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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7节

    御香行 作者:魏香音

    第37节

    于是两人依旧回到内室,屏退了那两个擦洗的小宦官。天梁星张口欲言,但首先发出的还是一声叹息。

    “该准备的都去准备起来吧……皇上这时日,恐怕是无多了。”

    陆幽并不惊讶,只是觉得疑惑:“院子里的那具尸体,当真是皇上作为?以他的身体状况和行为理智,又怎么可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十分困惑。”

    天梁星道:“从脉象、容色等来看,惠明帝的龙体已然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会有性命之虞。然而如今的这种表现,简直比寻常人还要孔武有力……说来惭愧,我行医这许多年,却是从未见过类似的病症。”

    他说得含糊,陆幽却隐约有了些想法,干脆主动挑明道:“您不必隐瞒于我,皇上这病……是不是与他身体里的蛊毒有关?”

    “蛊?你说皇上体内有蛊?”

    这下轮到天梁星愕然了:“我从未朝这方向思考。你这一说,倒似乎真有这种可能性。可是宫禁森严,又怎么会……”

    陆幽道:“这蛊具体怎么来的,暂时还没有人知晓。我之所以会有所耳闻,是因为这阵子长秋公在督办柳泉城的案子,发现住在离宫之中的宗室子弟尽皆身中奇蛊。他进而探查惠明帝的情况,这才有了这个骇人的发现。”

    天梁星恍然:“前些日子,他拜托我取皇上的血样,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可如果皇上中了蛊,没道理捱到这个时候才发作啊。”

    紧接着,他又突然自问自答起来。

    “……是了!当初为了解皇上的病程,我曾经仔细研读过这些年来太医局为皇上开的药方。其中有一个所谓‘滋补强身’的方子,这许多年来皇上一直在服用。我却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如今你这么一说,莫非这个方子就是用来压制蛊毒的?”

    “也许正是如此……”

    陆幽若有所思,心中旋即又是“咯噔”一声,想起了当年自己代替赵阳坐镇晖庆殿时,赵阳也曾经长期服用某种来自药王院的“补药”。

    药王院,又是药王院。这个本应该济世救人的地方,怎么会隐藏着如此多的秘密?

    迟早有一天,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

    陆幽正暗自思忖,又听天梁星道:“既然是蛊毒,那我就试试用解蛊的方法来禳解。不过也不能抱太大的希望,我只能说是尽力而为。”

    从这天开始,蓬莱阁就成为了紫宸宫中的禁地,日夜都有内飞龙卫巡逻值守。内侍省下令,禁绝宫中一切流言蜚语,众人都对惠明帝的诡异病情讳莫如深。而服侍在帝王周遭的,也全都换成了最为精干忠诚的宦官与宫女。

    所有人之中,最为辛苦、也最为挫败的自然当算天梁星莫属。

    自从怀疑是蛊毒作祟之后,他又做了好些个研究,还死乞白赖地又去火祆寺里向老尚宫讨教。

    只可惜,就连老尚宫也表示这种蛊百年未见,大宁上下未必有能解蛊之人。

    最后他依旧没能拿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对策,仅仅勉强利用汤药和针灸,控制住惠明帝的情绪与行动。

    如此一来,皇帝倒是不会再伤及无辜,只是神智依旧不清,整天幻听幻视,俨然与疯子无异。

    因为皇帝久旷朝政,又不令太子监国,大宁朝的诸多要务全都落在了尚书、中书和门下三省的要员身上。

    与此同时,身为枢密使,陆幽也每日往来于宫城南侧与皇城之间,不仅疏远了唐瑞郎,就连蓬莱阁都有好一阵子没去过了。

    这天好不容易是个旬日,百官休憩,皇城里头也悄无声息。陆幽在丽藻堂内看了会儿书,估摸着应该是午膳时分,便去蓬莱阁内关心惠明帝的近况。

    他屏退左右,独自上到蓬莱阁二楼,首先闻见一股浓郁的草药气味。寻香望去,只见天梁星坐在偏厅内,正伏案假寐。

    陆幽体谅他这段时间来殚精竭虑,不忍心将他吵醒,便独自一人走到惠明帝歇息的内室前。

    守在门口的两个宦官见了他,急忙躬身行礼。

    陆幽听室内没有动静,便也连忙摆手示意不要惊扰,只压低了声音问道:“皇上怎么样?”

