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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温柔的崩坏 作者:死去的作者

    第6节

    “打给你干嘛?”

    他说:“祝我新年快乐啊。”

    过年那天,我敲开了郑毅家的门,家里只有郑毅妈妈一个人,桌上没有饭菜,她也没有打开电视。她看着我小声地重复着:“和他爸一样,突然就没了。养了那么多年,突然就没了。”

    我拿起沙发上的羽绒大衣,给她披上,拉起她的胳膊,往衣袖里套。

    我说:“阿姨,郑毅会回来的。今天是除夕,我接你到我家去过年。”

    郑毅妈妈用手揩了一下眼睛,看向我:“林安,你回去好好过个年吧,这段时间天天往我这边跑,过年还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

    “你就是我的家人。”我硬拉着郑毅的妈妈到了我家,把她安置好后,我走出来,站在门口,把手里的酒杯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敬了一下:“无论你在哪儿,新年快乐。”

    ☆、第 29 章

    我开始和技术人员一同进入隧道,在地底下不分昼夜的日子里,艰难地计算着剩下的时间。

    8月23日,检测机器发出预警:在挖掘机器的最下方,只有两公里的可勘测岩石层了。而更深的地底,无法勘测情况。所以规划部门临时更改路线,采用t形挖掘路线。将核心指挥机器置于安全的平面之上,而将挖掘机器垂放下去,控制铁轨,避免意外。

    9月14日,我们打通了最后的岩石层,机器由一根主轴和二十根负重绳保护,悬于空中。一个深渊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深渊的中间,有着一抹银色的亮光。我们试图看清这个深坑的内部情况,但光线能及的地方,一片虚无。

    临时制作出的一个机械抓钩被放了下去,朝着那抹银色的亮光靠近。钩子晃荡几下,不见了。钢绳轻轻晃了几下……几秒过后,像点燃了的炸弹引线,银色亮光飞快上蹿,燎烧一切。

    我从控制平台后方跑了出来,接过电锯,在亮光吞噬掉一切之前锯断了钢绳。亮光将那截钢绳吞噬殆尽之后在地表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我低下头想仔细查看。

    “小心!”孙轲将我往后一拉,我看见亮光周围的岩石正在快速地消失,亮光因缺少支撑,在中心坠落下去。

    在场的所有人,以几乎相同的表情站在那里,好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接下来的一切,都由刘媛的科技团队接手,而我仍然在这里扮演着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我什么都不懂,就像一个驻守在这里的人形障碍物。我不停地查看着资料,恶补着基础的科学知识,也会参加所有的会议,跟在刘媛身后,希望能帮上她一点点忙。因为,在早就写好的历史上,我能找到找回穿越者的办法。

    但我却没有任何头绪。

    我摸着自己缺掉的半边脚掌,在灯下无神地坐着。那半边脚掌,是被那道银光带走的。当时,我被孙轲拉回去之后因为重心不稳倒在了地上,当我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却感觉有些站不稳。怪异的是,我的脚并没有流血,半边脚掌上的皮肤闭合而平滑,就好像我本来就先天畸形,没有另外半边。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鞋的前面塞上硬纸板和棉花,再放缓走路的速度刻意掩饰一下,没有人看得出我的残疾。

    重要的是,那些被吞噬的东西究竟去了哪里?刘媛那边似乎有了不小的进展,这些天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昂,甚至有些人已经不眠不休几天了。我不能一直待在那里,彻夜不归会让父母担心,我还要去看望郑毅的妈妈,陪她聊聊天。

    虽然早已立秋,但是天气仍然燥热,我躺回床上,脑袋里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我曾经很努力地想变成一个温柔的人,不埋怨生活,有自己的目标,将来能很好地生活下去,可是把我剖开了看,我也不过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而已。我自私到,几乎忽视了在我身边所有的人。说实在的,我没有对任何一个人特别好过,脾气差,又长了根顽固的脆弱神经,总是时不时地就脸色阴沉。就是这样,也有人愿意对我好,拿我当朋友。

    内心焦躁不安,难以平复,我从床上下来,披上外衣,往实验室跑。我已经没时间东想西想垂头丧气了,做一件事,要么就用十分的力,要么就干脆别干了,没有什么七八分的说法,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上面,只会在失败的时候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倾尽全力。

    我径直走进隧道,孙轲不在,里面只有一个值夜班的工作人员。

    “小张,情况怎么样?”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翻动着手里的资料,声音略带疲劳,“进展很大啊,刘教授确定了银光的可吞噬半径,在半径之外,吞噬速度呈≈倍递减,周期变长。她交代要在距离银光中心十米的地方建个采集点。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刘教授已经能利用它了,虽然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倒流,不过是个很好的开始。她才刚走呢,看来今晚是不打算睡了。”

    我往下望,看见黑洞中确实支出了一个银色支架,看来这就是建立采集点的地方。

    我对他说:“你把资料给我吧,去小睡一会儿,我帮你守着。”

    他用手掩着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那就辛苦你了。”

    我翻看了一下新添的资料,上面标注着:“极速吞噬范围:一米,高强度辐射区域:十五米……”后面是一些曲线图和公式,以我的知识储备,并不能看出来十米的安全高效距离是怎么推断出来的。

    我蹲在经过加固的洞口边,俯视着那抹光,竟然觉得它那样静静地悬着,显得有些温柔。我想接近它,尽管我鞋子里的硬纸板提醒着我,这是一个很糟糕的主意。

    我把资料翻过来,在上面画起了构思图。如果在已经建好的机械支架对面再建一个支架,一方放巨大镜面,上方焊接照明装置。另一方设置望远镜,像潜望镜一样,利用长钢管桅杆和反射镜使之增加高度,这样在上方隧道里也能安全地看到里面的情景。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行。

