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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与君缘 作者:若花辞树

    第6节

    这诸多念头急转,不过区区几个呼吸之间。

    孟脩祎轻点着膝盖的手指已停下,说道:“感觉如何?”

    人面兽心!暮笙心中怒道,面上仍维持着镇定,思考片刻,方道:“精明睿智,老谋深算。”

    孟脩祎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无奈地看着暮笙道:“卿之洞察力真是惊人,朕竟没看出来。”

    又在嘲笑她。这回是在嘲笑她尽说些显而易见的事。只是适才场面混乱,众臣皆在,且因陛下那回头一眼,齐齐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暮笙的确只来得及匆忙看一眼身居百官之首的那个男子,而来不及仔细观察。

    她老实地低头,道:“望陛下赐教。”

    “想让朕赐教,你得先让朕高兴了。”孟脩祎歪了歪身,闭上眼,靠在软软的靠垫上,口气惬意地说道。

    真是一丝都不肯放过调戏她的机会!暮笙默默吐槽,然而念头一过,她便立即惊住,陛下为何待她这般随和亲切了?

    回想今日一路,虽说她总在嘲笑她,说的话也一点不温柔,但是那种亲近的语气是显而易见的。陛下为何突然就……

    暮笙呆呆的,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孟脩祎等了一会儿,既没等到那人示弱,想方设法地讨好,也没等到那人不甘示弱,尖牙利嘴地反讽。她睁开眼,就看到那人一脸纠结地看着她。

    真是大胆。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直视皇帝,普天之下大约也就她一人了。

    想是这样想,孟脩祎却丝毫不以为忤,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

    她问了,暮笙仍旧很纠结,不止要怎么说。她支吾着,望着孟脩祎还算耐心地神色,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孟脩祎的心思,旁人若是一味的猜想,定是猜不出来的,与其猜了半天还猜不准,不如就直言了,想必她也不会降罪的。

    暮笙略显艰难地道:“陛下待臣,似乎格外不同。”从要她同行到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携入宫中,处处都说明了她对她与旁个不同,乃至,根本不像是一个君王对待她的臣下应有的态度。

    “哦,是么?”孟脩祎仍是带着笑意,只是暮笙却觉得她的笑容之中似乎参杂了什么不能言说的意味。

    殿中央的错金博山炉中袅袅的升腾着白烟,安神的熏香在殿中四溢。一整日赶路,暮笙其实觉得很累,此时更是觉得心神无力,她有一种预感,若是陛下肯告诉她缘由,那必是她十分在意的。她便眼巴巴地看着孟脩祎,希望她能赐她恩典,将她为何对她如此另眼相待的缘由告诉她。

    她素净清雅的面容上饱含期盼的双眸太过清澈干净,干净到孟脩祎忍不住像上回那样,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她忍住了,哪怕心头像爬满了蚂蚁一般,密密麻麻酥酥痒痒地发疼,她也忍住了。

    孟脩祎的目光柔和起来,哪怕此时并不是最好的时机,她也无法再控制住自己,无法再等下去。略一思忖,终于说出暮笙翘首以盼想要听到的答案。

    “朕觉得你很特别,忍不住就想待你好,不忍你去骄阳下曝晒,想要与你多待一会儿,哪怕就是现在这样,相对坐着,说说话。只要你在,朕就会觉得心神宁静。”

    随着她轻缓温柔的话语一词一句的说来,暮笙的脸颊霎时间通红,澄澈明净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孟脩祎,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孟脩祎看着她,暮笙心跳扑通扑通的,好紧张,好欢喜,又好迷茫,脸上热腾腾,她不知该如何言语才能对得起陛下这番饱含深情的话语。

    她抿唇羞涩,答不出半个字。孟脩祎幽深的眼中渐渐黯淡,她轻轻地道:“薄卿可是在为难?果然是朕强求了。”

    语气之中难掩的苦涩怅然。

    暮笙心头一颤,她顾不上心中刹那间涌起的诸如太过突然之类的不妥,忙握住孟脩祎的手,她明显地感觉到,当她的手触上陛下的那刻,她们两个,都禁不住颤栗,那种情动的颤抖。孟脩祎很快就回握住了她,她一扫先前的低落,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道:“你想好了?”

    暮笙低着头,看着她们交叉相握的双手,轻轻地,却不失坚定地点头:“真巧,臣的心与陛下是一样的。”本以为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本以为她与陛下相隔万里,谁料幸福就在眼前。哪怕隐隐的感觉到哪里不妥,暮笙也不愿放弃这次机会。

    她坚定有力的如同告白的言语一出,孟脩祎却陷入一阵沉默之中。适才热烈暧昧而暖心的气氛迅速地冷落下去,直到暮笙感觉到不安,惶恐,猜想是不是陛下的恶趣味,是她又在逗她?

    孟脩祎突然手上用劲,随着暮笙一声惊呼,她整个人都跌落在孟脩祎的怀里。

    太粗鲁了!暮笙惊魂未定,正要控诉她这鲁莽的行为,便听到陛下紧紧抱着她,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你可要记住你今日说的,我们是两情相悦。”

    暮笙心上的某处霎时间柔软,她顺从地抬手,环住孟脩祎的腰身。

    原本是说着正事,不知怎么事情就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暮笙竟发觉自己得偿所愿,与皇帝将名分定下了。

    只是这次又是陛下先开的口,她原本打算等到有把握的时候,由她来勇敢地将想要在一起的心表白给陛下。暮笙有些懊恼,但这小懊恼是远远及不上那铺天盖地的快乐的。

    名分已定,暮笙觉得自己应该有点话语权了,便道:“陛下还没说安国公今日有何不同。”

    两个人已经整理好了衣衫,各自安坐了。

    孟脩祎噙着笑,看着这极力想做出镇定自然的神态的姑娘,道:“朕怎么说的?哦,朕说了,赐教可以,你得先让朕高兴。”

    都这样了她还不依不饶,一点也不肯让着她!暮笙不满地抓住孟脩祎的袖角:“都这样了,还没让您高兴么?”