    “回少监大人的话,皇上刚刚服用过汤药,此刻正在榻上安睡。”

    陆幽点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147章 故人归

    兴许是出于安全上的考量,蓬莱阁内室中的陈设器物,这几天都经过了精简。陆幽只看见一张桌、几把椅,一盏落地宫灯,余下便是一床龙榻,三不靠地放在正中央。

    他走过去,只见惠明帝躺在床上小憩。

    短短几天不见,这位大宁的统治者仿佛经历了万千磨难,满面风霜、鬓发苍苍,若是忽略华贵的衣着,甚至与寻常的山野老翁并无太大区别。

    二子死、一子废。外戚权臣干政,皇后牝鸡司晨,后宫萧瑟凋零,更身中奇诡蛊毒……看来这位与世无争,甚至有些胆小怕事的皇帝,最终无法在逃避之中寻到内心的平静。

    回想过去种种,陆幽有些可怜起惠明帝来。

    若真有前世今生之说,这位老人或许就是他前世的父亲。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无论哪一种都是极为特殊的羁绊。

    但又如何?如此说起来,莫非还要去认萧后做娘亲不成?

    陆幽打消心中一时的恍惚,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紧闭的格栅窗。

    还是应该想想,等惠明帝驾崩之后,这朝廷的局势会向何种方向发展……

    他正暗自思忖,支在床榻边上的右手冷不丁地被握住了。

    “……!”

    陆幽立刻低头去看,惠明帝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眼睛。

    他的这双眼,暴凸且布满血丝,与那削瘦的脸庞极不相称。而瞳孔又小得惊人,仿佛时刻处于惊怖之中。

    陆幽冷不丁地与这双眼对视,心里自然犯怵。他急忙想要行礼,却竟然不能抽回自己的手。

    惠明帝死死抓着陆幽的手腕,干裂的嘴唇翕动两下,蹦出沙哑的声音。

    “阳……阳儿?”

    陆幽愣了愣,轻声摇头道:“陛下,微臣是陆幽。”

    惠明帝依旧张着嘴,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听不清楚他的解释。

    “阳儿……你这不听话的孽子!这么长的一段日子,你又跑去哪里鬼混?”

    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眉毛胡子紧紧地皱在一起。

    “不对……阳儿早就死了……死在晖庆殿里头了!”

    陆幽心想皇上还算有些理智,可惠明帝的下一句话又令他无言以对。

    “所以…你是旭儿?旭儿……你终于舍得回来看看朕了!旭儿、旭儿……外头的那些人都以为朕疯了,其实他们说的话,朕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都想谋害朕!旭儿,你可要保护朕啊!”

    陆幽看他神志不清,再怎么解释恐怕也无济于事,转念一想,却又有了主意。

    “……父皇。”

    他将错就错,压低声音道:“孩儿不孝,一直没能陪伴在父皇身旁。可孩儿知道,父皇这些年来龙体欠安、须得日日服药,而且宗室的叔伯兄弟也都有类似的苦痛。其实,孩儿这段时间出宫在外,就是为了寻找解决之法……只是正所谓用药须对症,求您指点指点孩儿,这病究竟是如何种下的。”

    惠明帝痴张着嘴,无比认真地听完了这段捏造的理由。他缓缓地思索了好一阵子,然后开始反复念叨起三个字。

    “弄……弄雨楼、弄雨楼……”

    弄雨楼,不正是当年戚云初曾经待过的湖中小岛?

    陆幽记得,弄雨楼乃是大宁皇朝开国皇帝,太祖赵化淳所建,初衷不明,但是此后的历代皇帝,都从宦官之中挑选出那些年轻貌美的青少年,送进弄雨楼去。

    这宗室中人身体里的蛊毒,又如何会与一座荒废已久的南风小楼扯上关系?

    陆幽正思忖,冷不丁地,一直紧抓着他手腕的力道猛然变强了几倍!

    “不对、不对……”惠明帝暴凸的眼睛忽然瞪得好圆。

    “旭儿、旭儿你已经死了,死在东海池的小船上……他们把你捞起来的时候,朕就站在东海池边……朕的旭儿,已经死了,死了!”

    他还记得!陆幽顿时紧张起来。

    虽说如今的惠明帝已不足为惧,但若被人知道自己冒充赵旭向惠明帝套话,毕竟还是不妥。

    要不干脆将惠明帝弄晕过去,就算日后提及,也只当是他自己做了一场幻梦。

    正当陆幽头疼时,惠明帝却又安静下来,他看向陆幽的目光掺杂着惊恐与恐惧。

    “难道说你是来接朕的?旭儿……你是不是来接朕去阴曹地府的?!”

