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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5节

    蚌珠儿 作者:老草吃嫩牛

    第35节

    金山先生却并不怪罪,只笑眯眯的看着燕王跑去的地方,摸摸胡子,摇摇头继续开讲起来。

    “子曰……天下养身,不当为天下惜身……”

    几处宫中雀鸟惊飞……远处,古寺钟声绵绵……

    第一百二十二回

    话说,国家这几年一年比一年安稳,虽天灾人祸与之前也不少,家国大了莫不过是这里补了那里漏,这里好了那边歪。事儿便还是老事儿,洪涝也罢,人祸也罢,天南地北,国即在,灾也不会少了,断了。

    比往年不同,如今各地有灾,天行不息,人流无常,掩面忍辱沿门乞的场景却是少见了。

    一则是,自开国帝起,大梁不过三代帝王,子孙并不繁盛,在宗室上还算干净,拖累未显。虽有好田约十万亩封在外,可三五年的功夫,一些绝嗣的,多占的,都被逐渐收回,如今派到了大用场。

    二则是,如今圣上堪为圣主,自我节俭不说,从不把额外的负担加诸于国库,不从国库伸手不说,今上自己靠原本的奕王府的封邑养自己的后宫,除了必要,多余的排场并不讲。多年来,今上不纳后宫,衣食住行一缩再缩,精打细算到了惊人的地步。那下面无法借着皇家的帽子作乱,自是再三小心,不敢若从前一般使出百般手段到处抹油。

    三则是,如今国库管理,官员录用,税法颁布适用得当,兵部等关键部门已然悄然的纳入今上袖中。再加上今上爱用能臣干吏,虽明面未成对士大夫旧豪族露出敌意,但是,那些旧势力的权利的的确确的在年复一年当中,逐渐在消减。权利增减中,消耗自然越来越少。

    四则是,如今国家重要事务,无论是盐,茶,铁等等关要管理,均是今上自己人在当中。这个透彻润入过程,无声无息,当众人明白过来时,竟谁也伸不进手了。

    五则是,如今兵祸盗匪如今算是越来越少,国家最大的消耗已然少了一半。

    基于种种原由,有今日的结果,虽天灾人祸从未断过,可是,国家机器的良好运转下,灾便成了可以解决的问题。过去,国家财政千疮百孔,为了早日得到银钱四面救急。在征收中,难免为了速度而引发各种惨剧,颇有些俗语中说的萝卜快了不洗泥之势。如今同等灾难,自有过去本就好的国策自有救荒条款,照旧例就是。

    说到这里,也要提拿金山主那老贼,他家弟子,人才真真众多,这几年,大梁也没少讨人家便宜。

    关于国事,便暂且交代在这,说到旧例如今城中有一户人家,也在热热闹闹的按照传统,办旧例之事。这户人家说起来,也是名门之后,更与城中平洲巷子顾家有亲。他家中三百年书香门第,曾是一方豪族,可惜,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家的青烟却已然冒完了。

    这户人家也不是旁人,却是早先平洲顾氏的主枝儿,如今大家都称这枝儿为溪北顾氏。称平洲巷子的顾氏,为溪南顾氏。

    说起溪北溪南,本是一个祖先,原世世代代住在平洲一个叫溪水的地方,顾姓在当地亦是大族,早年出过尚书,探花,后世书礼传家,子孙自然是枝繁叶茂,不知道繁衍出多少代,一棵大树,枝枝蔓蔓也不知道有多少去。

    到了平国公顾岩父亲那一代,他家在族中并不出名,家里更是寒酸的很。为了活下去,顾岩的父亲弃书行武跟开国帝造了反。

    对于一个豪族来说,当年的顾岩家也不过就是族中的一条小鱼,族里自是害怕前朝报复,便写了文书将顾昭这一支驱赶出去,更可恨的是,在一个深夜,溪南顾氏家中祖先的骸骨均被移出祖坟,丢到溪水以南的一个地方,从此,平洲顾便分成两家,一支叫溪北顾,一支便是溪南顾。

    这一日,上京老庙的溪北顾氏族长顾茂敏,他家中老母今年高寿六十九,照旧例当提前过七十大寿。因此,从入夏起,他家中便忙乱起来。

    如今顾茂敏在刑部司门司有个侍郎官,就是正五品。他的嫡子顾允升在都护府有个六品闲司马位置,并不用常去点卯。

    三百年润养出的贵族,虽家族败落,但是遇到大事,排场却不是一般二般的简单,过程也不是简单的讲究,这也是旧例。为了老太太这个整寿,也为了溪北顾的面子,顾茂敏算是举全族之力,硬是撑起这份面子。

    寿前一月,家中给故旧老亲,城中大儒,文坛名友均下了帖子,什么善工画的路芝田,会书法的王兴堂,敦丁山的潇斋居士,莲花塘的文充讲师,皆是帖子上的客人。这些老客,都是几代故交,并不会因为溪北顾氏没落了而不会来。

    寿前一月,照旧例,老庙顾府家中已然开始动工,他家老宅大得很,都是几代润养,这十几年来许是内里空虚一直未曾修缮,为了这次老祖宗的整寿过的光光鲜鲜,权利越来越远,便只能在富贵文化上撑住家业,虽是无奈,却也是一种方式,而且他们花销的是家中祖业,这一点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这次溪北顾氏,动了大血,一旦开工竟是将家里的宅院的一干建筑,都大大的整修了一番,老建筑上什么素宝顶、花垫板、花垂柱、花气眼、花雀替、古老钱、马蹄磉、三岔头都换了新的。地板上,花墙上的雕刻全部弄下来下换了新式样,具是一水儿的云子草、八角云各色。此一项共计千贯。

    家中的家具,祖灵,佛龛,院落,房屋等家当都用上等的定粉,藤黄,雄黄,青粉,天大青,胭脂,石大绿,石二绿,石三绿,红金,贴金,鸡蛋,银珠,红土烟子、土粉、靛球、柿黄、三碌、鹅黄、松花绿,光油等上好的料子全部细细的描画了一遍,光这一笔耗去整八百贯银钱。

    他家中原有水榭,因这几年未曾举办家宴,那地方便荒废了,如今也砸出五百贯,修缮了家中的几处风景庭院,什么醉白,清源,留步,琉月芳,生玉宛什么的。更砸出一千两百贯购买了上等的好木料,在家中制了一个精雕细刻的画舫,名曰:挹波。以供宾客玩乐。

    还有那从各地请来的名班子,名角,赏钱另算不说,为了扬名竟是凡来的班子,只要是个角儿便给置办一整套的新行头。这个行头可是有讲究的,单是拿老旦一角来说,单袄裙就分了老旦衣、梅香衣、水田披风、采莲裙、白绫裙、等等,更不要说,脑袋上配套的冠子,妙常,扎头,就这一项,整四百贯。

    三百年书香门第,其中富贵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润养出来的。这一点,就是如今的皇嗣,顾家这般有铁卷丹书的体面都无法比拟,只说他家花园子,便是一个钱儿不出,那也是到处都种着有百年,几十年不等的秋树,山川柳,白碧桃,文公果,香水梨,红白丁香,大小山杏等。花卉上,爬山虎,菠子,千叶莲什么的只是平常而已。

    六月初七,老太太的寿日到来,老庙顾府大开府门迎八方宾客,顾茂敏引着儿子顾允升还有家中一干子弟,在门口迎客,他家如今实在活的不易,在人口上,更是溪南顾氏的十数倍,为了这些子弟,无论如何,家中也要打肿脸把这个胖子撑起来。平洲巷子那边才几代子,说破天,四世同堂!

    他们这边……哎!此种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之。尤其是现今的几百年老族,有问题的何止溪北顾氏。

    这日天气晴好,家中请来的鼓乐在门廊打着小番儿起贺乐,顾茂敏的叔叔,叔祖,都是很有名的词人大家,因此最先来的都是如今上京数得上的风雅人物。这些人,来了都不是空着手,均带足了贺礼,一时间那真是热闹无比。

    顾允升今日带着家人来回打转,他是嫡子,自然要当好下手,因此收礼上档忙的不可开交,转眼着,半上午过去了,他爹来回问了四五次平洲巷子那厢可来人没有?顾允升心说,阿父你自己在门口迎客,如何总是问我。想是这般想的,可是他却只能回一句道:“阿父莫急,不是外人在理在情,也定是该来的!怕是咱家今日热闹,拦在巷子外也未可知。”

    就这般,心里玄玄乎乎的等了许久,那边终于有人唱名,先是溪南顾氏四门上的允克大爷来了,接着,又有大府上的礼来了,可大府人竟一个没到。

    顾允升见他阿父脸色不好,忙拉住陶若家的先给了打赏,陶若谢了,这才解释道:“大少爷莫怪,如今家中三爷去了,他与您家老爷同辈份,因此家里便怕冲撞了老太太的好日子,这不是,昨晚上大奶奶亲自入库寻的上等玉桃给老太太添喜。来的时候我们奶奶说了,等咱家过了孝期,亲自与老太太来赔礼。”

    原不过是一个庶子,却不想那边真真的守礼了。顾允升闻言面色一红,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跟阿父交代的好。

    顾氏两家虽然早就翻了脸,可是面子上却都要过得去,这是礼数,因此话总要说圆润了,两相好才是好的。老公爷那边来不得人,可是如今天近开席时分,如何七太爷却不来?若是今日是顾茂敏自己的大寿便罢了,他一个晚辈儿。

    可是今日老祖宗与顾昭算同辈儿的。因此,这孩子也是急了,便又问陶若道:“那你家七太爷呢?”