    孟脩祎舒心地展颜:“是矣是矣,卿说得对极了,”她的目光炽热得如同这六月的烈日,声音却反常地轻柔,“再没有比这个更让朕高兴的事了。能遇见你,真是,朕有生以来,最大的幸事。”

    心好像又被轻轻地撩拨了一下,暮笙粉面飞霞,目光盈盈地与她相望。

    ☆、第二十八章

    接下去若是还一直揪着那煞风景的安国公未免太扫兴了。反正孟脩祎看来也不是很急的样子,暮笙便也不催促了。

    忽然转变了关系,自然少不了一些带着暧昧与羞涩的尴尬,但与暮笙而言,她们也不是第一回如此亲近,很快便调整了心态,好好的坐着。

    折腾了许久,夜幕已然降临。

    未央宫已点燃宫灯,自窗上半透的窓纸望去,外面那盏盏灯火如夜空之中繁密的星河。可见若站在未央宫高处的露台之上,俯瞰整座甘泉宫,那连绵阔长的地势山形中,如星如雨般的灯火是如何璀璨蜿蜒。

    暮笙收回目光,便见灯下那人正满含笑意地望着她。

    暮笙小脸微醺,装出自若的样子来,道:“天色不早,陛下该摆膳了,臣也该告退了。”再迟就不好出宫了。

    她说罢,刚欲起身,搁在膝上的手却被按住。那温敦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慢慢地收紧,将她的手握住。暮笙羽睫轻颤,顺着那白皙光洁的手背,往上,经过她月白华服下修长的手臂,到她的肩膀,再到她漂亮的脸庞,高挺的鼻梁,修长细腻的眉毛,那因微微翘起而显得有些魅惑的唇角,更让她面红耳赤的,是她那双如同倒映着漫天繁星的双眸,就像整条天河都落入了她的眼中,如此的耀眼迷人。

    暮笙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液,整个人看上去像失了魂一般,呆呆的。

    孟脩祎看着她这想被美色迷惑一般的小模样,心内暗自摇头,早知如此,她早早就色、诱了,哪用得着这许多周折。她心内惋惜着,站起身来,握着暮笙的手扶她起来,说道:“天黑,山路难行,朕送你回去。”

    暮笙好不容易从眼前的美色中走脱出来,听她这般说,自是不肯让她宫里宫外的折腾的,忙与她温声婉拒道:“您一整日都不曾好好进过食,便不要送臣了,宫外有臣家仆等候,不会有事的。”

    她说着便望向孟脩祎,孟脩祎想了想,道:“你说的是,非但朕一整日未好好进食,你也一样,横竖已晚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不如留下,用过晚膳再走。”

    她说的理所当然,暮笙却不禁无奈,夏日昼长,此时天已黑,可见很不早了,再留了晚膳,干脆就在这清凉殿中过一夜得了……

    她不是不愿,再亲密的事她们都做过,又怎会矫情的推拒?只是她们毕竟刚刚才定下名分,在陛下眼中她是薄暮笙,她不想显得太急切,让陛下以为她是一个毫不矜持的女子。

    暮笙的手还在孟脩祎的掌心中握着,她正想着如何委婉的拒绝,便闻得孟脩祎紧了紧手上的劲道,道:“只是一顿晚膳,不会耽搁很久,卿家是医者,也当知晓空腹赶路的难熬。”她说罢,不等暮笙答应,便转过身,扬声令人摆膳,自己做了决断。

    事已至此,再推辞就显得太过刻意,暮笙笑着谢过她的好意。

    晚膳是早准备好的,并不需等太久,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皇帝身边的大侍人麦荣恩便来请皇帝移驾。

    君王用膳,自有一套章程。钟鼓、歌舞、美饮、珍馔,一切皆有礼制。

    今日有暮笙在,孟脩祎也不愿让这些繁琐的规矩搅扰她们的兴致,便令人撤下丝竹歌舞,与暮笙相对而坐,轻声与她介绍几道最为出名的宫廷佳肴的由来与口感。

    一顿晚膳用得温馨而安宁。

    饱腹之后,孟脩祎便依她先前说的,送暮笙出宫。

    一路出去,便当膳后消食了,倒也不错。

    山中平地有限,未央宫胜在精巧华贵,自不如燕京城中的建章宫宏大宽阔,这一路走出去,暮笙在心中算了算时辰,并不会太久。

    清凉山风吹拂,她鬓角的发丝轻轻舞动,二人靠得极近,虽不曾执手,也可隐隐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这真是,像一场梦。

    暮笙不禁失神,不久之前她还在政事堂中,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等待着她与陛下的进展,期盼着能有一日与她重修于好,短短数日,她就与她把臂同游了。

    转折来得突然,简直让人不敢置信。

    “在想什么?”耳畔有人轻声问道。

    暮笙正欲问,见前方提着宫灯恪尽职守引路的数名宦官,便将那疑惑咽了回去,改口道:“臣在想,今日真是有劳陛下了。”送她去宫门,再从宫门会寝殿,大约就到安置的时辰了。

    孟脩祎笑睨了她一眼,偷偷的伸手在她手心中挠了一下,小小地惩罚她的心口不一。

    什么都瞒不过陛下,暮笙红着脸,小媳妇似的跟在她身后,再不敢走神了。

    虽然一路少有言语,宫门还是很快就到了,为免引起守门将士的恐慌,孟脩祎并未靠近,在离宫门一射之远的地方停下,与暮笙道:“就送你到这了,山路崎岖,你留心脚下,莫要赶得太急。”

    暮笙施了一礼,道:“臣告退。”

    孟脩祎一笑,示意她快走。

    待暮笙的身影消失在宫门之间,孟脩祎和煦的笑意便慢慢地收敛起来,面色阴沉地与左右道:“今日之事,若让朕听到外面传出一丝半点的风声,格杀勿论!”

