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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节

    [古剑]储宫琼华 作者:逍遥阿七

    第19节

    他们身前不远处,盘坐着一个青年,一双绿色眼瞳紧紧盯着他们,放在膝上的手在不安分地抓动。

    金色流火宛若天上落下的星辰,如置身繁星点点的夜空,灼气烫人皮肤发疼,再感不到丝毫寒意。那火焰忽聚忽散,似调皮的金色娃娃,不听主人的话。

    噬月玄帝不惧滚烫的金炎,在流火中站起,看着二人道:“那道渊的魂魄都被我吃了,铁柱观还请人来封印我,你们知道本座是谁吗?”

    欧阳少恭的眉眼安详,似怜悯,又似悲伤,俯视着噬月玄帝,慢慢说道:“你可知,孤为何人?”

    噬月玄帝看他这样的神情,便知道他的来处,勾起唇角,讥诮道:“你是神。怎么,被你那些眼睛从来看天不看地的同类,给罚下界了?自称为孤,身份倒不低。”

    欧阳少恭沉默,微微歪头,像懵懂的孩子,只是看着他。

    神和妖果然是沟通不了的,太古之神虽身份尊贵,却大多不懂以身份说话,尤其西皇长琴这样的天生战神,更以热衷于以实力定高下。

    紫胤便解释道:“他只是想告诉你,你没有机会活着离开这里。”

    “小娃你废话什么!”噬月玄帝冲他怒喝,幽绿的双瞳眯了起来,不耐烦道,“我与这神打一场,立时就有结果。”

    紫胤看向欧阳少恭,显然他已没心思去理解噬月玄帝的话,而是被邀战吸引,已露出了愉悦的表情。

    “汝有此胆量,再好不过。”欧阳少恭的指下已凝起琴弦,几缕赤金如光,耀眼锐利。

    紫胤握住他手腕,低声提醒:“封印而已,殿下莫要动手。”

    对一个为战而生的神来说,这话实令欧阳少恭心生不耐,若是以前在天界的性子,已是一弦琴音祭出,连敌人和说话的人一块儿杀了。

    而说话的却是紫胤,欧阳少恭只好收起琴弦,咬着下唇,委屈地站到一旁,一双桃花眼看着紫胤,那眸子水亮,映着金色火焰,动人心魄。

    噬月玄帝突然大笑起来:“你是天界君人,竟和这小娃有此纠缠,真是……”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已捂住肚子,滚到了地上去,锁链咯啦啦响个不停,似乎要一次性把半辈子的笑都用完。

    却没有人理他,紫胤撤后几步,反手结印,先行剑道禁锢之术,欧阳少恭只是看着紫胤,挠挠脸颊,似乎觉得很无聊。

    水色剑影呈攻击之势,环绕噬月玄帝,剑尖在他身前寸毫之处停下,将其困在千万剑锋之中。

    噬月玄帝没有反抗,他只是不再笑,平静的脸上竟有一股灏然正气,安宁而悲伤,说出话来,声音已似变了一个人,清朗透彻,却漠然如冰雪,向欧阳少恭冷冷道:“可是西皇氏赤帝之后,公子长琴?”

    欧阳少恭立刻紧盯住他,目光灼灼:“阁下何人?”

    那狼妖却缓缓说:“道渊。”

    紫胤看着欧阳少恭,疑惑道:“这……”

    欧阳少恭道:“狼妖吞噬了道渊的魂魄,那道渊修为应该不低,留在了他身体里,存有意识。”

    狼妖点头:“公子所言不错。”

    这道渊能抗衡狼妖的魂魄,甚至与其抢夺身体,实在厉害,只是不知当初是怎么被狼妖吞噬的。

    “我早年便从古籍得知,公子长琴战神威名,煞气之神,无有敌者。”道渊站起身来,紫胤的剑影也随之而动,“噬月玄帝也是我的恩人,我与他这段因果,还是我亲自了结的好。”

    紫胤对欧阳少恭解释道:“他幼年时被噬月玄帝救下,悉心照顾,后入铁柱观修行,战乱时妖孽横行,他奉命除妖,以自身气息为媒,引噬月玄帝前去,将其封印。”

    “你以前不也如此,妖就是妖,凡妖魔,必斩草除根,以杀为善,以剑渡人。”欧阳少恭笑道。

    紫胤不语,雪色睫羽垂落,掩了灰白的眼眸,那时他年幼,对太子建成敬若神明,至今想来,竟然历历在目,那个红衣金冠的青年,早已刻在他心上。

    金色火焰无声地跳跃着,似无边际的黑暗只有静谧。

    狼妖突然喊起来:“死道士,你以为我斗不过一个在人世游荡的神么!只有你们这些蠢货才供奉那些自以为是的东西。”

    “既然肯在铁柱观停留百年,又何必寻死。”

    “你这混账,太不会说话了!”

    同一个身体,却有两个灵魂,狼妖的表情忽而狰狞,忽而漠然,声音一时暴躁,一时冰冷,连眼神都截然不同,自己和自己吵了起来,分毫不让,似要大打出手。

    欧阳少恭乐得看戏,紫胤却不理这些,扣印画出术式,继续封印,狼妖一爪击过来,紫胤并不躲闪,却有一只赤金的凤翼将他整个圈住,护在羽翼之下,为他挡下此击。

    温暖的红色绒羽蹭在脸上,打断了紫胤的动作,凤翼缓缓打开,扇动两下,连同紫胤一起揽到身侧,欧阳少恭伸手,环住他的腰,把人扣在怀里,紫胤竟也不推拒。

    “这小狼先动手,可莫怪我。”欧阳少恭手指微动,几不可察觉,却让道渊大惊。

    道渊猛然回头,冲他极快地说道:“公子可还记得,曾与伏羲在中原决战,女公子予休助战于长江,却为你所伤?”