    我这种装置构思实在是过于简陋,第二天跟孙轲谈的时候,他调了一个科研组的人来,帮忙设计了一下,设备很快便被制作出来,并投入使用。

    刘媛在采集点上放置的机器使研究速度推向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峰,每一天都有好消息传来。我的职责变成了观测物体落入银光时的物体状态变化,超高速摄影机拍摄到的画面逐帧放映,由我进行观测,其实……根本没什么有用的发现。

    他们把位置、距离、角度完全固定好了,这样的观测结果是孤立的,没有对比的数据。我和小张一起,调试了机器的角度,并设置了一块球面镜,使之能看到亮光底部。

    它的底部,是纯粹的黑色,在那里所倒映出的影像,都蒙上了一层黑雾。往银光中倾倒水时,它的反面,黑雾中也隐隐会出现水的波纹。为了找到突破口,我往里面投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一条鱼骨,终于将这个僵局打破。

    我看见鱼骨掉下去的瞬间,底部荡开来的水波里,有一条活生生的鱼,它只出现了几秒,当它的鱼尾消失在镜头里时,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我明确地知道一点,那道亮光绝不是烧毁了一切,那些东西进入里面,甚至发生了某些变化。我想亲自下去看看,但这遭到了反对。因为进去容易,但却没有出来的办法。

    可我并不害怕,因为孙轲在未来见到过我,这代表我绝对不会葬身于此。既定的未来以一种暧昧的方式给了我巨大无比的勇气和信心。只要不死,我就能带着发现回来。

    我寻找机会,在深夜,独自跳下了那里。

    下面有……深及小腿肚的水,一堆为了勘测情况而不慎坠落的机器,它们完好无损,却也无法启动。我爬上了那堆机器,脱下鞋子,卷起打湿的裤腿。我的那半边脚掌,也回来了。

    这里就是个大型图书馆的样子,而我的头顶并不是什么银光,而是天花板。这里根本不像我想要找的地方。它没有半点神秘的意味,到处都灰扑扑的,带着灰尘气息。

    我跳了下来,涉水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书,随手翻到一页,内容琐碎得让人昏昏欲睡,我很难相信会有一个作者到了能出书的水准,却依然采用着小学生记流水账的方式写东西。我把这本书放进书架,沿着过道一直往前走,一直走,走不到尽头。

    这里看着只有百来平米,却仿佛能向四面无限延伸。书就像蛰伏的跳蚤一样,随时可能朝我一跃。实际上,光是在其中行走,就让我感到了一种压迫。我看向了站在我面前的书架,好像现在唯一能提供线索的东西,只有这些书了。我眉头紧皱,又抽出了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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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安侧过身,看着林敬头部的灰黑色轮廓剪影,说:“如果哪天我走了,我的所有东西都在我们约定好的位置摆放着,铝质盒子,就在我的书桌下面。”

    林敬明白了,这些天他弟弟究竟在苦恼什么。在这种穿越混乱的时代,什么都有可能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人与他人的关系变得微妙,人也很难去承认自身的价值,一切都像飘在时空里没有根茎的植物。

    林敬顺着他的话也开始交代:“我的东西放在这里。”他敲了敲床头那面的墙,上面传来敲击金属的声音,“钥匙你还记得放在哪里吗?”

    林安的声音充满疲惫,他的脑袋里全是不安的对未来的揣测,他说:“记得。”

    林敬记得,他在林安这个年纪的时候,怀着和他一样的想法,或者说,更加偏激。他和林安很不一样,林安性格懦弱、内向,对于外物持着一种天生般的冷淡,而他在青春期的时候,简直是个混球。打架这种事,他向来不手软,不见血不停手。然后报应就来了……没有原因地,他弟弟就经常带伤回家。

    他又不能去揍小孩儿,只能口头教育,但那有什么用?林敬看着脸上到处都是擦伤,还总是一声不吭的弟弟气得简直要炸了。后来,他放学后第一时间就会跑到小学门口去接人,也不去跟别人打架了。他见不得别人缩在角落里闷声挨揍的样子,那些人的身上会有林安的影子。

    林安小的时候,一见到林敬,就会把手举高,等林敬牵他。他的手很软,林敬握着他的手的时候,心也会软下来。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与其说是生活打磨了他的棱角,让他只能温和而无奈地活着,还不如说是林安的存在消磨了他的脾气。

    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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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掉了下去,我的手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低下头的时候,目光穿过手指,定焦在那本躺在我脚上的书上。它的封面是一座隐约在浓雾里的城市,名字叫做《温柔的崩坏》。

    我捡起它,后退,到了l排,找到了《裸裎》。

    ☆、第 30 章

    这是我第一次,和已书写的命运正面相对。它如此赤裸,没有掩饰,朴实得让人看不下去。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谜底,那就是我所活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书写了这里的一切。

    我把额头抵在简陋光滑的书架上,手里攥着以我为主角的那本书,闭上了眼睛。

    一个冰冷的东西拂过我的脚背,活的。浑浊而浅的水里,一尾鱼在游动。我没什么求生的欲望,就这样怔在原地,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活得那么努力,也不过是几张废纸。作者刻画出我这个人物,又有什么意义呢?每个人都是一本书里的主角,那故事又有什么趣味可言呢?毕竟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枯燥的。

    等等,每个人都是主角,而书里的内容则是一个人完整的人生。那么他们穿越去了哪里也会有记载。这些书,就是我想要找的东西。废纸又怎么样,我们生命中重要的人能回来就行了。

    那么我回去的方法也应该在这里面,我犹豫地看着这本书,有些无从下手。里面的内容对我而言充满着一种蛊惑的味道,以第三人称写就的我的故事还包含着其他人物的心理描写,我想看,又莫名有些抗拒。我翻到目录页,根据章节名字翻到了大概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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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页:

