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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5节

    “拿去读吧,若遇词意关隘或是生僻汉字,随时可来询我。”

    阿夕要笑不笑的将手上一卷揣进衣襟里,迟疑的看了看桌上的几卷,段阡陌挥挥手,他一脸喜色的抱着六卷书退下了。

    小桌上摊开的书卷,油墨淡香隐隐,整齐规正的方正黑色小篆,每一个都是包罗万象的求知之匙。

    塞外各族之间为争肥沃的土地为安身立命之所,多少年来都只善讨伐不兴文教,知识譾陋民风桀骜勇猛好斗,长此已久,必然更落后于中原汉人。

    塞外游民是汉人口中的野蛮子,化外之民。

    族人却不以为然,认为那些千古流传的治国之道和奇门兵书实是纸上谈兵,阿夕却不这么想,汉人虽不事征伐,却圆滑世故,若能将塞外人的骁勇结合中原人的头脑,必是天下一统,无可比拟。

    若真是天下一统,是否能长治久安,再无争端和偏见,人人都能吃饱肚子?

    阿夕自嘲的摇摇头,权当是痴人说梦,长治久安是不可能的,人人平等更是不可能,若能得一方檐瓦偏居一隅,便是族人造化。

    已经入冬,西北之地的冬季苦寒,看得见的北风在窗纸外席卷,年年严冬就如鬼门关,不知今年又要冻死饿死多少散居族人。

    阿夕扣拢窗叶,这一个月段阡陌都没找他麻烦,他也能落得个静心读书,这会子是月尾衔月头,眼看着大年快到了,府里的下人们张灯结彩,他再不出去帮帮忙,就说不过去了。

    “阿夕,来帮我看看两个灯笼是不是一般高!”

    段阡陌的主居大廊檐下,毛尖站在大木梯子上,两手搓着冻得红的脸,大声招呼他过去瞧。

    月氏的大节也在冬季,阿夕在王庭就没过过月氏的大节,倒是在汉人的大年时吃过几回阿妈做的汤团,甜甜糯糯的,后来和师父在大漠,年节什么的都省了,哪里见过王府年前准备的这种热闹场景。

    府里人忙出忙进,单轮板车一辆辆的往厨房里推,车上都是叫不出名儿的青菜,在西北都是大户人家用来过节的精贵食物。

    “快来啊!”毛尖扯着嗓子催促,一不留神踩滑了脚,在梯子上来回晃悠,“啊啊啊啊……”

    眼看着梯子脚耸了几下,毛尖惨叫一声直线下坠,院子里的人呆滞的看着这边,阿夕来不及多想,大步前跨,俯身冲了过去。

    毛尖妥妥的跌在阿夕背上,嘴里哼哼唧唧的叫唤不停,“哎呦……”

    活动了几下,她爬了起来,阿夕乖乖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噗呲一笑,调侃道:“真是个小涩果,明明可以用手接,偏得劳烦你的背……”伸手点点阿夕小巧的耳垂,立马红了,毛尖哈哈大笑,被阿夕冷冷的一瞪,再不敢笑,将他拉起来,瞧着他红透的耳垂,就像两粒水晶石榴,越看越喜欢。

    阿夕被她瞧着不自在,越过她,两三步爬上梯子,“你在下面看着,我来挂!”

    毛尖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的仰头看着阿夕,红霞在耳廓即止,脸颊却不见半点红晕,不仔细瞧还真不会注意到。

    “左手的再往上一些。”毛尖伸手指挥,又道:“这过大年了,除开皇上赏的御酿,宫里还送来了各个亲王的分例,我们家王爷分例额外多了一些,王爷不嗜酒,那些西北蛮荒难寻的佳酿,就都赏给了我们下人……”

    阿夕低头,看着她。

    “今儿个大家伙都累着了,不如开小灶,围一桌?”

    阿夕犹豫着,这个提议听上去好像不错。

    毛尖笑道:“我这就去准备,叫上云雾她们几个,摆在后院花厅!”

    说罢慌忙火急的跑了。

    花厅里没有火墙,燃了四个火盆,前后大门都上挂了厚实的棉布门帘,倒是不觉寒冷,暖意融融的。

    矮几摆在中间,几个小竹榻里揣着保温的暖炉,竹榻上铺了绣花锦垫,坐在上面寒气顿消。

    王爷房里的几个姑娘说说笑笑,阿夕也不多话,他的目的就是想尝尝皇城送来的佳酿,细品浅尝几杯下肚愈发觉得不过瘾,这中原的酒虽入口醇香却绵软无力,相比下来,他更喜欢烧刀子,一口下去直冲肺腑的十足劲道,才是大老爷们的下菜酒。

    毛尖持壶为他斟酒,几个姑娘们看似娇俏,却也有好酒量,酒过三巡话更多,云雾给阿夕添了一碟八宝鸭真,“趁热吃,空腹饮酒伤身。”

    毛尖立即瞪了她一眼,云雾不以为然,问阿夕:“你今年多大?”

    阿夕道:“来年三月满十七。”

    云雾的眼神很温婉,即便是一直停在阿夕脸上,也不惹人反感,她笑道:“在我们中原大户人家,十七岁还只是个娃娃,爹娘手心的宝。”说到这,眼神变得渺远,眼底的笑也显牵强,“不过也只是大户人家,有多少孩子幼年就不得不承担家事,赚钱补贴家用。”

    几个姑娘也安静下来,抿酒不语。

    阿夕问:“那你呢,也是为了补贴家用才来王府做丫鬟?”

