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节
[剑三]红线 作者:沈佥
第3节
陆鸣商救了那孩子的命。
小鬼在他俩床上躺了三个多月才下得了地，执著地认定陆鸣商是这山中的仙人，而哥舒桓是仙人养得大妖怪——因为哥舒和他们长得不太一样。
陆鸣商心烦意乱，好不容易盼到小鬼头能跑能跳，就让哥舒桓赶紧把他拎出去扔了拉倒。
哥舒桓乐呵呵地拿个麻编袋子把孩子一套扔回断崖上头去。
他让那孩子回去别和人说起在山中的事。
孩子懵懵懂懂问他为什么。
哥舒桓想了一下，“因为仙人都不喜欢被打扰的。你如果说出去，仙人大哥哥生气了，你刚长好的骨头就会‘咔’得全部又断掉。”
他还故意把“咔”得那一声说得特别凶残……
孩子吓得大哭着跑了。
留下天策在断崖边上闷笑半晌，然后转身回去找陆鸣商。
他抓着陆鸣商不撒手，坚持让陆鸣商晚上跟他去一个地方。
陆鸣商被那小孩子闹得快四个月没好好沾过床板，原本十分不想去，可看哥舒桓一副迫不及待的兴奋模样，仿佛连尾巴都要摇起来，又实在不忍心扫兴。
他跟着哥舒桓在山林中走，直走到眼看月上中天，才终于到了一处山石嶙峋的坪地。
一路上哥舒桓都紧紧握着他的手。万花甚至能感觉到天策掌心渗出的细密汗水，和着比平常时更高的体温，还有与心跳同在的脉搏，欢欣雀跃地，就似正期待着什么。
这天恰是月圆。
陆鸣商看见高低错落的山石上亮起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
那是盘桓山中的狼群。
万花下意识从袖中推了几枚银针拈在指间。
哥舒桓却丝毫也不害怕，反而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一样。
他拉着陆鸣商趴在一块山石后头。
陆鸣商看见狼群中一匹毛色如雪的高头白狼从最高的山石上一跃而下，跳到坪地垓心。想必是狼群中的头狼。
紧随它身边的是一匹灰黑交杂的母狼，身形略瘦小些，但更矫捷灵动。
这一白一黑两匹在群狼簇拥下仰起头对月长啸，又在彼此耳边颈项轻嗅，似正确认气味，而后鼻尖厮磨。
陆鸣商心中一紧。一种如撩如拨的微妙情愫在胸腔里荡开来。他想起哥舒桓也总爱这样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然后用鼻尖与他磨蹭。“你……”他扭过头想问些什么。
但天策双手掐着他的腰凑上去，径直用吻堵了他的嘴。
“你知不知道狼是很谨慎的动物，需要小心试探再三确认才能定下自己的伴侣，因为一旦确定了，除非死亡，便是不离不弃相伴相随。”天策从身后将万花压在山石上，体温与心跳一起传导过来，在万花耳畔成了怦然巨响，“鸣商，你愿不愿意做那个与我不离不弃相伴相随的人？”他轻轻搓揉着万花的长发，温柔却不可抗拒地扳过万花的脸来，垂眼定定看住了。
陆鸣商脑子里“哗”得一瞬间血涌，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愿意啊，怎可能不愿意？
心里如是尖声狂叫着，却无法回答，亦无法思考，只能呆磕磕望着眼前那张满是期待的脸。
【—有缘者得肉吃—】
一连数个日夜，天策都这样抱着他，只要醒着便不肯放，不知疲倦，不知餍足。万花也不知自己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了多少次，又在转醒时再度被甜腻亲吻淹没……直到天策终于心满意足地罢了手，已然是第五日清晨。
陆鸣商透过微薄晨曦，看见激情难抑时在天策手臂后背留下的一道道新鲜抓痕，和那些旧战伤混在一处，莫名叫他心颤。
将军会真的爱他惜他想要与他相携相守是他奢望已久却从不敢以为能实现的事，而今将军待他至此，欣喜若狂之后，是汹涌而上的悔愧自责。
陆鸣商从没有这样矛盾过。甚至，他从没有这样厌恶过自己。他想他此生已再没有什么遗憾了，哪怕立刻去死。可他的无憾是拿将军的抱憾终生换来的，对此他百身何赎。他牺牲了一个天策的信义，牺牲了将军最重要的东西，只为成全自己的情爱之欲，又还有何面目以爱为名为自己开罪。他当不起将军如此真心。
激情过后的遽然清醒犹如火焰灼烧剩下的灰烬，滚烫又脆弱，碰一碰满手疼痛的残渣。
陆鸣商将脸埋进哥舒桓怀里，屏息良久，长叹一口气，“其实我——”
“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不待他说出口，哥舒桓已打断他。天策在半明半昧天光里睁开眼，定定看住他，眼神平静得丝毫瞧不见半点情潮褪去的余痕。他低声地说：“我虽然忘记了许多事，但并不是傻了。你敷衍我那些从前全是骗我的，我早就知道。”
陆鸣商一怔，猛地撑起身，瞬间从发梢凉到指尖。
他如鸟惊弓般遽然惶恐，却被天策一把死死扣住手腕。
天策按住他的力道之大令万花好一阵瑟缩，脑子似被烙铁捅了乱作一团，什么也不能想了就挣扎着企图逃开。动作激烈时，那些欢爱情浓时留在体内的东西顺着曲线流出来，触感清晰如岩浆烫过。
陆鸣商身子明显僵了一下，整个人都无力地虚脱下来。
“你……知道我骗你，还说喜欢我？”
他难堪地抬手捂住了脸。
心里怕得要命，虽然这样问了，却根本不敢期待回答。
但哥舒桓用力拉过他的手。“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他把他拽到怀里，双手紧紧环住再不许逃开，反问时低沉嗓音里透着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我知道你对我好。而且，我知道我对你的感觉。”他低头抵住万花前额，望进那光华颤动的眼底时，浅浅扯起唇角，“我和你在一起就安心又欢喜，只想一直这样和你在一起，这种感觉是假不了的。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所以我想你大概有你的理由。所以过去的事再如何也都过去了，你等真正想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就好。如果你这辈子都不想说，那就算了，我也不是会被过去绊住的人。”
陆鸣商肩头轻颤，紧紧咬住了嘴唇。
这细小动作立刻被天策发现了，当即拖住他下巴，拇指轻轻一顶，不许他再咬。“鸣商，你看着我的眼睛，”他半强制地将万花那张沾染凄色的脸扳过来，逼迫他直视自己的双眼，“难道你看不到吗？”
陆鸣商睫羽颤抖，望见天策隐约泛着碧色的眼底满满得只有他自己的倒影。
蓦得，他就像是被从天而降的电火劈中了，下意识蜷缩起枝叶。
然而天策牢牢钳住了他，半步也不许退。
“你若不是没看到，便是瞧不起我。陆鸣商，究竟要如何你才会懂，我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你想要我这样做，而是因为我自己想这样做。是我想留在你身边，和你在一起，是我没有你就不行——”
“我想要你留下！”尚不及思索，陆鸣商已脱口而出。
顽抗多年之后的城墙终于在此一瞬轰然崩塌。
原本以为是必死之局。万花跪在一地残瓦中，却出乎意料地感觉到瞬间松懈的畅快。
“我……想和你在一起，想一辈子这样和你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他喃喃低语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忽而就笑了，倾身靠在天策肩头。
天策亦笑起来，低头与他交颈浅吻。
几乎是唇齿轻触的瞬间，陆鸣商就急不可耐地迎了上去，像一棵缺水许久的植物终于在狂风暴雨后破除了禁锢，饥渴地汲取甘露。
那模样，哪还有半点往日矜持隐忍。
哥舒桓吃惊不小，喘息当口稍稍拉开些许距离，盯住万花好一番打量，眸中笑意愈发深浓起来。
“陆大夫对我还真是意外地不会腻啊。”
陆鸣商舔一下被两人津液沾湿的嘴唇，唇角勾起的弧度映着眼底流淌的光，撩人如斯，简直这辈子从没这样笑过。
“你现在才意外……迟了。”
他伸手往哥舒桓心口上揉一把，就将人按倒在榻上，笑着沿体线肌理摸下去。
【—有缘者得肉吃—】
“鸣商……鸣商，我怎么这样喜欢你……”他把万花揉在怀里，嗅着黑发间迷人清香，哑声自嘲，“你到底用什么法子迷死了我，总有一天我要把命送在你身上……”
陆鸣商闻言心口遽然刺痛，默然良久，抬起酸软双臂，吃力地回抱住哥舒桓。“我不许你死。”他指尖游移，轻缓地按在天策脑后那埋下银针的地方，顿了一顿，眼中光华渐渐转暗，“你敢不给我好好活着……我定不会放你独闯鬼门。”
【—兔必肯踢牛—】
作者有话要说： 少量余本通贩中，微博：沉佥
☆、（13）
陆鸣商本以为，终有一日，那些前尘旧事会找上门来，他只得带着将军流离奔命，然而万万不曾想到，第一拨人冲上眼前时口口声声要找的竟不是哥舒桓而是他陆鸣商。
自从身体恢复得七七八八，哥舒桓便没法再闲着，隔三差五就要去猎些野味回来给陆鸣商，次数多了陆鸣商便也习以为常任由他在山林里游荡。那天哥舒桓又照常出去，陆鸣商一人在小屋给哥舒桓前几日抱回来的兔崽换药，忽然察觉有人盯住他。那视线冰冷如刀杀意毫不掩饰，陆鸣商将将闪身退到屋角，几把飞刀已刺过他方才站立位置插在墙上。
那天陆鸣商银针封穴击退了三个杀手。
来人虽不报名但也不蒙面，不但招招狠辣，更是理直气壮要摘陆鸣商项上人头，没有分毫犹豫，直至最后败走还双眼含恨，竟是一副欲杀之而后快的表情。
陆鸣商隐隐觉得不对，但根本顾不得深思细想，方有喘息立刻飞身去寻哥舒桓。
他怕这些人兵分两路围攻将军。哥舒桓如今虽说大好了，也只能应付应付寻常生活而已，毕竟重伤至此，右手又大不如从前，天策府出来的那一身好武艺也不知道还记得多少，如何抵挡江湖厮杀！
但当他浑身是汗手脚冰冷地找到哥舒桓时，那天策却正浑然无觉地扛着一只肥圆的野山猪往家走，步伐轻快还哼着小曲，显然什么也没遇上过。
这些人要杀的不是将军，而是他陆鸣商。
万花骤然松了口气，悬起的一颗心落回原地，立刻又被巨大的阴郁困惑吞噬了。
没有道理。
他自少小时便拜入万花谷习医，一向与人为善悬壶济世，若非之前为救将军情非得已他怕是一辈子也绝不肯出手伤人。将军为安狗陷害，蒙了叛将污名，或有激进侠士来袭尚且有所解释，可究竟能有什么人要恨不能生啖其肉地来杀他？
陆鸣商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何时何地结了仇家，又不肯将事情告诉哥舒桓知道，便悄悄将痕迹掩了，不发一言。
之后便常有人来偷袭，皆是趁陆鸣商落单时下手，愈发坐实万花心中困扰，但都被陆鸣商应付掉了。
直到一日，陆鸣商被一招傍花随柳打落额前配饰，愕然盯着现身眼前的同门，惊骇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事实上，从陆鸣商带哥舒桓逃出牢城营那一刻起他心里就清楚知道，万花谷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即便掌门、师父和众位同门能宽容他为情势所迫，他自己始终也无法原谅自己愧对医道。然而，真正面对同门的杀机毕现，依然叫陆鸣商心口抽痛不已。一瞬间仓惶动摇，竟连躲也不躲了，只垂手呆在了原地。
来索命的花间弟子见他晃神，毫不手软阳明指照准陆鸣商太阳穴便打过来，谁知忽然后心一凉。那怒气喷张的天策已红了眼的狼一般竖着毛从门外扑进来，将人突倒在地，手中却没有□□，只握着一把打猎用的尖叉。
但那花间毕竟从打扮上就能瞧出与陆鸣商渊源，哥舒桓手中尖叉在他咽喉滞了一下，到底没刺下去。
