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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6节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段阡陌额前的碎发在彼此的鼻息间懒懒摇曳,忽而勾着阿夕的发丝纠缠,忽而撩动他的鼻尖。

    阿夕有些迟钝的凝视了他半晌,实在是头疼欲裂,索性再次闭上眼昏睡了过去。

    至气息绵长,段阡陌嘴角微微勾出一个弧度,由深至浅,渐渐敛去,就如恍惚一梦,从未有过这会心的一缕笑。

    天将明未明时,阿夕强撑着从梦中醒了过来,掀开沉重的眼皮子,带动太阳穴一阵钝痛,胸口立即赶到气息不顺,灼热干燥的一团气上不来下不去,压抑的咳嗽了几声,前面背对他坐在洞口的段阡陌没回头,拨了拨火堆,问道:“好些了吗?”

    “嗯。”他抻着岩壁坐了起来,“多谢王爷扶我进洞休息,现在好多了。”

    他忘了昨晚被段阡陌抱着睡了一晚上,而段阡陌也不屑邀功,淡淡道:“好了就走吧。”

    “嗯。”阿夕弓着腰爬到洞口,见段阡陌没有起身的意思,提醒道:“王爷,走吧!”

    段阡陌扭头别了他一眼,站了起来。

    依旧是阿夕在前,段阡陌随后,两人不声不响的走了两个时辰,段阡陌终于开口问道:“还要走多久?”

    阿夕顿住了脚步,道:“这鬼城外人进来难免会迷路,我们必须找到他们。”

    “他们?”段阡陌讥诮的笑道:“找到你那位一人抵五个的江湖朋友,好将本王反制?”

    阿夕看了他一眼,抬步就走,段阡陌忙跟了上去,走了一会,阿夕淡淡道:“王爷若疑心我,大可以自己寻路走。”

    “你!”段阡陌一把揪住他背后的衣襟,末后又凉凉笑道:“你以为用激将法就能甩脱本王?”

    阿夕看着他,伤寒折磨的眼窝有些身陷,眼神绵软,眼底平静的表象下却是暗流汹涌,葡萄酒一般剔透的眸子闪着潋滟的光泽,看得段阡陌的心也跟着莫名悸动不休,就像是一个准备拆开福袋的孩童,忐忑不安,不知福袋里是盼望许久的镶金弓箭还是一把敲打掌心的戒尺。

    说来很久,其实也只是一瞬而已,阿夕看着他,语气还是那么淡,“我没害过王爷,王爷信吗?”

    段阡陌几乎立即想说“信!”,话却哽在喉间。

    从客栈回来到现在,他没有一句解释,从前晚到现在,才就这么一句反问。

    信还是不信,岂能由他来操控?

    就连一个真面貌都不现于人前,这种人,叫他怎么相信?

    他松开了手,阿夕转头的瞬间,有一瞬而逝的失望。

    两人默默的走了一会,寻到一个大岩洞,从外面看洞口黑漆漆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段阡陌觉得这洞很怪异,因为洞口的地面和外面的砂岩表壁没有积雪的覆盖,而砂岩不是惯常的枯黄色,而是沉黑沉黑的,闪着细砂璀璨的光泽,有些像是黑曜石水晶矿脉。

    段阡陌稀奇的“咦”了一声,前面的阿夕道:“不要碰岩壁,这里是埋死人的地方,有可能有……”

    他回头,却见段阡陌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左掌心,白皙的掌心中间,黑气蔓延。

    他掏出腰刀大步折返,段阡陌戒备的往后退了两步,阿夕猛力扣住他的左腕,指甲几乎扣进肉里。

    “别动!”阿夕低吼,阻止段阡陌挣扎,刀尖抵在掌心,划开十字形的血口。

    段阡陌哪里受到过这种苦,疼的歪眉搭眼的“嘶嘶”抽着凉气,眯着眼别着头,都不敢看掌心狰狞的伤口。

    阿夕将黑色的血挤了出来,用衣襟上的步缠好伤口,问道:“手臂有知觉吗?”

    边问着边抬头,迎上段阡陌的目光。

    他看他,关切不假,恍若还是那个远观斜阳心外无物的少年。

    他看他,黑瞳沉沉,却不知如今似敌非友是相忘于江湖或是对阵于沙场。

    两人均有些仓惶的移开了视线。

    段阡陌活动了下手腕,觉得有些微微的麻痹,阿夕问道:“怎么样?”

