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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与君缘 作者:若花辞树

    第2节

    孟脩祎遗憾道:“这般楚楚可怜,倒是更不好问话了。”

    暮笙抿了下唇,毫不迟疑地回道:“陛下但问便是,臣不敢有一丝隐瞒。”她的口气十分虚弱,言语亦是缓慢,却显得格外倔强。

    孟脩祎看着她,皱了皱眉,道:“你可真是固执,”吩咐宫人,“与她一杯水。”

    伴君如伴虎,这一句话真是再贴切不过。谁都不知她是喜是怒。暮笙只能凭借自己对她的了解来应对。陛下,喜欢有傲骨的人,她欣赏有主张的人,最不喜的便是唯唯诺诺,人云亦云。暮笙谢恩,接过宫人奉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如久旱逢甘霖,整个人都清爽舒服了许多,暮笙舒了口气,将茶盏奉还。

    “好了,说罢,廖海为何要害你。”孟脩祎似有些不耐了。

    暮笙只得道:“臣着实不知,陛下已查实了,他嫌臣碍事,挡了他上进之路。臣也知若只因如此,并无需非要臣死不可……”她停了下来,抬头看向皇帝。她的眼神清澈无比,带着理智,还有女子独有的柔媚,孟脩祎触及她的眼眸,呼吸一滞,神色有了一丝恍惚,只是很快,她便道:“你说。”

    暮笙便再道:“如此可见,他定是有非杀臣不可的理由。故而,因当是臣无意之中做了什么,踩住了他的命脉,他必要杀了我,否则,便将危及他自身。”

    如抽丝剥茧一般,条理清晰地将事情展示开来。孟脩祎点点头,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她喜欢聪明之人。

    “但臣实在记不起究竟何处得罪了他,”她顿了顿,想起那位黄太医,若是她去套话,未必能套得出,但借陛下之手,必然会有所收获,便道:“臣知道廖太医与黄太医甚为亲密,陛下若召黄太医来问话,许有所得。”

    孟脩祎瞄了她一眼,道:“他已在狱中。”

    陛下果然高效。怕是黄太医说了些什么牵扯到了她,陛下才会问她话的。暮笙原本颇觉自己这一日是受了无妄之灾,然而此时,她却格外留心地紧张起来,黄太医说了什么,是否牵扯到两年前她往安国公府请脉之事?陛下,是否已查到安国公隐没在黑暗当中的身影?

    殿中一片寂静,宫人们侍立在侧,无一丝声响。暮笙不知孟脩祎是如何猜想的,更不知她知道了什么,又欲如何行事。她抬起头,朝风姿绝佳的君主看去,陛下神色澹澹,不见喜色,亦无忧色,只是眼睛所望之处是一片虚无,似乎在思索什么。察觉到她探寻的目光,孟脩祎悠然自若地转过头来看她,轻轻一笑:“你真是大胆。”

    暮笙呼吸一滞,不知她是何意,正揣测如何回话方能合她意,便听陛下道:“卿退下吧。”

    暮笙抿了抿唇,俯身告退。

    她站起时,因腿脚发麻而踉跄了一下,原本纤柔的腰肢此时看来无比僵硬,她手里还抓着她的医箱,肌肤胜雪的皓腕分明是柔软的,却让人莫名地便想到坚韧与顽强。孟脩祎看着这小小的医正,这女子,总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皇帝示意地朝她扬了扬下颔,很快便有一名宫娥及时地来搀住暮笙行走。

    外面已是一片黑暗,宫中已星星点点地燃起了无数烛火。宫娥尽心地搀着她,见她一脸沉思,笑着说了一句:“薄医正胆色过人,奴婢从未见过有谁能在陛下面前这般应答自若的。”

    ☆、第七章

    狭长的夹道在墨黑的夜空之下显得幽深不见底,两旁高矗厚实的宫墙如长龙一般无边无际。暮笙靠着那名宫娥娇柔的身躯,忍不住又想扶额叹息。

    真是改不了啊,那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是怎么都乔装不出的。

    在这幽凉宁静的夜晚,思绪不禁又回到那一日,重伤在身的陛下从昏迷当中悠然转醒,意识刚一复苏,便警惕地盯着她,问:“你是何人?这是何地?”

    彼时,她尚且是深宫之中娇生惯养的皇女,甚少在人前露面。幸而凑巧,她之前在三皇子的府邸见过她一面,故而轻易便认出了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五殿下。

    那时几位皇子争储,险象环生,父亲素来不掺和其中。她怕自己私下作为给父亲添麻烦,且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死不救自是办不到的,但若五殿下不表露身份,她便装作不识好了。

    “小女裴昭,家父当朝宰首裴伯安,此处是我裴家园池。”说到此处,为显逼真,她还语带探寻地问了一句,“不知足下是何人,为何重伤在身?”

    言语之间,陛下原本迷惑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待她相问,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一本正经道:“吾姓孟,孟子珮。”那语带调笑的轻巧模样,简直不像刚从昏迷之中醒来伤患。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薄暮笙都差点呕出一口血来,谁不知五殿下姓孟,名脩祎,字子珮,她也太过坦诚了吧。

    夜晚的凉风掠过夹道,地上几片无依无靠的落叶跟着旋转起来,暮笙紧了紧青色的官袍,见宫娥仍好奇地望着她,便笑道:“天子之威,谁能淡然处之?我心中也是敬畏的,只是勉力镇定而已。”

    宫娥抿唇而笑:“那您也是镇定得最好的那个。”

    暮笙笑笑,不再言语。现在跳出当时的情景,仔细地揣摩陛下几个神情变换,应该是她也认出她了吧。三皇子的府邸之中,不仅她看见了陛下,陛下也记住了她。

    就是这样,她们相识多年,还有数度亲密交缠,这般熟识的人,要她做出新面圣的小臣那种战战兢兢的模样也太考验演技了。

    下回再去诊脉必要小心了。幸而,她是太医,无需时时面圣,四个医正,算起来两月能轮上一回就算多了。想及此,暮笙又舒了口气。

    天已晚,暮笙还是得先去太医署记档,太医出入大内皆要录档,何时去的,何时归的,记得清楚明白。

    今夜轮值的赵太医见暮笙是一名小宫娥扶着回来的,忙上前搭了把手:“薄医正,您这是怎么了?”

    “让陛下罚了。”暮笙摸索着坐席坐了下来,揉了揉胀痛的膝盖。

    赵太医吓得脸都白了,张口结舌半晌,方问:“这,这是为何?”

