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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古剑]储宫琼华 作者:逍遥阿七

    第3节

    “圣人至——”

    太子妃扶着圣人步入殿来,群臣跪拜,李建成兄弟三人迎上前去见礼。

    李渊看起来很高兴,拍了拍李建成:“好,回来就好。”

    李建成双手揖于身前,广袖挡了左右的视线,他冲李渊暗里眨了眨眼,道:“大人上坐。”

    主坐就是方才太子的位置,郑观音看了看笑意款款的李建成,扶着李渊到主坐,自己侍立于身后,而李建成则坐了方才侧妃冯氏之位,冯氏立于他身侧。

    这样一来,所有的不合理都成了合理。太子之位与天子平齐,却另置于侧不及天子,礼制上与右首秦王之位相等,此时却似高于秦王,而侍奉天子的太子妃,自然也高于侍太子的侧妃冯氏,太子携冯氏如今看来便无半点失礼。

    刚才李建成俏皮的小动作,便是知会李渊自己小小的算计,不至于惹父亲不满,三十多岁的人,这样撒起娇来竟也叫李渊觉得有些可爱。

    而群臣见此,心里哪能简单了去,这太子算得未免太准,准得好像提前和圣人商量过。若是圣人指意太子配合诱秦王反,那秦王还有什么胜算。圣人看中的太子,只有李建成,甚至为了巩固其位,不惜舍弃另一个能干的嫡亲儿子。

    李世民目光放在虚处,捏着酒樽的手指都泛了白,旁边李元吉竟注意到这细节,故意笑了一声,李世民状似浑不在意地看着他。

    李元吉抬手向李世民敬酒:“二哥,今日你的接风宴连父亲都特意来了,来,敬你敬你。”

    李世民一口喝了酒,道:“四郎,你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李元吉假作谦恭的样子,故意忙道:“哪里哪里,前日长兄还夸你会审时度势。”

    李世民还挂着笑的脸顿时勉强起来,转头去看李建成,见他正与冯氏说话。

    灯火映得步摇上翠玉流彩,金玉华光在李建成的脸上晃晃悠悠,未系的冠缨自两鬓垂至胸前,眉梢眼角尽是温润笑意,一派公子风流,连时间在眼尾留下的细纹都别有情致。

    第十一回

    武德五年,曾被秦王所败逃往突厥的刘黑闼卷土重来,携胡兵作乱于山东,秦王讨伐大败,奉诏回京。

    大朝过后,李元吉硬是拉着太子,带了东宫和齐王府的几个幕僚去了平康坊。

    平康坊紧靠西市,是秦楼楚馆青院勾栏聚集之处,红尘男女莺莺燕燕,胡姬胡舞江南娇娘应有尽有。李建成对这地方也算熟,朝臣做完公务,没事了就来这儿请请客,听听曲,互赠妓子拉拉交情,哪有不熟的。

    房中七八个妙龄的上等妓子伺候着几人,李元吉喜好这样特别会讨巧的,李建成也懒得提要求,他却是更为喜欢闺秀女子。

    秦王克洛阳,其功可谓势压群雄一时无人能及,自回长安就被太子有意压着,但正因如此,其反而愈加持功骄纵。

    此次山东之乱还不知圣人派谁去平,李元吉只满心不快地对长兄报怨秦王,旁边几个府臣也是应和,尤其东宫对秦王怨气堆积已久,平日里不敢多言,此时看与太子亲近的齐王说,也忍不住插上几句。

    偎在身侧艳妆高髻的女子很会察言观色,见李建成为众人之首,举手投足皆是文雅有度,于她更无几分兴趣,便不敢失了仪礼,只低眉垂目为尊客斟酒分食。

    李建成言语不多,一如往日温润谦和,心情却算不得好,自李世民回来他几乎就没有了高兴的时候,前日魏征竟进言将二郎诛杀,此自为上策,而又如何忍得。

    纵然他能忍得,太子建成又如何忍得。

    “公子……”身旁女子忽然出声,丹蔻葱指将垂至酒樽里的冠缨捏了出来,已经浸湿了。

    太子长琴从不惯于将冠缨系于颌下,喉颈前略微的勒束之感叫他万分不喜,无论在人界或天界,若非谒庙祭祀大礼之时,绝不会将冠缨系起。

    忆起昔年曾莅临仙界,于太虚境外兴起抚琴。九霄云雾胧华殿,清灵琴语绕指间,赤锦丹舄步摇冠,素帕寄情神女思。

    神心淡泊时,他从不多瞧华宫一眼,不理仙子倾慕之言,可如今想来,他太子长琴乃上古之神,诞于洪荒,生来知礼乐,精音律,琴艺天地无双妙绝六界,战神之名威慑各族,丰姿尊华几人可当,凭什么要落得如此。

    良久恍惚,李建成似不由自主地抬起左手,两指轻持冠缨缓缓捋下,忽地抬眼说道:“二郎,我有事要先行回府。”他又看了看众人,起身走离案榻,歉然道,“诸位且尽兴。”

    李建成这一走,东宫的人自不好多呆,皆向齐王告辞,搞得李元吉很是郁闷。

    东宫中魏征闻太子回来,整理一番前去请见,李建成已换了身衣服,些微的酒气与脂粉香便也散尽了。

    李建成请魏征入室,等他见礼之后就问道:“魏卿此来可是为了山东之乱?”

    “正是。”魏征道,“臣此来意在使殿下请战,往山东平乱。”

    李建成点头,又问道:“若本宫离京,秦王当如何?”

    “秦王讨刘黑闼水淹三军,方大败而归,爱将罗士信被斩。”

    “此番刘黑闼尽收夏军旧部,实难对付。”

    魏征上前一步,道:“宫城禁卫军皆由殿下掌管,殿下监国理政,在长安经营多年,秦王骄横,其根基却远在洛阳,断不会贸然行事,只要殿下在一天,他便不敢恣肆,若殿下领兵在外,他更不敢轻举妄动。”

    “是啊,只要本宫在一天……”李建成似叹息,忽然一顿,又看向魏征。

    魏征转言道:“秦王连番征战,克洛阳之功又尽算在了秦王头上,一时风头过胜,殿下此去也好压他一压。”