    林安想到,他手上的这本书应该会详细地记载能够从这里逃出去的方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这本书,由目录页的提示,他翻到了241页。第241页的末段写着:“林安想到,他手上的这本书应该会详细地记载能够从这里逃出去的方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这本书,由目录页的提示,他翻到了241页。浏览过一段他先前翻到这页的一些叙述后,书中的他望向了右边,那里有一张桌子……”

    241页的右边纸张,有很明显的被撕毁的痕迹,从242到245页,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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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连忙往右看,后面果然缺页了,内容直接跳转到第246页,里面说:“林安听到一阵怪声,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所站立的地板陡然消失,书跟他一起掉了下去。黑暗灌进他的眼睛,消散之时,他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叹了口气,把这本书暂时放到书架上,望向右边,看到了一张低矮的书桌。我跨过脚下那一堆散乱的东西,到了那里。上面摆着本翻开的漫画书,配合着旁白和为数不多的话,我大概看懂了它的故事。故事最开头出现的角色大腹便便,脑袋小而扁平,没有脖子,没有手脚。他在一条河边,俯身看着镜子里的倒影,说:“找到你了。”

    倒影开心地笑着,想借鱼的力量跳起来,和他所爱的人接上一吻,没想到却被鱼吞进了肚子里。鱼带着他往下游,河床消失,一片深渊,在到达底部的时候,鱼变成碎片,一根鱼骨刺进倒影的肚子,让他只能倒过来用头行走。

    倒影想去寻找最开始出场的那个人物,他的智商似乎不足以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只找到了一块反面镀了硝酸银的碎玻璃,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找到你了。”

    最后一页的标题叫谜底,倒影侧身站在一片空白当中,他在问:“我现在是谁,从前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因为一个灰黑色的东西在白光中格外显眼,我的手指顺着他的侧面轮廓描画了一下,他的样子就像一根雪糕棍上粘着半颗糖球,简化后的图像就像……小写的字母q我连忙翻到第一页,对,那个最开始出场的怪模怪样的东西形状是b

    b在水中的倒影是d,d倒过来就是q,q照镜子,镜子中的字母是p

    倒影本来是d,他由b演化而来,他本来是去寻找b的,却因为没有意识到自身的颠倒(q),而找到了p因此,谜底是:

    “我现在是谁?”→q

    “从前是谁?”→d

    “我从哪里来?”→b

    “又到哪里去?”→p

    我往后望,看着那一排排用字母命名的书架,qdbp这四排上的书那么多,一本一本找吗?而我需要找的具体讯息又是什么呢?我有些一筹莫展。

    谜底中的这四个字母的出现是有顺序的,我先去了q排,往里走,发现架和层数也是用字母标示的。

    q排d架b层……这个p又是什么意思呢?我试着把它换算成数字:16

    对应的那本书叫:《漆黑》

    我把它抽了出来,没拿稳,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传来,地板上出现了一个小漩涡,脚底的水慢慢褪去,我的右脚猛地踏空,书和我一起坠落。我知道,那个能让我进入另一个地方的洞出现了。

    缓慢的,血管跳动的声音,在我的耳廓里响起,就像一种特殊的耳鸣。黑色不仅占领了视觉,甚至涌进鼻腔,让我闻到了它。坠落这个过程因为没有受到任何阻力,而显得轻飘飘的,快速、漫长而难熬。

    脚终于着地,一片混沌,我朝前走。脚底是被机器压实了的地面,土壤的气味不减,湿、冷、灯光昏黄。小张把头低埋,打着瞌睡,一切都跟我跳下去之前没有两样。我看了看左手的手表,进去出来,三个小时不到。

    现在是2020年10月初,距穿越机器的发明还有一年。里面那些书,一本一本进行人工检索,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

    “我要见这个计划的最高领导。”

    领导跟我一起站在书架旁,合上了他手上所拿着的那本书:“我会封锁这个消息,全面封锁,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只是书里的人物,这是个坏消息。”

    “但还是需要成立一个特别小组,来完成对这些书本的检索,以更正混乱的穿越局面。我想任命你为负责人,其他的成员,由你来挑选。”

    “在我们完成这项任务后,你会让我们继续活着吗?”他们可以以牺牲小部分人正常的生活为代价换取大部分人的安宁,也可以把这种牺牲变成真正的死亡。

    “知道这一真相,我想很多人都在心里把自己杀死了吧。我对此表示歉意,我不会亏待这些组员的。”

    “我知道了。”

    ☆、第 31 章

    【两年后】

    郑毅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侧身问我:“他还没回来吗?”

    “嗯。”我给我哥翻了个身,给他擦背擦腿,预防压疮。

    他身上张然的灵魂走了,可他没有回来。所有人都重回了自己的生命轨道,郑毅都和他爸爸去登山旅行回来了,可他没有回来。我做这所有的一切,就是为了他能回来,可他没有回来。

    根本没有以他为主角的书,侧面记载他生活最多的那本书,就是以我为主视角的《温柔的崩坏》,而我的书里,没有写他去了哪儿,只写着他再也没有回来。什么我娶了一个漂亮的妻子,拥有了一对双胞胎……

    去他妈的,我哥没有回来,我却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我的余生。我在书里的那些快乐对于此刻的我来说无异于一个莫大的讥讽。

    一本烂书。

    “时空局那边怎么答复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吗?”郑毅走了出去,声音变小,“真不知道那些工作人员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

    我没有迁怒于政府工作人员的理由,我就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能想的办法,我都想了。我把毛巾扔进水盆,把他扶起来,给他穿衣服。他的身体很沉,换好后僵直地撞在我身上,头颅软软地靠在我的肩上,我叹了口气,小心地让他平躺下去。