    御前那番话自是不好说出去的,暮笙叹了口气,颇为高深道:“忌泄禁中语。”

    赵太医一拍额头,连声道:“正是正是。看下官糊涂的。”当即半点不敢多问,替暮笙取了活血化瘀的膏药来,又为她倾了一盏热茶,便又去恪尽职守了。

    暮笙掀起衣摆,小心地将裤腿挽到膝上,膝盖那处,已是青青紫紫的一片,尤为触目惊心。她倒出药水,涂抹在膝上,双手交叠,很是有技巧的擦揉起来。一开始就揉开,好得就快,明日也不会太疼。暮笙疼得咬牙,手下力道半分没减。

    过了一刻,感觉药水都渗入皮肉,火烧一般的灼热变成了清清凉凉的舒适,暮笙才停下,自去打了水来净手。

    隔日恰好是休沐。薄暮笙出身医药世家,其父亦是太医,数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去了,她家中自是比不上安国公府富贵,但也过得去。

    一出宫门,就见家中忠仆焦急地等在皇城外,一见她的身影,顿时面色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来:“小姐,您可还好?”

    暮笙冲他安抚一笑,道:“昨夜有事耽搁了,未来得及遣人回家,并没什么事。”

    忠仆仔细打量了她,确信真无损伤,才似度过一劫般舒了口气,道:“没事就好。昨日不见小姐归家,又无人来说明出了什么事,老奴真是急死了。宫里人心诡谲,小姐您又是再实诚不过的性子,就易吃亏,上一回……”

    一路念叨到家。暮笙人生前十八年所受皆是世家女子含蓄温敛的教育,即便关心人,也不会如此坦白宣诸于口,现下见繁叔如此,哪怕相处过三个月,仍是颇不习惯,她好性子地含笑听着,时不时应和两声。

    “现在好了,小姐您做了医正,是完成老爷的期盼,光宗耀祖了。往后您也要千万小心,保护好自身才是要紧。”到家门前,繁叔正好说完结束语。

    暮笙和煦地笑笑,道:“繁叔,你放心。”

    门子见她回来,忙递上一封拜帖道:“小姐,这是昨日下午狄府送来的拜帖。”

    暮笙顿时收敛笑容,忙接过了打开,拜帖上的落款是大舅舅的名号,言辞工整,纸笺上印有梅花,透着一股淡淡优雅的馨香,外封是大红的,烫了泥金大字,大气而沉敛,带着繁荣名门沉厚的韵味。

    狄家虽曾入罪流放,也磨灭不了百年昌隆的家族底蕴与自尊。

    暮笙手指收紧,上面所写的到访时间便是今晨辰时三刻,过了许久,她才松开,将拜帖自己收了,吩咐繁叔道:“过一会儿,将有客至,取清泉之水煮茶,奉上香茗待客。”

    繁叔忙答应:“老奴记下了。”

    暮笙便去了自己房里沐浴更衣,换了一身琉璃白的襦裙来。她有婢子,但自与陛下有首尾后,因娇嫩敏感的肌肤上总会留下一个个暧昧的吻痕,贴身之事便习惯自己动手,而今换了具身子,仍是这般。

    不多久,狄府便来人了。

    是三舅亲自来了。暮笙顿时有预感,事情不简单。她早在一月前便与狄府递过名刺,却一直无回音,到今日忽然送来一张拜帖,必然是有事才上门。

    暮笙正了正容色,如秋月般清婉秀丽的面容温敦正经,走上正堂,那原本叠膝跪坐的男子直起身来,朝她作揖:“薄医正。”他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衫,发上青铜簪子古朴有致,面容俊逸,眉眼沉稳。

    暮笙回礼:“狄大人安好。”她早已打听清楚,三舅舅如今在金吾之中任校尉,官不大,却很得用。外祖父一家虽从武,但并不是外人随心猜测的那般粗鄙不堪,他们腹有诗书,研读经典,皆是风度翩翩的儒将。

    狄小舅似乎没料到传说中的薄医正竟是这般年轻,他拱手,语气之中十分尊重客气:“医正是侍奉陛下之人,本不该相扰,奈何家君卧病……”

    暮笙心头一悸,忍不住急问了一句:“狄公如何了?”

    狄小舅一怔,随即道:“家君自半月前染风寒卧床,已请过许多大夫了,皆无起色,想到今日休沐,薄医正兴许得空,便斗胆上门一请。”

    得知外祖父染病,暮笙怎么坐得住,当即便道:“治病要紧,事不宜迟,烦请大人带路。”说罢,又令家中仆役取她的医箱来。

    她如此利落,狄小舅自是欣喜不已,当即抱拳一礼:“多谢医正。”

    四位医正是专为皇帝看病的,纵使达官贵人相请,他们也有足够的理由拒绝,家中已无高官的狄府诸人并无太大把握,选了这位新升任的薄小姐,是因她曾向狄府投贴,许有他们不知的机缘在其中。

    不过片刻,暮笙便同狄小舅一同出门了,他来时还带了一辆马车,正好供暮笙乘坐。

    ☆、第八章

    狄家原先的老宅在入罪之时便被收回了,后来又被先帝赐给了新贵。现居住的狄府是两年前陛下新赐的。

    府邸不如原先的大气磅礴,地广宽阔,却很雅致,地段亦好,位处离皇城甚近的宣德坊,四周坊邻具是朝中高官,钟鸣鼎食之家。

    暮笙跟在狄小舅身后,快步朝里行走,路上所见,井然有序,仆役谨守本分,园池干净整洁,夏花烂漫,亭阁错落,勃然散发着复兴之势。

    因是来治病,且暮笙心中也挂念着外祖父,便并未对这园子多加观察,不过是一眼瞥去得出的感慨。越是官宦之家,府邸的格局便越有讲究,但万变不离其宗,最尊贵的长辈所居必是正中最好的一处院落。暮笙紧跟在舅舅身后,不多时,便到了。

    正院是最为宽敞舒适的居所,有一堵古朴的拱门,门前站着一位俊秀的男子,见他二人来,立即上前作揖:“三叔,薄医正。”他有着极好的眼力与灵活的头脑,无需人介绍,便知跟在后面的那位年轻女子便是他们要请的薄医正。

    这是四表兄狄景,是狄家这一代青俊之中的佼佼者,也是与她玩得最好的一位表兄,纵使已无法相认,亲人相见总是高兴的。暮笙含笑回礼。狄小舅简单介绍过,便道:“父亲就在里面,还请医正跟我来。”

    狄景顺势便将狄公的情况说了一遍:“自昨日起,祖父便有些发热,一直到现在都是低热不退,浑浑噩噩的,一直在睡。”

    外祖父是习武之人,曾做过保家卫国的大元帅,身子骨向来好,现在老了,也如寻常的老人那般有着无法避免的病痛,暮笙眼眶一热,忙低头掩去一时的失态。

    走入门,两位舅舅与几位表兄都侍奉在病榻前,舅母还有表姐表妹们都在房后亲自煎药。暮笙一进来,众人便纷纷起身作揖,并让出一条道来,大舅舅是长子,此时便要代父行家主之责,上前道:“还请薄医正为家父诊断。”

    暮笙点头,上前轻柔地搭上狄公的手腕。须发皆白的老人,此时正毫无生气地躺在病榻上,感觉到有人来,他微微睁眼,声音虚弱而老迈:“是谁来了?”

