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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无题 作者:中元

    第4节

    两人相处久了,弱点也显了出来,但是都并不要紧。赵如磨在那之后也遇到别的人,有才华横溢的少年,亲厚和蔼的师长,但是都不及他的心上人。与卫微情定之后,他似乎获得了有生以来从未获得过的力量,他莫名地知道此刻遇到与日后遇到的人,无论聪颖、睿智还是俊朗,都不及卫微对他分毫。他自进了赵府后惊魂不定的心安定了下来,似乎只要看着卫微,不说话,也觉得很好,甚至再好不过。

    可是,彩云易散琉璃脆。他在书本看过太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他知道情深不寿的道理,但是真到自己头上,他却不相信了,于是事实再一次证明了他的正确。

    第28章

    赵如磨撇下卫微,独自一人去了卫府。去的时候被告知卫员外早已在厅堂等候。

    等赵如磨落了座,下人上好茶,卫员外特意吩咐关好门窗,然后静静坐着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不开口。赵如磨看着架势心想,看来这老狐狸对我来,要问什么早有准备。于是将本来准备好的腹稿搁下,与卫员外对视。

    赵如磨玩味地打量对面的老人,说起来这是二人第一次正式会面。最开始在县衙打过照面,然后是上一次在卫府的会面,虽然那时卫员外在场,但是所有事宜由卫微主持,两人几乎没有正面打过交道。

    卫员外年约五十开外,头发花白,面容清癯,除了被疾病折磨地经常咳嗽外,精神头还好,一看就是精明强干的人物。赵如磨一边端详,一边恍惚地想:仔细看这父子俩五官还真是相似,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眼,能从卫员外这张脸上依稀看到卫微年老后的模样。

    赵如磨一时思绪万端,被卫员外听似有意的咳嗽声拉了回来,自嘲地想:自己怎么会想到这儿去了。卫员外见赵如磨一味地保持沉默,也不开口,整个人窝在太师椅里,安然地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似胸有成竹。

    赵如磨本来打算开门见山,见到卫员外这架势,寻思:这是怎么回事?按照常理推断,我是京里来的使者,将你从牢里救出,也算间接保住了卫府。这个年纪见过市面的老人,即使心里不以为然,面上不应该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吗?为什么你以一种洞察一切的态度像守株待兔似的等着我?

    赵如磨在死寂一样的沉默氛围里突然想起县衙会面时卫员外看到自己后脸色大变,瞪卫微的那一眼;以及上一次卫府会面卫员外那如蛆附骨的眼神,心里突然有一个猜测。

    本来赵如磨对长公主的安排以及曹溪的反应心里有一个猜测,想要从卫家证实。结果上一次会面,卫微倒是坦诚,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赵如磨不相信自己猜错了,不到万不得已,又不敢轻易从曹溪处证实,缺口只能是卫家。但是上次卫微的意思是卫家什么不知道,这可能吗?赵如磨还是坚定自己的猜测,只是不确定卫家是否知情。既然卫微不知道,那就换个角度试探。

    卫微能代表卫家吗?他以为能,所以越过卫员外直接找的卫微,但是事实证明,恐怕不是这样。之前赵如磨就是怕找卫微又没得到消息,特意让卫微和卫员外通了气,仍然一无所获。所以还有一种可能:卫员外知道什么,故意什么都没告诉卫微,等着赵如磨去找他。这就是赵如磨要来拜访卫员外的缘由了。

    但是等到赵如磨来到卫府后卫员外一开始的态度让他觉得奇怪,后来他又联想到每一次卫员外看他的眼神,心里又有了一个猜测。他一边想:这不可能,一边亢奋地决定放手一搏。

    于是赵如磨打破沉默,开口:“你知道我是谁。”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问完以后,赵如磨觉得自己手心全是汗。

    卫员外似乎没有料到赵如磨会这样问,马上明白过来赵如磨问的是什么,心里为这人的敏锐喝彩,一边神情复杂地继续微笑。

    卫员外承认了,赵如磨心里想:这不对,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呢?赵如磨的身份是长公主的使者,河间众人皆知。他此刻问,你知道我是谁。如果别人不知道他的来意,可能对这个问话一头雾水。因为你的身份公之于众,何必相问?但是卫员外显然明白赵如磨打的哑谜,并且给出了正确的回应。是的,赵如磨问的是:你知道我是谁,十几年前的我是谁。

    但是卫员外怎么会知道的呢?在南山时两个少年好过一阵,最终无疾而终。两人在一起时一向低调,最后赵如磨的家人中没有人知道卫微的。卫微性子内敛,在这些事情上更加腼腆,绝不可能和家人谈心时说到这个,卫员外是怎么知道的呢?

    赵如磨一时被满心的疑惑不解充盈,看着卫员外怨毒的眼神,突然明白过来,接着问:“你既知道我,想必也知道她。”这也是一句陈述句,看来他心中有数,只是来确认。

    卫员外似乎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嘴角抽搐,一时脸色狰狞,极为难看。

    赵如磨知道自己猜对了,本应该高兴,心却渐渐沉了下去。一时觉得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开始“嘭嘭咚咚”,然后心跳放缓,最后竟停了下来,像是身处一片黑暗与寂静中。

    卫微在书斋呆了一会子,不放心赵如磨和卫员外的会面,决定赶回去看看。赶到时听见屋子里传出茶杯摔碎的声音,连忙上前查看,碰到守着的家仆问:“发生了什么事?”

    仆人见到卫微如蒙大赦,胆战心惊地回答:“赵大人来了以后,老爷特意嘱咐让关上门窗,没有他的吩咐不让任何人进来。这会子听到里面有争吵声,小人不知该怎么办,少爷快去看看。”

    卫微挥了挥手,仆人如蒙大赦地退下。推开门,正好听到一句:“你女儿死了,你不管,你知道谁不会不管!”语气充满嘲讽。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景泰蓝的茶杯静悄悄地躺在地上,碎成了几瓣,水渍流了一地。显然是刚才有过一番激烈的争吵。两个人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卫员外气红了脸,安然无损,赵如磨只是衣衫湿了一角。

    卫微走上前收拾残局,一块一块地将碎瓷片捡了,一边细想:刚才那句话是赵如磨说的,什么意思,她是谁?爹爹只有一个女儿,他们在谈姐姐的事,他为什么这么说。

    赵如磨看着卫微很小心地收拾残局,没有戳破手指,之后默默地在一旁站着,一老一少氛围诡异,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如磨见探到了自己想要的,老狐狸比自己意想中的还要绝情,对女儿的死几乎无动于衷,心里想:你女儿过的怎么样,你一点都不在意,是吗?顿时觉得一刻都呆不下去,立马起身打算离开。

    卫员外看见赵如磨要走,卫微木木地站在一边,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悲愤地指着卫微冲赵如磨吼道:“你看看他,你看看他!都是你毁了我儿子。不是你,我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被指着的卫微迅速看了赵如磨一眼,很尴尬地低着头保持沉默。是的,这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生的怨念。我的儿子他曾经聪明伶俐,活波可爱。如果没有你,他本该拥有平静的一生。你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胆怯、懦弱、自闭、惊惧。他不愿意走出书斋,不愿意与人交接,不愿意娶亲,不愿意过正常的生活。他从来不笑,他对所有事情不感兴趣,他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谁能救他?没有人能救他。最终他会死得悄无声息,而我的家族后继无人。如果没有你,而你此刻又出现做什么?

    赵如磨的脸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神色阴沉,一字一顿地反驳:“不,你儿子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拜你所赐!”你养出两个怪物,你儿子喜欢男人,你女儿喜欢女人,都是拜你所赐。说完大步往门口走去,带倒了坐的椅子。

    卫员外“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卫微忙上前扶,被卫员外一把推开。

    都是拜你所赐,如果不是你从小不准他干这个不准他干那个,从小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他怎么会看上我?怎么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赵如磨走到院中,家丁听到消息,三三两两的堵在路上。

    卫员外没发话,卫微跟了过去,远远望着赵如磨的背影,开口:“让他走!”家丁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走出门时赵如磨突然回头问:“你姐姐知道我吗?”

    卫微诧异地看着赵如磨,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赵如磨心下了然:所以你也不知道镇国。这真是一对奇怪的姐弟,从小相依为命,却不知道对方爱过什么人。也许所谓的家庭就是这样,但是这一对活着的时候老死不相往来,直到人死了才想着要豁出性命去查真相。也许是因为他们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不可与人言吧?

