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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0节

    蚌珠儿 作者:老草吃嫩牛

    第50节

    天承十六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皇帝仁德,广施仁政,天下归心,然!这还是个杀人的好年头,打初冬以来,上京开始抄没三大世家,颜氏,胡氏,溪北顾氏,中等世家十余,小世家三十余……两王被拉出府邸,两家二百多口人被圈禁于京外青龙山下困蛟洞。

    困蛟洞那地儿就是个天然的大溶洞,而今被赵淳润改造成了监狱,也许在赵淳润看来,赵淳熙的子孙后代至多算得蛟,还不成龙。

    这些私下里抠字眼的小心眼儿小意思,顾昭那是看的清清楚楚,最初他还笑来着,现在也笑不出来了。

    胡寂傻么?一个教出两位皇帝的人傻么?怎么可能傻呢?他只是被自己亲生的女儿坑了而已,这也算是报应了。

    赵淳润终于挥刀了,当年背叛他的,害他的,他不信任的,还有他带在脑袋顶的两顶绿的发亮的帽子,他终于可以摘掉了……

    大梁开国,诛前朝皇帝才诛了五族,天授帝也干过诛三族的事儿,干完,天授帝还去祖宗那边自省了三个月,可他依旧留下了嗜杀的恶名声。

    可如今,到了赵淳润这里,他干的是诛杀九族的事儿,这天下的百姓竟然开始同情他了!多么好的皇上,吃斋念佛的。

    赵淳润什么都没明说,却学着顾昭的布告大法,坦坦荡荡的将这些世家做的罪孽,一件一件的摊开,摆出来。

    几百年的世家,谁家没有阴暗,比起顾昭拆寡妇墙,冯氏卖骨肉做太监,那些世家才是黑到了顶点呢。

    就拿天承四年的一件事来说,那年,邓州颜氏的土地上,有几个庄子犯了鼠疫,邓州颜氏怕麻烦,就将庄子全封了,生生饿死,病死上万人。

    这件罪孽,对于世家来说,以前是小事儿,现在摆出来就百死莫赎了。

    而今,全国愤怒,士人上书,铮臣碰死……大家都在“逼迫”天承帝动刀子,天承帝在殿上晕厥三次,还吐了一次血,如此,他不得不杀人了。

    而今什么秋后处斩,什么炮响三声,什么三司会审,这些程序都没有了……

    上京东门外而今搭了个“罪台”,每天都有最少三十个人靠上被拖出去斩首,绞杀,腰斩,凌迟,剥皮,车裂,而后戳骨扬灰。

    这还是在上京,杀人有个名目,可顾昭知道在老百姓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一族一族不分男女老幼的坑杀,顾昭知道,赵淳润在斩草除根,他一个都没有放过。

    顾昭他又看不惯了,他甚至觉着脚下的土地都是血渗了一尺的褐土,他只能不出去,关了门,圈了自己。

    冬二月,初雪,血红的世界总算有了遮羞布。

    这日,顾昭早起之后,在家里跑了几圈,洗了个澡后躲在书房看书。

    看得没一会子,阿德进来道家里老亲都来了,平洲巷子那边顾茂德,顾茂昌他们也到了。

    顾昭想了下倒也知道是为了什么,终于还是轮到了老庙那边,如此,他便安排他们在前院的小偏厅见面。

    小偏厅内坐了六个人,顾茂德,顾茂昌,尚园子的老爷子没来,他的三个儿子,还有难得出门的顾茂甲,这些人无一不是面目憔悴,因怕牵连,肝都吓破了,便是最胆大的顾茂昌都瘦的两腮凹陷。

    再怎么说,他们是一家子,都是打小一起玩,一起调皮长大,一起互相看着嬉笑欢乐的大活人,就是知道那些人该死,却也……都是看不开的!

    顾茂德呆呆的坐了一会子,长长的叹息了一下道:“可惜了,咱家顾子雨就这样糟蹋了!”

    顾子雨,本名顾茂理,师从于亭,顾氏两河三百年润养出的唯一才子,善书画,会诗文,最最良善的一个好孩子,他什么都没做,明儿竟是第一批。

    他们如此难过,天生敏感的顾昭更是如此!

    他们默默的坐了一会,顾昭披着厚实的四爪蟒袍进了屋,他也难得这样穿穿,

    进了屋子,顾昭脱去外袍,脱鞋上罗汉榻,细仔他们亲抬了炭火到榻边,还帮顾昭围了厚毯。

    顾茂德他们安静的站着,直至看到小叔叔还是原来的样子,如此,他们便放心不少。

    顾昭暖和了之后才抬头对他们道:“都坐吧,用了饭没?如何这个时候来了?”

    顾茂昌站起来,拖着鼓凳到了炭火边烤了一下手苦笑道:“那里吃得下,三百年老世家,呼啦啦的说没就没了,今儿早上老家那边来了信儿……说是……那边上月就……都没了!”

    直到这个时候,这屋子里的人终于感觉到了,他们愤恨的那个总是看不起他们,连累他们,打击他们的溪北顾氏没了。

    顾昭点点头,想了下问:“老家谁在呢?帮着收了尸没?”

    坐在一边的顾茂德苦笑的站起来道:“小叔叔,老家那边确实有人,侄儿……侄儿没叫他们收尸,这等谋逆的极恶大罪,谁敢碰,咱家……咱家这次被坑苦了!若不是……若不是祖先积德,入了,入了护帝星,咱家……”

    顾昭打断他的话点点头:“我知道了,坑苦了也得认,从我府上支钱,打上一些薄棺,打发人好生埋葬了吧!”

    顾茂甲闻听顿时激愤的蹦起来了:“七叔,何苦如此,溪北溪南原本有仇,现下……现下躲还来不及,如何敢这样出头?”

