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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

    无米之炊 作者:约耳

    第11节

    “周瞭知道吗?”

    周望回过头,犹豫了一秒。

    “知道。”他说。

    “那就好。”百里宣笑了一下,“那就证明他是一个比你还不如的懦夫,你们就一块儿死在烂泥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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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望从百里家冲出来,一边奔跑一边拨打周瞭的手机。

    「你们就一块儿死在烂泥里吧。」

    如果他们注定要被整个世界指责和践踏,如果他们注定是错误和污点,如果他们注定要死在烂泥里。那么无需反抗,就死在烂泥里吧。

    这样就不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了,谁会去注意混在泥地里的污点呢?

    手机里不断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周望满头大汗,夜风把他的额头吹得一片冰冷,隐隐作痛。

    哥哥为什么不接电话……一定是因为上次分别的时候,他说了那种话吧。

    「后悔爱上你。」

    “哥哥……”周望在剧烈的奔跑换气中祈祷着,“不要生我的气,对不起,我从来不后悔。”

    他渐渐跑不动了,慢慢停下来,对着只剩忙音的手机说:“求你跟我说话,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对不起,我错了下次再也不会了,求你接电话,我、我好难受……”

    然后连忙音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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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瞭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后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布偶,挂在后视镜上,一晃一晃的。

    周瞭慢慢撑起身体,才认清自己是在段沂源的车上,就坐在副驾驶座,胸前的安全带绑得好好的。

    “醒了?”段沂源开着车,漫不经心地问,就好像这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游,而周瞭只是在他身边小睡了一会儿。

    周瞭想起自己晕过去之前,段沂源附在他耳边说话时候的森冷气息,不由后背一凉。他看了看车窗外,是在高速路上。

    “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我的家乡。”

    周瞭扭回头看段沂源,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小时候一直生活在乡下,这么多年,我一次都没有回去过,我想回去看看。”

    周瞭蹙了蹙眉,他是真的看不懂了,两人在酒店房间里几乎要造成凶杀案的搏斗,就像是从未发生过,段沂源到底在故弄什么玄虚?

    周瞭稳了稳神。

    “你是想在坐牢之前再去看一看你爷爷奶奶?”周瞭轻笑道。

    “他们已经过世了。”

    “……段沂源,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太心急了。”段沂源一边控制着方向盘管,扭头瞟了他一眼,“你一醒过来就开始观察环境,观察我,你不先关注一下你自己吗?”

    周瞭神情一滞,而后充满恐惧地发现,他浑身无力,之前被段沂源掰脱臼的手臂已经接上去了,但是手臂只能勉强抬起一半。

    “我给你注射了肌肉松弛剂,你如果安安分分的,下一剂的注射量我可以减轻一些。”

    周瞭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找到了一个舒服些的位置,然后把视线放到高速划过的窗外景物。比起咒骂这个疯子,他应该省点力气来判断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

    “这么快就放弃了吗?”

    周瞭一动不动,眼都不眨。

    刚刚路边掠过去一个路标,但是上面的地名周瞭完全不认识,他推测着自己昏过去了多长时间,现在应该是早晨,根据饥饿程度来看,他应该是昏过去了一个晚上。

    如果目的地一天内就能到,那么段沂源有可能不会停车,他一定已经做足了补给,但是如果到达了目的地,周瞭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的机会很可能只有这段路上的时间。

    段沂源见周瞭不说话,就自顾自开口道:“你还记得这个挂饰吗?你高中那会儿,挂在书包上的。”

    周瞭看了一眼那个在后视镜上晃来晃去的小玩意儿,东西看上去已经有些陈旧了,确实眼熟,他稍微想了一会儿就想起来了。

    段沂源接着说:“有一次你把书包落在我那,我第二天给你送回去了,想着你那么粗心,大概也不会发现书包上少了个挂饰吧,果然,你一次都没有提起过,于是我就把这个继续留着了,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像个小女生一样,偷心上人的东西,然后藏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每天晚上都拿出来看一看。”

    “别说什么小女生,你应该一早意识得到,你就是个变态。”

    “是吗,大概吧,我也知道我自己不正常。”

    周瞭笑了一下:“而且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是我珍惜的东西,怎么可能会粗心?我想起来了,这个是班上的女同学硬要挂在我书包上的,我一直很厌烦。”