    狄大舅恭谨而温和地回道:“父亲,这是薄医正,是儿请来为您看病的。”

    狄公眼球动了动,又合上眼。

    暮笙抿了抿唇,竭力按捺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潜下心来专注诊脉。摸过脉,她俯身翻开狄公的眼皮看过,再观其舌苔。

    老人有恙,总不好医治。暮笙是必要治好外祖父的,她回头询问:“盗汗么?可有头昏乏力之状?卧榻前饮食如何?”

    狄大舅一一回答:“每到夜里便会盗汗,卧榻前父亲胃口不佳,每餐都少食许多,也曾说过头昏乏力。”

    暮笙略一思忖便知了:“这是暑热所致,脾胃湿热,又兼阴虚,是气机乱了。”低头看了看狄公,她眉眼柔和,细致地为他将他的手腕放好,而后道:“开窗,通风,室中不可放冰。请狄大人取前面大夫所留药方一观。”

    药方早已备下,狄大舅自袖袋中取出,客气地递给暮笙,暮笙双手接过,仔细地看了一遍,道:“弄错了,弄错了,气机不调,由胃而起,因当先理顺气机,再思降热。这方子,急躁了!”哪个庸医,误我外祖父。

    暮笙很不开心,药不对症,自然不会好,她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张方子,吹干,而后双手奉上,十分细致道:“一日三次,先用三日,狄公老迈,经不起大起大落,这药方温和,却很有用,三日后,我再来为狄公诊断。房中切记不可闷热,需通风,但绝不可令狄公受凉,褥子需干燥,天热,易出汗,诸位大人辛苦一些。”

    狄大舅等人忙道:“这是吾等分内之事。”

    暮笙一笑,因有痊愈狄公的完全之法,她也轻松了一些,又说了一些熬药的技巧,狄大舅忙让舅母来听,暮笙一看,便欲从狄府打听一些事来。

    诸如,哥哥与外祖是如何逃过父亲的谋害的,他们可知父亲的真面目。

    说完了话,暮笙四下一看,歉然道:“我欲更衣,不知能否遣丫鬟带路?”

    此等小事,自然万无拒绝之理。

    更衣之所离此处有些距离,暮笙一面走一面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贵府与安国公府是姻亲,为何适才却不见有国公府的人来探望?”

    小丫鬟无戒备之心,听得相问,便露出愤慨之色,道:“是姻亲不假,但安国公并非仁义之辈,自裴夫人过世,便再无往来了!”

    暮笙一惊,讶然道:“这是为何?两府不是向来交好么?”又惋惜道,“真是可惜,安国公圣眷优渥,听闻夫人过世之时陛下还曾亲自到府悼念。”失去这样一家姻亲,损失极大。

    小丫鬟满面不屑:“陛下待安国公亲近,夫人过世之时,岂止只悼念,陛下还请了护国寺主持,做了七七四十九日招魂。”小丫鬟说着,言语便放松起来,她语带不解道:“说来也怪,陛下为何要招魂呢?不该是安魂往生才是?她这般不是让亡灵不得安生么?到送葬之时,陛下还不顾群臣劝谏,亲自送灵,亲眼看着裴夫人与裴小姐的灵柩入土。”

    暮笙顿觉心口发麻,心痛便这样猝不及防地袭来,她无从承受,亦无从抵御,只能任这噬心的痛意蔓延。

    陛下,她招的哪里是母亲的魂灵,她送的又哪里是母亲……她分明是……

    “薄医正?您怎么了?”小丫鬟见她面色发白,忙惊问。

    暮笙回过神,抿了抿唇,双手不由自主的握了下拳,神色坦然道:“无事……嗯,只是,狄公是裴大公子的外祖父,他也不与狄府往来么?”

    小丫鬟见她又是笑意温柔的模样,想是无事,便又与她说闲话一般地说道起来:“裴大公子自是亲近狄府啊,这里是他的母家,他自小就常在狄府小住。昨日,裴大公子还来探望过呢。”

    暮笙从中抽离出她想知道之事,从两年前起,狄府与裴府便不往来了,哥哥亲近外祖多过父亲。如此,即便他们不全知,也定是有察觉了。暮笙稍稍放心了一些,知道防备便好,否则,父亲有心算无心,就只有她这下场了。

    那么,外祖父与哥哥是如何对父亲起疑的呢?

    暮笙觉得自己身在无数的疑团当中,解了一个,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不解之谜,偏偏,她还不能亮出身份来直接去问,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去探索。

    真是无比的心累。

    暮笙从狄府出来,谢绝了舅舅们欲派车相送的好意,独自走在街市上。

    夏日的骄阳十分晒人,经过昨日含风殿前那一跪,暮笙觉得这炽热的阳光是能够忍受的,只是出于女子爱美的天性,她还是择阴凉之处来走,以防将自己晒黑了。

    不知不觉便走到这熟悉的巷中,这是陛下置在宫外的私邸,她们相见,多数是在此处交颈缠绵。她站在巷口久久地伫立。巷子的那头忽然出现一辆马车,马车质朴,后面跟着数名骑在高头骏马上的侍从。暮笙定定地看着,看着陛下一身紫袍,从车上下来。

    她衣冠磊磊,悬美玉之佩,她眉目如画,身形冷漠。

    暮笙出神地看着她。这天下间竟有这般巧妙之事,她在想她,她便出现在她的面前。

    孟脩祎似有所觉,缓缓转过头看,望向暮笙所在之处。暮笙顿时屏住呼吸,不知此时是否应当上前拜见,而然无需她多加纠结,下一刻,孟脩祎冷淡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庞,便毫不动容地回过头去,恰好门已开,孟脩祎大步走了进去,似乎从头到尾都不曾留意到不远处站立着的那个人。

    她们,就如从未有过干系的陌生人。

    ☆、第九章

    兴许是被陛下那冷漠的目光刺痛,当夜,暮笙便做了一个梦。

    梦境并不华彩,只有黑白二色,连绽放着热烈光芒的太阳都是一片阴沉的灰暗。那是裴家的墓园,她小时送祖父入土安眠曾去过一回,墓园修得大气庄重,齐整砖石铺地,外面是两排挺拔的常青树。