    “予休?”欧阳少恭一愣,立刻怒道,“你说我也不过忘恩负义之徒么!”

    他当然知道道渊在激他,但有时他还偏吃这一套,狼妖不过千年修为,就算再加一个道渊,也不经他一击之力,根本无需多忧。

    噬月玄帝最厌恶的不是神,而是人,他现在却只想与这神战个你死我活,所谓战神之名,更能引出强者挑战之意。

    铁锁拖拉的声音回荡在池底,狼妖化出兽形,一只巨大的黑狼,皮毛黑得发亮,金色火焰的照耀下,更如织金的丝缎,美丽威武,血红的眼眸盯着欧阳少恭,伏低身体,低吼着就要扑上来。

    这真是一只美丽而强大的动物,却又弱小得可怜。欧阳少恭上前一步,赤金凤翼猛然平展,将黑暗生生劈开,似阳光裂开永夜,分割天地,翼根处柔软的红色绒羽下,金色凤麟隐约可见,扇出灼热的风,烧得人发疼。

    衣袂与长发张扬乱舞,他被笼罩在金红的光晕里,几乎看不清面容,他的目光却似落在了每一处,那漠然的悲悯,直击人心。谁也不敢越礼直视他,仙神也不能。

    紫胤不过一剑仙,噬月玄帝更是妖物,神与世界之间永横亘着无尽的深渊,是天地大道自然所成,如同人与草木,兽与蝼蚁,从出生开始,注定了掌控与被掌控的位置,永远无法改变。

    蝼蚁在人的脚下,世界在神的手中。

    紫胤几乎窒息,他半跪在地,看着狼妖,他的剑阵已然散去,狼妖却更不能动弹,似被无形的手掌紧紧攥住,嘴里溢出血来,低低呜咽。

    血红的兽瞳紧紧盯着那赤金光晕里的神,看那悲悯世人的神伸出手,缓缓走过金色火焰,手指,广袖,鼻尖,发丝,哀伤的眼眸,似从迷雾里脱壳而出。

    就算是心如磐石的仙神,也会感染这悲伤,渐渐放缓呼吸,莫名垂泪。

    手染鲜血的煞气之神,在杀戮鏖战之时,却总露出这般悲伤神色,似在怜悯世人,悲叹万物。

    他似乎不忍,抬起食指,却迟迟没有压下,可谁都知道,结果已不可改变。

    狼妖闭起眼睛,将所有灵力聚在丹田,以千年修为,引爆了妖丹。

    这一切发生太快,战斗未起就已结束。爆炸掀灭了所有金焰,连那织金的赤红凤翼,都隐没在了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

    紫胤的脑子嗡嗡作响,他虽以结界护身,还是被打出丈远,重重砸在地上,受了不轻的内伤,吐出一口血来,落地的声音十分清晰。

    欧阳少恭似消失在黑暗里,没有丝毫声息,紫胤以为他会助自己挡下此击,因为对神来说,不过举手之劳,甚至只一个眼神。他深深爱着这个神衹,即使高高在上,却只记住了温柔,而不是冷漠。

    可惜,终究没有,他似乎忘了,神的冷漠才是深入骨子里的,何时曾见,神会帮助一个人。

    欧阳少恭未回天界,却已开始做回一个神。

    突然一亮,欧阳少恭又奉起一抹火焰,他的右脸,肩膀和手指,被爆炸的灵力打得只剩骨头,白森森粘着血渍,肌肉的纹理暴露在空气里,以可见的速度,又重新长起,带血的肉一条条覆盖了白骨,红色蔓延生长,没有皮的脸眨了眨眼,连眼球也重新长好,奉火的五根指骨,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他的脸被人皮重新覆盖时,身上的衣物也已完好无损。

    他抬起的食指,终于轻轻压下,狼妖的身体便化作灰粉,两个灵魂一同毁灭,连荒魂也做不成。

    哀伤的眼眸终于看向紫胤,定定看着,紫胤也在看他,灰白的眼似有光芒,在期待什么,又或是在等待什么,可终究,也没有等到。

    欧阳少恭没有走近,只是远远望着,带着虚无的悲伤,看他缓缓闭上眼睛。

    第七十七回

    清晨,月影尚在,挂在苍穹边际,如细细弯弯的白勾子。

    太阳的微光已堪堪出来,活泼的鸟儿在窗边吵闹,也没能叫醒安睡的紫胤。

    枕边摆放着白锦发冠,长发铺陈如霜雪堆叠,垂落在榻下。

    欧阳少恭就坐在榻侧,温柔的目光落在他眉眼间,安静地等待,如同期待花蕾绽开。

    他们之间,唯有安然与宁静,才能令人沉醉,羡慕,这是一副美丽的画,一旦有丝毫动静,便是毁坏。

    欧阳少恭已不在乎这样的安静陪伴会有多久,他转了下头,看百里屠苏呆立在不远处,怎么也不好抬眼往这里瞧,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并非惯有的温柔笑意,而是冰冷,这冰冷让人毛骨悚然,腿都发起软来。

    百里屠苏惊出一身冷汗,这不是紫胤那样的冷,不是超然世外,不是无心无情,那双温柔的眼眸,似乎看不到世间任何生命,他眼里的一切都是死物,他漠然看着荒芜世界,并为此悲悯。

    他一下紧绷起来,看着欧阳少恭开口,对自己轻声道:“屠苏,慕容是否将我的身份告知于你?”

    百里屠苏的脑子几乎都是空的,简直不知道对面的人在问什么,半天才说:“师尊告诉我,先生是天界战神,居太子尊位,他与你已有几世之缘。”

    欧阳少恭道:“难道他未告诉你,我的姓名是西皇长琴?”