    段沂源没有说话,周瞭看到他的额角暴起青筋,然后段沂源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巨大的鸣笛声吓了周瞭一跳。

    “周瞭,你还是睡着比较可爱。”

    周瞭意识到不对,正在这个时候,段沂源打了一把方向盘,从高速路上的一个路口拐了下去,周瞭远远看到了一个残破的收费站和地名标牌。

    人工收费站,意味着求救机会。

    每接近一米,周瞭的心脏就提起来一点。

    段沂源减速了车子,就像是所有普通的要通过收费站的车辆那样,周瞭甚至已经看到了坐在收费站里的工作人员,朝窗外伸出了示意的手。

    这一切在周瞭眼里都变成了慢镜头,他要在段沂源有什么动作之前向工作人员求救。

    他的余光看见段沂源双手松开了方向盘,拿起了靠窗边的置物格里的什么东西。

    周瞭用尽全力,大吼了一声:“救命——”

    然而他的尾音突然陷落了,段沂源按下了座位的开关,他整个人朝后倒了下去,与此同时,段沂源拿着毛巾的手朝他的脸压过来。

    周瞭躲开了第一次,但是他的体力没办法让他躲开段沂源用力按下来的第二次。

    他被按在椅子里,感觉整个空间都在朝自己压迫过来,就像去往地狱。

    他慢慢闭上眼睛,听到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喊段沂源:“先生,先生,过路费三十块。”

    “哦,不好意思。”段沂源说,“请问前面往哪边走是国道,我不准备继续走高速了。”

    周瞭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想起小时候溺水,拨开重重水阻朝自己游过来的小望。

    他感觉自己捏起了拳头,短短的指甲嵌进肉里,很疼。

    段沂源对工作人员礼貌地点头告别,正准备松开刹车的时候,突然感觉后领被用力一拽,整个人倒向一边。

    然后段沂源听见周瞭用声嘶力竭到几乎扭曲的声音吼:“报警!”

    第42章

    [绝地]

    或许在周瞭得知段沂源曾经拔过一个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呼吸管的时候,他就应该了解到段沂源的疯狂程度,而不是总低估这一点。

    收费站的工作人员蒙了一会儿,但还是立刻拿起了一旁的电话,又确认了一遍段沂源的车牌号。虽然这个收费站在地处偏僻,但总有车辆会路过,段沂源不可能再做出什么恶化严重性的事情,所以他以为,他安全了。

    但在这么个警备力量薄弱的收费站,冲破拦截杆简直太容易了。

    段沂源只用一只手就推开了绵软无力的周瞭,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踩下了油门。

    周瞭刚刚闭了气,但还是吸进去了一点乙醚,何况肌肉松弛剂也没有失效,他被那一推,推的头晕目眩,视野里好像只剩下那个疯狂摇摆的玩偶。

    “妈的……”他几乎有些丧气,想撑起身体,但脑袋又沉又痛,“妈的!”周瞭大吼了一声,终于像是死鱼一样瘫在了放倒的座椅上。

    因为车窗外的风景再次动了起来,周瞭又有那种感觉了。

    每次他都强迫自己坚定地强有力地扛起生活给他的一切,像一只内里也仅仅只剩空气还强撑饱满的气球,然后有人就会走过来,轻轻扎他一下。

    好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山路上,伴随那辆坠崖的巴士,他失去了依靠,被丢进几乎称得上是陌生的人手里,差点夭折,但他必须在深夜里再撑出一片温暖被窝,他比任何孩子都更加渴望长大,好摆脱无助和拮据,“未成年”带给他和弟弟的阻碍常人无法理解。然后他终于长大了,却仍旧不能松口气,因为他一直以为的亲情不再是亲情,小望不再是小望。

    他总是被动接受这一切。

    周瞭有些撑不住眼皮,越发昏沉,他听见段沂源粗重的呼吸,他感觉得到段沂源在提速,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渐弱,车厢内外的气压差让他觉得耳朵被塞住了。

    世界变得遥远而安静。

    “小望……”

    段沂源回头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瘫在那的周瞭,气急败坏地说:“别想了,你永远都不会见到你弟弟了……周瞭,你知道我老家那地方特产什么吗?人口贩子。其实要想隔离一个人,没什么比偏远山村更好的了,那里的人不多嘴也不多事,家里用铁链锁着人也不稀奇……”