    顾昭笑了下,接过细仔捧来的汤药喝了两口,吧嗒下嘴巴道:“你自去你家躲着,谁让你来的?”

    顾茂甲顿时尴尬,左右看看,张张嘴,终于还是坐下来,罢了,小叔叔对他向来不好,明儿起,他来都不会来了。

    顾茂德点点头,收尸这事儿是做也的做不做也的做!他是族长,这万重压力而今有小叔叔一起担着,实在是万幸。

    顾茂昌烤了一会火,暖了过来,他闻闻空气里的药味,便关心的问到:“叔叔身上可是不利落。”

    顾昭点点头:“啊,有些肝气郁结,也无甚大事,过几日便好了。”

    顾茂昌点点头,回头看看他哥,见他个个装聋作哑,他咬咬牙他还是说了:“小叔叔,如今那边五六代都关在刑部,秋日进去的,而今……而今都这时候了,您看看,给个主意吧。”

    给主意?顾昭想了下,倒也是,他是长辈么,说来还是亲戚,甭管那边多可恨,可那边也有干干净净顾茂理那样的好孩子,他还想起那个要肉吃的娃儿,而今怕是都一个结果,坑杀。

    那头,可是赵淳润绝不放过的胡寂的主力军呢。顾昭坐在那里恍恍惚惚的,他想起那年那头请客,顾子雨举着墨条认真的在家门口闻,他家老太太过生日从全国请了名角儿来唱堂会,给那些角儿的谢礼是采莲裙,梅香衣,子雨是个愚钝的好孩子,顾昭独喜欢他,更不觉着子雨该死,子雨觉着家中奢靡,就写了新诗给角色唱来……

    怎么唱的?哦,想起来了:

    “西风乍起抛消遥,花事匆匆凭谁吊。

    红烛滴尽朱颜泪,断肠无寄暗自抛。

    夜漏更深人意静,翦径西风摇月影。

    深闺织就回纹锦,谁家归雁相酬应。

    从君别后日相思,肠回九转春归时。

    只因痴志难抛却,黄莺啼遍杨柳枝。

    烟波丝雨漫凝眸。杜鹃桥上数归舟。

    断肠丝竹为君愁,征鼓催去人难留。”

    子雨是知道的吧?竟然早就唱出来了啊?原就是征鼓催去人难留了……为这,据说子雨还挨了板子,说是不吉利晦气……

    那孩子怕是早就知道了吧!

    顾昭一时间,有些肝疼,便击打了一下胸口。

    顾茂德不放心,便小心翼翼的说:“小叔叔,到了此刻……牵扯太深,就是神仙也救不得了,亏……茂峰没了,不是我没心肝!”说到这里,他猛的站起来,一边儿喘气一边激愤的道:“何苦同情他们,咱家差一点就一样了!当日都说我母亲狠,若不是她动手,老三怎么没了?这名声我母亲硬生生的咽了,爹也气得狠了!不是他们……不是他们带坏茂峰!算了,罢了……我那时候傻,竟还怨恨父亲何苦如此,现下……现下我方明白了……”

    顾茂德慢慢坐下,捂着脸哭了起来:“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那边可是六代……谁愿意看到?”

    顾昭微微摇头,摆摆手说:“都回吧,这事儿都别管了,有我呢!”

    顾茂德他们互相看看,一起站起来施了大礼道:“是,全凭小叔叔做主。”

    人终于都走了,顾昭站起来在院子里的寒风里站了足有一个时辰,一直到天色朦胧他才把细仔,细仔叫了,叫他们连夜去城门外调配布衣布裤,还有一些肉食。

    既要走了,便穿上新衣新袜,吃顿饱饭,明儿起,这棺材,他顾昭送了。

    安排完,顾昭慢慢步行回院子,到了院子口的时候,他看到那边跪着一个人,便开口问:“谁在那里!”

    那边身影晃动了一下:“小爹爹,是我。”

    顾昭站住了,慢慢走过去看看他,半天之后他才叹息道:“我没怪你,这是早就想到的。”他只是没想到,赵元秀的手竟比赵淳润黑,竟是幼童都不放过。

    赵元秀抬头,眼神晶亮的看着顾昭,他慢慢站起,伸手扶住顾昭,跟他一起往屋里走。

    走了一段,顾昭忽说:“你长大了。”

    元秀点点头:“可不,孩子都好几个了,再不是半夜哭泣,尿了小爹爹一身的娃儿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赵元秀低低的顾昭耳边道:“小爹爹,莫怪阿父,当日押送阿父去法元寺出家的,便是溪北顾家……”

    顾昭的脚步停了下来,一脸惊讶的看着赵元秀,赵元秀确定的点点头,指指屋内道:“阿父在里面呢,小爹爹万不可跟阿父起纠葛,您只当心疼我。”

    顾昭又呆了一下,然后轻笑道:“不会,怎么会呢,你们都想错我了……”

    赵元秀听顾昭这样说,便微微松了一口气,赵淳润虽没有从屋里出来,他依旧在屋外磕了头,这才去了。

    此刻,天色已然全黑,顾昭掀开门帘进屋,却看到赵淳润坐在桌边安静的等待着。

    桌上,各色菜肴冒着热气,赵淳润也瘦了,他听到门帘响便抬起头,看到顾昭进来,他便赶紧走过来拉住顾昭的手。

    “先暖暖吧……”走了几步,许觉着顾昭手太凉,他便住了脚,将顾昭的手暖在自己怀里,贴着肉放着。

    顾昭安静的看着他的脸,看了一会他才道:“我没事儿……我……我没事儿!”

    赵淳润笑笑:“没事儿!没事儿!你要怪我,便怪吧,我哥当日剩下我,就得了报应,我怎么还会给元秀留下尾巴,你只管怪我,我……没事儿,虽你罚,好么!”