    陶若心里不耐,却依旧不显露出来,笑着道:“大爷问的有趣,小的是国公府的管家,如何知道郡公府的事情?”

    正说着,那边有人叫道:“大爷!平洲郡公府的七叔爷爷到了。”

    顾昭被人扶着下了车,看着面前咕噜噜跪了一地的脑袋,不由仰天翻了个白眼,心里骂道:尼玛的,怎么转眼掉出来三十多个大侄孙儿出来?

    心里骂着,还只能笑眯眯的。这边的老太太,就怎么说,那也真是要叫嫂子的。于情于理,他都得来。

    这几年,平洲溪北顾氏的日子不好过,不过这边倒也没特别讨厌,虽然分宗那会子十分捣乱,早年做的肮脏事儿更是气的人牙痒痒。可是,若是反过来,那般天下大乱,那任族长敢留他祖宗的骸骨。后来哭着喊着不分宗也是为了家中子弟可以得到惠及。

    哎!古代就这点不好,虚伪的很,心里恨不得拿板砖把对方拍死,礼数却半点不能差。因此,他家老祖宗过寿,顾岩不到,作为代表,顾昭是必然要来的。

    换了从前哥哥身体好的时候,顾昭才懒得管这些,可是如今,上京也就他一个长辈可以代表溪南顾来贺寿了。

    看着脚下的一堆儿大侄儿侄孙给他请安,顾昭心里叹息,脸上却亲切无比,用手虚扶了笑道:“都赶紧起来!也不是外人,忒多礼了,起来吧……你们看我素日也不爱应酬,如今自家人竟都不知道哪个是哪个了。”

    顾茂敏心中最大的石头,总算是安了下来,顾昭再不来,他都要哭了。他家办这般大的事情,不过就是想借一下溪南顾氏的脸面,在犄角旮旯给族中的孩子,找一碗饭吃。若是今日顾岩,顾昭都不到,明日起,家中的子弟,怕是真是没有活路了。如今处事谁看才干?都只看脸面人情罢了。

    紧跑几步,顾茂敏跑过来,深深地拱手鞠礼。

    他心里的滋味顾昭不知,可是这一躬却是含着溪北顾氏所有人的耻辱。一时间,一股奇怪的气氛在空气中流转,许多族中子弟不忍相看,只能侧过脸去。

    “给七叔叔请安,大热天的,七叔叔快请屋里去。”

    站在那一头的顾允升便再也不忍看自己的父亲,他左右看看没人,便缩到一边伸出袖子擦拭一下眼泪,心里告诫自己,可不能哭,若哭了,全族的心血都被自己连累了。待他缩进角落,却不想,他小叔叔顾茂理也在那厢无声掉泪。

    想自己小叔叔,七窍通灵,春梅锭雪一般的人物,他自小聪慧,虽不爱仕途,家中也不会逼他,虽不敢说是国中俊才,却也是书画音律都是上品的娇贵公子。不说他小叔叔,家中的父亲,那厢跪着的族叔叔,兄弟们,侄儿们,都是一等一的俊才。诗文歌赋,琴棋书画,那个不是自小启蒙,多年苦修。

    可是,你胸中便是有如花一般的锦绣文章,家里也要在这茫茫人间道活人的。

    叔侄相对无言,顾茂理伸出袖子给自己侄儿擦下眼泪,强露了笑容出来道:“快去,莫让你爹爹劳累,他都三个月不得好睡了,你我再也不能任性由己了。”

    就这般,叔侄二人一起来至顾昭面前,这是顾茂理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自己这位传说中的,京城第一纨绔,顾家的蚌珠儿。族中的七叔爷爷,当朝的平洲郡公爷。

    今日,顾昭穿得一身翠色云纹袍子,腰间扎一条松鹿云芝阔玉带,头上是穿金双珠冠,足下蹬着一双闪色锻儿白底儿的小靴子。看样貌,也是上上品之人,冰肌玉骨不说,眼波流转间,更觉此人百般灵窍,千种丰神不能形出一二分神韵,这样的味道总不该在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中出现,可如今却偏偏面前站着一位。

    顾茂理是个爱书画的,因此便是天生的视觉动物,顿时他的委屈便略略没了些,以往他心里将顾昭想成一个身上披红挂绿,一手马鞭,一手蒲扇,出门吆五喝六,脸上更是一脸横肉,来去之间,街坊四处惊飞,强抢民女也是不在话下。

    “这位是?”顾昭看面前呆呆的站了一位三十上下的清俊人物,这人也不动,也不说话,只直直的打量自己。顾昭纳闷,便扭头问顾茂敏。

    顾茂敏脸色一白,知道弟弟犯了呆气,便忙道:“小叔叔不知,这是家中三弟……”他话音未落,顾昭忽然面上露出毫不遮掩的喜色道:“可是咱家的顾子雨?”

    众人闻言一惊,就连顾茂理也是一脸愕然。

    顾昭轻笑,对周围人道:“昭自小顽劣,在外名声也是一派狼藉,着实令阿兄头疼。去岁阿兄实在看不过去,便请了染夕先生来家中授课,不求能成那一派的大家,只求能定定我的性子。却不想,咱们礼送过去了,染夕先生却言,你家顾子雨,师从于亭,画山水从不用稿,花鸟鱼虫更是不在话下!既你家已有那般疏朗润秀的人物,何必舍近求远?”

    顾茂理脸薄,顿时脸色大红。这边施礼的晚辈,原本心里不情不愿,很多人心里都是觉着被侮辱一般。如今听到顾昭这般说,便隐约有了一丝好感。

    听到顾茂理连称不敢,顾昭却一伸手从自己腰上解下一个荷包,一翻手竟然从里倒出两块不大的描金墨条来。

    顾昭将墨条放进顾茂理手里笑眯眯的道:“三侄儿,这是前些日子无事,寻得一个古方,自己在家闲玩之物。虽比不上城中名墨,可这里我却放了奇香,三侄儿回去画画的时候,磨出闻闻便知道是什么味儿了。”

    顾茂理是个愚人,便站在门口,举着墨条认真的闻了起来。

    顾昭轻笑,直接拉住他道:“哎,我也是做来耍子的,今日不知道能见你,若早知道,定要准备一些其他的给你,说来惭愧,我这个长辈总是当得闲散。改日你过我哪里,我有几卷好画送你。”

    顾茂理连连说好。

    如今气氛正好,那边顾茂敏便道:“老三,赶紧带七叔叔入席,现下日头大,莫要晒着小叔叔。”

    于是,这所谓的一家人便说说笑笑的进去了。相互面子,都给的诚意十足,心下十分满意。

    主人宾客去了,细仔他们这等下人,便被带到一边廊下用饭,八个小厮一席,一席一室。他们坐的是小厮中的上席,也是八碟八碗,老酒一壶,菜品丰盛的很。正吃着,那边一起来的小家丁悄悄问细仔:“管家叔叔,来之前阿伯说,我们与这家早就不是一起的了,如何咱七爷对他们那般好?”

    细仔瞧瞧左右没人,便压低声音道:“你懂什么,这不是早几年了。咱七爷如今在外做着官,那也是有官声的的。旁人如何,咱是不在乎,再加上跟这家早就分宗了,他家就是想闹,想靠,那也是不容易的。既都姓顾,何苦恶脸恶声得罪他,外人说不好,便不好了。若是老顾家也一起说不好,那对咱七爷,才是真不好呢!懂否?”

