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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9节

    夏遵看着他,缓缓道:“虽是猜想,但已八九不离十。一旦拿到真凭实据,锋儿这个世子之位再不能保全,为父想——”

    夏锋千方百计,毒招使尽,防的就是夏遵要将世子之位拿去给了夏平昌或夏安逢,只恨不得自己这两个弟弟一夜暴毙而亡就好。然而他行事鲁莽,手段拙劣,自以为瞒天过海,实际一招一式都被定国候看在眼里。夏平昌之死,并没能减轻他与秦久先失踪之事的嫌疑,反而成为压垮定国候忍耐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夏安逢后退一步,拼命摇头:“不行,老爹你别指望我,我是做不来,我从来就不是这块材料——”

    夏遵道:“你忙着慌乱什么?你一日不成,还有一月;一月不成,尚有一年;一年两年不成,还有七年八年十年,我并未说当下就要传爵于你。”

    “是……”夏安逢挤出一丝苦笑,话是这样说啦,但是他光是听到“世子”两个字就心惊胆战,定国候府中两百余人,旁系亲属分支大大小小也有上千,父亲手下直属兵力五千余人,他这个不成器的哪里担当得起!

    夏遵面上却又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声音低沉了几分:“将来,还有一件涉及夏府机密大事,需要告知于你——有些罪孽,总该偿还,只看是在我手中,还是将来放在你手上……”

    他看着儿子一脸茫然无知模样,心下万般纠缠,是该将这个秘密告知后世子孙,警醒为诫;还是带入坟墓中去,就此同当年战役真相一同掩埋?

    他守着这个见不得光的血淋淋真相十余年,为了祖宗基业蒙蔽了良知义理;然而天日昭昭,这个秘密能够一直掩藏多久?他的后代中出了夏锋这种心狠手辣、愚蠢拙劣的子孙,这算不算因果循环的一种报应?

    然而他又想到,至少还有夏安逢……至少这个儿子心性纯良,品行正直,或许继续掩藏了那个秘密,让夏府就此清清白白在他手中传承下去,再不用背负良心上的沉重负疚——

    不如让夏家和卜家的恩仇,就了结在他这一代。

    卜竞辰仰面躺倒在床榻上,隔着一层帷幕,看不清面上表情。他双眼阖着,看不出他有没有在听男人的话语,或者明明听见了,却故作不理会。

    夏遵在他床前站立良久,目光久久凝望着帘幕后方一动不动的身影。

    “等此间事了,我将爵位传给夏安逢,便带着你离开本州,离开中原,远赴异域,从此再不回这处伤心之地。”

    他柔声道,“我不舍得杀你,却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看管,以免你他日回来,害了逢儿他们身败名裂——以后你和我二人,就带着上一辈欠下的血仇,权当死在了这个人世里。”?

    ☆、35、余响

    ?  夏平昌下葬,举办了七日七夜法事。夏安逢哪里也没去,一直守在弟弟灵前,直至跟着殡葬队伍,目送那口楠木棺材下放到了坟地中,才拖着脚步慢慢走回府来。家中遭逢剧变,他又心事沉重,一时间也没去设法打探卜璋白在京城中的消息。

    侯爷夫人自幼子身亡那日便开始生病,终至卧床不起,奄奄一息。夏锋去看望了她两次,便不再露面。反倒是她一向敌视的两位姨娘,轮换着在她房中照料。

    夏遵猜想一切行事皆出自大儿子之手,却始终未能寻着切实证据。侯爷夫人虽病重,夏锋对她不尽孝奉,她仍然坚不吐实,从未只言片语提起夏锋和秦久先、夏平昌之死有任何关联;又找不着其他旁证,是以夏遵一时间也莫可奈何。

    定国候待在书苑中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停留时间越来越长。如若不是公事所需,几乎足不出户,用饭就寝都不离书苑。

    主子郁郁寡欢,不理外事,下人们也都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

    时序近初夏,侯爷府却仍然一派悲凉萧索,冷清衰败的气氛。

    夏安逢这日晨起,先去探望了侯爷夫人,尽了人子之礼;再往书苑而去,预备向父亲请安。

    经过前厅,听见内中话语声隐隐传来,其中一个清朗文雅的声音,熟悉无比:“卜璋白今日能获进士出身,全赖侯爷十几年来精心栽培……对侯爷感恩不尽……”

    小白回来了?

    夏安逢立住脚步,心中狂喜,将这段日子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急急提起脚步往前厅中奔去,果然看见再熟悉不过的清瘦背影,正对着父亲定国候行礼,口中道:“昌哥儿之事,卜璋白当日已然得知,本想与逢哥儿一同回府悼念;然而殿试在即,拖延了脚步,还请侯爷勿怪。”

    定国候挥手让他不必行礼,道:“殿试是大事,原不能耽误。”

    夏遵这几日来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喜色,嘱卜璋白坐下说话,注视着他的目光中大为赞赏。道:“虎父无犬子,竞辰的儿子果然不负众人期望,初次参加科举,便连闯三关,赐了个进士出身。他若泉下有知,自当含笑。”

    卜璋白听他提及亡父,面部神情不为所觉的动了动,夏遵又道:“将你在京城参加殿试的情况慢慢道来。”

    “是。”卜璋白轻声述说殿试时的盛况,说皇上出题考试,他们四十余人现场笔墨作答;又说皇上在他的考卷上凝神注视了半天,问他是否卜庆天之后,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皇上神情颇为古怪……

    他说到这里,夏遵愣了愣,居然没有追问。

    卜璋白道:“皇上犹然记着卜家当年轻率作战所犯下的莫大罪愆,若不是当时几位旁边观视的皇子为卜璋白说尽好话,怕是这回同进士出身也未必能取得上。”

    他一厢说,一厢注意夏遵的反应,看到后者将目光避开,去端桌案上的茶盅,内心冷笑。

    夏遵道:“所幸卜帅在朝中人望极高,几名皇子都愿挺身说话,今后璋哥儿的仕途想必能够一帆风顺。”

    卜璋白道:“那倒不敢奢望,卜璋白只愿能够洗刷卜家污名——”他还未说完,夏安逢从后面直扑上来,紧紧搂住他,“小白!!”