    “接着。”郑毅折返,扔了罐啤酒过来,我扣住拉环,用力,一堆泡沫涌了出来,他说,“来,我们打个赌,我赌你哥明天就能回来,我押上我全部身家。”

    “你觉得你可能赢吗?”我无奈地摇摇头。

    他指着自己,故意装作没脸没皮,想纾解我的心情:“我觉得,像我这种好人,老天是舍不得让我因为一个赌就倾家荡产的。”

    我仰头喝下一口啤酒,垂下眼睑:“说实话,我觉得他舍得。”

    入夜之后,我躺在我哥身旁,对他说:“我食言了,我说过会把你找回来的。”

    他沉寂在黑夜里,就像一座永不变更的,沉默的雕像。四周太暗了,我的脑袋隐隐作痛。两年前下坠时的那种感受又包裹着我,黑色灌了进来,我的鼻子闻到了它的味道。

    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早该想到的。那时,我没拿稳,后来随我一起坠落下去,却怎么也找不到的叫《漆黑》的书,主角很有可能就是我哥。q排d架b层,从左数第16本书,那个谜底,它是专属于我的。

    可我没有把它握紧。

    现在,他再也没有可能回来了。

    我翻身,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就这样,我被设定推动着,走入已经书写好的故事情节里。终有一天我会忘记现在这种刮骨剜肉一般的痛苦,因为我在这本书里的角色定位就是薄情寡义。我想主动去死,换来这本书的至此剧终。可是作者也明显考虑到了这点,他的笔下,我的父母都已经五十多岁,我哥虽然不在了,可是身体还需要人照料。

    我怎么能去死呢?我根本死不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仍然会醒来,活着醒过来。我还是需要吃早饭,不管咽不咽得下去。电话铃又响了,是谁找我?现在,这个时刻,作者到底他妈的安排了谁来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我把听筒拿起来,砸在了墙上。

    然后,我把扫帚和簸箕拿来,把它扫了进去。猫在我脚边叫,我蹲下来,看着它。它没有理我,舔了舔毛,转了个头,就蹿进了卧室。

    我下意识地往卧室里望了望,看到了垂在床边的两条腿。我震惊得腿都有点抖,用手掌撑了一下,我站起来,猛地推开半掩的门,看到了想从床上起来的林敬。

    “哥?”我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他把头转了过来,看着我。我和他对视着,竭力想镇静下来,我向他伸出手,他空洞的眼睛就转而看着我的手,一动不动。

    “林安。”他又看着我的脸,把手交到了我的手上。我一把攥住,抱住他,他拍着我的后背,对我说,“怎么了?高考尽力就好了,别紧张。”

    狂喜一点点结冰,我感受到了……他的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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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记忆力严重减退,好像事情一旦发生就会被他脑内的碎纸机搅碎。还有,他管谁都叫林安,他忘记了很多事情,可他仍然会对我说:“学习加油。”

    我父母来的时候,纠正他:“他都工作两年多了。”

    他认真地点头,然后把我妈的手打开,放了一块点心上去:“林安,你尝尝。”他又看了看爸,对他说:“林安,你也要吗?”

    为了配合他,不让他觉得失望,我爸笨拙地把手伸了出来,手心向上,平放在桌子上。我站在玄关处穿鞋,乐不可支地看着他们这样,像在做游戏一样。“那我先出去了,研究室有点事。”

    “外面在下雨。”我哥走过来,弯腰打开柜子,拿出了一把伞。我接过来,对他说谢谢。

    我打开门,又不放心地回头说道:“我会尽快赶回来的,帮我照顾好他。”

    我哥和我父母一起点头,点得郑重而严肃。

    他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人,我爱他。

    我在研究室处理最后的工作,每个当初参与对文本中穿越线索进行筛选的工作人员,都将再次签署保密协议和一大笔遣散费。等一切结束,我想我确实会再次参加高考,不能让郑毅和可可他们成为高我太多届的学长学姐啊。

    出去的时候,我正好碰见小研姐往里走:“都要下班了,你怎么才来?”

    “跟家里那位吵架了,来这儿冷静冷静。”她无奈地笑了笑,“你知道的,他的生意走下坡路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没什么打算,就只是生闷气,谁让我喜欢他呢。”她把头发拂到耳后,肩膀垮了下来,“是啊,谁让我喜欢他呢?算了,我还是回去吧,一起走一段吗?”

    “今天我刚好约了人,下次吧。”上次打电话来的,是贺俞晨,我想我大概明白他为什么想和我见一面。确实存在《裸裎》那本书,但他这个角色,在故事之中像突如其来的一笔,淡而不深入。他回不了家,他和我哥在以前算是两个特例,所以他想找我聊聊,可是后来,我哥却回来了。

    他无所依傍,也没有寄托,辞了在水泥直销厂的搬运工作,在一家花卉店打着零工。等我到店里时,他还在修剪花枝。我问他:“我来早了吗?”

    “没有,我本来早就该下班了。”他把花放下,转身给我倒水。

    他把水杯放在我面前,让我跟他一起坐下:“我好像总是让你和我聊聊,但每次到后来,什么都没说。”

    “随便说点什么也行的,聊聊你的近况?”

    他没有聊自己,却说起了张然:“你应该知道吧,张然走了,一个人走的。我去给他送行的时候,他说安慰我说既然无法改变现状,就随遇而安。”

    “嗯,知道。张然前段时间还来我这儿看了家里那只瘸腿猫。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又见到了它,他说这种感觉很奇妙。”我接着说,“也许你该谈场恋爱。”

    “我谈过啊。”他又举起了剪子,把一截泛黄的枝干剪掉,“一场和我完全无关的恋爱。”

    “遗憾吗?”