    陆幽正要回答,手腕上突然一阵剧痛,竟然是被惠明帝给拧转将近一圈,还死死地扣住了脉门。

    “不、不……朕还不想死!朕还好得很,你……你回去,别再来缠着朕。滚、滚啊!”

    陆幽身负武学,想要挣脱蛮力的束缚并非难事,然而对方毕竟是九五之尊,若有一丝一毫拿捏不准,以至于伤到龙体,那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

    思及至此,他便也只有高声疾呼,想让外头的宦官与天梁星过来帮忙拆劝。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喀拉”一声,他的手腕发出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已然微微扭曲。

    陆幽疼得额头上冷汗直冒,本能地一掌拍开惠明帝,抽回手来查看。

    惠明帝被他拍回到了床上,脑袋正巧磕在雕花床栏上,发出一声惨叫。而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远处的门被人给推开了。

    事已至此,也就只有见机行事。陆幽一边提防着惠明帝,一边捂着手腕回过头去。

    来人有两位,其一是天梁星,而另外一位则是陆幽十分熟悉、却许久没有见过的人。

    “……秋公!”

    这段时间,戚云初一直留在柳泉调查巫蛊之乱。陆幽几乎就要忘记了当这个人站在自己身边时,那种安心而镇定的感觉。

    稍作镇定之后,他意识到当务之急还是稳住病发的惠明帝。

    陆幽与戚云初二人协助天梁星,将银针刺入惠明帝百会、风府、天柱等穴。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一直胡言乱舞的惠明帝终于安稳下来,倚坐在龙榻上微微摇晃着身子。

    “你的手,来我看。”

    天梁星又捧过陆幽的手腕仔细查看伤势,旋即皱起了眉头:“虽然折了,但不严重。到外头去,我帮你处理。”

    “等一等,先不急。”

    陆幽忍着痛,却将目光转向戚云初:“秋公您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柳泉城那边有结果了?”

    戚云初却摇头:“柳泉城那边的事,以后也需要你多多留意了。我这趟回宫,是为了辞行。”

    “辞行?!就是说您要离开紫宸宫?”

    戚云初却不正面回答,一手将陆幽拦开,径自走到龙榻之前,也不行礼下跪,就这样俯视着木讷的惠明帝。

    “皇上,南君并没有死。”

    他毫无预兆地说出了一直隐瞒着的真相:“当年云梦沼里的那具腐尸并不是南君,他还活着。”

    陆幽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此刻,他赶紧观察惠明帝的表情——刚才还呆若木鸡的老人,此刻竟微微地抬了抬眉毛。

    “小王爷没死?”天梁星也深感意外:“那你是否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以前不知道,但是现在总算是有些头绪了。”

    戚云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流进昏暗的室内。

    “现在我有非常可靠的消息,他应该就在鬼戎,或者藏在云梦沼的深处。我要去找他,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将他带回来。”

    秋日午后澄澈的阳光,从他身后投射进来,亮到让人无法看清楚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不过陆幽猜想,戚云初的脸上定然带着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神采。在他的满头长发尚未变成一片飞雪之前,这样的神采也许会更经常出现在那张俊雅无俦的脸上。

    “南……南君……活着……”

    自从针疗之后就一直木然静默的惠明帝,此时也发出了支离破碎的声音。

    陆幽扭头细看,发现他的瞳孔已经恢复得与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更有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汇聚,不久便滑落下来一滴。

    陆幽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计算还有错误——不仅是赵旭与赵阳,赵南星也是惠明帝的儿子。得知安乐王尚在人间,这也许是这位苍老病弱的父亲,此刻能够听见的最好的消息。

    可是,就算把安乐王爷从鬼戎找回来了,又待如何?