    他看向砂砾岩壁,蹙眉问:“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可能是附近的族人安葬先人的地方。”阿夕看着黑洞洞的洞口,道:“大漠里起风沙时一天一个样,尸体埋在里面,有可能会曝尸荒野,被狼群和秃鹫果腹,所以这里就成了安置遗体的地方。”

    “呵呵。”段阡陌冷笑两声,道:“你们不是信奉长生天吗?天葬可以离你们的神更近,还会怕被狼群啃了?”

    阿夕面色一沉,冷冷道:“我们信奉中原皇帝能谨守协议维护邦交,他做到了吗?”

    段阡陌也知边塞族民有很多命丧守军之手,他也不赞成这种言行相悖的方式,但阿夕却不能对他质问,那可是皇宫丹犀上的那位皇帝干的,干他什么事。

    “若你们安分守己,皇宫的那位天子也不会未雨绸缪针对你们。”段阡陌森凉一笑,“看不出,阿夕还是个忧国忧民心有丘壑的人,不知道你对月氏王的宝座有没有什么看法?”

    对此质疑,阿夕失去了说话了兴趣,他看了眼段阡陌的手,道:“你若能调息一下,或许对毒有控制的效果。”

    “本王当然知道。”段阡陌道:“我调息,谁来给我护法?”

    这话明显就是不信任他,阿夕也懒得想昨日他为何能安然坐下调息,今日却处处防备,他们俩已经有解不开的死结,这也不是他能轻易化解的。

    段阡陌其实就是死要面子,说白了就是嘴贱,不刺他两句不浑身不自在。

    然而阿夕也没有再劝,只道:“走吧。”

    才跨出一步,段阡陌心下暗叫不妙,左手心蔓延至左边肩膀都是麻木的,那毒也不知道是什么制成的,放了血还是余了少许在血脉里作祟。

    两人绕过岩壁,紧接着是一条宽路,宽路尽头便是两侧高耸的岩壁,呈瓶颈形,路况险峻,若用在两军交战,这种地形就是最利于埋伏围剿敌军的。

    两人屏息,一步一步的走过宽道,在距狭道几丈处驻步。

    风穿过两侧岩壁,在尽头打着旋,狭道里九曲十八弯看不到头,弥漫着隐隐妖雾,诡异至极。

    “有恶臭!”段阡陌的声音带着回声,他扯了把前面的阿夕,想另辟别路。

    “别说话!”阿夕全身僵立,一动不动,戒备的盯着狭道。

    段阡陌心中一紧,却见狭道的沉雾中,隐现惨绿的鬼火在飘荡,渐渐的越来越多,越逼越近。

    是野狼!

    他的手搭上剑柄,下意识想挡在阿夕前面,誓死一搏。

    然而阿夕却先他一步跨了出去,头也不回的嘱咐:“我熟悉地形,引开狼群后,你再进去,记住,只有这一条路走到底再往右拐通向出口。”

    段阡陌冷哼了一声,阿夕寒声道:“如果不是你手贱四处乱摸中了毒,也不会落到现在让我舍生引开狼群!”

    段阡陌一口气呛进肺里,正要说什么,阿夕断喝道:“助我跃过去!”

    这样一吼,狭道里收敛脚步缓缓压近的狼群像是被鞭策一般,加快了步伐汹涌的往外面涌,段阡陌不敢再耽搁,运气于掌心,阿夕纵身跃起,踩在段阡陌的掌上,被一股内力给弹了出去。

    黑色的身影拉出一条弧线的轨迹,隐没在狭道的浓雾中,一声尖锐的口哨传来,段阡陌眼睁睁看着冲过来的狼群全部掉头,往狭道里狂追过去。

    “阿夕——”

    段阡陌听到自己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长唤,他睁大眼睛,眼眶都似乎被撕裂,然而狭道入口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抽出长剑追了进去。

    他一路往前走,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狭道里浓雾弥漫,必须睁大眼睛才能扫视四周,仔细的寻找狭道内可能遗留的血迹或是人体残肢,地面,岩壁两边,看不到尽头的路他揪着心向前走,一直走了近一个时辰,才悠长的吐了一口气,吐气的同时,两条腿几乎站不稳,背心上冷汗浸湿的衣裳,此刻觉得贴在身上凉飕飕的冷。

    半边身体已经麻痹,持剑的手因为紧张所以颤抖,他靠在岩壁上,回首过来的路,方知这条路竟是他迄今为止走过的,最撕心的路。

    用剑支撑身体,他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荒寂的鬼城,似乎只剩他一个活物在穿行,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敲击着砂砾的地面,一阵阵空寂的回音环绕在耳边。

    段阡陌像是意识被抽离身体的躯骸,脑中一片空白,只遵循着那个人消失前告诉他的方向,向右,向右……

    当看到五福顶着张惊喜的脸朝他奔过来时,他知道自己走出来了,但阿夕呢?