    顾昭微微闭眼,心乱如麻,他真没有怪阿润,他只是再跟自己的人性作斗争罢了,他只是懦弱了,只是畏惧了,他并没有心疼溪北顾家,没有!

    可是,他又不能跟阿润说,我只是无法看到上万条人命就这样去了,这些杀戮杀的是我的人性,鞭打的是我的道德……

    没滋没味的应付了一顿晚饭,顾昭丢开赵淳润去了书房。

    赵淳润没有按照以往的习惯送他过去,他只是换了衣裳又站了起来去至水泽殿,他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阿昭疼一次,不若明天便一起勾完,早点打发了去吧!

    赵淳润就这样走了,顾昭夜里坐在书房呆了半夜,这一夜,凡是有人性的,姓顾的,竟都没睡着。

    天色方明那会子,顾昭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祭文递给守在门口的孙希道:“你打发人烧了去吧,叫他们帮着烧几串钱,既都走了,好歹带上个买路的钱儿……”

    孙希双手接过祭文,小跑着出门去,在路上,他打开那祭文看到是这样写的。

    呜呼!从来千红不过冬,人去瑶台,却道是,生死离别最疼,遥想当年,玉人依马七步诗,冠玉笑谈言若珠,子雨妙句锦绣文,百年高士应无敌,厅堂旧燕去了,莫相问,人去关河,笛引花尽楼台孤。

    第一百七十一回

    冬日草原上萧瑟的寒风从帐篷的缝隙往里钻,顾茂丙刚从被子里钻出来又冻了回去,帐篷帘子一掀,格儿就用两块皮布包住烫手的铜壶进了屋。

    花枝穿着笨拙的兽皮裙,怀里抱着干柴进了帐篷,一边烧柴,花枝一边唠叨:“侯爷,咱们回城不好么,一到冬天就冷得要命……”又说:“侯爷,外面下雪了,过几天就找不到路了呦!我就说早点回城……”

    唠叨着,她从一边的矮柜里捧出一个木盒,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个一个精巧的瓷盒子,细细闻了一遍之后,花枝找出香脂,从被窝里拽出顾茂丙的手,一边涂一边掉眼泪:“这是造了孽了呦,看这皴裂,可怜的……在上京不好么?若是郡王爷知道还不知道怎么心疼呢,回城不好么……”

    顾茂丙笑眯眯的看着,花枝呦,她跟花蕾,花丽,花穗,花蕊都是早年的大丫鬟,如今那些大丫鬟早为人母,只有可怜的花枝跟着自己熬成了老姑娘,还越来越啰嗦。

    格儿在帐篷外尖叫了一声,然后圆滚滚的滚进帐篷,嘴巴里乱七八糟的叫着:“宛山爸爸,外面下雪了,好大的雪……”她乱七八糟的激动着:“从城里来了好长好长的马车啊,宛山爸爸,快来看,快来看!”

    山是皓拉哈部落里供奉的太阳神,它博大温暖而慈祥,很多年来,顾茂丙就给了皓拉哈人这样的印象,如此,这里不分男女都管顾茂丙叫宛山爸爸。

    格儿是塔塔的女儿,部落的小公主,她虽只有十二岁,可依旧要干各种家里的活计,挤羊奶,烹饪,嗮牛粪,捡牛粪,驱赶羊群。

    母亲去世,留下三个孩子,作为家里唯一的女性,她必须要把自己家帐子里的事情处理干净。

    十二岁的格儿长的一点都不漂亮,大圆脸,黑红黑红的,个子也不高却健康,但有一双草原上最明亮的眼睛。

    格儿看到了长长的马车队,她知道是宛山爸爸的礼物来了,每次梁人的节日到来,宛山爸爸就会得到很多很多礼物,有漂亮的丝绸,好吃的点心,最最重要的,是粮食,一车一车,帮助部落度过寒冬度过饥荒的粮食呦。

    格儿兴奋的将顾茂丙从被窝里拽出来,顾茂丙哭笑不得,就着格儿端起来冒着热气的一盆水洗干净自己,换上厚厚的皮裘这才慢慢走出帐篷。

    部落围栏外,皓拉哈人欢喜的冲出自家的帐子,围在上京来的车队边上帮着搬东西。

    快十年了,顾茂丙一路走过来,部落里不分男女老幼,都对他发自内心的崇拜和感激,在他面前,他们将草原上最直的脊梁弯下。

    阿免是新仔的徒弟,比起稳当的阿德,他是个坐不住的,如此府里便安排他天南地北的送节礼。

    顾茂丙笑眯眯的看着阿免,刚准备调侃几句,生性敏感的他却发现今日的阿免,还有那些家里来送货的下奴都穿着颜色暗淡的布衣,表情也不大对劲儿。

    见顾茂丙过来,阿免赶紧爬下车,恭敬的见礼:“侯爷安康,小的把各府的年礼都捎来了。”说罢,他从一边取过厚厚的单子双手举得高高的奉给顾茂丙。

    花枝接过册子,小心翼翼的问到:“阿免,可是上京出事了,谁去了,你们竟都穿素?!”

    阿免抬脸看看顾茂丙,咽口吐沫,艰难的说了出来:“侯爷,溪北没了!”