    她漂浮在半空中,如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发生的一切。陛下穿着一身玄色的冕服,她眼尖地看到她的领子里面露出一小截生麻布制成的丧服。人人皆沉浸在痛失亲人的悲伤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只有她于上而下看去,一览无余。陛下所着是齐衰,妻子过世,夫婿为妻子服丧,着生麻布所制丧服,服丧一年。她不能光明正大地为她服丧,只好穿在里面。

    父亲捧着母亲的牌位,她的牌位在哥哥手中,哥哥哀泣不止,俊朗的脸上,满是泪痕,父亲亦是满面哀色,需裴铭搀扶方能站立。陛下走在一旁,面无表情,直到那两处墓穴,两具梓宫入土,她的眼中才泄露出深切的哀痛,她拢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悲痛与愤怒。

    裴家家仆以铲填土,一抔一抔的黄土填入墓穴,渐渐地积起一个土堆,陛下木然地看着,看着那奢华厚重的棺木被深埋在土里。哥哥与舅舅们站在一处,他们相互依靠,父亲有裴铭侍奉,他本也没有多悲伤,陛下是一个人的,她身后侍从无数,却无人与她比肩,她是一个人的。

    暮笙挣扎着从这黑白的画面中出来,梦中陛下不言不语的克制模样实在太过让人心疼。她坐起身,倒了杯凉水来饮下,清冽的冷意从胃蔓延至全身,她终于清醒了一点,可心底的那一丝莫名的愧疚与心疼却怎么也疏解不了。陛下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何必对她一个不值得的人念念不忘。

    因为这一点愧疚与心疼,两日后陛下宣召的时候,暮笙决定对她和软一点,也坦诚一点。

    仅隔三日便又到含风殿,暮笙仍是谨慎万分。入内之后仍是叩拜。

    孟脩祎这会儿并未批阅奏疏,她颇为惬意地把玩着一管玉箫,见她来,头也没抬一下,就似对待一只卑下的蝼蚁般漫不经心:“起来吧。”

    暮笙起身,恭立在一旁,等她发问,她已决定尽可能顺着陛下,不让她生气。

    “你与狄家是何渊源?”孟脩祎长驱直入,无半点转圜。暮笙心头一惊,心虚地望向皇帝,她发现什么了么?暮笙惊恐不已,强自镇定着掐了掐掌心,慎重地回道:“臣二日前曾为狄公问诊。”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暮笙回答的笃定。殿中便忽然安静了下来,不一会传来一声翠玉与檀木碰撞的清脆声,孟脩祎将玉箫搁在了几案上,颇为匪夷所思地看着暮笙,就如她是一个屡教不改的没救之人。暮笙让她看得胆怯,不自觉地问:“怎,怎么了?”

    孟脩祎摇了摇头道:“你是不是想到太阳底下再去跪上一下午?”

    暮笙咽了咽唾液,回忆起那个并不怎么美好的下午,忙伏地请罪。

    “给你提个醒,你若再不说实话,朕便马上杀了你。”孟脩祎淡淡地道,眼中一片森然冷漠,语气之中含着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她是认真的,暮笙知道,每当她露出这样的神色,便是极其不悦的时候。一旦她的回话,不符合她的预期,亦或,她以为她仍在遮掩,她便会立即杀了她。陡然之间,仿佛有一双白骨累累的双手扼住了她的喉咙,暮笙的心跳骤然加剧,她要怎么回答?

    孟脩祎换了个姿势,侧身靠着身后的隐囊,看着跪在她面前的暮笙,就如看着一个濒死之人。

    暮笙连忙定心,她将这几日所遇串联起来,试图寻一个符合薄暮笙身份的说法,很快,她就找到了。她一面飞快地在脑海中思索如何言语,一面恭敬地回道:“臣为狄公问诊是因狄三爷亲自上门相请,狄三爷之所以上臣之门,是因一月前,臣曾向狄府递过一张名刺。”

    孟脩祎听着,面色波澜不惊。暮笙继续道:“而臣向狄家递名刺是因臣有一件隐藏在心底两年的事,需向狄家坦白。”

    似乎终于激起了一点她的兴趣,孟脩祎点点头:“嗯,说下去。”

    “是与两年前裴夫人之死相关。”暮笙抬头,说完这话,她便注意着陛下神色的变换,她需要知道,究竟陛下知不知裴昭死的离奇。安国公对外说裴昭因病暴亡,但这话是瞒不住陛下的,因为当日,她们就见过面。

    孟脩祎注意到她的探寻的目光,便道:“说下去,别停。”

    没看出任何细微的变换,暮笙只得放弃,继续道:“据臣推测,裴夫人之死并非因过度哀痛,她死于中毒。臣两年前曾为夫人看过一次诊,之后,裴府便改请了别的太医,臣有疑惑,但因涉他人家中私事,且已有别的太医为夫人医治,便将此事压在心底,直到数月之后,裴夫人突然离世,臣方觉不对。”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而后再道:“安国公为宰首,势大无忌,臣恐受害,一直不敢说,却始终于心不安,迟疑许久,忍不住……”后面的话不说也足以让人明了。

    她不再叙述,孟脩祎也没开口,过了良久,孟脩祎方道:“势大无忌?看来薄卿不止一直于心不安,且颇看不惯宰首,你还怀疑那毒是宰首下的?”

    暮笙默然,她想在陛下心中种下猜忌安国公的种子,便斟酌着词句,却忘了一个人的言语所流露出的情绪,恰能说明这个人的立场。事已至此,她只好硬着头皮道:“是,裴夫人是裴家主母,能在她饮食之中下药的人就那么几个,宰首是最有可疑的。”

    “嗯,很有道理。”陛下看起来很欣赏,却不说自己是否认同。然后,她看了暮笙一眼,欣然道:“薄卿今日又让朕不高兴,去外面跪足三个时辰谢罪吧。”

    暮笙:“……”阴晴不定说的就是你!

    破罐子破摔,她干脆问出心中的疑惑:“陛下为何知道臣与狄家有往来?”她去问诊也不过一回,她怎么就知道了?