    倒下前,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第二十章

    七月的日头明晃晃的挂在天上,将整个西北大地笼罩在一顶闷罐子里,天热的连狗都不愿叫,晌午的王府大院里,静悄悄的。

    荫凉的寝居内,阳光穿过廊檐再透过竹帘,只余淡淡的疏影温柔如水泄,铺展在黄杨木地板上,光线随着竹帘微微晃动如一池被风吹皱的湖水。

    竹榻上,段阡陌侧卧,以手支颐,眼睛半阖,听着五福在轻声禀告皇城的事宜。

    “……刑部立案调查云阳候被刺一事一直没有进展,被刺那晚是初一,月色暗淡,目击的百姓看不清刺客面相,仵作验尸查明伤口时一剑穿心,立时毙命,加上天气渐渐炎热尸体不宜久放,在七天法事做完后就下葬了,五军都督府那边查无实证,萧将军官复原职,这事就这样压了下来。”

    段阡陌淡淡一笑,问:“唐欢那边,是什么态度?”

    五福道:“唐欢在云阳候下葬后生了一场大病,卧床整整一月,皇上数次出宫探病,唐欢表示理解皇上难处,在病愈后入京畿护卫各衙门协调,算是将京畿军恢复到了原先正常的岗位。”

    说到这,五福顿了下,迟疑道:“唐欢明摆着是抓住皇上软肋持宠而娇,就算是将云阳候原先掌管的京畿护卫安抚了,他手上还有江南二十万军权,江宁府是七王的地盘,现在义军蓄势待发,倘若真闹起来了,唐欢岂不是更加骄纵,王爷,要不要将义军的事先禀告圣上?”

    段阡陌瞥了五福一眼,慢条斯理的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冷笑道:“唐欢是他的床伴,我算什么?本王才不会咸吃萝卜淡操心,去管他那些破事,随他怎么闹,只要不闹到西藩来就好。”

    五福不自在的低下了头。

    段阡陌沉吟了片刻,道:“就算是现在给信,也已经晚了。”

    五福不解,问道:“为何?”

    “义军起势总会有和名目,天灾人祸的就是最好的噱头,现下大暑,借干旱蝗灾这些名目起势,是最直接的,你我就不要操那些心了。”

    段阡陌说罢,抬头看着五福,问道:“月氏那边有什么消息?”

    五福心想还能有什么消息,半年了,被司马晴任命为月氏大司马的阿夕在敦煌除了练兵还是练兵,每每禀告的内容都是一样的,自己舌头都长茧了,王爷也不嫌耳朵听的累。

    段阡陌横了他一眼,五福忙回禀:“四更起身五更到校场,练到晌午休息一个时辰,然后接着练,其中铁骑一万,练二石弓骑射,步兵一万,练长矛长刀,时不时还会演练阵法。”

    段阡陌点点头,挥手让五福退下了。

    半年前那一日从鬼城出来昏倒,等养好伤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五福说那日阿夕将他掳走后,中年男子也随后消失,五福救到他之前,根本就没看到过阿夕和狼群的影子。

    后在月氏探知,阿夕已经平安回到王庭,且接手了努尔的五万军权。

    狭道内的狼群足有三十只之多,且都是大漠的凶猛野狼,凭阿夕的脚力,怎么可能甩脱狼群,除非是……

    段阡陌心中的猜测,需要将所有的线索贯通来证明,所以他会让五福不停的去打探月氏的消息。

    会不会是司马晴教过阿夕驭狼?可阿夕为何隐藏面容?他说他从来没想过要害自己,能信吗?可那个从江宁过来的江湖人又怎么解释?而在客栈那一次,若不是司马晴救了他,自己岂不是已经丧生,那一夜的时间差,阿夕究竟去哪里了?