    她身姿颀长,言辞冷漠,眉宇间如山河日月般的沉沉威势,令人不敢有半点违逆。

    左右宫人皆恭恭敬敬地低首,齐声应道:“臣等遵旨。”

    一出甘泉宫,便见宫门外不远,繁叔提着灯笼等在那里。暮笙心内有些愧疚,繁叔也一把年纪了,还他亲自来接她,总归是太过劳累。

    暮笙大步向前,繁叔一见她出来,便是双眼一亮,牵着马,招呼身后的轿夫上前。

    “小姐。”

    轿夫掀起轿帘来,暮笙微一颔首,稍稍提起衣摆,坐入轿中。

    隔日,暮笙便与繁叔说起让他安享晚年的事:“正好让逢春接替你的差使。”逢春便是繁叔长子。

    繁叔马上就急了,连声道:“那怎么行,老奴是要看着小姐凤冠霞帔,坐上花轿的。”

    凤冠霞帔,坐上花轿,真是想也不敢想的场景啊,尤其是……到了此时。

    暮笙微微一笑,也不勉强他,只记得往后减少他的差使,让他安闲一些就是。

    这座皇帝私下里赐予她的别院与甘泉宫甚近。崎岖蜿蜒的山地,空地本就不多,既有游玩消暑的园池,又有远近不一的住所,一些高官显爵间的府邸便比在京师时近了许多。

    暮笙一出门,才知这里四周住的都是一些宗亲,不远处,便是淮安君的居处。

    果真如陛下所言,全然不必怕有人对她不测,安全得很。只是,相应的也增加了她邻里间相交的难度,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事,只需不卑不亢的如常接应就是。暮笙好歹做了十余年宰首大人的嫡女,狄家唯一的外孙女,要她因身份而产生卑微实在是有些困难。

    暮笙坦坦然地上轿,带着两个家仆,便出门了。

    她到政事堂之时,仍旧是早。

    经昨日,有几位同僚看她的目光都格外炽热,几乎要比上崔云姬了。这些人少年时也多是远近闻名的俊才,在宦海之中沉浮十余年,皆放下才子的傲气,学会官场上那一套油滑的行事之法。

    暮笙见了便有些感慨,若干年后不知她是否也会变成什么样子。但绝不会是这般世故圆滑的模样。

    人有傲骨,是无论如何都折不断的。她就见过许多老大人,哪怕君王盛怒,都敢于直言极谏。

    她想做的是这种有原则、心胸间有一方天地不可崩陷的人。

    待过不久,崔云姬便来了。姿容出众,风情明媚,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绯色官袍让她穿得万分飘逸。

    暮笙此时正翻出一份名单来,昨日陛下说了安国公,估摸着就是要说他神色状态有所异常,想到她特意将一众大臣带到这离京百里之遥的避暑胜地来施行计划,大约在这随驾的人员中很有讲究。随驾之人是吏部拟的,呈上御案之后,陛下又送到政事堂来,令六部学士修整了一份出来,故而,最终的名单,她这里也是有的。

    这是一份很长的名单,三省六部加起来共有官员千人之多,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各部主官。

    暮笙正一个个琢磨下来,寻思各人师门、派系,便感觉到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道目光有如实质,让她不得不暂放下手中的东西,抬起头来,毫不意外的便看到崔云姬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见她抬头,崔云姬便冲她稍稍一颔首,暮笙亦回以一笑,而后心知肚明的二人便若无其事地挪开眼,又各自做事去了。

    政事堂任务繁重,也容不得她们思绪神游,不一会儿便有数名宦官抱了大堆的卷宗与尚书省送来的奏本。

    这些,都得在今日审批完成,而后送回未央殿经陛下过目,再下放到中书省,走流程发放至各部。

    一天当中,大晋朝十道三百六十州的奏疏有多少?其中不乏涉及民生的大事,耽搁不得,若单由君王一本一本地看,恐怕累死了皇帝还要剩下一摞一摞的奏疏不及处理。故而,便有三省六部兼政事堂共同处理。

    政事堂无实权,但他们对皇帝的意见影响最大。其中参政多曾为临民之官,知道民生疾苦,懂得与百姓而言什么才是最要紧的。术业有专攻,各部参政皆是其中佼佼者,他们而今虽只五品,一旦到了前朝便是各部主官,外放出京,也是主政一方。

    不知不觉就在忙碌中过了一天。

    暮笙推开满书案的卷宗,站起身来,与相互寒暄的同僚们结伴一道出了政事堂。诸人行至皇城外。

    诸人相互告别之后便各自散去。

    同是女子的崔云姬便自然地走到暮笙身旁。

    二人家仆都在宫门外等候。

    崔云姬停下步子,转头望向暮笙,微笑道:“夏日闷热,小轿逼仄,薄大人若无要事在身,不如我们就走着回去?”

    突然而来的热情,一般人都是消受不起的。暮笙弯了弯唇角,道:“恐要辜负崔大人好意,我恰有要事在身。”

    崔云姬:“……”就跟卯足了劲要与人交战,敌手却干脆利落地遁了一般,打出去的拳头落在了一团棉花上,真是,憋屈的很。

    虽然憋屈,崔云姬仍保持着风度,惋叹一声,稍稍翘起嘴角,道:“真是不巧,本还想与大人共赏山间秀丽风景——那便只得改天了。”

    她这样微含笑意的时候,唇角总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看上去无比温柔。

    暮笙望着她将忧心困惑迷惘祈盼掩饰的很好的柔和目光,不由在心内叹息,亦温声道:“就这么说定了。”

    崔云姬点点头,崔府管事已领着轿夫走到近处,她道了声告辞,便上轿离去。

    暮笙回头看了眼巍峨的皇城城楼,打消了原本想好要去见孟脩祎的念头,也跟着上轿家去。

    ☆、第二十九章

    到第二日,皇帝那边忙着召人议事,早上是六部学士,下午则是中书诸臣,一刻不曾停歇,暮笙想了想,便没往那边去。

    第三日仍是如此。

    到第四日,暮笙在归家途中遇到了孟幼琳。

    她记得这开朗的小姑娘。

    走近她时,孟幼琳先开口道:“小薄?”

