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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雪浮图 作者:白墨楼

    第6节

    不应该激怒他的,顾雪衣恍恍惚惚的想。踩在背脊上的脚尖加重,刻意用绣鞋的边缘研磨,身体上的痛楚却让他显得愈发清醒。

    少年唇边挑起一抹苦涩笑意,转瞬即逝,在他开口之前,就早已经料到了后果。淮衣说自己一向性子软和,这般激烈回复他,一点都不似自己风格。

    那个躲在他人身后的少年似乎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怯懦的,软弱的,躲在另一个人身后,一边偷偷抹泪,一边任凭另一个人去承担所有风雨。

    而在那之后,怯懦的人又得到了什么?

    几近重壤相隔,永不相见。

    顾雪衣舌尖低过牙关,任凭血腥气息蔓延嘴里。他今生最大遗憾,不就因为这令人痛恨的脾性,而造成的么?

    猛然间,下颔传来剧痛,眸光转过的一瞬,只见女子眼中冰寒。

    真是美人啊,即使是生气,也只会让人想到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不像自己……

    山巅上方既白节节败退,孤月高悬,太阴之力大盛,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撑不过那几人联手,身上已经多了几道狼狈伤痕。寒月之芒愈盛,挟裹着冰凉刺骨的寒意,呼啸着,几乎将人的骨髓都冻起来。

    便这样也好!自己死了,方既白也活不了!就这么一起死了多好,一了百了!

    什么雪浮图,什么南荒,和他现在有什么关系!

    ☆、第26章 春水别

    那一瞬间眼前陡然闪现过一张熟悉的脸,冷漠的眉梢眼角无不透露着生人勿近气息,容色风华如重楼飞雪,一见只教惊为天人——

    ——公子。

    顾雪衣低低苦笑,心想自己恐怕是真的活不回去了,却察觉到,一只手掠过了他的眼角。

    眼角边的湿痕被反复摩挲,女子寒凉的手指似乎想要插进他的眼眶。顾雪衣猛然睁眼,却对上女子若有所思的眼神,慢慢地,化为一个奇诡的笑意。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那一瞬间这个念头全然占据了他的脑海,只能呆呆的看着诡笑的女子。张阖的嘴唇昭示了她即将开口,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顾雪衣紧紧地盯住了她。

    他的瞳孔在那一刻猛然放大,却不是濒死前人的最后挣扎,仿佛是在施展某种奇诡的秘术,依靠对视的眼神来迷惑对方。

    乍一看,漆黑的瞳眸与平时一般无二,可是仔细瞧,便会发现在瞳孔最中心处,闪现着奇异亮光。

    女子的眼神迷惑起来,抓住少年的手不自觉的放开。她仿佛陷入了极大的困惑之中,有些疑惑不解地望着自己手下的少年,似是在奇怪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在后方抓住他。

    顾雪衣紧紧盯着她,不敢有半分放松,强大的对手让他额头落下滚滚汗珠,几乎要支撑不住。他已经很久没有再这样做过了,此刻突然施展,自己也十分吃力。

    钳制住他的女子缓缓松开了手,踏在脊背上的脚撤下,似乎要上前加入战斗。便在那一刹那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如同鹰啸长空凄厉无比!

    一瞬间脑海间传来尖锐痛苦,仿佛被锋利的棱晶切割,顾雪衣顿时脸色惨白如纸。便在那一刻女子迷蒙的眼神复归清明,他心知大势已去。

    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却万万没想到,这一群太始门下的弟子中,居然还有人灵窍在声部!

    头脑里遭受剧烈的反噬,灵海间沸腾得似乎下一刻就会泼洒而出。那一瞬间顾雪衣失去自保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手指插向自己双目。

    她是要挖出自己的眼睛!

    纵使先前表现的再无所谓,此刻也激烈挣扎起来。顾雪衣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处境,向来都有从他人身上剥除先天之灵的法子,他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带着两个血窟窿活着!

    然而他的挣扎在对方眼里却是微不足道,只要轻轻一压,便让他的手臂脱臼。秀美的手指仿佛地狱而来取命的恶鬼,身后带着无尽的罪孽血海。却在即将触碰的一刻,陡然停了下来。

    她的面容还定格在清明过来的那刻,脸上带着奇诡的笑容,混合着一种如觅至宝的神情,然而再也没有变化了。

    那是刹那间绽开的剑芒,冰冷的剑身带着风雪般的寒气,然而炽烈的白光几乎教人睁不开眼,离火英华从漫天寒光里绽出,在交融的一瞬,割下了她的头颅。

    极暖极热的血液被炽烈的剑芒一激,汇成涓流,沿着冷色的霜刃,一点,一点,染湿了脏污的衣物。

    然后他听到了熟悉至极的声音,一如初见,十二分的冷淡不耐:“不是要给我采玉堂春么,你就打算这么死在外面,不给我一个交代?”