    细仔一堆的好和不好你加他家,最后还甩了个懂否?只弄得这小家丁晕晕叨叨的半天翻不过劲儿。

    不提那下面如何议论,却说顾昭被顾氏兄弟带着进了后面,他们一去,家中女人跟来贺寿的女眷便都急急的回避了。顾昭不用跟这老嫂子行大礼,便只施了半礼,奉上寿桃,寿面,还有刻丝寿星一座,寿字儿,寿星,仙鹤花纹的缎子各六匹。如今,这老太太,其实早就糊涂了,糊涂的话也不说,人也不认得,就只是笑呵呵的。也不说话,就那么慈祥的看着你,老年痴呆了,也很有文艺老太太的气质。

    顾昭看老太太这般,便想起自己老哥哥,心里便有了一二分疼惜。他看这老太太被照顾的相当好,人的保养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自小处便能看出来,这家人对老太太是真心十分照顾的,虽做寿有一二分利用之心,可是看老太太的头发指甲肤色,那都是常年贴心照顾,才有今日这般好的颜色的。

    因此心里对顾氏兄弟印象倒也好了些。

    拜完了寿,顾昭被引着坐了上席,点了一折《吉祥草》,身边顾茂敏亲自陪着说些闲话,见见老枝儿的子弟,面前的桌子上碟碟碗碗里,放着的是蒸鹿尾、野鸡片汤、风猪片子、风羊片子,猪脑羹、芙蓉蛋、鹅肫掌羹、糟蒸鲥鱼、西施乳、文思豆腐羹、甲鱼肉片子汤……美味堆积成山,有些菜品顾昭都是头一次见到。

    席间,也有听闻顾昭亲来此贺寿,临时找出帖子上门的官员。见顾昭在首席,那些人见缝插针的也来敬一杯,顾昭不善饮,便笑眯眯的也引荐这厢的顾氏子弟相陪,好话却也给加上几句,并不费力。便是如此,不知不觉中,却也喝多了几杯。

    一阵冷风吹过,他跟顾茂敏倒句失礼,要下去更衣,顾茂敏便站起来,亲自引顾昭下去。这一路美景无数,穿曲北折,远处四桥烟雨,转眼来至一个小室,顾昭正准备进去,却不想,那边假山下忽然跑出一个幼童,穿着一身细棉布衣衫,咬着指头,闻着空气里的香味,一把抱住顾茂敏的腿撒娇道:“阿爷!什么时分,那些客人才会走?剩下肉肉给桂官儿吃?”

    第一百二十三回

    顾昭这几日魂魄不在,总是恍恍惚惚,他这人向来心思重,

    就是有什么心事一般也不说,只等别人去猜。旁人与他不亲,自然不会因他不开心而去费尽心思,真正为他烦恼的,这世上怕是就只有阿润一人了。

    老庙那边的遭遇令顾昭警醒,他无法想象瓜官儿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该要如何度过。一个家族,一个当家人,随意做一些在他看来很小的事情,后到最后连累的总归是族人。

    自己又能看多久呢,一辈子,几十年,转眼的功夫。再没人比顾昭更明白岁月如刀割这件事的残酷性。他倒不是对老庙那边多么同情,若有一日自家倒了,怕是老庙那边会拍手称快也说不定呢。

    这日晌午,阿润难得有空,便打发人去平洲巷子接了顾昭回来跟他一起吃饭。顾昭在那边住的熟了,每日眼里就只剩他阿兄,平日的情爱早就被他丢在一边,阿润腹内酸苦,却无人能说,只好独自暗暗闷气,顾昭不在他便只能写下经书清火,以往的淡然早就被他丢在一边,心里实在想念。想念之余也羞愧自己越发的不自省。

    却说,细仔去了,只是说南边那边送来不少鲜活,府里做好了等顾昭回去吃。

    老爷子这段时间犯了小性,谁也不让,偶然的形态竟与少年人相仿,说做什么就必须去做,说要什么就马上要弄到,谁也不能劝,就是顾昭他也不让了。

    府里去接,老爷子并不愿意,还说,你若回去以后就再也不要来了。顾昭哭笑不得,许了不少东西,说了一大筐好话才哄的老哥哥高兴,这才急急的出门。

    坐在车上,顾昭想起已经一个月没有好好陪阿润,便不由羞愧,前些日子虽生气,阿润从头到尾也没有为自己解释,他两世为人难免学会为他人着想,做事处处换位思考。事有两面,若他是阿润,许做事好不如他周全呢。其实,他也早不怪他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府里,一到后面,就看到阿润坐在饭桌前,那桌子上的饭菜俱都凉了,看上去十分恓惶。

    几日不见,再打量阿润,顾昭也不知道那股子灵窍动了一下,便觉着他十分可怜,便无限内疚起来,他站在门口,话语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讨好,努力将话放软了道:“等了多久了,以后……若我有事,就别等了。”

    阿润今日故意穿了月白的衫子,头发上也不着饰品,穿着的大衫也是足足大了两号,显得他十分瘦弱。他向来知道,这人是个嘴硬心软的,他说不出好话,就只能动些小心思。

    阿润故作不在意,颇为大度的笑笑,站起来走过去,拉住顾昭的手上下打量,带着一些心疼的语调道:“你怎么瘦了?”

    顾昭回头看到细仔他们还在,便别扭的抽出手道:“怎么会,阿兄那头吃的用的都是上好的,亏了谁也不能亏了我。”

    孙希站在屋边摆摆手,那下面上来几个小内侍端了新菜,悄然无声的把桌面上的菜肴又换了一遍。

    阿润只是笑,有些贪婪的上下打量顾昭,看他还穿着出府那套大衫,便伸手帮他解衣,拉着他去屋里换了一身新置办的衫子,就连腰间都帮他换上新造的玉饰。

    顾昭不动由着阿润帮他换,心里想,他好歹是这一国的主君,我要再气下去,他又不知道背着人要做出多少怒事,凭白带累那些无辜的人。算了,当初既然选了他,这会有什么后果也是必然的……他接着就是。

    阿润帮顾昭换好,左右看不够的打量他,见他若有所思,便抬头问他:“怎么了?”

    顾昭摇摇头,伸手拉住阿润的手带着一丝巴结说:“你不必这样,其实我……我已经不气你了,我不回来,也是因为大兄那……怕是不好了。”

    是呀,这一个月的观察,顾岩的症状跟老年痴呆症相仿。

    阿润心彻底放了下来,拉住顾昭到桌子那边,主动帮他夹了几筷子菜肴,两人一边吃一边说了起来。

    正值盛夏,七月骄阳燎烤着园中古槐的枝叶发蔫,孙希带着一众小内侍,站在院子门口,支着耳朵随时听着那里面的动静。顾昭他奶哥毕梁立靠着墙,脸上的表情却不如前几日好。终归他想的与旁人不同,觉着,自己家的小主子,好歹也该有个后人,那殿上的皇帝老儿,端是霸道的很,他自己都有三个儿子,又凭什么管着自己家的小爷。

    “毕老弟!来来……”孙希摆手,叫毕梁立过来。

    毕梁立扭头看看他,贴着墙边走过来与他并坐在门口的石台上,孙希笑笑,一伸手将手中的烟袋锅子猛的一吹,将正烧的好的烟丝吹出去,又拿着烟袋锅子在石岩上磕磕,磕好后从怀里取出烟丝荷包,捏了烟丝给毕梁立添了一锅,那站在一边的小内侍赶紧从怀里取出火刀磕打两下帮毕梁立点燃。

    就这样,毕梁立啄着烟丝,带着一股子忧愁劲儿,在院子门口便吞烟吐雾起来。

    孙希拍拍毕梁立的肩膀劝他:“老弟,不是老哥哥我多话,你看我,如今是什么都不缺了,可是最想要的还不是一样?想要个骨血,留点香火。可人啊,你享受多少,那都是上天注定的,你享了富贵,那自然就得舍弃一些东西,我如今也算富贵了,要什么没有,至于香火,那是真不敢想了。”

    毕梁立白了孙希一眼,心里很是生气,这鳖孙如何知道自己家小主人有多么的了不起,别说一国之君,自己家小主子在那海上,比帝王也不输,凭什么孙希就觉着如今的富贵都是他家主子给的,在毕梁立看来,自己家的主子还真不缺这一口饭吃。

    孙希见毕梁立不服气,却也不恼,总是各为其主,若是毕梁立处处以他们这边为主,他老孙还真不看不起他了。

    屋子内,顾昭已经吃了半饱,如今正拿着一柄勺子在试吃宫中的新点心,栗子糕。室内安静,一股子温馨在默默流淌着。阿润拿起帕子,托住顾昭的下巴,伸手帮顾昭擦去嘴角的油脂,他左右看看后道:“阿昭,明日我会拟旨,老国公爷年纪大了,再不出去走走怕是没什么机会了。你们家兄弟几人,从来聚少离多,这眼见着你哥哥如今越来越糊涂,明日你接了旨,便跟他天南地北去看看,见见自己家兄弟们可好?”