    这半年的每一日,司马晴都像是回到了六年前一样,虽然碍于身份不能时时刻刻和夜在一起,但只要他在敦煌,在月氏,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他经常会撇下随从,一个人到校场远远的看司马夜操练,瘦削的少年紧抿着唇,一脸肃然,一个手势就能让校场上的士兵如初生的牛犊,铁骑肃穆,长矛铿锵,悍然之气掀起校场滚滚黄沙。

    司马晴的目光遥望校场中那个挺拔的身姿,那是他的夜,他眼中睥睨风云的王。

    每当沙洲上烈日西沉,结束一日操练的司马夜就会去背靠校场的山岗,那里有几棵长势极好的胡杨树,张狂的伸着粗壮的树枝,他会选一颗最高的,利落的攀到顶端,有时会吹上一曲低徊婉转的埙曲,时而旷远时而呜鸣,而他的目光永远都朝着一个地方,直至夜幕沉沉压下来,明月当空照亮他的侧脸,都不曾移开视线。

    司马晴能看到他眼中的眷念,那是他很熟悉的眼神,正如他每每思念司马夜扮成的阿夕时,也是这样,寻个高岗,对着那个方向,一站一整晚。

    司马晴今日招了司马夜进王庭,准备了丰盛的晚膳,特意点了淡香氤氲缓解疲劳的西域紫烛,最近是大暑,他成日顶着烈日操练,身上的皮肤脱了几层,一块块嫩红的新皮还没长好又接着被晒裂,惨不忍睹。

    司马夜按照入王庭的规矩,等候传唤后才踏入司马晴的寝宫,行了大礼后起身,司马晴屏退了侍女,携司马夜入座。

    在井里澎了一整晚的蜜瓜,被切成了小块,司马晴用银钎穿了一块,递给司马夜,“先吃一块消暑开胃,我再给你盛一碗清炖羊肺汤。”

    司马夜看了司马晴一眼,用餐碟接过蜜瓜,道:“请王上不要在宣属下进王庭,以免落人口舌。”

    司马晴修眉一横,冷然道:“谁敢多话,我拔了他的舌头!”

    见司马夜埋头吃蜜瓜,晒得黝黑的手背上一块嫩红的新皮,他心中一堵,放缓了语气道:“你为月氏操练王军,我请你进王庭用膳作为褒奖,这是情理之内的,又有谁会多言?”

    司马夜搅着清亮的百合羊肺汤,道:“月氏中枢并不是铁板一块,俄松他们几个长老也不是善茬,我只是怕,总有一天被他们觉察你我的关系,就不妙了。”

    司马晴眯眼一笑,“我就知道夜你不是不想见我,是怕被发现,给我惹麻烦。”

    “被发现了,就不会是惹麻烦这点小事。”司马夜沉声道:“而是杀身之锅,月氏族人的劫数。”

    司马晴心中一揪,他和司马夜的关系,只怕是永远也不能让人知道,一想到他将带着这个易容一辈子,便为他憋屈,可让他远离西北这片土地,又是一万个不舍不愿,他不想为往后才面临的事现下找困扰,于是扯开了话题。

    “半年前你带病回来,你师叔不是说去江南找他的朋友求驱寒治肺疾的方子吗,怎么一去三个月还没回来,眼看都入秋了,天一冷,你的宿疾便要犯了。”

    司马夜道:“江南一带现在不太平,七王暗中集结义军,其中也有些江湖人参与,师叔的那位朋友是武林泰斗的徒弟,又是武林盟推选的盟主,想必是为此事脱不开身,师叔若去了,也必然会全力相助。”

    司马晴听他说过江南义军的事,戈壁那次的刺杀也从他口中知悉了事情原委,司马夜扮作他的样子救了段阡陌一命,反倒被他误会,被逼进鬼城三日,最后被冻得一身伤痛回来,躺了三个月才恢复一些,而肺部隐患基本是无药可医。

    那日听他师叔古寒诊脉后曾说:“旧伤加新寒,肺部疾患若不好生调养,便是沉疴痼疾,再难痊愈了。”

    旧伤,新寒,哪一样不是段阡陌给的?

    司马晴别无他求,只希望夜能毫发无伤,纵然是让他代为承受那些苦楚都可,却决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伤害。

    所以,他必会将段阡陌加注在夜身上的伤害,一笔笔的还给那个人!