    他好些时日未见到卜璋白,又一直处在愁云惨雾的悲惨心绪里,这一遭突然看见他回府,喜不自胜,手臂上就用了几分力气,把卜璋白几乎要搂抱起来,当厅转圈。

    卜璋白陡然被他抱入怀中,红发少年熟悉的气息蹿入鼻间,他心神一震,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回抱他。

    定国候喝道:“放开璋哥儿,这么大的人了还没规没矩!”

    夏安逢仍然紧紧搂着卜璋白腰身,向父亲道:“老爹啊,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啊,小白刚刚回来,马不停蹄的跟你见礼,你又啰啰嗦嗦问了他这么多,总该让人喘口气吧。”

    定国候眉峰一皱,卜璋白赶忙道:“侯爷,璋白想让逢哥儿领着,去祭扫一下昌哥儿的墓……不知侯爷可否答允。”

    他此次回来,虽然另有目的,但确实也想祭扫夏平昌,再与夏安逢两人单独说说话。

    夏遵叹了口气:“你俩去罢,赶在天黑之前回城便是。”

    青松古柏,郁郁葱葱,在山峰中挺拔苍绿。一座新坟耸立在山隘边,黄土未干,坟前果品仍然新鲜,几支香烛袅袅。

    卜璋白上了几柱香,轻声默祷。夏安逢低着头,蹲在一旁烧了几叠黄纸。

    卜璋白拜完,向他看了几眼,红发少年神情怏怏的,方才初见到他时的喜色在三弟过世的现实面前,烟消云散。

    卜璋白轻声道:“昌哥儿真是失足落水?”

    他心头猜想,就如同夏安逢策马回府路上所想。

    夏安逢道:“听说三弟居所意外失火,他吸了不少烟气,过了几日方醒转。一醒来,就嚷嚷着要去塘边看鱼,夫人便带着他在塘边散心——”他私底下并不愿意称呼侯爷夫人做“母亲”,宁愿叫她“夫人”,“那塘堤边有几块砖石,好巧不巧松动了,三弟玩耍时意外踩塌了其中一块,坠落水中。夫人急着去抓,没有抓住,反而自己也险些落水。等到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子,爬上岸来呼救,左近竟然无一名仆从。待在书苑的父亲赶至时,三弟……”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将头侧到了一边,脸色更加沉郁。

    先是莫名失火,又是塘堤松动,天下哪有这么赶巧的事?

    卜璋白将手伸过去,主动握住夏安逢垂在身侧的手掌。

    红发少年垂了眸,手心不自觉捏紧,哑声:“对我起杀心就罢了,他竟然连愚痴的三弟都下得了手,他俩是一母所生啊!!你知不知道,他还对秦统领做了什么?三弟居所里那具焦黑的尸首——”

    “他会有他的报应。”卜璋白轻声道,“不论什么人,做了任何事,因果循环,必然会有报应。”

    “报应?”夏安逢冷笑道,“我们没有真凭实据,一切不过基于推想。夫人定然知晓什么,然而夫人护犊心切,一个字都不肯吐露。这样下去,束手无策,岂不更加助长他的气焰?老爹打算剥夺他的世子之位,如今又找什么借口废他这个世子?”

    他俩此时已上完坟,正在往山下走,卜璋白听闻夏遵有意剥夺夏锋的世子继承权,大吃一惊,紧紧抓住夏安逢的手:“你说侯爷要废了世子?那谁来继承?你吗??”

    夏安逢给他猛然抓握手心,也吃了一惊,道:“小白你不用这么激动,老爹虽然对我表达过意思,但我怎么会是这块料!继承定国侯府,我吗?文不成武不就,我又没什么功绩,谁会服我?做不来的啦。”

    “你不要当世子,你怎么做得了世子,你就做你逍遥自在的二公子就好……”卜璋白抓着他的手,直视着他双眼,手心沁出薄汗。

    小白果然也是觉得我不是这块料啊……

    夏安逢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对于世子之位也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但卜璋白对于这件事反应如此激烈,他倒是完全没有想象得到。只好苦笑了一下,说道:“好啦好啦,我清楚自己几两重,你不用强调……”

    卜璋白涨红了脸:“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你不要误会。”

    夏安逢轻轻拍了拍他肩背,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对我一片好意,怎么会胡思乱想?”

    他这么说,心里却忽然兴起另外一个念头,小白接连通过乡试、会试、殿试,如今已是进士出身,不日就要做官,再不是当年托庇于定国侯府屋檐下孤苦无依的少年。他自己跟小白一同长大,徒然仗了个侯爷府二公子的身份,一无所长,两者之间的差距,眼见着拉大许多。

    再过个五年十年,如老爹所言,小白在仕途上一帆风顺,青云直上,而他仍然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届时他又有什么脸面再缠在小白身边,自夸两人是知交好友?

    “夏安逢?”