    她无神的眼眸如琉璃一般剔透,微微偏着头,将耳朵偏向暮笙的方向。暮笙不由一愣,而后一笑,大约是听出她的脚步声,或是认出她身上的气息了。人一方面有缺陷,便会在另一些地方弥补回来。

    暮笙上前施礼道:“孟小姐安好。”

    小姑娘的笑容干净得如头上没有一丝流云的天空,面上微微露出疑惑来:“你怎会在此?来寻阿舒么?”

    应当是平日来拜访淮安君的人不少,故而她下意识便觉得她是为淮安君而来。暮笙稍稍弯下身,与她离得近一些,语气温和:“我就住在这近处,你又为何在此?”

    这里是一处路旁的小亭子,四周芳草萋萋,彩蝶飞舞,此时夕阳西下,正可用来纳凉,暮笙看了看她身后的那群神色紧张的婢女,不禁莞尔,莫不是将她当做诱拐小孩的拍花子了吧?

    孟幼琳意简言赅地道:“我在等阿舒。”

    她似乎永远都维持这一个让人看来分外舒心的笑容。一个人若总是以一个样子示人,这多半就是她的面具了,而这人的心底往往是不安的。大约是薄暮笙残留的意识发挥了作用,暮笙忽然生出一丝怅然,伸手握起孟幼琳的手。

    孟幼琳吃了一惊,直到发觉她的手指扣到自己的脉搏上,方定下心,笑眯眯地任她给自己号脉。

    过了一会儿,暮笙松开手,孟幼琳身后的那拨婢女已越挪越近了,她不由一笑,那笑还没绽开,又敛了下来,她看着眼前这比她低了一个头的小姑娘,温声道:“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小姑娘顺从地微微仰起头来。

    暮笙一面一手捧住她的脸庞,一手轻柔地拨开她的眼皮,为免她紧张,一面又以言语来引开她的注意:“你我止见过一面,你便这般予以信任,倘若我是坏人,你该如何?”

    小姑娘秀气的嘴角翘翘的,笑着道:“小薄怎么会是坏人?我早就知道你。况且,我身后的婢女也不是摆设啊。”

    暮笙专注地看着她的瞳仁,未曾分神去关注那些不是摆设的婢女,只是孟幼琳的另一句话攫住了她的注意,她松了手,退开一步:“你知道我?”

    “嗯,”孟幼琳点点头,“你很像……”

    “阿琳!”不等她将话说完,便有人骤然出声打断了她。

    孟幼琳转头,清秀的脸上顿时绽出一个真心的笑容:“阿舒!”

    孟幼舒从亭外缓步走来,暮笙回身,不慌不忙地想她施了一礼:“见过君上。”

    孟幼舒朝她友善一笑,便大步越过她,走到孟幼琳的身旁。孟幼琳听着动静,待孟幼舒到了她身边,便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袖角,孟幼舒微微一笑,抬手将她被风吹散的一缕鬓发撩起别到而后,孟幼琳无比乖巧信赖地任她动作。

    这两人,简直……暮笙表示好像哪里不太对。

    孟幼舒替孟幼琳整理完了头发,转过头来望着暮笙道:“薄大人可是住在近旁?”

    暮笙敛衽,回道:“正是。”

    孟幼舒颔首,与孟幼琳道:“你先家去,我与她有话说。”

    暮笙不止一回见过孟幼琳对孟幼舒的依赖,本以为她会不愿,不想,孟幼舒话音一落,孟幼琳便顺从地道:“好。”她说着紧了紧孟幼舒的衣袖,而后一点一点的松开,朝着暮笙的方向招招手:“小薄,我走了,你要来找我玩哦。”

    暮笙笑道:“自然。”

    孟幼琳笑一笑,便用竹竿指点着自己走了,她身后那一众婢女仍旧不近不远地缀着,只在身后轻声提醒她方向,并不上前搀扶。

    孟幼舒目光柔和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远,方回过头来,与暮笙道:“搅扰了参政,真是抱歉,只是这事与我实在要紧,故而不得不冒昧相留,望参政见谅。”

    她说得极为客气恳切。若非这番话如此郑重谦卑,暮笙还未必料得到她单独留下自己要说什么。暮笙轻轻叹息,歉然道:“她的眼睛,不好治。”

    孟幼舒满含希望的面容顿时黯然失色,不过片刻,她又复燃起期待来:“不好治,并非不能治,便是说,兴许有痊愈的可能?”

    暮笙缓缓地点了下头,而后又摇了摇头,极为详尽的解释道:“照理,她的眼疾并非先天,且下官适才观其瞳仁,光感被挡住了,只需将那遮挡之物挪开便可。如此当是可治的,但眼睛本就脆弱,轻易不敢用药,”她说罢,顿了顿,看向孟幼舒,“这些年来,君上遍访名医,应当也听了不少诊断了,下官实在束手无策。”

    凭孟幼舒如今的身份地位,什么名医寻不来?若是能治,早就治了,哪还会留给她大展身手?暮笙满心惋惜,那样一双美丽的眼睛,不该看不见这明媚的景色,那样一个活泼乐观的小姑娘,不该被悲苦的命运如此残酷相待。

    孟幼舒闪着光亮的眼眸逐渐黯淡下来,她抿了抿唇,勉强一笑,施了一礼,道:“还是谢过参政了。”

    暮笙见她虽然失望,却没有一丝气馁,便知她没有放弃。

    回到家中,暮笙的脑海中不断的闪过孟幼琳那张无丝毫被命运错待后留下的阴霾的小脸。暮笙难受的很,将自己锁进书房,翻找起那些医书典籍来。

    结果自然是无果的。这些典籍她多数是看过的,往日没看到治疗之法,此番自然也不会凭空出现。

    但不去做,总是不甘心的。接下去几日,暮笙便努力地挤出时间来,暂停了她那些医书的编纂,专心寻起眼疾的治疗之法来。

    白天的时间不可挪用,暮笙便日日灯下苦寻至深夜,不知不觉竟忘了旁的事。

    到某日,仆役急匆匆地跑来禀告:“小姐,门外有一自称孟子珮的大人来访。”