    云雾扯住一个笑,轻声道:“就算是想有个家等着补贴,也只能是痴想。”

    阿夕知道问错了话,低头吃菜,不再多言。

    云雾突然问:“阿夕,你的家人呢?”

    毛尖和她的目光又那么一刻交汇,阿夕低着头,未曾察觉,他淡淡道:“我阿妈死了,其他的人,不想谈。”

    云雾笑笑,也不气恼,给他满了一杯酒,“现下大寒天,多饮几杯温酒,可驱寒。”

    阿夕拿起杯子就抽,现在才觉出这酒里有淡淡的梅花香,虽极淡极薄,但唇齿间已留下了淡淡花香,和着酒香似有一醉经年的滋味。

    这酒居然上头!

    眼前景物似在虚与实之间飘忽,花厅里的光线逐现绚烂,圈出圈圈陆离的光晕,矮几边几人面目虚幻眉眼闪动,更显诡异。

    他方意识到这酒中有鬼,已然来不及,在倒下前,恍惚觉得耳畔有凉意扫过。

    “王爷刚派人回府,叫阿夕去满月楼伺候。”前院门政一把掀开帘子,急吼吼的朝里传话,“马车在府外候着,我派人在府里兜了几圈都没找着人,原来是在这里偷着吃酒。”

    毛尖“啧”了一声,没好气的说道:“就你一张狗嘴吐不出象牙,咱们几个这是围护煮酒论风雅,偷着吃酒也只有你们这些被婆娘栓裤腰上管的男人才干得出。”

    门政嘿嘿一笑,又道:“赶紧的,别让王爷久等……咦,阿夕这是醉了?”

    “对,贪杯醉了。”毛尖道:“你让传话的原路回去禀告,就说阿夕醉了,去不了。”

    门政哭丧着脸连连道:“那哪成啊,王爷那边不可久候,据说命人回来时脸色相当不好。”

    毛尖还要说什么,云雾拦住了她,道:“那你找两人过来,将他抬上马车吧。”

    门政伸头看了看醉死的人,也只得去叫人过来。

    毛尖趁着空当,检查阿夕的脸,看了半晌眉头蹙起,“下颌和耳根前未见薄膜。”

    云雾道:“也未见得是易容,等王爷回府再从长计议,外面北风刀子似得,给他怀里塞两个暖炉送他上马车吧,记得加一件大氅。”

    段阡陌今日早早的来到满月楼买下的雅间,等待的光景里,食不知味,酒不对口,竟觉得自己像是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

    他特意甩开阿夕来赴约,就是为了同司马晴好好品味这难得偷出来的彼此独处。

    若司马晴未见阿夕勃然大怒还好应付,却不想他竟搬出儒家“仁”、“礼”、“义”来含沙射影指责他堂堂一个藩镇王爷,圣上亲弟,抛却廉耻言而无信,看来司马晴是料到他会这样做,来前就做足了准备想好了对策。

    段阡陌本就气闷,以至于阿夕不紧不慢的掀帘进来时,看到他蔫眉耷眼的样子,更觉衰的不忍直视。

    “王府离满月楼来回不过三刻钟,你竟让本王堂堂一个王爷,等你快半个时辰,怎么当奴才的!?”

    阿夕是在车上转醒的,睁眼就觉头脑混沌,检查脸上完好的易容后稍稍放下了心,路上一直在回想毛尖和云雾给他下药的动机,她们既然这样做,就是有所怀疑,王府看来是不能在久留了。

    离开王府,说来简单,只是一脚踏出而已,饶是他段阡陌如何只手遮天也绝寻不到隐藏大漠深处的他。

    可段阡陌又怎会花心思来寻他呢?

    为他这一根牵系两端的红线?亦或是身背契约的逃奴?

    第二个理由更牵强。

    想想还真找不出能羁绊彼此的缘由。

    于他来说,自己只是红线和长工,薄如蝉翼的关系,一点即破。

    他站定在门帘处,相隔席上的段阡陌大约十步,还未完全清醒的头脑连带着视物也不甚清明,但段阡陌眼里的厌恶,却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想忽略都不能。

    ☆、第十六章

    阿夕立于帘前,眸里凝定如渊,看不出面上悲喜,瞧不清心底哀乐。又让人心里陡生凄然,如苦寒大地深雪午夜,鸣蝉透明的翅膀,载不动黑暗的沉凉。

    段阡陌紧拧的眉结微不可见的跳动,司马晴因段阡陌的态度生怒,又因见到司马夜而欢喜,不知为何,看见那人掀帘进来,只是片刻的事,却恍若静立了一个亘古久远。

    不过一瞬,阿夕轻巧的往前两步,躬身谢罪,“王爷息怒,是小的贪酒,多饮了几杯,误了时辰,请王爷责罚。”

    没想到不善言语的阿夕,谢气罪来倒是言语恭敬态度谦卑,段阡陌心里涌起说不出的滋味,搞不懂为何每每在司马晴和阿夕均在一起时,这种异样的感觉时常不经意掠过,让人不甚其扰。

    “算了,你过来侍候。”

    阿夕走过来,端起酒壶为席上两人添酒,司马晴的目光一直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借着添酒的空当,他问阿夕:“看你脸色不好,生病了吗?”