    百里屠苏没有焦点的眼睛看着他,讷讷点了下头,他从小到大,未曾知道这个名字,不过听起来,的确很符合皇族太子的身份。

    “龙渊族角离,以孤命魂铸成焚寂,你身体里的焚寂剑灵,便是我的魂魄,是我的东西。”欧阳少恭在人界千年,已经极少以“孤”自称,却还是会偶尔脱口带出,他显然有几分迫切,百里屠苏却看不出来。

    欧阳少恭继续道:“龙渊族出于楚地,却撕裂了我这楚地之祖的魂魄,以我生魂残忍铸剑,实在不忠不孝,我将其灭族,教训不肖子孙,自然也是应该的。”

    一个印象里温雅文弱的人,竟曾亲手灭人全族,虽是复仇,听起来也过分了些,战神,本就意味着杀戮无数,当年乌蒙灵谷被屠,皆因焚寂而起,从韩云溪成为百里屠苏,被迫离开天墉城认识了欧阳少恭,难道都是因为长琴要拿回自己的魂魄。欧阳少恭曾经对他劝说的话,如今想来,句句都有索回之意。但,拿了别人的东西,哪有据为己有的道理。

    百里屠苏问道:“先生可知,当年乌蒙灵谷之事?”

    见欧阳少恭点头,他上前一步紧接着问:“那知不知道,当年屠杀的是何人?!”

    欧阳少恭笑了起来,那冰冷便瞬间消失,如春风抚柳,让人立刻放松下来。

    “若我说,是我呢?”欧阳少恭道,他已站了起来,走向百里屠苏。

    这个问题不能回答,但方才那一刻,百里屠苏想过这个可能,他不想怀疑欧阳少恭,更不想被欧阳少恭怀疑,他只能不说话。

    百里屠苏的反应,自然在欧阳少恭的意料之中,他不再等回答,正要开口时,听到后面两声轻轻的咳嗽,忙转过身,就见紫胤睁开了眼睛。

    欧阳少恭满目温柔,几步过去坐回榻上,把紫胤扶起来,拨开他的白发,让他靠到自己怀里。

    紫胤看到的无非是一双温柔美丽的眼睛,那温柔里的一丝担忧,立刻打消了他还未生起的埋怨,对于神的本能,他能苛责什么呢,何况欧阳少恭已治好了他的伤。

    但关于他人无辜性命,紫胤向来极为重视,百里屠苏是他的亲传弟子,自不用说。

    紫胤白发披散,内伤初愈,苍白的脸更无生气,看起来可怜憔悴,而他醒来第一句话,却是:“殿下要取回自己的魂魄,难道不能等到屠苏百年之后?”

    欧阳少恭抚着他的白发,淡淡说道:“我既然在这里说,就不怕你听到,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紫胤实在没有话说,他并不知道,欧阳少恭不取这残魂,一样可以回天界,只是凤来少弦,再无混沌天地之能,然而失去这能力,就等于西皇氏失去了威慑,太子长琴在族中,在天界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欧阳少恭岂会容忍这样的结果。

    一声轻轻的,无奈的叹息,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使人哀愁。

    紫胤似乎没有看到,一直站在屏风旁的弟子,叹息间,向旁倒去,整个上身都压到了欧阳少恭怀里,下巴抵在在他肩上,怔怔出神。

    他们已像极了多年的夫妻,彼此之间的距离,却任凭紫胤费尽心力,也无法再近分毫。

    欧阳少恭安抚着怀里的人,虽不说话,但他这般温柔强势,总能使人乖顺。紫胤最喜欢这般安静,这时却扑棱棱一阵响,飞进一只金色符鸟,落在他肩上。

    已极不自在的百里屠苏,终于暗松了口气。

    小鸟叫了两声,欧阳少恭听明白立刻站了起来,对二人道:“小兰那边出了变故,我必须立刻赶过去。”又转向紫胤问,“慕容,可同去?”

    紫胤自是点头。

    汝弗君能去花满楼,是因为这变故本在欧阳少恭意料之中,然而结果,却在他考虑之外。

    花满楼,灯火辉煌,宾客满堂,死寂如荒野废墟。

    里面还是当日斗茶的情景,几个艳妆女子面有笑意,或垂目,或昂头,或掩唇观望,其有勾壶倾水者,亦有拈叶嗅茶者,堂下宾客百相齐列,喜怒哀乐,俯仰侧卧,美者丑者聚于一处,楼上满是人脸,楼下满是头顶。

    静得像一幅画,活生生的画。

    花满楼的时间被停止了,如同当年长琴封印琼华的时间,这样的事只有神才能做到,立在天地之上,掌控时界玄机之神,钥匙一般的存在。

    长琴为天地混沌的钥匙,自是其一,掌控时界之神,整个天界也寥寥无几,汝弗君也不能做到的事,竟让两个位阶不高的女神将,轻易做到了。

    汝弗君自然知道缘由,她们拿着华浓姬的本命神器,行此术之后,再不能驾驭。

    太子长琴离位,那位尊主被册封华浓,几将手握太子之权,并意欲禁锢长琴,因爱生恨也好,妄图代替也罢,汝弗君承认的太子,始终是跟随征战了千万年的长琴,若废之,他在天界无可存留。

    神不可妄行,华浓姬派低阶神女,不顾其堕出天界的后果,令她们往人界,拿住长琴心系之人,威胁长琴妥协。如此手段,岂非是跟人学的,长琴在人界动向,看来也被时时关注。

    花满楼被隔离于时间之外,谁也无法出去,二神女并非汝弗君的对手,在这不大不小的楼里,玩起了你追我藏的游戏。

    方兰生拽着襄铃的手,指着门口表情有些惊讶,飞起的衣带停留在空中,门外女子身影闪过,汝弗君仍未离开方兰生半步,化出外身变作一只长身白猫,窜出窗户,紧跟了上去。

    楼上房门大开,这房间只有两个人,红玉方打开门,偏头却看向屋里,后面瑾娘掩唇正笑,似在说什么。白猫在红玉的脚边看了一阵,从她长裙底下伏身钻过,缓缓走向瑾娘,碧绿的竖瞳一动不动。