    五日后小朝会,帝将山东之乱问诸臣,太子请战,愿率军再败刘黑闼,必擒杀之,圣人准,着令太子与齐王平定山东。

    太子破夏都时曾答应其属官百姓,请旨不杀窦建德,而在秦王力劝下,窦建德到底被李渊斩了,以至太子失信于河北山东。

    两地对唐廷积怨,秦王不顾唐军及百姓生死,水淹三军,致使当地深恨唐军,刘黑闼打复仇旗号,招揽诸多部众,为祸边境,一时杀得势如破竹。

    而李李建成将要出征时,竟闻李道玄身亡噩号,虽私交不多,也是心感悲戚。

    李道玄也是皇室宗族,李建成的小堂弟,早年就随秦王四处征战,被刘黑闼围杀于博下,不过未及弱冠,年方十九。

    哀矣。

    李建成心中恼恨,誓为族亲雪仇。

    初夏六月,太子点将出征。李元吉为先锋,殷开山为副帅,冯立、薛万均、韦挺、魏征等一干将领谋臣随行。圣人送太子于玄武门。

    万物勃发,正是风暖时候,晴空万里碧洗如水,李建成仍是那一身赤衣玄甲,扣住腰间青玉鞘易水长剑,如玉面容上带了苍冷,逆着艳阳金光,身姿巍然,不敢仰视。

    身后万兵如巍峨山河,迤逦无尽,缓缓开出长安。

    太子离京,李世民心上铐着的桎梏瞬间崩离,就如同久谋越狱的人突然被突然被放了出来,轻松兴奋又立刻蠢蠢欲动。

    秦王长年混迹军中,四处征战,拥趸数众,而太子近年监国理政,离军颇久,除了太子的直系兵马,太子一党的军力分散各处,都不直接为他所控,在军权上本已落了下乘。

    太子与秦王不和,军权旁落于秦王自非其所愿,却正好借此次秦王兵败,请圣人解了秦王兵权尽数交给齐王,巩固东宫势力。

    两厢失意下忽然放松,他恼自己对李建成忌惮至斯,又恨太子与齐王将他一军。

    李世民不意外地想到了齐杨妃,那个柔媚多才,却独守空闺的女子,耐不住寂寞的女子。不知何时二人私情暗生,不知多少回背德苟合一处,李元吉在外征战竟是丝毫不知。

    这回李世民私约齐杨妃,不巧却给平阳公主瞧在眼里,心中惊怒,也只是默然回府。

    鲁冀战事愈紧,齐王李元吉首战不利,镇压之策使军民更恨唐廷,太子与罗艺合兵,徐图刘黑闼本营魏州。此战若定,大唐天下就真正平定了。

    太子急令齐王停止镇杀,以安抚为重,齐王即告安两地诏降即释,却无人信,数州皆反。

    李建成最是知道怎么以治国之法治军,刘黑闼集结的大都是乌合之众,平民百姓能好好过日子哪里会惹事,长年战乱,加上唐军的两次镇压,也是逼到了尽头,只要出策安抚,必然不攻自破。

    一路征战至洺州,李建成获俘众多,都尽数释放了,唐太子的威信在两地重立,诏降的人越来越多,敌军心离势散,不日就可拿下刘黑闼的本营魏州。

    十一月,北地大雪连绵,冰封天地。

    李建成身着轻甲,裘氅及膝,雪积了有一尺厚,埋到了革靴面上,他的身上已落了一层不化的银白。

    易水站在他身后三步之处,大街上人来车往,这二站在街心足足有一个多时辰,半步未移,谁也不敢去招惹。

    李建成盯着脚下的白雪,攥剑的手已经泛了青紫,身体里的血兴奋得快要烧起来,微弱的,隐约的,熟悉至极的感觉,似乎要破土而出。灵魂间的吸引,什么样的封禁术都无法隔绝,就算是女娲也不行。

    焚寂,那柄用长琴半魂铸成的剑,他的灵魂,在这座城里呼唤他,要他的陪伴,要和他融为一体。

    越来越近,越来越强烈,悸动得就要失控,好似等待一个付尽毕生的爱人,那人踏雪而来,不留痕迹,飘渺无息,却牵动了他所有心神!

    长街尽头一个六七岁的女娃扶着一个中年女子过来,女娃里里外外不知裹了几层,整个人都被赛进棉被了一般,抱着一柄套着粗糙剑袋的长剑,而她扶着的人一脸苍白病容,犹有美丽风情,却薄衫短袄身姿笔直,全不见冷。

    她们似走得极慢,却瞬间已到李建成身后,易水剑挡住女娃,兜帽下女娃眨了眨大眼,抬头看向太子。

    “留步。”李建成笑了,漫天冰雪都化了几分,他只是看着女娃,似乎连余光都未瞥到她怀中的巨剑,“你身边的这位前辈身受重伤又中妖毒,我却能治好她。”

    女人咳了几声,唇红如血,半合着眼问道:“你是在等我,还是在等这把剑?”

    李建成没说话,轻抬手,易水上前领二人先行,走向前面的客栈,李建成随在最后,他的眼睛都似泛了赤红,又幽深如寒潭,雪上深浅微错的脚印如他的心绪。

    千年的生死沉浮都不能让他在此刻平静,因为已经等等太久太久了。

    弥漫天地间的雪还在落,无始无终,极目望不穿这雪幕,万里银华千丈萧瑟,有马车奔过客栈门口,震落了些许墙头的松雪,两道车辙又被路人踩得断续。

    慕容紫英坐在墙上,琼华道服外罩了雪色短氅,他看着客栈大门口贴的对联,正往嘴里塞一个豆陷儿的甜包子,刚在白嫩面皮上留下一个浅牙印,唇角就溢出一丝鲜红来,他皱眉抹去血丝,继续吃他的包子。

    第十二回

    焚寂剑在幽都千年,与六界隔绝,被女娲神力压制,有灵而无识。暗无天日的冰冷里,禁锢的痛苦,无时无刻的冲撞,看不到黑暗也等不到阳光,什么都没有。

    怨煞疯狂滋长,无所去的恨每时每刻都沸腾着,焚寂煞力越强就涨得越快,幽都的禁制日益削弱,却还能撑个几百年。然而剑中的灵魄不知何故凝起龙脉神息,暴露了幽都所在。

    妖魔群攻下结界尚在,大巫咸坐镇幽都,让巫姑带剑出了幽都,真正护剑的,却是巫咸仅七岁的女儿,韩辛子。

    深夜,没有月亮没有星辰,整坐城埋在雪里,天地间只有雪落的声音,客栈里漆黑得如搅了一团墨,睁眼都瞎了一般目不视物。

    韩辛子盘坐在榻上,依墙抱剑而眠,焚寂流淌出血色暗波。

    翠叶在清澈的水中翻滚着,能看到水底瓷上凤羽白描,有人倾茶入杯,她撩起青罗长袖,抬头去看琴案前的神祗。

    长琴皱着眉头,他盯着案上的凤来琴,乌发颓委在琴弦上,广袖褥裙铺落,朱雀凤纹燃成火,瑜玉双佩红缨乱沾,满殿的华灯彩晕模糊了他的眼睛。

    “殿下又是想起那瑶山水虺了?”玉阶下青罗女子声音飘忽。

    “水虺?”长琴呢喃,愣了良久才摇了摇头,如瀑长发晃晃,上面暗华似流动起来,缠住了琴弦,他道,“有人唤本宫来。”