    “没,只是饮多了酒。”他低头回答,只稍稍扫了司马晴一眼。

    “以后我每月都会过来。”司马晴看了一眼段阡陌,“王爷承诺过每次都带上你,有没有想要我带来的物事,大节那日俄松送了一张水貂皮毛,我瞧着你适合,等缝成了坎肩,下次给你带来。”

    段阡陌抿唇一笑,笑意是凉的,“难道我西藩王府会缺衣少食亏待底下人?倒要劳烦月氏王记挂本王府的奴才。”

    司马晴横眉冷对,沉声道:“王爷不必气恼,司马晴也并非认为王府会亏待长工,我送他东西,只是我的心意。”

    “心意?”段阡陌讥诮的笑道:“那倒要看看月氏王的一腔心意,他能不能领受。”

    “你什么意思?”司马晴眼底染上怒意。

    段阡陌扬眉一笑,缓声道:“莫忘了他的身份,他阿夕可是你送入王府签下契约的长工,你要让他身着千金不换的水貂皮毛伺候主子吗?”

    司马晴正要反驳,阿夕眼神示意他误躁,司马晴压下怒火,别开了脸。

    一顿饭在沉闷的气氛下用完,段阡陌本是八面玲珑善于调停的人,今日却没有丝毫心情,几人下楼出了大堂,外面一直歇气的雪好像更大了些。

    “大雪路滑,不如今日就暂在王府歇一宿,明日我拨一队护卫送你出嘉峪关。”

    司马晴有些犹豫,去王府就能和司马夜多待一晚,可碍着藩王和旁族之主的身份又有些不妥,正在考虑,见阿夕给他眼色,只好婉拒:“多谢王爷盛情,只是族中事务繁多,一日离不得人,就此别过。”

    段阡陌也无心挽留,负手看他登上马车,看着月氏王庭的护卫簇拥的马车消失在雪幕中,才由阿夕扶着钻进候在酒楼外的马车。

    阿夕跟着跳上车儿板子,坐在车夫旁边,来前他将云雾给他的大氅脱在了车厢里,这回寒气从脚底往上冒,两片脸颊被北风吹得生疼。

    驶了几十丈,风帽面罩全武装的车夫看了他一眼,顶风大声问:“你就穿夹袄出来的吗?”想起什么又道:“我记得上车前,你身上有件大氅,北风太大,穿少了会受不住的。”

    阿夕直了直含着的胸背,回道:“我不冷!”

    暖融融的车厢内,九转琉璃灯华光潋滟,懒洋洋歪着看书的段阡陌,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回王府后,宅内灯火熄了大半,只留下了几个夜里值守的下人,云雾手里挂着狐毛斗篷正等在府门外,车还没停稳,一眼看到嘴唇冻得乌紫的阿夕,王爷平日对阿夕虽然忽冷忽热,但从不曾苛待,心中疑虑也不好问,只待段阡陌掀开帘子,云雾看他神色虽然于平常无异,不过跟了他多年,从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猜了个大概。

    “王爷房里有我和龙井侍候着,你先下去吧。”刚进内院,云雾便让阿夕下去。

    段阡陌不快的瞟了她一眼,意思是主子都没发话,哪里轮到丫头做主,云雾指尖抵唇,歉然一笑,段阡陌面色稍霁,径直进了寝居。

    阿夕站在廊檐下,看着寝居窗纸的光线微闪,想必是添了烛火,又站了会,走到廊檐外,抬首看那满天雪片落下的轨迹,就像是成片翻滚的流星脱离轨道从沉幕往下砸来,落到脸上,半晌竟融化不了。

    冷至冰点便不觉得冷了,他拂去脸上的雪花,缓缓进了屋。

    将厚厚一摞《六韬》展平放在榻案,收拾了来时穿的一套单衣,身上这一套夹袄,想必堂堂一个王爷也不会在乎。

    在床边枯坐了一个时辰,然后拉开门,返身轻轻合上,府中夜里只点了几盏灯笼,在风中孤寂摇曳,暗淡的光将影子模糊虚化,他踏着雪地里的影子,穿过后院假山□□,从后门院墙翻了出去。

    多亏大年将近,王府的岗哨不严,得以不惊动任何人悄然出府。

    他回头看了眼那颗高出院墙的大榕树,转身消失在雪夜里。

    “王爷……”

    后巷阴暗处的马车里,云雾欲言又止。

    段阡陌不咸不淡的看了她一眼,幽幽道:“你做事稳重,本王不会疑你,即便是关于阿夕的那些事是毛尖先你一步禀告本王。”

    云雾如何听不明白他这是在警告,阿夕纵使有疑,却不见得是针对王爷,她不说,也只是想予人机会,从长计议。

    段阡陌放下帘子,车厢内顿时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云雾听他捏着指节,一下一下的极慢,骨节脆响在幽暗的车厢内格外清晰,好一会才自言自语的淡淡道:“你们不说,难道本王便毫无察觉……”

    云雾眉心一跳,却见他掀开了车帘,跳下了马车。

    “随本王跟上去看看!”