    段沂源说着,又看了周瞭一眼,周瞭没什么反应。

    段沂源觉得心里有些刺痛,但还是接着说:“在我找到更好的方法之前,你只能暂时待在那里。”

    周瞭什么反应也没有,也许已经睡着了,段沂源扭回头,继续开车,一路上不时注意着后视镜,担心有警车追上来。但他心里是有谱的,事情虽然有些麻烦,但还远不到棘手,他用了这么多年等不来求不到,已经穷途末路,哪怕是爱,也血肉模糊,分不清执念多一点还是不甘多一点。

    段沂源的老家的确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山村,所以这条国道越走越窄,盘山路段也多了起来,山崖虽不算凶险,但是山壁乱石嶙峋,弯道又急又多,段沂源开始全神贯注地驾驶。

    车厢里仿佛只剩下那个挂在后视镜上的玩偶摇晃的声音,段沂源光是注意道路曲折,便再难分心去想那个躺在身边的青年了。他无心去想以后,只觉得前路将会泥泞不堪,所以眼下这段无名国道反而变得简单明了。先到下一个目的地吧,到了再说。

    这样可以称得上是平和的沉默,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周瞭的药劲儿过去了。

    他觉得呼吸都变得轻松起来,仿佛新生。

    方才绝望的情绪魇住了周瞭,他枕着座椅眨了眨眼睛,甚至还试着挪动了一下手脚,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醒了?”段沂源伸了一只手过来,放在了周瞭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后座有吃的,你有力气的话自己拿。”

    周瞭没有答话,慢慢翻转手掌,握住了段沂源的手。

    段沂源一时间有些怔忪,扭过头来看他。

    “我以前偷偷想过,为什么我弟弟会是小望呢,如果是别的孩子,正常的孩子,那我们就会像其他兄弟那样,哪怕曾经相依为命,也终究会分开,走上不同的道路。”

    段沂源没有料到周瞭还要念叨这些,一时气闷,要抽回手,但是被周瞭紧紧抓住了。

    周瞭没有回过头来,段沂源只看得到周瞭的后颈,和一片薄薄的有些干燥的皮肤皲裂的耳廓。

    “有句话不是说,所有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吗?这是理所当然的,正因为有分别,很多人和人的关系,才值得珍惜,我以为这就够了。”

    “但是他不要这样,他死死抓着我,要跟我从头走到尾。”

    周瞭说这话的时候,五根手指用力,死劲攥住段沂源的手,好像绞紧的链条,段沂源一瞬间有种心悸的感觉,他一边还留神着路面,根本没来得及琢磨出那阵心悸是否更接近惊悚。

    “我躲过,我躲不开,这世界上的太多事情,我都躲不开。”

    “可是刚才,我突然想通了。”

    “段沂源,我真的不喜欢,最后能听我说心里话的人是你,但是这里也没有别人了,我想说出来,我觉得我活得又辛苦又犹豫,仔细想想也没什么意思,如果在死之前,也满心满眼都是怨念,就太难看了。”

    “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人,是我最爱的人。我想要他幸福,却伸手缩手,不果断给他,明明只有我能给他幸福。”

    “我明白得太晚了,我其实并不是那个被动接受噩运的人,我根本不应该躲,小望他给我的,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他是要陪我从头走到尾的人啊。”

    段沂源觉得手心和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

    他听懂了周瞭在说什么,其实周瞭平静的语调就足以说明,这简直就是一段遗言。

    或者不该说是遗言,周瞭更像是……

    在告白。

    告知和剖白。

    不知道为什么,段沂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到压到眼前的一处急弯,连忙用没有被周瞭抓住的那只手打方向盘。

    段沂源刚刚避过急弯,连额头都是一片汗珠的时候,周瞭的手出现在了方向盘上。

    没有任何预兆地,或者说一直有预兆,但段沂源从没想过周瞭会用这种方式逃脱自己。

    周瞭猛地把把方向盘打向了山壁,段沂源就算反应再快,也来不及踩下刹车。

    车体撞向山壁的声音是一连串的,巨响后金属壳子被挤压的呻|吟,整个车身失控地翻转,每一处零件磕碰擦起的火花。

    但周瞭还是听到自己骨头被崩断的声音,他没有系安全带,整个人被甩到了后座,头狠狠撞在车柱上,眼前一黑。

    什么都来不及想,那一番告白随着山间空寂的风,就这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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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望在副驾驶猛地惊醒,胡博注意到,一边开车,一边有些担忧地问:“做噩梦了?”