就这么刹那空隙，花间已鱼跃跳起，迅速后撤到安全距离之外。天策原本也无心与他缠斗，回身护住陆鸣商，只把眼睛狠狠盯着那突然冒出来的花间，嗓音低沉如同威慑，“你和鸣商既是同门，为何要伤他？”
“同门？”闻言那花间竟扬眉嗤笑，“我万花只有侠士隐士，几时出过投敌叛国杀害忠良的孽畜！”
他骂得深恶痛绝，陆鸣商和哥舒桓听着皆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哥舒桓自然是不记得也不知道，而陆鸣商简直莫名其妙。他知道自己伤了人，但他真正下过杀手的只有那几个企图拦他去路的狼牙兵，绝没害过任何忠良义士性命，即便是在牢城营放得那一把火，他都事先看过，刻意避开了关押俘虏的牢房。如今这许多人冲着他杀气腾腾而来，甚至还有同门师弟，言之凿凿把如此大的罪名扣在他身上，其中必有什么误会。
但陆鸣商没有辩解。
与那时为哥舒桓与屠狼会众人争执不同，那时他满心焦灼愤怒已实在难控制情绪，而今眼看着面前这一副前来清理门户姿态的师弟，陆鸣商反而觉得从没有如此冷静过。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就认定了自己造此杀孽，但有一点陆鸣商清楚明白，即便他此刻辩白，这些人也一定不会信。
然而他忍得下这口气，哥舒桓却万万不能，当即大怒，“你满口胡言有什么凭证？”
果然那花间看一眼哥舒桓与中原人迥异的高鼻深眸，冷笑一声，“有你这突厥狗在跟前就是铁证！枉天策府英名赫赫也都败在你们这等贪生怕死的小人身上！可我看你这模样，连枪都不会拿了，也不像传闻得那样有本事。识相赶紧让开，我只是来收拾我师门败类，等着摘你人头的不缺我一个。”言语尖刻显是气愤至极，根本不是来讲道理的。
哥舒桓哪受得这种气，低吼一声就扑上去了，陆鸣商慌忙想拦，又哪还拦得住。
那小花间还正是年轻气盛，没半点飘然世外的淡然，血气方刚得简直不似个万花弟子，倒是一身武艺得了真传，一手点穴截脉、百花拂穴使得出神入化。哥舒桓脑子里原本就一团懵懂，哪还记得什么章法套路，又被气得跳脚，全凭本能行事竟然也能打个不相上下，只是出招入式难免稀奇古怪得很，一时胡搞乱打一般就差龇牙猛咬，冷不丁又冒出两招游龙步奔雷枪，唬得那花间错愕不已应接不暇，斗了数百回合分不出胜负，气得跳出战圈大叫一声：“你这狗贼使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枪法，莫非敢瞧不起我？！”说着少阳指商阳指内功劲气接二连三就照天策要害打过来。
哥舒桓闪身避开一二刚想还击，不料右腕骤然一阵锐痛，当即五指乏力根本握不住手中兵刃，那把猎叉便“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天策皱眉一把扼住自己右手，似在强忍极大的痛苦，踉跄一步半跪在地上。
这是陆鸣商最怕的事。他重伤初愈哪有那么快恢复如初，打得忘了形难免又触动伤情。眼看花间少明指又打过来，天策却还低头按着右手根本来不及躲开，陆鸣商再顾不得许多，扑身上前就将天策护住。
然而哥舒桓却忽然撞了陆鸣商一下。就在花间指尖劲气落下的最后一刻，他猛挣起身来，反将陆鸣商整个拥进怀里，背身挡下这一击。
天策府精于外家功夫，于万花这般注重内力修为的武学原本就互为相克，外加他重伤之下身子大不如前，后心硬吃了这一指当即一口鲜血喷出来，就手脚发软地倒在陆鸣商身上。
瞬间，陆鸣商只觉得脑中“嗡”得一涨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回神时，他指尖银针已抵在同门咽喉天突穴，只再往前刺出一寸便是封喉立毙。
死死掐住他手的是另一个人，不是哥舒桓，而是李修然。
“你若杀了他这事从此再无善了！”李修然一手拦住陆鸣商，另一手用煌龙颚枪尖将那花间隔开不许他再有动作，低声喝止。
记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陆鸣商也不知这人是何时从何处冒出来，只怔怔盯着眼前一脸震惊、甚至可说恐慌的同门，良久，缓缓垂下手。
李修然是对的，陆鸣商当然懂。假如他当真伤了同门，无论他是否做过传言中的那些恶事都再无关紧要了，从此他就要背负恶名再无洗雪之日。但更让他震惊动摇的并非这从此自绝于师门正道的可能，而是方才那一片白茫茫之下他所做出的本能反应。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如此迅捷干脆地就对同门下了杀手。
陆鸣商又呆了一会儿，扭头看住倒在地上的哥舒桓。
哥舒桓已经晕过去了，被跟随李修然而来的洛无尘扶到一旁。
“我没有做你说的那些事。待合适时候，我自会回谷向谷主禀明一切。但在那之前，你还是不要再来了。下次未必这样好运还有人能拦住我。”陆鸣商走过去细细查看了哥舒桓伤情，头也不回地说。
话自然是说给那同门听的。
花间闻言眸光闪烁一阵，咬牙推开李修然□□，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陆鸣商把哥舒桓弄回床上安置好，行一套针替他平复血气护住心脉，待反复查看确定没什么大碍了，才转身掩上内室的门出去。
一方不大前厅里，手持□□身着甲胄的天策还等着他。李修然甚至连枪尖都不曾收回去，而是一副警觉备战的姿态，仿佛随时都能一□□过来要他性命，虽然方才确实拦下他叫他不至于铸成大错，但显然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哥舒桓。
总得有个交代。
陆鸣商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开口：“你们……怎么找来的？”
他竟然如是问。
李修然似没料到，愣了一瞬，气得笑起来，“我倒是奇怪你已经被多少人杀上门前怎么还不赶紧避走逃命？你是真不知道屠狼会已广募天下义士悬赏要你人头？如今且不说浩气盟恶人谷，只怕但凡识两个字的人都知道你陆鸣商的人头值黄金千两，你还真跟没事人一样悠闲过日子呢？”
即便早知其中必有误会，但误会至此依然叫陆鸣商略吃了一惊，不由睁大了眼看住带来消息的天策。
“……他们为何悬赏我？”
“说你叛投狼牙杀害忠良。”李修然淡淡扯起唇角。
陆鸣商静了一瞬，问：“李将军可相信？”
李修然亦将万花细细打量片刻，“以我从前从哥舒口中所听到的，还有我在潼关时对你的了解，我是不信的。”他看一眼自己枪尖上隐隐泛起的红光，复又意味深长看住陆鸣商，眼中光华深浅明灭时嗓音渐渐沉敛，“但看你方才的出手——”话未出口，□□已携风而起，青锋一点直逼万花颈嗓咽喉。
陆鸣商眸光一炽，竟是不退不避，堪堪迎着杀气寒光，长身玉立站得笔直。
枪尖在万花喉骨前顿下，浅浅刺破皮肉，灼目鲜血立刻淌下来，映着枪身萦绕的赤红灵光。
陆鸣商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李修然就保持这个随时可以往前一送戳穿万花喉管的姿势盯住陆鸣商好一阵，终于缓缓收回煌龙颚。“他伤得多重，为何不归队？”他指的自然是哥舒桓。
陆鸣商怔了一瞬，忽然明白了。
这个天策果然是他此生所见中最敏锐的麻烦角色，就好像在潼关时被察觉了与将军之间种种端倪。纵然拿不出明证不知道详细，李修然已认定了哥舒桓明明还活着却没回天策府和他陆鸣商脱不开关系。
陆鸣商静了好一会儿，唇角不由自主上扬，竟扯出一抹冷笑来。“因为我不想让他回去。”他下意识回身往内室走了两步，不着痕迹地拦在天策与内室之间，就好像要阻止什么一般，“李将军也许不懂我的心情，不如问问洛道长的真心话。”
这一副如临大敌的尖锐模样与往常所见之谦和柔韧判若两人。李修然暗吃一惊，旋即轻声浅叹，“我不是来指摘对错的，更没想强行把你俩拆开。但有一件事，我觉着还是告诉你们知道的好。”说到此处，他骤然顿了一顿，眸色瞬间转深，连着嗓音也低沉下来，“安庆绪杀了他老子自立为帝，狼牙内部正是新旧更迭的动荡时候，我们打算趁机杀进洛阳去把老元帅救出来。此间厉害，你应该懂。”
陆鸣商闻言眸光一颤，整个人都倏地绷紧了，牙关咬紧。
他不知道在他因着贪恋把将军困在这世外桃源的短短一年间，外面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然而将军对叔祖父哥舒翰的敬重这许多年来他一直看在眼里知道的清楚明白。他更清楚安庆绪为人阴狠。当初安庆绪不杀哥舒祖孙俩是故意要造成哥舒降燕的假象，动摇大唐军心。然而他将将军救走，安庆绪并不知道将军失忆，必定担忧真相大白引火上身。这胡儿连亲爹都能杀，恐怕不会容老元帅好活。连李修然一个外人尚且有心去救，哥舒桓作为族亲子孙又岂有不去之理？他强留下将军不许回去战场不许回天策府已是自私，若是令将军对元帅不闻不救犯下此等数典忘祖的罪孽，一旦老元帅有所万一，莫说将军日后定要恨死了他，连他自己也再难原谅自己。
可若是真让将军回去……只想到哥舒桓恐怕很快就会想起前事，然后怨怪他、扔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再也不可能过这样朝夕相对的快活日子，陆鸣商顿时一阵揪心无力，踉跄退了两步，虚脱地抵住内室木门。
他要怎么打开这扇门亲手送将军离开……
那天直到傍晚哥舒桓才醒过来，一睁开眼就嚷嚷着饿。
陆鸣商给他煮了糖粥，默默坐在卧榻边看着他喝完，黯然开口：“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以前是个当兵的，外头那个使枪的要把我抓回去是不是？”哥舒桓把空碗往边上一放，抹抹嘴，看着陆鸣商。
陆鸣商怔怔回望住他，“你……你知道了？”
“你有时候会漏了嘴喊我‘将军’，所以我猜的。”哥舒桓唇角浅浅勾起，绽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坏笑。
陆鸣商反应了一瞬才懂这没正经的天策指的是两人【嘿嘿嘿】时他曾不自禁唤出的【哎】，顿时涨红了脸，面颊简直要烧起来。“你脑子里还有没有点别的……”他心虚地往外屋瞥了一眼，唯恐被李修然和洛无尘听去了。
哥舒桓倒是一脸泰然，只是怕万花羞恼了要走，赶忙伸手一把拽住他袖摆。“我有点高兴。”他盯住陆鸣商眉眼看了一会儿，微笑浸着一抹暖色，“前阵子我总有些怀疑，莫非我以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所以你才不肯把真相告诉我，还要这么费尽苦心地把我藏起来，唯恐被人发现了行踪。现在我放心了。你这么好，若我配不上你该怎么办？”
这些话他说得认真至极，陆鸣商喉头一炽，几乎当场滚下泪来，忍不住扑身一把将他抱住，“你不是恶人。你是许多人终此一生也望尘莫及的英雄。可是我……不想让你再回去做那样的英雄。”他把脸埋在他肩头上，努力不肯被发现湿涨双眼，却还是被颤抖嗓音泄露了心绪。
“那我就不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扔下你的，我——”哥舒桓察觉万花似要哭了，慌忙将他脸捧过来，就要许诺哄慰，却被万花伸手捂住了嘴。
“不，你得回去，”陆鸣商垂着眼帘，低语时下意识与天策十指相扣，“但是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我不想你冒险——”哥舒桓还想劝阻。
陆鸣商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我要和你一起去，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休想再跑去我看不见的地方送死。”