    段阡陌语气果断沉凉,旋即车外铁蹄碾深雪,蹄声杂沓,段阡陌带着三个侍卫渐行渐远。

    天将蒙亮,至嘉峪关还剩六个时辰路程,积雪覆盖的官道上有一骑突破雪幕,疾驰而来。

    “王爷,接应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是汉人。”侍卫没下马,在马上抱拳禀告。

    段阡陌露在面罩外的两只眼睛微微眯起,远眺无垠的皑皑官道,从来顾盼多情的美眸,此时却凝聚千里冰封的森凉。

    五福跟了他多年,深知他的脾性,容瑞王风流满帝都,一无野心二无建树,看似平易近人实则决断阴刻,皇家子弟纵使天性纯良,最后哪个不是愿与身违,身处风云诡谲的帝王家,‘纯良’便是自戕的刀子。

    他能为红颜含笑掷千金,也能让红颜转瞬化枯骨。

    五福沉声道:“接着说!”

    侍卫垂首道:“据那男子腰上佩剑来推断,应该是江湖人。”

    五福犹豫了下,低声问道:“王爷,难道真是同七王一伙的?”

    段阡陌冷笑一声,道:“你觉得呢?”

    “属下不知。”

    从戈壁客栈押回来的两名刺客口中探知,那伙要置段阡陌为死地的人,是江南的杀手,而后五福暗访江宁,将江宁探得的消息带回肃州,段阡陌根据种种线索仔细推敲梳理,眉目渐渐清晰。

    七王叔假借休养名义辞掉官务,举家迁居春江水暖的江宁府,而那些杀手身份隐蔽,并未查到隶属组织,而江湖上那些杀手组织不会接刺杀皇亲的生意,纵使是也不会大规模出动,既然是要置段阡陌为死地,那么,只有可能是七王叔。

    段阡陌不相信那个执掌工户两部的七老王爷会甘心称病辞凤阙迁居别府,总不过是段紫陌执政□□,唐家拥兵自重,七王心下不甘剑走偏锋,下江南另辟宏图。

    若要拿下江南,七王必然是先平了西北这后顾之忧,再一心发动叛乱拿下江南这块沃土。

    那日在戈壁,他竟疑心前来相救的司马晴,却未料到,一心为主上壮大月氏的阿夕,才是那个串通七王欲取他性命的人。

    那一日,阿夕乘坐的马车消失的蹊跷,又是次日才回府,他本不敢确定,如今却不由得他不信,这个奴才的叛逃,就是对他王权的讽刺,是对他赋予信任的嘲笑。

    谁敢触他逆鳞,就休怪他不留情面。

    连绵大雪逐渐转小,只是北风呼啸并未停止,浸骨冰凉的雪沫被狂风卷出数十个旋转的巨龙,在广袤雪野中狰狞的狂啸,极目之处天地一色,阴霾沉沉。

    阿夕当天夜里就开始发热,顶着风疾行了一整天,本是直接回月氏王庭,因后面跟踪的一队人,让他不得不改变行程,预备回师父当年的旧居,一路往西过玉门关,可以借助地势复杂的戈壁鬼城甩掉后面的人。

    “来,喝口水。”中年男子递上水囊,停下马来才能多看他几眼,只觉得面色看上去不容乐观,他道:“还是歇在这里吧,我筑个冰窟挡挡风,咱们明日再走。”

    阿夕撑着背脊直直坐在马背上,面罩挡在鼻子外,呼出的气息憋在里面,好似关在火窑里炙烤一般,他扯了扯面罩抿了一口水,道:“还是赶路吧,我想早些甩掉后面那队人。”

    男子知他固执,于是也没多劝,两人再次上路,向玉门关行去。

    连降两天的大雪,将本就路径难辨的苍茫戈壁覆盖的面目全非,段阡陌一行沿着痕迹跟了一天一夜,终于寻到了踪迹,而此时才发现,这里似乎已经是玉门关的关外。

    “前面就是鬼城了。”男子放缓马速,等阿夕跟上来。

    “嗯。”阿夕强自撑着一口气,“进去吧!”

    里面巨石岩山嶙峋,艳阳高照的天气都难辨途径,何况是这样的鬼天气,阿夕虽然在这里长大,但是男子还是有些担心,而且他身体抱恙,恐会出意外。

    正要开口规劝,身后的风中卷来一阵杂沓的铁蹄声,两人回头,却见一路追踪的人终于沉不住气,跟了上来。

    ☆、第十七章

    阿夕回头,早已料到尾随了一天一夜的人是他,可不知是风乱了视野还是寒奇袭遍体,模糊了那人面容,只现满天灰暗里一线寒芒载在他眉梢眼角,清晰森然。

    一行四人三犬,驻步十丈外。

    “这便是你的筹谋?”段阡陌语气轻浅,笑意薄凉,即是质问也是肯定,也没听他解释的打算,接着道:“勾结江湖杀手预取本王性命,只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你的月氏王会紧随其后乱了你的计划,若不是云雾识破你的伪装,你也不会撑着病体夜逃出关吧?”

    阿夕凝眉遥遥对视,原来段阡陌除了怀疑他的身份,还断定月前客栈那次刺杀是他勾结杀手。

    面罩后的唇勾出一抹凄然笑意,原来如此……

    “六个时辰前你便发现本王尾随其后,不急不缓将本王引至此地……”眺望前方森森石城,视线再次移至阿夕脸上,“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将本王灭口么?”