    凤来琴忽然被煞气所吞没,幻为赤黑色长剑,血气盈了满殿,黑煞腾腾,剑身翻转剿断无数青丝。长琴疾退,无穷无尽的恨冲击他的灵体,怨煞疯狂缠绕,想得到他,想要融合,想让他来陪伴。

    他恨这世间一切,亦恨太子长琴,恨另一半自己。

    李建成睁开眼睛,血从唇角滴流,咂在地板上,声音沉闷,越来越快。剑中命魂为他体内仙灵所引,突破幽都封禁,席卷煞气侵入他的身体,纵然他们同源同体,有仙灵相护,这身体却承受不住如此凶猛的怨煞。

    “主人。”易水急唤,他靠在窗上,客栈周围妖物渐聚,煞气愈浓。

    李建成擦去唇上的血,拿起剑向前半步,身后墙壁忽水一般荡起波纹,穿出一柄殳刺,直扎向李建成后心。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叮一声轻鸣,金玉交鸣之声瞬间叠叠不落,寒光四颤,其音如急雨又戛然而止,李建成侧身立于窗前,长剑已收于身后,寒凉雪光映他面如白玉,剑未曾出鞘。

    易水挡在李建成身前,双手握住袭来殳刺,指间隐约绕着朱红。他因毒化灵,成形之日体内就带着长琴所制的剧毒,见血封喉,妖魔皆惧。

    煞气包裹了整个客栈,附近妖物都被吸引过来,长街上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眼前的雪地上却凭空冒出形形□□似人非人的脚印。慕容紫英退到客栈门口,望了望无月的天空。

    在客栈外布下一层结界,十步外一层,二十步外再一层,慕容紫英抽出剑,脱下短氅放在一旁。困在结界间的妖显出形来,煞气影响下个个神智不清,修为不深未成完整的人形,睁着一双双红眼,夜里如到处飘荡的红灯笼,人类的形体,野兽的獠爪尖牙,水妖满身鳞片,狗头蛇尾,猫耳人面,花草树石形如厉鬼,它们盯着慕容紫英,狠狠攻击结界,少年持剑立于阶上,只静静看着。

    漆黑的客栈里忽地亮起一点幽光,韩辛子几层的棉衣像个小雪球,捧着一盏油灯挑开门帘,将怀里往下溜的剑抱紧了些,轻轻踢开房门,里面顿时亮了几分。

    屋里几人动也未动,没有谁肯给她一个眼神,韩辛子将油灯摆到桌上,看了看易水手中夺下的殳刺,脆生生地叹口气,对李建成道:“请阁下不要怪罪巫姑,这也是她职责所在,我将这剑归还,还望宽慈救她。”

    这剑中灵魄是长琴半魂,剑自然也该是他所有,用他人之物央求其救自己的人,小女娃觉得有些歉疚,不好意思去看李建成,听他应声,举手将焚寂扔了过去。巫姑已是力尽,见此大惊下仍想去夺剑,被易水一把按住,顺手也解了自己的剑毒。

    韩辛子就是个小大人,甚至比大人还要看得开,她们现在也斗不起这位战神的半魂,她轻巧地钻到易水与巫姑之间,扶着巫姑往门口走,仰起头道:“别人的东西总不该拿的,就算是女娲娘娘,也不该。”

    门被轻轻合上,闪烁的油灯终于安稳下来,太子冲窗外扬了扬下巴,转身走到桌边,抚灭了灯火。

    夜起风声,慕容紫英在第一道结界外走着,雪上横尸遍地,枯骨断草,腐肉毒血到处乱溅。琼华援战幽都,混乱下就他一人发现焚寂去向,暗中随护,在幽都已受了些不要紧的内伤,一路上焚寂之息为禁制所封,也没有横生枝节,万没有想到,皇太子建成竟似与这凶剑有所渊源,不然一介凡人如何感应到焚寂所在,如今煞气暴涨,恐与此人不无关系。

    现在慕容紫英头疼的不是这些被引来的小妖,而是被煞气影响的漫天雪灵子。这些雪天的小精灵本是冰寒极阴之气凝成的,焚寂煞气为至阳,两相霸道下阴阳不合,一个个雪灵子冷不丁地爆炸,这样极致阴阳的一团灵力炸开,不肖一会就能把他的结界轰碎了,现在他忙着加固修补结界。

    一抹清烈剑光从客栈飞出,穿过最里的结界落在慕容紫英身侧,化为一个墨青锦衣的少年,手持青玉鞘长剑,看着第二层结界外的妖物,浑身都是凛烈之气。

    少年仍如初遇时未有变化,慕容紫英看着现今比自己矮了一分的易水,皱了下眉,易水见此便道:“主人自有能穿过你这结界的办法,他叫我来帮你。”

    慕容紫英眉却皱得更紧,问道:“如何帮?”

    易水抽出长剑,走到了第二层结界外,才道:“主人说你的结界很好,若要散去雪灵子,就用天陨之石加持结界。”

    慕容紫英立刻明了,点了下头问:“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出去?”