    赵暻已是太子,一旦惠明帝驾崩,他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大宁朝的主宰者……到那时候,赵南星的回归,恐怕将会带来一场腥风血雨。

    思及至此,陆幽不免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他听见耳边再度传来了窗牖被合拢的声响。

    远离了光明的戚云初,一步一步,走到了龙榻旁。

    他长身玉立,银发如雪,看起来好像谪仙一般。而与他相比,惠明帝倒像是一脚踏入黄泉的死人。

    形容迥异的两个人,静默地彼此对视着。

    在重新发话之前,戚云初绝无仅有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赵涳。”

    他竟大胆直呼惠明帝的名讳。

    “你若还记得自己是肩负天下的皇帝,那就拿出此生绝无仅有的勇气,活到南君归来的那一天。否则……从你咽气的那一刻开始,大宁将永无宁日,无辜者将因你赵家而死难,而我们所有人,也都要因你的无能,而手染鲜血……”

    惠明帝没有说话。

    他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地扼住了咽喉,只是微微摇晃着身体,颤抖得好像一株摇摇欲坠的枯树。

    第148章 故人西辞

    天梁星为陆幽的手腕做好了包扎固定,又开出药方派人拿下去煎煮,然后就将陆幽打发回去休息。

    陆幽跟着戚云初走出了蓬莱阁,行至僻静无人之处,便迫不及待问道:“秋公,您当真要把安乐王爷给找回来?”

    戚云初偏不直接言明:“我原以为,唐瑞郎早就将我的意图向你交待了。”

    “瑞郎的确告诉了我很多事……可恕我直言,安乐王爷离开诏京这许多年,音讯全无,这是不是说明他根本就无心重归紫宸?”

    “无心又如何。毕竟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一辈子称心遂意。”

    戚云初负手看向西方:“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南君,当面问个清楚明白——这些年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可曾有一时一刻念起诏京城中的旧事,看着宗室朝堂日渐衰微,他的心里又有着何种感觉……”

    觉察到他言语间深浓的怨怼,陆幽不禁叹息:“您当真认为,南君一定是大宁更适格的主宰者?”

    戚云初轻笑一声:“大宁?何者才是你们眼中的大宁。是坐在紫宸御座上的人,是朝中群臣,还是你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土地之上的黎民百姓?每个人眼中的大宁都不同,你与我、与南君的大宁,也终归不会是同一个东西。”

    “我的大宁,”陆幽若有所思,“是……”

    “你并不需要告诉我答案。”戚云初打断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果,就去种什么样的因,永远别寄希望于别人之手。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明白了。”陆幽点头。

    不知是触动了那根神经,戚云初这些年来对他的种种教诲,竟然一并涌上心头。陆幽的胸中顿时涌出一股莫名不舍。

    而戚云初仿佛也有些动容。他伸出手来,极为难得地抚摸着陆幽的脸颊。

    “此行一去,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又或者历经凶险,却未能达成夙愿……说起来你入宫已经三四年,若在宫外,恐怕也早就行了冠礼。临别之前,我便教你最后一课——敌非敌;而友,亦非友。”

    “您的意思是……”陆幽微微翕动着嘴唇。

    戚云初却示意他安静,又稍作沉吟,这才重新开口。

    “其实你当初在青龙寺里受伤,以至于后来在陆鹰儿那里舍了身,乃是我与你师父两个人的设计。伤了你的并不是追兵的弓箭,而是厉红渠的暗器。”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安静下来,等待着陆幽的反应。

    最开始好一阵子,陆幽的确陷入了僵硬的沉默之中。然而他的表情始终都是近乎于平静的,仿佛内心并没有太过激烈的挣扎。

    终于,他轻声问道:“秋公,您告诉我这些事,万一我怨恨您、与您倒戈相向,您岂非得不偿失?”

    戚云初道:“时至今日,如果你还是那种会当面翻脸的人,我倒也没什么可以畏惧的。况且我刚说过永远不要寄希望于他人,即便是你,我也从未抱持过任何的奢望。”

    不求奢望,是因为过去失去得太多,还是害怕一旦交出心防,就被被人背弃?

    陆幽看着眼前的戚云初。

    一直冷静自持的内侍省之长,长秋公大人,原来也只不过是个而立之年的普通男子。所谓的无懈可击,恰恰正是经历过太多的伤害才形成的痂痕。

    “其实……我也隐约猜到过一点,觉得当年受伤之事不该如此蹊跷。”

    思忖再三,陆幽再度缓缓开口:“若是换做别人如此设计于我,我定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是对于您,我恨不起来。谢谢您倾囊相授,我也会在紫宸宫,为您与安乐王爷祈福。”

    说到这里,他却又将话锋一转:“可是,我会亲自守护我所期待的大宁,让即便是秋公您,都无法轻易改变它。”

    “你,可以一试。”

    戚云初轻声一笑,正欲迈开脚步,却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当时我曾经吩咐陆鹰儿要对你刀下留情。若是他果真照办了,你的身体应该还有挽回的可能。找个信得过的大夫,去看一看罢。”

    陆幽并没有告诉他其实自己早已做过了实践,只点点头虚应一声。

    戚云初就此离去,无人的园囿之中再度恢复静谧。

    陆幽却不急着返回紫桐院,反倒负手看向路旁:“你还准备躲多久。”

    只听路旁的竹林沙沙作响,不一会儿就有个挺拔潇洒的人影走了出来。

    陆幽问他:“你在那里听了多久?”