    孟脩祎变得很好说话,立即就解答了她的疑问:“那日朕见你站在巷口,行迹可疑鬼祟,不像个好人,便让人查了查。”

    暮笙:“……”可疑鬼祟……她分明在心疼她孤寂可怜。真是岂有此理!她压抑着悲愤,慢吞吞地告退起身,认命地到太阳底下跪着。

    幸好这回有个明确的时辰,而非虚无缥缈的“等朕高兴”,有一个目标,比起上一回少了许多煎熬。

    三个时辰后便入夜了,宫门也已下钥。想到来前,她请人去带话回家,说今日宿在太医署不回去了,暮笙不得不感叹自己真是料事如神。亏得她来前还想对陛下和软坦诚一些,事实证明,这位身在九阙的尊贵君王根本不需要,除了来自裴昭的讨好和温声软语,她已强大得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惜。

    暮笙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满是违和与不适……分明,她就是裴昭。

    三个时辰后,暮笙照旧一身淋漓湿汗窘迫狼狈地被搀扶入殿。

    孟脩祎修长的五指托着一个冰碗,悠然自得地享用。见她进来,还算有良心地道:“与她水。”

    宫人奉上一杯水,暮笙也没客气,一气饮尽了。膝盖痛得钻心,上一回还没好,这回又遭祸,陛下真是与她相克,真想如当年的谢相一般洒脱地挂冠而去,再也不要看到她。

    孟脩祎啧了一声:“薄卿这幅模样真是顺眼多了。”就如逗弄一只弱小的玩物。

    暮笙一脸生无可恋:“陛下喜欢就好。”

    “朕可没说朕喜欢,薄卿真是会妄测君心。”

    怎么办?这时她是不是应该跪下,然后说一句“臣惶恐,臣万死”?暮笙觉得再面圣几次,她的命就要交代在这含风殿里了。出于对生命的留恋,暮笙没骨气地跪下了。

    孟脩祎看着这看似柔婉顺从实则固执倔强的姑娘,心念一动,缓缓说道:“有一件事,要让你知道。接替你为裴夫人看诊的那位太医便是廖海。”

    暮笙一愣,陛下为何告知她此事?想到适才说裴夫人之死时,陛下无半点意外惊讶,她早就知道?那么此时告知她接替她为母亲看病的是廖海便是要为她点明廖海之所以要害她性命便是因她知道了裴夫人之死不同寻常,因而要灭口?

    孟脩祎见她神色变换,便知她明白了,她道:“卿退下吧。”

    直到暮笙迷迷糊糊地从含风殿出来,她仍有些糊涂。陛下本是无需告诉她的,可为何又说了呢?暮笙回头看了一眼筑在高台之上,仿佛耸入云霄的建章宫,叹息着摇了摇头,难怪皆道君心难测。

    回到太医署,凑巧值夜的还是那位赵太医,这回他不问了,自去取了膏药来,满含笑意地道:“下官在这太医署有十几年了,头一次见您这般不走运的医正。”

    暮笙笑了笑,坦然道:“说不定过几日我就惹恼陛下辞官归田了,到时还请赵太医勿吝惜一杯薄酒来送行。”

    她素来随和可亲,赵太医哈哈一笑,连道:“自然自然。”搁下了膏药,退了出去。

    ☆、第十章

    宫中是不会亏待太医的,更何况是受全天下医者仰视,专替天子诊病的医正。太医署有一间专属暮笙的房舍,内里布置齐全,干净雅致,有这样的地方来歇夜,暮笙觉得已受优待。

    她如上回那般,就着膏药用力地将膝盖上的积血揉散,使药力透入肌理发挥最有效的药性。幸好懂得医术,不然一回一回的淤青请大夫也麻烦得很。

    不过,貌似她上一世就很善于包扎上药,说不定这方面她还真有一点天赋。暮笙将瓷质的药瓶放到一边,就着窗外漏进的一地清亮的月光想起那一阵,还是五殿下的陛下重伤在身,住在裴家的园池中养伤。

    她安然自若得很,半点不担心几乎要了她命的伤势,也不关心那派刺客刺杀她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一派理所当然地赖在她家养伤。每到换药之时,她精力总是尤为充沛,挑剔丫鬟的动作太过粗鲁,会压到她的伤口,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地要她亲自动手为她敷药包扎。

    碍于她皇女的身份,她只得屈服,做了半个月的丫鬟,事事亲力亲为的照顾她。起先,自然是手生的,五殿下疼的龇牙咧嘴:“你就不会小心点儿?”

    她半点没给她留情面,冷冷地嘲讽回去:“若非五殿下任性,此时便能少吃点苦了。”她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五殿下却不以为忤,很愉悦地一笑:“还望小姐怜惜。”

    几次下来,她的换药包扎的手法便娴熟得能与医女媲美,五殿下也少吃了很多苦头,她安之若素地养伤,她却不能一直把人留在家里,何况,外面已为这位任性的小皇女的行踪闹翻天了。几番催促后,终于在某一日的清晨来了一群侍从接她离去。

    临行前,她笑吟吟地看着她,道:“你救我了一命,我会报答你的。”

    那时她光喜悦于终于能将这烫手的芋头甩开,根本没理会她这番话。也许是她赶人的意图太过明显,五殿下见不得她这得意洋洋地模样,便口角含笑地凑到她的耳边,吐气如兰:“先别急着高兴,总有一日,你会主动来找我的。”

    她自然不信,全然不放在心上,她是手握实权的宰首之女,能有什么事需要去找一个无权无宠的皇女?很是敷衍的道:“那裴昭便静候那一日地到来了。”

    结果,三日后,先帝昭告天下,立皇五女脩祎为太女。四位皇子争了十几年的东宫之位出人意料地落在了默默无闻的孟脩祎手中。她瞬间从一个无权无宠的皇女一跃成为最炙手可热的皇位继承人。

    月华清冽,沉静如水。夜渐深,地板上的月光也渐渐偏移了方向。那些深埋在记忆当中的事,她以前从未去回想,现在想来却总能发现一些当时没有觉察到的东西。暮笙平躺在榻上,眼睛大睁,无神地望着顶上的帷帐。

    是不是那时候,陛下就已对她暗生情愫?