    易水道:“欲不利于主人者,该杀。”

    群妖拢聚,结界幽幽散出暖意,附近雪灵子尽数消融。凤来琴穗与焚寂相合,阳胜于阴,则寒雪退去。剑光密如急雨,易水在结界外四处击杀,尸体堆积得像砌了一道墙,慕容紫英也无意帮他。

    寒风从窗户往屋里扑,却带出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在潮冷的暗夜里涌动了群妖,慕容紫英一惊,浑身紧绷立刻飞身过去,被易水剑在半空硬截下来,震得他落地退了好几步。

    易水横剑阻在客栈门前,喝道:“主人有令,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得接近。”

    “他在干什么!”慕容紫英恐焚寂有变,亦担心太子遇险,而易水既然拦下他,有事的就绝不会是太子。

    血煞巨浪一般扑冲下来,慕容紫英本就受了内伤,此时被压得一口血梗在喉咙,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巫咸加于剑上的禁制被彻底摧毁,海啸般的煞气让不少妖物直接魂飞魄散。

    慕容紫英张嘴,血就涌了出来,他一瞬不瞬盯着易水,咳出一口血,冷道:“让开。”

    易水更是向慕容紫英逼近了半步:“若要上前,就杀了我。”

    “焚寂异动事关六界,即便是殿下,他也担不得。”慕容紫英眼露杀意,他手中的剑铮然微鸣,上面的血被滴滴震落,如一个兴奋的战士。

    易水勾起嘴角,竟是和太子极为相似,叫人分不清是讽刺是温柔,轻声说:“易水遵主人令,也是无关六界。”

    慕容紫英出手,刹那间剑光乍破,清华断雪。两柄可称绝妙之剑,皆未锻造到顶峰,这本该倾世一战,却都是少年江湖,意气轻狂。慕容紫英冰寒之属,剑攻厚重如斧又轻巧似针,如北国白凤鸿鹄,身处风穴,剑成冰羽,凤鸣长空,千山万壑之势竟一时压得易水这个剑灵也战得吃力。

    鲜血绘成的繁冗古阵铺了小半个屋子,神秘沉重的气息如它的历史叫人喘不过气来,焚寂悬在这古阵之中,高涨的煞气又潮水般骤然落下。血腥充斥了所有感官,被煞气缠裹的太子长琴盘坐于剑前,血从他腕上滴流不断导入阵中,双目中无边无际的怨毒与憎恨,暴戾几乎席卷了他整个灵魂,战神天性的杀欲叫嚣着。

    可他那怕痛得万蚁蚀骨,那怕神智泯灭无几,那怕已是肉体凡胎,汗如泼雨颤栗不住,竟似还秉着上古之神刻到骨髓命魂里的傲,生生未能挪动半毫!

    那紧蹙的眉心凝出圆润如珠,赤红如血的煞灵印痕,竟似一颗出尘绝艳的朱砂痣。

    在这具身体里无法使用灵力,只能以血引之法唤出剑中半魂,凭这具身体和深入他魂中强盛的龙脉之息,更凭同魂同源永远无法阻隔,至死不休的相吸相引。剑中命魂四魄几乎被长琴尽数纳入原身凤来,可最后一缕中枢魄却被死死封于剑中,乃因女娲于剑成不久亲下的封禁,即使过了千年神力已弱,也任他魂魄相引,龙脉相融,扣住这一缕灵魄半点不能撼动。

    中枢魄与命魂为一体,中枢魄不全,则命魂不全,命魂不全,不可轮回。

    这叫太子长琴,如何能甘心。看到焚寂时有多大的欣喜,现在他就有多大的怨恨,恨不能杀尽仙神,指天道质问,问为何这天浩瀚,这六界宽广,却容不得他太子长琴。

    焚寂剑上红芒一弱,忽然死去了一般,坠落在地上,余声未尽,长琴手腕上的伤口已自行愈合,看不出一点痕迹。他因失血过多而虚弱苍白,冷得像掉进了冰水里,浑身都麻木起来,眉心朱砂时隐时现。

    剑中半魂煞气过重,两魂一时不能完全相融,煞气被长琴锁入凤来原身,这凤来琴是长琴神修之本,虽尚不全,也自可压制。

    太子有些艰难地站起来,满地的血符收拢,都钻到了黯淡不少的剑身里。以前焚寂虽有命魂四魄,却没有主智的天冲灵慧两魄,故而一直有灵无识,过了千年也没修成能化于剑外的剑灵,若有一天,这血中龙脉之息能助一缕中枢魄化形,必会来找长琴。

    就算大唐国运不长,他太子长琴也等得起了,只要能将凤来重塑,那一缕残魂也于他无用。

    第十三回

    清晨雪已经停了,太阳出来照得满世界金灿灿的一片,看得人神清气爽,心情都飞扬起来。

    新雪盖了一层,客栈门前干净得连半个脚印都没有,简直是铺了上等的白绒毯,看得人舍不得踩。十步之外,三百具甲骑兵把客栈包围得严严实实,吓得整条街都没人敢靠近,家家把门关得死紧,骑兵围成一圈全不动弹,只有偶尔几下战马踏蹄响鼻的声音,还能提醒他们的存在。

    屋里也没个伙计的人影,易水侍奉在李建成身侧,已经三次撤换主人面前那杯晾着的热茶,即使这杯茶一直没被碰过。

    巫姑躺在隔壁,其他人都聚在这里,李建成在念方子,他已说了半个时辰,却仍没有说完。要同时解巫姑所中的几种妖毒,治愈她所受的内伤,清毒后的调理,各种药物相生相克,其搭配和熬制,日常饮食住行要忌的要加的,对他来说自然手到擒来,可细讲却费事得很。韩辛子趴在桌上奋笔急书,生怕少记他只字半句。

    女娃聪慧也只有七岁,许多写不出的字,都是她身旁的慕容紫英提说,昨夜易水伤了慕容紫英持剑的右手,七日内都不能使力,也无法代笔。太子将焚寂还予幽都,还开方治巫姑的伤,昨夜变故究竟是什么,究竟因何而起,究竟是何结果,他慕容紫英此行似乎什么都不知晓,就已无事可做。

    李建成说完最后一句,默了一阵稍歇了下,才端茶呷了一口,道:“以上便是。”

    小女娃大呼口气,揉揉酸疼的手腕,娇声怨了两句累,扔下笔对李建成甜甜一笑,拜行大礼道:“多谢殿下,殿下万福。”

    “你可是这么多年,本宫见过最乖巧的孩子。”李建成点了点头,抬手令她起身,说道,“且去吧。”

    韩辛子收起长长的竹简,抱到怀中对太子又是一拜,一溜跑了出去,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头看一眼。

    阳光的晕染下,李建成一身玄甲多了几分华丽颜色,贵气庄重之余整个人明艳不少。他去看慕容紫英,却正对上慕容紫英看他的眼睛。

    慕容紫英有一瞬恍神。这双眼睛明亮,深邃,温柔,坠入了万千星辰,揽尽了世间繁华,揉碎了春水多情。他的眼睛里有一个世界,任何人都想拥有的世界,故蝇营狗苟的尘世上,无人不为其吸引。