    周望眼睛直直的,好一会儿才回神,惊魂未定地说:“我梦见我哥了,梦见他跟爸妈坐在一辆车上,一起坠崖了。”

    胡博是知道周望父母车祸的事情的,只能安慰他:“你不要多想,这不是得到消息了吗,也就百把公里的距离,马上就到了。”

    周望点点头:“前面有服务站,你停下车,我换你。”

    胡博:“行。”

    周望也没想到这次能找到胡博帮忙。他跟胡博从学前班就做同学了,一直到大学才分开,哪怕是周望在美国待的这四年也没跟胡博断了联系。初中那会儿要不是胡博发挥特长,坑爹蒙哥的,把大伯周涵之弄到拘留所里,他和哥哥也没那么容易摆脱法定监护人。

    胡博他哥哥是警察,胡博长大了也做了警察。周望联系不上周瞭的第二天,就报了警,想起胡博就在邻市任职,也托胡博留心,谁成想朕让胡博给盯到了消息。

    就算是一个濒临拆除的收费站,也还是按要求安装了监控的,段沂源的车套了牌照,但他的脸还是被监控拍下来了,再加上收费人员往上汇报的时候也描述了有人求救这么个情节,胡博从小就在警察堆里混,人脉广,逮着了蛛丝马迹,一查就查到了。

    毕竟周望回国后查段沂源也托过胡博的关系,胡博认得段沂源的脸。

    他是没想到这律师还真疯魔了。

    虽然通知了当地的警察,但是周望一刻都不能等,胡博看他两天没合眼,状态差得很,就请了假陪他开车赶往事发地,那里太偏僻,动车不通。

    两人到服务站,胡博进便利店里买水,周望撑着膝盖在门口的水池里吐了一场。

    没有缘由的,他明明为了保持体力,在车上也补了觉,也有按时吃东西,眼下全吐了,整个人发虚。

    胡博从便利店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他扶着墙战斗站不稳,急忙过来扶他。

    “你怎么回事,还是别换了,你这状态得把车开沟里去,赶紧走吧,早点见到你哥,你也早点活肤正常。”

    周望只能点头,两人上了车,胡博一边扣安全带,一边有些忍不住:“周望,其实我早想问了,你对你哥……”

    周望没有立刻回答,虽然他言行上也没有瞒着胡博的意思,但这时候要他说点什么,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也动手扣上安全带。

    锁扣“咔哒”一声扣上了,周望又想起了刚刚那个噩梦,小时候那场车祸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哥哥和自己都不太愿意坐车,也是因为那件事,两个人都养成了上车一定要系安全带的习惯,毕竟父母葬身的车祸中,有很多人都是因为没有系安全带,被从车里甩出去,找尸体都难找到。

    周望摸着安全带的锁扣,并没有一丁点儿踏实的感觉。

    没有周瞭的话,任何“安全”都是没有意义的。

    胡博启动了车子,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他听到周望轻轻说了句:

    “他是我的命。”

    第43章

    [拥抱]

    周瞭艰难地睁开眼睛,视野里血红一片,两秒后他才意识到,是头上伤口流下来的血糊住了眼睛,但他现在浑身上下哪里都疼,也就感觉不出来伤口到底在哪里。

    周瞭试着动了动手脚,后座空间还算充足,这个时候求生欲`望盖过了一切,他既然还没有瘫痪,就一定能爬出去。

    离他最近的那扇门已经严重变形根本打不开,周瞭眯着眼睛,眼球被血水弄得刺痛,他看到车子的天窗还没有变形,并且是半开的。

    周瞭用力掰了掰,真的把天窗推开了,因为车身侧翻,天窗外面是粗粝开裂的路面,周瞭却觉得那简直就是一片澄澈天空。

    周瞭慢慢从天窗爬了出去,等接触到开阔路面,再深吸了两口气,全身的剧痛就一齐袭来了,疼得周瞭脑子突突,差点又晕过去。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段沂源还在车里。