    暮笙辗转半宿,又想到白日陛下听闻母亲因毒而亡时无半点意外的冷静面容,她是早就知道的?那么她知不知道裴昭死得离奇?照她追根究底的性子,哪怕不知全部,必然也能看出其中的可疑。那么,她怀疑父亲了么?若是陛下已知晓,她要弄清真相便会容易很多。

    左思右想,直到快天亮暮笙才睡意昏沉地入眠,不到一个时辰,她又得起榻应卯。真是一刻不停的劳碌命。幸而她自小就在母亲的教导下自律自立,如今身处逆境,过着与从前锦衣玉食、悠闲自在截然不同的日子也很快就适应了。

    傍晚归家,暮笙拐去了狄府看狄公状况如何了。

    隔了三日,狄公已有明显的好转,暮笙将药方稍稍改了几处,与狄家人道:“照这个方子服上一旬便可痊愈了。”

    几位舅舅自然对她多有感激,令人奉上丰厚的诊金来。暮笙也落落大方地收下了,此时若是推拒,倒显得她别有目的。

    她在狄府留了片刻,也未见哥哥来看望外祖父,想必今日又碰不上了,暮笙深觉遗憾,又想哥哥在御林当差,要见面也不会太难,况且安国公府恢弘气派,她去门口等他就是了。这般安慰了自己,她便不那么失望了。

    她要见哥哥,是因多日不见,她很想念他。一母同胞的兄妹,他们自小就很亲密,从未有过争吵。父亲变成了一个她完全认不出来的人,母亲因此而惨死,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能与她感同身受,就只有哥哥了。

    暮笙想着,步履沉稳地走出狄府大门,却在门外意外碰上了。

    裴谌一身曲裾,青衣潇潇,身姿磊落,他的容貌与裴昭很像,只是裴昭更为清秀柔和,而他则线条分明,俊美硬朗。见有一年轻貌美的小姐从外祖父门内走出,裴谌放慢步子,颔首见礼。

    二人交错而过。暮笙忍不住道:“裴公子。”

    裴谌止步,回过头来,嘴边带着一抹从容不迫的笑意,这笑暮笙她最懂不过,从前她也是这样,不是因心情好,也不是因见到对方开心,不过是出于自小所受的良好修养,对谁都是这般看似亲近,实则疏离。就像一张面具,呈现给世人最无暇也最虚假的一面。

    只有在面对陛下之时,她才会被她气得不得不揭下这张面具,提起全部的精力与她据理力争。暮笙心念一闪,竟有片刻失神,虽然她从不承认她对陛下心有爱慕,然而,事实便是,从一开始,她对陛下就与对任何人都不同。

    裴谌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容貌秀丽出众的姑娘,温和地开口问道:“在下裴谌,不知小姐有何赐教?”

    暮笙暗自深吸了口气,介绍自己:“小女薄暮笙,供职太医署。”

    裴谌恍然,笑意真心了一些,翩然有礼地低身一揖:“原来是薄医正,多谢医正为吾外祖尽心,在下感激不尽。”

    暮笙的眼中顿时染上暖暖的笑意,她很快地说道:“举手之劳罢了,况且我是医者,救人看病原就是我的本分。”

    府门内有仆役朝外面张望,他们身前是人来车往的坊巷,此处并非说话的好地方,不等裴谌开口,暮笙便道:“有一事需与裴公子详谈。”

    这话说的,像极了那些欲与他有所进展的贵女们的托词,裴谌挑了下眉,眼中划过一丝了然与不快。暮笙很快便捕捉到了他这微妙的情绪变化,心中顿时更愉快了一些,飞快地说道:“七日后便是休沐,到时,希望能在城西望京楼与裴公子一叙,”见裴谌掩藏在温润外表下的不屑,暮笙敛下笑意,郑重道,“我要说的,是关于令妹裴昭之事,望公子务必要来。”

    有多久没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裴谌听见妹妹的名字,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恍惚感,他回过神,见那姑娘还在等候他的答复,立即便同等郑重道:“休沐日一早,在下必如约而至。”

    他态度转变得如此突然,暮笙却了然于心。就是这样,不论发生什么,哥哥是不会放弃她的,只要提裴昭之名,哥哥绝不会视而不见。

    得到裴谌的回复,暮笙心情大好,她已琢磨好说辞,把她知道的告诉哥哥,父亲势大,以她一人之力,是绝不能撼动的,她需与哥哥联手。

    只是……那毕竟是父亲,哥哥素来敬重父亲,是否会愿意……

    父子相残毕竟不是人人都愿面对的事。哥哥尚青年,未居御林,前程似锦,若被传出一丝忤逆的名声,他的前途便毁了。况且,有几个人忍心对生身父亲下手?

    就如的她,即便是受到那般不公的对待,想起死前那一幕,想起那般慈爱可亲的父亲残忍至极的话语,她痛苦无助迷惑愤怒,却不曾生出一丝想要报复的欲、望。

    若不是得知母亲亦遭毒手,她怎么会有那般强烈的恨意?

    暮笙不禁有些迟疑,她走在太医署外面的一条小道上,四周皆是青翠的绿茵。独自一人再次徘徊,不过是想理清那繁杂的思绪。

    最后,暮笙决定,先从哥哥口中探知这两年之中发生了什么,还有哥哥,他知道了多少,再做打算。

    她想明白了,步履都轻松起来,正要回太医署去,便见前方有十二人抬的玉辇朝这边来。玉辇华丽庄严,前后侍卫宫人无数,旌旗华盖,仪仗次第,却井然有序无一丝喧闹。

    这般威严无上的架势,满天下唯有陛下一人。

    暮笙大吃一惊,顿时感觉膝盖好疼。她忙惶然转头四顾,想着有没有地方可让她避一避。她可不要再与陛下碰面了。

    ☆、第十一章

    举目四望,入眼皆是修剪得齐整的绿茵,还有两排间距疏朗的白杨,稍远处倒是有堆得精妙好看的假山,但现在窜过去动作就太大了,定会被当做行迹可疑之人捉起来。

    圣驾越走越近,暮笙认命的垂下头,弯身,恭敬地向圣驾行礼,只盼陛下贵人多忘事,已记不得她这个小医正了。

    想也……不可能啊!陛下的记性,堪称过目不忘!

    圣驾路过,玉辇上的君王疏懒地侧靠着,如明澈锐利的杏目缓缓望来,她敲了敲玉辇的内壁,随身侍奉的宦官立即高声道:“停!”

    玉辇沉稳如山地落地。孟脩祎起身,她今日穿了身正红的曲裾,衣袖宽大,几乎垂到地上,纤腰修长,风流无限。她自玉辇上下来,朝着路旁的暮笙道:“过来。”

    暮笙只得小跑上前,恭恭敬敬地道:“陛下。”

    孟脩祎低头打量了她一番,这姑娘照旧是一身青色的官袍,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啧,这曼妙的身姿掩在单一死板的官袍下真是可惜了。她随意地想,笑了笑,问道:“卿怎在此处?”

    暮笙板着张俏脸,回道:“此处不远便是太医署,臣坐得憋闷,来透透气。”她抬头看了孟脩祎一眼,礼尚往来道:“陛下从何而来?”