    他蓦地喉头一哽,明明是责备他的话,却险些听得哭了出来。

    眼眶里水雾蒙蒙,只能看见那个人蹲下来,修长有力的手指缓缓擦过狼狈的脸,似乎要将所有脏污灰尘都拭尽。

    干净的手指擦过盈满泪水的眼眶,顾雪衣睁大眼看着他,任由手指拭去泪水。

    傅少棠眸光清冷,定定看着他:“不是不在我面前哭的么?”

    指尖拭下的泪水温热,却在迅速冷却。离开了人体的温度,在萧肃风声里以惊人的速度固化,当他抬手之时,已经由泪水变成了冰冷的珍珠。

    与从白沧河处取来的一般无二。

    顾雪衣胡乱点头,又胡乱摇头,最后不知道要如何,眼泪扑簌扑簌的落下来。

    傅少棠叹了一口气,伸手擦拭他脸上泪水,最后索性撕下来一方干净衣衫,仔细擦拭少年脸上泪痕。

    温热的泪水离开人体,却立刻被柔软布料布料吸收,再没有像先前那样,化成冰冷珠粒。

    他细致且温柔地安慰着眼前少年,却不去管那一方战局,直到少年脸上泪痕擦干净了,他才终于抬起头来,将目光转向这打斗的两方。

    双方战局不知何时停止,方既白立在右侧,左侧黑衣女子们更是如临大敌。

    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无人知晓;他是什么时候出手的,也无人知晓。只有剑芒陡然亮起的下一瞬,自己的同伴就被割下了头颅。漫天绽开的离火英华挟裹着风雷之声,那一瞬月华都几乎为之遮蔽!

    这样惊人的剑术,那一剑而出的风华……

    渊山!

    “渊山什么时候,也参与进太始太初两门的争端了!”女子目光扫过身首异处的尸体,语带愤怒,“你为何要杀了我们师姊!”

    傅少棠目光冰冷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刻,却是微微一笑:“我不管你两者争端,你却不该来招惹我的人。”

    春水别剑身颤抖,猛然爆发出一阵高昂清鸣,最左侧嘬口欲呼的女子被猛地打断,脸上顿时流露出痛苦神色。

    方既白见得是他,却是怔了一怔,轻咳一声,却陡然大笑起来:“……我猜到那山下有人,却没有想到是渊山高足,傅兄,果然是你!”

    那一声“傅兄”让他眉峰微不可见的蹙起,傅少棠未曾忽视方既白开口后,对侧女子猛然绷紧的神情。他淡淡看了方既白一眼,道:“傅某今年二十有三,当不起这声傅兄。”

    方既白一愣,未曾料到他竟会说出这般话语。

    顾雪衣亦是吃吃笑起来,心里畅快极了,恨不得转过身去,看那道貌岸然的太初高足的傻样。他心里明白得很,方既白今年二十有五,从年岁上看,却比傅少棠还要大两岁。傅少棠这么说,分明是拒绝他攀亲叙旧。

    他这一笑牵动了肺腑间伤势,忍不住低低咳嗽,嘴里血沫星子正要咽下,却被人轻轻一拍,全数吐了出来。

    那人轻柔地擦去了他唇上的血沫,小心地避开了伤口。

    “你要她们死么?”

    他问的轻描淡写,仿佛不是在说几条人命,而是谈论此间风光。

    那态度无疑激怒了太始门下的女子,为首的一人厉声喝道:“傅少棠,你这般说大话,当我们是死的吗?!”

    “你若求死,我自然也依你。”

    他说的十分自然,语气里却是十二分的自信,从头到尾都未曾看那些女子一眼,然而所有人都明白,只要他出剑,那些女子,便决计得不到活路。

    顾雪衣仰头看他,将傅少棠面容一点一点,镌刻于眼底。周身流转的是纯阳真融,抚慰每一处痛楚。

    可救人于水火,可替人吊命,这炽烈真融,自己经历过多少回了?顾雪衣摇摇头,道:“算了吧。”

    傅少棠沉眸看着少年,任由他说出自己理由。

    顾雪衣轻声说:“罪魁祸首已死,再责怪她们也没有意义……我不想因为我,让你搅入他们争端。”他顿了一瞬,轻轻续道:“公子,我不愿你为我妄造杀孽。”

    他吃力的想要撑起身体,傅少棠见状伸手在他肋下,扶着他转身。顾雪衣目光清澄,缓缓扫过在场诸人,胸腹中一阵血气翻滚,强行压下,扬声道:“太初、太始两门与渊山本来就无关系,若不是公子要救我,也不会被卷入此中。我与方公子并无任何干系,却被强行掳掠,那人之死,是对这一事偿还,至于其他……你们若是还想交手,大可自便!”