    少年不知自己是什么样莫名的感觉,也无法去形容,只能在心下慨叹一翻。

    李建成似乎发现了慕容紫英的不对劲,他闭上了眼睛,慕容紫英一惊,忙低头讪讪道:“紫英失礼。”

    “心怡之物,当然值得多看两眼。”李建成笑了,压着一丝不悦,颇不经心地说道:“群妖难缠,幽都虽有所倚仗,此战也未必能尽早结束,昨日易水伤了你,致使你七日不能用剑,本宫自然要管。”

    慕容紫英不语,他看着地板上金闪闪暖融融的阳光,深冬寒风从窗户卷进来,好似从他的身体里吹了过去,冷得连知觉都没有了。

    “本宫赠你一物,可愈你的伤,亦可保你无虞。”李建成睁眼,翻手一弹指尖,飞出一缕似赤似金的丝线,在阳光下极为耀眼,像灵蛇一般,一圈圈缠上慕容紫英的手腕。

    丝线里蕴着瀚海一样广阔无尽的力量,慕容紫英被这惊涛拍岸的感觉震得晕晕乎乎,等他定神只觉得热,热得要出汗,所受的伤都已没了痕迹。他实在不敢收这样的东西,也不敢拒绝,想把它拆下来,可这丝线就像长在了他身上。

    慕容紫英想问他是什么人,不止一次质疑他的身份,可他认识的只是殿下,是显德殿上的太子,还能是谁,有谁比他更尊贵?

    慕容紫英问道:“殿下,此为何物?”

    太子道:“琴弦。”

    三百具甲骑兵列成阵,满是战场上积下的悍杀气,庄重肃穆,看一眼都觉得沉重如山,仿佛远闻沙场鼓声。

    李建成走出客栈,踏上松软干净的雪地,三百骑兵一齐下马,厚重的甲胄和马甲一阵铮棱乱响,打千行礼,雪地顿时被砸出了无数个坑。

    “叩见太子殿下!”

    李建成一眼扫过大唐最精锐的装甲骑兵,脚下不顿地走过去,前面兵士依次挪身让出一条路来,他走出来翻身上马,才令众人起身,策马先行:“回营。”

    众兵士同时上马,令官长声一喊,披甲带刀的骑兵队缓慢前行,声势浩大震得大地都在颤动。

    治军与治国自然相通,太子施仁策,不杀俘连坐,甚至免赋税,民心安定,个个盼着战乱早些结束,无人肯作乱,贼寇也就无所依靠了。刘黑闼缩在魏州本营,已是强弩之末。

    大唐开国以来征战不休,连皇室宗族都不安稳,战场万变,朝不保夕,多少白发人送黑发人,战乱飘零,连尸体都寻不见,能安定下来,给已死的人上上香也好啊。

    何以别离久,何以少团栾……

    大雪连绵几月,无论是苍天还是那群乌合之众,都完全阻止不了唐军破城的进程,势如破竹,天子剑所指,唐军所向披靡。一路杀伐,血染红了满城的雪,又被铺上新白,太子御马踏在雪上,率军入城。

    左右魏征与殷开山,文臣武将随后,暮色里浓重得搅不开的金色朱红,城门下沉重的阴影中一片晦暗,太子闭着眼睛,重甲军队踏步轰隆之声炸如雷响,震得人五脏六腑都颤动。他似乎听到了尖锐的箭啸之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远在百步之外,刺至耳畔,易水寒光跃鞘而出,猛然睁眼,天光映着雪光,银白安宁。

    “殿下?”魏征底声惊问。

    “可吓着先生了?”李建成温和笑问,忙收敛杀气,将易水按回鞘,“我无事。”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错觉,可那惊惧却实实在在扎进了他心里。

    魏征见太子有些恍惚,不知他心里琢磨什么,对着太子,无论何时言政都是不会错的,左右无大事,便道:“殿下,刘黑闼被生擒,残部遣散,其中突厥人,及此贼首,要如何处置?”

    “突厥本就是我朝大患,这些外族……”李建成顿了顿,轻叹口气像是无奈,凤目微眯扬起一个笑容来,“斩草除根。”

    魏征一直担心秦王谋大位,对太子不利,太子念旧情不肯杀之,可太子又不是个优柔姑息之人,情到尽处,太子定不会再纵容秦王。

    十二月,突厥乱贼尽数清剿,银雪满长安,太子还京。

    冰天雪地的,长安百坊繁华热闹的气氛反而叫人觉得热,山东平定,大唐的命运才真正开启,盛世将至,谁都不会想到这千万将士的血,谱写了一曲怎样的长恨悲歌。

    国运已开,虽在预料之中,却变化得太快,魏州归唐之后,灵魂里暴涨的龙脉之息把太子长琴彻底拖住了,魂魄将全魂力充盈,本该得到了长久的生命,可现在他和大唐紧紧绑在了一起,这种联系还会越来越紧密。大唐国运若衰,恐怕会损他神修根基,上天真是待他不薄啊。

    若非如此,他怎会将凤来琴弦给予慕容紫英,那个与他不过数面之缘,修为低微弱得可怜的少年。

    天子百官着具服迎太子凯旋,千人仪仗,从玄武门外到眼前,阵式摆了几里,李建成下马率众人走过去,甲胄在身,未行全礼。

    李渊看着意气风发的长子,说不出的高兴,上前握住李建成被冻得冰凉的手,疼惜道:“虽然你在奏上不提,朕却知道此战你吃了不少苦,好啊,好,大郎定了山东,此功无人能比!”

    “大人……”李建成握紧了这双手,扫过一旁的李世民,笑道,“儿许久未经大战,怎敢当,论开国累战之功,还属二弟。”

    秦王与太子对视,一个严谨凌厉,一个温柔似春风,李世民看着那双清华无双温柔无限的眼睛,竟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凉透了全身,连笑容都僵了起来:“长兄实在谦逊……”

    李建成挑起唇角,笑意更甚,切问道:“二弟近来可好?”