    顾茂丙身体一颤,苍凉覆满又目,他看看无边的草原,眼睛微微合住。

    格儿哈哈笑着过来拉阿免,一边拉一边用蹩脚的大梁语说:“阿免哥,快请起,别跪了,快跟我来,阿爸给你留了部落最好的马,最肥的牛羊……”

    阿免站起来,硬挤出笑容对她说:“几月没见,格儿小姐又长高了!”说罢,他从一边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盒子送给格儿:“送您的。”

    格儿眨巴下眼睛,高兴的打开盒子,接着惊喜的喊了一句:“真好看!”她从盒子里取出一把漂亮的银梳子高高举起,从梳齿的缝隙里看着这个世界,一边看一边唠叨道:“真漂亮,我阿妈也有一把银梳子,是阿公用十五只羊跟大梁人换的,谢谢阿免。”

    小姑娘高兴的蹦了个高高,大力的拥抱了一下阿免,扭头举着银梳子去跟族人炫耀了。

    阿免面红耳赤,神色痴呆的盯着格儿的背影。

    身后传来咳嗽的声音,阿免身体一僵,扭头去看表情微妙的侯爷。

    现在,心情悲凉的顾茂丙已没有以往调侃阿免的心情,他招招手对阿免道:“跟我来。”

    阿免跟着顾茂丙去了族里最大的帐篷。

    夜晚来临,离家的游子带着一身寒风回归部落,他们总算是将今年的年礼收集齐备,送到了百里外的万佛寺。

    万佛寺住着可以连接上天的真佛,现下草原的牧民都供养信奉他们,祈求可以得到佛的保佑,佛的庇护。万佛寺的大主持惠易法师有求必应,慈悲无比,草原人都心甘情愿的供养崇拜他。

    早就等在部落门口的格儿欢笑的迎过去,她从马背上接下自己的九岁双胞胎弟弟。

    “苏鲁克,温都,你们看到大法师了么?大法师喜欢格儿的奶茶么?”

    小姑娘叽叽喳喳的问完,也不等回答就冲到塔塔面前腻歪了一会后大声说:“阿爸,阿爸,宛山爸爸得到了亲人的礼物,那些礼物堆了十个帐子!今冬我们又不怕下雪了!”

    塔塔呆了一下,冷峻的眼睛里流出一丝温柔,他用粗糙的大手抚摸下女儿,将自己的马鞭丢给身边的人,很用力的拍打了一下浑身的风尘,这才迈步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帐篷里,顾茂丙的神色并不好,他躺在厚厚的狼皮褥子上,一边烤火,一边想事情。

    五年了,他从上京带来的那些和尚消耗着牧民的财产,用他们牛羊换来的供奉建起了璀璨的万佛寺,别人说他是带来阳光,指引方向的宛山爸爸,可是他觉着自己罪孽深重,他可以照顾皓拉哈,可是白夷都,黎夷呢,遇到这样的大雪天气,又不知道多少牛羊冻死,多少牧民遭受苦难。

    帐篷的毡帘被打开,风雪夹杂着夜归人走了进来,顾茂丙抬起头看着塔塔,这是他的孽缘,孽债!

    塔塔脱去袍子,在火边烤了一下才来拥抱他,他说:“我的宛山,我回来了。”

    顾茂丙强撑起一丝笑容,捶打了一下他健壮的胸膛:“看到了,路上顺利么?”

    塔塔连连点头:“顺利顺利,见到了大法师,献上了今年的供奉,大法师给部落做了法事,我还给阿爸,阿妈,还有格儿他们娘做了超度的法会,还……还给你点了长明灯……”

    顾茂丙觉着心里酸了一下,回身拥抱住了他的汉子,他什么都不能说,也没法说,就只能抱着他。

    塔塔是个野兽,身体是野兽,感觉也是野兽,他在他身上咬了一会,这才问他:“你很难过?”

    顾茂丙苦笑了一下:“对!我很难过!我的一些……一些族人死去了!”

    塔塔傻乎乎的说:“没事,他们去了好地方,那是极乐的世界,没有风雪,没有冻死的牛羊,还能见到格儿她娘。”

    顾茂丙伸出手捶了他一下骂道:“哎呦!真是气死我了,你个傻子哦!”

    塔塔抱着他在狼皮褥子上滚了一会,开始哈哈大笑。

    第二天一大早,风雪略停,阿免带着车队,牵着顾茂丙从马场挑选出来的骏马做年礼离开了这里,他怀揣顾家私密铸造的指南针,并不害怕迷路,唯一可惜的是,今年,小侯爷又不回去了,却不知道京里的七爷有多想他呢。

    走之前,阿免小心翼翼的劝了几句,他问:“侯爷,您还是不回去么?”

    小侯爷眼睛看着万佛寺的方向说:“我来的时候,带了太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太重了,重的我只能留在这里,守着。”

    阿免说:“郡王很想您,临出来的时候,他还说……”

    小侯爷没有听下去,他只是无奈的摆摆手,扭身向那个野人的帐子走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呢,阿免不懂,心里却是很难过的,郡王爷是那么的喜欢小侯爷,当他儿子一样,家里人都说,郡王的爵位早晚是小侯爷的,因为郡王没有子嗣,晚辈里他最喜欢就是小侯爷。

    阿免每次听到这个话心里都想撇嘴,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在塞外的小侯爷是那么的欢乐,那么的自在。

    他见过小侯爷穿着鲜艳的衣裳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唱戏,他想扮什么就扮什么,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哪些部落的傻子一点都不介意,他们围在小侯爷的身边为他鼓掌,为他喝彩。