    他一段话说出,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血腥沫子触目惊心。傅少棠十指连弹,拂过他背脊上众多穴位,只对着那两方漠然点头。

    杀或不杀,不过一剑之事。既然顾雪衣并不希望他出手,他自然可将长剑归鞘。

    这君山巅顶上,除了此刻身前瘦弱少年,其他人与他,原本也无半分干系。

    ☆、第27章 若相随

    太始门人离开的像出现一般突然,仿佛不过短短瞬间,就走的一干二净。然而方既白却没有动,身形一晃在原地坐下,苦笑道:“傅兄,你未免也太不给情面了一些,多少我还尽过一次东道之谊,却被你撇的一干二净。”

    他说的却是少年时傅少棠去南荒取石铸剑的时候,曾经在东莱太初门下住过一段时日,当时便是方既白作为东道招待他。

    傅少棠自然是记得这件事,只是当时自己不知怎的,却鬼使神差冒出来那一句。他无意与太初交恶,因此方既白抛了个台阶,也顺着下来了:“我自然没忘。”

    他沉默了一瞬,又道:“只是你不该将火转到他身上。”

    方既白一怔,转头看那少年一眼,又看了傅少棠一瞬,蓦地大笑起来:“……原来如此,这事是我做错了,对不住,对不住!”

    虽然形貌大变,但先前他也已经认出来这是木城内自己遇到那少年。算起来,木城内对着苏暮秋一次,君山上对着太始门人一次,自己竟然已经两次将他牵扯进来。方既白心里其实并不甚在意这少年是谁,然而他却不可不在意渊山傅少棠,他沉心一思,当下便猜到,定是明月楼内傅少棠与他有了纠葛,否则两人不可能同时来到此处。

    他心下有些愧疚,知晓对方是因为自己才遭了这番罪,当下便诚恳道:“小兄弟怎么称呼,先前是我莽撞了,对不住你,还请原谅些个……”

    他一身狼狈,却不掩眉目英采,这番诚恳歉意根本不符合他身份,但他却说得这般自然,直教人觉得,若是不接受,便像有了天大罪过。

    顾雪衣牙齿咬唇,险些问出来,若没有傅少棠,是不是对方就任凭自己死掉,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道歉。

    少了这层关系,若只是个普通人,或只是个可有可无之人,或只是随时可以扔掉的玩意儿……脑中纷纷杂杂险些要炸开,顾雪衣竭力压下去那些黑暗情绪,勉强道:“我姓顾。”

    良久的沉默里,却只听到这短短三字,此后就再无下文。方既白不由得一怔,他是东莱太初门内的天之骄子,哪里遇到过这般情况!但是分明傅少棠又护那少年护的紧,因此他也只是朗朗一笑,道:“如此,便给小顾兄弟你道歉了。

    顾雪衣牙关紧咬,双目发红,险些没有冲动的冲上去,直到一根手指撬开他牙关,对上傅少棠疑惑神情,才慢慢镇定下来。

    他手臂被拉得脱臼,这时候只听到对方道:“忍着些。”手上便陡然传来一阵剧痛,险些疼的他将舌尖都咬破。

    傅少棠环顾四周,沉吟了一瞬,最后径直走到崖边。他将顾雪衣的手给接上去,但臂骨还需要用东西固定住,然而此时这山上,一时间竟然还没有材料。

    山崖之顶未见树木,唯有走到崖边下望,万丈深渊之上,独独立着一树玉堂春。紫色花朵含苞欲放,却犹自羞怯着,不肯盛开。

    耳后突然听到人轻唤:“公子。”

    傅少棠侧身回首,顾雪衣强行撑着身体起来,慢慢走到他身边。

    眉峰一挑:“过来干什么,不怕掉下去么!”

    他此刻所站之地正在山顶边缘,只消再踏出一步,便是身陨万丈深渊。定力稍微薄弱者往下看一眼都头晕目眩,然而顾雪衣竟然还探出身体。

    少年闻言并未转头,反而是极力下望,傅少棠生怕他掉下去,又怕抓疼了他胳臂,因而伸手揽住少年腰肢。

    便见得顾雪衣唇边有柔和笑意:“……公子总不会让我掉下去的。”

    真不知他这番笃定是哪里来的!

    顾雪衣在崖边上张望了一瞬,突然蹲下身,试图伸手去够那一树玉堂春。但他双手脱臼才被接好,因此只是一动,便疼的冷汗淋漓。

    “别闹!”傅少棠蹙眉,便要将他手给拉回来。

    孰料顾雪衣仍然执意向前:“公子,你要一瓣玉堂春的。”

    傅少棠当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顾雪衣竟然此刻还念念不忘,偏偏那少年还强行伸手去够,嘴里还在咕哝:“端茶倒水,鞍前马后……我一直记得的。”

    谁叫他记得这个了!原本不过随意一说,哪知道居然发展成现下这般场面!