    “不遗憾。”他整理了一下枝叶,“我以我的方式爱过,而且错得并不算离谱。”

    ☆、第 32 章

    解散小组的时候,我私自带出了一个纪念品。

    我不喜欢这本书,我把它带出来,唯一的原因就是,我觉得它原本就属于我,我有处置它的权利。实际上我觉得它最好的归宿就是被焚烧,那些我来不及细看,或拒绝细看的部分,将来我也用不着了。我自己的人生,该自己体会。

    而且,事情并不都如那本书所写的那样发展。至少我哥已经回来了。

    我把它带回来的那天,随意地就把它塞到了一个箱子里,箱子放在书桌下面,有些破了。久而久之,我就把这件事忘了,反正这也无关紧要。再次想起来,是因为那时我在给我哥兑中成药的粉末,开水冲泡后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喝。我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无事可做,低头一瞥,把箱子拖了出来。

    我记得在三百多页的时候,我会遇到我的另一半,并和她结婚生子。现在看来,这些内容都不大可能实现了。在我的记忆中,我和她相遇的时间好像是在我去见贺俞晨之前,这都过了吧?

    我翻到了371页,上面写着,我和我哥一起包饺子的场景。

    怎么会……

    我急忙往前翻,看到了熟悉的内容。摔坏的电话、猫、我握住了我哥的手……书被改写了?我把书凑近闻,没有闻到新书特有的那股味道。

    “在复习吗?”我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放下一杯茶,“今天天气很好,出去走走吧。”

    我往外望去,碧空如洗。

    自那以后,我时常做梦,梦见我往后倒退着行走,梦见花从腐臭的汁水中燃烧出它本来的颜色,梦见经过编译的谜题现出它本来的答案。梦到我俯视着那抹银光时,再次跳了下去。漫长的坠落,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到的地方并不是图书馆。

    这个房间空荡得要命,没有门窗,黑红色主调。一块巨大的屏幕里正播放着一个奇怪的视频。一个戴着耳机的人不耐烦地点着他的鼠标,正面特写,背景杂乱,他低声咒骂:“靠,又卡bug了,这游戏的bug太多了。”

    我转身,看见另一面墙上还有六个液晶屏幕,三个一排,两相对应。每个屏幕都定格在不同一个画面上,画面正中都有着几个选项,左下角写清楚了年月日。看起来就像游戏的存档界面。

    后面的视频又传出了声音,音色和前一个不同:“重启下吧。”

    戴耳机人的声音:“重启好多次了,怎么都不行,我本来想着还是把第九个圆满结局打出来,结果一读档就卡在林安跳进银光这里。”

    我听到了我的名字,也看到了选项掩盖下的我的脸。左下角的第一块屏幕上写着:

    “但是令你始料不及的是,星期一你竟然迟到了。闹钟可能忘了设,但是林敬怎么也没叫你呢?你急忙穿好衣服,推开他的门,发现被窝里鼓起一团,很明显他也没起来。你决定:

    a、 暂时不管上学迟到的事,关心林敬为什么没去上班。

    b、 上学要紧。”

    我记得,我当时选择的是直接跑到学校去。当时我如果选择关心我哥为什么没去上班,很可能他就会坦白他失业了的事情。我们不会互相隐瞒,后来的争吵发生的可能性也会降低。

    而关键是,这是我的抉择吗?还是这只是后面那个戴着耳机的人动的一次鼠标?我边听着后面传来的声音,边向其他屏幕看去。左上角,第一个屏幕里,我才几岁的样子,站在门前,脸上带伤,面对的是进去后先找爸爸还是哥哥的选项。

    后面的对话在谈论:“林安视角还有圆满结局?不是听说都是悲剧吗?”

    “隐藏结局,论坛上最近才出的攻略。说是在图书馆的时候,选择不看原著,不去解谜底,而用地面上那一堆器械,砸开地面,组装挂钩,钩到外置的支架上,自己爬出去。照样可以把秘密带出去,而且也不会因此丢失属于他哥的那本叫做《漆黑》的书,他哥就能及时回来,不会脑损伤了。”

    “这谁想得到啊……反正林安视角是出了名的坑,你攻略都看了,没什么好玩儿的了。干脆你把游戏卸了,重装一个,玩刘媛视角吧,很烧脑子的,情节又精彩。”

    听着那些没头没尾,实际内容却又清晰无比的对话,我脑内的信息轰炸开来,怔忪不安,手指一抖,碰到了屏幕,一声短暂的按钮声,一个提示框出来:“是否确定读档?”

    我没在右上角找到关闭选项的按钮,看着几岁时自己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点了是。

    场景瞬转,我抬头,望着赫然出现的大铁门,感觉一些咸湿的液体滴入了胸前的衣服。我没用,不算个男人,做不到从容不迫,处变不惊。面对人生一次又一次如轮回般的反转,只能一次又一次否定自我存在的价值。实际上我所面对的这些改变,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人、里的人和游戏里的人,没有区别。

    我和我,没有区别。

    我是谁不重要,世界的真实与否也不重要。作为一个卑微的被人书写剧情任人摆布的小角色,我所在乎的想要的本来只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可仍然得不到。

    我抬起手,敲门,想迎接属于我的,被卸载之前最后的一段剧情。门没锁,嘎吱一声开了。我走进去,以一个孩子的身高视角看着以前的家。餐桌上摆满了饭菜,冒着热气,厨房里一阵水流声,夹杂着时高时低的说话声。我进了我哥的房间。

    这个时候,他可能还不到二十,正坐在书桌前,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

    我叫他:“哥。”

    他吓了一跳,往后一瞥,看见我后慌忙地把手上的刀折进去,除了银色的反光,我还看见了红色。他拿卫生纸胡乱地在手上按了一下,就走到我的面前蹲下:“不是说出去和朋友玩儿吗?怎么又被打了?谁打的你,告诉我。”