    “看二哥气色,无军政扰心,一定十分惬意。”身后的李元吉忽笑着然插了一嘴,顿时气氛凝滞。

    李渊不说话,附近臣下都低着头谨小慎微,李建成回头看了四弟一眼,便又笑起来,这一笑竟就将几人间的僵持缓和下来,对李渊道:“那阿耶就好好办场庆功宴,封赏功臣,此战大捷,绝非儿一人之功。”

    李渊抬眼去看太子身后的众人,个个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心里竟生出一丝惆怅来,点了点头。

    夜,太极宫中楼台宫阙,华灯万盏。

    宫女嫔妃穿得如花如虹,穿行间带起香云彩霞,红灯映着芙蓉面,场中舞娘红妆雪衣似清莲,摆腰成风柳,水袖旋成月,香风阵阵透华殿,乐声袅袅乱长安。戴冠服锦,文臣雅士,王公贵族,金盏交错,一具具裹着罗绮的女子肉体环绕开去,旖旎粉香,酒从盏中漾了出来。

    凤目中星辰迷离,恰似脉脉含情,金色冠缨被持在指间,缠卷拨弄,睫羽似蝶微微扇动,他左右轻晃,目极四望,流光在金冠上跳动,冠上红珠艳于血,点漆黑眸半盛醉意,一个,一个地去看,看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人生有百态,从这一片欢喜里,去找悲,怨,哀,怒。

    太子舔了舔唇角,露出一丝餍足。

    第十四回

    尹德妃已有一子,然而她仍是个年轻的女人,青春正盛的女人,姿容明媚,正得圣宠。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难有一颗安分的心,她要巩固后宫的地位,李渊那个老皇帝不知还能活多久,她不想还没真正活过就失去所有,在清冷的寺院里埋葬自己。

    不知看到什么,让她整个人都激动起来,细嫩的手指忽然扣紧,指甲刮在红杉木上的尖锐被埋在了喧闹里。廊桥上挂满了红灯笼,在水中倒映成粼粼红光,一片如梦似幻的红里,站了一个胜过红尘的人。

    金冠金服,外罩无袖赤锦长衣,如枫艳红一点环佩翠玉,步履轻漫,把玩着冠缨随意顾盼,一举一动摄人心魂,那说不出的,与生俱来的华丽与高贵,万人之上,一步之遥,他的身上是永远的荣华富贵,是半生的后宫之权,是一个女人对爱情的所有幻想。

    莲步轻移,尹德妃仪态万千地走近,端庄之下风情媚人,不经意下眉梢眼角都是欲拒还迎的作态,脸上泛红不知是太过兴奋还是酒喝多了。

    李建成听到了脚步声,他没有回头,辜负了这人间少有的美色,竟抬脚就走,像是身后的人可怕到让他问一句也不敢。这可急煞了尹德妃,眼看离那个金贵的背影越来越远,一跺脚唤出了声。

    “太子殿下。”

    李建成忽然停下,转身笑道:“德妃娘娘可是有急事?”

    “并非急事,却是要事……”尹德妃走到他面前,她端着宫妃的雅态,几次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却道无言胜有言,令人诸多猜疑,竟似无处搁留香闺意,一腔委屈痴嗔。

    她恐惧得要命,所有的话这时候都说不出来,什么手段都用不上,用身家性命去赌,能博几分赢。

    他们之间有一步的距离,尹德妃忽白忽红的脸色脂粉也盖不住,摇晃的红光太浓重,李建成倒没看出什么来,他与尹德妃素无来往,今天此女子行为怪异,他更不想招惹。

    “既非急事,本宫就先走了。”李建成扫了眼桥头,甩袖离去,走得干脆。

    尹德妃呆立在廊桥上,见太子离去竟不觉松了一口气,随之又是恼恨,夜风吹起她的轻纱,曼妙身姿融在红影中,忽然就垮了一般,尽是颓废落寞。

    张婕妤走上廊桥,她从头看到尾,太子早就看见她了,尹德妃若敢逾距,可真就在宫里呆不下去了。太子何等人物,岂是那么容易被媚惑的,姿色出众到底也比不了那妲己褒姒,难道太子会缺女人。能在宫里得宠的女人哪个简单,尹德妃又是被何人怂恿。

    她走到尹德妃身后,柔声似水道:“这天下将来是太子的,太子敬姐姐为庶母,可不会拿姐姐当女人。”

    “谁说这天下一定会是太子的?”尹德妃轻声道,却似一道惊雷,在夜里被生生按下。

    乐声一刻未停,湮没朱红墙里,玉人舞腰,杀机暗藏。

    皇家宫廷舞乐已算是人间技艺之巅峰,单论技巧已能让长琴都高看一眼,其音韵情韵却是下品,这琴师浮于技巧,有形无灵,艺也称不上,徒增人惋叹。

    这回宴上太子是众星拱月的主角之一,被人拥着到处敬酒,好不容易偷几分清静还被女人搅了心情,见李元吉来也不收敛脸上不豫。李元吉明显喝了不少,脸上通红目无精神,一个不留神就找不着大哥了,这时候见他不高兴,酒劲一冲路都走不稳了。

    “长兄!驻足驻足。”李元吉从旁拉住李建成,“这是往何处去?可是谁人对长兄不敬?”

    “无事,左右不得清静,喧声扰人。”李建成见他摇晃,挽住人斜欹于亭柱,“四弟,来陪为兄喝酒。”

    左右侍奉闻此,银壶御酒摆上满桌,二人盘坐于榻上,摒退侍人,李元吉倒满两排空杯,大有灌醉李建成的意思,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喝了个痛快。酒并不易醉人,李建成有易让他醉,他就醉了,醉得酣睡过去。

    令人送齐王回府,李建成去找李渊要告知一声,殿中见到李世民,二人皆是无话能多说,李元吉回去也免得他们相看两厌,酒醉易生事,若冲突起来可不好收拾。

    说了齐王,李建成已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道:“阿耶,可否借宫里一卷书?”

    李渊正吃得正开心,头也没有抬:“可是府库藏书?”

    “嗯。”

    府库藏书尽是孤本绝品,人界最深渊的知识都集结于此,李渊想了想,喝了口酒道:“那可不好找,朕明天叫人给你送去。”

    “不用不用。”李建成讪笑道,“今天被灌了不少酒,正想早些回去,不然非醉得出不了宫门。”

    李建成要找的自然是那卷《天星子》,如果《天星子》上记载了琼华叛逆要用的星阵,他起码也能将此事推测出一二分来。逆天之行非同小可,修为高者都会有自己的特质,依此甚至能推出其人,只是琼华那边还不甚了解。

    他实在很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大胆,以人界皇族的命运来祭自己的成仙之道。

    烛灯点点被黑暗包裹其中,藏书室太过宽广,说句话都要回荡许久,丈高的书架成列成排,成千万册的书籍,一室古墨馨香。

    李建成提着灯笼,轻车熟路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素帛卷轴,除了封上的金线御刺,并无特别之处,而这上面的东西是窥天之人最想得到的。

    想想觉得可笑,人界被视为六界之末,因为人类太过脆弱,可他们得到的,创造的,哪一界都比不了,也许正是因为短暂与渺小,才尽其所用,竭其所能,缔造了人世的变幻与繁华,生生不息。

    李建成把灯笼递给身旁的掌事,令道:“在册上记下本宫的名字,本宫将来定会将它归还。”

    见年轻的掌事愣着不说话,李建成笑了声,也不管他,收起卷轴转身便走,脚步声清晰回响,出了府库徒步回东宫。

    宫中太子妃相候已久,备好了一切就等宴罢的太子回来。

    室内香雾浓郁,玉炉焚椒兰,床幔委地。李建成沐浴更衣后,披着湿发翻看卷轴,其中玄妙令人不忍卒读,一时忘了时辰。

    郑观音铺好床,看了他一个多时辰,见过了往日就寝时间,才出声道:“夫君以往宴罢回来都不会再处理任何事务,睡得比平时还早,今日夜读真不劳累么?”