    傅少棠原本缀在他身后,更是早于他发现崖顶有人。他根本不在意那两家的争端,第一念头便是伸手将顾雪衣提走,偏偏又有人斜刺里杀出来,将顾雪衣截下。至于之后那些他更是看得清清楚楚,顾雪衣求死之时也看得明明白白。心里疑云解了一团,然而又有更大的一团飘过来。脑中正是一番思绪激烈交锋之时,顾雪衣又还要去取玉堂春,当真让他有些愠怒了。

    “不要了。”他冷梆梆扔出来一句,斜刺里却有人借口了一声:“咦,小顾你是要玉堂春么?”

    却是方既白,不知道何时从边上挪过来,远远望了一眼,笑道:“我先前上来时还取了一枝,要是你不嫌弃,便将我这枝拿去吧,也权当赔罪。”

    方既白不知从何处取出来一枝玉堂春,紫色花朵不同于崖下一树,竟然已经盛开。方既白看了一眼,“哎哟”一声:“刚才打得太激烈了,取下来时还只是骨朵的。”

    顾雪衣垂头,将自己面容掩藏在发丝里,道:“只有月圆时采取,才算得上玉堂春的。”

    言下之意,当然是拒绝了方既白那一簇花枝。

    方既白也不以为意,笑道:“此刻不就是月圆么?见了这君山上的玉堂春,我觉得那小镜湖的辛夷花,也没得什么好看的!”

    话音一落,十指一扬,潇洒的将花枝抛到空中,便见的紫色花朵被冷风一吹,花瓣四散随风。渺渺的,在沉沉夜色中远去了。

    方既白斜眸一笑,道:“傅兄,你不替小顾取一枝玉堂春么?”

    傅少棠尚未开口,顾雪衣便截下话头:“这一枝是我要取来给公子的。”

    他抬头望了傅少棠一眼,又将头低下去了:“公子曾经说过要这两物的,只要我能取来,便留我待在身侧……此刻我已经有机会完成其中一项了。”

    傅少棠默然,神色有些复杂。那时候他只不过要刁难对方,要他知难而退,因此随口一说。相处时日里早已不在意,而进入玉界琼田时鬼迷心窍又提起来,少年却当了真,也因此,冲得头破血流。

    他伸手按住少年肩膀,低声道:“不用了。”对上少年疑惑眼神,心中有些不自在,轻声续道:“你早已经给我了。”

    顾雪衣还是一脸茫然,他只解释两字:“茶行。”便再也不肯多说。

    顾雪衣怔了一怔,有些不知所措,良久,小声道:“公子……”

    ……你一直跟着我么?

    ☆、第28章 此心倾

    他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情绪,只能茫然看着眼前的人。若果从茶行开始,便跟在他身后,那岂不是——岂不是自己这一切都已经被他看清!从进入茶行的伊始,再到君山顶上受的这一番折磨,还有这些狼狈时刻……

    顾雪衣心下涩然,先前得救的喜悦仿佛烟消云散,只有从深处泛上来的苦涩,酿成沉浓的酒,只消一口,便教人心扉痛彻。

    “我怕你出事。”

    “不会有事的。”顾雪衣轻声说,揪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仿佛要喘不过气来一般,忽而笑了:“公子你不是救我了么?”

    他轻轻浅浅的笑了起来,那一瞬间仿佛天地万物都远去,只余身前、眼中这一人,浓墨淡色,勾勒合宜。傅少棠被他眸光所慑,几乎一呆,便在那一刻,看到瞳光最深处,绵密细致的哀伤。

    在他闭眼的前一刻,那人的手指按住了他的眼睛,声音是从不熟悉的柔和:“不会有事的。”

    似乎身体腾空而起,被揽入了温暖的怀抱,炽热的温度让人只想要流连。顾雪衣挣了一挣,想要摆脱那个怀抱,却被人牢牢按住。耳边风声乍起,不知去向何处。

    听着这相同的语句,他忽然间打了个寒战,想起来自己这一路的狼狈,险些被挖出的眼珠。

    自己这么做真的对吗?

    埋藏于深处久不见光的疑问浮起来,险些冲出了肿胀的咽喉。无边的质疑笼罩了他,仿佛又回到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时日——

    自被掳入太初后就隐藏的极好的身份,偏偏因为一次莽撞被揭破。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私底下却做着最无耻的勾当,衣衫被硬生生撕碎,肮脏的手抚过肌肤,爆起无数颗粒……

    却在下一刻,被飞来的剑芒击退,木剑平淡无奇,却犹卷九天飞雪:“强人所难,欲行苟且之事,我却还不知晓,太初门下竟然有这般弟子!”

    欲行苟且者狼狈而去,来人回首转身,却不忘予他一件完整衣衫。

    被当做货物般集合,却是在那个人眼前,白衣洁净,神容漠然,心里隐藏的期待,却在下一刻,被冷淡声音划得干干净净:“长老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修炼一途当凭一己之力,这些少年——还是送回去吧!”