    “传说那个中原皇帝段紫陌,是个手段果决的帝君,看来也只是人云亦云传得神乎其神了些。”司马晴不屑的笑道:“江南这边闹成这样,连千里之外的西藩王都探得了消息,那个皇帝却还蒙在鼓里,只怕是江宁府被占了,整个南边均被攻陷了,中原皇帝才知道。”

    看着司马晴意味不明的笑容,司马夜心念一动,却扑捉不到其中玄机,他目带审视的看着司马晴,道:“段紫陌登基五年便统一中原,稳坐皇位,必然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堪。”

    “也是。”司马晴执杯抵唇,眼中寒芒一瞬而逝。

    司马夜心下一惊,脱口问道:“你想做什么?”

    “今晚就在这里歇吧。”司马晴避开质问,笑道:“我让人备了药浴,对你的晒伤有好处。”

    司马夜心知现在问不出来什么,只得答应留在王庭暂歇一晚。

    用完晚膳便有侍女带司马夜去客院沐浴,浴池的水槽被软塞堵住了,池水中浸着药包和金银花,药香弥漫。

    司马夜屏退了侍女,脱衣入浴池,温水药浴比不得他每日泡的天然幽泉,才下水就觉得全身皮肤被浸的火辣辣的疼。

    倚在池边靠了会,适宜了水温后,方觉得全身骨头渐渐松快,皮肤表层也不那么疼痛了,司马晴嘱咐要泡够半个时辰,本想随意洗浴一下就起来,现下竟有些舍不得这一池温水了。

    鼻端暗香阵阵,放松的身体恍若化身浮萍一片飘荡于幽游湖心,倦意就这么悄然袭来,眼皮重逾千斤掀不开,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淋漓舒畅,一个梦都不曾有,直到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他才睁开眼。

    ☆、第二十一章

    这是司马晴的寝居后殿!

    司马夜霍然坐起,立即有两名侍女撩开幔帐。

    “大司马可是要起身?”其中一侍女恭敬询问,另一名颔首站在一边,飞快的偷看了一眼帐内的司马夜,嘴角一撇,神色鄙夷。

    司马夜冷淡问道:“我睡了多长时间?”

    “回大司马,从昨夜睡到现在,此时是戌时三刻。”

    一觉睡了一天一夜?

    他昨晚是在客院的浴池,现在却在司马晴的寝居内殿醒来!

    从侍女鄙夷的神色来看,必是同司马晴同榻一整晚,而方才听到外殿传来的隐隐谈笑……

    他起身穿上靴子,快步走出殿门,侍女也不拦他,跟在身后低声禀告:“王上宴请西藩王,屏退了所有侍女。”

    司马夜走到内外殿相隔的门廊,止住了脚步。

    透过垂帘大门,同席的两人相谈甚欢,大殿内灯火旖旎,没有下人,只有葡萄美酒,低声笑语。

    司马晴亲自执壶斟酒,段阡陌下巴懒懒搁于交叠的双手,视线绵绵落在司马晴的脸上,单手接过夜光杯,抵于唇边细啜慢饮。

    从席上残羹来看,两人必是酒过三巡了,司马夜倒不担心司马晴会在酒席中动手脚害段阡陌性命,西藩王受邀月氏王庭坐客,必然是大张旗鼓的来,若是有什么闪失,月氏承担不起。

    司马夜想此时在这里窥视,似乎不算君子所为,但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般,生生给钉在了原地。

    “……半年未见,王爷还是风采依旧,司马晴哪里及得上王爷半分神采……”

    段阡陌含笑温柔道:“都道月氏王姿容如天神,在漠西古道那日,晴如神祗下凡率群狼相救,只那惊鸿一瞥,便让本王念念不忘至今日。”

    “王爷喜欢晴么?”

    段阡陌凝视着司马晴,但笑不语。

    宫灯下,司马晴酒红色的眼珠荡漾着滟滟粼光,一抹红霞飞扫入鬓,含笑看着段阡陌,让他的心神也跟着眸中的潋滟晃荡不休。

    身后烛台上的一盏烛火已枯,灯芯噼里啪啦的跳动了几下熄灭,段阡陌揽过司马晴的腰,印上了一个吻……

    门廊远处几名被屏退的侍女,不敢透过竹帘窥视,却能听到里面交谈声渐低,暧昧的喘息渐起。

    侍女们红了脸,眼观鼻鼻观心的掩嘴低笑,旁若无人的低声议论。

    “西藩王真的很俊,你们说,若是能联姻,咱们月氏就有西藩这个靠山了,西羌哪里还敢滋事。”