    顾昭顿时呆了,他看看阿润,半响之后才道:“你舍得。”

    阿润失笑:“自然舍不得!可……总是一辈子呢,并不缺这一段时日……当日,你能回来……我是很高兴的。”

    顾昭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走过去抱住阿润,半响没说话。

    这一夜,顾昭觉着心里释放出了一些什么,他总是这样,旁人待他一点好,他能回报十分。阿润这样舍得,他便觉着自己对不住他,因此在房事上竟百依百顺,以前不肯答应的一些事情,如今都做了,还做得彻彻底底。阿润吃的十分满足,上朝前一刻才放过阿昭,放过了却也不睡,只是搂着他,一直默默地看着,怎么办,又舍不得他出去了!

    顾昭累的要死,一觉睡到快晌午才起来,他起身之后泡了个热水澡,又听太医的建议在净桶上坐了好久,出来后吃了些汤水,被诊脉之后,那屋外细仔才笑眯眯的领着平洲巷子那边的管家陶若进屋。

    陶若进屋,先是施礼问候,接着一脸压抑不住的喜意道:“七爷,身上可好点了?细仔说你昨日着了凉。”陶若自然是好好的要问候一下。

    顾昭面色一红,将手放在唇下咳嗽了两声后点点头:“恩,好些了,你莫回去胡说。”

    陶若点点头:“那自然不敢,听细仔说,今早府里竟也得了跟那厢一样的圣旨?”

    顾昭看了一眼细仔之后点点头:“恩,得了,也是好事儿,老哥哥年纪大了,出去走走是最好的。”

    陶若也是高兴,转身对着东边大力的磕了几个头后说:“这是圣上爷爷开明,可是天大的恩宠,咱那边老太太还说呢,要请些戏班子热闹几日……赶巧了,咱家瑾瑜小姐并姑爷子也来了几日了,这几天可都是好事,一件一件的。”

    顾昭顿时厌烦了,他摆手对陶若道:“你回去,告诉嫂子且不可如此!那旨上写着的是着我与国公爷去边军替天子巡阅,并没有旁个意思,你回去叫家里该准备准备,叫茂昌准备下,再将家里的晚辈叫上几个,总是这第三代都要相互见见,只是一般般的公务,如何就成了圣上恩典,你们在府里大抄大办实在不妥……好歹……茂峰死了也没几日。”

    陶若呆了,也不知道该这么说的好。

    顾昭又道:“不是我多嘴,哥哥那边我原本不该管,可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事儿,以后还是少做。老嫂子我不能说,顾茂德我还是惯得的!前几日,我去老庙那项,看人家顾茂敏他们就做的很好,甭管家里出了何事,总归一家人是拧成一股绳的。”

    陶若收了笑,站在那里,脸上带着讪讪的笑容道:“那是,那是!”

    顾昭点点头又嘱咐道:“如今老哥哥老了,茂德性子软绵,平日有个茂昌武武宣宣的帮衬都也相宜,可是如今我们都走了,你也要帮着多看看。你是老人,见得多了,嫂子总归年纪大……喜欢个热闹,内宅的事儿我们都不便插手,以前哥哥在,嫂子多少会收敛,如今我们去了外面……”顾昭说到这里,看看自己的手掌,吸了一下气说道:“你多少看这些那些小的,都是我哥哥的后代,随那一个出事我老哥哥就够难过的了。”

    陶若一惊,连忙点点头,再也不敢用双目跟顾昭对眼。

    顾昭不理他,只是叹息了一下道:“有些事情,总归是阿兄府上的,我是弟弟,总不能管着。如今我分出来了住了,可多少对那边还是了解的,嫂子是个刚烈的,眼里更是半点沙子都容不得。可……男人跟女人看待事情总归是不同,我老哥哥是亲爹,他看那个孩子都亲,虽那些庶子,庶孙不得老嫂子喜欢……可那也是我老顾家的后代,我哥哥身上的肉啊!”想到这里,顾昭心里实在是为难,他知道哥哥这场病从那里来。

    “是!”陶若,这次算是彻底不敢再看轻了。

    “老管家。”顾昭抬眼看下陶若。

    陶若赶忙应了一声。

    顾昭站起来道:“我……知道,我嫂子委屈,早点嫂子没少受家里带累,苦也苦了,累也累了……可是,就在前几年我老哥哥依旧宠着娇红生事,要是我,我一天都容不下的。如今,却是不忍也得忍了,要是家里再出事,我哥哥那条命也就别要了!那边一大家子,活的不过就是我老哥哥,若我阿兄出事,日子怕是就要难过了。你经了多年事务,这点比我要看的透彻,平日你要多劝劝,总归你跟我嫂子还是说得上话的。”

    陶若脸色发白,那府里,定是有事情被这位主子知道了,想到他自己没少参与,陶若不由心下慌乱。

    顾昭坐下,微微叹息了一下道:“我懒得管那些枝枝蔓蔓,你只管做你的,只是……若是嫂子气闷了,你就想点别的辙,我阿兄今年不小了……以往,我也知道家里事情不少,家大业大,可谁家不一样。前几月我还跟别人说,咱家定不会有这样的乱事儿,可没想到,偏偏咱家要么不出事,一出事便是大事了!”

    陶若喃喃的说了句:“是!”

    顾昭继续道:“这事儿你跟苏氏说下,就说我说的,再忍耐几年吧,那府里的都是他们的,我也最与他们亲厚,若以后我老哥哥不在了……那再说,现如今少了谁的也不合适!若有一日我哥哥不在了,到时候我绝不偏袒!可现在吗,缺了谁,再整的再出个顾茂峰,咱家可就丢不起这个人了。”

    陶若心里面七上八下的离开郡公府,他怎么去说的,怎么去回的话,却不是顾昭要担心的。

    顾昭坐在府里,想着自己离开后要安排的事情。迁丁司如今刚刚起步,付季毕竟年轻,他能依赖的人不到,那厢定婴跟庄成秀可是虎视眈眈的想来摘果子。自己这一走,好歹也要找人帮着自己看好门户。

    想到这里,顾昭叫新仔进屋,打发去请金山先生来家里坐坐。如今顾昭是谁也不愿意相信,移民兹事体大,想来想去也就是金山主那边的人没什么利益冲突,想来还是可用的。

    安排好事情后,顾昭有了些精神,这一日他倒是哪里也没去,只在家里等着阿润,毕竟这才是自己的家,也不知道怎么了,顾昭这一刻却真真的在心里有了这样的概念,他的家啊,从来都在这里的。

    第一百二十四回

    九月初十,宫里的常太监来家里宣旨,着顾岩兄弟代天子巡边,平国公府阖府欢喜不已,一时间家里忽然就门庭若市,以往不常上门,也不算熟悉的一些文官竟然也来了。

    顾家大爷茂德是个老实人,虽说这几年历练的多了,也会动动脑子,可是这样呼呼啦啦的来了一堆满脸是笑,满口是子乎者也云云雾雾,一句话拐十八个弯的文人,他心里还是惶恐的很的。

    顾岩虽然最近常犯糊涂,可是随着老三去的日子长了,他便也强压抑着自己,恢复了大半的精明,因此便打发人去郡公府顾昭那边寻了早年安排到顾昭那头的陶文鼎,定九先生回来帮忙。那定九先生本就是个胸中有大志向的,只是他家时运不高,一时间落魄到做门客而已。

    得了消息后,顾昭自然满口答应,反正他跟定九也没太多感情,若是说不错的,先前的那位愚耕其实跟顾昭才不错的呢,可谁能想是那个结果,因此顾昭心里却是再也不愿意用门客的。

    自定九先生回来,家里迎来送往,各人心里话里有什么目的自然手到擒来,顾茂德自是大松一口气,私下里常跟他大儿子允真唠叨,这个爵位他这种脑子,怕是真的不好担下来,若是你小叔叔做我这位置,他担着要强我百倍。

    他儿子允真却笑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若小叔叔继承爵位,怕是要三天两头有些动静出来,这样反而不妥。其实阿父这样的脾性继承家业其实都是注定的,是最最稳妥的品格。您看卫国公,三天两头的纳小妇,闯不是巷道的祸事,满上京谁不笑话他,可人家位儿照样妥当。再者,您看上京各府,那个当家人是自己动脑子的?自己动手的?若有自己忙动的,那也都是没办法,没奈何的人。阿父只要不做错事情,便能安稳一辈子,那些人来不过是看到今上偏爱咱家几份而已。

    顾茂德听了,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甚至训了允真几句,叫他脚踏实地,其实心里倒是很得意,觉着儿子比他聪慧灵敏多了,只是这性格还是要再压压,就若当初他父亲收拾他一般,也多去家庙里挨挨板子,听听祖训,就更加完美了。

    不说顾允真无意间几句话,整的自己大难临头,却说顾岩。

    顾岩年纪渐大,眼见得退下来了,竟得到这般大的恩宠,这番旨意也是对顾氏一脉的最终肯定,替天子慰问巡边,那是多么大的荣耀,此种好处自然不言而喻,老东西这几日走路都是飘的。