    “今夜的确多事……”李建成收起卷轴,猛一回头,见女子一身素衣,乌发如墨泼纸,黑白分明,眼波微漾,笑意慵懒,清雅女子此时亦有媚态。

    半年征战铁血沙场,岂不想温香软玉滋味,此时心中起意,不禁笑道,“再多一事也无不可。”

    “夫君?”郑观音见李建成走过来,却似更精神了。

    红烛摇曳,一点销人魂,香雾引梦,千丈情与春。

    李建成动作轻柔迅速,一把将妻子横抱起来,大步走向床榻,郑观音惊得叫了出来,立刻搂住李建成的脖子。

    白净脸颊羞得红云如霞,柔和明艳宛若少女,郑观音躺在榻上,拽住李建成的交领,再问:“夫君真的不睡?”

    李建成在她唇上印了一吻,闺房私语惹煞人:“我们一战到天亮。”

    娇声连叠起,夜深月色静,春情春动红春帐,鸳鸯被翻浪。

    血溅绣床,慕容紫英拔出尸体上的剑,看着满地妖物化为枯骨,还剑入鞘。

    清晨寒风撩动百帘血幔,尘土飞扬扑天盖地,连路都看不清,废弃宅院到处是残断破败,却也不难看出曾经气派。

    幽都之战即结,琼华则日撤回。慕容紫英妖魔不近,剑不留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短短几日斩妖无数,在琼华弟子间声名大显,每一挥剑皆隐隐有琴声相合。他手腕上的赤金丝太过耀眼,衣物遮不住光华,更遮不住太古仙灵之气,惹琼华弟子非议,更惹来追求仙道的妖和修者觊觎,麻烦接踵而来,可这琴弦他拿不下来,也是全无办法。

    掌门召慕容紫英先行回琼华,这几只修成人形的蝴蝶在半路布下幻阵,以致他耽误了半个时辰,饭还没吃。

    天已经大亮,朝霞金中卷赤很是好看,尘埃落定,慕容紫英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翻出随身带的干粮,拿个烧饼开始吃。院子里几具尸骨想必也是没有亲友来收敛,就算是妖,曝尸艽野总归不好,慕容紫英吃完,抹了抹油,捏了个法决让尸体化为尘埃,归入泥土。

    慕容紫英咬了个馒头在嘴里,收拾了东西起身,紧了紧背后的剑,大步流星走出废宅。一只青蝶顺着墙飞得无力,奋力跃出残破窗口,苟延残喘惹人怜,慕容紫英偏头看着它,缓缓握住剑柄,看着它越飞越高,越来越快,猛然把剑抽了出来。

    他听到琴声,他记得这个琴声,听过一次,天下琴音都再也入不了耳。

    “殿下?”慕容紫英御剑循声而去。

    他绝对不会相信太子会莫名出现,倒是很想见见,这个能将世上最绝妙琴音彻底复制的人。

    第十五回

    华锦少年未加冠,垂髫扫眉,眸胜星子,小小年纪气势凌人,端坐在案前抚琴。

    慕容紫英没有见过这个少年,这个地方也没有来过,幻境里唯一熟悉的就是琴声。此处府邸富丽堂皇,按制是王公之阶,看器具上的印刺,是唐王府,当今圣人为唐王时,殿下曾是唐王世子,莫非施术者见过殿下年少的时候。

    这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太子,那双眼睛一直未变,他当然认得出。幻象不是由他的记忆而生,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物,对殿下年少时如此熟悉,还图谋不轨。

    慕容紫英起了杀意,他走到少年身边想打破幻境,剑已出鞘,集全力刺出,势破千钧,无半丝犹疑。

    剑气似千万牛毛小刀,刮过面颊,指下琴弦尽断,刺耳之极,少年却声如润玉,问道:“你是何人?”

    血透华锦顺剑身流下,慕容紫英抽出少年胸口的剑,看着少年仰面倒下,血从琴案上一滴滴落下,断弦摇晃着,这把琴似乎在哭泣,为主人而泣。

    剑尖轻颤,血滴被抖落,慕容紫英握得再用力都无法控制,他觉得有些冷,少年的眼睛仍旧看着他,天下最美的眼睛,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他以为这幻境与他无关,忽然明白一切还是生于自己的念。

    “殿下尊贵,在紫英面前从来高高在上。”慕容紫英挽剑还鞘,仓声断金玉,竟有一股恼恨梗在心头,他转身看着幻境渐渐碎裂,走出这个唐王府。

    若能在殿下年少时结识,殿下定会待自己不同,自己也不会丝毫不敢逾礼。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殿下更是温柔谦和,可其中睥睨轻蔑,竟被他深切地感受到,被视为世间微尘,幸博其一眼青睐,却永远遥不可及。殿下视众生平等,只因众生无一能入他的眼。

    只恨君生我未生。

    幻境尽碎,此处枫红水寒,景致漂亮,枫叶掩埋了一把破琴,弦全部腐蚀殆尽,红木琴身甚至都有些腐烂,就是这琴造了这个幻境。若是殿下用过的琴,记得殿下的琴音也没什么,可此处离长安十万八千里的,殿下从世子到太子都不曾来过,而且,看这琴被毁已有几十年,那时候殿下尚未出生罢。

    莫非是前世因果,今生断缘。慕容紫英无心多想,不知为何这幻境叫他心有余悸,抚过右腕上的赤金琴弦,御剑而去。

    此处不再有琴声,亦不再有哀彻人魂之情。

    渡魂为太子之前,长琴的确用此琴奏过一曲,可琴身音色皆不叫他满意,就随手毁了,不想这琴记下了他,琴音诉执念,遗弃百年,今日终成黄土。

    昆仑之巅,人仙之界。冷云缭绕,琼华殿宇飘渺,如雾里看花,挥开百年古卷,高山仰止,钻之弥坚。

    慕容紫英在门中辈分颇高,回来有许多弟子迎接,他的性子却并不容易亲近,没有什么朋友。琼华现在的掌门是夙瑶,上任只有几年,她资质不算高,能就任也不知是注定,还是运气。

    殿上少年行礼:“慕容紫英见过掌门。”

    夙瑶点头,直接问道:“闻你忽然之间灵力大增,是何故?”