那副紧张模样令天策好一阵心疼，便将他双手反过来握进掌心，安抚地亲吻摩挲， “那等把事情了了，咱们就再去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有山有水有你最喜欢的树和花，这次我要给你修大一点的屋子。”
陆鸣商被他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却是愈发鼻息酸麻。
☆、（14）
潼关一役李修然受得伤并不比哥舒桓轻多少，只是这人天生祸害命压不折打不死，休养了半年便开始四处打听战友下落。
外间传闻风风雨雨说哥舒祖孙降了安禄山李修然当然不信，在东都暗访了许久，知道老元帅被安禄山软禁原本想营救，苦于势单力薄不能得手，便想先找着哥舒桓再做打算。
陆鸣商在洛阳牢城一把火救走哥舒桓的事狼牙吃了个大亏，大肆搜捕了一阵丝毫找不见踪迹，就杀了几个被俘虏的屠狼会侠士，放出话去说是陆鸣商劫狱时所为。不止于此，之后洛阳周边的屠狼会义士屡屡被狼牙抓捕围剿，当日那几个被陆鸣商扎了针的原本就心怀不忿，桩桩件件连在一起便认定是陆鸣商为救哥舒桓出卖他们害了兄弟们性命。屠狼会对陆鸣商悬赏这件事，李修然是觉得有些古怪的，但他自当年离开浩气盟便对这些江湖组织看得淡了，不甚了解也无意靠近，只想抢先一步找着哥舒桓和陆鸣商问清楚便是。
谁知找着人才发现哥舒桓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修然隐隐觉得这事多半和陆鸣商有关系。
这个万花大夫看起来文弱清秀，骨子里却隐隐有股说不出的戾气，关键时刻行事狠厉毫不含糊。想当初他上潼关找哥舒桓，孤身闯敌阵上关墙中了三箭险些送了命，当时李将军就觉着，这万花远不像哥舒桓所描述的那样柔软。而陆鸣商险些扎进同门喉管的那一针更坐实了这猜想。李修然琢磨着，他的好兄弟哥舒桓大概并不似自以为的那般了解陆大夫，当然也不怎么了解自己。
但有一点李修然看得出，陆鸣商无论如何都不会害哥舒桓。至于屠狼会那几条人命究竟怎么回事，李修然并不相信狼牙说辞。一贯浪荡随性不按牌理出招的李将军自己就是出了名的不安分守己，自然不会去做什么棒打鸳鸯坏人姻缘的古板事，陆鸣商是什么人于他而言无关紧要，只要他兄弟是真心喜欢那就怎样都好。他所关心的只是哥舒桓将来一旦恢复记忆，要如何面对这纷乱局面。除了老元帅的生死未卜，首当其冲还有加诸于身的叛国污名。出生入死福祸与共多年，哥舒桓的性子李修然简直太了解，毕竟是个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哥，脾气大着呢，受不得多少委屈，之前为他在玉门关诈死的事尚且气得大闹了一场，如今轮到自己身上还不知是个什么反应。
而哥舒桓对李修然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好哥们亦是说不上来的复杂。他记不得天策府，自然也记不得李修然是谁，只是本能上觉得亲切，每每看到李修然那一身红袍银甲、还有手中那把煌龙颚都莫名一阵热血沸腾的激动。他隐约猜着李修然和天策府对他而言大概是很重要的，至少从前如此。而更要命的是，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陆鸣商对李修然的抵触。虽然万花一句话也没说过，但那种紧张且忧郁的情绪还是无法掩藏的迷漫过来，让哥舒桓不由自主地跟着揪心起来。哥舒桓有点困扰。对于自己缺失的过去他再如何豁达也并非毫不在意，然而清晰地意识到陆鸣商对此怀抱的情绪让他骤然洞察，他的过去与现在之间似乎有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令他无法两全。他所将要面对的，恐怕是根本无法给出答案的选择。
临走前李修然劝他们一把火烧了那桃源小屋，以免留下蛛丝马迹被人追查到行踪。陆鸣商怎么也舍不得。
这屋子是哥舒桓带伤替他修的，简直就如同定情信物一般，在这里生活的不到一年却比从前的近三十年还要幸福快乐，险些就要把他腻死在糖罐里，哪怕被人追杀上门，不到万不得已他都绝不肯离开，何况让他烧毁。
最后是哥舒桓亲手点了火。
一路上陆鸣商都郁郁寡欢地垂着眼，并不是故意摆脸色，而是那股从心底渗出来的寒气怎么努力也无法掩藏。心里似有什么东西跟着那间桃源小屋一起被烧掉了，灰败如同废墟。陆鸣商觉得他似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那一眼可望的死地就在前方。
可是他不服。
快七年了，从他第一次见到哥舒桓至今已然快七年了。他苦守痴缠处心积虑，好不容易才有今日得与将军心意相通执手相携，事到如今无论有何缘由他都断然不可能轻易放手。哪怕是死。
除非一死了之，否则任是刀山火海他也定要闯过去。
哥舒桓在不远处和李修然一起一边升着篝火一边说话，陆鸣商坐在树下，看着两个天策勾肩搭背的身影，一瞬间错觉又看见当年。
自从李修然出现，哥舒桓就对那把煌龙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这把枪从前被哥舒老元帅藏在地宫中，哥舒桓当年也曾想要，可最终还是被李修然得了去。哥舒桓自己的枪在洛阳被狼牙缴了，陆鸣商孤身救他兼顾不了这许多，也没来得及替他抢出来。丢了枪的天策就像是丢了半条命，想必哥舒桓自己潜意识里也是知道的。有些根植于灵魂深处的东西，怎样都忘不掉。
陆鸣商怔怔望着哥舒桓的背影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唤他，扭头见是洛无尘把水囊递到他面前。纯阳道长有张冷若冰霜的脸，眉眼间的神情却十分柔和无争。那是一种历经沧桑之后的透彻。纯阳与李修然之间的事，陆鸣商隐约听说过一些，他只不明白洛无尘如何能够忍受。
他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落在洛无尘眼里一清二楚。洛无尘目光轻轻一转，扫过两个天策背影，“看着他们受伤流血很痛苦吧。”
陆鸣商略微一愣。
洛无尘唇角扯起了然弧度，“若有可能，我也不想他冲锋陷阵，宁愿把他藏起来做凡俗眷侣。可是那样他就会痛苦，而我更不想让他痛苦。”他静静看住万花，眼中满溢的深沉有三分无可奈何，却是七分坚毅。“你之前让他问我真心话，其实早在许多年以前我就与他说明白过，不明白的是你，陆大夫。你既然选择了天策，便是选择了这种痛苦，如果你无法忍受，就无法真正与他并肩而立。所以，并不是李修然不懂我的真心，而是你自己，并没有真正做好与一个天策共度此生的觉悟。”
空气中似有细小冰棱，顺着吐息扎进心里，冰冷刺痛。
陆鸣商默然良久，哑声问：“那么……难道李将军就忍心让道长痛苦吗？”
“我所承受的一切，他都给了我最美好的回应。”洛无尘微微一笑。他仔细看着万花，反问：“还是说你没有自信呢？你觉得哥舒不会给你这样的回应吗？”
陆鸣商胸腔里一阵紧缩，似被掐住了七寸的蛇。那些深埋心底羞于承认的胆怯如今就这样被人一剑挖了出来，血淋淋扔在眼前，丑陋又狰狞。可他无可辩驳。他是真的无法克制地害怕，怕一切幻象破灭，将军从没爱过他。
陆鸣商眼眶一热，立刻别开脸用摇曳树影掩盖了。
那边李修然正与哥舒桓说许多从前军中乐事，眼角余光恰瞥见万花藏进阴暗角落的模样，不由唏嘘暗叹。
“别的都先不管，你听我一句劝，”他忽然用力勾住哥舒桓脖子，一把将人捞近身前，在那颗脑袋上猛敲一下，“是男人就不要逃，有些事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哥舒桓稀里糊涂挨了一下，全然不明所以。
李修然却不再与他多说，唇角噙着笑毫不留情把哥舒桓一脚踹开，兀自站起身招呼洛无尘烤火去了。
哥舒桓揉着脑袋呆磕磕看着李修然和洛无尘坐在一处亲昵甜蜜的模样，李修然一手烤着干粮面不改色就把另一只手捏到纯阳腰上。纯阳道长嗔他一句，眉眼却含着笑，始终没把那只不安分地狼爪甩开。
那景象看得哥舒桓心里也跟被火烤了一样暖得发痒，便跑去找陆鸣商。“鸣商你不冷吗？干吗一个人坐在这里？我也烤点干粮给你吃？”他挤到万花身边去讨好地蹭了两下。
陆鸣商扭头看见那双微微泛出碧色的眼睛，略有些小心翼翼又写满了期待的眼睛。万花心尖一动，伸手抚上天策脸颊。
这大胆动作惊的天策眸光一紧，当即咽了口唾沫。
“你跟我过来。”陆鸣商低低说了一句，起身时指尖在天策脸颊轻轻撩过。
哥舒桓就跟被勾了魂一样忙不迭地跟过去，才到背人处就急不可耐地一把牵住万花的手。“鸣商……”他低吟一声，将万花拉进怀里，收紧双臂环住了。
陆鸣商一言不发地望着哥舒桓，望住那些眼底化不开的眷恋痴迷，末了抬起手，纤长五指抚弄厮磨般插进天策发间，不着痕迹地按在了那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有缘者得肉吃—】
天策翻身靠在树干上，将万花拽进怀里，收紧手臂拥住，舒爽地喘着热气，冷不防却被狠狠推了一把。陆鸣商气得发抖，劈手一巴掌毫不留情扇在脸上，登时现出一个五指印，“你……你若是再敢说这种混话——”
哥舒桓整个人都被打懵了一瞬，醒悟过来见陆鸣商生气，慌忙拽住了连连地告饶哄慰。陆鸣商却是气急了，根本不许他近身，兀自穿整好衣物，却又不忍心扔下他不管，只好原地站下来，别开脸闷闷得不肯看他。
哥舒桓小心翼翼捱过去，又讨好地拉扯了半晌，简直似耳朵尾巴都耷拉下来。
陆鸣商心软，半推半就地任由他抓住，眼眶早熬得通红。
哥舒桓心知自己口没遮拦惹了祸，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眼巴巴瞅着他，忽然却听见不远处一点细微动响。
他既觉察这异动，对方自然也知道自己暴露了，当下先飞出六支袖箭来直袭要害，紧接着一道黑影从灌木丛后头闪将出来，再扬手又是六支袖箭。
前后十二支箭撕裂山林寒风发出冷冽轻响。
哥舒桓只来得及回转身，下意识展开双臂将陆鸣商往身后挡了一下。
但万花的反应却比他快了一步。陆鸣商轻巧璇身跃上前去，反而将天策护在身后，十数枚银针在羽袖翻飞一瞬射出，将来袭袖箭尽数击落在半空，与此同时，另有三枚银针已精准正中对方中枢、悬枢、命门三穴。
那黑影哼也没哼一声就扑倒在地。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陆鸣商上前拎起那人衣领。
没想那人却忽然诡异一笑，唇齿一开一合便将一枚索魂钉冲万花面门吐过去。
陆鸣商使一招太阴指急撤，却见哥舒桓扑过来徒手就将那索魂钉截在掌中，连出声喝止也来不及。
刺客藏在牙齿上的索魂钉若不是用于出其不意取敌手性命便是要用来了结自己性命，通常见血即化剧毒无比。陆鸣商见哥舒桓竟然就这么大喇喇一把抓了过去，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慌忙将他按住三两下封了他右手几处穴道阻止毒素扩散，但紫黑毒气还是从掌心伤口弥漫开来，犹似一朵狰狞狰狞绽放的毒芹花。
陆鸣商脑子里“嗡”得一响，反手直接掐住那刺客喉骨，“解药拿出来！”
☆、（15）
那刺客被掐得根本无法呼吸，盯住万花发出怪笑，断断续续嘲弄，“没有解药，你心里清楚。要想救他的命，现在立刻砍了他右手或许还来得及。反正那只右手也已经废了，还有什么舍不得——”没等他说完，陆鸣商已两手一错，拧断了他的脖子。