    暮笙一拍额头,真是的,把陛下给忘了。她取了一片书签来记录了所看的页数,将书本放好,方急忙地出迎。

    孟脩祎很不开心地站在那里,见她出来,还冷笑一声:“你还记得我?我原以为你是根本已忘了我这个人。”

    暮笙本已想好了向她真诚地道歉,这几日没顾得上她,但此时碰上她这近乎咄咄逼人的讥嘲,那些想好的言辞都梗在了喉头,不曾想到陛下竟因这十余日不见便生那么大的气。

    她的脸颊因赶得太急而微微泛红,整个人都无措地站在那里。

    孟脩祎慢慢的闭了下眼,深深吸口气,抓住她的手腕,软下声道:“进去再说。”

    暮笙已经反应过来了,一面令管事将孟脩祎的侍从带下去交代,一面忙要在前引路,却被孟脩祎拉到身旁与她肩并肩地走:“不必忙,我认得这里。”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暮笙不敢惹她,慢慢地走在她身旁,温声问道:“陛下来前可用过膳了?”

    孟脩祎微微颔首。

    她熟门熟路地往里走,很快便到了主院朝着唯一一处点着烛火的亮敞房间走去。

    那是暮笙的书房。

    入内坐下,暮笙屏退婢女,起身给孟脩祎倾了盏茶来。

    “陛下,请用茶。”她双手奉上,目中含着期待。

    孟脩祎知道,这就是在安抚她怒气冲冲的坏脾气了。她勉强弯了弯唇,无丝毫犹豫地接过:“这里没有旁人,你称我子珮吧,我们,不是与旁人不一样么?”她一面说,一面极不自然地转开脸,掩饰一般地倾盏饮茶。

    暮笙眼尖地看到她瞬间通红发烫的耳垂,不禁莞尔,适才的紧张感再没有了,顺从地唤道:“子珮。”

    孟脩祎大为受用,点了下头:“嗯,”随即看了看她,开怀地笑起来,又点点头:“嗯。”

    看她这为她们间又拉近了一步距离而欣喜不已的模样,暮笙很是心软:“不气了?”

    “本也没有多气,我只是……”孟脩祎看向身旁的女子,她的眼眸,水润清澈,如一汪蔚蓝的湖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眼中心中都是她。孟脩祎叹息一声,弯下身,将她抱进怀里:“我们是两情相悦,并不是我一头热,你……不要忘了。”

    她们自然是两情相悦的,暮笙轻轻了“嗯”了一声,反手抱住她,安抚她不安的心情。这已是她第二回提到这词。陛下为何反复的强调两情相悦?是裴昭遗留给她的不安么?暮笙闭上眼,缓缓地放松自己的身子,靠在孟脩祎的身上。

    ☆、第三十章

    皇帝头一回来她这里,暮笙自然是要好好招待她的,不过,孟脩祎似乎对她起居之处的格局更感兴趣,用过茶,便站起身来,在书房中四下里慢慢地踱步。

    书案上堆了高高的书籍,有医书,有经纶,有刑律,这几日翻得急,便不那么整齐,孟脩祎打量得甚为仔细,看伸手翻了下她出门前看的是什么。

    暮笙叫她打量的有些微窘迫。孟脩祎已从书案行至一旁高高的几案,案上摆了一只小彩缸,缸中有水,盛养了一朵粉嫩的碗莲。碗莲娇小玲珑,风姿卓绝,椭圆的绿叶修剪得精巧,疏密相间,错落有致。

    “清雅高尚,纯洁无邪。”孟脩祎赞道,她顿了顿,回过头来,望着暮笙,微微一笑:“像你。”

    暮笙顿时觉得脸上热得像火烧一般,羞得要命,又好像还有一点甜。她支支吾吾的,想要转换话题,便道:“说来,陛下怪臣不曾去看您,您也不曾召臣啊。”我没去找你,你又为何不来找我?

    本是想要摆脱那羞人的窘境,但话一出口,便郑重起来,神色认真地望着孟脩祎。

    孟脩祎啧了一声,回身走到她身旁坐下:“你乐意我三天两头召你?”

    乐意么?暮笙歪着脑袋慎重地想了想。若是陛下三天两头地相召,便说明她深得陛下看重,时日一久,不止同僚羡慕,连同学士们也将客客气气地待她。

    这是可想而知的。

    换做以前,她定是不乐意的。不因这酷似裙带关系的模式,她出身官僚之家,明白什么叫做朝中有人好做官,她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之人。她不愿,是因她们之间完全强求而来的亲密让她觉得自己像是陛下闲暇玩弄的娈宠,她不愿用出卖自己给自己的仕途换取任何好处。

    那么现在呢?她们是两情相悦。暮笙发现,她仍是不愿,她不愿公私不分,不愿借此威慑上峰,以求升官。她对陛下,不止从心底油然而起的爱慕,还有君臣之义。她为她的主上尽忠,为大晋朝奉献一生,她希望自己的能力能在这一年年的宦海沉浮之中打磨,提升。

    暮笙轻轻地摇了摇头。

    孟脩祎便是一笑:“那不就得了。”伸手捏捏暮笙红扑扑的小脸,状似委屈:“我这般为你着想,你还反过来埋怨我。”

    暮笙忙巴拉住她的爪子,将自己的脸拯救下来,而后理直气壮道:“才不是埋怨,只是随口说一说罢了。”

    “嗯,只是随口说说。”孟脩祎看着这很占理的姑娘,看着她娇俏的容颜,看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立的鼻子,红润的嘴唇,还有那小巧的下巴。孟脩祎又将目光调回,回到那润泽的唇上,低声喃喃:“可你冷落了我十余日不是假的,得有点惩罚让你长长记性才好。”

    她目中的深意太过明显,暮笙心跳加速,不自然地垂下眼睑,结结巴巴的:“不是,不是敬茶赔罪了么……”

    孟脩祎的指腹抚上她的唇,那柔软湿润的触感,吸引着人不断地想要深入,她倾下身,那略微沙哑的声音有如蛊惑:“一盏茶,怎么够?”