    他说了那句话后,突然就陷入出神状态,怔怔忪忪的,卜璋白心头纵然再想出言安慰,还是克制了自己,只叫他名字。“夏安逢。”

    夏安逢回过神,心说小白有了出息,将来一举光耀卜府门楣,我该替他欢喜才是;怎么反而斤斤计较、患得患失起来了呢?

    他摇了摇头,将那些杂念甩开,岔了话题,道:“其实该我问你,你……你中了进士,朝廷没给你安排一官半职吗?”

    卜璋白道:“皇上赐了我进士出身,我还未及到吏部报到,就急急雇了马车往夏府来了……”

    夏安逢好不感动,又听他道,“不过,我在这里不能逗留太久,还是要再上京一趟,听从吏部调遣。听闻会根据个人能力与擅长事务,考察人品、德才,再酌情安排到适合的职位上去。若没有合适的空缺,一直闲置在那里也是有可能的。”

    夏安逢热切道:“如果暂时不用出仕,你就留在我侯爷府,咱们再多作伴一些时日。”他心里巴不得小白留在身边,多一天便是一天,只因他若当真离府做官,像这样两人相伴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卜璋白垂了眼,叹道:“参加科考的人,几个不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呢?空有抱负,却无施展空间,日子也会难熬。”

    他俩慢慢走至了山脚,拉着车驾的马儿正悠闲嚼食地面草根。

    夏安逢先跳上车辕,再将卜璋白拉上车,解开拴绳。马儿认得归途,不等小侯爷扬鞭,已自主向回城方向走去。夏安逢道:“不难熬,不是有我陪着你吗?你若想看书,在府里仍然可以照过去那般看书,谁都不会打扰你。”

    卜璋白笑道:“那些四书五经,读来不过为了应付考试,如今既然考取,当然要看些真正经世致用的书了。只是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去哪里找些好书来看,我终归不能让自己无所事事的闲在那里。”

    夏安逢猛然一拍大腿:“你记不记得,我家有个遗珠阁?老爹在里面放了不少战国时期的兵书、经史,还有什么五代时候的策论、什么纵横家的孤本,林林总总,可以借来看。”

    卜璋白眼前一亮,又犹豫了:“遗珠阁……遗珠阁是你们夏府本族子弟,方能进入的地方,我一介外人,多有不便。”

    “那有什么关系,幼时我俩不是还在里面捉过迷藏?”

    “那是小孩子玩闹,不懂事;现在已然成年,再进去,就于礼不合了。”但看卜璋白模样,分明是想去的。

    夏安逢不以为然:“你自幼在我夏府长大,与我老爹情同父子,难道你去同老爹说,他不会答允你吗?不过是看看书这种小事,又不是闯书苑那种禁地,不要紧的。”

    卜璋白仍是犹豫,夏安逢道:“这样吧,我先晚上带你进去,你看看有没有你中意的书,有的话我去替你向老爹开口借了来如何?”

    卜璋白犹豫了一会,才道:“那……我们先偷偷溜进去看一眼。”?

    ☆、36、情不知所起

    ?  小侯爷言出必行,第二日晚上,等过了戌时,月黑星稀,他便拉了卜璋白,两人从小时候经常玩耍的草丛里钻到遗珠阁后门,摸摸索索进了遗珠阁。

    阴冷的风自天井里吹过来,外头守卫的身影在火把照耀下若隐若现。

    两人贴着墙根,在空无一人的遗珠阁里轻手轻脚走动。

    这座遗珠阁距离祠堂有一定距离,前院平素是夏府本族子弟练武的地方,摆放有刀剑戈戟武器架;后院有个藏书楼,十几排书架放满老定国侯和现任定国候夏遵收集来的兵书、武艺秘笈、经史子集,其中不乏珍本孤本。将门世家,念书的子弟不多,这些费尽心思搜罗来的珍稀读本,大多放在架子上蒙尘。

    夏安逢将藏书楼的门推开,打燃了火折子,亮光透进黑漆漆的书楼里,陈旧而泛着霉味的气息扑鼻而来。

    “咳咳,”他呛咳了几声,抱怨道,“这藏书楼多久没有进来过人了……要不是今日我打开这扇门,真不知道里面的书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天日。”转身让道给卜璋白,道,“进来吧,看有没有能够派得上用场的?”

    书架子很高,火光照耀下,两人循着一排排的书架走动,黑影憧憧,和着被惊扰的灰尘满屋晃动。

    卜璋白纤长手指,顺着书架上摆放整齐的书脊逐一划过,夏安逢就在旁边给他举着灯。因为火折子能够照耀的范围很窄,夏安逢为了方便他看清楚书背上的名字,凑得他很近,两个人肩并肩,几乎脸颊相贴。

    卜璋白左边脸颊能够清晰感觉到少年鼻端呼出的热气,吹拂在他耳边,小小的撩起发尾。他眼睫轻轻颤动,努力收拢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书籍上。

    手指在划过一本《太公六韬》时微微一顿,脚步也随之止住。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本正下方,书架横隔上有一处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三叶草标记——卜璋白不由自主,将指尖抚触上去。

    夏安逢以为他找到自己想要的书,举着火折子靠近了点:“找到书了?”