    横扫的眼神,仿若终古不化的冰雪,还有一分从未掩藏的轻蔑。

    不!

    他宁愿去渊山为仆为奴,做最累最苦的活计,也不要待在此处!

    “傅……”

    “睁眼!”

    天旋地转间一切远去,唯有清冷声色,一如当时。睁开朦胧双眼,泪水时断时续凝结成珠,被无情山风吹得再也寻不到踪迹。

    然而他却再也无暇顾及。

    嶙峋桠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顶端的柔嫩骨朵儿伸手便可触及,近的几乎要扫过凌乱飞舞的发丝。他怔忪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早已离了山崖,正立于那繁盛花树之旁。

    身后壁立千仞,身下江涛万里,唯有身前,一树灼灼,繁华绮丽,淡紫浓米分的花苞高高低低,婀娜逶迤,仿佛静待人来寻访。

    “你要哪一枝?”耳边嗓音清冷依旧,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却远去了。

    “……不知道,都很好。”他声音低弱而轻微,慢慢将手伸向了繁华的花枝。

    然而那一时,山间却又起风了。

    仿佛只是眨眼的一个瞬间,又仿佛已经过去许久许久,那一树玉堂春,悄然开放了。

    被如霜冷月照耀的嶙峋枝桠之上,高高低低的花苞正在绽放,沉沉的玉堂春压在枝头,己身的芳华几乎要压下所有暗淡阴影。

    它们一边盛开,一边凋零,极致的绚烂与最终的毁灭融合于一瞬,闭合的花苞在下一刻错落打开,然而还未等人瞧见真容,却纷纷坠离枝头,仿若浅色的蛱蝶翩翩飞舞,衔着这一场繁华遥飞到静夜深处。

    夜色里仿佛下起了一场浅紫色的雨,明明灭灭的花瓣随着月华潜入鼻端,唯见方开即谢,冷月霜华下,飞花如雪。

    如此美丽的景致,宛如一场梦境。

    傅少棠低头凝视于他。

    绚烂的剑芒在那一刻绽开,漫天飞花光华似乎被那一剑所夺,劲气激起花枝簌簌,一蓬一蓬的,从下至上荡开。于是,花枝荡起来了,夜风荡起来了,仿佛周天月华也在轻轻荡漾。

    而在飞雪一样的繁华里,一枝花枝仿佛被无形的劲气牵引,缓缓地,飘到了他手边。

    那是被斩下的玉堂春。

    花树巅顶唯一的一枝,吐露月华,即便是所有花苞都开谢之际,也依旧闭合如故。仿佛要等待这一场繁华逝去后,再孤独而寂寞地绽放。

    “我喜欢这一枝。”他拥着他,仿佛谈论风花雪月般天高云远,“你,要将它给我么?”

    顾雪衣握着花枝,怔怔地,望着眼前翻飞的发丝。

    他想起来那件犹带着体温的衣衫,替自己遮去所有不堪;想起在惊海狂澜中的一剑,如带天地之势,而有风雷之怒,击杀所有图谋不轨之辈;想起来重楼飞雪一般的容色,自斟自饮,不忘替他解围;想起抚过身躯的手指,仔细包扎所有伤处;想起塞到手里的暖石,自四肢百骸里散开的纯阳真融,似乎要将荒凉的心都温暖。

    人如冰,心似水,不过短暂至极的相处,却已敌过人生中大半日夜。

    他早已经全然陷落。

    ☆、第29章 良药苦

    斩下的花枝置于浅色玉匣中。

    玉色莹白,花色淡紫,温润玉璧上有淡淡白气,如丝如絮,如云如雾,将一点紫色氤氲渲染,如同日轮初升时,群山巅顶的一点紫气。

    细幼手指伸向光滑玉匣,触碰的一瞬,少年轻轻“嘶”了一声,旋即将手忙不迭的抽回。

    “冷?”

    疑问意思,却是肯定语气。

    顾雪衣点头,手指登时便被人握住,一股暖意沿着肌肤相贴处涌入,登时驱散指尖寒凉。

    这是方既白送来的一方玉匣,玉色洁白,玉质莹润,却是以一整块寒玉挖空打磨而成,被他拿来当做赔礼,送给顾雪衣。

    这寒玉匣做不得其他,却恰巧适合保存花草蔬果一类,也正巧可存那一枝玉堂春。

    他二人于君山上下来,正好方既白邀请他们于自己别院一叙。傅少棠原不置可否,然顾雪衣伤重,二人所在小船漂泊于水上,也决计不适合养伤。是以傅少棠略作思忖,便应了方既白之邀。

    至于顾雪衣,却从头到尾,都未出声反对。

    明珠幽幽,大如鸽卵,悬于床榻之上,照亮这一方天地。木榻上少年呈现俯卧之姿,衣衫凌乱,不住拨弄着玉匣内花枝。

    傅少棠将他手指按下:“别乱动,手上还有伤。”

    顾雪衣先是乖乖的将手收回来,不一会又悄悄去拨弄花枝。被傅少棠看一眼,手指缩了一缩,旋即又小声道:“我被卸下的只是手,手指又没有伤。”

    傅少棠斜眸看他手指上擦痕,冷冷道:“你还有理了!”