    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的父亲却知道,不动声色。他不仅知道我,也知道镇国。

    赵如磨走出卫府的时候,发现下雪了。在河间数日,不觉是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终于纷纷扬扬飞下一场瑞雪来。来时老残还说今日有雪,赵如磨还不信,如今却是真下了。雪纷纷扬扬落下,不一会儿,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

    周围空无一人,赵如磨慢慢地一步一脚印地走着,先前不知道会下雪,衣着单薄,但也不觉得寒冷。走了一会子,停了脚步,独自一人,冷冷清清站在雪地里看这大雪,心如冰窖:我果然要死在这里。

    第29章

    赵如磨走了一会子,停了脚步,独自一人,冷冷清清站在雪地里看这大雪,心如冰窖:我果然要死在这里。

    赵如磨回到住处,早有人眼尖看见迎了过来,接着脱下的外衣,道:“大人今天是走回来的吗?”衣领及帽子上沾满了雪花,靴子也湿透了。

    赵如磨不过“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随从本想问今天去卫府怎样,既去了人家做客,这大雪的天怎么会让你徒步走回来?见他面容懒懒的,乖觉地不提了。看赵如磨大步走向房间,欲言又止。

    赵如磨被今天的糟心事折腾得不行,只想倒头就睡,却发现床上躺着一位千娇百媚的少年,于是立马退出去,关上门找了人来。

    管事的闻知消息,进屋将人绑了,问怎么处理。那少年还径自挣扎着说些什么,姿态千种风情、万种妩媚,被人踢了一脚后才惧怕地不再言语。

    赵如磨批了一件白色的貂皮狐毛大氅笔直地站在屋外,直接说:“扔到湖里去。”管事的见赵如磨脸色深沉,不像是在开玩笑,支了人照办。

    那少年听见说要把他扔到湖里去,顿时闹腾起来,张嘴就嚷。身边几个彪形大汉哪能听之任之,拿了抹布堵住了他的嘴,将人架着出去。那少年似乎知道已是穷途末路,一路不住挣扎。赵如磨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管事的吓得心惊胆战,连忙吩咐人将屋子收拾妥当,才请赵如磨进去。

    赵如磨端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碗驱寒的姜汤。随从几个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这位主看起来好相处,从不拿架子,待人热诚,一路上从未亏待过兄弟,其实心如铁石,能在大冬天的把人扔到湖里去眼也不眨。这会子看起来真的怒了,整个人都不正常。即使没错,这几个也怕他把火发在自己身上。更何况追究起来他们几个也是有过错的。

    赵如磨慢条斯理地喝完姜汤,问:“卫少带的那两人还在吗?”

    管事的连忙答道:“在的,在的,依大人的吩咐让他二人在后院试炼,如今一直待命。”

    赵如磨“嗯”了一声,说:“让他们两个去盯着,别弄出人命来。”管事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赵如磨说的是湖里那人,赶紧派人将话带到。心里一松,大人毕竟仁慈,不愿弄出人命来。

    赵如磨又说:“怎么?我看起来一副色中饿鬼的模样吗?”所以曹溪连塞人的事情都要做三遍,先是说亲,然后邀人去烟花之地,看他都不买账后竟然直接往床上送个千娇百媚的少年,摆明了看出你是色中饿鬼,就吃这一套!赵如磨气不打一处来,话说得充满了戾气,众人默不作声,无人敢接话。

    “传出消息,就说本大人不爱标致人物,只爱黄灿灿的金条。”赵如磨径自笑了,“估计明儿一早就有人会送一箱过来吧。”

    管事见气氛诡异,只应道:“知道了。”心里不断祈祷大人什么也没发现,又觉得这种可能近乎奢望了。果然不一会儿听见赵如磨问,“怎么,我屋子里进了人,你们竟然一无所知,都是死人吗?”赵如磨带的人也没什么事,主要是传递消息,处理庶务以及保证赵如磨的安全。如今大人的房间进了人,怎么看都是失职。还有一点赵如磨没有说出来,但是大家都能听出来,就是,这一次你们一时疏忽放进来一个争宠的,下一次万一是一个刺客呢?更何况这是一时疏忽吗?

    真是猪一样的队友。赵如磨生气归生气,也不会把气出在别人身上,迁怒于人是懦夫行径。这些人还不至于失职到会放人进来,更何况那少年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绝顶高手。这些人估计是想:大人推掉了别人说的亲事,又从烟花之地跑了回来,别不是好那一口吧?这回看见有人自荐枕席,想着若是大人真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癖好,见了这个不是欢喜得很?若我们几个不知情趣地拦了下来,大人知道虽然面上不说,难道心里不会怪罪?便是大人不好这口,见了人打出去就是,不过一笑了之,反正与我们几个不相干。于是秉着宁愿不做,不能做错的原则,放了人进来,哪想到赵如磨今天心绪不佳,又碰到这一出,直接让把人扔到湖里去,这伙人这才知道自己干了蠢事。

    赵如磨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对这么一群认为“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世俗之人,他们想着送上门来的良家女子,为什么不要,反正自己不吃亏不是?这种想法真是既无耻,又没有脸皮,不过仗着自己是个男人。还愚蠢,连敌人送来的女人也敢碰。赵如磨处事,一是谨慎,二是不违心。老残与荀域都赞赏赵如磨的做法,但是这帮人不这么想。他们想着大人真是愚蠢,送到嘴边的肥肉不吃,至于这肥肉是不是有毒,吃了会不会送命,他们是不管的,反正送的不是自己的命不是?而且肥肉也没送到自己嘴边呀!也就是有人送有毒的肥肉给你,你不吃,蠢!你吃了,活该!反正你死你活与我什么相干,只要不是我直接弄死的就好了。因为如果是我直接弄死的要偿命呀。

    当这块肥肉是一个女人的话,那想法就更猥琐了。所以赵如磨要怎么和这一群人解释:我对曹溪送来的人不感兴趣,不是因为我性向不同,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是我的心上人就在此处,我要别人做什么!

    赵如磨最后只是笑,说了一段话,大意是本大人明月清风,不要以你们小人心态揣度本大人的喜好。所以下次再有什么幺蛾子一律打出去,若是再有什么差错,就不用在本大人这里混了之类的。对这帮小人除了恐吓和利诱,还有什么办法呢?

    管事的直到赵如磨训完话,看到此间事了才退了出去,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下定决心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

    对于床上突然多了一个人这件事,若是放在十几年前,赵如磨脸皮薄,保准会恼羞成怒,但此刻他早已见怪不怪。早在十几年前他还在赵家的时候,特别是刚来赵家的时候,这类幺蛾子尤其的多。赵家也算钟鸣鼎食之家,哪个正经少爷没个同房丫头?但赵如磨是一直长在外头的,贸然被不相熟的父亲接到家中,周围一个人不认识,净是一群一心讨好的奴仆。那时候他犹如惊弓之鸟,整夜整夜地不敢合眼,生怕一步错召来杀身之祸。前头几个哥哥死的不明不白,来之前蔡氏叮嘱过赵如磨,要小心谨慎。但要小心谨慎到何种地步,就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控制的了。可怜蔡氏也不能跟来,留赵如磨一人在偌大的家族里。是之后师傅开蒙教些圣贤道理,就像给赵如磨打开了一道通往圣贤世界的一道门,才稍稍缓解了他紧绷的神经,这也是赵如磨对内圣外王之道如此虔诚的缘由了。通房丫头的事情一来耽搁了,二来赵如磨担惊受怕,怎么敢消受这好意,有心攀龙附凤的丫头都是聪明人,自幼长在府中什么没见过,见赵如磨这个样子,早息了从他这里争荣夸耀的心。所以在赵府还真是没人爬过他的床。

    在与卫微分开之后,赵如磨一直无权无势,又不参与世事,没人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自然也有没有这么多拉拢的手段。至于他是否有特殊癖好,孩童时代他被蔡氏养的没有性别意识,和卫微好的时候懵懵懂懂,分开以后百般纠结时就想:为什么我会看上你呀?难道自己是喜欢男人的吗?于是跑去求证,却得出一个比发现自己有特殊癖好还糟糕的结论,真是令人悲哀:微微,我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我只喜欢你。但是你弃我如扫帚,避我如蛇蝎。

    虽然今天幺蛾子多,身子像灌铅一样,赵如磨发现自己到底还是睡不着,于是手拿龙凤呈祥的汤婆子在门外石阶上坐着看雪,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果然有人按照赵如磨放出去的话送了东西过来,除了送来一箱金条与一箱金叶子之外,还有一句话,说是知县大人请赵大人叙话。大伙儿看到一箱箱黄灿灿的金条,眼睛都直了。赵如磨上前拿了一块,递给身边一个,说:“咬一下。”

    那人还沉浸在看见金子两眼放光的状态,一时没听懂赵如磨在说什么,直到赵如磨不耐烦地再说了一次才明白过来,立马接过金条咬了下去,一看果然是软的,留下了两个牙印。传言金子易掺假,有一个方法可以验真假,说是用牙齿咬,金子性软,如果有牙印说明是真的,如果没能留下牙印就是假的。这样看来这批金条果然是真的。众人心花怒放,赵如磨兴趣寡寡,吩咐下人把金条收了,随来人一同去见曹溪。

    门外大雪纷飞,昨夜下了一夜的雪。

    第30章

    门外大雪纷飞,昨夜下了一夜的雪。赵如磨心里揣度,在昨儿放出的风,你今儿就给我应验了。既然这么给面子,你使了人来邀,我怎么好推却的?又想,虽然天气如此,但想必卫微今天还是要去见刘氏的。既这样,我也不着急做什么,为何不会一会曹溪呢?于是欣然应了。

    临出门,赵如磨伸了头往窗外看,大雪纷纷扬扬,没有要停的趋势,路上也被雪层层覆盖,各家自扫门前雪,这个时候还早,道路上的积雪没有被清理干净。一辆马车停在路边,几个车夫下来清理积雪。天阴沉沉的,赵如磨带了照明的灯,捂手的汤婆子,蹬了靴子,批了大氅,一边笑道:“下了这么大的雪,曹大人怎么会有时间见我?”