    它突然跃上瑾娘的肩膀,瑾娘的身后,虚空里竟有一只女人的手,想要抓住瑾娘的脖子。那本该美丽的手,皮肤已经开裂,隐约看见血肉裂开的缝隙里,森白的骨头,从内部的血管开始腐烂。驾驭上神命器,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人使用时界钥匙,定会被反噬得永堕地狱,不得安息。

    白猫抬起爪子,正想切断这只手,斜里刺出剑光来,眼前一闪,就掉下四根手指来,在地板上滚了几圈,立刻变成白灰,蒸发了。

    执剑的人是紫胤,师徒二人自法阵中走出,白猫从肩膀上下来,化作人形,看着紫胤的剑。

    汝弗君问:“你的剑,怎可伤神体?”

    紫胤道:“是焚寂。”

    汝弗君点头,又望了他身后,阵法已经消失,除了百里屠苏,再没见别人,急得逼近一步问:“殿下何在?”

    紫胤顿了一下,道:“他恐怕得耽搁些时候。”

    长琴的确是个孤独的神衹,然六界之中,追随他的从来不少,能站在他身边的,似乎一个也无,紫胤很想得到这个位置,即使没有任何结果,也想在长琴的心里,永远占有。

    即便对长琴,对神而言,他太过弱小,还是拼尽所有,在太子,还未成为太子长琴前,离那个位置,近一些,再近一些。

    汝弗君看那剑上的邪煞,正渐渐侵入紫胤的身体,而紫胤仍是神色平静,也不管他,只道:“剑仙,你虽从时间内穿行而来,还是会很快被时间静止,殿下容你过来,究竟遭遇了什么?”

    “是个……”紫胤没有看清,但回想那一瞬的感觉,似乎熟悉,似乎虚无,只能说,“很像他,很像殿下。”

    汝弗君知道那感觉,他们太像,像得就像一个人的两面。

    不是因为天生,而是每一丝,每一豪的模仿,因为血脉,因为禁忌,因为执念。

    第七十八回

    红袍金甲,眼坠朱泪,步摇羽冠簪墨发,凤纹藏衣暗流音。

    那面容平静,眼眸悲悯而哀伤,看着欧阳少恭,一丝丝怯懦,极为突兀。

    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如当年的长琴,冷漠而美好,看见她时,欧阳少恭以为看见了自己。

    内眼角下的两点朱泪,是长琴朱雀凤身化来,特有的标志,他并不记得,西皇予休也有。

    “王兄……”予休轻唤,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怯懦,羞涩,只要在长琴面前,她就会失去模仿的勇气,再没有半分相似。

    欧阳少恭没有说话,抬手用食指在那朱泪上一抹,指尖就沾了浓浓的血红,竟是画上去的。

    他搓了搓手指,把那红色碾得极淡,垂眸看着指尖,一字一顿道:“华浓姬。”

    予休又是一颤,低下了头,却忍不住去看他。

    欧阳少恭放下手,负在身后,冷冷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予休似非常紧张,手指用力压着下唇,压得惨白一片,怯怯的目光在地上快速闪动,努力想着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王兄……予休代替王兄好不好,这样就不会,永远得不到王兄了。”她终于开口,清澈的声音带颤,小心又害怕,脸色煞白,又强撑着身体,坚持说道,“王兄……我想,玄水阁……”

    欧阳少恭皱眉,甚至懒得听她在说什么,冷声哄道:“予休,你向来温顺,该乖一些才是。”

    生性温顺乖巧的予休,这次却对长琴顶嘴,她的头已低得只看见长发,小声说:“我……我可以成为王兄,母亲把血脉给了我,王兄的能力,我也有。”

    “……哦。”欧阳少恭闷了半天,点了下头。

    西皇氏没有长琴,也没有祝融,即使母亲厌恶总是带来战争的长琴,在那时,也不得不寻找力量,只好以消逝为代价,将自己的血脉融入只继承了火神身魂的予休,创造出另一个长琴,来守护西皇氏。

    正因为如此,予休才能掌握族中大权,这本在长琴意料之中。

    只是,除了非是朱雀凤身,她的力量,似乎全不在长琴之下,甚至同样拥有混沌天地之能,为掌控时界之神。

    这世间每一个存在,的确都是独一无二,而这世间每一个存在,也都并非无可替代,长琴自视甚高,自不会傻到以为,西皇氏非他不可。

    时间实在不多了。

    欧阳少恭一手启印,用聊天般的语气,对她道:“你的命器不在手中,即便我是凡身,你也不是我对手,回去吧。”

    “嗯。”予休乖乖应声,挪到树后藏起大半个身子,看欧阳少恭消失在阵法中,咬着下唇,露出一个笑容来,“王兄又不理我。”

    她的乖巧,怯懦,也随着欧阳少恭同时消失,成为一个冰冷的神,那倨傲孤独,一如长琴。

    花满楼中,紫胤亦被时间静止。

    然而他还存有意识,当欧阳少恭走到他面前,他灰白的眼眸里,立刻有了神采。

    “倒让你辛苦了。”欧阳少恭对他点头,挥袖拂风,刹那间耳边已是喧闹以极,满处喜乐之声。

    紫胤说了句什么,却因太过吵闹,未能听清,欧阳少恭再去问时,紫胤却不说话,只见他垂落了目光,脸颊泛红,倒让人浮想联翩。

    这应当是句很重要的话,可还是无缘听到,欧阳少恭摇摇头,心里也不禁生起柔情蜜意,将他揽入怀中,想说上几句情话,好亲近一番,却偏偏没能得逞。

    方兰生推门进来,见到欧阳少恭,一下扑过去,可那怀里的位置被人占了,只好拉住他的袖子,边蹦边高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我可想死你了。”

    当他再次想往欧阳少恭怀里挤时,才真正注意到夺了位子的紫胤,立刻瞪起眼睛,又不高兴了。

    方兰生死死盯着埋头的紫胤,叉腰控诉:“少恭,你也太花心了吧,怎么又招一个来啊,连修道的也不放过,韶华倾负皆成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这个没良心的!”