    车子的前端损毁严重,已经被撞皱成一团,前座被挤压得厉害,周瞭爬近了些,才看到段沂源。

    段沂源也是满头的血,被挤在气囊和座椅之间,周瞭看不见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只看得到他系了安全带,不知道其他地方伤得重不重。

    这条路太安静,好像一辈子都不会有下一辆车来。

    周瞭脑子还不太清楚,他只记得他想弄死段沂源,不那么走运的话大概就是同归于尽。他太累了,应付这么个疯子,与其被这个疯子弄到无力反抗的地步,还不如趁现在他还有机会。

    何况段沂源是个想害死小望的人,他怎么能留。

    周瞭伸手敲了敲段沂源旁边裂成蛛网状的玻璃,段沂源没有反应,周瞭在原地坐下来,他喘气的时候觉得胸腹处很疼,就伸手轻轻按了一阵。

    肋骨断了,周瞭只能肯定这个,而内脏有没有伤到他不得而知。

    手机也找不到,连大喊两句都觉得使不上劲儿,刚刚从车厢里爬出来那瞬间的狂喜,很轻易便被浇灭了。

    小望在干什么呢?

    跟百里宣在一起吗?那倒的确是个好姑娘。

    周瞭又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仔细听了会儿,心脏还是好的,虽然疼,但跳得很有力。

    周瞭歪歪倒倒地站起来,绕到侧翻的车身的另一边,看到地上一滩汽油,油箱的位置看不清楚,只从断裂的底盘里漏出油来。周瞭不清楚现在车子是个什么情况,但是,但凡哪里电路起火,烧死段沂源就是一瞬间的事。

    周瞭试了试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因为当时是段沂源那一侧承受撞击比较严重,副驾驶的门变形不至于太惨,但周瞭努力了很久,也没能打开车门。

    他回到段沂源的那一侧,脱力地坐到地上,加重喘息让受伤的地方更痛。

    “我救不了你……”周瞭艰难地开口说话,嗓子眼一片腥甜,他朝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接着说,“算了,我本来就想让你死。”

    段沂源毫无反应,也许已经死了。

    周瞭双眼无神地看着眼镜歪挂在鼻梁上,狼狈可怖的那张脸。

    “你拔人呼吸管的时候在想什么?”周瞭皱了皱眉,但这个表情一点都不生动,他的脸很僵硬,“杀人那么容易吗?我巴不得你去死,但看你这样……”

    他好像有些说不下去,在原地呆坐了这么一会儿,后车厢忽然轰的一声,不知道哪里冒了火花,把油箱点着了,周瞭麻木地看了看迅窜起来的火势,又看看段沂源。

    “对了,我话还没说完。小望他是要陪我从头走到尾的人,而你,什么也不是。”

    他说完,果断站起来,重新去对付副驾驶的门,这次大概是心无旁骛,竟然拉了开来。

    周瞭迅速探进车厢,摸到段沂源的安全带扣,解开后就不管不顾地把段沂源往外拖。火势已经烧到后座,后座的真皮椅子燃得不算快,还有时间。

    他还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被烧死。而且他现在也后悔了,他还要见小望,他死的那天,应该是小望陪着他,而不是这个什么都不是的人。

    见鬼的同归于尽,见鬼的兄弟乱伦!

    活着那么苦,可他还是想活,和那个,在他浑身是伤哪儿都疼的时候还让他心痛的人,一起活。

    周瞭把段沂源拽出车厢,拖到一旁,也懒得去检查那个人有没有断气,反正他把人弄出来了,就算是过了心里那关。

    他大口喘着气,看着越燃约凶的大火把整个铁皮壳子包裹起来,浓烟滚滚,直直冲着天空腾上去。

    这下不愁没人发现他们了。

    周瞭血淋淋的脸,终于露出一个生气勃勃的笑容来。

    “哥!!!”