    一注目,发现卜璋白的视线停留在指尖抚摸处,后者将手指挪开一点,轻声指给他看:“这里……”

    那个三叶草标记极小,而且划得很浅,划下它的是当年的夏安逢,踮起脚尖才努力画了这个标记,指引卜璋白来寻找自己。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人同时心里一动。卜璋白垂着眼,不知为何,脸颊慢慢晕起好看的艳色;就站在他身侧的夏安逢,无须转眼便将他面上淡淡窘意收入眼底,心里登时像被什么狠狠击中。

    他的手一抖,火折子晃了两晃,竟而熄灭了。

    “夏安逢……”

    红发少年手忙脚乱地应了一声,啪嗒、啪嗒,赶快将火折子重新打燃。

    亮光再起,卜璋白抬眼看着他,长长青丝披在耳后,一双清眸如坠星子,熠熠幽光。他面上的神色是他生平未见,双颊带晕色,薄唇微启,欲语还休。轻轻道:“夏安逢……”

    这一声夏安逢,却又不同于方才那声,也不同于此前人生中,他听见他唤他的任何一声。

    红发少年这回拿稳了火折子,手也不颤抖,心头砰砰乱跳,心脏似乎要撞破肋骨突出胸膛来。一阵轻微的风过,将藏书楼虚掩着的门带上,也吹落了几片灰尘,落到夏安逢大睁着的眼睛里。

    “嘶——”眼睛里迷了灰,少年猛然闭了眼睛,正待抬手擦拭,忽然觉得身前微风浮动。

    一处温热物体覆盖上来,覆住他微张的唇瓣。温软的、带有淡淡清香的,卜璋白的唇。

    火折子应声而落,藏书楼中一片漆黑。

    夏安逢猛然伸出双臂,牢牢揽住那人腰身,不顾一切的回吻回去。少年的唇急切、热烈,毫无章法却充满热情,狠狠摩挲咬噬着卜璋白的唇,像是想疯狂的将他吞吃入腹。

    这个吻仿佛迟到了若久,又仿佛早就演练过了无数遍,在山洞里,在午夜梦回中,在他每每凝望着他的视线里。

    “唔……”

    不知道是谁发出声音,又被谁吞进了肚里,黑暗中两人彼此摸索着亲吻,长长的、久久的、就像此次一过,再无来生。

    身后承受着两人重量的书架,哗啦发出一声吱呀,书架上有一排放置得整齐的书本哗啦啦掉落下地,惊醒了缠吻许久的两人。

    夏安逢猛地后退一步,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想必是鲜红欲滴。若不是书本掉落在地上,他方才吻着吻着,便不自觉将手顺着卜璋白的衣襟,往里面探了过去……!

    黑暗中,两个人都剧烈喘息,心跳又快又重,面面相视。

    “……书掉了。”

    许久,夏安逢才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大煞风景。

    听见卜璋白在对面轻轻笑了起来。

    他心头更是羞窘,又有些气恼自己,半天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卜璋白一边笑,一边道:“将火折子……燃起来吧。”

    夏安逢在地上摸索着找到那个火折子,期间一直感觉得到卜璋白的视线在往自己的方向注视。他摸了好一会儿,才找着,将亮重新燃起。

    灰尘飞扬里,他慢慢站起身,看见卜璋白眼眸半垂,长长睫毛微颤,薄唇微微红肿,眼角还湿润着。

    那模样,怎不叫夏安逢看得痴了过去。

    卜璋白轻轻道:“呆子,还傻站着作甚?快将书捡起来……趁没有被人发现前,放回书架上去啊。”

    夏安逢呆呆的应了一声,还未从方才的恍神里回过劲来卜璋白便蹲下身,自己一本本的捡拾起书来。然后再背过身去,按照记忆中的样子,重新一一摆放。

    他一连摆了七八本,夏安逢才如梦初醒,赶紧蹲下身,同他一起收拾。他将书本捡起,再递给卜璋白,由卜璋白按顺序摆回去,约摸花了一炷香功夫,才算收拾完毕。

    地面干干净净,书架的书整整齐齐,两个人又同时哑了声,尴尬的不敢对望,各自分头去寻书。

    夏安逢也不知道卜璋白想要的是什么类型的书,他只是心慌意乱,想着方才险些继续下去的事,满眼都是卜璋白眼眸湿润、面色如霞的丽色。

    从这个晚上起,从这一刻起,什么都不同了,他和卜璋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关系。夏安逢想着想着,忽然傻笑了出声,手按抚上心口。他的颈间挂着卜璋白送他的平安锦囊,卜璋白的心意,终于不言而喻。

    卜璋白在书架另一头的阴影里,许久没有出声,直到夏安逢傻笑,他才问:“……你笑什么?”

    “笑……”夏安逢拼命遏制笑容,仍然嘴角高高翘起,“没有,我在帮你找书啊。不然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哼。”

    卜璋白抿着唇,将自己藏在书架背后,不再搭理他。

    两人等到火折子燃完,方从遗珠阁后门溜了出去。卜璋白说没有自己想要的书,便匆匆和夏安逢告别,临回房前回望一眼,红发少年还傻笑兮兮的站在树丛边,同他大力挥手。

    卜璋白心头如被万蚁噬啃,他想不顾一切跑回去,紧紧抓住夏安逢的手,再狠狠吻他。

    然而他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夜色冲他笑了笑,再没回头。

    夏遵守在卜竞辰身边,以威胁亲自哺渡的方式,逼着他将熬煮了大半日的药饮下。

    卜竞辰厌烦得很,将药勉强咽下,便阖了眼,不声不响,不愿多搭理男人一眼。

    夏遵却没有起身就走。

    他反而搬了张春凳,坐到卜竞辰身边,距离之近,卜竞辰完全有机会将上次摁倒他的情形再重演一遍。

    他今日也没有穿着官服,随意披了一身长袍,毫无戒备的模样。

    卜竞辰听到男人带着笑的声音:“竞辰,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卜璋白此回科举,成绩远比我料想得要好,皇上赐了他个进士出身。我原本以为皇上察觉他是卜家后人,会有所戒备,没想到皇恩浩荡,既往不咎,甚至有几名皇子欣赏他之文采,为他作保。”