待李修然和洛无尘闻声赶过来，正看见那脑袋整个冲反了方向的尸体被万花扔到一旁。这杀手下得又狠又快，哪有半点救死扶伤温文尔雅的万花大夫的影子，李洛二人皆吃了一惊，一时竟呆住了。
哥舒桓也怔住了，呆磕磕看着陆鸣商，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骤然一阵头晕，就站不住得往下垮。
“你调息静气，不要乱动！”陆鸣商上前一步撑住他，扶他就地坐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那模样比之平常时的陆鸣商总觉得有哪儿不大一样。哥舒桓不由心忧起来，吃力拽了他一把，低低唤：“鸣商……？”
陆鸣商闻声怔忡刹那，眸光一震，竟似打了个激灵猛醒过来。“……那人伤了你。他没有解药，留他有害无利。”他垂着眼帘沉默片刻，沉声解释。
“死都死了还管他干什么。你不杀他他还要杀你，自找死的怨不得谁。”李修然叹一口气，截断他话头，“先把这毒逼出来是正事。”
陆鸣商点头，“我现在替他施针驱毒，只是不能被打扰，以免错了针法。”他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里头装着银针刀具。他撕了天策上衣，把刀在火上烧过了，在那受伤右手的掌心处十字划开，扶着天策半靠在自己怀里，在耳畔叮嘱，“你别乱动，不然我要把你绑起来。若是痛得厉害，你就咬我。”
哥舒桓才想胡扯说笑两句，遽然右手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只觉得断骨也不过如此，根本没法分辨万花是把针刺在了什么地方，面上表情立刻就僵住了。他被陆鸣商箍在怀里，不敢乱动挣扎，又舍不得真扭头去咬万花，便自己咬牙忍着，实在痛得难熬，干脆一口咬在自己左腕上，顿时鲜血淋漓。
也不知过了多久万花才收了针。哥舒桓痛得浑身都是冷汗，简直以为自己整条右臂已经被卸掉了，扭头一看，只见放出来的黑血浸在泥土里，竟已汇成了一小块洼地。哥舒桓咧嘴长出一口气，略显虚脱地挤出个笑脸，“刮骨疗毒也就这样了吧。”
“得了，刮骨疗毒的后来败走麦城被斩临沮了，有力气说点吉利的别瞎贫。”李修然于心不忍地轻轻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回头对陆鸣商道：“咱们行踪已经暴露，要换个周全地方休养才好，陆大夫看这小子还能走上几里地吗？”
陆鸣商把哥舒桓右手伤处仔细包扎好，又把他左手咬伤也缠好，眼中尽是忧虑，“他体内还有些许余毒未清，又失了许多血，恐怕不能赶路。”
听他这么说，哥舒桓立刻不服地想站起来，谁料腿都还没站直了就两眼发黑得往下软。陆鸣商忙扶住他，不悦地嗔了一句，“这毒十分厉害我一次驱不干净，余毒少说还要月余才能排清。你别瞎折腾。”
哥舒桓见万花似又要生气了，忙不迭噤声老实下来。
那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的小模样看得李修然哭笑不得，无可奈何把手中□□递给身边的纯阳道长，冲哥舒桓拍了拍肩膀，“没事，哥哥背你。你小子仔细别尿哥背上，敢淌一滴哈喇子看哥不揍你屁股。”
本就有伤在身又中毒放血，哥舒桓的耐受力明显比从前差了许多，半道便在李修然背上撑不住得昏睡过去。
李修然直背着他走出近十里，一路小心借用山势隐藏行踪确定没被人跟上来，才肯安营扎寨歇一口气，连声笑说陆鸣商都把哥舒桓喂出膘了死沉成这样，说笑罢了，神色却又沉下来，“你刚才替哥舒驱毒的时候我已查看过了，那人傍身兵刃使得暗器无一不淬巨毒，事败之后毫不贪生只求速死，不是为了赏金来索命的杀手，而是受人指使一心要取你性命。你再仔细想想，可有什么仇家？”
陆鸣商默默将哥舒桓安置妥当，低声道：“重要吗，反正如今想杀我者俯拾即是，若我想活迟早一身血仇。”
李修然盯住万花静看片刻，叹一口气，“我知道蒙受冤屈百口莫辩之苦，但你其实……没必要受这份苦。”
“我若没有受苦的觉悟，当初就不会再回去找他。”陆鸣商轻轻擦拭哥舒桓额角渗出的细汗。
李修然视线一转，看住哥舒桓紧蹙眉心，忽然轻声笑了一下，“他可曾告诉过你，天策府同袍众多，为何独独是我与他关系亲厚？”
陆鸣商微微一怔，抬起头。
他那神色，自然是从未听说的。李修然了然笑道：“旁人都说是因为我俩生性浪荡才臭味相投总玩在一处，但其实少有人知道，当年初领军令，我们一队十二人出去，回来的只有我和哥舒两个。哥舒总说是我救了他的命，其实若没有他扶持激励，我恐怕也早成了荒漠白骨。我和他走得近，一个碗里喝酒一把刀子吃肉，是因为已经一起死过了，互相约定也要一起好好活，就这么简单而已。”他一边说一边拧了块冷帕子仔细盖在哥舒额头上，再抬眼看住陆鸣商，眼底毫不掩饰得是化不开的隐忧，“哥舒其实特别重情，并不像外间传言那样风流薄幸。他总是刻意与人保持距离，总是推开那些对他怀抱好感之人，不是因为他凉薄绝情，而是因为他不想伤人。我曾经以为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直到你来潼关找他——我毕竟是个外人，有些话原本轮不到我多嘴，但是，在你之前，我从没见他能和什么人这样长久得保持亲密，你对他产生的影响或许比你自以为的要大得多。所以陆大夫，你其实大可以再多相信他一些。”
一番话说得平静无奇，陆鸣商听着却似被枪尖扎了一样，面颊一阵阵血涌发烫。他简直觉得已经被这个天策看了个通透，被发现了所有不欲人知的小小心思，甚至罪孽。这种强烈地危机感令他不由自主得绷紧了每一根神经，以至于忽略了对方话中所包含的其他深意。“李将军说的话陆鸣商记住了。”他十分疏离有理地回应，“跋涉多有劳顿，李将军和道长还请好生歇息一番，再过两个时辰，我需再替他驱一次余毒，休养两三日便上得路了。”
他们持续赶路的确十分辛苦，李修然也不同他客气，便招呼洛无尘先休息，留下陆鸣商照看哥舒桓不去打扰。
哥舒桓的伤情并不乐观，渐渐就发起热来，吐息粗重中夹着啰鸣之音，似十分痛苦一样拧着眉不断发出呻吟，时不时还冒出两句梦呓，一时喊着他大哥、叔公，一时又喊鸣商，陆鸣商附耳去听也听不明白，只能感觉到手腕上被抓住的力道，似是天策正承受的痛苦传导了过来。
陆鸣商轻轻将天策抱起来，拥在怀里，手指摩挲着，在脑后埋下暗针的位置犹疑不定。
他可以趁现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拔了这枚针，然后将一切推说病理高深。
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却舍不得。
这种被将军爱护的幸福，他太贪恋，只一想到要失去便是锥心刺骨。
可又有另一个声音不断催促他，甚至痛斥他。他知道对错。心底残存地理智与良知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几乎要崩溃他的心智。
心中明昧不定，如有风暴呼啸。他不断替天策擦拭冷汗，安抚地紧紧抱住，几度犹豫，终于再次将指尖悄然抵在下针之处。
然而天策却倏然在这一刻睁开眼，大叫他的名字，如同天意。
“我做了一个梦，”哥舒桓挣扎起身，眼中一片混乱，“我梦见大哥和叔公来找我，我觉得我得和他们一起去，我不走不行了，可是你就这么抓着我不肯放开，我看着你，我又觉得……我走不了，我得留下来，我不能扔下你啊，鸣商——”他用力抓住万花的手，直捏得骨节泛出青白色都未察觉。
陆鸣商怔怔看着他，良久，捧住他脑袋用力按在心口，“你不许再这样拿命护着我。我没有那么脆弱，不需要你这么做。”
“可是——”哥舒桓挣了一下身子，似想分辩，但被万花捂住了嘴。
“你若有万一，我必不能独活，你舍命救我又有何意义。”陆鸣商睫羽抖了两下，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语声低哑犹如自语，“阿狼，你只当是为我好好活着，我自然也会为了你珍重自己。你信我……我便信你。”
哥舒桓闻言静静看着陆鸣商，眸中光华明灭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半晌撑起身子凑上去，轻轻衔住万花嘴唇。
连续不断地紧张焦灼让陆鸣商多少有些自顾不暇，以往柔软的嘴唇也因为干渴而起了粗糙的死皮。哥舒桓心疼地来回舔他薄唇，亲昵厮磨了好一阵，将脑袋抵在陆鸣商颈窝低哼：“咱们这趟去洛阳到底是要去救谁？早知道这样凶险我就不答应你一起来。”
“跟这个没有关系，不管到哪里那些人要杀我总是要来杀的。你的伤还没全好，我怎能不跟着——”陆鸣商本还沉溺，猛地顿住了。他并没有把针□□，何以哥舒桓会提及大哥和叔公？陆鸣商喉头一紧，一把抓住哥舒桓手腕，无意识间力道之大痛得少将军眉都皱起来，“……你刚才说你作了什么梦？你想起来什么？”
哥舒桓惊疑不定地盯住万花那张绷紧的脸，半晌开口：“我梦见我大哥和叔公啊……我应该还是有亲人的吧？”他说着小心翼翼掰了两下陆鸣商手指，静了一瞬，接道：“咱们不是说好的么，从前的事，你不想告诉我的时候我都不会问。”
陆鸣商心头一沉，反应过来，颓然松了手。大概是他心中有鬼，所以才太过激动。他又摸了一次天策脉相把煎好的药喂下去，便安置天策好生再睡一觉，自己寸步不敢离地在边上守着，守着守着便也困乏地睡了过去。浅眠惊醒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哥舒桓已将他抱在了怀里，双手紧拥得他连翻身都难。
四人到达洛阳时，眼前所见又比一年之前愈发惨淡荒凉，城郊荒野随处可见白骨，盘桓不去的秃鹫与乌鸦交替鸣叫着，催得人心下凄然。
如今洛阳早已是狼牙军地盘，陆鸣商和哥舒桓又还得躲着屠狼会等江湖人的追杀，李修然也不敢冒失，连北邙山都不敢去，只在洛阳城南寻了一处荒废道观暂且落脚，又让陆鸣商和哥舒桓乔装一番好掩人耳目。只是哥舒桓那张脸一看就不是寻常唐人，若要彻底遮起来反而更显的怪异醒目，气得李修然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干脆和洛无尘两个摸进城去杀了四个溜号赌钱的狼牙军把衣服扒了回来。“别白长了这么好一张脸，藏着也是浪费，不如咱们光明正大进去。”安禄山的父亲是胡人母亲是突厥人，而被安庆绪视为臂膀的阿史那承庆更是突厥王族，史思明父子也是本姓阿史那的突厥人，在狼牙军中胡人与突厥人的地位实则比中原汉人高出许多。李修然让哥舒桓扮作突厥领队，带他们四个混进城中禁苑去打探情况。陆鸣商心里并不赞同，但事已至此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依着他们去了。
自从潼关沦陷，安禄山父子便将哥舒翰老元帅软禁在洛阳禁苑之中，还假老元帅之名向元帅曾经的部将送去劝降书信，谁料非但无人来降还惹得骂声一片，安氏父子心知利用老元帅招降唐将已无望，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处心积虑，只将老元帅关在禁苑中不理不问。
去寻哥舒桓之前，李修然曾经冒险探访过好几次，见得老元帅一面。老元帅并不知道哥舒桓被陆鸣商救走的事，挂心侄孙儿安危，反而托李修然与洛无尘先寻访哥舒桓下落。李修然明白以二人之力恐怕很难救老元帅出洛阳城，便应承下来。又及他还另有些别的想法。老元帅一世名将，自当年临洮大败吐蕃威震天下后，麾下精兵良将渐至十余万，仅部族中能征善战勇士没有数万也有数千，而今老元帅被俘洛阳，这些骁勇之士正是群龙无首。李修然本以为只要把哥舒桓找回来，陈清误会洗刷污名，少将军振臂一呼重振旗帜便能收整人马，再与唐军大部配合，未必没有夺回东都的可能。只是没想到少将军是找着了，却似变了个人一样什么也不记得……李修然隐隐觉着哥舒失忆得蹊跷，定与那个姓陆的万花脱不开干系，但一则那两人彼此倾心情义相投是明摆着的事，兄弟两口子之间的事李将军一点横插一脚的兴趣没有，二来李修然觉着许多东西早已深入骨血，未必真那么容易忘干净了，兴许人回来了就会慢慢想起来。至少，要让哥舒桓和老元帅先见上一面。