    周瞭因为用力过猛,头疼牵着耳朵嗡嗡耳鸣,但听到这声音,还是抱着丁点儿希望,朝声源处扭过头去。

    然后他看到了他在失去意识之前,在心灰意冷地想着自己恐怕会死不甘不愿地闭眼之前,最想看到的人。

    周瞭伸出手,笑着说:“到我这儿来。”

    就想小时候,他撑开被窝,对弟弟说的那样。

    到我这儿来。

    周望也像曾经那样,步伐坚定地,毫不犹豫地跑向他。

    周望在见到伤横累累站都站不住却在笑着的周瞭时,脑子里有瞬间空白,一路上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担忧和恐惧暴发了,他浑身颤抖,双腿却比任何一次奔跑都要有力,好像他的一生都压在了他的身上,压在了他必须强劲的双腿上,他的方向,他的目光,他的心脏,都向着一个人。

    那个人现在站不稳,等着他抱住他。

    周望将周瞭一把揽进怀里,摸到周瞭温热的躯体,他狂跳的心脏才缓了一些。周瞭在弟弟接触到自己的那一刻就瞬间放松了身体,他没有任何时候像此刻这样,安心到了极点,什么都不在乎。

    “小望。”周瞭捧住周望的脸,看见周望还一脸惊慌,眼睫毛潮潮的,他又把弟弟惹哭了。

    “我肋骨断了,你别太用力。”

    周望连忙松了力道,只稳稳托住哥哥。

    “我、我来晚了,我……”

    周瞭伸手环住周望的脖子,按住他的后脑勺,凑上去吻住了周望的嘴唇。

    正在一旁打电话给救护车的胡博愣了。

    周望呆呆的,哥哥的嘴巴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但是嘴唇仍旧很软,舌头也是。

    “不行。”周瞭放开弟弟,把头靠在弟弟的肩膀上,“我喘不上气了,你还是赶紧送我去医院吧。”

    周望眨了眨眼睛,挂在睫毛上的泪珠落下来,然后笑了。

    周瞭抬头看着他,忍不住,又把他的头往下按了按。

    “再亲一下。”

    周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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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个警察,胡博向来很不屑电影惯用桥段,那就火光漫天里的吻戏和警察到的总比主角晚这两点,但是今天他把这两件事儿都给遇上了。

    发小搂着他断了肋骨的哥哥就在一着了火的宝马x5旁边亲,也不嫌热。完了胡博上手给做了简单的伤口处理,才发觉发小他哥伤得不轻,内脏可能也伤到了,等救护车到了就急忙送上了车,发小当然跟救护车走了,留下他对接当地警察。

    他在烧得噼里啪啦的车壳子旁边等了半小时,才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当地警察,作为上级警署的人,胡博把来人训得狗血淋头。

    当地警局距离近,应该更早赶到的,但这帮人偏偏有本事在另一条高速上奔驰了大半天。明明收费站的工作人员提到过段沂源问国道方向,而且一个绑架犯闯了拦截杆怎么可能继续走满是监控、路口堵人最方便的高速?

    简直有损警察尊严。

    胡博帮着鉴定现场,那个绑架犯放在后备箱里的行李箱质量够好,在最后才被烧出窟窿,里头的东西有几样还能辨认出模样,有个手机大概是周望他哥被绑架犯扣下的。

    胡博为什么能认出来?因为虽然屏幕有点儿焦黑,但屏保还是能看出来,跟周望的屏保一样,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勾肩搭背,冲着屏幕笑得特别灿烂。

    虽然胡博一直觉得周望跟他哥长得不像,但这么放在同一个框里,笑起来的眉眼还是一些相似的。

    毕竟有血缘啊。

    可是那又怎样呢。

    胡博笑笑,把手机揣兜里了,旁边一年轻小警察看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人私人物品,我回去还了。”

    这案子动静不小,调查一番那兄弟俩的关系便是昭然若揭,胡博觉得之后自己在这案子里的位置,大概就是个打掩护的了。

    回头要好好宰周望,起码一年的烟钱。

    第44章

    [终章]

    周瞭在救护车上昏睡了过去,周望一直握着他的手,随行的医生和护士给周瞭处理了外伤,一般这时候没什么事儿了他们还会聊聊天,但周望坐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也轻松不起来。

    周望一声不吭,眼睛下面挂了浓重的黑眼圈,默默看着睡着的周瞭,浑身透着股沉甸甸的味道,护士看不下去了,出声安慰他:“他血压和心率都还正常,马上赶到医院处理内伤就好,不用太担心。”

    周望只是点点头。

    “这是你哥哥吗?”