    她缓缓的说着,勾得暮笙的发麻的心口剧烈地跳动,闭上眼,似期待似不安。

    那尾音刚落下,同样柔软的嘴唇如期而至。

    她的唇是微凉的,足以让暮笙颤抖战栗,她的呼吸是刻意控制的缓慢,似乎怕泄露了自己急迫的心思,似乎怕吓到她,只是堪堪片刻,那仅存的理智便被双唇相抵的动情化作灰烬。不紧不慢的从容作风被打破,孟脩祎急切的衔住暮笙的下唇,吮吸轻咬,极尽挑弄。

    她似乎等了许久,在终于拥有之时,便毫不客气地索取。唇上的力道失了控制,让暮笙有点疼,她忍不住低吟一声,浑身都失去了力气慢慢地向下滑去,像一块孤独地在水中飘荡的浮木,不能自控,只能随风。

    有一双手在这时环住她的腰身,适时地将她拉回来,让她免于跌落。

    暮笙颤颤睁眼,孟脩祎也分开了一些,她微微喘息着,看着暮笙那被她蹂躏得通红的嘴唇,不禁眼中一热,正要倾身再来一次,却被暮笙用两根白净的指抵住了唇。

    “一事不两罚,您已经罚过了。”她小小喘着气,努力地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孟脩祎平生都信奉想要便自己去取,不给便想方设法地强取豪夺。她一直以为这样做并没有什么错,至少,她以此得到许多,直到某日,她将这强盗一般的信条用在她此生唯一珍爱的女人身上……

    她觉得这无尽的悔恨将会在这漫长的一生像吸血的水蛭一般,牢牢地缠在她的心上,将她的心掏空,让她行尸走肉,让她用一生来忏悔。

    有过这样沉痛得如同剔骨剥肉般的教训,她想她再也不敢勉强。

    因此,她不让,那她就听她的。孟脩祎抱着暮笙,慢慢地平息因情动带来的心跳异常。

    书房中充满了暧昧的气息,暮笙觉得很有必要来寻话题与陛下说话,只是她一张口便觉得唇上麻麻的疼,忍不住就想到刚才,陛下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吞下去一般的热情,不禁讷讷地抬眼看了看她。

    孟脩祎注意到她带点羞怯的目光,没好气道:“做什么这样看我?难道其实你是欲拒还迎,想让我再来一次?”

    “才不是!”暮笙立即反驳,想到从前,她就一直都很沉迷她的身子,要是承认了,定会让她得寸进尺,又正式地否认,“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我又不会逼你。”大约是适才已尝到了芳泽,孟脩祎变得格外好说话,拉起她软绵绵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捏捏这里,捏捏那里的玩着,然后道,“我们定个日子吧,单日你来找我,逢双日,我便来这里寻你。总要让我每日都见你一回。”

    暮笙当即就否定:“哪有皇帝隔三差五的出宫的。”

    “不让他们知道不就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孟脩祎满不在乎道,她本身就是这么一个想要做一事便必要做成的性子,暮笙知道要是不制止她,兴许她还真会生出别的念头来,便再劝道:“哪有不透风的墙?骊山就那么点大,要是您在甘泉宫外碰上哪个臣子,岂不是尴尬?”

    “哼!”孟脩祎别开脸。

    暮笙知道这样就是快要说服她了,便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道:“就算您不尴尬,也要为臣子想一想,他们要怎么办?谏不是,不谏也不好。”自古君王就厌憎在他们的私事上指手画脚的大臣,大臣们自然也有数,故而每每君王荒淫无度,大臣便很难做,尤其是那些不很忠贞也不很无耻的大臣,既不想丢失臣节也不想没命,简直是无地自处。

    “行了,听你的就是,毕竟,朕是来寻你,你若不乐见,朕也不过自讨没趣。”孟脩祎意兴阑珊,那隐隐躁动的气息分明在说着她极不耐烦。

    适才分明就快说动了,怎么忽然就不悦起来,暮笙不想让她总来她家,一是皇帝不好总出宫,万一下面有什么急事,岂不是寻不见人?二也是不忍她这么来回奔波,此时天都黑了,她回去定是要走夜路,一回还好,多来几次,她恐怕整夜整夜不能安眠,时时都牵挂着她是否安然回到了她的宫殿。

    这样浅显的心思,陛下不会不知道,暮笙正要出声安抚她,便听得孟脩祎道:“不说这些,说点你想听的罢。”她一面说一面就松开手去,暮笙感觉周遭瞬间空了,原本温暖相贴的身子倏然远去,她竟在这炎炎夏日中感到一丝冷意。

    暮笙心中有一股名作怅然的感觉升腾起来,她也低落起来:“陛下要与臣说什么?”

    “差不多能动手了。”孟脩祎道,“朕部署了一下,过几日,便由一人上书,提议改动专司盐铁茶酒的四司部署。”

    改动部署只是一个说辞,真正的意图是将这松松垮垮的四司整改一番,也就是说,盐铁茶酒的专营要落到实处,这必然会引发朝臣对此事的争论,要求废黜这条国策的声音定会出现,且还不少。

    “铁是战略之物,放在外面,朕心不安,盐茶酒可控制外邦,任那些商人买进卖出,实不可控。这四者,皆是暴利。”孟脩祎望向暮笙,“朕告诉你这个,是觉得你应当不愿置身其外,而且,那篇策论是你写的,此番的部署,多数也是照上面来的。还有裴伯安,裴家名下有不少盐地,铁矿也有一处,四司当真不少裴党,这些,你都是知道的。这回做成,裴伯安伤筋动骨,朕轻而易举就能收拾他。”

    暮笙听得心绪涌动,差点控制不住。

    皇帝看着她的目光倏然锐利:“你定是很期盼着裴伯安死无葬身之地吧?”