    他见过小侯爷骑在最烈的骏马上飞奔,他听到过小侯爷肆意的笑声,还有那个最大的傻子,他将小侯爷扛在他的肩膀上,小侯爷叫他打滚就打滚,随便怎么都可以。

    大傻子当小侯爷宝贝儿。

    京里有什么?除了丝绸裹着的烂肉,虚头巴脑的应酬,小侯爷在京里不开心啊,要是他,他也不爱回京里,哎,要是能跟格儿在草原一辈子就好了。

    可他又算什么呢?他是个奴隶,格儿再不好,她也是部落的小公主,他配不上的。

    天承十七年年节,因今年杀戮过多,圣上有旨取消一切庆典,倒是大大的做了十几场超度法会。

    往年因为主张俭省也取消过庆典,那会子上京上下还有些抱怨,可是今年,上京家家户户都很安然的接受这种安排,死了那么多人,任谁家也没有过节取乐的心思。

    年就这样悄悄从十六年走到了十七年,当春天来临,冰雪消融的时候,顾昭依旧没有走出家门,不是他不想,实在是,他家太忙了,顾昭有儿子了。

    上京贵族阶层总有几件老掉牙的事儿,这些事儿有时候是后宅隐私,有些却是一些老掉牙的闲篇儿。

    宁郡王不成婚,不要女人,他是个什么,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私下笑话罢了。

    自打顾昭成了宁郡王,族里许多人也是暗暗使劲儿,打了许多主意,郡王的爵位呢,谁瞧着不眼热。

    私下里,各家都猜过郡王爷这个爵位最后会便宜了谁,如果不是宁郡王今年才三十多岁,光族里的压力,怕就是不小呢。

    有关过继,大家都有些猜想,最起先猜想过四老爷家府上的二侯爷顾茂丙,可到了后来,这位侯爷也是个不爱女色的,如此,顾家便有了两个大馅饼,一个郡王爵位,一个世袭的侯爵,还都是世袭罔替。

    这几年,风雨无阻见天来顾昭家请安问好的晚辈,那叫个多,每天大清早能从巷子口来回三道弯。

    后大家又想过,除却四房头的二侯爷,宁郡王还很宠大房的四爷顾茂昌,于是这彩头就下到了那边。

    万没想到的事儿,他们这些闲人急来急去的,大年初三那会子,大半夜里,郡王府忽然命人带着牌子,连夜进了宫,说是宁郡王府上的一个姨娘难产了。

    而后,宫里派出妇科圣手成老爷子往宁王府奔,人还没奔到呢,那边生产的叫桃花的姨娘,生下一个十一斤的男娃便死了。

    哎,那么一场大富贵,可见这姨娘八字轻,扛不住啊。

    好吧,不管怎么说,宁郡王有儿子了,这对很多人来说,是晴天霹雳一般的坏消息,一下子,那些请安的马车,顿时少了一半。

    顾昭才不管外面人怎么想,他对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儿子,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呢,也许是因为他太过于难过,也许是阿润的小心思吧。

    去岁北溪全族处死当天晚上,元秀半夜忽然提着个篮子归家,那篮子里竟有个刚出生的瘦巴巴的婴儿。

    元秀说,这孩儿是顾子雨的妻子月合郡主临死前生出来的,说起顾子雨这个妻子,她也是有些来头的,天承帝有七位公主,最后活下来的却只有一位玉安公主,这位公主也不是个长命的,天授十六年便去了。

    玉安公主留下一位郡主叫月合,今上登基之后,月合过的并不如意,上面看不过眼,便往往从内库出了嫁妆将这位月合郡主嫁给了北溪的玉郎顾子雨。

    月合郡主生性胆小,嫁给子雨之后也是默默无闻的在北溪呆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怀孕了她却遇上了北溪的滔天大祸,惊恐之下这位郡主早产,生下了一个瘦弱的孩儿,当夜便去了。

    说是难产死的,这话顾昭不信,也不想追究。

    现在,这孩子就被随意放在篮子里提了来,怎么说,这也是个逃过灭族惨案的可怜巴巴的小婴孩,顾昭坐了半宿,孩子在篮子里有气无力的哭着。天明时分,顾昭总算是松了口,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养了下来。

    他想,他如今倒是明白了阿润的心思。

    泗水王,潞王眼见着发配南方,这两家怕是活不下来的,现在上蹿下跳的济北王早晚也是个死,那么,这个孩儿就是北溪与天授帝唯一的血脉了。

    阿润他,到底也是心有畏惧……

    于是,这孩子顾昭便给他起了个乳名,叫桃子(逃子)。

    桃子在家里养了一月多,慢慢白胖了起来,直到这会,顾昭才在家里唱了一场大戏,还捎带在家里正式的办了一场丧事,没多久阿润在宫里下了旨意,给了那位顾昭不认识的桃花姬一个侧夫人的位份儿。

    作为皇帝的赵淳润压根儿不在意一个郡王爵位,只要他家阿昭现在高兴了,这比什么都好。

    说起来也奇怪了,桃子这娃到底是溪北的后代,跟顾昭一个祖宗,旁的不说,他还真是老天爷眷顾,单说这五官,这就是一张活脱脱老顾家后裔的脸,尤其是鼻子,下巴的轮廓,凡举来家里看了的都说这娃长得像去世的老狻猊。

    顾茂德他们也来看过,看完出去也是这么说的,这就是顾家的孩子,浓眉大眼的长得可稀罕人了。

    赵淳润直至此时,见顾昭露了笑颜他方放下心来,对这个孩子到底也是露了几分真心,有了疼爱,他也不愿意阿昭以后没了,连个上坟烧纸供饭都没有,想到这里,他便再也没有后悔过。

    天色约莫明,桃子在襁褓里扯着嗓子开哭,这家伙就是个夜哭郎,加上顾昭第一次带孩子,尤其是有了感情之后竟是爱若珍宝,放在谁的身边也不放心。

    迷迷糊糊的顾昭于被子里伸出手,探向襁褓,他摸索了两下,摸出一手湿意。

    于是,宁郡王在被窝里闭着眼,伸脚在当今万岁小腿上踹了两脚道:“尿了,换尿布去!”

    早就被桃子惊了觉的当今万岁无奈的张开眼,他看看顾昭,又看看夹在他们中间的这团肉,他终于无奈的叹息了一下,认命的从枕边的一叠尿布里取出一块,麻利的侍奉起他家二祖宗。

    第一百七十二回

    春二月,万物吐新蕊,大地又复温。

    这日一大早,也不知道是那股子闲风吹着了,在家管账的新仔就多了一句嘴,言,七爷,咱家亏大了!