    “我们王上也不差,他可是大漠天神,连狼群都听他的,西藩王能得他青睐,也是造化。”

    “就是,所以说前殿里的两个才是天作之合,一般留在后殿的……嘿嘿,不过是暖榻的男宠而已,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几人挤眉弄眼的低声讥笑,偷偷的往这边看,司马夜循声看过去,冷冷的目光让几个侍女不寒而栗。

    前殿灯火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喘息声并不大,却像刀子一般声声穿进耳膜,揪动胸腔中的心脏紧缩。

    转身,他面无表情的快步穿过门廊。

    几名侍女抬头,门廊下早以没了大司马的身影。

    仰面躺在段阡陌怀中的司马晴衣衫半褪,蜜色冰肌如内蕴皎月矜华,段阡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啄他的唇瓣,手上占足了便宜。

    思慕已久的人今宵投怀,不管司马晴出于何种目的,他大可顺水推舟一品芳泽,然而,在听到门廊外脚步渐远后,却失了心情。

    两人及有默契的戛然而止。

    司马晴背过身整理衣衫,侧头笑道:“王爷好像没有心情。”

    段阡陌回敬:“彼此彼此!”目光落在他左肩的一块胎记上,心下惊叹。

    那红色的胎记就像是一团跳动的火焰,在他精致的蝴蝶骨上如又生命力般,一霎惊艳眼球。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司马晴的背影,漠西古道上惊鸿一瞥,那个冷漠孤寂的月氏王深入人心,第二面在草场相见,虽同第一面没有多大区别,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而最让人费解的就是月氏王从新推选那一次,铁笼里冷静果敢的月氏王,屋顶上眼中聚满千言万语却压抑在心底的月氏王,眼底为他闪动的光彩却在次日敦煌城楼前湮灭无踪。

    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每次见到的并非一个人。

    会易容的阿夕,会不会就是另一个司马晴?

    他有月氏王的漠然,没有司马晴的冷峭,有月氏王的孤胆,没有司马晴的锋芒,有月氏王的坚韧,没有司马晴的妖冶。

    推敲是否正确,他还不能确定,但肯定的是,现在这个司马晴,眼里,心里,没有他段阡陌的半分位子。

    司马夜刚出王庭大门,却见几骑快马朝这边过来,至近了些,从服饰来看,才知道是西藩王府的侍卫,其中还有一个是普通胡服打扮的族人,一脸木然的被几个侍卫拎下了马,直接拨开王庭大门的岗哨守卫,大步往里走去。

    岗哨们面面相觑,西藩王的随从已经被安置在王庭里,这会子急吼吼赶过来的侍卫看面色就像是有要是禀告,他们也不敢拦,只能放那几个人进去,心里正在惶恐,司马夜过来了。

    “王府侍卫手里押的人,你们认得吗?”

    其中一守卫道:“好像是王上内卫营的千夫长,今早看他急冲冲出的王庭,走的是出城的方向。”

    司马夜心下暗凛,几乎证实了他的猜测,忙朝司马晴的寝居赶去。

    前殿内侍女方点亮灯烛,就听一声高亢的传报,差点吓掉手中火折子。

    传报者是西藩王府的侍卫,就这么闯进了月氏王庭,竟没人阻拦!

    司马晴眉心微蹙,有些不快的看向似笑非笑的段阡陌。

    “侍卫必有急事禀告才未经通传进入王庭,晴莫怪。”段阡陌嘴上道歉面上却没有丝毫歉然之色,“进来吧!”

    大门被推开,四名王府侍卫推着一人跨进大殿,司马晴神色一变,脸唰的白的。

    “禀王爷,这个人持月氏族行商专属文牒入关,入关后被肃州府衙截下!”

    “哦?”段阡陌问下面人,看的却是司马晴,“肃州府衙何故将他截下?”

    “肃州城防营的官兵盘查过路商旅,他支支吾吾神色可疑,所以官兵要搜身,这人当即动手,打伤了两名守城士兵,被闻讯赶来的城防营参将给拿下,从身上搜出密信一封,和月氏使臣文书一封!”