    卜竞辰阖着眼,没有反应,好似一个字都不曾听进去。

    男人注视着他因不见天日而苍白削瘦的脸颊,柔声道:“逢儿和他多年玩伴,青梅竹马,日后亦会好好待他。如此一来,即便你我远赴异域,也能放心得下。……”

    “我都想好了。现在就开始培养逢儿学习府中事务,磨练他的武艺,再送他去边疆随几年军。璋儿在朝中一旦任了官职,我便引着他去认识我的同进们,给他铺好路,教会他官场应对,熟悉其他官员为人处事手段。”

    “待他俩年纪稍大一点,就给他俩各自相看门当户对的女子,二人若能同月同日成亲,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卜竞辰猛然睁眼,打断他的话,冷笑:“门当户对?同谁的门当,与谁的户对?”

    夏遵遭他抢白,并不生气,仍然柔和道:“自然是与我定国侯府。他在我府中长大,我便要给他做一门好亲事,替他未来仕途着想。”

    “哈,又是政治联姻,就像你同你二姨娘一样?”卜竞辰嘲讽,“夏遵,不是每个人都如同你一般,眼里只有利益,满腹都是心机。”

    夏遵道:“你的意思是,你和尊夫人,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与尊夫人相爱至深,感情笃定?”

    “你——”

    “你敢对九泉之下的尊夫人,发誓说你不曾爱过我??”

    火盆熊熊燃烧,照得卜竞辰俊脸惨白,狠狠朝他啐了一口:“无耻……!”

    他用力拉扯,四肢镣铐哗哗作响,在手腕、足踝勒出长长血痕。夏遵按住他手脚不准他乱动,卜竞辰惨然道:“卜竞辰今生今世唯一憾事,便是错看了你夏遵。”

    他挣动得更加厉害,定国候几乎要按不住他猛然爆发出来的力道:“我恨不能手刃了你,为我卜家复仇——”

    夏遵死死按着他,身心俱疲,嘴边依然笑得温柔。

    轻声道:“若有那么一天,夏遵死在你手上自是情愿。”

    良久,服下去的药物发生了作用,卜竞辰挣动的力道渐渐减缓,四肢软垂下来,昏昏睡去。

    夏遵松开按扶他的手,默默凝视昏睡的人许久,替他掖好被子,转身离去。

    已是辰牌时分,他方踏出书苑,便听得大门口兵荒马乱,有人在门口高声嚷叫:“奉圣上旨意,定国候夏遵克扣军饷、贩卖私盐、官商勾结,即刻入府搜查,凡拦阻者,同罪论处!”?

    ☆、37、逐出府门

    ?  三十几名甲胄加身的士兵在一名将领模样的官员带领下,自大门长驱直入,刀背一路撞开好几名上前拦阻的侍卫。几名夏府亲兵闻声赶出,一见对方来势汹汹,立刻拔刀出鞘,双方照上面,眼见便要流血。

    夏遵已赶至门口,喝道:“都住手!”向那官员模样的带头人道,“这位大人,请问夏遵犯了何事?”

    那名军官模样的人不过四十出头,大大咧咧,毫不将军功赫赫的定国候放在眼里。他自身边人手中接过一捧卷轴,傲慢道:“定国候夏遵,监察御史钱丰大人上书弹劾,列明你克扣军饷、贩卖私盐、勒索属员贿赂等各色罪名共计7条,圣上下诏,令我等前来搜查定国侯府,任何人不准拦阻,包括定国候你本人!”

    夏遵听见钱丰的名字,心中微惊。

    监察御史钱丰,说有交道不算有交道,说有过节谈不上多大过节。

    虽然夏安逢当年在州立学馆,确实同钱大人的远房表侄起过冲突,但那不过是孩子打闹,哪家大人都没有真正放在心上。没有理由当时不计较,却在十年后,莫名其妙上书弹劾自己。

    这自然不是那场学馆打斗引发的仇恨,那么背后是有人在推动?

    他注目看那卷黄色卷轴,确是宫中文书,这场搜查是奉旨进行,他无权拦阻。

    赶来的亲兵越来越多,在他身后围成一排,只等侯爷一身令下,便同奉命前来搜查的士兵死战到底。

    夏遵挥挥手,让他们退开,道:“钱丰钱大人定然是错信了谣言,误解了夏某。诸位大人要搜,搜查便是,夏遵问心无愧。”

    对方冷笑一声:“是不是问心无愧,搜上一搜就知晓了。来人,给我搜!”

    三十几名士兵立刻四散开来。

    夏遵对书苑密室机关极有把握,类似这等例行搜查的方式,决然是查不出卜竞辰身处何处的。只要卜竞辰的行踪不暴露,这生平唯一一件错事没有曝光,他定国侯府便不畏惧任何人、任何时候的借故搜查。

    前院的吵闹声,将正在满侯爷府找卜璋白的夏安逢吸引了过来。

    红发少年一出院门,便迎面撞上好几名兵甲森严的陌生士兵,个个操着京城口音,嚷嚷着四处瞎闯。

    一名士兵从他身边经过,随脚踢飞一盆花盆。

    夏安逢侧身避过花盆飞溅的瓦片,怒上眉梢,抬手便去摸腰间别着的长剑,“哪里来的蛮横家伙——”

    “逢儿。”

    夏遵喝止了他,摇头道,“这些人奉了圣旨,来搜查府内有无为父贪赃枉法的罪证。”

    “啥?”夏安逢愣了愣,“贪赃枉法?”