而这恰是陆鸣商所担忧的。
每逼近洛阳城一步，陆鸣商的心都会沉得更深一分。他愈来愈清晰地意识到他的恐惧。他害怕将军想起来任何与从前有关的事，明知道对错也无济于事，因为一旦将军想起来……那个会笑着抱住他厮磨打滚的阿狼，大概就再也不存在了。
☆、（16）
禁苑中的守卫起初是每两个时辰就要轮一班的，因为安氏父子常会前来说降，后来渐渐冷落便松懈了，三四个时辰换上一次，守卫常有疲倦松懈，而午时守卫疲惫饥饿，正是最容易趁其不备混入的时候。四人仗着哥舒桓有突厥血统，扮作送酒肉来犒劳的模样，竟然也真一路长驱直入。眼看已到了老元帅居所门前，正要推门而入，冷不防一声细微箭响。
哥舒桓眼疾手快，闪身一把抓住，竟是一只漆黑弩箭，足有指粗。
与此同时，陆鸣商手中银针也已飞了出去，逆着弩箭袭来方向，“唰唰”消失在远处房檐上垂下的绿荫里，没有半点回响。
“算了，这不是狼牙用的箭，逗留无益，先进去再说。”李修然把那只弩箭从哥舒桓手里拿过来，看了一眼浓密树影，催他们快进屋去，转身扣死了屋门。
一进屋，哥舒桓便觉得不对。
即便是陆鸣商这个不惯于厮杀的大夫也能感觉得到，屋内四伏的危险杀意愤怒而凌厉，已然毫不遮掩。
这屋子里并非只有一个人，除了人之外，大概还有些别的东西。
两个天策对视一眼就要动手。
对方却快他们半步。
但见两条影子飞快游走，一青一赤，立起身足有一人高，嘶嘶吐着红信将两人拦住。几乎同时另一道细小黑影已“嗡”得一声扑陆鸣商眉心飞去。
陆鸣商惊得闪身后撤，袖中银针下意识去截。那黑影被银针射中却在瞬间化作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见陆鸣商遇袭，哥舒桓脸色已是煞白，就要返身去护，但赤红巨蟒飞快缠住了他手脚，威慑地长大血口，露出渗着毒液的獠牙。
“如果我是你们，就不会轻易乱动。”不注意时，一个人影已悄然现身，懒洋洋斜倚在堂前坐上，声音也是懒洋洋的，却是好听得很，还十分熟悉。
定睛看清这人是谁，除了哥舒桓一脸茫然之外，余下三人皆是一震。
“诺诺……？！”李修然下意识就想上前，被青蟒逼得反而退了两步，眼中光华闪动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担忧，“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那句“你还活着”他咽下去了。
陆鸣商更是一脸难以置信。
当日阿诺苏满因为生死蛊而替唐酆被万箭穿心而死他是亲眼瞧见的，虽然那个五毒女子立刻就带走了阿诺苏满，但已然断了气的人又还死得如此凄惨五毒教竟然都能救得回来，苗疆医术还真是奇诡非常……陆鸣商心中震撼，一时紧紧盯住阿诺苏满。
阿诺苏满亦是盯住陆鸣商，不悦之情全写在脸上，却也不说什么，只静看了片刻，转脸又望住李修然，“我还要问你呢，李修然，你在这儿是干嘛呢？”
那架势分明是戒备十足。
李修然略略怔了怔，眸色暗时一声哂笑，“你怕我也和那些江湖人一样，是来对元帅下杀手的。”
阿诺苏满似笑非笑地盯住李修然，挥挥手召回蛇王，“要不是我知道你李修然，就冲他刚才险些伤到唐酆，可没这么容易算了。”说着还又颇不痛快地白了陆鸣商一眼。
听他如是说，哥舒桓立刻冷了脸，“你们先动的手怎么能怪鸣商——”
“谁要你们一个二个打扮得这么奇怪还鬼鬼祟祟的？”阿诺苏满丝毫不嘴软，歪着脑袋看了哥舒桓一眼，忽然身形一闪，“我要真怪他，凭你现在这熊样能怎么着？”话音未落，他已一手扼住哥舒桓受伤的右手，另一手却不偏不倚按在了天策脑后。
“别碰他！”几乎同时陆鸣商就呵斥出声来。
这五毒的性子虽然不讨人喜欢但医术着实不赖，看这意思莫非是察觉了什么端倪……陆鸣商一颗心已堵在了嗓子眼，紧张得指尖湿冷。
然而阿诺苏满却只是按住哥舒桓脉门摸了两下，忽然用力在他后心一拍。
哥舒桓立时肩头一颤，“哇”得呕出一口黑血。血污中竟有一只半指粗长的小虫，已然是吸足了血，正圆滚滚地缓慢蠕动着。
“你什么时候对他下了蛊？！”陆鸣商见状骇得脸色发白，慌忙上前将哥舒桓扶住。
“他身体里的余毒已经清了，你这人怎么都不知道谢？”阿诺苏满从腰间取下一只白玉小瓶，将那只虫装进去，轻笑时意味深长看住万花，“我大仙教养蛊喂蛊的法门和你们太素九针一样都是不外传的，我不打听你的事，你干吗要打听我的？”言罢他便冷着脸转身，示意哥舒桓往里间去，“元帅身子骨大不如前了，你们长话短说。”
哥舒桓还低头捂着嘴，又止不住得咳出两口血来，但色泽却是鲜红已再看不见毒素侵体的乌黑痕迹。陆鸣商照料他把血迹擦了，喂他含了一颗止咳顺气的药丸，又试了一回脉相，直觉心底有一块地方愈发阴冷地凹陷下去，沉入不可窥探的深渊里。
那些他苟延残喘也想竭力隐瞒的事，恐怕已经瞒不住了。
自潼关一役惨败负伤，哥舒翰老元帅原本就抱病的身体便彻底垮下来，安禄山父子也不曾给老元帅好生照料，只把人关在这禁苑中，逼降不成便不闻不问，而被蒙蔽的江湖人士听说哥舒叛国降燕，又前仆后继的要来诛逆……亏得死里逃生的唐酆赶往苗疆五仙教救回了阿诺苏满，又将阿诺苏满带来东都暗中看护了许久，否则老元帅沉疴积郁，即便不死在安禄山或是江湖刺客手上，恐怕也早已伤病不治。
哥舒桓进里间去见老元帅的时候陆鸣商没有跟进去。他始终心中有愧，总觉不知该如何面对哥舒桓的长辈，便随便扯了几个理由推诿了，不肯跟哥舒桓一起去见。他不去，阿诺苏满便也不去，懒洋洋靠在外间盯着他，让李修然他们跟着哥舒进去。
或许是因为阿诺苏满方才替哥舒桓驱毒的手法太过粗暴，又或许是身为医者的彼此忌惮，陆鸣商总觉这个五毒看他的眼神并不单纯。
第3节
恋耽美
第3节
陆鸣商救了那孩子的命。
小鬼在他俩床上躺了三个多月才下得了地，执著地认定陆鸣商是这山中的仙人，而哥舒桓是仙人养得大妖怪——因为哥舒和他们长得不太一样。
陆鸣商心烦意乱，好不容易盼到小鬼头能跑能跳，就让哥舒桓赶紧把他拎出去扔了拉倒。
哥舒桓乐呵呵地拿个麻编袋子把孩子一套扔回断崖上头去。
他让那孩子回去别和人说起在山中的事。
孩子懵懵懂懂问他为什么。
哥舒桓想了一下，“因为仙人都不喜欢被打扰的。你如果说出去，仙人大哥哥生气了，你刚长好的骨头就会‘咔’得全部又断掉。”
他还故意把“咔”得那一声说得特别凶残……
孩子吓得大哭着跑了。
留下天策在断崖边上闷笑半晌，然后转身回去找陆鸣商。
他抓着陆鸣商不撒手，坚持让陆鸣商晚上跟他去一个地方。
陆鸣商被那小孩子闹得快四个月没好好沾过床板，原本十分不想去，可看哥舒桓一副迫不及待的兴奋模样，仿佛连尾巴都要摇起来，又实在不忍心扫兴。
他跟着哥舒桓在山林中走，直走到眼看月上中天，才终于到了一处山石嶙峋的坪地。
一路上哥舒桓都紧紧握着他的手。万花甚至能感觉到天策掌心渗出的细密汗水，和着比平常时更高的体温，还有与心跳同在的脉搏，欢欣雀跃地，就似正期待着什么。
这天恰是月圆。
陆鸣商看见高低错落的山石上亮起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
那是盘桓山中的狼群。
万花下意识从袖中推了几枚银针拈在指间。
哥舒桓却丝毫也不害怕，反而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一样。
他拉着陆鸣商趴在一块山石后头。
陆鸣商看见狼群中一匹毛色如雪的高头白狼从最高的山石上一跃而下，跳到坪地垓心。想必是狼群中的头狼。
紧随它身边的是一匹灰黑交杂的母狼，身形略瘦小些，但更矫捷灵动。
这一白一黑两匹在群狼簇拥下仰起头对月长啸，又在彼此耳边颈项轻嗅，似正确认气味，而后鼻尖厮磨。
陆鸣商心中一紧。一种如撩如拨的微妙情愫在胸腔里荡开来。他想起哥舒桓也总爱这样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然后用鼻尖与他磨蹭。“你……”他扭过头想问些什么。
但天策双手掐着他的腰凑上去，径直用吻堵了他的嘴。
“你知不知道狼是很谨慎的动物，需要小心试探再三确认才能定下自己的伴侣，因为一旦确定了，除非死亡，便是不离不弃相伴相随。”天策从身后将万花压在山石上，体温与心跳一起传导过来，在万花耳畔成了怦然巨响，“鸣商，你愿不愿意做那个与我不离不弃相伴相随的人？”他轻轻搓揉着万花的长发，温柔却不可抗拒地扳过万花的脸来，垂眼定定看住了。
陆鸣商脑子里“哗”得一瞬间血涌，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愿意啊，怎可能不愿意？
心里如是尖声狂叫着，却无法回答，亦无法思考，只能呆磕磕望着眼前那张满是期待的脸。
【—有缘者得肉吃—】
一连数个日夜，天策都这样抱着他，只要醒着便不肯放，不知疲倦，不知餍足。万花也不知自己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了多少次，又在转醒时再度被甜腻亲吻淹没……直到天策终于心满意足地罢了手，已然是第五日清晨。
陆鸣商透过微薄晨曦，看见激情难抑时在天策手臂后背留下的一道道新鲜抓痕，和那些旧战伤混在一处，莫名叫他心颤。
将军会真的爱他惜他想要与他相携相守是他奢望已久却从不敢以为能实现的事，而今将军待他至此，欣喜若狂之后，是汹涌而上的悔愧自责。
陆鸣商从没有这样矛盾过。甚至，他从没有这样厌恶过自己。他想他此生已再没有什么遗憾了，哪怕立刻去死。可他的无憾是拿将军的抱憾终生换来的，对此他百身何赎。他牺牲了一个天策的信义，牺牲了将军最重要的东西，只为成全自己的情爱之欲，又还有何面目以爱为名为自己开罪。他当不起将军如此真心。
激情过后的遽然清醒犹如火焰灼烧剩下的灰烬，滚烫又脆弱，碰一碰满手疼痛的残渣。
陆鸣商将脸埋进哥舒桓怀里，屏息良久，长叹一口气，“其实我——”
“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不待他说出口，哥舒桓已打断他。天策在半明半昧天光里睁开眼，定定看住他，眼神平静得丝毫瞧不见半点情潮褪去的余痕。他低声地说：“我虽然忘记了许多事，但并不是傻了。你敷衍我那些从前全是骗我的，我早就知道。”
陆鸣商一怔，猛地撑起身，瞬间从发梢凉到指尖。
他如鸟惊弓般遽然惶恐，却被天策一把死死扣住手腕。
天策按住他的力道之大令万花好一阵瑟缩，脑子似被烙铁捅了乱作一团，什么也不能想了就挣扎着企图逃开。动作激烈时，那些欢爱情浓时留在体内的东西顺着曲线流出来，触感清晰如岩浆烫过。
陆鸣商身子明显僵了一下，整个人都无力地虚脱下来。
“你……知道我骗你，还说喜欢我？”
他难堪地抬手捂住了脸。
心里怕得要命，虽然这样问了，却根本不敢期待回答。
但哥舒桓用力拉过他的手。“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他把他拽到怀里，双手紧紧环住再不许逃开，反问时低沉嗓音里透着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我知道你对我好。而且，我知道我对你的感觉。”他低头抵住万花前额，望进那光华颤动的眼底时，浅浅扯起唇角，“我和你在一起就安心又欢喜，只想一直这样和你在一起，这种感觉是假不了的。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所以我想你大概有你的理由。所以过去的事再如何也都过去了，你等真正想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就好。如果你这辈子都不想说，那就算了，我也不是会被过去绊住的人。”