    “不过一会会儿的事。”唐瑞郎答道,“刚才去蓬莱阁,听天梁星说你的手腕被皇上弄折了,我赶来想要看看情况,你怎么样?”

    说着,他两三步就走到了陆幽身旁,小心翼翼捧起陆幽的手,一脸心疼。

    “我不打紧。”

    陆幽虽然也不好受,但是此刻却有正经事要先说。

    “秋公找到了南君,他要去找他。恐怕会离开朝堂很长一段时间。”

    “……我已经知道了。”

    唐瑞郎叹一口气:“秋公在柳泉城里秘密关押的那几个巫医,前日里招供出了一个与鬼戎方面暗中联络的地点。在那里,他发现了一则飞鸽传书。上面说在云梦沼以西,接近鬼戎的地方,发现过一个体内带有类似蛊毒的人。”

    “是南君?”

    唐瑞郎却摇头:“不,是一个女人。“

    女人?陆幽愣住。

    他还记得戚云初曾经提起过这种蛊的特性——传男而不传女,女子唯有一种情况下,才会染上这种蛊毒……

    可这就意味着,这个女人与南君之间,存在着已成事实的夫妻关系。

    不难想见,得知此事的戚云初内心该有多么的惊愕与纠结。

    思及至此,陆幽也不免黯然:“他们的事我们无从插手,只希望事情不会如我们预想的那样发展下去。”

    唐瑞郎苦笑:“戚云初设计加害于你,你还替他数铜子儿,数了这许多年。”顿了一顿,他又赶紧撇清关系:“话说这事儿我可是真真儿不知道的!他连我也骗!”

    陆幽叹道:“是又如何?有很多事都已经说不清楚。秋公既然敢告诉我这件事,就证明他并不担心我会倒戈相向。只是这朝堂之上,今后都只能靠自己了。”

    “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唐瑞郎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胳膊:“先别管那些事了,让我再看看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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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这一阵子操劳过度,又或许是手腕的伤势导致邪毒入体。这天傍晚开始,陆幽发起了低热。

    紫桐苑里向来冷清,这天夜里也并无人随侍在侧。

    陆幽在半梦半醒之中捱了一夜,第二天醒早时分,低烧变成了高烧,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竟然连说话都困难。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只听见耳边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这才勉强睁开一点眼睛,看见了唐瑞郎焦虑的面容。

    “你说你这个人,别人无家可归住在破庙里头,无人照拂也就罢了。你这个住在宫里头的,居然也不要个端茶倒水的人,这还说得过去吗?”

    吃过药与粥膳,重新有了些气力的陆幽,背后靠着两个长枕,坐在床上听着唐瑞郎的唠叨。

    惠明帝的病情久治不愈,看起来最近也不会有什么好的进展;赵暻那边暂时也没有大的动作。唐瑞郎将这些日子往来于三省之间的要务包揽到自己身上,与陆幽商量了一下,让陆幽暂时离开紫宸宫,住在药园里叫众人好生照料着。

    陆幽前后在药园里住了十来天的光景。这段时间恰是浓秋,园子里硕果累累、红叶欲燃,天天都有吃不完的蔬果、看不腻的风景。

    他甚至还在这里过了一次寿诞,有那么多人围拢在他的身边,祝福着他——而非那个昔日的宣王赵阳,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除他之外,唐瑞郎竟然也住到了药园里头。