    曹溪作为一县之长官,手中不止许家纵火案一个案子,要不是自己突然出现在河间,这案子早八百年就结案了。曹溪身负全县安危职责,包括应对各种水旱以及突然状况的,而雪灾一向是防范的重中之重。所以下这么大雪,曹溪要组织人马各方应对,忙都忙不过来,怎么会有时间见我?话虽这么说,但既来了人请,该见的人还是要去见。

    路上赵如磨又见着了这银铺世界,玉碾乾坤,想起昨天的事情,心里沉闷。来送信的人是个粗人,平常不惯会与人打交道的,赵如磨没有闲谈的心思,又冷得很,于是两人连闲话都不说,径直来到了县衙。

    很神奇的是赵如磨到的时候曹溪不在,黄县丞不在,曹溪的四大金刚也不在。县衙一个主事的都没有,只有一个端茶送水的赔笑脸说,曹大人出去了,一会子回来,劳赵大人等会子。泡了茶水,端了点心,门一关,留赵如磨一人在厅里等。

    天很冷,厅里倒是暖和,烧的上好的银丝炭,不出烟。赵如磨随意坐着,也不管有没有人在暗地里看着,安心地一杯又一杯的喝茶,尝了几粒点心,味道还不错。

    昨天晚上在气头上,等赵如磨回转过来再去找那个男孩子的时候,几个随从愣是严格执行他的吩咐,直到最后一刻才把人从湖里捞出来,不知怎么把握的这分寸,真准。天可怜见的,那少年捞出来的时候,浑身哆嗦,面孔青紫,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明显快不行了。

    赵如磨看了心中不忍,他毕竟年纪小,不过是个诱饵,首谋者安坐在庙堂之上,自己怎么能把气撒在一个孩子身上?若是平时,赵如磨见了这等事,不过心中厌恶,再厌恶不过将人打发了就是,对这样人的人又能有什么办法?但是昨天他见到卫微窝了十几年的书斋、留着的纸条,想起了久违的往事,推算出了长公主的真实意图还和卫员外大吵了一架,到了晚间,真是心力交瘁,还怨愤交加。那孩子运气不好,正好撞到了枪口上。赵如磨本心是个情感特别激烈的人,只是一直以礼克制。所以他正常的时候行事半点不逾矩,心善的像菩萨似的;不正常的时候大都随心恣意。

    后半夜又赶着找大夫医治,用了大罗神仙之力勉强把人救活了。现在人还半死不活地躺着,等醒了再问他从哪来,把他送哪去。若是个不省心的,赵如磨打算把这孩子交给卫微处置或者安顿,毕竟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

    还有一件搞笑的事情,赵如磨安排看着别弄出人命,吩咐死前把人捞出来的正是卫微送来的两人,卫龙、卫虎。那少年冻得什么似的,绝对去了半条命,众人看了都面上惨淡,只有卫龙卫虎两人不以为然。赵如磨见了好奇,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两人磨磨蹭蹭不肯说,逼急了才咕囔两句说什么不能让少爷伤心之类的。这样的心思,赵如磨却是不懂了。不是赵如磨多心,卫家派了这两人是能用得上的,但是他们到底受到了什么嘱托谁也说不准。他们俩在这儿期间,自然有些消息是不能外传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探个底是必须的。事关重大,不能不小心,赵如磨虽然一直没说什么,但是一直看着。

    赵如磨坐了一会子,曹溪还是没有露面,只有添茶倒水的小哥不停地过来续杯,面带歉意地说:“曹大人有事,待会就到。”说了几次都没到,不免面上讪讪,既不好意思又害怕的样子。赵如磨见这么一个年轻后生,想起了自己的青葱岁月,心里一松,对他笑笑:“不妨事。”这样一位平易近人的大人,说的那后生眼都直了。

    赵如磨其实并不着急。他小的时候注意力特别集中,经常看花看草就是一下午;在赵家的时候从来没觉得安全,战战兢兢;在南山的时候一心钻研经学,和卫微好了以后眼里就他一个人。他从来都不是浮躁的人,在南山每天习字一个时辰,无论那天有什么事,字都是要习的。来之前他知道曹溪有什么事,又没有居上位者的习性,怎么会等得焦心?怕他等的焦心的是那位端茶送水的小伙子,但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了。

    赵如磨一边喝茶,一边看窗外飞雪。虽说瑞雪兆丰年,但闹成雪灾倒是不好了。小伙子没明言,其实是多虑了。曹溪将自己约出来,又不见人,平常人会想摆明是放自己鸽子。其实不然,他即使有这个心,也没必要这么做。会这样只能说明是突发状况走得急,没有交待。而且是大事,全体出动,留在县衙的不过是小锣啰,见知县大人约的人来了,又没个主事的人拿主意,不知道实情或者知道实情但是觉得说出来不好,于是就让赵如磨这样不明不白地等着。

    河间的天气向来寒冷,十月飞雪是常有的事。前年闹的雪灾虽说有许家的帮助没闹出人命,但也直到如今也没缓过来。往年十月初,就该下雪了,今年自从赵如磨来到河间,一直没下雪,老人都说,天气反常必有妖孽,不是好兆头。拖到如今十月半才下了第一场雪,看到这雪有纷纷扬扬不停的趋势,曹溪听到什么消息四处查看也是理应的。一般人在刚下雪的第二天不会有太大的居安思危之心,曹溪如此谨慎,倒是和赵如磨是同类人。

    心里装着事的人看到雪一般会生出一股绝望,或者破罐子破摔的勇气。赵如磨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人,但是直到昨天他终于把整个事件理了出来,除了曹溪这块。案情如何不是赵如磨关心的重点,他关心的是长公主想要的结果。虽然来时长公主说的冠冕堂皇,就像赵如磨自己说是来监审此案一样,谁信?他从长公主的要求中发现了蛛丝马迹,心里怀疑,知道了许卫氏就是长公主找的人之后更是疑惑,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于是去找卫家验证,果然如此。

    古语有云:“知人阴私者不详,知料隐匿者有殃。”《韩非子》有这样一个故事:隰斯弥见田成子,田成子和他一起登高台四向望去。三面视野都很畅达,向南望去,隰子家的树遮蔽了视线。田成子也不说什么。隰子回到家中,让人去砍树;砍了几斧树上留下创口斧子离开树打算再砍的时候,隰子制止了砍树的行为。他的相室说:“为什么变化得这么反复呢?”隰子说:“古时候有谚语说:‘知道渊中鱼的人是不详的。’田成子将做大事,而我向他显示知道征兆,我必然危险。不砍树,未必会有罪;知道别人没有说出来的话,罪过就大了。”于是不伐树了。

    知其不言,万一对方怀着不可告人之心,会惹祸上身,的确如此。赵如磨心中自嘲:曹溪敌我不明尚且不说。难怪长公主有事情吩咐偌大个公主府什么样的能人没有,只派了不知根不知底的我来,是方便事成之后杀人灭口?还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泄露,的确不可泄露,最好一无所知,不然会惹上杀身之祸。可是怎么办?已经被我探出来了。

    曹溪如何先且不论,河间如何先且不论。最棘手的是长公主,之前赵如磨还怀着谋求荣华富贵的心,现在看来,无论事成与不成,她都不会留着我,因为如果是我,我也不会。为今之计,为性命着想,走为上。赵如磨这样的人,家族早已衰落,又没有成家立室,走到哪里隐姓埋名便可在很大程度上躲过祸事。

    可是卫微在这里,卫微在这里。他不能像卫微对自己那样对待卫微。赵如磨在心中叹息。

    就这样,赵如磨在厅里坐了一天也没等到曹溪来,帅小伙还很是抱歉,赵如磨只是宽容地一笑,走了。

    回到住处,果然老远就望见卫微在屋子里等着。

    第31章

    回到住处,果然老远就望见卫微在厅里等着。门大敞着,穿堂的风刮过,卫微不时缩缩脖子,看着墙上挂的画,一边喝热茶。有人见到赵如磨回来了,打算大声吆喝“大人回来了。”被赵如磨悄声制止。他一个人放慢脚步,走到门外,静静地看着卫微。

    卫微有这样的习惯,等人的时候从来不望着来人的方向,反而是脸朝着相反的方向,那时候还闹了许多笑话。有一次卫微有事情找一位夫子,约在一处等着。偏生那位夫子也是个年少好折腾的,就站在卫微身旁看他什么时候能看到自己,结果卫微楞是看了一刻钟的风景,最后两人大眼瞪小眼,成了南山一大笑谈。现在门与墙上的画正对着,但是他就是瞅着画,半点也不分一分目光到门这个方向。

    赵如磨近乎贪婪地望着厅里端坐的那人,卫微今天穿了米色长衫,外罩绣花褂子,腰配一块环形羊脂白玉佩,一根黑木簪束发,嘴角含笑,似温润如玉的君子,正抬头欣赏《富春山居图》。赵如磨心里想: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喜爱自己。

    过了一晌,卫微才发现赵如磨正站在门边,面带歉意地说:“兄长来多久了?”