    欧阳少恭看着他,抱着人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能辩解道:“小兰,你胡说什么,容易让人误会。”

    “哼!”方兰生对紫胤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心情,他对抢欧阳少恭的人,都非常地不满,一个从小到大对自己宠爱非常的人被抢走,是绝对高兴不起来的。

    他撸袖子似乎想把紫胤拽出来,这个动作没让紫胤有什么反应,却让欧阳少恭莫名觉得有些尴尬。

    此时推门救场的,是唯一还知道事没完的百里屠苏。

    他开门看到里面的情景,想说什么都忘了个干净,一把拽住方兰生就拖了出去,还不忘把门带上,老远仍能听见方兰生哇哇直叫。

    那两个神女尚未处置,欧阳少恭也不着急,低头问紫胤:“我真的很招人吗?”

    “殿下以为呢?”紫胤想着,竟笑出声来,稍退开两步,垂眸道,“曾有善扶鸾的道友为我卜命,我此生修道成仙,本无缘红尘,也就是说,没有你,我一样可以成仙,而我为你所惑,以致几世纠缠,将你引入我命中因果,情因你而起,此生苦痛无休无止,你说,你是不是万人迷。”

    “因我而起?”欧阳少恭轻笑,他的笑若无温柔,便似乎带着讥讽之意,极为尖辣,“我很早就想问你,当年我为唐太子,而立有余,妻妾儿女皆全,更陷于夺嫡之争,你究竟……你不过十三少年,到底因何对我念念不忘?”

    紫胤不知该给他怎样的答案,张了张唇,斟酌间,正要说话,欧阳少恭却突然转头,鸟儿一般机警,似发现了什么危险。

    看他开门快步出去,紫胤才轻呼出一口气,欧阳少恭说起甜言蜜语来,总让人神魂颠倒,可他毕竟是神,不经意说出一些莫名奇妙,又理智得可怕的话,也令人心如刀割。

    飞檐之上,衣袂飘飘不落,欧阳少恭迎风而立,宛若枯叶蝴蝶。

    他看着深夜里的街道,灯火星星点点,花满楼的客人,三三两两而出,悄悄静静,恍恍惚惚,似陷惊梦未醒。

    十分昏暗的光晕里,只剩明与暗的交融,大片的黑黄影子形成模糊画面,欧阳少恭似随意地看了看,目光最终落在人群之中。

    有人在黑暗里仰望他,去寻时却已消失不见。那该是人类的目光,带着复杂真实的感情,决绝地看他一眼。

    欧阳少恭偏头想了想,没有得出什么结果,静静立在风中,虚无在夜里,似画中之人。

    风击衣袂之声猎猎如刀,欧阳少恭忽然出声:“尔等,妄动时界,可愿镇守江都?”

    后面二神女显出身形,相视一眼,皆未答话,她们奉命行事,却只知任务,并不识得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也不再多言,抬起手指了指远处,道:“那是一处清水碧湖,便是你们归处。”

    已是黎明之际,曙光似从他的指尖而出,看他点破天地,光明刹那间万丈,刺入眼眸深处,那种美丽辉煌庄重,让人心生敬畏。

    神女仍是不语,其中一个退了半步,听那脚步轻盈,欧阳少恭微笑起时,他身边已无一人。

    湖面碧波荡漾,金光粼粼,似覆了一层金黄的鱼鳞甲。

    欧阳少恭站在轻轻水波上,一手略提着及足的襦裙,看着这壮观景色,温柔微笑。

    他在水面上踱步徘徊,不时驻足,歪头深思的模样,实在有几分可爱,黎明的江都已是人影绰绰,有人发现了他,趴在楼上远远地张望。

    薄雾笼罩了他的身影,阳光朦胧,远山如青墨淡扫,一点朱雘红日悬天,几笔杏色衣袂飘飘,碧水云天泼作一片。

    湖水忽然沸腾,随着欧阳少恭渐渐抬起的双手,打开一个口子,湖底的淤泥成了一股股细线,从那口子里抽出来,在空中缠绕,很快缠出两个人形来。

    千万麻绳般的淤泥将二神女死死裹住,将她们凌空跃动的美丽姿态,在刹那间凝固,眉眼灵动,表情鲜活,如同活俑,化作礁石神像。

    她们身体纤细,衣带翻飞,姿态优美潇洒,一垂目望海,一伸臂揽怀,似抱日月,望众生,冰冷而哀伤。

    翻腾的白色水花里,礁石凝固,似抹了艳丽色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神像庄严,水声震天动地,沉重的礁石像,一点点没入水中,最终埋入湖底,葬在深处,永世守于江都。

    欧阳少恭等这一切平静,又仰起头,看模糊的天际。他站了很久,静静站着,淡而暖的颜色,这样的画面,安宁,温馨,惹人爱慕。

    倒问为何对你念念不忘,纵然不是一见倾心,此生,终究只为那一顾。

    紫胤望着那似淡墨晕成的身影,攥了攥广袖,掩唇低眉,露出微笑笑意。正因为是太子,那尊贵几乎成了这人的标志,印在自己心上,风姿华韵更迷他魂魄,可他又该给怎样的答案,这般说法,就显得自己当年十分幼稚,虽然事实如此。

    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说辞,总不能说,偏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吧,那时太子的年纪,已够做他父亲了,知道长琴真正身份后,就绝不能再算年龄和辈分,那可会吓死人的。

    第七十九回

    清晨,天已大亮,清风徐徐入窗。

    红玉拿起灯罩,将烛芯剪灭,轻轻吹散了白烟,放下剪刀,才去看一旁的紫胤。

    回来一个时辰,紫胤坐在此处,不言不语,似在想什么,凝思而不得结果。

    红玉蹙眉望他,手扣着桌沿,终究扰他安宁,问道:“主人似乎与欧阳少恭一同前来,是否知道那欧阳先生的身份?”