    他知晓父亲为人一向公正,克己甚严,与下属关系良好,好好的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罪名?

    要是这些人冲大哥夏锋来,说他草芥人命、欺良霸市,夏安逢大概还会相信几分;说他父亲夏遵,夏安逢就是掉了脑袋也不信父亲会做那种自贬身价、辱没门风的事情。

    夏遵面色沉肃:“只怕是有心人挑拨离间,皇上不知为何,竟尔轻信了。”

    “那就任凭他们在府里瞎闯?”看着那些人大张旗鼓在府内进进出出,到处翻找,不少婢女被吓得提着裙子东躲西藏,夏安逢一腔闷火无从发泄,“老爹,就算有圣旨,他们这样明目张胆的不把你放在眼里,未免过头了些!”

    “你回你房里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要出来捣乱。”

    “我哪里是捣乱!”

    夏遵道:“那你大清早的不去练武,在院子里瞎晃什么?”

    “我……”红发少年俊脸一红。

    他本不想说自己在找卜璋白。昨夜过后,他满心思想着、眼前晃着的都是卜璋白晕红双颊的表情,竟然翻来覆去,彻夜难眠。那个人明明就在府中,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却是莫名的觉着遥远,好像一睁眼那个人就会消失不见。

    夏安逢从未品尝过相思的滋味,可难道这种又甜又苦、患得患失的心情,便是书上说的相思入骨?

    他说话说了一个字,便红着脸发起呆来,夏遵敏锐的察觉了儿子的不对,道:“你发什么呆?”

    “我……我在找小白。”夏安逢红着脸道。

    夏遵皱了皱眉:“找璋哥儿?”他压住差点出口的“找他你红个什么脸”,只道,“璋哥儿不在府中吗?你俩没有闹别扭罢?”

    夏安逢支吾道:“没有啊。”

    只是小白脸皮薄,又最好藏心事,若是他介意昨天半夜两人间那个甜如蜜糖的亲吻,跑到哪里躲起来不肯见他,倒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夏遵问几句,他只答一句,神思恍惚。夏遵只好作罢,毕竟眼下不是计较两个小娃儿之间事情的时候。

    那些士兵在定国候府翻找了约摸一个时辰,什么都没有翻找到,为首的官员沉着脸走出来。

    夏遵道:“大人可是没有疑心了?”

    那官员冷冷道:“还有几处地方,原本不欲惊动,但为免落人口实,还是要请侯爷宽宏大量,容下官带人细细搜查一番。听闻府中有一处书苑禁地,还有祠堂、遗珠阁等几处外族人士不得踏入之地,少不得也要去拜访一番。”

    夏安逢在旁边已然要发飙,夏遵忍着怒气,按住他的手,面上依然微笑:“大人自便。”

    官员哼一声,气势汹汹的带了人往遗珠阁而去。

    夏安逢嚷了一嗓子:“喂,你们查归查,可别把里面的藏书弄脏弄坏了!!”

    夏遵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记得这个儿子从来是能够离开书本多远就躲多远,什么时候态度发生大转变,竟然开始关心起遗珠阁里的珍藏书籍来了?

    他道:“你转了性子,想着要念几本书,这是好事。璋哥儿尚未就任,跟着他多学些。”

    他不提还罢了,一提卜璋白,夏安逢的脸又可疑的红了起来,连咳几声,搪塞道:“我、我知道。”

    他们站立的方位是在中庭,忽然听见遗珠阁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被推倒的声音。夏遵与夏安逢对视一眼,心头同时掠过不祥预感。

    拔步飞奔,还未跨入遗珠阁,便听见内中那名官员大声叫嚷:“是私运盐货的账簿,还有近五年的军饷开支明细!把守门口,不准任何人进入,给我再详细的搜!!”

    夏遵脚步一滞,心头重重下沉,已然嗅出了异常的气氛。

    这事不寻常,书阁中竟然出现他从未经手过的贩卖私盐账本和军饷开支——这说明,已经不仅仅是钱丰受人指使,上书弹劾他这么简单了;而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

    夏安逢与他同时听见那声大喝,红发少年面上头一次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他脱口而出:“不可能!我昨天深夜才与小白进入过,书阁里压根没有那些东西!!”

    夏遵猛然转身,狠狠掐住他肩膀,“你说什么,你昨夜与璋哥儿来过这里??”

    夏安逢急道:“是啊!小白说想借几本书看,我便带他来了这遗珠阁,想着老爹你不是收藏有很多好书吗!昨夜我俩来时,把藏书阁中每一本书都找了个遍,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些东西……”

    夏遵头脑轰然作响,松开掐住他肩膀的手,倒退一步。

    夏安逢还待将昨夜的事说个详细,证明书阁中确实没有那些账本之类的物品,陡然看见定国候面色黑如沉铁,向来冷肃镇定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得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

    “老爹?”

    夏遵低声道:“璋哥儿。竟然会是璋哥儿。”

    “老爹你在说什么……”虽然听不明白,但听见卜璋白的名字,夏安逢下意识惊恐起来,他迈前一步,试图抓住夏遵的手,“老爹,这跟小白有什么关系?你到底在说什么?”