    顾雪衣登时噤声,把头一缩,手指听话的停下来了。

    然后那一点触感分明,挥之不去。

    些微真气凝结于指尖,虚虚一划,少年身上衣衫便无声裂开。衣衫下肌肤久不见天日,骨架纤细,身体瘦弱,越显得身体病态苍白。

    傅少棠微微蹙眉。

    顾雪衣脊背优美,然而一身肌肤却绝对和“美”字沾不上半分干系。先前在木城里处理好的伤势,又因为他自己一番折腾,在背部显得触目惊心。结痂的鞭伤,还有在君山上添的口子,大大小小伤痕遍布在这具瘦弱身体上,竟然想寻到一处完整肌肤也艰难。

    心里一声低叹,说不得手指便愈发轻柔起来。傅少棠剥掉他身上破烂衣衫,十分利索的扔到地上,取来早已备好的洁净布巾,仔细在少年背脊上擦拭,一点一点,擦去所有脏污、血迹。手指掠过陈年旧伤,心下微涩,只能放轻力道,又特意在指尖蕴一团真气温暖少年躯体。

    所做种种,不过为稍稍减轻顾雪衣痛楚。

    待得终于将擦拭干净,傅少棠抬头,却见顾雪衣不知何时将头颅转了过来,一双瞳眸黑白分明,凝视人时安静且专注。见得他抬头相望,少年睫毛微动,侧过头去。

    顾雪衣有一双极美的眼睛。

    他素日里都是将眼眸隐藏在凌乱发丝深处,瞳光收敛,不引人半分注意。如此自晦,教人难以看清他真容。傅少棠第一次替他包扎之时,心里并不在意,是以在此刻方才完全看清。

    一点瞳色分明,黑如点漆,白如新雪,仿佛纯白之月悬于深浓夜色中,极致的反差对比,愈显得瞳色明净。脸颊苍白消瘦,衬得一双瞳眸却有突兀之感,纤长睫毛翻飞如蝶,垂下时,细密的遮住了眼睑,还有其中氤氲的些蒙蒙水汽。

    傅少棠心念一动,手指便朝着少年眼眸而去。

    “疼?”

    然而顾雪衣眼眸瞧着湿润,手下却并无水润之感。相触的一瞬少年阖上眼帘,似有怯意,却又在他手心里蹭了一蹭。

    细细软软,扑闪在手心里轻巧的擦过,那样轻微而细腻的触感,像春风拂过最细嫩的枝芽,几乎教人心都要柔起来。

    “不疼。”

    然而这些伤口看着都狰狞吓人,被施加在他身上,又怎可能没有痛楚?

    傅少棠知晓的分明。他素来不喜一丁点儿伤势便嚷得人尽皆知,少年这般遍体鳞伤又一语否认,却让他心里怜惜如潮水般翻涌。

    “忍着些,要是疼就说出来。”

    少年瞳光清透明澈:“说出来便不会疼了么?”

    他摇头,打破幻想:“不会不疼。”

    于是顾雪衣微微蹙眉,看着他,仿佛在说,那说出来又有何用。

    傅少棠声音淡淡的:“说出来,不会不疼,但是我会知晓。”他缓声道:“你总归不会是一个人在疼。”

    渊山的传人说罢这一句后,清楚地瞧见少年面上陡现的怔忪之色。

    仿佛这句话超出了少年的认知,让他的神色也开始茫然。嘴唇翕张,喃喃自语,声如蚊蚋,于他却听得分明。

    “不是一个人?”

    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少年蓦地扯了扯唇角,勉力想说什么,却在那一瞬红了眼眶。

    他倏地背过身去,不教青年看见他脸色分毫。

    此刻无比庆幸对方自君山伊始,一举一动便带上温柔,此刻断不会将他的头颅强行扳过。

    然而顾雪衣心里却有些蓬勃而雀跃的情绪,仿佛春日绽出的新芽,一点一点将嫩绿芽尖从湿润泥土里拱出来,在温柔的气息的舒展。

    那样蓬勃的情绪几乎让人抑制不住,惟愿寻处地方抒发,于是他又去拨弄起一枝玉堂春。即便玉匣寒凉依旧,也不如先前那般难熬。

    傅少棠如知他心绪变化,轻柔抚过披散长发。薄唇微勾,口里却是俨然相反的轻斥:“别闹!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折了手,还不知晓保护自己么?”