    孟脩祎随意地漫步到草坪边上,暮笙跟在她的身后,听得她说道:“去了一趟中书省,见了见你瞧不惯的安国公与一干臣属。”

    她说到安国公时语调微沉,仿佛很与众不同。暮笙看了看她,叹道:“陛下可别怎么说,让人听见了传到安国公耳中,十个小臣都不够安国公泄愤的。”

    一时都不忘说安国公坏话。孟脩祎轻声一笑,斜觑着她,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道:“怕什么?朕会护着你。”

    陛下今日和气得有些异常。暮笙一脸不信,您少折腾我就是好的了。孟脩祎望着她没半点放在心上的样子,不禁有些恍惚起来。出自君王之口,不说君无戏言,也是一言九鼎,她却半点不肯相信,似乎她的信誉有多不好似的。这个样子,和那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孟脩祎的眼眸不禁幽深了一些:“你做的什么怪样子?朕说了自然就会办到,往日罚你也不过是你总不老实欺瞒于朕。”

    言下之意,纯粹自作自受,没治她一个欺君之罪都是她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暮笙咬牙切齿,却不得不低头,不甘不愿地牵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臣多谢陛下,臣这条小命便都赖陛下护佑了。”

    孟脩祎愉快地点点头:“记得多讨好朕,别让朕不高兴。”

    脑海中骤然响起那一日欢好后,因她总不肯与她好脸色,陛下忍不住气急败坏的话语——“讨好一下朕有多难?非要这般固执?”——竟与此时的悠然自得,轻松调笑交相辉映。暮笙不由心软,郑重地点了点头。

    孟脩祎莞尔一笑,目光从暮笙的面容上滑过,转头对那贴身侍奉她的宦官一个示意,宦官便冲着那乌压压一大堆宫人侍卫做了个手势,圣驾再度行走,只留了十余宫人与侍卫在旁伺候着。

    孟脩祎回过头来:“朕有些心闷,你陪朕走走。”她说罢不需人回答,便抬足走了。

    有些心闷?她可是刚见了安国公回来的,难道安国公做了什么不合她心意的事?暮笙如秋水般盈盈透亮的眼眸一转,忙跟了上去。

    宫人与侍卫皆远远缀在身后。暮笙始终落后孟脩祎半步。走过这条小道,便到了一处明媚有致园景,亭台错落,山石垒垒。

    说是陪她走走,便真是陪她走走,孟脩祎一言不发,暮笙便静默地跟在她身后。景色再好,看惯了也不觉了,暮笙出身大家,什么秀丽之色没见过?她放弃了这满目秀色,转而观察起陛下来。

    似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没什么变化,容颜依旧,高挺的鼻梁,光滑的肌肤,薄薄的红唇总带着一点水润,一双深如幽潭的眼眸时而温柔如水,时而森冷锐利如宝剑出鞘。她不喜太多佩饰,腰间除却一枚美玉,便是一只宝蓝色的荷包。

    暮笙的目光在那并不多精巧的荷包上滞留,这是三年前七夕,还是太女的陛下硬要她亲手缝制的,到手之后她便一直佩戴在身上,多年过去了,风霜雨露,夏雷冬雪,到如今,她还不曾摘下。

    “卿在看什么?”耳边忽然响起孟脩祎低沉的声音。

    暮笙一惊,立即回道:“臣见陛下所佩美玉温润,便多看了一眼。”很坦白诚恳的样子。孟脩祎看了她一眼,状似不经意的问起:“朕记得令尊也是太医,卿有如此医术,可谓家学渊源。”

    暮笙顿时心头一跳,薄老太医之事她知道的不多,幸而繁叔唠叨,总爱提起,她谨慎道:“是。”

    “令尊之死是受先帝昭妃的牵累,幸而,之后总算是还了他清白。他为太妃而死,太妃对他也是不同的,对你,也多有照拂吧?”孟脩祎淡淡道。

    暮笙心口一凉,所有的警觉都提起,陛下在试探她!帝心多疑,光她知道的,陛下便已查了她两回,此次竟又亲自来探。暮笙只觉这烈日炎炎太过炽热,她的后背已渗满了汗。孟脩祎还在等她回答,暮笙吸了口气,回道:“据臣所知,家君之死是因卷入先帝贵妃秘事,虽最终还了清白,为避嫌计,贵太妃最初赐了千金厚葬家父,便与薄家再无干戈,更不会照拂臣下。”

    皇帝锋利的目光瞬时便和缓了一些,笑道:“原来是贵太妃,朕竟记差了。”

    暮笙勉强笑道:“陛下事忙,这等琐碎小事哪能都记得。”

    孟脩祎一笑,那俊美到极致笑容,令日月失色,她目光如春水般地流淌,静静地落在暮笙的身上,暮笙只觉心跳骤然加快,她本能地感到危险,有一股忍不住想后退的冲动,只能拼命地忍耐。孟脩祎看着她抿得紧紧的嘴角,眼中的慌乱无措。忽觉这一身官服虽呆板了一些,却别有一种禁、欲之美,这样的人若是谁派来接近她的,可真是令人惋惜。

    “朕年少时不喜拘束,爱四处乱走,有一回,在宫外遇到令尊,那时令尊身边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很是胆大不怕生,现在想来,那小姑娘便是你了,你可记得这事?”

    暮笙的脑海中仿佛有一座雪山轰然崩塌,这事,她如何知晓?是真的,还是陛下杜撰出来套她话的?若是真,究竟是怎样一番情形,若是假,陛下为何这般费尽心机地试探?

    孟脩祎如珠玉般璀璨的目光柔和得不得了,看着暮笙,就如看着她至爱之人。就是这个样子,跟那个人一模一样,分明已慌乱到极致,面上却要做出平静镇定的假象来。这样下去,哪怕她果真是谁派来的探子,她都要舍不得杀她了。这世上哪会有这般性情相像之人,还以那般柔弱无依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请求她的庇护,恐怕都是算计好了的!

    她查了多日都查不出什么,只好亲自来试。想到一个微贱的探子竟敢模仿那个人的性情行事,她便满腔怒气,恨不得立即撕碎了她来泄愤!

    天子的威势如山岳般威压而下,暮笙感觉到那森然的杀意,她揪紧了衣角,脑海中不断地寻找破解之法,陛下想听什么?她怀疑什么?此时万不能示弱,按陛下的性子,强硬地扛过去兴许还有一线,若是示弱求饶,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暮笙咽了咽唾液,语气如常:“有么?臣记不得了,只是臣少时迟钝寡言,陛下所见若是个活泼灵气的小姑娘,恐怕不是微臣。”繁叔说过她从小就沉默寡言,不喜言语。

    孟脩祎微抬了下颔,语气波澜无惊:“照你说来,朕又记错了?”