    呦,亏大了,还有这等事儿?

    顾昭什么都吃,唯独就不吃亏!

    听他这般唠叨,顾昭难免就细细问了一句,你当如何?却真实亏了。

    今年家里不是多了娃儿么,顾昭也不是个太爱热闹的,便在家里三日,满月,百天一起摆宴过了,也没请几个人,顾昭该见到的也见到了。

    这份热闹并未大肆办理,京中各家却也是知道的,待事情办完,新仔盘账的时候却发现,家里是天授十六年来的,顾昭进京就算分家独顶门户,那时候就开始上礼了,至现在他家在上京也混了十八九年了,那各家的节礼,喜事儿,满月,丧事儿,家里是月月出礼,万万没想到的事儿,而今家里好不容易办了一回事儿,竟然收回不到四成。

    哎呦,这就不对了吧?

    新仔气不过,就难免在家叨叨。

    顾昭也纳闷呢,自己的人品竟然真的低到这样的程度了,一怒之下,顾昭便自己扒拉个小算盘开始盘账。

    最近赵淳润在朝上总算是真正感觉到了做皇帝的威仪,他说啥都有金口玉牙的加成,做百事都顺畅,心情一好,皇帝大老爷提前下班,又赶巧元秀孝顺,去岁冬日出去狩猎,得了几只好熊掌一直冻在冰窖,赶上初春也无甚好吃的,元秀就孝敬了上来。

    赵淳润喜滋滋的回到家里,换了衣裳,正要打发人叫顾昭一起晌午吃熊掌呢,孙希却鬼鬼祟祟的过来嘀咕了。

    “陛下,今儿老奴瞅着郡王爷有些心情不愉呢!”

    赵淳润一呆,立时开始努力回想自己最近几天的表现,早起尿布不用人踢也换了,他说上京往甘州的所谓什么国道工程要给迁丁司建筑局,他也给了,至于其他的事儿,基本那也是百依百顺的,谁又招惹了他了?

    赵淳润便问:“谁招惹他了?”

    孙希想打点小报告,可今儿这事儿,听上去怪丢人的,这个报告他便不准备打了,旁人遇到这事儿,遮掩还来不及,打脸充胖子还来不及,谁能向那位爷一般,他还在家里骂了出来。

    这事儿他不想说,便低声道:“老奴,老奴也不甚清楚。”

    说完,孙希撒丫子便溜了,难为他老胳膊老腿儿,老太监夹个常湿的裤裆,还能跑的飞快。

    赵淳润一脸纳闷的往书房走,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到门里传出一声大骂:“……这都是什么他妈的玩意儿……”

    说完,一本账本自门里飞掷出来,里面接着骂:“当爷死了么?”

    院里跪了一群人,要笑不笑的跪在地上生憋着。

    赵淳润弯腰低头捡起账本,随意翻了几下,当下想大笑,顿时又忍住了。

    你当如何?

    去岁那不是顾昭被阿润随意找了理由关了禁闭么,接着又出了顾家的事情,而今都要风平浪静了,顾昭看孩子累,就不爱出门,就自己继续关着。

    这上京多少门户里生就的富贵眼,又赶上顾昭平日不跟人往来,说话也不注意,又骄傲的不成,哎,他人缘倒是真的一般……

    基于以上愿因,顾家而今办喜事儿,便有人不来上礼,更有人将礼减到一成来应付应付,差不多得了……

    外面的亲戚便罢了,偏自己家里也有亲戚也学了这份儿市侩眼小的样子,这些人竟然也应付起来了……

    顾昭那里是生就的古代人,喜怒不形于色外加个哑巴吃黄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什么的……

    他脸上过不去,立下就在家开始发脾气。

    赵淳润一边翻账本一边笑,一不小心从门里又飞出几本账,顾昭一边丢,一边背着他家桃子出了门,指着赵淳润骂道:“都赖你!”

    说起来也是冤孽,桃子这娃儿现在是离开顾昭一会儿都不成,没办法顾昭只好画了现代背娃带的样子,叫人做了几个,走哪都背着他家娃。

    赵淳润哭笑不得,只能一摊手道:“怎么就赖我,去岁年末我就说你出去溜达,是你不出去!”

    顾昭哼了一声,冲新仔他们一摆手,众人便立时站起来飞奔而去。

    赵淳润也想跑,可他露了头,便跑不得了,就只能好言好语的劝,他道:“何苦为这样的人发这种肝气,你仔细看看是谁,明儿我记下来,管不叫他们好过。”

    顾昭哼了一声,便开始唠叨:“这事儿都赖你!”

    “可不是,就赖我!”

    “你还不服?”

    “怎么会!当下我就服了,皆是我的不是,你也甭气了,元秀拿来好大的熊掌,去岁冬日得的,我叫他们做了,咱们晌午正好吃。”

    “你可别拐带我,我跟你说正事呢,这事就赖你,我没脸也是你带来的……”

    哎呦,这可怎么好哦,赵淳润无奈,只能拉着他的手进屋。

    桃子哭了两声,顾昭只得站起来,一边颠一边溜达,一边唠叨。

    “你就说吧,我找什么好的不成,我就找你!我放着好日子不过,我跟着你担心受怕,别人也做皇帝,你也做皇帝,哎!你是要钱没钱,要啥没啥,我怎么就当初瞎了眼?”

    赵淳润早就习惯了,随他说。

    “……凡举人跟人,总要图一头,你说你,当初就是好看,而今你也成了老帮子了,谁爱啃你?”