    我没有回应,把手按在他手腕处裹着的纸上,那是很多年前的我还不懂的东西。

    “哭成这样都不肯说谁打的你……”他把那张纸揭开,揉成一团扔掉,把我抱了起来。我抱紧他,明白了进门后先找他还是先找我爸这个选项的意义。幸好,他手上的那道很浅,只是微红的一截线。

    他把我放在盥洗室的地上,放温水,把帕子浸湿又拧干,给我擦脸。

    “我会保护你的。”他拍了拍我沾满灰的外套,严肃地说,“不用怕他们。”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却又不得不模仿着几岁孩子的口吻说些什么:“有时候你不在……”

    他承诺道:“我一直都会在的。”

    他把毛巾放下,扶着我的后背,和我一起走出了这里。客厅里,爸妈和已故的奶奶都围坐着,招呼我们坐下。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才刚开始,外面的鞭炮声稀稀落落的,桌上那条象征着年年有余的清蒸鱼鲜有人动筷。

    “林安这次期末考试考得不错,想要什么礼物啊,妈妈给你买。”

    我想要的一切,这里都有了。

    “我想去打个电话。”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放下碗筷,走到座机旁,希望郑毅家没有换过号码。

    电话拨过去,是郑毅妈妈接的电话,郑毅接过话筒后,喂了一声。我说:“新年快乐。”他开心地回了句新年快乐,连关于我是谁的疑问都没有,显然把我当成了他某位同学。他兴高采烈的语气把我的情绪都感染得高昂了起来。

    我回到位置上坐着,碗里堆了座小山,我哥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低下头,问我:“今晚要跟我一起守夜吗?”“要。”

    我和他盖着被子,一起窝在沙发里。他把一顶帽子按在我的头上,转过身把窗户拉上,说:“小心别感冒了。”他把手放进被子里,肩膀放松下来。他的身体温热,温暖着我。原来我曾经拥有过这样的时刻。

    突然,灯光骤灭,但电视的光还很亮。我哥单手遮住我的眼睛,跟我耳语:“猜猜爸妈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对啊,今天也是我的生日,都好多年没过了。而他们的礼物,除了蛋糕,还能有什么呢?我不喜欢吃那么甜的东西。可是,我仍然笑了起来。像一个怀揣着梦想的人,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惟有不被爱才是厄运,惟有不爱才是不幸。

    而那些既定的、残忍的、混乱的剧情,不过是一种机械的运转,算不上什么不幸和厄运。我爱的人也爱我,这才是我的命运。

    ——————————————

    屏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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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否

    作者有话要说:  读档后情节对应第十三章:

    “你也害怕过吗?”我问他。

    “我当时…产生了一种特别奇怪的念头,那就是对于死亡这件事感到了轻飘飘的享受。我想自杀,不被别人所掌控。那个时候刀刃和高楼都笼罩着一种暧昧的红色,会让我心脏猛跳。我对此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那是种踩到水里的软绵感。”

    “你尝试过吗?”

    “有,但是……”他说,“那个时候你还小,身高才到我肩膀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老是被人揍,被人揍了也不跟家里说。你以为你不说别人就看不到你脸上的伤啊?那群臭小子,年龄又小性子又皮,我又不好下手打他们,就只好去找家长谈。我想,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番外:《裸裎》

    作者有话要说:  贺俞晨的番外

    林安告诉我,我是这部的男二号,这意味着,无论我怎么努力,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看过简介中的主配角栏,我的名字和我所喜欢的人的名字其实离得很近,只隔了一根竖线和配角这两个字。

    他说错了。

    这个错误起源于一个谎言,而我不会把真相告诉任何一个人,甚至对于我自己本身,都打算把它嚼烂下咽,再也不见。

    在嚼烂之前,我想以我的视角再讲一遍,最后一遍。

    我叫贺俞晨,男,湖南人,大三工科学生。我看过一本叫做《裸裎》的书,然后进入了这本书的世界,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我套着主角的皮,拿到的却是配角的剧本。

    我喜欢张然这个角色,非常喜欢,要是谁敢说这本书是典型的渣攻贱受,我一定会把他往死里揍。陈未是渣滓,但我不准别人说张然贱。因为他的执着,付出,难堪的单恋,我都深有感触。也就是说,我喜欢张然这个角色是源于一种情感上的共鸣,我和张然从某一个方面来说具有惊人的相似性。

    这也就能够解释,我们为什么会爱上同一个人。

    林安说我和我喜欢的人名字其实靠得很近,只隔了一根竖线和配角这两个字,他说错了。我和陈未之间,还隔着一个张然。

    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在床上,早晨,刚醒,门被推开,一个脑袋探进来,叫我起床。我的太阳穴一阵胀痛,艰难地站起来,环视四周陌生的环境,在虚脱无力中感到疑惑和恐慌。我推门出去,宽敞空旷的客厅里,那个叫我起床的人站在餐桌面前,抛给我一袋面包。“快点,要迟到了,你今天和我一起坐车去吧。”

    我大脑发懵,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喘气喘得喉咙发痒。我不明状况地被他拉出门,上车,后座并排坐着,他的胳膊和我挨在一起,就像多年老友。

    “数学笔记还你。”他交给我一个笔记本,笔记内页上端正地写着:张然,高三14班。

    张然这个名字……我再熟悉不过了。我把头转过去,看着他低垂着脑袋,微微偏向我这方,不知道是在看我手上的笔记本还是什么。我看着他右脸靠耳的一颗黑痣,试探着,叫了一声:“陈未?”