    他自飘他的,可府里因为有个能干的儿媳妇苏氏,看的竟比这家男人看的长远。妇人间有妇人间的文化,自打那先帝那会子出了那本神书之后,苏氏自觉与旁人不同,得意之余,觉着也该养些神人家的气度。因此这几年总是暗地里修习大家之术,因此接了旨意之后,她便安排人去下面训说,无论如何,不可得意忘形。

    顾昭与顾岩出行,要准备的事情很多,一时半会子还走不得。顾昭与阿润这几日却有些小矛盾,也说不得是什么矛盾,不好形容,内里感觉却很是微妙。他们相识约十年,因性格所致,都是不温不火的脾气,有心事一般不说,都是等人揣测的主儿,因此感情生活一直有个坎儿,也说不出什么坎儿,总之就是觉着,身体近了,可是心上总有一层膜。

    如今眼见着却要分开了,莫名的这层膜儿却没了,也奇怪了?虽这几日不如蜜里调油,却也是甜甜蜜蜜的,顾昭有时候不能想自己马上要走了,这会子离开,这一走可不是十天半拉月,东南西北一圈儿下来没个一年半载,没火车,没飞机,他的车驾再快,也不过四匹真马拉的脚力,哼哼唧唧,时间短了怕是走不下来的。因此,无论阿润有什么要求,再过分他也是答应的。

    阿润却不舍得为难他,阿昭这一走,没个一年却是回不来的,因此,他这几日只想着如何把阿昭的行程安排妥当,生怕令他受半分的委屈,因此每日话也说不得几句,竟是想一出是一出,着实劳师动众的令顾昭哭笑不得。

    笑完,又觉着心酸不已。

    忙来忙去,眨巴眼,日子便到了,这日正是祭官卜算的好日子,一大早的,郡公府的院里院外便忙乱起来。

    顾昭早早便醒了,却舍不得起身,只是仰头睁眼躺着,后来,阿润在他身边语声清亮的问:“想什么呢?”想来他也是早就机敏了,也舍不得起,也腻着。

    顾昭翻身看他,伸出手摸摸阿润的脸颊道:“我舍不得起!阿润,你说……日子过得怎地这般快,前几日我还觉着早呢,怎么瞬间就到了?”

    阿润没说话,心里何尝也不是这般想的,听他埋怨,阿润心里舒服一些,便故作大度的笑了一下道:“起吧,总是要起得,要走的,如今你早早走了,也可早早回来。”

    顾昭抱抱他,叹息了下,伸出胳膊没奈何的揪抓了阿润几下,终于是起身了。

    阿润是要上早朝的,便是今日离别,他也得去早朝,因此他简单的收拾了下自己,因腻歪耽误了时间,因此粥食也没进几口的便要匆忙离去。

    家里人来人往的忙乱,再也顾不得与顾昭难舍难分,总之就那么自然的分开了,进假山暗道时候,阿昭回头看了一眼,顾昭披着衫子,靠着门廊上看着他,等他回头,就冲他笑,还摆摆手,一派很轻松地样子。

    晨曦下,阿昭虽微笑着,神情里却带着一份比以往加了许多倍的孤单与忧郁。看上去实在令人心疼。阿润却不知道,顾昭看他何尝不是如此。

    阿润心里紧了紧,也回笑笑,还是走了。

    待那人去了,顾昭叹息了一下,吩咐人将院门开了锁,放了细仔,新仔,还有他奶哥毕梁立带着仆婢进来搬东西。

    如今,顾昭虽不是宗室内的天潢贵胄,却也是有着独立的祭堂,祭田等等重要财产大家贵族门户。他府编制复杂,其中有专门为他服务的部门,部门官也是九品的官身,拿着国家跟顾昭给予的两份俸禄,他家有外内堂主事,供事,笔帖事,各府学司职教习近三十人,分管各地财产的管头,庄头等等能有百人之多,除了每年国家按照制度给顾昭六百贯的补贴之外,就这些官员的额外支出有三千多贯,你不用还不行,这是规矩与体面。

    就这三千贯还是那边国公府支出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按照规定顾昭名下可以用官方允许的官奴一百八十名,他家家大业大,那么下面用的有多少?真实的人工到底有几人,这是顾昭自己都不清楚的。最初,他有些小农思想,总是会斤斤计较,生怕自己犯了文学作品里的错误。

    现在,他也不是高贵了,习惯了,他只是装作看不到,麻木了而已。有时候顾昭很茫然,茫然到从不敢问到底有多少人为自己服务的?他的身边每天不也就是那几个人吗?毕梁立,细仔,新仔,还有几个小太监,家里地位低一点的奴婢都不敢在他面前露面的,生怕怀了规矩。

    就这么算,还只是顾昭明面上的私产,至于家族公产那就多了,平洲的,登州郡的,封邑里面的……,顾昭要拿家族财产的五分之一,也要为家族付出五分之一的心力。他哥哥顾岩,拿五分之二,剩下的哥哥分那五分之二。

    按照他如今这个级别,正常来算,他算是铁帽子郡公,他的妻子是正儿八经拿国家二品俸禄的夫人,他若可以生,他的嫡女那是要封乡君的,他母亲在族中庙内,每年要享受二十八桌供饭,每桌比原配少一贯,计十四贯,其中包括,灯油,冥纸,更香,干果俱都算在内,比现在乡间的活人乡绅还过的舒适富贵。

    其实,顾昭有时候能摸到为什么自己跟阿润总是捅不破,这层膜是阿润认为理所当然的,顾昭无法习惯,不能完全接受的这些生前死后的待遇,人与人之间的阶级。作为现代人,顾昭很惶恐,有些接受不能,却又跟阿润解释不清楚。作为曾经的一介屁民,顾昭有过在船上断顿,满大轮舱找烟屁股的经历,他的灵魂是真实的,所以他来了多年,可梦大多都是现代的,屁民跟生就贵族的阿润那是有千年鸿沟外加架空时代的这种难以表述,无法言喻的断层。

    他爱,天性中却又带着一份现代人生就的冷静,冷淡,冷然,冷酷与过于注重自我人格的个性。这种残酷的性格,才是他的痛苦所在。

    正在思量间,他奶哥毕梁立带着一排家奴,端着食盒进了屋,摆了一桌子饭食,因要出远门,今日备了寻常人家难以吃到的肥鱼。一般家里有人出行,都要这样预备。

    鱼肉不知道被用了什么办法处理过,味儿喷香,肉中的刺早就被剥离干净,妙的是那鱼还是鱼的样子,只是没刺儿了,一整条被侍奉的十分舒坦,款款的躺在鹿花长盘当中,那鱼的边上还摆了漂亮的花型,点缀的桌面都十分艺术雅致。

    顾昭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细仔手持筷子,夹菜加汤,偶尔说一句:“七爷,下顿怕是要在车上用了,外面总是不如家中方便,您还是多吃点。”

    顾昭点点头,多吃了一筷子,便停了口不吃了。食罢,顾昭换好官服,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出府上轿直奔通天道而去。

    今日奉旨出门,他与阿兄要去跟陛下谢恩拜别。

    到了通天道,平国公顾岩早就等在那里,见阿弟来晚了,也顾不得说他,只是急急的带着他来至通天道口,对着皇宫子乎者也的背了一大通谢恩的稿子,跪着涕零完毕,哀嚎着称颂完领导的关心,发了一通忠君爱国的誓言兄弟俩人这才转身离开。

    离开的时候,顾昭隐约看着皇宫城墙那边,有人穿着一身深黑红边的袍子,站在隐蔽的地方看着他,今日有风,滚滚的,宫墙上的旗子跟那人袍子一直鼓鼓的烈动。他知那是谁,因此便一直一直的看着,一直到上了轿子,还是撩着帘子往那边看,看着看着,心中不由涌起一种寂寞宫花红的感觉,真真好微妙!

    阿润今日早早的散了朝,就站在外宫墙边等,他看着顾昭跟自己哥哥来了又去了,阿润果然找到他了,他一直看他,他怎么就知道自己在这里呢?他换了衣服的,这就是心有灵犀吧!想到这里,阿润的心情好了些。

    “你家郡公爷这一去,回来的时候怕是要等到明年九月了。”阿润在那里自言自语。

    一直站在他身边侍奉的孙希接话道:“陛下,如今天下四通八达跟早些年早就不一样了,早些年出门,别说路了,就是方向都没有!可比不得这会子了,那下面的百姓说起来……”

    阿润摆摆手笑道:“得了,今日就不听你唠叨了,说来说去就那几句。”

    孙希讪讪的笑着再不敢说话。

    眼见着,那人越来越远,终于一拐弯不见了。阿润心里一阵难受,不小心却又摸到了手腕上的一串珠子,于是他一伸手将珠子脱下来,回身递给孙希道:“赶紧去,把这个给他,就说这事前年朕亲自雕琢的,在佛龛上也享了一年香火……你叫他带着,就说朕……我说的,要片刻不离。”

    孙希忙双手接了道是:“是是!老奴这就去!”