    赵如磨收了脸上的笑意以及黏在卫微身上的眼神,点点头,迈过门槛,赶在卫微之前开口:“你去见过刘氏了。”肯定句。

    卫微本来是打算说什么的,见赵如磨提到刘氏,诧异地笑笑:“是,兄长怎么知道?”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赵如磨的神机妙算。

    两人还没有说几句,老残来了,拉着赵如磨说:“正巧贤侄也在,荀子卿今日过生,邀你去吃酒呢,可不许推辞。卫贤侄也同去。”

    赵如磨看了看天色,一时巳牌时分,奇怪地问卫微:“怎么,你们河间过生是在夜间?”赵如磨自幼长在北方,南山是他去过最南的地方。北方的习俗是做寿时上午请客人来,午间吃顿饭,到了晚间若是富裕人家还搞些活动供客人耍闹。这都黄昏了再请人吃酒,什么意思呀?

    卫微还没来得及回答,老残说:“别管,去了就知道了。”

    赵如磨知道老残来请,不能打了脸面。荀域做寿,又是他有心相交的人物,不能不去。但是,赵如磨摊摊手,尴尬地问卫微:“你事先知道吗?我这两手空空,怎么好上门拜访?”虽然还有两箱金条,但是做寿能送金条的吗?

    卫微说:“这样,我家里常年收着山参、书画、寿桃之类的寿礼。不然,我先回去一趟带些礼品,顺便也兄长带一份,寥做权宜之计。毕竟兄长为我家做了这么多,还没有致谢的。兄长看怎么样?”

    老残连说:“也可也可,本来也不用如此客气的。”

    卫微直到看着赵如磨点了头,才赶紧动身。

    赵如磨看着卫微匆忙的背影,知道他是个急性子,天又正下着雪,心中担忧,出声叮嘱道:“路上滑,要小心。”

    卫微眼神一亮,欢天喜地地着应了。老残觉得从来没有见到过卫微这么高兴,就为了赵如磨的一句话。看这幅光景,老残心里想:“好吧,是谁告诉我这两人昨天大吵了一架,吵到吐血的?”

    荀域今年年届不惑,本来是在家中做生日,邀几个人朋友热闹热闹就算了的。哪知出了点幺蛾子,直到晚间才约在一处茶楼做东道。一旁坐的都是平时往来的一些文人,开席的时候想着赵如磨这人可交,便托老残去邀,若是碰见卫家大少也一并邀了来,毕竟这二人形影不离河间有目共睹。老残去了赵如磨的住处,若然碰到了卫微,便邀了两人前来。

    等老残两人到的时候,卫微早已到了,带了两份一模一样的寿礼,都是河间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众人少不得啧啧称叹。落座以后,荀域先致了辞,几个朋友纷纷说了祝寿词,一顿饭便算开场了。众人说些闲话,行个酒令,一时好不热闹。人多嘴杂之处,卫微也没法说刘氏的事,只得搁下,陪众人嬉闹。

    赵如磨就说起今天县衙的事,因为县衙一个人也没,曹溪从头至尾都没出现,肯定是河间出了大事。在座的消息亨通,肯定有知道的。

    果然马上有人接口说:“因为马头镇那一段驿道积雪,今早有一人一马从那里经过,也许因为天未亮看不清路,也许是因为积雪太厚路太滑,总之这人跌下马来,等过路的发现已经断气了,看服侍还是官差。曹知县早上听到消息立马赶了去,结果如何还不知道呢!”

    赵如磨了然,原来如此。这时候众人开始行酒令,一个起头说:“一夜北风紧。”那个喝彩道:“这个头起的好。”赵如磨也拍手称赞,“好!”因为他不饮酒,执意以茶代酒,荀域的朋友也都是放浪不羁的人物,便有人不满说,“行个酒令不喝酒还有什么玩头。”赵如磨本不想参与,听见这声正好就此推脱,于是不参与他们,与老残几个不玩的在一边闲话。

    虽然他们要的是雅座,不过此等地方本就是图个热闹,一个弊端就是太吵闹了。虽说与老残几个闲话,其实说的话也听不清,于是赵如磨就安心地坐在那里看着卫微与他们玩耍。

    玩闹的那几个吵着说:“这酒令不好耍,我们换新的。”于是又换了一个花样。荀域本来在其间,实在受不了这几个年轻的聒噪,退了出来,找老残他们说话。

    老残一见荀域过来,调笑道:“子卿兄,老当益壮,怎么不和他们年轻人玩耍,反而来找我们几个老了的。”

    赵如磨也笑:“子卿兄原来性子跳脱,喜欢和年轻人扎推。”

    荀域一听笑了,辩解几句,坐下来和他们一起看那一群孩子耍。

    卫微坐在人群中间,一直遥遥地望着赵如磨,神思不属,哪里能赢过他们,频频出错,一心想离了此处,也陪赵如磨坐了。身边那几个不饶人的哪里肯放,只说:“我在河间这么多年,什么地方没有去过,什么机会没有参与过,从来没有见过卫少,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了,不陪哥儿几个喝一杯,怎么说得过去?兄弟们说,是不是?”众人看闹腾起来,都齐声起哄,于是卫微少不得喝了一大杯。

    也许是喝酒壮胆,卫微话也多了,酒令到的时候,卫微一时对不出,说起了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一番话洋洋洒洒,说得众人啧啧称叹,心里都想,原来卫少十几年足不出户,是钻研学问去了。

    卫微最后抛出一个疑问,“《金桐仙人辞汉歌》是唐李长吉的著名诗篇,大伙儿可知这首歌作于哪一年?”众人有心里知道的,偏不说。见他一直看着赵如磨,知道他希望赵如磨接话,于是笑着帮他问:“赵兄,卫少说的你可知道?”

    赵如磨一直盯着这边,当然知道原委,见有人高声问他,卫微又目光炯炯地望着,一时勾起嘴角,推说“不知。”

    卫微充满希冀的眼神顿时暗了下去,他不是不知,李少吉的这首诗是赵如磨的最爱,他们在南山还一起背诵过,李少吉哪一年作的这首还是赵如磨告诉自己的,但是他推说不知,只是不想接自己的话吧?

    虽然如此,但是兴起的话头还是要接下去,于是卫微硬着头皮自己不补充道:“这首作于元和八年。”而李长吉殁于元和十一年。众人中也有人看出赵如磨故意不接卫微话头的,不敢打趣。

    卫微心情低落,没有心思再行酒令。众人见他不在状态,一意求去,哪里肯依,硬灌了好几杯酒才他放过来。

    卫微跑来挨着赵如磨坐了,想说些什么,但是一时酒劲上涌,说不出话来,晕晕地坐在位置上,只是痴痴地望着赵如磨。

    被一个醉了酒的人盯着看,赵如磨也不恼,与他对视。坐了一会儿,赵如磨看天色不早,无意再逗留,推说身体不适,要回去了。老残与荀域连忙点头应了。

    卫微见赵如磨要走,一时急了,带着哭腔抱了过去,说:“不要走。”

    赵如磨拍拍卫微神志不清的脸,将抱着自己腰的手拿开。卫微急了,拽的更紧了,还提高声音含糊不清地嚷嚷:“不要走。”

    赵如磨沉了脸,硬是把环在腰腹的手拿开,起身要走。岂知卫微一时失了准头,摔倒在地,还死死抓住赵如磨的腿不放。含糊不清地说着几句,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才听得清反反复复说的六个字“对不起,不要走。” “对不起,不要走。” “对不起,不要走。”说到最后似乎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弄成这个场面一时不好收拾,赵如磨本想说:“他发酒疯,说胡话了。”借此掩过。哪知卫微哭的太真切,仿佛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午夜梦回悔不当初的悲哀,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

    赵如磨见不用替哭的人遮掩,不顾卫微抱着双脚的手,提脚走了。

    第32章

    赵如磨见不用替哭的人遮掩,不顾卫微抱着双脚的手,提脚走了。

    老残见赵如磨独自一人走了忙追了上来,试探着问:“老赵,卫微醉了,你怎地把他扔下,一个人走了?”上次在怡红院解释说既带了人来,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那的不是你吗?