    “嗯。”

    “兄弟俩感情倒好。”

    周望维持着姿势,眼睛都不眨。

    那中年护士看了他们好一阵,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

    所幸救护车司机水准娴熟,很快就到了就近市区医院,周瞭被直接推进了手术室。

    周望只得守在门外。

    周瞭在被推进去之前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眼睛都没怎么睁开,知道是周望在握着他的手,就在周望手心里捏了捏,暖暖的指印还留着,周望一个人在手术室外坐下来,紧紧握着拳头。

    没一会儿手术室的门就被用力推开,一个戴着口罩,手上拿着针管的医生冲了出来。

    “你!是病患的亲属吗?血型一样吗?”

    周望嚯地站起来,站得太快甚至脑袋嗡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医生手里的针管,勉强稳住心神:“我跟我哥都是ab型血,可以抽我的。”

    “赶紧去抽血!”医生把血红的针管递给护士,就急忙返回了手术室,护士则带着周望去抽血室。

    周望一直紧紧盯着护士手上那管血,直到护士一口气抽了他400的血,他眼前发晕,还是盯着那针管,终于忍不住问了护士一句:“我哥怎么样了?”

    “推进手术室就休克了,才查出来是延迟性内脏破裂。”护士一边处理满满一包血袋,一边说,“测血压发觉不对,来不及做ct了,我们杨医生直接拿探针往他肚子里抽出一管血来,确诊是内脏出血,出血量还有点大,估计是伤了脾脏,刚刚已经开腹了。”

    护士话音刚落,周望就往旁边倒了一下,周望的手扫到桌上的金属盘,那管血摔到了地上,顿时一地血红。

    年轻护士也在同时意识到了自己多嘴,这时候也来不及再说什么了,只匆匆丢下一句:“我们会尽力的。”就匆匆带上血袋走了。

    周望坐在原地,眼前是刺眼的红色,而那些血,都是周瞭的。

    他想闭起眼睛,却好像动都不能动了,直直盯着摔坏针管里的流出来的那摊血,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好半天才扶着椅子站起来,四周吵吵闹闹的声音才传过来,有人过来问他怎么样,有任要去清理那滩血。

    周望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制止,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眼睁睁看着护士把地板抹干净,一切光洁如初,反而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去等我哥。”周望说,站起来往门外走,这次他控制住了自己,即使刚刚抽过血整个人都有点撑不住,但他还是没往下倒,勉力走到了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坐下,默默等着。

    手术室的门开关了几次,周望看见护士又往里面送了两次血,最后一次那个护士还是走向了他。

    “你还好吗?血库没有ab型血了,你能再抽一点吗?最近的血库调血过来也要两个小时。”

    周望把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袖子又往上挽了挽。

    护士也赶时间,直接就地抽,周望看着血液从身体里流出去,身体有一点点冷,他想起什么来,抬头问护士:“我的血一定比血库里冷藏的好吧?是热的。”

    护士点头:“这是当然。”

    “那再多抽些。”

    “200够了,再多你就不能醒着看你哥出来了。”

    护士在周望胳膊的针眼上按了个棉团:“放心吧,你哥伤情完全控制住了,再输一次血就行。”

    周望往后靠在椅背上,疲惫而真心诚意地说:“谢谢。”

    护士捧着几乎有些烫手的血袋进入手术室。

    周望盯着手术室上方的红灯,想起自己曾经对周瞭说过的话。

    「你是我的哥哥这件事,无数次地令我觉得幸运。」

    周望从来没有憎恨过周瞭和自己的关系,血缘可能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甚至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大的灾难源头,但同样是血缘,才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与周瞭亲密,也没有任何人比周瞭,更能吸引他。

    他深爱着的哥哥,是那个从他出生起就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长大的哥哥。

    而今天,血缘再一次成为了他们之间最牢固的羁绊,比起其他任何人,他是最有资格在周瞭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比起其他任何人,他的血对于周瞭来说,是最可融合的。

    周望抱起胳膊,他身上越发冷了,他想起周瞭给他的小小的、暖暖的被窝。

    手术室上方的红灯终于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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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瞭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手边热烘烘的,他还十分乏力,躺着缓了半天,才有力气动了动手指,一动就感觉手指戳到了什么。

    “唔。”

    周望伸手按住那根几乎要戳到他鼻孔里的手指,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看到眼睛亮亮的,正望着自己的周瞭,瞬间觉得幸福得不行。

    “你终于醒了。”

    周望把脸凑进哥哥的掌心,吸了下鼻子。

    “你别又哭啊。”周瞭有气无力,却是带着笑,“一天哭两次了都。”

    周望又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才抬起头:“已经第二天了,你昏迷到现在。”

    周瞭愣了愣:“哦。”

    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周瞭问:“我没缺胳膊少腿吧?”