    说罢看向中年男子,“阁下是江湖人?”

    男子重重哼了一声,正待说话,阿夕怕他口误道出客栈那日的真相,将他真正的身份曝露,又急于想脱身,忙抢先道:“王爷既然敢尾随而来,难道现在害怕了不成?”

    段阡陌收起了笑容,凛冽的眼风似要将他就地凌迟,扬起下巴冷然道:“本王就要看看你的本事!”

    五福忙道:“王爷不可!”

    阿夕已经掉转马头,响鞭敲碎半空雪花,和那男子直冲鬼城而去。

    “追!”

    段阡陌一人一马如脱弦箭矢追了上去。

    五福最先赶了过去,进入鬼城,入眼都是昏黄的白芒,鬼气森森的透着隐隐蓝雾,在岩壁间回旋的风尖锐刺耳,高亢处如巨浪海啸,低徊时如恶鬼低鸣。

    “王爷,此处雾气弥漫,跟下去怕是会跟丢。”五福顶风提醒,“他们只两个人,显然是自知强拼不过才引我们进这种鬼地方试图甩脱。”

    段阡陌盯着前面影影绰绰的两骑,神色肃杀:“追上去,直接歼灭!”

    剑气破空,自背后奇袭,男子喊了一声:“你快跑,他起了杀心!”喊声未落,纵身跃起,一脚登向阿夕的马臀,借力旋转返身,横剑抵御五福的攻势,铁器碰撞擦出耀眼的火花。

    阿夕的马吃了一脚,一声长嘶精壮前蹄猛然跃起,电光一般拔足前冲,阿夕烧的绵软的身体被突然加速的马匹掼的向后一仰,还未直起身体,耳畔龙吟嗡鸣,寒芒自眼前扫过,他暗凛,若不是这一惯性,只怕此时就被他斩于剑下。

    来不及悲凉,又是一剑刺向他背心,侧身避过后,风声中衣袂猎猎逼近,段阡陌弃马纵跃,眼见半空一剑刺向他颈脖,阿夕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砰!”

    又是一声铁器碰撞,随即男子吼道:“想动他,先过我这一关!”

    段阡陌目光一凝,挽出数个剑花,旋即和男子交战在一起。

    阿夕在马背上频频回头,段阡陌不是他师叔的对手,若加上五福,只怕反过来又是师叔吃亏。

    拔出短刃,收紧缰绳,他返身冲了过来。

    五福这时已经加入战局,段阡陌得以喘息,却见阿夕策马,如浓雾中原本就存在的一束光,顶风射来!

    他避过对方一剑,正要提气跃起,却听五福一声短促的痛呼,被打出了几丈外落地,他惊然回眸欲格挡男子攻势,转头间恍惚见到阿夕手上一柄短刃,目中杀意闪动,这时腹背受敌,而他却不知道怎么的,不顾男子的攻势,回头看向了冲过来的阿夕。

    他宁愿命丧陌生人之手,断不能在他刃下毙命!

    男子致命的一剑已送至他颈脖,开封饮血之剑铁腥刺鼻,段阡陌直直看着阿夕的眼睛,已然想不起要退避。

    马上,马下!

    双目,凝视!

    彼此之隔在逐渐逼近中如经年流逝,渐离渐远,段阡陌在五福凄惶的长啸声中淡然闭上了眼睛……

    说来很长,其实只在须臾间!

    阿夕右手一捞,段阡陌身上狐毛斗篷空中铺展如大旗,众人仓皇回首,只见一骑两人已经绝尘远去,满目尽是马蹄溅起的雪沫。

    段阡陌趴在马背上本能的挣扎,却见阿夕举起短刃,随即后颈一阵巨疼,不甘心的闭上了眼睛。

    全身如堕冰窟,阵阵寒凉自后心涌入遍布全身,似顺着流淌的血液一路冻结每一条脉络,眼皮沉沉的压着,重逾千斤,想撑着掀开眼帘,却扯动后颈隐痛,放射至太阳穴,疼痛下头脑倏然清醒,段阡陌睁开了眼睛。

    即刻便有冰凉的雪花落入眼球,他眨眨眼睛,再次睁开,入目的是沉幕下一片月色清辉,雪片无声的下坠,此时熄了风,黑了夜,万籁俱静,刚才的短兵相接似乎已经是旧年的一段模糊记忆。

    只是睁开眼一时惺忪,目光随即清明,他坐起来,看到三丈外瘫在雪地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的是马,只剩一丝活气,马嘴里吐出的白沫和连着碎肉的血水融化了一片积雪,马鼻喷出的白气稀薄,已经不行了。

    马身不远处,阿夕平躺着一动不动。

    段阡陌缓缓走了过去,直直站在一旁,俯视。

    若不是身下一片高热体温融化的雪水,单从他的脸色来看,只会以为不过是累极酣睡而已。

    他的脸永远是冷淡默然的表情,一尘不变的……肤色!

    段阡陌目光微闪,现在人已经落到他手里,是否就该揭开他的伪装,在王府潜伏近半年,他知他是司马晴的人,而他也知他了然,彼按兵,此不动,心照不宣却不及相安无事。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他姑置勿问权且放过时,却被反咬一口,真真应验了‘一日纵敌,数世之患’这句警世良言。

    他慢慢蹲下身,扣腕把脉,脉象沉弱,确是风寒侵体,加之两宿未曾歇息,已经转至重症伤寒,指下皮肤热度灼手,不消他动手,只任其躺上一晚,便是苍茫雪地里一具僵硬冻尸。

    他却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叛逃的人!