    这些日子,瑞郎白天出门前往皇城;晚上回来,先与陆幽汇报今日朝中的各种要事,然后就好生温存一番,同榻抵足而眠。

    药园诸人自然知道他们的非常关系,却都感念着他们的好处,因此守口如瓶。出宫休养的这些日子,竟然是陆幽此生难得拥有的一段快乐逍遥时光。

    直到又一天深夜,内侍省的信使风尘仆地从紫宸宫里赶出来,向他传递了一个尚且没有多少人知晓的惊天噩耗——

    惠明帝驾崩了。

    第149章 祸起萧墙

    瑞和三十二年,九月廿三日,子正时分。

    大宁惠明帝赵涳驾崩于紫宸宫蓬莱阁,得年五十。

    陆幽与瑞郎快马加鞭,穿过黑暗中的诏京,沿着空无一人的承天门大街北上,进入宫城嘉德门。

    惠明帝驾崩的噩耗尚未对外宣扬,此刻的紫宸宫内依旧静谧安宁。乾元殿前的广场空旷而冷寂;但是不久之后,这里必将幡幢飘曳,变成一片缟素的海洋。

    途中又经过了好几座殿宇,陆幽这才望见不远处藏青色的夜空里,二层的蓬莱小阁灯火通明。

    穿过飞龙卫设下的严密警戒,二人快步走进内院。只见院子里站着常玉奴、慕元等几位内侍省要员,还有少数几位今晚留在省内值夜的高级官员。

    这其中最不引人注目、却又最让陆幽在意的,是江启光。

    这个貌不惊人的马夫,终于是帮助了他的主公,一步一步,走到了这天下的至高处。

    “太子已经在蓬莱阁里面。”

    唐瑞郎轻轻打断了陆幽凝视着江启光的视线:“你注意到没?这里一个萧家的人都没有。”

    的确,在场的内侍与朝臣、还有禁军,蓬莱阁内外几十号人,粗略一看,竟然没有半个是尚书令萧友乾的人。

    这显然不是巧合,而是赵暻的安排。

    从惠明帝咽气的这一刻开始,大宁朝的皇位就已然落入赵暻的手中。如今的他有天命加身,又得到内侍与唐家外戚的拥戴,萧家已经不足为惧。

    陆幽与唐瑞郎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清楚明了接下去的发展——大清算,恐怕就在今夜。

    在院中稍稍整肃了一下仪容情绪,他们快步走进蓬莱阁。

    刚上到二楼,就听见女眷们低低的啜泣声。另一旁的偏厅里,天梁星正低头抚额,一脸的倦容。

    陆幽走上前去,轻轻搭上他的肩膀:“这阵子,辛苦您了。”

    “……力有未逮,无法回天。”

    天梁星抬头,回以一个苦笑:“天亮之后我就回天吴宫,若是遇见戚秋公,也会将这里的事告诉给他知道。”

    陆幽点头,用余光瞥了一眼内室的方向:“皇上的死因……”

    天梁星摇头道:“正如我从前所说的那样,油尽灯枯。我知道你在猜疑什么,不过以我这几日的观察,赵暻并未有过任何可疑之举。或者说,皇上这病,也根本就不需要他动手了。”

    “皇上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再见南君的那一天。”

    陆幽轻声感叹,但并没有陷进惆怅的情绪之中。

    他们与天梁星告别,转身进入内室。首先看见的就是那张三不靠的龙榻之上,静静躺着惠明帝的遗体。盖住遗容的黄绢微微凹陷,暗示着皇帝死前那惊人的瘦削。

    而刚才他们听见的哭泣声,则来自于许久未见的萧皇后。她被四名宫女簇拥着,瘫软在了一张圈椅之中。

    陆幽第三眼才看见了赵暻——这个即将继承大统的男人,就站在龙榻的尾端。他是如此的安静、从容,几乎与那顶锦绣华丽的帐幔融为了一体。

    陆幽与瑞郎二人首先向着惠明帝的遗体行叩拜大礼,随即又转向赵暻与萧皇后,行礼之后就安静地立在一旁,听候吩咐。

    萧皇后自始至终都在啜泣;而赵暻则缓缓将目光从龙榻转向陆幽身上。

    “本王之所以尚未命人发丧,是因为父皇于临终之前,立下了一道遗诏。”

    他竟然开门见山,一长嘴就说出了最为关键的话。

    “先帝遗旨:铲除萧家党羽,废、萧、太、后。”

    “……”

    陆幽不免一时愕然——不为赵暻的这番话,而是因为此时此刻,萧后就坐在一旁。

    果然,方才还哭泣不止的萧皇后愕然抬头:“你说什么……说什么?你说谎,说谎!”

    “哦?”

    不复昔日的温和谦恭,赵暻斜睨着面前这个他曾经称之为母后的女人。

    “当您赶来的时候,父皇早已驾崩。您,还能听得见什么?”

    “不,不可能!”萧皇后歇斯底里起来:“皇上怎么可能会说出那种话,他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决定?!”