    “是殿下……”

    “殿下?!”夙瑶面露怒色,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石阶到少年面前,“你身为修者,结识人界太子就罢了,还屡次纠缠,意欲何为?”

    慕容紫英没有解释,也没办法解释,只是继续说道:“是太子殿下所赐的琴弦,紫英并不知来历。”

    夙瑶打量少年手腕上的丝线,一看就不是凡物,人界皇族累世千年,灵宝古籍自然不是几百年的修仙门派能比,可如此厉害的东西实在罕见,要是整张琴,那还了得。

    捏起法决,夙瑶想将琴弦收到手心,一声琴音铮鸣,慕容紫英手腕上暴起赤金光芒,夙瑶整个人都被掀了出去,直接摔到地上,仙灵之力震得她心肺出血,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慕容紫英连忙上前,将夙瑶扶了起来,琴弦不受他的控制,所有想拿的人都会受到攻击,其戾气颇重。

    “此物非同小可,不得擅用。”夙瑶稍作恢复,看着慕容紫英,少年天资出色,又得贵人相助,岂能不遭人嫉恨,假以时日,连她这个掌门都及不上了。

    夙瑶蹙眉,清丽面容上显出冷意,重新回到掌门的玉坐上,令道:“慕容紫英,你心绪不宁,今日起闭关清修,不得离山,更不得再与太子来往。”

    “是。”慕容紫英仰头看了看夙瑶,攥住了手腕上的琴弦,转身离开。

    夙瑶微昂着下巴,端着掌门尊严和骄傲,可她的手上的指甲已经扣进了皮肤,颤抖不已,何其不甘。

    剑阁闭关,朱红门前灯烛长明不灭,山中一日,人世千年。

    武德七年,异变突起。

    太阳热辣辣地烧着,一个身着唐军甲的年轻人飞奔进东宫,不长的台阶几乎摔倒三次,浑身尘土像刚从地里爬出来。

    “殿下!太子殿下!!”小伙子连滚带爬,看到匆忙走出来的李建成,赶紧扑了过去,“殿下!杨都督起兵了!”

    “什么?他何以不遵本宫调遣!”李建成跄了一下,这个打击不可谓不小,转瞬间他已几乎被逼到绝路。

    李建成没有再说什么,他心里窝了一股窝囊火,发都发不出来,步如疾风独自去了书房。李渊在京外仁智宫避暑,他在长安监国处理政务,杜如晦的族弟杜风举,忽然到仁智宫告发杨文干造反,这一下来得太突然,李建成不明其中原委,只能急发密函令杨文干不要妄动,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反了。

    庆州都督起兵造反,他李建成绝脱不了干系。现在的庆州都督杨文干,曾是东宫宿卫,李建成对他说不上宠信,也的确不曾亏待,他是个忠心之人。这其中有什么猫腻一时猜不出,但背后是什么人李建成还是知道的。

    滚饱墨汁的狼毫轻灵跳脱,含一股怒煞在素帛上疾走,没有半刻停歇,李建成杀气四溢,眉心朱砂时隐时显,易水剑灵应杀气所召,在他身侧现形,很是奇怪李建成的行为。

    “主人,你干嘛不停地写清心决?”易水小心地凑近,瞪大了眼睛,“主人连这个都会啊。”

    李建成强制自己顿住笔,划出一道墨痕来,如果再不能平心静气,他实在会忍不住叫易水杀了李世民。易水见他眉心点红,不知是何物,伸手想去碰触,李建成斜过一眼来,如冰刀刮骨。

    “主人赎罪。”易水连忙跪地,不敢抬头。

    李建成揉揉眉心,再放下手时朱砂已不见踪迹,整个人像打过一场大战出了一身汗。他叹了一口气,撑着膝盖起身,缓步走至窗前,窗外一片夏日盛景,花红柳荫重。

    易水小心抬眼去看他,太子负手立于窗前,阳光将镂花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却像是被困在囹圄,如厮高贵又能奈何。

    仁智宫中,李渊脸色阴晴不定,他已下诏宣太子入仁智宫,亲自审问。

    他知道这事里少不了秦王,可谋逆造反是所有帝王的逆麟,再亲再爱的人一旦触及,都会立刻生出猜疑,划出鸿沟,何况是太子这个敏感的位子。以太子才智,可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只怕是他与秦王相都,波及自身。

    李渊发着呆,他想到了几个嫡子少年时候,当皇帝的日子是人间极致,他已经很久没有思及以前了。李建成作为长兄可以算是无可挑剔,就算不能福泽所有兄弟姐妹,对同胞嫡出的兄弟也是既教导有方,又关怀备至,闹到今天,就算兄弟相残,李建成也不欠谁的。

    李渊静静看着门外,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外面几声通传,次第传来:“太子到!”

    阳光如流火,恨不得把人间烧为焦土,李建成逆着光跨进门来,他头上的金冠被照得光芒似针,简直刺得人眼睛疼,李渊微合眼帘,看着他走到面前,撩起衣摆,跪下,行礼。

    “你来了。”

    “是,父亲,孩儿来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吗?”

    李建成抬头去看李渊,他又觉得累了,千年沉浮如何能不累,他笑了笑,温柔如往昔,说了两个字:“权欲。”

    “你!”李渊不知为何怒起,起得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李建成两个字,把他堵得一句都问不出来了。

    “父亲有什么要问孩儿吗?”却是李建成问道。

    李渊偏头不去看他,起身走到李建成身后,就这样低头俯视,伸手按住他的肩,道:“现在起你禁足在此,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踏出半步。”

    “是。”

    李建成什么都不打算做,可怜天下父母心,他曾见过多少父母亲对子女之爱,爱至己无存,爱至人无存,入人道入魔道,难不成,这人世的骨肉亲情,也如此肮脏为权欲所吞噬。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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