    “那又怎么样?”段阡陌慢条斯理的整整袖子,“月氏臣服我朝,出使大兴皇城,有什么稀奇的?”他又看了眼脸色惨白的司马晴,提高声调道:“哦,不怪你们,本王忽略了你说的密信,既然有密信,这就不是简单的出使了。”

    他看向司马晴,一本正经的解释道:“现下边界不宁,圣上派本王镇守嘉峪关和玉门关,就是为了平息干戈,有些别有心机的人用尽手段挑起事端破坏邦交,所以,连朝贡团都是要严查的,何况是单独出使的,那些煽动人心的信笺,都是带不出肃州以外的。”

    司马晴紧咬牙关,恨恨盯着段阡陌。

    他若不是洞察先机有了部署,根本就不会这么巧截获他派出的信使,现在确是铩羽而归,还被他人赃俱获,连狡赖都不行。

    “将密信给本王看看。”

    侍卫呈上密信,上面盖了蜡封,却是空白印鉴盖上的,段阡陌嘲讽的一笑,拆开了信笺,大致扫了几眼,边看边笑。

    “说本王明知江南有人图谋不轨,却拒不上报天听,恳请皇上早作打算,派兵平乱,将无视天威的西藩王严惩不贷……呵呵。”他收好信笺,饶有兴致的递向司马晴,“真真好笑,江南有人图谋不轨,本王却是一点都不知情,这等大事,却被离江宁千里之外的月氏得悉,还这么肯定本王知晓,这些人可是打的一把好算盘,这封信到了皇上手上,就算是假,也足够引起圣上对本王的猜忌,是我这个藩爷玩忽懈怠有负圣眷……”他放慢语调,微微欠身凑进司马晴,“还是月氏族有人试图陷害本王被圣上定罪,撤掉西藩,从而欺近嘉峪玉门两关,抢占肃州?”

    这话却是一记惊雷,让司马晴的脸色,由惨白变残青,一瞬间就像是被击懵了。

    他的原意很简单,就是借中原之手除掉段阡陌,却为不想被他借题发挥反将一军,扣这么大的帽子,一旦撕破脸,被对方以清剿外寇之名拨大军出关,灭族的罪名他就算是五马分尸也承担不起。

    外殿一片死寂,段阡陌再次打破沉默,道:“本王的话说重了些,现下到底是何人所为还未可知,不过,只要这人没死,就能查出源头。”

    侍卫立即道:“禀王爷,他牙齿里藏毒已经被搜出来了,想死也死不了”!

    段阡陌对那卖乖的侍卫赞赏的一笑,“做的好!”他起身,拱手道:“本是想享受下敦煌的温泉,现在只怕是不行了,烦请月氏王将管理官籍卷宗的主事和内外各营的将领招来问话吧。”

    司马晴握紧拳头,正在想法子解围,却见司马夜跨进了大殿。

    “王爷不必查了,是在下所为!”

    第二十二章

    看着阿夕大步跨进外殿,段阡陌此时的心情是难以言诉的。

    他有太多的猜测都没能验证,比起究竟是谁背后使坏指使信使前往皇城,他更急于知道阿夕的真实身份,还有月氏王的其中一个,是否也是阿夕的另一个易容。

    这件事被他抓在手里,就是一个控制司马晴的最好机会,整个月氏掌握手中自是不在话下,就连阿夕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也能从司马晴嘴里一点点的敲出来。

    可那少年跨进了大殿,一句“王爷不必查了,是在下所为!”让他的计划功亏一篑!

    段阡陌现在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阿夕!”

    这一声是司马晴叫的。

    阿夕径直走上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王上,是阿夕头脑发热不计后果,犯下这种蠢事,一人做事一人当,请王爷定罪!”

    司马晴和段阡陌均被他堵住了嘴,两人神色各异,死死盯着底下跪着的人。

    阿夕跪的很坚决,膝盖磕碰在大理石地板上,一声脆响,司马晴紧咬着牙关,论理也只有顺水推舟让阿夕认罪,因为作为月氏王,他身上背负不止是自己的性命,还有月氏族民,月氏王权,而论情,他怎么可能让阿夕代他受过,段阡陌对他可能还会因情而生顾念,从轻发落,可阿夕却不一样,落在段阡陌手中,他焉能全身而退?

    视线移向段阡陌,如他所想一样,平日绵绵如秋水的目光此时就像两把剜骨的刀,恨不得将阿夕一片片凌迟,让司马晴心惊胆跳。

    他转过身面对段阡陌,沉声道:“王爷,此事……”

    话音未落。

    他突然觉得眼前烁光一闪。

    那一寒芒银白森然,像是一道飞电倏然乍起,在众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在段阡陌的眼皮子底下,血光飞溅!