    夏遵面上神情越来越古怪,他似乎已经听不见夏安逢在说什么,将手一抽,躲开夏安逢。

    定国候仰天大笑了起来。“哈哈……若当真是他,也好……哈哈……”

    夏安逢心惊肉跳,模糊意识到自己铸下什么大错,这大错和卜璋白有关,和父亲有关,和定国候全府上下有关。

    他张口欲继续追问,听得里头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来,脚步声齐整往遗珠阁外移动过来。

    夏遵忽然把他往外一推,冷着脸:“你知晓你自己,犯下了怎样的大错吗?我夏府一脉,几代尊荣,便败坏在了你小子手上!”

    这一推,力度极大,夏安逢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往后栽了几步,正好撞入紧跟着夏遵的几名亲兵手中,被牢牢制住。

    “老爹——?”

    没有理会夏安逢惊愕不解的眼神,赶在内中众人出来之前,定国候对挟持住夏安逢的几名亲兵下了命令:“听本侯令,夏府二爷夏安逢,即日起逐出定国侯府,族谱除名,终生与我夏府再无干系!!”

    亲兵齐声道:“是,谨遵侯爷指令!”

    夏安逢身不由己被他们拖着往府门外走,整个人还懵逼着,没有反应过来。到了侯门前,几名亲兵将他重重往门外一推,道:“走吧!!”

    旋即在他面前,重重阖上了侯爷府沉重的大门。

    夏安逢立起身来,扑到门上,猛烈扑打门环:“老爹!老爹!!老爹!!!”

    任凭他喊得声嘶力竭,里面守卫的侍卫也好,亲兵也罢,一概不闻不问。

    他素来在侯爷府一呼百应,因为个性爽朗,平易近人,比之世子夏锋、懵懂的夏平昌更讨众人喜欢;今日却是在门外苦喊不应,竟无一人为他这莫名驱逐出府的决定说上半句好话。

    夏安逢扑在门上,不依不饶,又叫又嚷,声音就像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涟漪。

    他足足在外面折腾了半个时辰,嗓子叫哑了,手掌扑打在门上扑打出了殷殷鲜血,仍然不见有人来回应。

    突然间,大门陡然向两旁拉开。

    夏安逢眼前一亮,正要扑进门去,迎面走出的却是那奉旨搜查定国侯府的官员和几名士兵。

    那官员冷冷看他一眼,并不理会他,转身对跟随着的士兵道:“将侯爷府查封起来,等本官将这些物证带回,请到进一步的旨意后,再带人将这里刨土挖砖彻底翻查一遍。在那之前,你们给我好好看守住了,一个人、一只鸟,也不准飞进侯爷府;同样的,一个人、一只鸟,也不准从侯爷府离开!”

    “是!!”

    侯爷府大门再次在眼前重重阖上,几名士兵森寒冰冷的刀戟横在门前。

    夏安逢浑身冰凉,立在门前不住发抖,心头狂乱欲死。?

    ☆、38、水落石出

    ?  定国侯府被查封,在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城中不少好事之徒,找各种借口自定国侯府前经过,亲眼见到往日鼎盛繁荣的侯府门上贴了大大的官府封条,门前浓眉大眼的京城士兵把守,严禁任何人靠近一步。这些人驻足良久,议论纷纷,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一日之间,便传遍了各地。

    夏安逢失魂落魄,在侯爷府前打转,那些士兵不知奉了谁的命令,明知他是侯爷府的二爷,居然也不去搭理他。夏安逢尝试着要走进门去,被士兵用长戟驱赶,呵斥:“去、去!平头百姓,不要来搅局!”

    夏安逢不肯走,他心头腾烧着一股热气,这热气逼迫着他要走进门去,要同父亲他们同生共死;这股热气迫使他一定要查明真相,那个原本只是单纯摆放了兵书战策的遗珠阁,为何一夜之间多了那么多莫须有的栽赃之物?小白不在府中,他又去了哪里?

    他颈项中还挂着卜璋白送他的那个天青色锦囊,他几度紧紧抓住它,拳心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他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他更不肯相信自己脑海中那个猜想。

    无法进去府门,他又不肯离开一步,到了夜晚,他便在侯爷府对面一个草搭的棚子下过夜,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盯着门前动静。

    到了第三天,有更多的士兵,随着那名当日见到的官员来了。在那些军容整肃的士兵中,夏安逢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蓝色罗袍,发束高髻,容貌俊雅而苍白,卜璋白自一抬软轿上步下,所有人对他躬身行礼。

    夏安逢心口热血直往上冲,不假思索往软轿扑了过去。

    “小白!!”

    他之声音嘶哑,几天几夜没睡,揉了砂砾一般难听,可是卜璋白还是瞬间便听了出来。

    他听了出来,却没有回头,浑然未觉的模样,迈步往侯爷府门前走。

    几名随侍拦阻了夏安逢欲再上前的步伐,红发少年绝望在他身后喊:“小白!”

    卜璋白藏在袖口里的双手微微颤抖,夏安逢的声音落在耳中,近得好似雷鸣轰响,又远得渺茫不可捉摸。他依然没有回头,挺直腰背,大步跨过守卫士兵为他打开的府门。

    夏安逢听见他冷静如冰的声音:“三皇子祁学邈奉圣上旨意,全权负责定国侯贪赃枉法一案。卜璋白受三皇子之命参与调查,众人不可违令。”

    “是。”

    “加派人手看守定国侯府上下,其余人随我来。”

    “是!”

    震惊、不敢置信、痛苦、被背叛的绝望,在听见卜璋白语气从容淡定的说出上述言辞后,一股脑朝夏安逢袭来。他身子重重摇晃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士兵仍然拦着他,不让他接近府门一步,红发少年突然发了狂,猛然抽出佩在腰间的长剑,大喝:“让道!!”