    手指在脉上微微一颤,若推进内力至心脉,即刻亲手送他归西……

    指尖真气内蕴,他不再犹豫,缓缓推入。

    记得那日初次见他,眉目清秀身形单薄,在众人最后越过高低不一的肩膀,静静的看着他,曾听过这少年行事可疑,可那双细长眼睛却澄明如一泓满载夕阳的秋水,无绝代容颜却动半城心魂。

    草场里的蓝衣少年,沉着内敛,一人对峙群犬,不退不避血染衣袂,在他绝杀一掌下仍掼出刀刃救他于獠牙之下。

    满月楼回眸那一眼的黯然,意外触动他的心外坚盔,如纤指拨动心弦,颤颤悠悠撩过心湖余脉。

    适才策马将他掳来,马匹累至口吐白沫,他体力不支倒地不起,是来不及取事先他性命还是留下活口当作自保的肉票?

    无论这般还是那样,他的背叛是不争的事实!

    本想帮扶与他,却耐不住他自寻死路!

    明明亲手解决这条捂不热呼的毒蛇应该高兴的。

    然而眉宇间总有霾云层层,散不开。

    阿夕觉得全身似有一股沉浑温暖的气流盘桓小腹丹田,缓缓像各处筋脉流动,僵硬的身体瞬间解冻,就像春芽破土,旭日东升。

    他睁开了眼睛,对上段阡陌一双看不清神色的眼。

    腕间手指一颤,随即紧紧扣住,段阡陌凝目看着阿夕,眼底意味明显,暗示他,此时他的命就握在他手中。

    阿夕动了动嘴唇,哑声道:“谢王爷渡真气救我性命。”

    段阡陌淡淡道:“救你性命只是因你命贱如蝼蚁,本王想取随时都可以。”

    阿夕看着他,不做声。

    “现下本王就想看看你的真面目!”说罢手指落到阿夕耳畔。

    “你若敢动手,你就别想活着走出鬼城!”阿夕疾声道。

    段阡陌换一脸微凉的笑意,幽幽道:“是么,本王没活够,还真不想死,不过,你现在这样,若没本王的内力护体,真能撑到走出鬼城?”

    “王爷无需操心我的身体。”阿夕强撑着坐了起来,“放心吧,跟着我走,我会带你出去。”

    他站了起来,身形有点晃动,不过闭眼睁眼间,就稳住了两腿。

    段阡陌冷眼旁观,跟在他后面,阿夕走到马匹跟前,马已经断了气,他拔出短刃,一刀捅进马臀。

    看他强撑病体,费力切割马臀上的皮肉,段阡陌没有帮忙的打算,这鬼城虽大,走上十几个时辰也能出去,说不定还能在半途遇到五福他们,就算是三天三夜不进食,打坐入定也能减少体力的消耗。

    “别弄多了,准备你一个人的足矣!”

    阿夕没理会他,割下了一大块肉,撕下一圈衣摆,将马肉绑好挂在腰上,血淋淋的一大块,染得夹袄上都是血渍。

    段阡陌皱皱眉,道:“走吧!”

    阿夕走在前面,背脊挺得直直的,迈出的脚步也是僵硬的,每走一步膝盖都不会弯,就像是全身关节生了锈,看上去很怪异。

    他虚着眼睛,好让视野清明,而全身的骨头都是软绵绵的,每跨一步,关节就会刺痛一下,所以他只能保持直杵杵的姿势前进。

    段阡陌走在后面,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藏蓝色夹袄背后被雪水染成了深重的沉蓝色,在这阴气森森的鬼城雪夜里,想起来都觉得刺骨的冷,段阡陌强迫自己不去看,可视野中只有这个倔强的背影。

    两人不歇气的走了一整晚,在天蒙蒙亮时,入眼的还是起伏的岩层,看不到边界。

    两个人都停了下来,段阡陌只觉得胸腔里烧灼的难受,这种鬼天气里疾行一整夜,饶是当地人也受不了,何况是他这种养尊处优的王爷。

    阿夕在岩壁上抓了一捧雪胡乱的塞进嘴里,用口腔融化了后慢慢咽了下去,舌根至喉咙处已经因为高热长满了血泡,冰凉的雪水刺激喉咙一阵猛烈的收缩,几乎都喘不过气了。

    天又开始飘雪。

    他按着胸口平息了一下,一整晚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不堪:“天亮了风就起来了,看天色还有大雪,去那里歇歇吧,外面有对穿风。”

    段阡陌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的钻进了他指的那个岩洞。

    岩洞很小,刚好容两个人躲避,段阡陌先进去靠在了岩壁上,也就他屁股下一块是没有积雪的。

    阿夕在洞外解下腰上的马肉,剥去表皮,用积雪擦干净,垫在地上就坐,背靠岩洞的边缘,和段阡陌保持了一人宽的距离,所以他的半边身体便在外面,不可避免的接触寒风的侵扰。

    段阡陌见他精神萎靡,想闭眼又强撑着,想来是怕昏睡过去自己看了他的真容,心里越是觉得不忿,也懒得管他,开始打坐调息。

    ☆、第十八章

    一旦入定就如同已臻化境,身外无物,两耳不闻窗外事,段阡陌睁开眼时,全身由内而外如焕然一新,只是觉得肚子饿,其实本来不会饿,如果没闻到一阵肉香的话。

    阿夕用短刃穿着肉块,不知道从哪里找的胡杨木点了火在洞口,浓烟和肉香均往岩洞里飘。

    段阡陌咳咳了几声,闻了闻衣袍上,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他不满的说道:“火堆拨远点,本王受不了这种味!”