    不过须臾间,那个信使在血泊中抽搐,空洞的眼睛半睁,不知是解脱了还是惊诧,总之他的使命完成了。

    殿内一片死寂,还没回过神的众人怔愣着,眼睁睁看着行凶者丢开短刃,重新跪好。

    杀人灭口!?

    段阡陌此时才找回了神智,眼球艰难的转动,就像是整个胸腔被戾气填满了般,全身机括都活动不了,太阳穴一阵阵抽搐,等他平息了些,第一个动作就是一脚踹向阿夕。

    “阿夕——”

    司马晴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想扶起被踹飞的阿夕,被侍卫挡开。

    王府的侍卫也被段阡陌的样子吓住了,王爷从来没有发这么大的脾气,就像是要吃人一样。

    段阡陌几步上前,拨开了司马晴,一脚踩住阿夕的胸口,怒光狰狞的俯视一脸淡漠的司马夜,他最恨的就是这个表情,“你以为在鬼城,本王没动你,就代表本王舍不得杀你?”

    阿夕被踩得胸闷气短,咳咳了两声,撑起脑袋,道:“阿夕从来不会认为王爷舍不得杀我。”

    段阡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道:“带回王府!”

    此时王庭的侍卫已经司马晴的近卫营聚集了数千人聚在殿外,只等月氏王一声令下,便是双方交锋。

    司马晴紧握拳头,阿夕被王府侍卫拎了起来,转身时给了他一个眼神,将司马晴破釜沉舟的念头给掐断。

    阿夕被带出王庭,外面是闻讯赶来的月氏王军,铁甲森然黑压压一片,段阡陌看都不看一眼,先上了马。

    阿夕被押上马车,五万王军跃跃欲试,却不敢动作,眼睁睁看着月氏大司马被押上马车,跟随者出来的月氏王一脸惨白。

    “等等!”司马晴拦住马车,掀开车帘,“阿夕!”

    车外气氛紧张,而马车里的人却像是事不关己,他看向车窗外的司马晴,道:“五万军权你一定要握在手中,骑兵由万莫统领,步兵由阿尔统领,操练不可废。”他凑近司马晴,沉声道:“还有,切莫再生事,段阡陌你惹不起!你若不听劝阻偏要来救我,那就抬着我的尸体回月氏吧!”

    说罢他靠近车壁,不再理司马晴。

    “阿夕,你在怨我?”司马晴颤声问。

    阿夕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司马晴全身发抖,夜在怨他,是啊,干下这种蠢事,在他面前和段阡陌暧昧,让他认清事实,最后还害他背上黑锅,换成是谁,都不会再想见他。

    这一去,不知凶险几何,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夜……”司马晴压低声音,叫他的名字,他拼力将右手伸进车厢,想碰碰他的脸,却总差那么一寸距离。

    马车开始启行,司马晴跟着跑,一声声压抑的呼唤夜的名字,马车越来越快,他渐渐跟不上,脚下开始踉跄,死死攥住车窗,看着马车里的人。

    阿夕低着头,他是真的怨司马晴,弄不懂他明明不喜欢段阡陌,为何还要先设宴后温存,却是要将段阡陌置于死地。

    他以司马晴的名义救段阡陌于漠西古道,就是为了交好这位新晋藩王,为月氏找到一个强而有力的靠山,不受西羌的侵扰,可偏偏事与愿违,现下这种局面,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

    月氏今后会怎么样,段阡陌会怎么惩治他,会怎么对付月氏,他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去考虑了。

    司马晴的脸在车窗边忽闪,一时被甩在后面,一时又加快脚步赶了上来,一直试图用手碰到他的脸。

    阿夕终于抬起头,迎上司马晴关切的眼睛,“回去吧。”

    “夜……”他喘着气,艰涩的低唤。

    阿夕伸出手,和他的指尖碰了碰,再次道:“回去,我会没事的。”

    司马晴像是松了一口气,最后跑了几步,被马车甩在了后面。

    定定的看着马车消失在视野里,心脏也像是被连根拔起,空洞洞的疼痛。

    良久,一声终于压抑不住,放肆的呐喊被送至风中。

    ——夜,司马晴喜欢你!

    ……

    阿夕又回到了西藩王府,在阔别了半年之后,不过这一次,他是以部族要犯的身份,被关在了王府的地牢里。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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