陆鸣商肩头轻颤，紧紧咬住了嘴唇。
这细小动作立刻被天策发现了，当即拖住他下巴，拇指轻轻一顶，不许他再咬。“鸣商，你看着我的眼睛，”他半强制地将万花那张沾染凄色的脸扳过来，逼迫他直视自己的双眼，“难道你看不到吗？”
陆鸣商睫羽颤抖，望见天策隐约泛着碧色的眼底满满得只有他自己的倒影。
蓦得，他就像是被从天而降的电火劈中了，下意识蜷缩起枝叶。
然而天策牢牢钳住了他，半步也不许退。
“你若不是没看到，便是瞧不起我。陆鸣商，究竟要如何你才会懂，我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你想要我这样做，而是因为我自己想这样做。是我想留在你身边，和你在一起，是我没有你就不行——”
“我想要你留下！”尚不及思索，陆鸣商已脱口而出。
顽抗多年之后的城墙终于在此一瞬轰然崩塌。
原本以为是必死之局。万花跪在一地残瓦中，却出乎意料地感觉到瞬间松懈的畅快。
“我……想和你在一起，想一辈子这样和你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他喃喃低语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忽而就笑了，倾身靠在天策肩头。
天策亦笑起来，低头与他交颈浅吻。
几乎是唇齿轻触的瞬间，陆鸣商就急不可耐地迎了上去，像一棵缺水许久的植物终于在狂风暴雨后破除了禁锢，饥渴地汲取甘露。
那模样，哪还有半点往日矜持隐忍。
哥舒桓吃惊不小，喘息当口稍稍拉开些许距离，盯住万花好一番打量，眸中笑意愈发深浓起来。
“陆大夫对我还真是意外地不会腻啊。”
陆鸣商舔一下被两人津液沾湿的嘴唇，唇角勾起的弧度映着眼底流淌的光，撩人如斯，简直这辈子从没这样笑过。
“你现在才意外……迟了。”
他伸手往哥舒桓心口上揉一把，就将人按倒在榻上，笑着沿体线肌理摸下去。
【—有缘者得肉吃—】
“鸣商……鸣商，我怎么这样喜欢你……”他把万花揉在怀里，嗅着黑发间迷人清香，哑声自嘲，“你到底用什么法子迷死了我，总有一天我要把命送在你身上……”
陆鸣商闻言心口遽然刺痛，默然良久，抬起酸软双臂，吃力地回抱住哥舒桓。“我不许你死。”他指尖游移，轻缓地按在天策脑后那埋下银针的地方，顿了一顿，眼中光华渐渐转暗，“你敢不给我好好活着……我定不会放你独闯鬼门。”
【—兔必肯踢牛—】
作者有话要说： 少量余本通贩中，微博：沉佥
☆、（13）
陆鸣商本以为，终有一日，那些前尘旧事会找上门来，他只得带着将军流离奔命，然而万万不曾想到，第一拨人冲上眼前时口口声声要找的竟不是哥舒桓而是他陆鸣商。
自从身体恢复得七七八八，哥舒桓便没法再闲着，隔三差五就要去猎些野味回来给陆鸣商，次数多了陆鸣商便也习以为常任由他在山林里游荡。那天哥舒桓又照常出去，陆鸣商一人在小屋给哥舒桓前几日抱回来的兔崽换药，忽然察觉有人盯住他。那视线冰冷如刀杀意毫不掩饰，陆鸣商将将闪身退到屋角，几把飞刀已刺过他方才站立位置插在墙上。
那天陆鸣商银针封穴击退了三个杀手。
来人虽不报名但也不蒙面，不但招招狠辣，更是理直气壮要摘陆鸣商项上人头，没有分毫犹豫，直至最后败走还双眼含恨，竟是一副欲杀之而后快的表情。
陆鸣商隐隐觉得不对，但根本顾不得深思细想，方有喘息立刻飞身去寻哥舒桓。
他怕这些人兵分两路围攻将军。哥舒桓如今虽说大好了，也只能应付应付寻常生活而已，毕竟重伤至此，右手又大不如从前，天策府出来的那一身好武艺也不知道还记得多少，如何抵挡江湖厮杀！
但当他浑身是汗手脚冰冷地找到哥舒桓时，那天策却正浑然无觉地扛着一只肥圆的野山猪往家走，步伐轻快还哼着小曲，显然什么也没遇上过。
这些人要杀的不是将军，而是他陆鸣商。
万花骤然松了口气，悬起的一颗心落回原地，立刻又被巨大的阴郁困惑吞噬了。
没有道理。
他自少小时便拜入万花谷习医，一向与人为善悬壶济世，若非之前为救将军情非得已他怕是一辈子也绝不肯出手伤人。将军为安狗陷害，蒙了叛将污名，或有激进侠士来袭尚且有所解释，可究竟能有什么人要恨不能生啖其肉地来杀他？
陆鸣商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何时何地结了仇家，又不肯将事情告诉哥舒桓知道，便悄悄将痕迹掩了，不发一言。
之后便常有人来偷袭，皆是趁陆鸣商落单时下手，愈发坐实万花心中困扰，但都被陆鸣商应付掉了。
直到一日，陆鸣商被一招傍花随柳打落额前配饰，愕然盯着现身眼前的同门，惊骇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事实上，从陆鸣商带哥舒桓逃出牢城营那一刻起他心里就清楚知道，万花谷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即便掌门、师父和众位同门能宽容他为情势所迫，他自己始终也无法原谅自己愧对医道。然而，真正面对同门的杀机毕现，依然叫陆鸣商心口抽痛不已。一瞬间仓惶动摇，竟连躲也不躲了，只垂手呆在了原地。
来索命的花间弟子见他晃神，毫不手软阳明指照准陆鸣商太阳穴便打过来，谁知忽然后心一凉。那怒气喷张的天策已红了眼的狼一般竖着毛从门外扑进来，将人突倒在地，手中却没有□□，只握着一把打猎用的尖叉。
但那花间毕竟从打扮上就能瞧出与陆鸣商渊源，哥舒桓手中尖叉在他咽喉滞了一下，到底没刺下去。
就这么刹那空隙，花间已鱼跃跳起，迅速后撤到安全距离之外。天策原本也无心与他缠斗，回身护住陆鸣商，只把眼睛狠狠盯着那突然冒出来的花间，嗓音低沉如同威慑，“你和鸣商既是同门，为何要伤他？”
“同门？”闻言那花间竟扬眉嗤笑，“我万花只有侠士隐士，几时出过投敌叛国杀害忠良的孽畜！”
他骂得深恶痛绝，陆鸣商和哥舒桓听着皆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哥舒桓自然是不记得也不知道，而陆鸣商简直莫名其妙。他知道自己伤了人，但他真正下过杀手的只有那几个企图拦他去路的狼牙兵，绝没害过任何忠良义士性命，即便是在牢城营放得那一把火，他都事先看过，刻意避开了关押俘虏的牢房。如今这许多人冲着他杀气腾腾而来，甚至还有同门师弟，言之凿凿把如此大的罪名扣在他身上，其中必有什么误会。
但陆鸣商没有辩解。
与那时为哥舒桓与屠狼会众人争执不同，那时他满心焦灼愤怒已实在难控制情绪，而今眼看着面前这一副前来清理门户姿态的师弟，陆鸣商反而觉得从没有如此冷静过。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就认定了自己造此杀孽，但有一点陆鸣商清楚明白，即便他此刻辩白，这些人也一定不会信。
然而他忍得下这口气，哥舒桓却万万不能，当即大怒，“你满口胡言有什么凭证？”
果然那花间看一眼哥舒桓与中原人迥异的高鼻深眸，冷笑一声，“有你这突厥狗在跟前就是铁证！枉天策府英名赫赫也都败在你们这等贪生怕死的小人身上！可我看你这模样，连枪都不会拿了，也不像传闻得那样有本事。识相赶紧让开，我只是来收拾我师门败类，等着摘你人头的不缺我一个。”言语尖刻显是气愤至极，根本不是来讲道理的。
哥舒桓哪受得这种气，低吼一声就扑上去了，陆鸣商慌忙想拦，又哪还拦得住。
那小花间还正是年轻气盛，没半点飘然世外的淡然，血气方刚得简直不似个万花弟子，倒是一身武艺得了真传，一手点穴截脉、百花拂穴使得出神入化。哥舒桓脑子里原本就一团懵懂，哪还记得什么章法套路，又被气得跳脚，全凭本能行事竟然也能打个不相上下，只是出招入式难免稀奇古怪得很，一时胡搞乱打一般就差龇牙猛咬，冷不丁又冒出两招游龙步奔雷枪，唬得那花间错愕不已应接不暇，斗了数百回合分不出胜负，气得跳出战圈大叫一声：“你这狗贼使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枪法，莫非敢瞧不起我？！”说着少阳指商阳指内功劲气接二连三就照天策要害打过来。
哥舒桓闪身避开一二刚想还击，不料右腕骤然一阵锐痛，当即五指乏力根本握不住手中兵刃，那把猎叉便“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天策皱眉一把扼住自己右手，似在强忍极大的痛苦，踉跄一步半跪在地上。
这是陆鸣商最怕的事。他重伤初愈哪有那么快恢复如初，打得忘了形难免又触动伤情。眼看花间少明指又打过来，天策却还低头按着右手根本来不及躲开，陆鸣商再顾不得许多，扑身上前就将天策护住。
然而哥舒桓却忽然撞了陆鸣商一下。就在花间指尖劲气落下的最后一刻，他猛挣起身来，反将陆鸣商整个拥进怀里，背身挡下这一击。
天策府精于外家功夫，于万花这般注重内力修为的武学原本就互为相克，外加他重伤之下身子大不如前，后心硬吃了这一指当即一口鲜血喷出来，就手脚发软地倒在陆鸣商身上。
瞬间，陆鸣商只觉得脑中“嗡”得一涨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回神时，他指尖银针已抵在同门咽喉天突穴，只再往前刺出一寸便是封喉立毙。
死死掐住他手的是另一个人，不是哥舒桓，而是李修然。
“你若杀了他这事从此再无善了！”李修然一手拦住陆鸣商，另一手用煌龙颚枪尖将那花间隔开不许他再有动作，低声喝止。
记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陆鸣商也不知这人是何时从何处冒出来，只怔怔盯着眼前一脸震惊、甚至可说恐慌的同门，良久，缓缓垂下手。
李修然是对的，陆鸣商当然懂。假如他当真伤了同门，无论他是否做过传言中的那些恶事都再无关紧要了，从此他就要背负恶名再无洗雪之日。但更让他震惊动摇的并非这从此自绝于师门正道的可能，而是方才那一片白茫茫之下他所做出的本能反应。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如此迅捷干脆地就对同门下了杀手。
陆鸣商又呆了一会儿，扭头看住倒在地上的哥舒桓。
哥舒桓已经晕过去了，被跟随李修然而来的洛无尘扶到一旁。
“我没有做你说的那些事。待合适时候，我自会回谷向谷主禀明一切。但在那之前，你还是不要再来了。下次未必这样好运还有人能拦住我。”陆鸣商走过去细细查看了哥舒桓伤情，头也不回地说。
话自然是说给那同门听的。
花间闻言眸光闪烁一阵，咬牙推开李修然□□，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陆鸣商把哥舒桓弄回床上安置好，行一套针替他平复血气护住心脉，待反复查看确定没什么大碍了，才转身掩上内室的门出去。
一方不大前厅里，手持□□身着甲胄的天策还等着他。李修然甚至连枪尖都不曾收回去，而是一副警觉备战的姿态，仿佛随时都能一□□过来要他性命，虽然方才确实拦下他叫他不至于铸成大错，但显然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哥舒桓。
总得有个交代。
陆鸣商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开口：“你们……怎么找来的？”
他竟然如是问。