    外头飘飘扬扬下着雪,雪花落在毡帽上,旋即化了。赵如磨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他没有醉。”因为他一句不该说的话都没有说,即使他的悔恨与悲伤是真的。他说的所有的话都是想让我听到的,那次也是,我在书斋看到的都是他想让我看到的,包括那张纸条。

    这不是他的一贯作风,他想要什么一向直接开口。曲折求之是我的做法,只能说他学的很快,但这招对我没用。

    老残回忆起卫微通红的脸,迷离的眼以及癫狂的行为,不知赵如磨说的真假。若说是假的,可卫微的悲戚是真的,不然如何哭得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若说是真的,众人没看出半分端倪,赵如磨又从何得知?

    听见赵如磨又说:“他也没有哭。”没看见他只是干号,挤不出眼泪来吗?虽然伤心是真的。

    这边,卫微见赵如磨走了,慢慢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下摆,和荀域告罪,自去找了个房间休息。

    赵如磨继续说:“在河间,除了曹溪那帮人,没有人敢动卫微。再说,还有子卿兄看着呢!”所有的宾客中,卫微给出的寿礼是最贵重的,百年的山参与上好的冰片麝香,卫家的财力可见一斑。今日是荀域的寿辰,虽然荀域平日里看起来放浪不羁,其实是很靠谱的。有他在,绝无卫家大少来贺生辰却发生意外的可能。

    老残正在沉思,对面的人笼罩在明明绰绰的月光下,目光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轻声道:“铁兄来河间多少时日了?也是时候抽身了。”

    老残心里“嘎登”一声,问:“案子查得怎么样了?”若不是泥潭,何来脱身一说?若是一早就知道的,你怎会粗知会我?既然之前从未提过,可见是最近发现的,是因为案子的缘故?

    赵如磨“嗯”了一声,继续说:“老曹的反应太奇怪了,其间必有猫腻。”自赵如磨来到河间,曹溪虽说没有明面上热情支持查案,至少消极应对是真的。之后的事情就越发诡异了,曹溪先是指使驿站将赵如磨一行人赶了出来,之后又不停示好,轮番送来各色美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些老残都是看在眼里的。

    然而只有这些,不足以支撑赵如磨的说法,毕竟老残和卫员外的交情摆在那里,怎么能因为案子透露出来,不知诡异在何处的诡异就一走了之?所以老残听了这话,只是保持沉默。

    赵如磨偏了头,似乎在思考是否要全盘托出,最终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

    老残了然,回身收拾了个包袱,和荀域说一声抱歉,有事情先走。出门的时候环顾四周,果然不见卫微的踪影,周围找人一问,说是:“醉了,在房间休息。”于是与赵如磨冒雪前行,期间踏雪无痕,一道回住处。

    等到了住处,抖落斗篷上的雪花,吩咐端了驱寒的姜汤来,两人喝完后,赵如磨才慢慢开口:“铁兄知道我是因为什么缘故来到河间的吗?”

    老残知趣地回答:“为道台大人监审河间许府纵火案,难道不是?”

    “明面是这样的,来河间前我特意转到省府找了张道台拿到公文,为的是能光明正大插手此案。”赵如磨心里也知道这个说法没法取信于人,继续说,“而我找张道台拿公文是为了方便替长公主寻人。”

    老残见赵如磨沉默下来,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不宜告知外人,于是了然地接过话头,道:“老弟,既然牵扯到公事,就不必说下去了,我都了解。”

    赵如磨摆摆手,表示知道了:“我说的简略些。嘉成年开头,我在长公主府任事,自九月上旬接到这个差事,说是长公主昔日闺中密友日前离奇过世,特让我来打探消息以及查明真相。不过特意叮嘱要严加保密,不可泄露。”说到“保密”与“泄露”特意加重语气。

    赵如磨倾了身子,挪向前来,继续说:“这就是我为何行事困难的缘故了。大凡皇亲国戚办事,都有特定的人马带了印鉴,地方官见了,哪敢不配合?我此次行事,一个相帮的也无。我又从未在地方上任过官职。天高皇帝远的,州县的地头蛇哪里喊得动?于是才想了个法子,找道台拿了公文,好歹有个身份在。”

    赵如磨听见冰雹砸在屋檐上的声音,停了一会:“自我来到了河间,多方验证得知许卫氏果然是长公主要找的人。你也许会疑惑,为什么长公主找的人要多方验证。这其中也有个缘故。为的是长公主唯恐多一个人知道,连遣来办差的我也说的很含糊。所以,为了确定许卫氏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只能多方验证。在验证的过程中,我对长公主的遮掩态度产生了一个猜测,并寻了法子,就在前几日证实了这个猜测。于是我才了解到长公主不欲人知的缘故了。”

    “兄长见多识广,知道是什么缘故吗?”赵如磨盯着老残的眼,问道。

    老残心里想:你说的这么含糊,我能猜到就怪了。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赵如磨放下心来,说:“不知道有不知道的福分。知人阴私者不详。总之,这是性命攸关的局。铁兄不是局中人,为身家性命计,趁早脱身,弟言尽于此了。”

    老残整理了一会儿思路,才明白,原来赵如磨的意思是他探寻到长公主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可能会因此丧命,劝解未身陷此案的自己及早脱身。于是疑惑地问:“既然如此凶险,老弟你为何不走为上策?”既然劝我脱身,你自己留在这做什么?

    赵如磨苦笑道:“我不能。”老残听到此话,脸色微妙起来。

    赵如磨看到老残会意的笑容,知道他猜到了,于是点点头:“铁兄知道了。”

    老残以沉默默认。既然情势危急到性命攸关的地步,赵如磨也不能离开的缘故,大概是他能一走了之,身为局中人的卫微又能怎么办呢?赵如磨不过是被任命审案的,情势紧急还可隐姓埋名远走异乡。但是卫微作为涉案人的一方,怎么都不能绕过这个案子的。

    赵如磨心底一松,老残见多识广,又丝毫不沾染世俗那些偏见。自己与卫微的情谊在他眼里便如明镜似的。这样一段情,在风雨飘摇的今日、不知明日何在的今日,自己如今到底能有个人说一说了。

    老残能够明白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与性别无关,实属难能可贵。赵如磨知道,世人能够接受断袖之癖,甚至引为美谈。但是碰到不肯娶妻生子,一意双宿双飞的,世人就不能理解,想着这人肯定是失心疯了,玩玩就可以,怎么能当真?游戏人生成为常态,执着追求反而被嘲笑,世风就是这样坏掉的。

    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他心系何人,因为世人不能理解。世人提起龙阳之癖,总是与淫/乱/滥/交联系起来,但是他从没碰过卫微,一个指头都没有。又或者他对卫微的心思,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罢了。

    老残长叹一声:“想不到老弟竟然是个情圣。”情势紧急得要人性命的程度,你都劝我速速离开了,如果没有卫微在,你自己肯定也不知道跑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吧。但是就因为卫微不能走脱,你竟然也不走,如此的有情有义,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不是情圣,又是什么?

    赵如磨只是苦笑,情圣?真是讽刺。

    老残想到今天卫微哭的凄惨时赵如磨毫不犹豫拔出的脚,以及赵如磨说过之后果然不见的卫微的踪影,心里叹气:这人分明打算与人同生共死,却不愿意给他一个好脸色。试探着说:“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是误会就好了。”赵如磨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世间有情人因为误会分开,最后因为解开误会而在一起只是茶话本子的套路,为的是剧情精彩好看,博人眼泪。而事实上世间的阻碍太多太多,基本上是不可解的,哪里就和误会一样简单?而且有情人之间心意相通,哪来的误会?就比如他和卫微之间的分离只是因为卫微中途变卦。心意改变这种事情,凡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老残看到这个笑容,心里想,不止卫微,眼前这位心里也受到了创伤,才会笑得如此悲愤,那笑容中似乎含有对世间准则的嘲讽,以及无可奈何。

    第33章

    老残看到这个笑容,心里想,不止卫微,眼前这位心里也受到了创伤,才会笑得如此悲愤,那笑容中似乎含有对世间准则的嘲讽,以及无可奈何。

    赵如磨清楚他与卫微之间不是误会而是无解的死局。

    老残看赵如磨的样子,知道他打算诉说,于是洗耳恭听。却看到赵如磨看着自己一会儿后突然笑了,自嘲地说:“铁兄,我看着你,就觉得自己的小情绪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自嘲地笑了。

    等他笑完,听到他声音恍惚地继续说:“我与微微之间没什么误会,最大的矛盾是他爱自己胜过爱我。”因为卫微的名字是连声,赵如磨发音含糊,若是不仔细听,听不出他说的到底是“卫微”还是“微微”。