    暮笙沉默,掌心冷汗涔涔,她低声道:“兴许是……”

    宫人与侍卫都在远处候着,谁也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但只要皇帝高呼一声,便会有无数人飞身来听候诏令。暮笙觉得害怕,觉得无力,她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错,让陛下感到威胁,若是……若是再死一回,死在陛下的手里,她是怎么都无法瞑目的,想一想那种感觉,竟仿似比死于父亲之手更让人心神俱灭。

    暮笙垂首不语,她细弱的脖颈露在外面,苍白而柔弱,让人忍不住去扼杀毁灭。

    孟脩祎看着她,忽然出手,毫不怜惜地捏住她的下颔,强迫她抬起头来。暮笙张皇无措,只能与她对视,极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坦诚无所隐瞒。但显然,皇帝不是那么好敷衍的。孟脩祎低头,附到她的耳边,温热的湿气打在她圆润的耳珠,暮笙忍不住轻轻一颤,整只耳朵都染上了好看的绯色。然而皇帝的话却如一盆冰水彻头浇下,让她面色发白。

    孟脩祎道:“裴昭……”

    ☆、第十二章

    裴昭二字被咬着念出,语调说不出的森冷。

    陛下,竟认出她来么?暮笙再也装不住镇定,无法置信蓦然爬满了她的面庞。她缓缓地扭过头,与皇帝对视,那一双幽邃的眼眸如布满了锋利的冰刀一般冷酷,无半点温柔与喜悦。

    她真的认出她了么?还是将她当做从地府而来占夺人躯体的鬼魅了?暮笙顿时浑身生寒,她纤柔的躯体逐渐僵硬,看着孟脩祎的眼神也渐渐变得恐惧。

    “你果然知道裴昭。”君王口吻冷漠,捏着她下颔的手逐渐收力,剧烈的痛意袭来,暮笙疼得倒吸了口冷气,高高悬起的心却瞬间回落。原来只是试探她是否识得裴昭,而非认出她。只是虚惊一场,但不知怎么,她的心却不断回落,回落,直至下沉,直至跌落谷底,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她的心。

    “快说!谁派你来的,接近朕有何目的!”孟脩祎低喝道。

    居然将她当做被人收买的细作了?

    暮笙这才明白为何会有这一场。她眼中飞快的划过一丝诧异,下颔再度收紧,暮笙吃痛,她抬手握住孟脩祎的手腕,哀求道:“陛下,您先松一松手。”

    孟脩祎不为所动,冷嗤道:“少作怪!你还是乖乖招认了吧,朕心情好,兴许还能赐你一个全尸。”

    暮笙挣扎不过,眼中闪过一丝幽怨,孟脩祎一怔,手下不禁松了松。

    暮笙知道,陛下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故而,知道陛下不是认出她以后,她反倒定下了心神。她约了哥哥碰面,早就琢磨好了一个严谨的说辞,这套说辞能用来瞒过哥哥,自然也能用来对付陛下。

    暮笙仰起头,勇敢地与孟脩祎对视,十分平静地道:“臣与裴小姐有数面之缘。去裴府看病那回,就见过她。”

    孟脩祎不见喜怒:“说下去。”

    暮笙暗暗地深吸口气,继续道:“不知陛下是否记得,臣说过,两年前,臣入裴府为裴夫人看病,就是那时见的裴小姐。”

    孟脩祎想了想,松开手,口角含了一抹漫不经心的笑:“似乎有些道理呢。”

    她一点都没相信。暮笙知道,想让陛下放下心防简直难如撼山。她只能一面说,一面做出回想的样子,使这段话听起来果真是存在于她的回忆当中的,而非是她精心的杜撰。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说起来,真是像隔了一世般令人唏嘘。裴小姐忧心母亲病情,详细地与臣交谈,用毒之人手法高明,臣虽笃定,却找不出证据,本打算慢慢用药调理,故而与裴小姐讲述之时便隐瞒一些情况。不想,之后裴家便不再令臣为夫人看诊了。”

    孟脩祎听得极为入神。暮笙想了想,接着说道:“然而,随着时日推移,裴小姐似乎也看出了不妥,她找到了臣,臣便说了。”

    “你都告诉了她?”孟脩祎蹙眉道。

    暮笙:“……”不会这样都被牵罪吧,她这个当事人想一想那种状况都觉得没问题呢。

    孟脩祎见她呆呆的样子,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快说快说!”

    那么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暮笙再度低首道:“之后不久,便听闻了裴小姐的死讯,不过三日,裴夫人也跟着去了。臣以为,裴小姐是发现了什么,被灭口了。”

    她说完,一抬头,就见孟脩祎失魂落魄的,她水润的薄唇抿得紧紧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步履凌乱的转身而去。

    暮笙定定地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恭候在旁的宫人飞快地跟了上去,她被簇拥着,浩浩荡荡地离去。

    暮笙轻轻吁了口气,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吧?

    万没想到,陛下查不出她的可疑之处,竟以为她是被人收买了,刻意来接近她。

    若是她真是被谁收买的……那这个人也太神机妙算了吧。将陛下的喜好摸得透透的,连她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都知道。

    事情发生到这个地步,暮笙也知道了,必然是自己的性情与裴昭太过相像惹来的麻烦。

    想也是,故人西去两年以后突然冒出一个神态性情都甚为相像的人,若是换了她,必然也要心生怀疑,何况是满身戒备的陛下。但,近廿载时光养成的性子,哪里能说改就改?

    暮笙真是头痛不已,刚脱险的庆幸都荡然无存了。下颔那里传来胀热的痛意,她下手那么狠,定然是留下乌青的指痕了,这个样子,让她怎么回太医署!

    人倒霉起来,真是做什么都不对。她不过出来走走,都能遇见图谋不轨的陛下。最好呆在屋子里一直不出来好了。

    暮笙回到太医署,果然受了众人目光的洗礼。皇宫大内,竟然会受伤,且伤处那么诡异,不能不让人心生疑惑。太医令忙来问她是否遇到什么危险,那么深的指痕,总不可能是自己弄的吧?

    暮笙呵呵的笑:“那个人来头太大,你我都惹不起,多谢太医令关心了。”这种地方受伤,让她连说摔了一跤这样的托词都不行,谁摔跤会摔成这样!

    太医令听罢,便默默的退走。禁宫之内来头大的人的确不少,他们大部分都惹不起。

    暮笙看着他利落地走了,一点也不热心,顿时很心寒人情冷漠,哪怕陪她骂那个人几句出出气也好啊!

    幸好,到休沐那日,那两道指痕已完全消了下去,不然带着它们去赴约也太失礼了。

    城西望京楼,车轿交错,客满盈门。暮笙早定了位,不然,怕是得等。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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