    顾雪衣抿了抿唇,似要开口,最后还是咽回肚子里。

    房里安静,只有布巾擦拭过身体,与肌肤摩挲的声音,除此以外,再无半分声响。

    “怎生这么多伤。”

    少年一声咕哝:“反正更狼狈的时候你也看过……”

    竟是无所谓的意思。

    傅少棠一声低叹。

    待得他取出上好伤药,替少年处理完伤处时,正好叩门声轻响,侍女送来温热汤药。

    傅少棠持着匙柄在药碗内搅动,坐在床榻边缘,舀起来吹得温度适宜,抬眸就见顾雪衣眼巴巴地望着他。

    伸手便将汤匙递到少年嘴边,顾雪衣喝得极为自然,眉头也未曾一皱。

    傅少棠未免心里有些诧异,这药只看颜色,便知晓极苦,顾雪衣却喝得这般面不改色。他又舀了一勺递过去,少年张口便喝得干干净净。

    “不怕苦么?”

    顾雪衣摇头,注视那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小声道:“有药喝的日子总比没药好上数倍,哪里管的他苦不苦!”

    ☆、第30章 携相依

    他说的极为自然,仿佛在寻常不过,然而听到傅少棠耳中,却是心中一窒,持碗之手也忍不住轻颤。

    那时他问为何他孱弱如斯,顾雪衣答道少时不易。这应是多少无奈与艰难,放到眼下这般,习惯成自然!

    这一身伤痕皆是佐证,然而先时纵然亲眼所见,心中也无波动,此刻单听这般平静语气,却已经是五味陈杂。

    他不是不怕苦的,只是就连汤药的苦涩,于他来说都是遥不可及。是以能够接触到时只有珍惜,一点苦涩反而于他弥足珍贵。

    傅少棠默然将汤匙递到少年唇边,这一次,却不见他喝下。少年声音轻软,如静夜里一点灯火暖融:“公子怎么了?我并不怕苦的,以前习惯了……”

    似是察觉了他的心绪,顾雪衣艰难的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笨拙懊恼:“早知道公子会这般,我就不说了,我不是特意说出来,想要博得公子怜悯的……”

    “我知道。”

    “公子是为了我好,我一直都知晓的。”

    “嗯。”

    一人喂,一人喝,不多时,一大碗浓稠药汁,便已经见底。

    顾雪衣一身心神疲惫,早已困乏,却犹自支撑着,不肯闭眼。傅少棠贴了贴他的额头,知晓并未发烧,方才松了口气:“困了么,睡罢。”

    他见顾雪衣眼睛睁大,打了个呵欠,又摇头否认,以为他是害怕,于是便将少年按回到床榻上:“我守着你。”

    “公子不歇息么?”

    傅少棠莞尔,他们自君山下来时是半夜,这一回收拾不过半天工夫,窗外日头尚未落下。他是习武之人,精力较之常人好上不少,并不觉得困乏。

    然而顾雪衣眼巴巴望着他,眼底渴望欲语还休,终于还是不忍,除了鞋袜、外衣,便到床上躺着。

    小心靠着少年身躯,将真气不断度入,替他护住心脉。虽然比不上灵力,但是世间救人之法,大多殊途同归。

    耳边少年呼吸渐渐平缓,傅少棠正欲起来,却听到顾雪衣声音:“公子你什么都不问么?”

    起身的动作登时顿住,他侧眸去看他,明珠幽光下,顾雪衣双瞳湿润,如蒙着层薄薄雾气。

    “你愿说?”

    他心里确然有千般疑问,然而一路同行,已然解开十之八九。自君山上将少年救下之后,余下一二,于他,也再不重要。

    “如果是公子,我愿意的……”

    静夜里听来,宛如叹息。

    他终于卸下所有防备与伪装,愿意将迷雾下的真相袒露出来,这一点几乎要让人惊讶到了极致,傅少棠不会忘记,少年自身有多么小心翼翼。

    然而在君山巅顶上,他已经在他面前哭过,任由泪水转冷,凝成珠粒。

    一点最大的秘密已然在之前无声无息地向他袒露,此刻不过要将所有都剖白给他看。

    只要他愿意问,那么他便愿意答。

    明珠下少年肤光皎洁,似无瑕的昆山美玉,包裹在玉质外的粗劣杂志被剥去后,终于现出其中莹润的光彩。

    手旁躯体伤痕累累,然而触摸到其上,却是不可思议的细腻。

    那层伪装的表象终于被他亲手剥下,现出柔嫩而炽热的内里。选择权在出口的刹那就已经交予他,只等待他最后的回答。

    进,还是退?