    “这本是人之常情。”赵如磨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痛苦地低下了头,好像对他要求爱人爱他胜过爱自己很不好意思。

    老残拍拍他放在桌子上攥紧的手,心里知道:自私是对相爱最大的阻碍。

    “因为他更爱自己,所以在他应了我之后,一旦他发现前路险阻,他总能找到更好的之后,他就潇洒地拍拍屁股走了,否定了我们之间的所有一切,也不管我怎么想。”赵如磨脸上露出痛苦与愤恨的神情。

    老残恍然大悟:这世间恐怕没有人比你更爱他,也没有人比你更恨他。难能可贵的是:在度过十几年的愤怨之后,你们重逢,你知道他家里有难,还是抛下仇怨,义无反顾地地选择帮忙,就好像你们之前从未分开过一样。赵如磨人品贵重,可见一斑。

    “可怜那个时候的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抛弃我,本来是说好了的。正是因为我凉德藐躬,才上干天咎。他走了以后有段时间我一直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大病了一场,吃不下睡不着。还天真的想追过去问个究竟,结果跌落悬崖,摔断了腿。在床上躺着不能动弹那几个月,我一度产生寻短见的想法。也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过的。之前看书上说相恋的两人一旦分开,日日以泪洗脸,我总是以为言过其实,后来才知道是情未到深处。说来让人笑话,家里为我好不容易医好了双腿,除了雨雪天格外疼痛外没落下什么病根,我却差点哭瞎了双眼。”

    “后来,虽然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走,但到底接受了这不是我一人之力能够改变的事实。伤养好了以后,我想着:日子还是要朝前看。”赵如磨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太痛了,忘记才是最好的办法。于是我去了秦淮,也见识了别的柔媚入骨的男子,甚至与高门闺秀定了亲。最后却悲哀地发现,我忘不了他的脸。其实究根起来,我们并没有做过什么,他甩甩衣袖走了,留我一人在这泥潭中苦苦挣扎,不得脱身。”说着不停地摇头。

    “既然我心里有人,自然不能娶亲祸害别的好人家的女孩,于是取消了婚约。家里自然容不得我此种行径,我和父亲闹翻了,跑了出来,一直在外面游荡。”赵如磨看着老残,继续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想明白,他离开,只是发现我们都是男子,前路难走些,他想要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我想,他是知道他走了我会有多难过的。但是他不在意,因为难过的并不是他。他能这样狠心,不过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罢了。说来好笑,这样简单的事情,我竟想了十多年才想明白。其实也就是破除有人爱过我的幻象。我一直看不清是因为我对他的用情太深。”

    “我离开家后,心里对他曾经对我的情意满怀感激。想着这世上没有人爱我,毕竟微微爱过我。那段时间干什么都没劲,了无生意,只是活着罢了。之前我从来不读佛经,因为害怕读了以后就会出家。但是整晚失眠以后,我尝试了很多办法,学了很多新的东西,也开始学佛。决意修行,于是吃长斋,戒酒布施,为修他在人世间的平安喜乐,祈祷他心愿得偿,既然他想要正常的生活。但其实我不知道有我这样默默地爱着他,至死不渝,他到底能不能平安喜乐,因为每一分欢愉都是要用血与泪的代价来换取的。”赵如磨说得这样认真,老残知道他的话半点折扣也不打,但是,这样的情意,毕竟世间罕见不是?

    “其实后来想想,卫微他也没什么好,资质有限。然而我在与卫微结识的前十五年,从没有人这样待过我,我一时会错了意,也是有的。卫微那时候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哪里有什么主见?不过是我说他应了。但之后,后悔就晚了。后来,我读程子的书,程子说,心上不可附着一物。为的是心上但有什么时刻不忘,便损了致知的学力。那时候我便知道自己不过俗世中一庸人罢了,到底不能破除这贪嗔痴怨与颠倒梦想。”

    老残了然,问:“既然你们能够重逢,卫微这些年身边也没有旁人,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的确是天意。如果我没有来,微微可要怎么办呢?当年他对我的心以及我对他的心都是真的,便是让我亲眼瞧见了他有难,怎能不帮?再说其实知道此刻我心里也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赵如磨见老残满怀希冀,知道他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你看他此刻做出旧情难忘的样子,其实他人怎知真假?人有时候遇到情伤,总是想着换一个人就好了,但其实不是,人与人都是一样的。再说便是真的,又如何?”现在他对我的心没有当初的一半真。再看看他在爱我的时候都做了什么!

    老残又问:“若是此间事了,发现只是虚惊一场,你有什么打算?”

    赵如磨嘴角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也许削发为僧,常伴青灯古佛吧。”

    二人沉默下来,老残知道,这样幽深隐蔽的情感纠葛,赵如磨说的不是全部。最后说了一句,“卫老爷子的身子骨自上次进了监牢之后便一直不太好,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但此刻还不是时候。”

    第二天一早,赵如磨起了一个大早,收拾了东西,一个人慢慢往县衙走去。路上一个行人也没,四处寂静得很,只有远处的吆喝着、偶尔的犬吠声以及脚下沙沙的踏雪声,走到一半碰到了卫微。

    赵如磨遥远地看到了卫微,不吱声,也不停顿,继续往前走?微微看到了赵如磨,也不打招呼,脚下不停,眼珠不错地盯着赵如磨。直到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卫微才回旋身子,调转方向,跟着赵如磨往前走去。

    赵如磨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但是没有回头。卫微落后赵如磨半步,不紧不慢地跟着,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只是一个劲地盯着赵如磨的侧脸。他看得太用力,以至于分不出精神头注意脚下的路,脚底差点踩空了也不知道,亏得赵如磨突然伸手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卫微盯着赵如磨因为回身伸手而转过来的脸,惊奇地发现:赵如磨脸上长年不变惨淡的笑脸已经卸下,此刻正对着他的是一张平淡无波严肃的脸。也许是因为天寒,也许是因为清晨,也许是因为无人,卫微心里想:他总算收起了那副人见了惨淡的笑容,因为那样虚假的笑容挂在脸上配着那一双悲伤的眼睛,让人一看生出一股错愕与怜悯之情。此刻面前这张脸虽然不笑,至少是真实的,仿佛回到了南山,那时候他就是一自己喜爱的古板严肃的少年。

    赵如磨扶了卫微一把,也不说话,见他站稳了继续往前走去,只是放慢了脚步,不时回头看卫微一眼。因为卫微大概在落后半步的位置上,赵如磨每次回头看脖子都要扭好大的幅度,不禁皱了眉头。微微见状赶紧往前迈了一大步,与赵如磨并肩而行。

    两人就这样时不时看看对方,慢慢的走着,也不说话。四处静寂无声,没有行人,连吆喝与狗吠声都远了,入耳的只有脚下沙沙的踏雪声。周围白茫茫一片,让人生出一股天地间只余两人的错愕之感。卫微心里想:果然如此,原先我就想着,下雪天与你走在路上,是极好的,即使不说话也行。之前没有机会验证,今日有幸体验一番,果然如此。一时又陷入回忆中,不能自拔。

    两人这样走了一段,眼看着县衙出现在视野里。卫微停住了脚步,看着赵如磨步伐稳当,头也不回,朝着县衙的方向越走越远。雪花纷纷扬扬洒落在他的肩上,大风吹打着他的衣袂纷飞。

    门子见到赵如磨,打了招呼,见到他身后驻足凝望的人影,多嘴说了一句:“怎么,天下这样大的雪,卫少不一块儿进来躲躲风?”

    “你能看到他?”