李修然似没料到，愣了一瞬，气得笑起来，“我倒是奇怪你已经被多少人杀上门前怎么还不赶紧避走逃命？你是真不知道屠狼会已广募天下义士悬赏要你人头？如今且不说浩气盟恶人谷，只怕但凡识两个字的人都知道你陆鸣商的人头值黄金千两，你还真跟没事人一样悠闲过日子呢？”
即便早知其中必有误会，但误会至此依然叫陆鸣商略吃了一惊，不由睁大了眼看住带来消息的天策。
“……他们为何悬赏我？”
“说你叛投狼牙杀害忠良。”李修然淡淡扯起唇角。
陆鸣商静了一瞬，问：“李将军可相信？”
李修然亦将万花细细打量片刻，“以我从前从哥舒口中所听到的，还有我在潼关时对你的了解，我是不信的。”他看一眼自己枪尖上隐隐泛起的红光，复又意味深长看住陆鸣商，眼中光华深浅明灭时嗓音渐渐沉敛，“但看你方才的出手——”话未出口，□□已携风而起，青锋一点直逼万花颈嗓咽喉。
陆鸣商眸光一炽，竟是不退不避，堪堪迎着杀气寒光，长身玉立站得笔直。
枪尖在万花喉骨前顿下，浅浅刺破皮肉，灼目鲜血立刻淌下来，映着枪身萦绕的赤红灵光。
陆鸣商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李修然就保持这个随时可以往前一送戳穿万花喉管的姿势盯住陆鸣商好一阵，终于缓缓收回煌龙颚。“他伤得多重，为何不归队？”他指的自然是哥舒桓。
陆鸣商怔了一瞬，忽然明白了。
这个天策果然是他此生所见中最敏锐的麻烦角色，就好像在潼关时被察觉了与将军之间种种端倪。纵然拿不出明证不知道详细，李修然已认定了哥舒桓明明还活着却没回天策府和他陆鸣商脱不开关系。
陆鸣商静了好一会儿，唇角不由自主上扬，竟扯出一抹冷笑来。“因为我不想让他回去。”他下意识回身往内室走了两步，不着痕迹地拦在天策与内室之间，就好像要阻止什么一般，“李将军也许不懂我的心情，不如问问洛道长的真心话。”
这一副如临大敌的尖锐模样与往常所见之谦和柔韧判若两人。李修然暗吃一惊，旋即轻声浅叹，“我不是来指摘对错的，更没想强行把你俩拆开。但有一件事，我觉着还是告诉你们知道的好。”说到此处，他骤然顿了一顿，眸色瞬间转深，连着嗓音也低沉下来，“安庆绪杀了他老子自立为帝，狼牙内部正是新旧更迭的动荡时候，我们打算趁机杀进洛阳去把老元帅救出来。此间厉害，你应该懂。”
陆鸣商闻言眸光一颤，整个人都倏地绷紧了，牙关咬紧。
他不知道在他因着贪恋把将军困在这世外桃源的短短一年间，外面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然而将军对叔祖父哥舒翰的敬重这许多年来他一直看在眼里知道的清楚明白。他更清楚安庆绪为人阴狠。当初安庆绪不杀哥舒祖孙俩是故意要造成哥舒降燕的假象，动摇大唐军心。然而他将将军救走，安庆绪并不知道将军失忆，必定担忧真相大白引火上身。这胡儿连亲爹都能杀，恐怕不会容老元帅好活。连李修然一个外人尚且有心去救，哥舒桓作为族亲子孙又岂有不去之理？他强留下将军不许回去战场不许回天策府已是自私，若是令将军对元帅不闻不救犯下此等数典忘祖的罪孽，一旦老元帅有所万一，莫说将军日后定要恨死了他，连他自己也再难原谅自己。
可若是真让将军回去……只想到哥舒桓恐怕很快就会想起前事，然后怨怪他、扔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再也不可能过这样朝夕相对的快活日子，陆鸣商顿时一阵揪心无力，踉跄退了两步，虚脱地抵住内室木门。
他要怎么打开这扇门亲手送将军离开……
那天直到傍晚哥舒桓才醒过来，一睁开眼就嚷嚷着饿。
陆鸣商给他煮了糖粥，默默坐在卧榻边看着他喝完，黯然开口：“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以前是个当兵的，外头那个使枪的要把我抓回去是不是？”哥舒桓把空碗往边上一放，抹抹嘴，看着陆鸣商。
陆鸣商怔怔回望住他，“你……你知道了？”
“你有时候会漏了嘴喊我‘将军’，所以我猜的。”哥舒桓唇角浅浅勾起，绽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坏笑。
陆鸣商反应了一瞬才懂这没正经的天策指的是两人【嘿嘿嘿】时他曾不自禁唤出的【哎】，顿时涨红了脸，面颊简直要烧起来。“你脑子里还有没有点别的……”他心虚地往外屋瞥了一眼，唯恐被李修然和洛无尘听去了。
哥舒桓倒是一脸泰然，只是怕万花羞恼了要走，赶忙伸手一把拽住他袖摆。“我有点高兴。”他盯住陆鸣商眉眼看了一会儿，微笑浸着一抹暖色，“前阵子我总有些怀疑，莫非我以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所以你才不肯把真相告诉我，还要这么费尽苦心地把我藏起来，唯恐被人发现了行踪。现在我放心了。你这么好，若我配不上你该怎么办？”
这些话他说得认真至极，陆鸣商喉头一炽，几乎当场滚下泪来，忍不住扑身一把将他抱住，“你不是恶人。你是许多人终此一生也望尘莫及的英雄。可是我……不想让你再回去做那样的英雄。”他把脸埋在他肩头上，努力不肯被发现湿涨双眼，却还是被颤抖嗓音泄露了心绪。
“那我就不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扔下你的，我——”哥舒桓察觉万花似要哭了，慌忙将他脸捧过来，就要许诺哄慰，却被万花伸手捂住了嘴。
“不，你得回去，”陆鸣商垂着眼帘，低语时下意识与天策十指相扣，“但是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我不想你冒险——”哥舒桓还想劝阻。
陆鸣商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我要和你一起去，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休想再跑去我看不见的地方送死。”
那副紧张模样令天策好一阵心疼，便将他双手反过来握进掌心，安抚地亲吻摩挲， “那等把事情了了，咱们就再去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有山有水有你最喜欢的树和花，这次我要给你修大一点的屋子。”
陆鸣商被他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却是愈发鼻息酸麻。
☆、（14）
潼关一役李修然受得伤并不比哥舒桓轻多少，只是这人天生祸害命压不折打不死，休养了半年便开始四处打听战友下落。
外间传闻风风雨雨说哥舒祖孙降了安禄山李修然当然不信，在东都暗访了许久，知道老元帅被安禄山软禁原本想营救，苦于势单力薄不能得手，便想先找着哥舒桓再做打算。
陆鸣商在洛阳牢城一把火救走哥舒桓的事狼牙吃了个大亏，大肆搜捕了一阵丝毫找不见踪迹，就杀了几个被俘虏的屠狼会侠士，放出话去说是陆鸣商劫狱时所为。不止于此，之后洛阳周边的屠狼会义士屡屡被狼牙抓捕围剿，当日那几个被陆鸣商扎了针的原本就心怀不忿，桩桩件件连在一起便认定是陆鸣商为救哥舒桓出卖他们害了兄弟们性命。屠狼会对陆鸣商悬赏这件事，李修然是觉得有些古怪的，但他自当年离开浩气盟便对这些江湖组织看得淡了，不甚了解也无意靠近，只想抢先一步找着哥舒桓和陆鸣商问清楚便是。
谁知找着人才发现哥舒桓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修然隐隐觉得这事多半和陆鸣商有关系。
这个万花大夫看起来文弱清秀，骨子里却隐隐有股说不出的戾气，关键时刻行事狠厉毫不含糊。想当初他上潼关找哥舒桓，孤身闯敌阵上关墙中了三箭险些送了命，当时李将军就觉着，这万花远不像哥舒桓所描述的那样柔软。而陆鸣商险些扎进同门喉管的那一针更坐实了这猜想。李修然琢磨着，他的好兄弟哥舒桓大概并不似自以为的那般了解陆大夫，当然也不怎么了解自己。
但有一点李修然看得出，陆鸣商无论如何都不会害哥舒桓。至于屠狼会那几条人命究竟怎么回事，李修然并不相信狼牙说辞。一贯浪荡随性不按牌理出招的李将军自己就是出了名的不安分守己，自然不会去做什么棒打鸳鸯坏人姻缘的古板事，陆鸣商是什么人于他而言无关紧要，只要他兄弟是真心喜欢那就怎样都好。他所关心的只是哥舒桓将来一旦恢复记忆，要如何面对这纷乱局面。除了老元帅的生死未卜，首当其冲还有加诸于身的叛国污名。出生入死福祸与共多年，哥舒桓的性子李修然简直太了解，毕竟是个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哥，脾气大着呢，受不得多少委屈，之前为他在玉门关诈死的事尚且气得大闹了一场，如今轮到自己身上还不知是个什么反应。
而哥舒桓对李修然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好哥们亦是说不上来的复杂。他记不得天策府，自然也记不得李修然是谁，只是本能上觉得亲切，每每看到李修然那一身红袍银甲、还有手中那把煌龙颚都莫名一阵热血沸腾的激动。他隐约猜着李修然和天策府对他而言大概是很重要的，至少从前如此。而更要命的是，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陆鸣商对李修然的抵触。虽然万花一句话也没说过，但那种紧张且忧郁的情绪还是无法掩藏的迷漫过来，让哥舒桓不由自主地跟着揪心起来。哥舒桓有点困扰。对于自己缺失的过去他再如何豁达也并非毫不在意，然而清晰地意识到陆鸣商对此怀抱的情绪让他骤然洞察，他的过去与现在之间似乎有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令他无法两全。他所将要面对的，恐怕是根本无法给出答案的选择。
临走前李修然劝他们一把火烧了那桃源小屋，以免留下蛛丝马迹被人追查到行踪。陆鸣商怎么也舍不得。
这屋子是哥舒桓带伤替他修的，简直就如同定情信物一般，在这里生活的不到一年却比从前的近三十年还要幸福快乐，险些就要把他腻死在糖罐里，哪怕被人追杀上门，不到万不得已他都绝不肯离开，何况让他烧毁。
最后是哥舒桓亲手点了火。
一路上陆鸣商都郁郁寡欢地垂着眼，并不是故意摆脸色，而是那股从心底渗出来的寒气怎么努力也无法掩藏。心里似有什么东西跟着那间桃源小屋一起被烧掉了，灰败如同废墟。陆鸣商觉得他似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那一眼可望的死地就在前方。
可是他不服。
快七年了，从他第一次见到哥舒桓至今已然快七年了。他苦守痴缠处心积虑，好不容易才有今日得与将军心意相通执手相携，事到如今无论有何缘由他都断然不可能轻易放手。哪怕是死。
除非一死了之，否则任是刀山火海他也定要闯过去。
哥舒桓在不远处和李修然一起一边升着篝火一边说话，陆鸣商坐在树下，看着两个天策勾肩搭背的身影，一瞬间错觉又看见当年。
自从李修然出现，哥舒桓就对那把煌龙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这把枪从前被哥舒老元帅藏在地宫中，哥舒桓当年也曾想要，可最终还是被李修然得了去。哥舒桓自己的枪在洛阳被狼牙缴了，陆鸣商孤身救他兼顾不了这许多，也没来得及替他抢出来。丢了枪的天策就像是丢了半条命，想必哥舒桓自己潜意识里也是知道的。有些根植于灵魂深处的东西，怎样都忘不掉。