    他没走几步,阿润又唤他:“回来!”

    孙希只好再回来,低头等吩咐。

    阿润想了下又吩咐道:“他看上去是个平和的,其实……最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一个,你去了就说,就说……我说了,如若在外面受了气,就忍忍,山高路远各地情形总是不同。千万别学付小郎……叫他遇到不舒坦的就只当看不到,等到明年回来……不!叫他当下就写信告诉我……到时候我自有办法给他出长气。”

    孙希只好又回了是。

    就这般,来来回回好几次,说的都是前儿,大前儿,前儿的前儿说了多遍的话,如此反复好几次之后,阿润总算放孙希去了。

    孙希抹抹冷汗,急急的下了宫墙,沿着宫墙边上的小道就开始小跑,在他身前,跑着四名小太监,拿着浮尘,一路扬着喊:“去!去!去……”

    因此,那一路有活计的,都赶紧放下活计,在一边回避了。

    孙希这里走得急,他前面喊去的小太监,一不留神在拐弯处却跟一个外花园剪花枝的老太监撞在了一起。

    那老太监许是耳背没听到,被人一撞,在地上滚了两下之后,一抬头看到是大总管的衣衫,吓得就五体投地的开始发抖,花白的头发上下索索的颠簸着,一身太监袄子,却是春日规范的旧衣,已经洗的看不出原本的青蓝色儿,几块遮盖不住的补丁挨个儿叠加着,看上去恓惶的很。

    孙希身上有急事,便急喘喘站住怒骂:“好大的胆子!不是吩咐了清人吗,这老货从那里蹦出来的?如何满地乱跑?竟没回避?冲撞了可怎么好?”

    外花园的主官太监,路太监忙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青石板子上,那青石板是实心的,依旧能感觉到地上震了一下。这便是老太监跟小太监的区分了,老太监们最是会跪,无论何种地板,他们都能跪出恭敬来。

    路太监正要解释,孙希也顾不得听他解释,便摆摆手:“今日不得空,顾不得搭理你们这些贼骨头,懒杀才!赶快!赶紧闪了路,别误了咱家的事情!这老货年纪大了,打他五板子长长记性!”说罢,他转身又开跑,身后呼啦啦跟着一群小太监扬起一宫墙的人气。

    被牵连的路太监,气的浑身发抖,他看大总管跑的不见影儿了,这才站起来,指着地上这老太监骂道:“呸!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遇到你这丧门的老东西,这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来人来人!拖下去,拖下去……狠狠的收拾,个没眼色的老东西!”

    他正怒着,却不想身边有太监悄悄提醒:“爷爷打不得!这老东西是千岁爷安排在这里的。”

    路太监一听,纳闷的瞧瞧这眼神闪烁的小太监问:“那位啊?内里的,外里的……千岁可好几个呢!”

    这总管说的是,宗室内的直系可以称为千岁的的确有几位,不过,那些人都不算什么,这可都三朝了。

    这小太监指指皇后寝宫的方向,又比了个一之后道:“爷爷,也不是故意瞒您,这老东西……”他用下巴点点那边依旧在发抖的老太监道:“他也不是什么挂了号儿的人物,咱们这边不是不如意过吗,这老东西那会子在旧府侍奉过旧主子,有些旧情。如今他老了,外面家里的人也死光了,丢不出去了。这不是……当初这老东西没个算计,如意的时候也没养个祭祀香火的,哎……那不是就上面一句话的事儿吗,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就饶他这一遭吧!若是计较,万一那日那位想起来,问一问,这上下想踩着人上去的还少吗?”

    “呦!”总管太监吸了一口气,气的笑了:“那是打不得了?”他说完,依着一边的假山,坐在矮矮的假山石头,才将他跪的狠了,这会才觉着疼,他嘴上叹息:“哎,越大越混回去了,自己管着什么人,都不知道来路!老了,老了……”

    那小太监脸色一白,忙过去跪着,一伸手要给这总管揉膝盖。路太监一扬手打开这小太监,冷笑道:“甭跟我来这一套,怎么?嫌弃咱们这小园子没个油水,有想头了?”

    那小太监慌忙解释了一通,路太监就是个嘴上厉害的,若他有个本事,也不能来这里看外花园,因此也就是嘴上抱怨罢了。不过,这老太监该挨的五板子,他却令人恨恨的打,就是打死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老太监被人拖出去的时候,依旧是发着抖,嘴巴里呜呜咽咽哀求,吓得都尿了裤子,那尿水冲的本就骚臭的裤裆更是臭不可闻。旁人只觉好笑,却看不到低垂的头颅下,却是半点都不畏惧,甚至发着寒光。若是这时有宫中实权旧人仔细看,怕是还是能在层层寒酸的伪装下看出,这老太监不是旁人,却是当初天授帝的心腹昀光太监。只可惜,当初宫中旧人,赵淳润竟是一个没留通通打发了,有知道机密的也都灭了口,怕再也寻不到熟人能认出这个昀光了。

    急急出宫门上轿之后,孙希摸着佛珠,脑袋里恍惚了一下,撞他的那个老太监,能有六十多岁了吧?如今宫里打发了不少人出去,怎么还有这般大年级的太监在用着?

    那老货……他仿若见过?在那里见到的呢?想了半天,孙希实在想不起来,便摆摆脑袋去想旁个的事情,可他在宫里半辈子战战兢兢习惯了,却是怎么也无法忘记那个缩头缩脑的老太监的样子。那样子倒是像个吓坏了的挫鹌鹑,可是……孙希就是觉着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古怪。

    想到这里,孙希撩开骡车的帘子,叫外面扶着车辕,小跑跟着的干孙子小太监岳全子。

    岳全子小跑着,却感觉不到喘,声音很机灵的应了,问何事。

    孙希张张嘴,想了下却又摆手道:“算了,过几日再说吧。”

    第一百二十五回

    却说,顾昭与自己哥哥一起出得上京,转眼走了半月,他们这是先要去北面,他二哥顾山守得北关,珅义关。然后是他五哥顾荣的西关,接着是他三哥的南阳关,最后是六哥顾瑞镇守东关申生关。

    这个路线听上去别扭,却也可以解释。只因古时出门,常乘骡马车,人丁牲口都离不开水源,因此古时道路都是依着河道而走,修筑的道路,也必然跟着大河小溪的水势蜿蜒盘旋,就水筑路。顾昭他们走的官道自然更是如此,这一路,从那条线走,最后如何回来都是安排好的。

    最初离开阿润,顾昭想的要死,连续几天都是胸口闷闷,嘴巴淡淡,浑身抽了骨头,一瘫瘫堆在那里,没半分人气儿。他哥哥顾岩劝了几句,开始还急的跺脚捶胸,甚至以为他弟弟得了病,就要抗旨回去。

    后来,随行的礼部侍郎官许文禄先生劝道,大凡男女到了这个年纪,自有一种幽情,令弟年纪还小,虽开窍晚,想是心里有些惦记,恹恹的也是正常。没想到,顾岩竟然信以为真,这几年因为顾昭的婚事,他急得头发花白,只觉着是家族连累了小七,因此他才想这一辈子孤独终老,难不成,心里终是有人了?

    想到这里,大喜之后,他竟是从身到心,都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敢问不敢问的在阿弟边上打旋子,一时间竟也跟他弟弟一般,犹如犯了闺情之症,浑身都席卷着一股子难以捉摸的老年维特之烦恼的症像,他竟也吃不下睡不香了。

    一时间,随行的官员们,难免都着急起来,觉着这对兄弟真是奇葩,疯子症都是一起犯。

    亏这次跟出来的是许文禄先生,说起许文禄,这人本是这时代的一个老驴友儿。早年他写过一本驴友心得,名曰:阳明圆心录。那时候顾岩讨好文人,也是打这里下手的。顾岩文人朋友不多,却偏偏与这许文禄是极好的。因此,这次天承帝派遣礼部的许文禄与其他人一起来,也是这个原因,都是以老爷子高兴为主。

    老爷子高兴了,顾老七就高兴了,顾老七高兴了,万岁爷就高兴了。万岁爷高兴了,那么全世界就高兴了!大约也就是这个道理了。

    那许文禄最是个爱旅游的,因此便日日陪伴在顾岩身边。他这人通读各地趣闻野录,更是对天下地理有那么几分儿功底,更加上他是写驴友传记的,因此对传说景观是朗朗上口,说的十分有趣,慢慢的,顾岩的心花便开了。这几年他被关在上京,十分无趣,却不想这次出来,满眼看的旧景新观,竟有这么多的趣闻,一时间便吩咐人放慢行程,反正今上也说了,爱卿年纪大了,不必着急赶路,只管慢慢去就是。

    这不就是告诉他,你要好好玩,好好旅游,公费报销呦!