    “没有。”

    “内脏呢?缺了啥没?”

    周望摇摇头,对他微笑:“也没有。”

    看到那个笑容,周瞭彻底放心了,微微叹口气:“那就好。”

    “哥哥。”周望伸手碰了碰周瞭的脸颊,“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好。”周瞭神色如常,像是小时候答应周望跟他一起放学那样。

    周瞭聚起点儿力气来,紧紧回握住周望的手,语气突然郑重起来。

    “小望,对不起。”

    周望看着他,哪怕什么都没说,周瞭都在那双无比熟悉的眼睛里,看到了最最宽容的感情。

    “所有的一切,我太无能了,没有保护好你,差点让你被害死,还让你去美国,跟你分开……”

    “不。”周望亲亲他的手指,“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把你拖下水的,要道歉的话,也该是我道歉。”

    “小望……”

    “别说了,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你,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供我读书,给我买生日礼物,做饭给我吃,帮我剪头发,生病的时候陪着我,什么都让着我,就连我喜欢你,你也让我喜欢,我早就应该满足的。”周望珍惜地又摸了摸周瞭的脸,手指在周瞭的眼睛旁边停住,一般人被碰到眼睛,都会条件反射避开,但是周瞭连眨也不眨,完全信任地望着他。

    “该道歉的是我,我从来不对你撒谎,但那天我撒谎了。”

    周望一字一顿地说。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爱上你,是我最不后悔的事情。”

    周瞭觉得眼睛一阵酸胀,眼泪就掉下来了,他其实从小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兄长形象的,想让自己看起来踏实沉稳,但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周望面前掉眼泪了,他只好满脸僵硬地强忍眼泪。

    周望伸手来帮他擦:“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大概是喝醉了,打电话给我,说你在门口,我那个时候刚刚从美国回来,本来想忍忍再去找你,但你这通电话一打来,我就彻底撑不住了。你知道我冲到门口打开门,那儿空空的,你根本不在,我有多失落吗?就像我做过的好多梦,睁开眼睛你还是不在,就觉得,难过得快要死了。”

    周瞭眼泪掉得越发凶,他张了张嘴,嗓音嘶哑:“对不起。”

    实在忍不住了,周瞭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张嘴说:“我也梦见你,还梦见咱们,一起,住在那间房子里。但是我也,梦见爸妈,我就……”

    “没关系的。”周望不得不用双手捧着哥哥的脸,“没关系的哥哥,没关系,我们做错了事,你陪着我一起做了错事,但是我爱你,我们相爱,这件事是对的。”

    周瞭上气不接下气,根深蒂固的愧疚还在折磨他,可能会折磨一辈子,但是此时此刻,他从自己的眼泪里去看周望,他的弟弟,在对他说没关系。

    “错的和对的之间,有一条夹缝,就那么一点儿,我们就在那里活着,两个人,不挤。”

    周瞭哭出了声。

    周瞭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似乎才长大了,原来反而是弟弟在拖着他的手,拉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和过去那个怯懦胆小的自己决裂,他觉得身体和心都被撕了开来,血淋淋的,义无反顾地扑向了周望。

    周望稳稳接住了他。

    周瞭撑起身体,不顾周望惊慌得想要护住他伤处的动作,伸手捏住弟弟的下巴,给了周望一个结结实实的深吻。

    他们闭上眼睛,感受对方,好像有无数的白天黑夜从薄薄的眼皮上方掠过,那些流水一般的时光,那些铅块一般的时光,那些流血又结痂的时光。

    在同一个子宫里生长的两粒细胞,注定在尘世相遇,他们的血管像两棵树的错节盘根,深埋于地底,见不得阳光,但比任何鲜艳的花蕊与蜜蜂的口器都要亲密,比任何落叶与泥土的纠缠都要长久,甚至比任何生长和凋零都要诚实。

    阳光照了进来。

    有一条夹缝,就那么一点儿,我们就在那里活着,两个人,不挤。

    全文完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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