    他把头抬起,笑着望向我,等我的下文。我猛地坐直了身体,绷紧脊背,把笔记本合上。放在笔记本上的右手骨骼分明,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灵魂所栖居的地方,并不是我自己的身体。

    你体会过那种郁积在胸膛里的怒气被突然点燃,气体膨胀,翻滚,搅动得人头脑发晕的感觉吗?我莫名其妙地就进入了一本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书里,更难以忍受的是,我有些喜欢的角色被我自己取代了,灵魂不知道去了哪里。而我唯一认识且只能面对的人,用垃圾来形容他都感觉是对垃圾的侮辱。

    这个人渣,还装得一脸关怀的样子,送我到了教室,把面包放在“我”的桌子上。回头挥手,笑得像我给了他八百块钱。前排女生对着镜子拨了拨留海,我不经意地瞥过去,看到了张然的小半张脸。

    怎么办……

    这里对于我而言,无疑是个炼狱。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陈未又等在门边,我没理他,直接往外走,他跟了上来,在我后方走着。我不认识路,他也没说方向不对之类的话。进入隧道时,耳朵被汽车呼啸声填满,空气很闷,凉透。我们一前一后走在隧道边的行人过道上,没有交谈。我开始觉得,这样的情形很怪异。

    他的手从后面搭到我的肩膀上,往旁一按,把我抵在隧道墙壁上,突然吻上来。我在惊吓之余,反射性地就抬臂挥拳,看到他一脸惊愕的样子还觉得不解气,一脚踹了过去,收脚的那瞬间我就后悔了。我把他踢下了过道,他倒在了马路上,一辆摩托车擦着他的头顶就过去了,差一点儿……要是那个人没有紧急转向,他的脸就会被轮胎碾压。

    他快速地爬了起来,我伸手,把他拉了上来。我们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惊魂未定。他看了我一会儿,弯腰,想去拉我的手,我差点想破口大骂,问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这个时候还想着这种事。但我没有,我推了他一把,落跑一样地逃走了。

    直到我冲出隧道,七拐八拐之后,我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巨型广告牌,上面写着:“如果你察觉到自己穿越了,请向行人询问市政时空局的位置,在这里,我们帮你解决一切。”

    诸如此类的话语每隔几百米就会有相关提示,生怕别人看不见似地铺天盖地。

    工作人员连眼睑都没怎么抬过,拖出几张纸,用指甲喀哒敲击两下,提示我填信息。

    我问他:“你们这本书经常有穿越进来的人吗?”

    “书?什么书?”他拿起桌上那本蓝色宣传册子,指着它,问我,“这本?确实记录了很多穿越案例,你要拿去看看吗?”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是看了一本叫做《裸裎》的书穿越过来的。”

    他笑了笑:“我不管你是看什么书穿越过来的,反正你来了,请遵守这里的法律法规。”

    我默默地填写起了材料,接过身份证件。他又递给我一份关系处置意见同意书,让我三个工作日内交回,上面需要“我”父亲的签字,代表他已经知晓这个情况,确认与我解除关系。

    我耽搁了两天,找了份搬水泥的工作,第三天才不得不想办法回到了陈家,如所写,他家挺有钱的。我站在门口,踯躅不前,我这次回来,带来的消息是,他儿子没了。我抹了把脸,转身欲走。

    身后,陈未的肩膀垮着,背有些驼,一副倦容:“我在找你。”

    我掏出口袋中的身份证,用手捏着放在他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吗?”

    他一把把身份证抢过,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我希望我看到他眼睛里的光点只是因为我身后这幢建筑物的玻璃反光,或者也可以这么说,我希望他对面所站的人,就是张然。是的,我已经察觉到了,陈未和书里的形象很不一样,他喜欢张然,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把证件还给我,不知道是不是攥得太用力的缘故,抖得很厉害:“别跟张管家说,他最近身体很不好。”

    我知道,张然的爸爸活不了几年了。

    我点头,离开,把证件搅碎扔进了垃圾桶。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和陈未打上交道。实际上我这辈子,毁得也差不多了,无望是种消极的东西,它损耗生命力与斗志,让人无所适从。通常在这时,人会寻找一个短期目标来转移注意力。

    我开始暗中跟踪陈未,因为我不觉得陈未想看到我这个冒牌者,我想找到一个对陈未有足够影响力的人,给他提示,让他代我阻止陈未的死亡。这算是我能为张然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了。于是我找到了林安,可是林安和陈未的关系,也和书里的描写大相径庭。

    那本书,到底是谁写的呢?他用尽笔墨把陈未塑造得卑劣无情,是想表达什么?也许我一开始就对陈未有了太大的误解。

    林安告诉我,他重生了。原来这就是谜底,一个渣滓,再活一次,试图弥补上辈子的错误。这什么狗屁逻辑?那些以身殉职的人,那些心地善良寿终正寝的人,那些建功立业对社会具有重大贡献的人,死了也只能尘归尘土归土。为什么作恶多端的人反倒有了多活一次的机会。

    我对陈未失望了。

    他后来多次来找我,在路上拦截,在车上环围,在我门前猛敲,苦等。有一次,甚至撬窗而入,睡在我的床上,蜷曲而紧绷的身体根本就不是熟睡应该有的样子。该下手的时候,我从不手软。只是我突然有些好奇,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我视若无物,怎么最近又殷勤起来了?