    阿夕好像才发现他出定了,扭头看了过来,面色如常,只是眼神有些呆滞,唇上也布满了干裂的血口。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低沉无力,“不在洞口点火,你会被冻死!”

    段阡陌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本王死了不正好?这不是你盼望的么?”

    阿夕别开了头,专注的盯着手里翻烤的马肉。

    段阡陌一腔郁愤无处发,心想着先按捺住,等出了鬼城再教训他。

    两人都不再说话,外面风声穿过层层迂回的岩壁,如鬼泣,马肉外面已经焦黄,油脂“滋滋”往外冒,落到火堆里,火星迸绽,肉香更甚。

    段阡陌算了算时辰,他入定向来是三个时辰,这会子应该已经是晌午时分,如若不在次日天亮前走出去,受的罪更多,他才不想一连几天粒米不进滴水不沾。

    阿夕用袍子下摆兜住烤好的马肉,抽出短刃割肉,段阡陌嫌恶的看着那冒油的熟肉裹在衣袍里,食物和衣袍都被弄脏了,简直是惨不忍睹,化外之民果然是粗俗野蛮不堪造就。

    看着那块被刀刃穿着直接递到他面前的肉,段阡陌下意识咽了口津液,蹙眉道:“本王不吃这种腌臜的东西!”

    阿夕二话不说收了回去,直接就啃,烤肉难以下咽,他毫无胃口,为了填饱肚子保持体力,也只得强行往下咽,实在吞不下,就抓一捧雪润润喉。

    段阡陌干脆闭上眼睛假寐,却又时不时睁开眼瞟他,看他哽着脖子往下咽,心想难道真的这么难吃?还好自己忍住了没往嘴里塞,这种食物就是侮辱他的舌头。

    阿夕味同嚼蜡的吃了一小块就再也吃不下,将另一半没动的肉包在撕下的布料里,放在了快要熄灭的火堆边。

    “线休息片刻,等风停了就走。”他找了个比较舒适姿势靠在洞口,刚闭上眼又睁开,“劳烦王爷等会叫醒我。”

    段阡陌看着他,往里挪了点,叫自己亲自开口让他进来休息,他做不到,就看他机不机灵了。

    阿夕也侧着头看着他,却没有挪进去的意思,他的确是部族人,也是为了生存不拘小节的人,自己不认为粗俗野蛮有错,但不至于没有自知之明用自己腌臜的身体靠近他这个矜贵的王爷。

    两人对视了一会,阿夕道:“王爷调息入定对体力固然有用,但若有食物果腹又何必介意干不干净,塞外的有些游民为了填饱肚子,连腐肉都吃,只要能活下去,谁也不会在意吃的是什么。”

    段阡陌愠怒道:“你将本王比作那些游民!?”

    “都是人,在生死存亡面前,有什么高低尊卑可分?”

    段阡陌还要说什么,阿夕别开脸闭上了眼睛。

    他愤愤的看着阿夕,生了会闷气,等气消了眼睛就落到了那包烤肉上面,暗自纠结了片刻,只是为了保存体力,绝对不是受他激将,大丈夫能屈能伸而已。

    他手一招,烤肉到手,揭开布包,烤肉还呼呼冒着热气,一股肉香钻入鼻腔,口腔里立即津液泛滥。

    虽然一天一夜没进食了,他仍然保持着进餐的优雅,不急不躁的撕下一小块肉含入嘴里,顿时口齿生香,没有加佐料的烤肉,原汁原味,外焦里嫩,在平日或许看都不会看一眼,但在这寒风刺骨的艰苦条件下,能吃上一口肉食,简直是雪中送炭。

    他吃了一半就放下了,小心的包裹起来放在熄灭的焦炭里,肚子饱了,精神也不错,也没什么可消遣的,视线自然而然的落到阿夕身上。

    他靠在洞口,一条腿展平一条腿曲起,右手搭在膝盖上,左手无力的垂在地上,洞外回旋风吹乱额前的乱发,发髻也乱了,疲力的歪在头顶,眼睛紧紧闭着,眉睫凝着融化的雪珠,像骄阳下花上的露,火光毕剥的蒸发了去,不现面具下的脸色,观此颓败之态,也让人心惊。

    段阡陌突然扑了过去,至跟前时又止住了动作,心中有些难以言诉的惶恐,他扑过来的动静不小,面前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莫不是……

    抬手的短短一瞬间,就像是走过了数个轮回,整个人乃至整颗心,眼里,脑中,几乎全是各种活生生的阿夕。

    草场上,不顾生死拼力救他一命的部族人。

    胡杨树上,安静如沙雕眺望大漠残阳的清秀少年。

    满月楼里,专注品味手抓肉的小家伙。

    寝居里,无声流泪的倔强阿夕。

    他没发现抵在阿夕鼻端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直至微弱的气息在指尖浮动,段阡陌颓下了紧耸的双肩,大大的呼了一口气。

    面对面的呆坐了一会,他将阿夕揽进了怀里,两人挤进狭窄的岩洞,怀里的身体烫的骇人,一抽一抽的呼吸困难。

    怎么样照顾病人段阡陌也没有经验,只得让他靠在肩头,先还一直没动静的阿夕,突然四肢开始抽动,紧接着突然睁开眼睛,段阡陌吓了一跳,见他眼神空洞毫无活气,没有任何焦距的看着虚无的半空。

    段阡陌有些紧张,轻轻的唤了一声:“阿夕!”