    声落剑起,森寒剑光自空中划落,同时撞击上四柄长刀,碰击出金星四射。夏安逢猛然抽剑回手,再自下方上挑,剑尖直接抵上距离他最近的士兵喉间,怒道:“让道,否则本少不客气了!”

    那士兵被他抵住咽喉,露出一抹慌乱之色,后退一步。另外三名士兵立刻抢身上前,与夏安逢缠斗在一起,一时间兵器交击,砰然作响。

    夏安逢只想闯过他们进入侯爷府,并没有要真正伤人的打算,一番缠斗下来,将那四人兵器打落,就待强闯,又有更多士兵涌上前来。

    他打得火起,眼见卜璋白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范围内,一急之下,再也不管不顾,手上加力就要动真格。忽然卜璋白的声音,遥遥自府内传来,声音清冷,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阻挡查案,纵皇子也胧裢铮巳四孟隆!

    “小白——”

    先前那名官员已去而复返,站在门阶上看着夏安逢,一脸厌恶,“大胆宵小,居然对卜大人无礼,来人,给我拿下!”

    “你们……”万万想不到卜璋白竟然下令收押自己,夏安逢提剑勉力格挡,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他又几天几夜没吃没喝没睡,体力严重透支,眼见着便败下阵来。被他击落长刀的士兵立刻欺身上前,用早已准备好的绳索,牢牢捆住小侯爷双手,吆喝着推搡他:“走!”

    夏安逢还待挣扎,后颈上遭人狠狠砍了一记手刀,顿时昏眩,身子软垂下来。

    府门外发生的动静,卜璋白悉数听得真切,夏安逢气急败坏,又怒又急的呼唤,声声传入他耳边,他咬着牙不去回应。

    迟早会这样,迟早有这么一天,他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为何听见夏安逢那般绝望痛苦的喊他名字,他有如感同身受,整颗心都随着那红发少年在油锅中熬煎?

    这桩事由,从头到尾蒙在鼓里的是夏安逢,他却不得不选择让他面对这一切。

    有人回报:“卜大人,定国候他们已被软禁在后院,全府上下,连带家丁婢女共计三十四人。”

    他点点头,脚步一转,径直往书苑行去。

    书苑是定国候府唯一的禁地,若真有当年行军失期、犯上作乱的物证,不排除它们藏在书苑的可能性。

    虽然他并不认为,夏遵会蠢到保留当年祸乱的罪证,心中却仍然持有隐秘的期望。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哪怕要将侯爷府翻个底朝天,哪怕此次搜查要持续上十天半个月,他也不计成本,不惜代价。

    书苑门口已无亲兵把守,取而代之的是三皇子祁学邈亲自选出的心腹侍从。定国候夏遵不在府中的那些直系亲兵们,早在前几日事发前,就被祁学邈暗中调度的御卫严密控制了起来,只等他将暗号送出,便派人直接上门查抄他前夜趁着混乱,放在遗珠阁中的捏造的罪证。

    遗珠阁中那一吻,出自他的真心,也出自他的算计。而到底是真心多一些,还是算计多一些,卜璋白无从分辨。

    他心绪茫茫,踏入书苑。

    两株齐根并蒂的红梅,在这初夏时分早已凋敝,唯剩下花枝光秃。卜璋白令人在书苑中四下搜索,自己鬼使神差,往最后一进院落踱了过去。

    他不是初次来到这书苑,却是初次来到这最后一进院落。

    从前都是夏遵在场,传唤他来书苑交代一些语重心长的话语,多半是宽慰、劝导、关心,但仅止于此;交谈的地点也仅限于书苑前院。

    他限于身份和礼仪,也从不曾在书苑中多做停留,或是左顾右盼。如今一径将这宽阔的书苑走到了底,心中并无具体目标,只看得最后一处院落中,两边厢房空空荡荡,无一处摆设有家什用具,好是奇怪。

    正对着院落门口的正房里,倒是摆有书架、百宝阁,文房四宝和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看来夏遵平素休息与思考的地方,应是在这间正房中了。

    卜璋白忽而心念一动。

    他推门而入,眯起眼眸,静静打量房间四周。房间并无特别,就如同生平所见的任何一间书房一般平常,但他总觉得哪处有着隐隐的不对,心中不知名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冲出胸口。

    他沿着墙根,十指贴壁,细细摸索,一片砖缝、一处角落都不肯放过。

    墙上并无特异之处。

    他转过头,将书桌上摆放的物件、床榻上的绣枕、被褥、椅背上的垫枕,所有肉眼可见的东西都细细翻查了个遍。

    没有什么古怪。

    卜璋白停了手,站在书房正中,微颦眉峰,苦苦思索。

    目光自百宝阁上放置的古玩玉石一一流连而过,再凑近去,逐一辨认。

    他看了三个来回,忽然意识到那种微妙的诧异感来自何处。

    百宝阁上的古玩玉石,显然是摆放了良久,无人问津,器皿表面均落了一层薄薄灰尘。然而其中有一尊商周时代的斑驳瓷器,却是光洁干净,泛着淡淡幽光,似是常年为人把玩。

    卜璋白将手抚摸上去,缓缓转动那尊瓷器。向右侧转动,瓷器岿然不动。

    他再尝试着向左侧转动,耳边听见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接着便是机括声响。书架缓缓朝墙后移去,一处直通书房下方的黑黝黝入口,在墙上豁然展开。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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