    赵淳润心说,你呀!但是他没讲出来。

    “……瞧瞧你大臣的素质,这就是你的臣民,你这是犯了政治错误!一个国家领导人,要起带头作用,上行下效,你没做好,他们就学你,你瞧你抠成这样了都,再看看下面,具是一群眼小的……”

    赵淳润无奈,这都说的什么话,人都气糊涂了,说的话他都听不懂,可见是真的急了!无法,他只得拉住顾昭的手,倒也没捂他的嘴,随他唠叨着拉着他回了屋。

    送顾昭回了屋之后,赵淳润对站在门口装柱子的孙希道:“我品他话说的味儿怎么像新来的奶娘?”

    孙希心道,这不是陛下您说的,七爷在家闲得慌,得找个能拉家常的给他解闷儿。

    赵淳润无奈的叹息了一句道:“也罢了,找两个不爱多说的来吧。”

    吩咐完,他迈步进屋,却发现,顾昭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腾出了他的官员关系表。按道理,皇帝一般不留这样的证据,不过是最近赵淳润给元秀上帝王学,便拟了一份儿这样的东西。

    而今顾昭可算是找到了发泄口,他背着娃趴在桌上,拿着毛笔很认真的在这份关系上沾了朱砂,在画圈圈,亏他好记性,给他上足礼的,他就打个红勾,不好的直接红圈圈……

    画着,画着,顾昭忽然呆住了,因为,在这份关系表上,能有七成的人是欠了他的礼钱的。

    自己的人品竟然这样不好!

    再者,这份圈圈画的有些像刑部处死人犯的勾决,他这么一圈勾下去,赵淳润的大臣便被他勾了七成去。

    顾昭抬眼小心翼翼的看看赵淳润,见赵淳润假意看别处,他便一伸手将桌上的表揉了一团,就着屋里的炭火烧了。

    赵淳润知道他是小心眼,便笑笑没在意,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一如往常。

    可赵淳润却不知道,顾昭的心是真的受到了伤害,这份伤害不是旁人给的,却是他自来上京就非常照顾的顾茂德与苏氏两人给他带来的。

    桃子过三天,满月,百日,苏氏那边都走了十足的礼,这些礼从表面上看来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还十分丰厚,可顾昭却能从单子里看出,苏氏那边没有给桃子亲手做一针一线,去岁年尾,往年苏氏亲手做的鞋也没有送来。

    是啊!茂德现在是族长了,他管了全家的营生,管了全族的杂事儿,人家有爹,何苦自己这个叔叔在身边指手画脚的什么都管?管事儿倒无所谓,偏偏自己还连续五年在人家家搞风搞雨,看不顺眼指鼻子就骂。

    换位着想,顾茂德还算是好脾气吧!

    顾昭到底是伤了心,他又不缺这点钱,只是自己看不开罢了,说到底他是不会做人,管得太宽,于是连着好几日都不开颜。

    此事出了没几天儿,万岁爷便忽然抽了,这日一大早,宫中忽然有旨下来道:

    溪南顾氏宁郡王,忠规远谋,扶赞洪业,肆勤树绩,弘济艰难,经始图终,勋烈惟茂,并宜与国同休,飨兹大赉。

    曰忠:往在大业,受任迁丁,固守忠义,清贞雅操,实继先风,抚今追昔,宜赐宠命,以申劝奖。

    曰孝:子承父志,佑我大梁,智定天下,国运盛强。

    曰仁:遥庄庶民冒犯,本当尽逐大梁之境,宁郡王直犯君颜,忠言劝谏,一心为民,以德报怨,而后我民宽和识礼,大仁也。

    曰勤:顾氏子弟,几无倦怠,攘外安内,卓然有效。绝户复苏,驿站通达,往来南北,便利西东,康乐,国祚延绵。

    特封其子桃为世子,赏:大红妆花麒麟缎三十匹,藕丝素云缎三十匹,绿云缎十匹,蓝织金仙鹤缎十匹,大红织金麒麟锦五匹,玉色锦五匹,淳化帖十册,九成宫多宝碑帖一册,六书帖一册,花下翰音一轴,寿鹿并仙鹤五轴,过庭章松月一轴,沧浪濯足一轴,雪山并山水八轴,四景诗八轴,美女抚婴一卷,金双耳梅花杯十二个……

    打大梁开国,天承帝都没这样大方过,对大臣的评价更是吝啬,瞧瞧吧,人还活着呢,忠也有了,仁也有了,勤也有了,不带这样玩的,明儿这位死了,这不是为难礼部么!

    这满满的赏了十大车不算,今上抽风一般的连续赏了三天,各种东西都不少于十车!

    东西不算,口头上也是见天表扬宁郡王顾昭,这是朝上表扬,私下里也跟大臣们表扬,这没完没了的嘴巴里就挂着一个人,宁郡王顾昭!

    这是何等的恩赐,何等的恩宠,硬是没见过这样的!

    嗯!顾昭如今儿,他的人缘忽又好了起来,那些孝子贤孙们,便越加的孝顺了!

    这日天气晴好,冯裳总算是出了门,他在家里躲避了一冬,再出来已然换了个世界。

    冯裳换了精致的袍服,带了最体面的螺冠,出得家门之后,却发现,那家门路口来来往往的都是陌生人,陌生的面孔。

    是啊!这里再不是遥庄了,而今这里叫移民新一村。去岁,他家所有的亲戚五服,连同儿女妻子全族都走了,被驱赶到了移民郡,而今据说是安稳下来了,来了几封家信,据说还过的都不错。

    冯裳自家里出事儿,便躲到现在,宁郡王说他是恶人,虽他早知道自己的确不算什么好东西,但是被人看透了,看到魂魄里了,这种感觉还是颇为不是滋味的。

    走出家门,而今,遥庄再不是以前的遥庄,这里住了最少十姓人家,俱是过去从上京迁丁甘州的首批移民,那些移民在甘州耕地五年,按照垦荒十亩归一的折算,五年后他们家家手里都聚集了一部分田产工资。

    冯裳过去听过无数的有关种田人的话,却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哎呦,俺们是生在好时候了!”