    紫胤缓缓抬头,白发从肩上拂落,他带着一丝笑意,微眯起灰白的眼睛,看了红玉许久:“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画中人是谁么。”

    红玉一下瞪大了眼睛:“主人的意思是……”

    紫胤点头:“的确是他。”

    “主人,你……”红玉已不知该说什么,她对欧阳少恭多番猜疑,突然发现竟是……竟是如此。

    紫胤忽然转头,廊上有脚步声过来,轻缓有韵,太过熟悉的节奏,甚至能想出其人风姿。

    房门吱呀一声,欧阳少恭推开门时,紫胤已站了起来,定定看着来人,灰白的眼眸似在发亮,期待他的到来。

    欧阳少恭好像没有注意到红玉,一推门就说:“慕容,这几日总是忙着,今天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紫胤点了下头,更露出愉悦笑意来,走到他身边。欧阳少恭一手环住他,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声什么,一下让紫胤垂了目光,微微低头又偷偷瞧去,显出几分甜蜜之意。

    红玉爱慕紫胤多年,想他修成剑仙,情劫已过,再不会爱上任何人,她为紫胤剑灵,还能陪伴主人身侧,可如今,看紫胤竟愿顺从依偎于他人,心中苦闷也只能自咽。

    欧阳少恭看她这模样,便知道她的心思,颇为不快,却是温温柔柔地一笑:“剑灵,对自己的主人心生爱恋,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过还望你宽心才是。”

    红玉心里气闷,看着欧阳少恭温柔美丽的模样,气也气不出来,心窝子里酸涩得难受。

    紫胤并不是不知道红玉的爱慕,只是他自己陷于情爱,痴心不改,成仙了也放不下,哪里能去说别人执迷。

    看欧阳少恭因这事不高兴,紫胤心底却泛起窃窃的愉悦,他不能安慰红玉什么,现下也没有心思去开解,双手拽住欧阳少恭的袖子扯了扯,把人拉出了门。

    “你心急什么,我又不会对你的剑灵怎么样。”欧阳少恭与他并肩往楼下走,挣开他整理了下衣领,把双手负在身后,“我不在时,都是她陪着你吧。”

    紫胤望过四周,见没什么人,才落了两步走到欧阳少恭身后,小声说道:“我不在时,殿下身边的人,殿下自己数的清吗?”

    “你……”欧阳从不与他置气,而且宠爱的没边,都让紫胤习以为常了。

    他的情人,虽然挺喜欢这样的宠爱,但他突然觉得,或许该换一种方式。

    欧阳少恭转身,一把将紫胤搂紧,蹭着他的脸颊轻笑:“你是嫌弃我以前娶过别的女人,还是去过……就那么几次……妓馆。”

    紫胤从不知道,欧阳少恭竟然会没事去妓馆,一下睁大了眼睛,半个字也说不出,他对这个人究竟多不了解。

    欧阳少恭不觉得自己多说了什么,他以为自己行事,紫胤大多是知道的,看紫胤呆愣,继续道:“那都是前世,和前世以前的事,这一世我还守身如玉呢,慕容~”

    紫胤面无表情,按住他肩头,硬把人转了回去:“走吧,去哪都行,不要再说话了。”

    江都这地方,到底还是欧阳少恭比较熟,紫胤长年在天墉城呆着,最多也就去看看道友,极少入世,他对尘世已不怎么感兴趣。

    欧阳少恭自然也明白,他不是要紫胤去看这尘世,而是要自己,让紫胤好好开心一番。

    二人走到街市,看左右尽是买早点的,欧阳少恭才想起还没吃饭,转头对紫胤道:“慕容,这南境的点心,最是精致甜爽,你最喜欢哪种?”

    “嗯……”紫胤沉吟了一下,却没说点心的事,“你也是南境楚地出来的,精致是精致,就是性子强横了点儿,你觉得好吃吗?”

    欧阳少恭正想着去哪家店,听他这么说,伸手打了他一下,哼道:“你还要挑出什么来,爱吃不吃。不想跟你说话了。”

    他说完便走,步子极快,走进了一家糕点铺子,紫胤实在忍不住,抬手抵着鼻尖,轻轻笑出声来。

    欧阳少恭在里面许久,买完转身时,见紫胤就站在门外,带着浅浅笑意,灰白的眸子专注地看着他,似乎已等了很久很久。那门外人来人往,让欧阳少恭有一种错觉,任这时间流逝,沧海桑田,这个可爱的剑仙,会一直等着他,宁可永远等待,不知道何谓放弃。

    他说:“桃花的甜糕,应该有吧。”

    欧阳少恭挑起眉梢,又微笑起来:“有啊,应该比我还甜吧。”

    紫胤咬住下唇,想压住泛起的笑意,可还是笑了起来,面颊染粉若桃花,甜得发腻。

    他们在江都走了一天,天墉城三百年,紫胤未曾如此开心,和深爱的人在一起,听他那些轻浮蜜语,温柔巧言,明知都是些空虚的话,也不禁满心欢喜。

    傍晚时,江都却更加热闹,欧阳少恭打算和紫胤去泡温泉,经过湖边时,听得一阵哀哀琴声,不禁驻足。

    “弹琴的,一定是个女子。”欧阳少恭道。

    紫胤不解道:“你怎么知道,说起女子,你对女人似乎特别了解。”