    他再不玩?那就是王八蛋了!

    因此上,顾岩是逢山吃兔子野鸡,遇水煮鱼烹虾不在话下。

    就这样,转眼半月过去,顾昭从行之寤叹,幽情不适的情绪里缓和过来,开始习惯于阿润不在他身边时候,他哥哥已经叛变了!

    顾昭自然不愿意,因此便颠颠的凑到哥哥身边,想找回自己的社会地位。怎奈,他那点子现代文采与许文禄,许品廉相比起来,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他只要说,啊!这山真好看啊!

    那许文禄必然说,啊,这山啊,这山原叫某某山,后来出了某某神,便改名某某地儿。此山西起某某处,右山峰有一某某石,石上卧某某鸟,传说天上的某某婆,如何如何,怎么怎么……

    顾岩在那边连连点头,神色变化,恩!恩?啊~~?啊!哦?哦!!哦!!咿?哎声~~不断。就像个老傻子一般。

    顾昭气愤,走得一段,又道,这水真好啊!

    许品廉又道,这河全长多少多少,经过什么什么县,这县前朝叫什么什么名儿,这县里有个什么什么人。这些人做了什么什么事儿,当地有什么什么吃喝。

    顾岩听罢,咬紧牙关,对身后随行严肃认真的吩咐,既然替天子巡边,必然要体察一下民情,与民同乐才是,告诉前马,拐弯,我们去体察体察方是正经,若是不小心看到个狗官,再咔嚓几个,岂不是大善?

    顾昭郁闷,转身回车,愤然写了小报告与阿润道,你找的那是什么东西?一路上只知道游山耍水,根本不着调,他勾搭的阿兄不到半月,胖有八斤。阿兄憨傻,不知好歹,每日稀里糊涂跟在他后面,若跟屁虫般,许品廉如今就是放个屁!阿兄定然大赞!品廉啊!好屁啊!

    那两人如今情深意切,我旁个不怕,就怕一件,一年后,我怕我阿兄给我找个男嫂子回家。若真那般,回去我可怎么跟家里交代?你赶紧下旨,把他召回去吧,如若能把金山那老东西给我送来,就更好了!

    这些日子,阿润本也不高兴。他不高兴,大臣们就不高兴,大臣们不高兴,大臣家阖府都不高兴。这些人家不高兴了,全上京七肠子八肚子的被连累的不安逸。

    却不想,这一日,天承帝打朝上下来,招了金山主与庄成秀等亲信闲说,说的是前朝先古的政体之事。

    原本天承帝神情是严谨的,表情淡淡的。下面人回话自然话出之前,在肚子里盘旋几回,斟酌一二方敢开口。却不想,说着说着,大总管孙希,忽端着一个盘子,盘子内放着一个竹筒。今上见了,表情忽一变,竟顾不得回避众人,只当时便开了封,削了蜡印,抽出一块写满字的白帛,急巴巴的看了起来。

    今上的脸随着阅读,越来越开朗,最后竟然百花齐放了吗,一时间,上京乌云散去,呼吸都顺畅起来。

    阿润读完顾昭的信笺,心情实在好,他将布帛小心的折好,放进袖口里后,这才笑眯眯的继续刚才的话题,不过,语气吗,却与前些日子,却是大是不同,温柔了很多很多。只有一件事儿奇怪,他瞄了金山主好几眼,神情一点都不善良,搞得老金山有些毛骨悚然的。

    天承帝喜完,忽然想起什么,他便似很随意道:“诸位爱卿,说起政体,朕却想起,如今沿用的前朝的官制,如今却也实在不合时宜了。

    前朝与如今不同,前朝为官者多为世家大族,为官优劣非谓世族高卑者而不得之,如今大梁再用旧例,以凭借世资升迁,怕是遽难委悉,而今国情渐稳,朕想,若是再等几年,待五郡迁丁事毕,这件事怕是要改改了。”

    天承帝所言旧制,乃是前朝政体依赖世家门阀,用人才先看世家出身而用之,一些官位,竟然被垄断成父父子子的样子。大梁国乃是外八路子起义造反出身,打赵淳润他老爹开始就对这些士族豪门不屑一顾,只是先前刚刚立国,以稳定为主,这才慢慢图之。现如今,国家逐步稳定,自然天承帝也就将这件事放到了台面上。自然,今日只找庄成秀,许东兴说这话,却没找定婴也是这个原因。

    天承帝说罢,庄成秀与许东兴相互看了看,他们二人的确出身不高,可家里却也是有社会地位的富户家族,不然那里读得起书本?识得起文字?自然,作为旧府官员,他们也清楚,今上改革官制,也是早晚的事情,可这个时候,他们却不敢第一个发言,因为,这件事情触动的是整个的上层阶级,今上说这话在他们看来,还是早了。

    想到这里,庄成秀去看金山主,可是金山主却微微闭起双目,并不发言。他有他的打算,这个制度若是好,也不会有多少年来,寒门子弟攀金山求学晋级之说,这个制度,是金山十几代人最最厌恶不屑的事情。只是……他也觉着,这话还是早了。看如今朝上,除了一起造反的武将头子们对皇族死心踏地,剩下的这些文官,百分之九十,怕是都不会做这个出头的橼子。

    天承帝见他们不说话,心里倒是一阵冷笑,果然,就如阿昭说的一般一样!这些人都是笼中鸟,每日叽叽喳喳,就在笼子里羡慕外面的世界,一个比一个叫得欢!时时觉着冲出牢笼才能高飞翱翔,却不想他们熟悉了笼子,忽然打开笼门,他们反倒不知所措了,谁也不敢飞出去,生怕出去了会冻死,会饿死……这个出头鸟,怕是没人想当的。

    想到这里,今上并不说话,心里早有答案,便只是微笑。

    庄成秀在下面寻思了一会,终于无奈的还是站了起来回道:“陛下,前朝多以门阀所出士人为政,以乡里宗族选定推举,为官者多以豪族出身,以门第取人,非才之所长,因此方有后来的人士散乱,主荒政谬之祸。如今我朝方历经三朝,根基不稳,虽有科考,然!科考之法亦有利弊,此事还是徐徐图之为妥。”

    庄成秀回完话,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天承帝。天承帝没有言语,他只是看看水泽殿的窗户。在殿下的岳全子机灵,便走到那边,轻轻的推开窗子,放进一屋子的清明。

    这会子正是半上午的时分,今日天色甚美,天空无云,露着一片坦荡荡的青蓝色,偶有两三只飞鸟自宫墙上飞过,这宫里安安静静的,就若个死城一般,那鸟儿的翅膀扑啦啦的飞过去时,它飞的那么高,可赵淳润仍旧能感觉到那翅膀用劲儿的声音。

    屋内的大臣眼睛也随着今上往外看,他们看了一会,又都收了眼神,知道今上还是不高兴了,可是,身为臣子,自有臣子的考量。如今国库依旧不满,刚刚稳定的国家,需要一个复苏的阶段,现今便是随意一些小的变动,都能毁掉刚刚复苏的民心,他们一起站起来,齐齐无声的跪了。

    赵淳润看了一会天空,眼睛回到室内竟有一会子什么都看不到,眼神中朦朦胧胧的,半天后今上才看清楚,庄成秀他们竟然悄悄的跪了。

    “都起来吧,朕……就是问问。”天承帝站了起来,他还是笑着,只摆摆手命他们都散了,他下意识的握握装着布帛的那只袖子又去后面“清修”了。

    庄成秀他们散了之后,本想等金山主出来叙话,可惜,金山先生下来后,仿若知道今日要被“请教”,因此他脚脖子一拐,去了后面皇子们读书的地方,找燕王下棋去了。

    庄成秀与许东兴等了一会,自然知道人家这是不想见他们,便只好一起转身离开,他们才走得一会,却看到才将还在水泽殿侍奉的岳全子带着几个小太监,抬着两三台四层的金花凤圆套盒子急急往外走。

    “全子!”许东兴开口叫住岳全子。

    岳全子是九岁净身,早年也在旧府呆过,只他那时候年纪小,因此跟许东兴他们算半熟。

    岳全子忙过来施礼,微笑着问:“两位大人可有事儿?”

    许东兴瞧瞧套盒,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锦袋儿递给岳全子道:“我前儿,得了个有意思的玩意儿,你猜猜这是什么?”