    暮笙情不自禁,那为即将就能报仇的兴奋所控的理智差点就消失殆尽,幸而,她还知道眼前面对着谁,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她僵硬地点头:“正是。裴伯安是挡住陛下实现雄才大略,成为一代圣主的拦路石,迟早都要踢开的。”

    她说罢,真诚地望向孟脩祎。

    孟脩祎打量着她,良久,她慢慢地颔首:“朕相信你。”

    ☆、第三十一章

    清凉殿中,诸宫人大气不敢出一声。麦荣恩弓着身子侯在皇帝的寝室之外,里面是几名宫娥在侍候。他不时的转头望向那道门,又在心中叹息着回过头。

    陛下这数日都睡得不大好,今日她突然提出要微服出宫,等到跟着她到了薄参政的家门外,他才知原来陛下是来见薄参政的。

    想见的佳人终得一见,麦荣恩以为陛下当甚为开怀才是,谁知回来后,她更不高兴了,就像是谁欠了她债没还似的,整个人都散发着冷冷的气息,将未央宫的宫人冻得好惨。

    麦荣恩自小就侍奉这一位主上,从冷落深宫无人问津的小皇女,到问鼎大宝将日月山川都踩在脚底的皇帝,他看她一路走来,自然也就比旁人多几分了解。看她这吃瘪了无处发泄的模样,麦荣恩便可断定必是陛下在私事上遇到不顺了,若是公事,她早就精神抖擞地坐到未央殿去,跃跃欲试地去扳回一城了。

    唯有私事,能让她这样不知所措,连发泄都不知从何发泄。

    殿门打开,子衿带着几名宫娥出来。麦荣恩上前,低声问道:“陛下安置了?”

    子衿一面往外走,一面回道:“已躺下了,也闭了眼,只是气息似乎不大安宁,我便点了宁神的香,大人注意一些,明早记得时辰喊陛下起身,莫误了早朝。”

    麦荣恩连连点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姑娘也快去歇一歇,明儿一早,还要当差呢。”

    子衿福了福身:“大人也是。”

    子衿点的香还是奏效了,孟脩祎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

    她做了一个梦,在深得如同地府一般的梦境中,她看到了裴昭,在她们最后一次相见,裴昭一身香汗的躺在榻上,任她动作。

    脱离出那场景,漂浮在半空中,她更能清晰的看到裴昭隐忍克制的神色,看到她因难耐而紧咬下唇,看到她睁开眼,那为情、欲控制满是氤氲的眼中挣扎着清醒,她的面上渐渐浮现起羞愧不堪,于是她又合上眼,宁可做一个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愚者。

    哪怕明知是梦,孟脩祎都觉得无比地心痛,就是这样,昭儿从来都不曾对她敞开心扉。然而,哪怕这样的痛,哪怕只不过是一场脆弱的梦,她都想要牢牢拽住,不愿醒来。

    她看到自己,伸手覆在裴昭的眼上,不知何时起,每当她们欢好,她总会腾出一只手来帮她遮着眼睛,她不想看到她眼中的挣扎,她不想看到她眼中的清醒,好似沉迷的只有她,恁的可笑。

    后面就是云消雨歇。

    她对裴昭提出她的请求,让她入宫,她酬以上卿之位。唯有知己,才用酬这字眼,她想她懂,但显然,裴昭不明白,或者,她根本不愿费心去琢磨她的话,她只是防备地猜想她是不是在设陷阱,是不是想对她,对她的家人做什么。

    孟脩祎看到梦中的自己终于被惹恼,她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一言不合就不欢而散的事多得很。这回也是不欢而散,她生气地道:“你走你走,见了你就烦!”

    裴昭便毫不留恋地走了。

    孟脩祎忙伸手去拉扯裴昭,疯了似的呼喊,让她不要走,前方等她的是残酷的杀机。虽然,虽然她也对她做了卑鄙的事,但以后再不会了,以后,她什么都听她的,只要能留过这一时,等她为她将那残酷的杀戮清扫。

    但裴昭听不到她的呐喊,她还是走了。

    这一走,就是永诀,她再也没机会见她,哪怕是她充满怨怼的样子。

    梦到此处,孟脩祎猛然惊醒,她睁开眼,愣愣的看着顶上明黄的纱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满手是泪。

    孟脩祎一直为裴昭的死而愧疚,她总觉得是自己没保护好她,更惭愧于那样对她。在裴昭亡故之后,她总是想她们的过往。那算不上短的三年,细细想来,唯有她负伤在裴家园池中修养的那一段,才称得上有些许的快乐,后面的皆是不堪入目的对立。

    她救了她的性命,但她却为了得到她,对她做那样卑鄙的事,难怪昭儿不肯对她敞开心扉,难怪每每她们对视,昭儿的目光永远都是冷若寒冰,难怪她兴冲冲地要封她做上卿,却只得到她的防备猜疑。

    孟脩祎的心骤然剧烈地痛起来,她弯起身,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她紧紧地咬唇,想要抵制这因愧疚因遗恨因痛恨自己所带来的撕心裂肺般的痛意,又忍不住想要放松身体,任由这痛苦淹没她,希望能通过后半生的痛苦不安得到一点救赎。

    她闭起眼,自虐般的舒展开身体,让心中的痛蔓延到全身。

    她的脑海中出现了另一张面容,是薄暮笙。

    开始,薄暮笙对她与裴昭相识的解释是,裴昭曾为母亲的病状去找过她。那时,听到这样的说法,她简直想要杀了自己。裴昭宁可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求助,都不愿来寻她,难道她竟这般让她信不过了么?还是说她宁可将她挚爱的母亲和她自己的性命陷入危险,也不肯再欠她一丝一毫!

    孟脩祎觉得那一刻,她真想以死谢罪,哪怕就此死了,都好过活在这世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便让她悔恨,让她自责,让她生不如死。

    到后面,她终于弄清了,知道薄暮笙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但她还是得不到半点安慰。

    “暮笙……”孟脩祎低声喃语,唇上仿佛还残留着她的嘴唇的触感,那种软软的,湿润的,带着一种奇异的香甜。

    这个女人,她的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从一开始,她就在骗她!不过,想想也是,她怎么会对她说实话呢?