    “啊哈……”欧阳少恭拍拍他,含糊笑道,“我在人世这么多年,对女人当然比较了解,你想那么深干什么,那弹琴的女子,我认识。”

    虽然记忆不全,但一千年算下来,长琴明媒正娶的,也有十几个女子,更不用说侧室姬妾,通房丫头,清红倌人,实在算不来。而慕容紫英,此生就他一个,他们初次云雨时,还是个纯纯处子。

    对欧阳少恭这样的过往,紫胤猜也猜个差不离,可从不会特意去想,若挑明了说,他心里难免别扭。

    二人循琴声过去,见那女子怀抱琵琶,着桃衣戴珠翠,脸未上胭脂,苍白死气如陈纸,似病疾缠身,独坐在偏僻黑暗之处,时不时拨弦,断断续续。

    见有人过来,女子按弦止音,起身对欧阳少恭一礼:“罗烟见过先生。”她不认识紫胤,只低头服了服身。

    欧阳少恭只向紫胤道:“她是花满楼的清倌头牌之一,算是朋友。”

    紫胤点头,也没有说话,就在后面看着他。

    欧阳少恭的眉头一皱,便出几分忧虑,问罗烟:“为何闷闷不乐?”

    罗烟摇摇头,低头轻笑一声:“花满楼两个头牌,哪个还能开心起来,华裳的心在一个浪子身上,我……”她头低得更深,偷看一眼欧阳少恭,已不言而明。

    身边这样痴情错付的人,欧阳少恭早就习惯了,也不甚在乎她,随口道:“华裳与千觞的事,我也甚是无奈,只是千觞这次一去不回,怕是要辜负华裳这么多年了。”

    “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儿。”罗烟笃定道,倒吓了欧阳少恭一跳,认真几分,罗烟的声音又软下来,失神看着他,“是华裳说的,她一定没有说错,也只有你能让尹公子回来,我和华裳,至少也该求得一个成全。”

    他们说的事,紫胤不好旁听,早已走到了远处。白衣银发,如冰霜寒月,负手独立在湖边,冰冷的风从湖面吹来,将他垂在腰际的白发,轻轻拂乱。两人的声音还是传进了他耳朵里,自己的情人,的确有些强横霸道,对女子,甚至爱慕他的美丽女子,也是如此。

    欧阳少恭没有解释什么,垂眸寻思着,一边说:“华裳留得住他么?一个浪子,纵然心在她那里,也停不下脚步,回来干什么,伤她的心?”

    “先生……”罗烟仰起头,殷切看着他,却没说出话来,欧阳少恭紧接着道,“只要她,能永远将尹千觞留在身边,就不愁见不到。”

    罗烟不语,她听出了欧阳少恭的深意。欧阳少恭希望有人绊住尹千觞,却不想太薄待了他,甚至也很想成全。

    欧阳少恭在做什么,罗烟当然不知道,只知他是个城府深沉的人,她喜欢这样的欧阳少恭,却也害怕。

    “如果她做不到,你一定要帮帮她。”欧阳少恭的声音又温柔起来,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拇指大的葫芦瓶,似乎早已备好,递在她手里。

    罗烟攥着手里的东西,只觉手心凉凉的:“先生的确是个长情之人,却让人心觉无情。”

    “是么。”欧阳少恭笑应,指了指紫胤,“我与朋友有事,就不多陪了。”

    罗烟低头一礼,目送他转身离开。

    紫胤听他脚步声走近,已先离开了湖边,走在前面也不回头,此处偏僻,埋在阴影里,昏昏暗暗,只有几声鸟鸣。

    欧阳少恭叫他,紫胤顿了顿步子,却未停下。

    “慕容,你再不理我,可别怪我用强了。”欧阳少恭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紧紧箍住,任他用尽力气,也是挣脱不开的,紫胤也没有试图挣脱。

    欧阳少恭问他怎么了,紫胤幽幽叹气,没有回头:“殿下还是不要再说那些甜言蜜语了,终归是要走的,哄我有什么用呢。”

    “哄你?”欧阳少恭冷哼一声,“要不是因为你听了开心,我才懒得废话,你觉得我是个喜欢废话的人么。”

    紫胤知道自己一不小心,伤了欧阳少恭的好意,让他很不高兴。一时伤感而言,也不知怎么解释,回头看着他,霜白的眉微蹙,仍未说话。

    欧阳少恭凑近他,看他略略紧张的模样,又笑出来:“当然,为了你废话,我还是很乐意的。”

    他一说完,也不管附近有无人声,将紫胤轻轻压在潮湿的墙上,看着他冰冷灰白的眼眸,渐渐变得柔软,羞涩,他离得越近,那眸光越发朦胧,已是极为紧张。

    呼吸交融时,紫胤闭上了那荒芜的眼睛,感觉唇上一触即离的温软,还未停留,已滑至颈下,这立刻勾起他灵魂里沉寂已久的火,发出一声沉闷的喘息。

    欧阳少恭抬手抚摸他的唇角,却被他的舌尖探了探,突然用力咬住。

    “你……”欧阳少恭本欲说话,吃痛之下被打断,嘶了一声,只继续说,“还去温泉么?”