    有那么一瞬,赵如磨诧异的神情让门子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聊斋小剧场1

    赵家郎君来到京郊别院的时候,刚好二十五岁半。

    二十五岁半有时候就是人生的一半,而他的确在这时候做了许多重要的事,比如说爱过一个人,被家人反对。和家里安排的姑娘定了亲,又中途变卦。最终被赵家扫地出门,来到别院居住。

    他来的时候冷冷清清,没有人相送。东西也少,只带了一个包袱,几本书。他自己心里清楚,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因为他是赵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了。父亲心里疼他,遣他来别院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劝说?只希望他能回心转意。没有家族的栽培,不会有他的今日,他如今愧对家族的栽培。但是为了不负此心,家族与父亲的期望只能辜负了。

    京郊别院是赵家的一处产业,赵家家大业大,奈何人丁不旺,大房在京师,别的几房遍布各地。赵家在各处都有许多产业,平常只余一个老妈子看着。京郊别院就是这样一处所在,位置偏僻,平常少有人来,只有一个天聋地哑的老头看着。

    赵家郎君到的时候,看到树木参天,郁郁青青,别院内还有一大片竹林,起风时竹叶刷刷作响,夜里听了怪寒碜人的。来时便有人说,这别院太幽静,竟像一处没人的所在,他也不在意,只说要的就是幽静。真见了这么荒凉的地,还真是有些被惊到了。当然也有人说这院子之所以没有人住,是因为闹鬼,他是个百无禁忌的,不过一笑置之,并不相信。

    一开始住下还不习惯,当然,并不是生活有什么不便利。别院虽然偏远,周围数里没有人家,但有一条官道,每一天都有送来新鲜出炉瓜果与食材,再由老头烹饪。院子是老式的的结构,看样子修了有些年头了,但是还能住人。他有时候觉得比在家中时还自得些,唯一的坏处是找不到说话的人。看家的老头天聋地哑,除了收拾屋子与做饭,经常见不到人。有时候饭热腾腾地摆在桌上,做饭的人却不见了踪影,甚至让他生出一种怀疑,莫非这饭是田螺姑娘做出来的?但是他出自大家,大家族中常有这些坏事,他见多了也就不怪了。

    一开始一个人怪寂寞的。虽然他之前也是冷淡的性子,不热衷与人交接,但不意味着他一个在红尘中打滚的大活人,能够一下子接受与世隔绝的日子。他一开始很不习惯,特别想找老头说说话。其实也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交待,只是一个人闷得慌。但是老头老是找不到人,即使有机会碰到了了,对着个天聋地哑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久而久之,他终于失了这样的兴趣,开始一个人四处溜达。

    于是他开始在别院里乱串,没事的时候四处溜达,而他没事的时候又真是太多了。别院是按照几十年前流行的样子修建的,假山小湖一个不少,至今仍能看出设计者痴迷苏州的园林。他四处闲逛,倒是发现许多有趣的地方。比如别院阁楼上有个小藏书室,种类丰富,竟然能见到现在市面上不常见的古本。之前的主人想必也是一位好风雅的名士,别院还藏有上好的文房四宝,赵家郎君特意试了,还能用。

    于是不出几个月,别院内几乎所有土地都被他踏遍了,除了那一片竹林。竹林十分茂盛,白日里能看到泛出碧绿的光来,让人想要一探究竟。但赵家郎君从不去竹林处打转,古语有言:“竹林多妖邪”,他虽不尽信,到底心怀敬畏,不愿去打扰。

    于是赵家郎君来到别院几个月,见无人说话,便按着上午对着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帖子习字,下午读书,晚间作文的规矩作息,如此过了几个月,过的好不惬意。

    除了赵家郎君和老头外,别院里的确无人。

    赵家郎君一向是各事上谨慎的,用的物什放在何处一向记得清楚。所以,当他发现不是前天放的好好的砚台后天移了位,就是被扔在纸篓里习字用的宣纸第二天奇迹般地出现在书桌上,而看门大爷老头一向不涉足书房时,他恍然间明白,莫不是遇见了传说中的山魈?赵家郎君少时涉猎广泛,也看过几本鬼怪志异的书籍,知道些蒲氏青山黑林间故交的传说,不过他素来是个胆大的,听时也不放在心上,未承想今日竟然真的遇见了。

    赵家郎君混不在意,见这山魈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恶作剧,无甚恶意。忖度着这山魈如小孩子般胡闹,不理他,他觉得无趣,自然丢开手。于是将此事放在脑后,如平日般过日子。

    赵家郎君猜的不错,京郊别院的确无人,却住着一名精怪。 只有一点,这精怪不是山魈,而是一只不知是什么的,名艳鬼。

    艳鬼在别院住了好几十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别院位置偏僻,平常少有人来,也少有人住,所以自艳鬼搬进来住以后,别院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地盘了。但凡别院住进来什么人,艳鬼不喜欢,便经常弄出些恶作剧,那些胆小心多的不敢再住,再不济遇见个马大哈注意不到这些,他就在夜晚现出青面獠牙,吓走了一两个。久而久之,别院闹鬼的名声传了出来,更没有人敢住了。至于看门的老头怎么不碍艳鬼的眼了?那是艳鬼自恃身份,不与草木一般的人一般见识。所以,在赵家郎君来之前,艳鬼倒是独占了别院好一阵。

    赵家郎君来别院之前,艳鬼自个儿呆的有些寂寞了,又舍不得几十年没离的窝,就希望有人来耍弄。赵家郎君生的平常模样,来的时候穿了一身素色长衫,年纪轻轻,却带了一身看透红尘的萧索味道。艳鬼一看就很喜欢,细皮嫩肉,很好塞牙缝的样子。

    一开始,艳鬼当然是很珍惜的这个好不容易才出现的玩具,任赵家郎君折腾,就像看猴耍。赵家郎像个傻子似的在别院东看看,西瞧瞧,看似镇定,实则心怀揣测,艳鬼就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后来,赵家郎心渐渐安定下来,每日固定作息。艳鬼每天对着一张平淡无波的脸,无趣得紧。这之后才生出许多事来。

    不久赵家郎发现除了书房及卧室的东西莫名其妙的动了之外,这山魈见自己不理不睬,愈加变本加厉地折腾。比如:赵家郎安睡之后有时会发现床莫名在晃,或者听见明显的来自上方的呼吸声,而上方除了空荡荡的床梁还有什么呢?面对直线升级的挑衅,赵家郎深呼吸,默念:君子不与妖怪一般见识。翻个身,紧闭眼帘,睡了。

    如此这般,反复多次。

    等赵家郎与艳鬼混熟以后,艳鬼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比如,赵家郎出浴时,莫名看见空中悬挂的毛巾飘至身前,隔着雾腾腾的浴桶上方冒的热气。赵家郎百年不变的冰块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接过悬着的毛巾,沾了水,大把向前方不存在的人影泼去,怒吼道:“还让不让人好好洗澡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不知道吗!”

    虽然泼来的水半点也不会溅到身上,艳鬼还是灵巧地闪个身避开,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非男非女,煞是好听。

    虽然好不容易胜了一次,艳鬼得意了好久,但他是只自视甚高的,此等把戏,可一而不可再。他独自在人间游荡数十年,阅人无数。这段时间的相处倒令他对赵家郎越发地感兴趣了。这位郎君小小年纪,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同时带了厚厚的不知多少层的面具,他很好奇如果把这些面具强行撕下,这位郎君会是什么模样。

    人类是这样一种生灵,他们将强烈的爱憎隐藏在心里,只以伪善的面孔对待他人或者别的生灵。殊不知越强烈的隐藏,会遭受到最强烈的反弹,在毫无意识的梦中。艳鬼来到床铺边,伸手抚摸进入梦乡的人的年轻的脸庞,紧皱的眉头,心里想:凡人无法看破颠倒梦想,更何况是满腹心事的你。看你连睡时都不得安稳,会梦见什么?

    艳鬼不是寻常的精怪,身负十八般技艺,包括入梦。月光洒在窗棱,洒在毫无知觉的不眠者的脸上,可是谁又知道这一晚发生了什么?

    转眼数月,从萧瑟的秋天来到别院,与山魈打打闹闹,转眼已是阳春三月。自上次浴桶毛巾事件后,山魈有几日没有出来折腾。赵家郎心里想:莫非真是只知书达礼的精怪?几天没折腾还真是难得。又见天气晴好,有意出门踏青。虽说是被赵家扫地出门,到底不是囚禁。前几个月没有出门是因为赵家郎生性惫懒。既然天气好,他又有这样的意愿,于是收拾了个包袱,择日不如撞日,出门了。

    聊斋小剧场2

    既然天气好,他又有这样的意愿,于是收拾了个包袱,择日不如撞日,出门了。

    春日里踏青这事,须得携一壶美酒,与二三故友作伴,一路上吟诗作对,走累了随意找一处地方歇了,照流觞曲水的法子饮酒,若有奇遇,一同入山访美才有趣。赵家郎君是极静的性子,又不好杯中之物,于是自己一个人带了一壶水,几块干粮,往别院前小山走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累了歇一会,渴了喝口水。入耳的是鸟语莺啼,眼见的是青山绿林,好不惬意。赵家郎沿着小溪逆流而上,一路上遇见几个砍柴的樵夫,捕鱼的渔女,停了下来颔首致意,交谈了几句。走到晌午的时候听见山顶寺庙钟声,自己还在半山腰上,揣度着今日肯定不能往返,便打定主意往回走,兴尽而返,也不觉得遗憾。

    走在下山的路上,一个剃了光头的小和尚肩上挑着两个空水桶飞一般地沿着石阶往山顶方向跑。赵家郎君看见,笑着打趣道:“小师傅,可得快些,不然赶不上午饭了,小心脚下!”

    那小和尚头也不回,轻快地“哎”了一声,没几个鹞跃,就消失在视野中。

    赵家郎君沿着石阶往下走,只见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沿着石阶往上走,见了赵家郎君,顿住脚步,仔细端详起来。

    赵家郎君也停下脚步,任他打量,笑着问:“怎么,道长也是上山化顿斋饭的?”