    岳全子笑了下,接过锦袋儿,那东西一入手他便知道,这玩意儿是金子制的,重的很!他将锦袋儿打开,反手却倒出一个小沉甸甸金龟来。

    “呦,这是金龟?”岳全子瞧这金龟,雕琢的活灵活现的,掂掂分量,能有三两多吧。

    许东兴扑哧一乐:“什么啊。”他说罢,将金龟从岳全子手里接过来,反手一扣,又从龟肚子里倒出一个小金蛇来。却不想,这龟肚子里有一个金蛇雕成的印戳儿。

    许东兴举着那印对岳全子说:“你瞧瞧上面写得字儿,是个什么字儿?”

    岳全子本是个睁眼瞎,他见许东兴叫他认字儿,心下有些不快,却也不敢带出来,因此只是干巴巴的拧着脸皮子哼哼道:“许大人真有趣儿,咱小时候家穷,如何识得字儿啊!识字儿也不会来这里了!”说着,他从许东兴手里接过小金蛇,翻过来一看,却是一个惊喜,他道:“呦,这字儿,我认识!许大人,这是个全,岳全子的全字儿!我师父教过我的。”

    许东兴呵呵笑道:“可不正是全字儿,此印名曰龟蛇印,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人所铸,前几日我跟他们去坊市溜达,无意看个老道在卖这个玩意儿,我一看,这印里竟有个全字儿,就想起你了。”

    岳全子一笑,很是爱惜的看看这方小印,他嘿嘿呵呵了一下,抬头问许东兴:“许大人,莫不是要将这小印送我?这……能有三两多呢,这就是放到外面,也能换套上司马附近带院子的好宅子了。”

    庄成秀与许东兴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跑过一些莫名的东西,他们眼神换的很快,奈何岳全子却是个人精儿,他依旧笑着,手上的东西却不还回去。

    许东兴微微一笑道:“这印是不错,可惜,我的名,我的号,都没个全字儿,看样子,注定是你的东西了,喏……快收着吧!”

    岳全子一笑,毫不客气的将小蛇扣进龟肚子,收好锦袋儿,往袖子里一踹道:“那就谢谢许大人了。”他说完话,回身想走,许东兴怎么能放过他。

    “哎,你这小泼皮,怎么?讹了我的东西,倒溜得快。”

    岳全子看着面前的许东兴噗哧一乐道:“我说,许大人,咱们都是旧府出来的,我那时候跟着师傅年岁小,如今才当上差没几天,可……规矩还是懂的,不过……规矩是规矩,人情吗,却也是人情!

    我呢!跟大人们也不惯熟,可我也知道,您们跟我师傅,那是没说的!都是长辈儿!怎么?今儿给小侄儿一个耍物,还要问点什么?哎!您们问吧,亏我师傅出来的时候,还跟我说呢,若是庄大人跟许大人问我话,就是不赏东西,该说的都不许隐瞒。”他比出手指指他们,再指指自己道:“都不是外人,还送什么东西。”

    庄成秀顿时脸上涨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许东兴讪讪的摸摸鼻翼,让开道,笑着说:“你这鬼东西,还是你师父了解我们,我们能问什么,就是问问,这几日天气不好,总是走秋雨,你师父那盗汗的老毛病可好些了?”

    岳全子连忙施礼称谢:“劳烦两位大人惦记,师傅挺好的,去岁师傅得了个南边来的好方子,就是用牡蛎跟麻黄根儿配的,别说,去岁吃了一冬,今年就没犯过呢!”

    庄成秀咳嗽了一声道:“哦?真的?这可好了,却不知道是谁给你师傅寻得好方子,我倒要谢谢他。”

    岳全子道:“哎!那不是外人,是顾岩顾老公爷,那不是他们家的郡公爷有个南边的干货铺子吗,说也巧了,他家老太太早年受过劳,受过惊,也盗汗,就寻了这个叫牡蛎散的方子,说是顶用的很!那不是师傅知道了,就打发我去要。

    老公爷大方得很!他说了,方子给你们,可好牡蛎你们也寻不到,这么着吧,以后你师傅吃的,我们都包了!也不费什么事儿。

    这不,人家也大方,给他家老太太搓丸子的时候,也给我师傅做了不少,能吃好久呢,我师父也常说呢,这朝上朝下的,就平国公他老人家,最是个耿直忠厚人。人家,说什么,是什么!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从来都不带一点点心眼子跟人交往。如今我师父越发的好了,今后,我遇到人家也要好好的谢一遭,二位大人您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庄成秀心下惭愧,他自持身份,便也不回话,只是让出道儿,随岳全子赶紧走了完事儿,这话里话外,说给谁听呢!

    岳全子依旧做完礼数方带着人急急的去了。

    庄成秀与许东兴晒了半天太阳老爷儿,心里好没意思,许久之后,许东兴安慰庄秀成道:“咱们啊,再做得好,一件事儿招惹着上面不高兴,那要哄半天呢。你看看,人家总归是护帝星出身,说来说去,都是自家人,哎!”

    庄成秀没吭气,只是背着手,沿着宫墙去了……

    第一百二十六回

    人住在京里,时间便是静止的,无论与阿润每天说多少。无论阿润跟自己的臣子在殿上针砭时弊,为天下如何谋求福祉,那都是语言与数据上的一些东西。

    出得上京半月,顾昭冷静下来后,方觉察如今的大梁与他多年前到处溜达的那会子,却有区别。最大的区别不在于民富,民强这些书面的词语。这个国家最大的变化在于,一路行来,民生安稳,来来去去的跑商都有个盼头,其中遇到行人坐下来畅聊,也都是满口称颂。若是旁人听到称颂也就罢了,可偏偏顾昭与这别人口口相诵的圣明天子有那么一点子关系。

    于是骄傲之心,便有了。每每想起,也是虚荣不已,只是不能与人分享,算是憾事。想是这般想的,细细寻思却有些心疼,那人对自己刻薄,对别人也刻薄,刻薄来,刻薄去,还不是为了这些民生民计。

    如今这天下越来越好了。不说旁的,单这一路官道也不同于以前,最起码一场十月雨过后,路面深坑甚少,路况更是与前些年不同。看样子,顾昭想的要想富,先修路的政策,如今已然被贯彻执行的透彻。各地民情虽不同,可各地父母大人也着实干得不错,甭管本地贫富,这一路行来,虽有颠簸,却大多顺畅。时不时的能看到,乡里的劳役,拖着石碾子在滚路,那路面结实的,深水雨都浇不透。

    转眼,出京半月多,正是第十八天的日子,离京远了,兴旺的城镇便越来越少,来去得见的都非重镇,因此场面便寒酸起来。顾岩这人看上去心粗,其实骨子里倒是有着跟张飞先生一般无二的粗中带细。

    他见来去接待的镇县都不宽泛,因此便安排人将他的仪仗与顾昭的仪仗都收了用雨布盖好。一行人,分了三段,仪仗先行,他们均换了常衣便服,还派遣引马到前站打招呼道:路过各地无需招待,他们也未必有那个闲空子去住上两日,因此,扰民的事情是万万不可的。

    各地官事闻言,心里大是放松,如今钱儿都不甚够用。今上是个抠的,他们也不宽裕。一场招待下来,怕是小半年都要勒紧裤腰带了。自然,也有那心里有鬼的,就怕上官玩乔装打扮体察民情这一招,因此,便战战兢兢,生怕漏了行藏,其中鸡飞狗跳的事儿还真出了不少,这里的事情怕要慢慢道来。

    顾昭等一行人马自第十五日起,便沿着大道急走,遇得城镇也不入内,均在镇外扎营,若是天晚,有村镇便以上京告老闲官的名目叨扰一二,自然,扰民也是给钱的,必不能讨了老百姓的便宜。

    这一日,顾昭坐在车里看阿润给他写的信笺,他们日日通信不断,感情却比在一起的那会子亲厚了许多。随着密信一起来的,还有三台四层的金花凤圆套盒送来。这头一套盒子里放着的是宫中常做的顾昭爱吃的点心。第二套里面放着顺气丸,活络丹,消食散这样的常用药,还有百十个避瘟,避暑气的香药包。

    第三套盒子里,是顾昭常穿的里衣,里裤,还有五双青面厚底的缎子鞋,这眼见着上秋了,顾昭的里衣便都要换成厚一些的软布制成,行李其实尽够了。只阿润怕他吃苦,因此便命人急急做了,生怕他委屈。

    顾昭看了一会子信,笑笑后,心头忽想起一句话,便立刻提笔回道:以前仿佛在那本书里窥道一句话:唯有糊名公道在,孤寒宜向此中求……然,政事与其他不同,执政者考虑事物自与臣子角度不同,昭以为,世族豪门陋习时长,恩荫已久,一时改动怕触动关系,此事需慢慢图之,三五八年都是短的,但也要防止,今后士大夫替天下行规则之弊端……此种意思,要慢慢悟之,细细归纳才是……”

    第3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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