    对于这个呼唤,他的反应就是全身抽搐,不受控制的痉挛,神志不清,在段阡陌的摇晃中开始呼吸暂停,嘴唇青紫。

    段阡陌是真的吓坏了,突然想起幼时在宫里,最小的九皇子发热三天后就是这样抽死的,当时太医断言是烧坏了脑子,而且拖久了。

    倘若那夜让他穿了大氅或是进马车躲避风雪,便不会这样了。

    段阡陌有些懊恼,还不如在昨日见面就一刀结果了他,不至于到现在让他死在伤寒里,自己的气也没有出。

    他没有医病的本事,想着道家心法即能强身健体,也该有控制病情的效果,只得先扣住手腕三阴经推了点真气,待走了一个小周天,他也耗尽了真力。

    怀中的人安静了下来,似乎哼哼了一声,段阡陌抬手试他额头的温度,一摸一手的汗,原是内力在身体内流动打通了积郁的关窍,把汗给逼了出来。

    发了汗后他开始冷,昏迷中的人没有意识,却也保持着寡言少语的天性,不喊冷,只是一个劲的往暖和的地方钻。

    段阡陌打开双臂,无措的瞅着他把脸埋进了自己两腿间,两手抱住他的腰,还觉不够,颤抖着用鼻子拱他的宝地,因为这个部位温度最高。

    在平日里段阡陌对于这种投怀送抱的一向是来者不拒,当然还是要看长相合不合心意,阿夕虽然长得不好,但是身板纤细,又是花样年华,正是承欢的好年纪。

    而此时,段阡陌就像是倒退了十年的愣头青,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下面已经被撩起了反应,火热的几乎烧穿了裤裆。

    想一把掀开他,又犹豫了。

    他重重的哼了一声,将人给扶了起来,用手臂紧紧箍住,拥在怀里。

    阿夕还在哆嗦,开始喊冷,隔着厚厚的冬衣,仍能感觉到汗湿重衣由内透到外的潮湿,不冷才怪。

    段阡陌自暴自弃的将人抱了起来,墩在自己腿上再环在怀中,这样背和前胸都能被护住,再冷他也没有办法了,只看这小子的造化,能不能挨过这一夜。

    怀中的人渐渐安静了下来,段阡陌想,自己真的是以德报怨,这年头像他这样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不然哪里会有朝中各派内斗,后宫勾心斗角,边关祸乱不宁,江湖刀光剑影。

    海清河晏四海归宁,都是些毫无实际的奢望罢了。

    “阿妈……”

    段阡陌低下头细听,阿夕唤的很含糊,他还是听清楚了,一声声“阿妈。”,就像是巴巴等糖吃的孩子。

    “阿妈……夜不想睡床底……”

    “你真的也……爱我……阿妈……”

    睡床底?

    段阡陌怔愣了半晌,也许这便是他冷漠淡泊的原因所在吧。

    ……原来他的名字叫,夜。

    再怎么暴虐残忍的人,总有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一片柔软,在岁月企及不到的地方,淡然而永恒的存在着。

    段阡陌想起自己的母妃,是个温柔的女人,和后宫的每一个女人一样,为了争得九重宫阙中那唯一个男人的眷顾,持着母凭子贵这个信念,手段用尽,无所不用其极,可最后仍是香消玉殒伊人长逝,能带走的也只有一声叹息而已。

    自古帝王皆薄幸,不缺女人不缺儿子,被万众之上的荣耀湮灭了原本的知足常乐,儿女情怀天伦之乐于皇权来比,就是江山图和疆土的区别,一个再美也只是虚拟的幻像,哪里比的上脚下波澜壮阔的大好河山。

    阿夕他的阿妈又是怎样一个女人呢,让他这样一个木然又冷漠的人,只有在病的没有意识的时候才会一声声的唤着“阿妈”,唤的那么殷切,又悲恸。

    ☆、第十九章

    至夜里,风熄雪歇,万籁俱静。

    月色瑶华铺满深雪,反射出莹莹细小的光泽,洞内很暗,余一线雪光反照,勾勒出段阡陌沉静熟睡的轮廓。

    阿夕睁开眼,望进一张酣然的脸,银白的雪光反射下,这张脸如蚌珠矜华内蕴,肤白唇红,眉目如画,浓黑的睫毛安静的搭下,在优美的眼角弧线下投射出淡淡黑影,如此鲜明的黑与白,白与红,夺去了其余的关注,只看到他此刻如一朵云般的恬静美好,让人情不自禁忽略,他是个王爷,还是个杀伐决断陈府极深的西藩王。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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