    赵暻冷眼看着她,仿佛欣赏着由他主导的一幕闹剧。

    “既然孩子能向着杀害自己生母的女人喊母后,那这世上又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你……”萧皇后的脸色彻底苍白:“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不知道……”

    她喃喃自语,抓住身旁宫女的胳膊勉强站起身,却是朝着一旁的陆幽走来。

    “陆幽你说过的,要保护本宫……赵暻现在要对我不利,你还不快点帮我拿下他!”

    陆幽却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倒是唐瑞郎往前迈出了半步,挡在他与萧皇后之间。

    萧皇后推不开唐瑞郎,唯有愕然地看着陆幽。

    “你是我的孩儿,是赵旭的转世……你怎么能……怎么能……”

    “赵旭,东君?”

    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的赵暻,发出似笑非笑的怪声。

    “就在父皇临终之前,我还告诉了他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当年,你知道安乐王赵南星在东海池子边上藏了一艘小船。他经常划着这艘船去对岸的寺庙里探望他的母妃。所以,你命人在船中放上易燃的机括,又命人以火箭引燃……可谁知那天夜里,安乐王半途下了船,而一直留在船上的,正是你那心肝宝贝的东君!”

    说到这里,赵暻的声音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嘲讽。

    “怎么,还认不认他是你的东君?若他真是东君,那也是转世回来向你索命的鬼怪!”

    “不,一派胡言!你说谎!”

    萧皇后的表情从惊愕到僵硬,再彻底失态地癫狂起来。她一边怒斥着赵暻的污蔑,一边却转身朝着门边走去,像是想要夺路而逃。

    赵暻一步不动,却冷冷看着刚才陪在萧皇后身旁的那四名宫女。

    “给我看好娘娘,若是让她走出蓬莱阁半步,你们四个就全部凌迟。”

    四名宫女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赶紧左右追上去将萧皇后死死地抓住了,重新往椅子上拖去。

    原本哀伤肃穆的内室里,霎时间回荡着尖叫与怒斥之声,俨然变成了好一场闹剧。

    而在这一片纷乱之中,赵暻却显得愈发地从容不迫了。

    他缓缓踱步来到陆幽与唐瑞郎面前,负手而立。

    “虽然蓬莱阁内外戒备森严,但消息恐怕已经传播出去了。最迟日出之时,萧家就会有所警觉。你们说,我们是继续留在这里等到失去先机呢,还是为了你我的明日,放手一搏?”

    事已至此,陆幽心知再无第二种选择。

    他拱手道:“臣等,听候皇上差遣。”

    一片浑浑噩噩的漆黑之中,蓬莱阁内的光亮开始向着外面蔓延。

    不消一会儿功夫,宫城南面的十六卫与北面的禁军驻地尽皆亮起灯火。然后是东宫与三省六部,宫城夹道,也次第间变得灯火通明。

    ——————————

    城南安仁坊的豪宅之内,尚书令萧友乾素来浅眠。最近这段时间虽然不必早朝,但是每每接近待漏的钟点,他也依旧会准时醒来。

    今日的凌晨,仿佛也和过去的无数个早晨一般静谧宜人。只是浓秋的寒意,叫人忍不住要多留恋着帐幄之内的温暖。

    萧友乾翻了一个身,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他正准备起床,忽然听见一串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在院门口。

    紫宸宫内的暗线传来急报,皇帝驾崩,萧皇后被软禁!

    萧友乾悚然大惊,方才意识到被赵暻摆了一道儿。他咬牙切齿,却也不甘心如此失败。

    按照大宁的律例,天下兵权悉归天子。而天子治下,又有北衙禁军、南衙十六卫、太子六率府、各道折冲府与边防节度使等重重布防。

    此刻惠明帝驾崩,新君尚未登基。北衙禁军悉数听令于内侍省都监。太子六率早已被赵暻调换成了自己的心腹。边防节度使又鞭长莫及……剩下南衙十六卫之中,倒还有几位大将军,一贯与萧家交好。

    情势紧张,不容有失。萧友乾立刻命人前去通知与他交好的天节、招摇、天纪三军大将。

    谁知那传信儿的前脚才跨出门槛,天纪大将军府上就有家仆护送着主母和公子小姐跑来了萧家,说北衙禁军刚刚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地就将大将军给带走了。

    萧友乾又是一惊,直到这时才确定自己已痛失先机。所幸右威卫将军曾经受过萧家大恩,此刻领着数百人前来援助。众人略作商议,全都认为负隅顽抗再无必要,为今之计,也就只有走为上了。