    他伸手,把站在床边的我按在怀里,轻声说:“你就是张然,你重生了之后想离开我,所以用穿越者身份证来骗我。”

    我把他掀倒在床沿边,他的腿磕碰到床柱,吃痛地蹲下来。我摇头,端起台灯,恶狠狠地对他吼道:“滚!”我确实生气,但这种感觉和纯粹的怒气是不一样的,我没办法自我解释这种异样的情绪,我只能归咎于:我实在是对他这种行为厌烦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了。

    所以,当我见到真正的张然时,我对他说:“你是最好的,他配不上你。”张然不停反驳,我仍然笃定这一点。

    所以,当我碰见陈未来到林安家里找张然时,我跟在他后面,想跟他进行某种不自量力的斗争。他说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我愣住了,我该反驳他说谎的,但他和我那一吻,以及拥抱,现在说出来都有种诡异的难堪。无论如何,丢脸的是我,我只是个拥有张然身体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对我做的。我配合着他,磕磕巴巴地圆谎。

    他又接着说:“我不管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和张然的事情的,反正我和他是两情相悦,你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多余吗?”

    就是在这刻,我明白了一些东西。我当然是多余的,我于你来说只是一块用你最爱的糖纸包裹着的一块石头。可是石头也会痛啊,张然张然张然张然,你的世界里只有张然,我都对你说过我不是了,你凭什么还能自以为是地继续入侵我的生活?你叫出的每声张然,都让我生气到发抖,气到心脏跟浸在醋里再被大刀切割一样,可这毫无意义。

    我的目光自始自终没有离开过张然。张然说:“贺俞晨,我是喜欢陈未的。”

    我说:“我知道。”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他了。”

    “我知道。”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

    我很肯定地说:“但我知道。”

    张然无奈地说:“你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爱你呀。”就让我把这场戏演完,反正箭在弦上,我只能松手,我对着张然说出这番话,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徒劳的,所以我才敢说。并且,没有人会意识到,我这句话是对陈未说的。

    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再也不会去见他。

    后来,林安招募我做了一段时间的书籍整理工,在签了保密协议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每个人都有一本书。不对,我没有。本着不能整理与自己具有关联的人物的书的原则,《裸裎》这本书交给了一个女孩子来审阅,只是在转交的时候,他快速地翻阅了简介。

    再后来,我从张然的身体里出来,重回了自己的躯壳,可我仍然待在这个无亲无故的世界里,没有原因,也找不到原因。我提前退出了这个工作,到花店打工。又在隆冬,在火车站送了张然一程。

    我感觉有些累了,不想啰嗦地说些有的没的。是的,我承认,我谈过一场与我完全无关的恋爱,现在,我带着我最喜欢的情敌送给我的一句话活着,那句话叫:既然无法改变,那就随遇而安。

    ☆、番外:《漆黑》

    作者有话要说:  林敬的番外

    楔子:

    他叫林敬,他没有故事,他能活到六十岁。以三十岁为界,恰好能把他的人生分成两半,他的后半生,一片漆黑。

    【第七十四章】

    洛城只有一个大学,占地面积很大,邻城郊,越过后山走过一片榕树林,就是与其他城市的分界线,木桩上绕着铁丝网,实打实地通着电,有时一些野生动物不小心撞上去,被电死,就烂在那里。

    火车站也荒了很久,生锈的铁轨上停着几个空旷的运货车厢,上面长着些杂草和青苔,粘着些干巴巴的鸟屎,它太脏了,连流浪汉都不会选择住在这里。林敬喜欢这儿,可以坐在裂着口的椅子上喝瓶汽水。他也经常去学校后面的榕树林,踩着地上厚而软的叶子和榕树果,看着铁丝网,什么也不干。他不怎么去思考一些超过基本生活所需之外的东西,他到这儿来,没什么原因。地上卷着一张稀烂的宣传单,被雨冲刷了好几回,表面一层灰。林敬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一群写东西的人拿着笔杆子说这座城市就像爆发了鼠疫被隔离的城市一样,其背后一定有不可宣之于众的秘密。

    林敬垂着头,把手臂搭在腿上,觉得了无生趣。

    他把放在地上的汽水罐提起来,扔进垃圾桶,回家。

    他妈妈早产了,医院的救护车卡在两条街外的街道口,被一堆乱停的自行车挡着,进不到里面。他看见救护车的时候,心里觉得有些紧张,想了一下飞快地往家里赶,家门口围着几个人,他妈妈躺在担架上,正往外面送。他见状马上又跑回街道,把自行车往里面掀,进不去的就用抬,救护车的司机见状也下了车,架势跟砸车差不多。主要的障碍清除了,司机道了谢又回了车上,往里开。林敬一个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被来骑车的几个人逮住,照着他一顿揍,双拳难敌四手,他听见救护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一把推开他们,往医院的方向跑。跑了一站路,他在公交站台停下,对着玻璃广告牌用袖子把从鼻子里流出来的血擦掉,镇定地开始等四路车。

    他头发很乱,衣服上也有脚印,袖子上一团乌红的血。他这幅样子到了医院,被他爸狠狠地教育了几句。他在手术室外静静地站着,等护士出来说情况的时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靠在墙壁上,又用袖子揩了揩人中上干了的血。

    林安脸上的皮肤又红又皱,很丑。林敬每天放学后不会马上回家,而是先到医院来看看他,林安长到白白胖胖的时候,林敬学校也放假了。为了让他妈妈多睡一会儿,他开始学着抱孩子,兑奶粉和换尿布。林安的手很小,又白又软,林敬有时候会伸出食指跟他握手。林安抓着他的手指,嘴巴张开笑着,露出小舌头。

    林敬也笑起来,拿起手里的拨浪鼓,摇给他看。

    【第一百四十二章】

    林敬入了篮球队,每天白天运动量太大,晚上也越睡越早。今晚,九点刚过他就起了睡意。脱了外套把被子一拉,眼皮一阖,很快就睡着了。

    直到他感觉身体在晃,一阵恍惚之间,他听到了很多声音,桌子挪动的声音,他爸爸的含糊不清的说话声,还有他妈妈的声音。他翻身下床,看到林安收回了本来摇着他的手,只穿着单衣,站在那里,又往门那边望望。

    第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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