    自明月楼内相逢的初始,再到君山巅顶这一番争端,说来变故颇多,但也不过是短短一段时日。然而相逢之日、相伴之时,他从未想过,会走到如今这般境地。

    彼时一人天之骄子,一人零落入尘;一人遭受折辱,一人远远相看;一人随意相救,尔后弃之不顾,一人却说滴水涌泉,甘愿以死相报。

    他从不信世上会有这般无端的纠葛,然而顾雪衣却已然出现在他身边。

    四下里一时悄然无声,少年雾般瞳子依旧凝视于他,从来不曾退却。仿佛等不到答案,便不会退缩分毫,即使这般姿势,会消磨他所有力量。

    少时前往东莱、南荒的诸多记忆在这时浮出水面,最后定格在眼前这一人。

    他听到自己出声,罕见的迟疑,却带着不知何处来的笃定。

    “……我们以前见过的,对不对?”

    顾雪衣翘了翘唇角,仿佛千斤巨石终于卸下,眉梢里尽是浅浅笑意。眼里的水雾于此刻消散的一干二净,复归初始,黑如墨,白如雪,分分明明,通透之至。

    “嗯。”

    那声低低的回应似是调动了某种柔软的情绪,让他禁不住的伸手,想要碰触眼前这双澄澈的瞳。然而方将伸手,却被少年轻哼惊动,他倏地将手收回,不免暗恼自己心绪过剧起伏。

    明珠辉光下,少年眼巴巴的望着他,偏偏又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自那极轻极快的一字后他就再也不肯说话,仿佛定然要傅少棠自己想起来。

    顾雪衣素来冷静老成,倒少有这般灵动模样,傅少棠不知怎的,促狭之心大起,故作了一番思索姿态,方道:“是了,明月楼内你被苏暮秋缠上前,我还见过你。”

    少年的眼瞳似乎又亮了几分,明珠辉光尽入眼底。他微不可见的唇角上扬,道尽了心中期待。

    傅少棠缓缓道:“那日我在明月楼上喝酒,恰巧你从马蹄下救出一个孩子……或许你不曾知晓,那时候我正巧看的清清楚楚。”

    他语气十二分的肯定:“你不曾见我,我却已见到你,也算见过。”

    顾雪衣眼睛瞪得溜圆,显是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个答案,一时嘴唇微张,吐不出半个字眼儿。

    少年目光逡巡,仔细观察他神色,傅少棠也任由他打量,神色坦然,一派光风霁月。

    顾雪衣似是心有不甘的狠了,来来回回,想要一辨真伪,傅少棠始终以不变应万变,便是那张万年冰山脸。终于,他见到少年眼里出现了失望色彩,半把头低下去,小小声道:“原来这样啊……”

    仿佛是在陈述,却又有一丁点儿的难过,那么轻微,稍不注意就溜得毫无踪迹。

    “怎么?”傅少棠明知故问。

    “……没什么。”

    他仿佛心里踯躅,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又将眼抬起来看他。挣扎神色一闪而过,终于是垂下了眼睫。

    傅少棠不知怎的,还想逗一逗他,便道:“你似乎并不怎么高兴,难不成我说的不对么?”

    顾雪衣蓦地咬住嘴唇,眼神灼灼,几欲燃烧。

    “……不对么?”傅少棠又重复了一次,偏偏还微蹙了眉头。

    少年眼里的火光仿佛下一刻便会迸出,然而终究是缓缓消隐下去了,如来时一般迅疾。顾雪衣摇摇头,又点点头,终于是侧过脸去,化成一声轻叹:“公子怎么记得的,就是怎样罢……时候不早了,先歇息罢。”

    窗外霞光未退,傅少棠也不曾拆穿,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然而少年却不像先前,不过一时便呼吸平缓了,过的许久,都听得见起伏声音。

    傅少棠伸手将他转向另一侧的脸扳过来,果不其然,少年还睁着眼。

    “公子?”声音清醒,并无困意。

    他先前困乏的难以支撑,此刻却精神起来。傅少棠不消多想,便知道是方才那一番的原因,不觉心下有些暗恼。少年原本身体受损,正应该多多休息,却被自己所扰,再这般心思沉重,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伤才能好。

    他想起来少年左手并未包扎,便探过去,轻轻握住。

    顾雪衣手指蜷起,却被他强行掰开来,手指移动,一笔一划,轻缓,而不容忽视地划下三字。

    顾雪衣蓦地身体一震,猛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傅少棠莞尔,却将手压上他眼睛,压下其中光芒。

    手下触感湿润,仿佛有液体渗出,沾染上了掌心肌肤。

    “鲛珠千金难求,我可没那些金银,来换你眼里这几颗珠子。”他闲闲的说,却用襟袖将手下水光拭干,犹带少年温热气息。

    顾雪衣止住水光,却破涕为笑。心里百折千回,却与先时难过大有不同:“公子,你都……记得么?”

    他点了点头,却醒悟过来,少年看不见自己动作,于是又应道:“嗯。”

    赶在顾雪衣再出声前吐出两字:“睡罢……”

    明珠辉光里,照出榻上并肩而卧两人,仿佛亲密无隙。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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