    “哎呦!俺们是给皇帝万岁爷种地的!”

    “我们是给万岁爷交税的!”

    “不是今上慈祥,今上惦记我们这些贫苦人,我们哪有这样的好日子?”

    这庄子里来的新家户,嘴巴里张嘴万岁爷,闭嘴万岁爷,他们对万岁爷的忠贞忠诚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将这样的人放出来,冯裳不得不说今上的到底是有金山辅助的能君,纵观历史被人称颂到这样程度的万岁爷,怕今上还是第一位。

    来遥庄的这些人原本过去是上京失去土地的流民,而今移民郡的政策是耕地五年之后,可以拿移民郡的土地换外面的土地,如此这些人便拖儿带女的回了故乡,被分配到遥庄重新开始。

    说是重新开始吧,却也不算,因为他们还是归了迁丁司管辖。

    旁人看不出来此间厉害,冯裳经过一冬的窥视,却发现一不小心那位宁郡王已然以这样的方式,将触角慢慢的伸延了出来。

    看着家门口的宣传标语,防疫十则,忠君口号,冯裳心里便觉着一阵阵的可怕以及茫然惶恐,他到底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事情惶恐,总之他就是惶恐。

    冯裳是一位在外面混的十分开的读书人,也称得上是名士!他走到哪儿都不缺人尊重,这些尊重来自人们佩服他的学识,佩服他的学问,佩服他的修养,以及,他的风度。

    可自打这些移民郡的田舍郎来了,冯裳忽然发现,他本有那份佩服消失了,没人尊重他了!即使过去冯庄一直有人迫害他,可表面上那份尊重却也是有的吧!

    他住在家里,这么些月过去了,这村里的田舍郎从未来家里与他见过礼,这村里公学里教书的几位先生也来自移民郡,他们也没来家里拜会过他。

    这村里常有的活动,请戏说书,他们也从不叫他,甚至他们就把他冯裳当成不存在,看不到一般,这才是冯裳最最愤怒的事情!

    这帮子该死的泥腿子田舍郎!

    人家不尊重自己,冯裳还得端着。他家祖坟在此,他现下还有三十亩地在外租种,他家的祖产房屋皆在此,虽他是坐地虎,却也不得不委屈着跟这些外来户应付。

    而今,他家茅厕里出来的人粪都有专人管理,三月一掏,有人将人粪收集到村里的化粪厂,因他不与这些人算一村,人家掏了他家的人粪还给了十个钱。

    他冯裳何德何能,今生也能卖一次大粪了?

    还有,家里不许随意倾倒垃圾,门口墙壁必须与村中建筑式样同等……

    各种碎碎规矩,对,他们有个村民十则,这个是家家都要遵守的,就写在村口的大墙上。

    什么……要忠君爱国,不许失去国格。要遵守律法,不得违法律令。要尊重长者不得买卖人丁……

    总之这村里的人,都要按照那十条规律走,倒不是说那些规矩不对,谁敢说不对啊!问题是,这里面就没有一句要尊重读书人的,这就不对了吧?

    那古书道理,各家学说,就是当今圣上,张嘴闭嘴都要说圣人圣言的!偏这些规矩里,一条圣人圣言都没有,虽……说的都对吧……可冯裳就是别扭了。

    如此,带着螺冠站在家门口的冯裳,便别扭无比的站住了。

    没办法,十条大守则之外,还有各种小守则,他们村儿,对!如今这会是村里。村里的规矩,学童上学,大型牲口、外加牲口车必须让着学童走!他么的,这又是什么道理?

    正处清晨,空气新鲜透亮,庄子里的土路是硬化过的,家门口三米处都种植了各色果树,这些果树而今算是公产,以后结了果实会被统一收购,卖了果子的钱会变成村里公产的各种补贴。

    而今遥庄每月月尾都要请个说书的来村热闹,或请个扫盲宣传车什么的来村里讲下朝廷的新律令,要么说说天南地北的新闻,请人的这份钱,也是来自公产。

    还有化粪厂,村里的公学,纺织小组,铸造小组等等之类……

    不说旁个,这里家家的闺女都有营生,集体算是纺织小组的员工,每月都有移民局派来营生,这些女娘接了营生在家自己生产出来,移民局再统一收购。

    哼!牝鸡司晨,乱了体统!实在不像话!

    一群学童叽叽喳喳背着小书包,欢笑着去公学识字儿,大点的就去学徒组学手艺。

    这村子里十三岁以下的孩童都有学习工,还分了小中大的班级,具体怎么分配的,冯裳不知,更不屑于打听,他就是别扭,在内心世界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愤怒,这样的人,竟也读书了?

    这活脱脱就是个新世界,冯裳过去所学的一切都跟这里的一切完全不搭边儿,这令他惶恐。

    小童见到陌生的长辈儿,便有礼的问好,喊了伯伯,还未等冯裳详细问问什么,远处却传来学里的敲钟的声音,他们便撒丫子叫喊着跑了。

    气象!一种改天换地的新气象!这些人与自己不是一样的人啊!

    冯裳茫然四顾,看着这个新的世界,而今这村里的户籍是上在移民郡下属的移民局里的,村里的有三位村官,这村官也不归此地县衙管辖。

    也就是说,他们跳脱出了冯裳的规矩,生老病死,他们自有新规矩,他们跟冯裳不是一路人了。

    这样好么?冯裳不知道,不过他却觉着,他看到了一种新人,一种完全跟过去遥庄人不一样的人。

    他也说不上这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而今,冯裳家里就住着他一人,还有两位老仆,一位厨娘,他家见天的紧闭门户也不与村里来往。而今再出来,一村子没一家熟人,说不凄凉那是骗人的。

    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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