    趁着北边的火焰尚未蔓延过来,萧家上下男女老少几十号人,轻装简从,在右威卫众人护卫下漏夜逃往城南明德门。

    第150章 以日代月

    五更三刻,黎明将至。代替宵禁结束的鼕鼓响起的,是承天门东侧沉重的钟声。

    听见异响的百姓们纷纷推开门,从家中走到坊内的街道上。稍稍年长些的,甚至已经开始向后辈们谈起了钟声背后的意义。

    虽然没有听见鼕鼓,但是估摸着时辰已到,里坊的看守还是取出钥匙将沉重的坊门打开。

    率先走到坊外大街上观望的人们,发出了彼起彼伏的惊呼声。

    本应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到处是东一滩、西一滩的鲜血。东面初升的旭日,照亮散落在四周的兵刃与箭矢,还有那些东倒西歪的尸体。

    何至于此,永兴、安兴、崇仁等几处闹坊,早已经被禁军团团围住,坊内诸人,全都足不出户。若有违令者,斩立决。

    而最惨烈的,自然非城南的安仁坊莫属。这座里坊曾经因为住满了达官贵人而繁华鼎盛,如今却成了最为血腥恐怖的地狱。

    萧友乾因为事先得到了风声逃之夭夭,然而他的党羽却没有这样的幸运。

    安仁坊内七座宦官府邸,七座全被破门而入。身着铠甲手持刀剑的禁军,冲进府中,不论男女老幼逢人便杀。一时间火光猎猎、哀嚎声声,洪水一般汹涌的血液甚至漫过门槛,流淌在门前的石板上!

    这场耸人听闻的惨烈屠杀,一直持续到了旭日初升之时。

    听见钟声而赶来上朝的文武百官,踩着朱雀大街上的斑斑血迹赶往紫宸宫。皇城大地,白色的砂石上满是斑斑驳驳的红色足迹。

    乾元殿内,百官肃立。御座之侧,内侍少监陆幽手捧御玺端庄肃立。

    御座之上,空空如也。

    皇帝大行,而新君尚未即位,本应由萧太后垂帘临朝,宣布先皇遗诏。然而此时此刻,大殿之上却迟迟不见萧太后的影踪。

    群臣依旧静默等候,直到赵暻缓缓步入殿内。

    又是一天的朝阳,从东边远天中冉冉升起。金光耀眼,照亮了乾元殿前丹墀上的五爪游龙。却依旧照不进那幽深的朝堂,也照不出朝堂之上,众人暗自各怀的心事。

    宣遗诏,发哀,贺新皇即位,新皇临朝,治丧——规矩都是自古就有的,只需要遵照执行,步步为之即可。

    惠明帝驾崩的噩耗很快传遍大宁上下,各州府百姓哭祭、易服。然而举国的缟云素海之下,依旧有殷红的血液在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新君即位,往往大赦天下。然而赵暻却反其道而行之,愈发加紧了搜捕萧氏余党的步伐。

    外逃出城的萧友乾与右威卫大将军等人很快就被抓了回来。未免夜长梦多,赵暻不经审问就下令处死了这些人。

    不仅如此,萧友乾与大将军的项上人头,还被高挂在了诏京城南的明德门楼上。

    与此同时,更大规模的清洗也正在朝中铺开。

    前次东宫之乱时,三法司的监狱都已经人满为患。如今不得不另辟一所诏狱,专门关押与萧氏有所牵连的官员及其家眷。皇城内,各处官员办公的场所为之半空。

    当然,剔除异己并非是赵暻的唯一目的——每查抄一户官邸,他就能从中收缴到成堆成堆的金山银山。光是萧友乾一家,就查抄出良田八百顷、店铺五十九家、黄金一万三千两、白银千万两、绢绸各万匹、各类金珠宝贝更是数不胜数。所有这些财富加起来,甚至超过了大宁朝一整年的国库盈入。

    赵暻得到这些财富之后,却也并未投入国库之中。他将其中的小部分充入了他自己的私库,而绝大部分都拨给了太华宫的建设。

    太华宫,这座惠明帝心心念念、却始终未能亲眼见之落成的恢弘宫殿,也将成为赵暻心中最为狂热的一道幻境。

    一面是大刀阔斧的抄家灭门,另一方面,赵暻对于忠于自己的人却是十分慷慨的——太仆寺少卿江启光就是最好的例证。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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