    却见那道人板了面孔,认真地说:“施主,你满面妖气,最近可有遇上什么怪事?”

    赵家郎君敛了笑容,冷冷道:“怎么是妖气,不是鬼气?”

    那道人却不管赵家郎君说了什么,径自说:“施主你印堂发黑,不日将有血光之灾。”

    赵家郎挑了眉,顺着问:“哦?有什么法子可以化解?”

    道士说:“贫道就可化解。只要来道观让贫道为施主作法三天,即可化解。”

    赵家郎袖了手,吐了四个字:“茅山道士。”

    道人疑惑道:“施主怎么知道贫道的师承?贫道正是茅山门下第七代传人。”

    赵家郎却不想再听了,只是点头:“劳道长费心了。”径自往下走。

    道人见赵家郎快走远了,才反应过来,敢情这位施主压根不信,于是大声喊:“施主,贫道就在离此处不远的白云观里打醮,施主有事可以来找……”离得远,也不知道赵家郎听到还是没听到,应还是没应,不多时,便不见了人影。

    赵家郎好好地去踏青,却沾了一身晦气回来,心里好生不快。回到别院赶紧冲了个澡,洗了洗尘土,晚间翻了几章《易》才作罢。

    一连几日天气晴好又没有没眼见的精怪打扰,赵家郎看着明媚的暖阳,有意将书阁的书籍搬出来晒。

    等到亭子上摆满了摊开来晒的书册后,赵家郎也累得够呛,倚在雕花的柱子旁歇了会。看着满目的书籍,一时兴起,索性随手挑了一本,一看是《徐霞客游记》,找了一处树荫,盘腿坐下,就着稀疏跳跃的日光翻着看。

    看了一会子,午间的日头熏得他头脑发昏,于是随手将手上的书扔在一旁,走到草地空旷处找了一处绿草茵盛、平整洁净的地,慢慢地躺下来,用手遮住了半边的阳光,就这样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睡着了。

    半睡半醒间,赵家郎君恍惚感觉有人在晃他,边晃边唤他的小字,“如磨,醒醒。如磨醒醒!”声音好生熟悉。

    赵家郎君慢慢地睁开眼,跪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在刺眼的阳光的照射下,正衬出这人雪白的脸,靛青的头,用一根黑檀木簪束发,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身着白色长衫,一根大红的穗子在草丛中若隐若现,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模样。

    赵家郎君坐了起来,不敢置信地呢喃一句:“微微?”又伸手向眼前儿郎的脸上碰了一碰,旋即缩了回来,是实体。

    赵家郎君愣愣地看了一会子,一时觉得阳光太刺眼,刺得眼前的人影模糊不清了。又似乎是下雨了,一摸脸上全是水。

    那人见他眼里氤氲冒出雾气,化作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从眼角滑落,一时想伸手接过,又怕惊了他。心里诧异地想:“他竟哭了?他竟哭了!”

    此刻柔和的日光洒在林间,洒在两人的身上,带出昏黄的阴影。不远处传来阵阵鸟语蝉鸣,微风吹来树叶“唰唰”作响,四处静谧。这样一个春日的午后,美好得像梦境。

    赵家郎君不知想到什么,收了脸上悲伤神情,闭了闭化作流泪泉的双眼,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水渍,抬头望了一眼尚在的日头,慢条斯理地对眼前人说:“能在日光下行走,看来不是鬼。书上说,山魈常在入山时节夜里叩门求些瓜果,没有像你这样盘踞在院子里的,看来也不是山魈。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声音平稳,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严厉得吓人,面上也褪去了喜色,换上冰冷神情。

    那人听到赵家郎这样说,脸上的笑意维持不下去,顿时僵掉,面色不愉且疑惑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赵家郎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也不说话,径自回身收拾书籍去了。

    那人见到赵郎的笑容,顿时明白过来,他不知道,他是在诈我!自己竟然被一个才活了二十几年的年轻后生耍了!

    这位平白出现的少年郎君,正是京郊别院的艳鬼所化。艳鬼求胜心切,那一日一时兴起,入了赵家郎君的梦中,碰巧撞见了一桩往事。他便知道有个法子,定能制住此人!

    他知道自己稳操胜券,为了万无一失,还特意出了一趟门,寻了那人,将音容笑貌,行止形态学了十成十,学得惟妙惟肖。因为不放心,还趁机现了个身,连那人的父亲都辨不出来,这才放下心来。又特意寻了赵家郎午睡将醒未醒迷糊的时候,有意吓他一吓。

    结果他看见赵家郎哭了。

    再之后他被诈出了真伪。

    艳鬼气急败坏地上前追问:“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赵家郎君自顾收拾书册,并不搭理,被他闹不过,才答一句:“你没有破绽。只是我不会认错人。”连他笑起来嘴角向右撅的小细节你也学得十成十的像,别的地方更没有破绽。只是我不会认错。

    慢慢地收拾好书册,他见那人愣愣地似在思索什么,扔下一句话:“听说画皮鬼取人皮为面具,个个美艳无边;山间的九尾狐有蛊惑众生之貌。无论你是什么,做什么顶着别人的皮囊?让我看一下你的本尊吧!”

    艳鬼见他自识破自己以后连个正眼也不愿意瞧一瞧这副皮囊,连说话时也低垂眼帘,知道他心里厌恶得紧,不过嗤笑一声,化作一缕青烟,不见了。

    到了晚间,赵家郎君用过晚饭,正在屋子里习字,只听见“吱呀”一声,屋门从外推开,走进来一位容色倾城的美男子。

    这男子头戴一束玄青色抹额,银白色的头发,面若桃花,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红齿白,兼着周身一股闲云野鹤般的气质。

    赵家郎见了有一瞬间的失神,移不开眼睛,心里叹道:“好俊朗的相貌,不愧是人间绝色。”回过神来让进里间坐了。拉了就着灯光细细端详,说:“果然好模样,可不比日间幻化的那副好多了?”

    又殷勤地沏了茶,自顾自地笑道:“请喝茶,我却不知你吃些什么?”

    艳鬼却开口道:“你们人个个都是这样虚伪吗?面上一套,心里一套。我却不是为的模样好看才换的,不过是为了你不愿意见到那张脸。”

    赵家郎君的笑容僵在脸上,却问:“不知如何称呼?”

    艳鬼心里想:这人却也通透,只问名姓,不问来历。也知道但凡知晓了来历,便聊不成了。于是回答说:“我在家中行四,叫我四郎即可。”

    赵家郎面色古怪地冒了一句:“这么巧?我也在家中行四。”

    艳鬼不得已,只得说:“我名,艳鬼。”

    赵家郎听了微笑着打了个招呼:“你好,四郎。”

    艳鬼觉得有趣,这人虽然不满任何欺瞒,到底觉得名讳不好听,听取了前一个说法,不管真假。于是问:“你怎么认得出来?要知道我幻化作他的样子在他父亲面前,连他父亲尚且分辨不出。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赵家郎只敛了眼帘喝茶,默不作声。

    艳鬼又说:“你要成为这样的人吗?与你说话,你无论赞同或不赞同,都不说出来。若只是一两个人或者一两句话,尚且会以为你不待见那人或者问的问题犯了你的忌讳,不便回答。可是你对所有人、所有问话都是这么一个态度。可见你根本就不愿意与人交流。可是,你的心里话,不愿说与人知,难道连鬼怪也不能说吗?”

    赵家郎知道对方巧言令色,迷人心窍。但这样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倒是倾诉心声的好时候。于是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明白为什么是因为你没有爱过一个人。所以我绝不会认错。”

    艳鬼想了一会儿,貌似天真地说:“你真傻!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不将错就错,我就幻化作他的样子,陪着你,岂不好?你明知道你不可能得到他了。”

    赵家郎却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艳鬼本不想合盘托出,却说:“你既说与我知,我也说与你知。我在人世几十年,习得周身的本事。其中一样却是入梦,能看见人心中所想,梦中所见。”

    赵家郎表示自己知道了,叹了一口气:“毕竟人妖殊途。”

    艳鬼却笑了:“你分明不是这样的人。”然后絮絮叨叨,“这世上多有些胆怯懦弱又贪婪的小人,先有了艳遇不肯放手,山盟海誓地说无论你是什么,我永不后悔之类的,玩腻了以后却说什么人妖殊途的人话。说来也奇怪,你却不是这样的人,心中没有这样的偏见。你没有说实话。”

    赵家郎点点头,似乎是在赞同他说得对,又似乎是在感慨,此番话可引为知己,说:“你不知道,有时候人不说实话,不是因为伪善,而是怕伤了别人的心。”

    艳鬼满不在乎:“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须知我的心不比常人,也不是血肉做的。”

    赵家郎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的心上人尚在,我不需要替代品。”

    聊斋小剧场3

    赵家郎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的心上人尚在,我不需要替代品。”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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