    黑夜之中,孟脩祎哀凉的笑,合上眼,却怎么都无法再入眠。

    一夜不得好眠,第二日孟脩祎精神就不大好。

    等到傍晚暮笙来的时候,她躺在未央殿内室的榻上,让子衿给她按摩头部。见暮笙过来,孟脩祎挥手,示意子衿退下。

    一室宫人皆退下,孟脩祎反手撑着软榻想要起来,却被暮笙制止了,她上前来接替了子衿的工作,手指灵巧的覆上孟脩祎的乌发,精准的找到几个穴位,力道适中的揉捏起来。

    孟脩祎便又心安理得的合上眼,享受暮笙这高超的手法,还有鼻息间缠绕的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陛下怎么忽然头疼?”暮笙粗粗一看先前子衿安的那几个穴位便知是缓解头疼。

    孟脩祎觉得她昨晚没睡好,固然是她自己的原因,但这个谎话连篇的撒谎精也要负责任,便合着眼,懒懒地不想搭理她。

    过了一会儿,一只温凉的小手不安分地抚上了她的脸庞,慢慢地,从下巴,到嘴唇,到鼻子,一点点往上抚过她的双眼,到她如玉般光洁的额头。

    孟脩祎骤然睁开了眼,把正玩得起劲的暮笙吓了一跳,这小小的受惊恐的模样,孟脩祎鄙视地看了她一眼,把住她的手放回穴位上,一脸“不要玩了!快继续给朕顺毛!”

    暮笙忍不住笑,倒是听话地继续给她揉揉。

    不知是她的技法比子衿高超,还是她身上熟悉的馨香安抚了她脑海中不断翻涌的躁动,不一会儿,孟脩祎就觉得好多了。

    好多的陛下终于有心情开口说话,她散漫地闭着眼,道:“你来朕这是做什么来了?”

    听她这恶劣的语气,就知她果然还在为不让她出宫找她而生气。虽然陛下没什么好脸色给她,但暮笙还是觉得孟脩祎其实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只要别违了她意,抑或违背她的意思但有足够正当的理由,她也是愿意听从的。

    就如现在,虽然陛下还是满心不爽,但实则已接受了她的说法,只是还是要耍耍小性子,表达她的不满,这不满估计是因为她觉得她不够在意她。

    毕竟是相处过多年的人,就算当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过一会儿也能猜到她情绪的突然变化是为什么。

    “今日是十一,逢单,臣自然要来见陛下。”暮笙柔声道。

    孟脩祎终于愿意睁开她高贵的眼,来看她。

    暮笙握起她的手,道:“陛下不好总是出宫,但我却可以总是来这里,政事堂就在未央宫的近旁,只要陛下不下不许臣来此的旨意,臣要见陛下还是很容易的。”她说罢,想起了她能毫无阻碍地入未央殿,乃至直接被麦荣恩引进内室,定是陛下特意吩咐过的。

    心头更是柔软不已,暮笙倾下身,与孟脩祎近了许多,她含着笑意问道:“您应当不会不许臣来吧?”

    孟脩祎弯了弯唇角,故作高傲道:“看朕心情。”

    分明就是“朕不是那么好哄的,你快重新再哄一遍”的样子。暮笙不由轻笑,蹭去鞋袜,躺到她的身边,到她的唇上飞快的啄了一下,在孟脩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迅速的退开,带着抹狡黠的笑意,道:“陛下心情如何?”

    唇上还留存着那一刹那的温柔,孟脩祎愣了愣,随即一把握住她盈盈纤瘦的腰肢,将她按向自己,吓唬她:“敢戏弄朕,就要想好后果!”

    暮笙不惧地迎上她的目光,出于对她的信任,出于对她的恋慕,暮笙还放肆地挑了下眉:“陛下要将臣怎么样?”

    孟脩祎笑而不语,深深地凝视她剔透的眸子,实现慢慢的下滑,落在她的唇上。这暗示再明显不过,暮笙顺从的闭上眼睛。

    ☆、第三十二章

    延平四年七月,皇帝酝酿已久的改革终于启动。

    由一名年少轻狂的太学学子撰文上书,力陈盐铁茶酒官营之利。皇帝接到上书,立即当殿宣读,广求诸臣之见。同所有重大变革一样,皇帝此举一开始就收到了重重阻碍,上书一宣读完毕,便受众多大臣强力反对。

    这也是意料当中的事。朝中大臣有几个没在那四样暴利行业中掺上一腿的?有不少还胆敢在边疆走私,贩卖给胡人!孟脩祎根本没想过能一帆风顺,她早安排了忠于自己的大臣出声附议。

    一时之间,庄严肃穆的殿堂上充斥了各种喧杂的争闹之声。孟脩祎高坐在九重玉阶之上,单手撑着脸颊,她的面容被流光华彩的十二旒遮挡,底下的臣子并不知她此时是个什么表情,然而,她那与往常无异的闲适坐姿似乎在表明她对此事并不多在意?

    孟脩祎即位四年,从没表现得急不可耐的欲大展拳脚,她有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地调整朝野的格局,在暗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尽管一开始,人人都记得陛下是如何毫无声息的一举登上储君宝座,但时日一久,不免就忘了九重玉阶宝座上坐的那位皇帝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底下争吵得厉害,诸臣满口都是黎庶民生,往日也有事关民生之事,却从未见他们这般慷慨激昂,说到底,还是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孟脩祎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看了半日,她终于开口:“既然众卿一时不能决断,不如定个日子廷辩吧。”

    殿上顿时一片寂静。

    底下已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列反对,孟脩祎带着一抹凉意,缓缓道:“诸卿也说了,此事关系民生,做得好了便是黎庶苍生之大幸,自然不能三言两语便做论断,明日辰时就在麟德殿廷辩,在京官员学子,不论品阶如何,只要是心系苍生的,皆可上廷畅所欲言,有什么见解,都说来!”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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