    紫胤声音含糊,说不出话来,只好摇了摇头。

    欧阳少恭把他抱入怀中,也不管仍被咬住的手指,怕是已渗出了血,单手启印,带人回了花满楼。

    湖边的树后,百里屠苏整个身体紧绷着,使劲把自己藏起来,抱着肥肥的海东青,把鸟喙攥在手里,不让它发出一点声音,死闭着眼睛,把自己当瞎子。

    第八十回

    晨起,天刚放亮,屋中只有紫胤一人。

    榻上尽是昨夜欢愉痕迹,枕旁却叠放着干净的白衣,银绣的锦冠,桌上是几样小点,盆中也已打好清水,显然皆是为他而备。

    紫胤掀开被子,也不管身上些许泛青的淤伤,忍着初醒的困乏,一副慵懒模样,缓了个半晌,才开始慢慢穿戴。

    床榻被纱帐遮掩,只见被拖出一角的薄被,还缠着杏色衣衫。

    紫胤穿戴得差不多,也未细细收拾,将发冠放在桌上,照着盆中水面,缓缓理那长过腰膝的白发,三千雪华丝,映在清澈的水面上,似结了冰霜。

    正将束发,他的手却被拦下,身后人拿了梳子,去拢他如瀑白发。紫胤忽的向后一靠,整个倚在那怀中,将长发压在二人之间。

    “你呀你呀。”欧阳少恭失笑,“也不数数自己多大的人了,整日一个严肃模样,还以为……”

    紫胤斜眼睨他:“在你心里,我真是个只懂严肃之人?”

    欧阳少恭轻轻推开他,梳子从白发上温柔划过:“你为情所左右,偏偏又冷静自持。”他摇了摇头,也不再说。

    “你喜欢我这样,不是么?”他由着欧阳少恭为他束发,把发冠也递了过去,“若非如此,你哪里能对我那般青睐,早就忍不住嫌我烦人又无用,弃离于我了,否则在人世多年,你怎么偏偏对我另眼相看。你以为你好伺候啊,你我之间,我就是想稍稍感慨一下,也要被你一句话给堵死,你哪里是个废话的人,你能跟我多说一句就不错了。”

    “你还记着呢……”欧阳少恭嗔了一声,那声音拐得能让人骨头都软了,不知从哪掏出一支玉簪来,将银绣冠簪在那白发上,“训起人倒是话多,这是我在天界时最常戴的发簪,刻流云穿花,可精致非常,送给你。”

    紫胤照着水面,显然还是很喜欢,却说:“你也就是想起我来,才上点心,总算起来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你未移情他人,我还能说什么呢。”

    欧阳少恭讪笑,给他束好发,转身边走边道:“话怎么能这么说,就算不看东西的份,看在昨晚我那般费力,让你……还算满意,就别诉那苦了,扔你三百年是我的错。”

    “不惮与你说这些话。”紫胤跟欧阳少恭在一块儿,什么私房话竟也都能说出口,直接道,“我从未深交过女子,除了你,更是谁也不曾碰过,你能让我想谁去。”

    欧阳少恭的嘴角弯起,看着却别扭得难受,似抽搐成的笑:“你现在伶牙俐齿,说得我都不好意思……”

    “你对我倒不好意思。”说到欧阳少恭实在没话,紫胤好像才满意了,转身打算去吃桌上的东西,无意间瞧了眼窗外,竟就发现对面红玉趴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向这里看,显然已看了很久。

    欧阳少恭正整理床铺,并没有注意外面,紫胤几步过去把窗关严实,仍是面无异色,撩袍坐到桌边吃点心。

    待欧阳少恭收拾好,才一转身,就听见敲门声,百里屠苏在外边道:“师尊,有人找欧阳先生。”

    紫胤过去开了门,点了点头也不说话,转身又进去了,欧阳少恭整平衣袖,也没有说话,便随百里屠苏出去,直到下了楼也没有出声。

    但百里屠苏绝不会以为他们吵架了,情人之间再有什么矛盾隔阂,一场缠绵也尽都烟消云散,巫山云雨情到浓时,筋疲力尽后最为甜蜜,他们虽不说话,相互之间一举一动,一个眼神,甚至气息,也尽是暧昧甜腻,怕只有他们自己发现不了。

    百里屠苏觉得,自己的师尊紫胤,最好的朋友欧阳少恭,全都一夜之间变了个人,让他不知该如何去相处,偏偏去给阿翔买肉时,又撞见他们……哪里还能坦然相对,要不是有事,绝不会去师尊的房里找先生。

    来人专程找欧阳少恭,也不知怎么打听个清楚的,一妇人竟专程跑到花满楼来,找欧阳少恭治病。楼里其他几个人都还睡着,正碰上百里屠苏,这一问,他也只好去找人了。

    这个妇人的确再普通不过,正等在大堂里,看着也是小富人家,打扮得不错。

    欧阳少恭一下楼来,就直接问:“你要给何人治病,如此着急?”

    妇人礼数到位,恭敬而又恰当,低头道:“吾儿身患奇疾,望欧阳大夫能救他一命。”

    欧阳少恭道:“带我去,且看再说。”

    路并不远,走过门外正街,再入两条巷子便是。

    百里屠苏并没有跟来,欧阳少恭随着妇人,直走到巷子深处,一户老旧的宅院里,里面却是丝毫人气也无。

    欧阳少恭看着那妇人,在麻木的脸上也瞧不出什么。天有些阴,灰蒙蒙的,像直压着头顶,妇人纸画般的脸似要晕化开去,和这清冷颓败的院子,融为一个颜色。

    小土房里只有一张木床,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英俊男子,面色蜡黄毫无血色,枯萎的花一般,已块失了活气,而这房里却非常干净,空气也带着清新的尘土味道,怎会是病人居处。

    妇人纸画似的脸忽然起皱,尽是焦急,走到欧阳少恭跟前,双手扯着衣角,压声问:“可还能救?”

    欧阳少恭没有再瞧那病人,只是笑,笑得温柔如水,一手轻揽广袖,抬起食指点在唇角,似想遮掩笑意,却显得极为有趣,而美丽:“凡人渡魂夺舍,纵然有逆天之术,但哪里有多少魂力可消磨,两世必定消亡,你想让我怎么救。”

    妇人直直站着,忽又变回麻木平静,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床上的青年呼吸绵长,冷暗的日光照着他,安静得,似已睡了百年。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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