陆鸣商怔怔望着哥舒桓的背影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唤他，扭头见是洛无尘把水囊递到他面前。纯阳道长有张冷若冰霜的脸，眉眼间的神情却十分柔和无争。那是一种历经沧桑之后的透彻。纯阳与李修然之间的事，陆鸣商隐约听说过一些，他只不明白洛无尘如何能够忍受。
他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落在洛无尘眼里一清二楚。洛无尘目光轻轻一转，扫过两个天策背影，“看着他们受伤流血很痛苦吧。”
陆鸣商略微一愣。
洛无尘唇角扯起了然弧度，“若有可能，我也不想他冲锋陷阵，宁愿把他藏起来做凡俗眷侣。可是那样他就会痛苦，而我更不想让他痛苦。”他静静看住万花，眼中满溢的深沉有三分无可奈何，却是七分坚毅。“你之前让他问我真心话，其实早在许多年以前我就与他说明白过，不明白的是你，陆大夫。你既然选择了天策，便是选择了这种痛苦，如果你无法忍受，就无法真正与他并肩而立。所以，并不是李修然不懂我的真心，而是你自己，并没有真正做好与一个天策共度此生的觉悟。”
空气中似有细小冰棱，顺着吐息扎进心里，冰冷刺痛。
陆鸣商默然良久，哑声问：“那么……难道李将军就忍心让道长痛苦吗？”
“我所承受的一切，他都给了我最美好的回应。”洛无尘微微一笑。他仔细看着万花，反问：“还是说你没有自信呢？你觉得哥舒不会给你这样的回应吗？”
陆鸣商胸腔里一阵紧缩，似被掐住了七寸的蛇。那些深埋心底羞于承认的胆怯如今就这样被人一剑挖了出来，血淋淋扔在眼前，丑陋又狰狞。可他无可辩驳。他是真的无法克制地害怕，怕一切幻象破灭，将军从没爱过他。
陆鸣商眼眶一热，立刻别开脸用摇曳树影掩盖了。
那边李修然正与哥舒桓说许多从前军中乐事，眼角余光恰瞥见万花藏进阴暗角落的模样，不由唏嘘暗叹。
“别的都先不管，你听我一句劝，”他忽然用力勾住哥舒桓脖子，一把将人捞近身前，在那颗脑袋上猛敲一下，“是男人就不要逃，有些事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哥舒桓稀里糊涂挨了一下，全然不明所以。
李修然却不再与他多说，唇角噙着笑毫不留情把哥舒桓一脚踹开，兀自站起身招呼洛无尘烤火去了。
哥舒桓揉着脑袋呆磕磕看着李修然和洛无尘坐在一处亲昵甜蜜的模样，李修然一手烤着干粮面不改色就把另一只手捏到纯阳腰上。纯阳道长嗔他一句，眉眼却含着笑，始终没把那只不安分地狼爪甩开。
那景象看得哥舒桓心里也跟被火烤了一样暖得发痒，便跑去找陆鸣商。“鸣商你不冷吗？干吗一个人坐在这里？我也烤点干粮给你吃？”他挤到万花身边去讨好地蹭了两下。
陆鸣商扭头看见那双微微泛出碧色的眼睛，略有些小心翼翼又写满了期待的眼睛。万花心尖一动，伸手抚上天策脸颊。
这大胆动作惊的天策眸光一紧，当即咽了口唾沫。
“你跟我过来。”陆鸣商低低说了一句，起身时指尖在天策脸颊轻轻撩过。
哥舒桓就跟被勾了魂一样忙不迭地跟过去，才到背人处就急不可耐地一把牵住万花的手。“鸣商……”他低吟一声，将万花拉进怀里，收紧双臂环住了。
陆鸣商一言不发地望着哥舒桓，望住那些眼底化不开的眷恋痴迷，末了抬起手，纤长五指抚弄厮磨般插进天策发间，不着痕迹地按在了那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有缘者得肉吃—】
天策翻身靠在树干上，将万花拽进怀里，收紧手臂拥住，舒爽地喘着热气，冷不防却被狠狠推了一把。陆鸣商气得发抖，劈手一巴掌毫不留情扇在脸上，登时现出一个五指印，“你……你若是再敢说这种混话——”
哥舒桓整个人都被打懵了一瞬，醒悟过来见陆鸣商生气，慌忙拽住了连连地告饶哄慰。陆鸣商却是气急了，根本不许他近身，兀自穿整好衣物，却又不忍心扔下他不管，只好原地站下来，别开脸闷闷得不肯看他。
哥舒桓小心翼翼捱过去，又讨好地拉扯了半晌，简直似耳朵尾巴都耷拉下来。
陆鸣商心软，半推半就地任由他抓住，眼眶早熬得通红。
哥舒桓心知自己口没遮拦惹了祸，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眼巴巴瞅着他，忽然却听见不远处一点细微动响。
他既觉察这异动，对方自然也知道自己暴露了，当下先飞出六支袖箭来直袭要害，紧接着一道黑影从灌木丛后头闪将出来，再扬手又是六支袖箭。
前后十二支箭撕裂山林寒风发出冷冽轻响。
哥舒桓只来得及回转身，下意识展开双臂将陆鸣商往身后挡了一下。
但万花的反应却比他快了一步。陆鸣商轻巧璇身跃上前去，反而将天策护在身后，十数枚银针在羽袖翻飞一瞬射出，将来袭袖箭尽数击落在半空，与此同时，另有三枚银针已精准正中对方中枢、悬枢、命门三穴。
那黑影哼也没哼一声就扑倒在地。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陆鸣商上前拎起那人衣领。
没想那人却忽然诡异一笑，唇齿一开一合便将一枚索魂钉冲万花面门吐过去。
陆鸣商使一招太阴指急撤，却见哥舒桓扑过来徒手就将那索魂钉截在掌中，连出声喝止也来不及。
刺客藏在牙齿上的索魂钉若不是用于出其不意取敌手性命便是要用来了结自己性命，通常见血即化剧毒无比。陆鸣商见哥舒桓竟然就这么大喇喇一把抓了过去，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慌忙将他按住三两下封了他右手几处穴道阻止毒素扩散，但紫黑毒气还是从掌心伤口弥漫开来，犹似一朵狰狞狰狞绽放的毒芹花。
陆鸣商脑子里“嗡”得一响，反手直接掐住那刺客喉骨，“解药拿出来！”
☆、（15）
那刺客被掐得根本无法呼吸，盯住万花发出怪笑，断断续续嘲弄，“没有解药，你心里清楚。要想救他的命，现在立刻砍了他右手或许还来得及。反正那只右手也已经废了，还有什么舍不得——”没等他说完，陆鸣商已两手一错，拧断了他的脖子。
待李修然和洛无尘闻声赶过来，正看见那脑袋整个冲反了方向的尸体被万花扔到一旁。这杀手下得又狠又快，哪有半点救死扶伤温文尔雅的万花大夫的影子，李洛二人皆吃了一惊，一时竟呆住了。
哥舒桓也怔住了，呆磕磕看着陆鸣商，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骤然一阵头晕，就站不住得往下垮。
“你调息静气，不要乱动！”陆鸣商上前一步撑住他，扶他就地坐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那模样比之平常时的陆鸣商总觉得有哪儿不大一样。哥舒桓不由心忧起来，吃力拽了他一把，低低唤：“鸣商……？”
陆鸣商闻声怔忡刹那，眸光一震，竟似打了个激灵猛醒过来。“……那人伤了你。他没有解药，留他有害无利。”他垂着眼帘沉默片刻，沉声解释。
“死都死了还管他干什么。你不杀他他还要杀你，自找死的怨不得谁。”李修然叹一口气，截断他话头，“先把这毒逼出来是正事。”
陆鸣商点头，“我现在替他施针驱毒，只是不能被打扰，以免错了针法。”他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里头装着银针刀具。他撕了天策上衣，把刀在火上烧过了，在那受伤右手的掌心处十字划开，扶着天策半靠在自己怀里，在耳畔叮嘱，“你别乱动，不然我要把你绑起来。若是痛得厉害，你就咬我。”
哥舒桓才想胡扯说笑两句，遽然右手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只觉得断骨也不过如此，根本没法分辨万花是把针刺在了什么地方，面上表情立刻就僵住了。他被陆鸣商箍在怀里，不敢乱动挣扎，又舍不得真扭头去咬万花，便自己咬牙忍着，实在痛得难熬，干脆一口咬在自己左腕上，顿时鲜血淋漓。
也不知过了多久万花才收了针。哥舒桓痛得浑身都是冷汗，简直以为自己整条右臂已经被卸掉了，扭头一看，只见放出来的黑血浸在泥土里，竟已汇成了一小块洼地。哥舒桓咧嘴长出一口气，略显虚脱地挤出个笑脸，“刮骨疗毒也就这样了吧。”
“得了，刮骨疗毒的后来败走麦城被斩临沮了，有力气说点吉利的别瞎贫。”李修然于心不忍地轻轻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回头对陆鸣商道：“咱们行踪已经暴露，要换个周全地方休养才好，陆大夫看这小子还能走上几里地吗？”
陆鸣商把哥舒桓右手伤处仔细包扎好，又把他左手咬伤也缠好，眼中尽是忧虑，“他体内还有些许余毒未清，又失了许多血，恐怕不能赶路。”
听他这么说，哥舒桓立刻不服地想站起来，谁料腿都还没站直了就两眼发黑得往下软。陆鸣商忙扶住他，不悦地嗔了一句，“这毒十分厉害我一次驱不干净，余毒少说还要月余才能排清。你别瞎折腾。”
哥舒桓见万花似又要生气了，忙不迭噤声老实下来。
那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的小模样看得李修然哭笑不得，无可奈何把手中□□递给身边的纯阳道长，冲哥舒桓拍了拍肩膀，“没事，哥哥背你。你小子仔细别尿哥背上，敢淌一滴哈喇子看哥不揍你屁股。”
本就有伤在身又中毒放血，哥舒桓的耐受力明显比从前差了许多，半道便在李修然背上撑不住得昏睡过去。
李修然直背着他走出近十里，一路小心借用山势隐藏行踪确定没被人跟上来，才肯安营扎寨歇一口气，连声笑说陆鸣商都把哥舒桓喂出膘了死沉成这样，说笑罢了，神色却又沉下来，“你刚才替哥舒驱毒的时候我已查看过了，那人傍身兵刃使得暗器无一不淬巨毒，事败之后毫不贪生只求速死，不是为了赏金来索命的杀手，而是受人指使一心要取你性命。你再仔细想想，可有什么仇家？”
陆鸣商默默将哥舒桓安置妥当，低声道：“重要吗，反正如今想杀我者俯拾即是，若我想活迟早一身血仇。”
李修然盯住万花静看片刻，叹一口气，“我知道蒙受冤屈百口莫辩之苦，但你其实……没必要受这份苦。”
“我若没有受苦的觉悟，当初就不会再回去找他。”陆鸣商轻轻擦拭哥舒桓额角渗出的细汗。
李修然视线一转，看住哥舒桓紧蹙眉心，忽然轻声笑了一下，“他可曾告诉过你，天策府同袍众多，为何独独是我与他关系亲厚？”
陆鸣商微微一怔，抬起头。
他那神色，自然是从未听说的。李修然了然笑道：“旁人都说是因为我俩生性浪荡才臭味相投总玩在一处，但其实少有人知道，当年初领军令，我们一队十二人出去，回来的只有我和哥舒两个。哥舒总说是我救了他的命，其实若没有他扶持激励，我恐怕也早成了荒漠白骨。我和他走得近，一个碗里喝酒一把刀子吃肉，是因为已经一起死过了，互相约定也要一起好好活，就这么简单而已。”他一边说一边拧了块冷帕子仔细盖在哥舒额头上，再抬眼看住陆鸣商，眼底毫不掩饰得是化不开的隐忧，“哥舒其实特别重情，并不像外间传言那样风流薄幸。他总是刻意与人保持距离，总是推开那些对他怀抱好感之人，不是因为他凉薄绝情，而是因为他不想伤人。我曾经以为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直到你来潼关找他——我毕竟是个外人，有些话原本轮不到我多嘴，但是，在你之前，我从没见他能和什么人这样长久得保持亲密，你对他产生的影响或许比你自以为的要大得多。所以陆大夫，你其实大可以再多相信他一些。”
一番话说得平静无奇，陆鸣商听着却似被枪尖扎了一样，面颊一阵阵血涌发烫。他简直觉得已经被这个天策看了个通透，被发现了所有不欲人知的小小心思，甚至罪孽。这种强烈地危机感令他不由自主得绷紧了每一根神经，以至于忽略了对方话中所包含的其他深意。“李将军说的话陆鸣商记住了。”他十分疏离有理地回应，“跋涉多有劳顿，李将军和道长还请好生歇息一番，再过两个时辰，我需再替他驱一次余毒，休养两三日便上得路了。”
他们持续赶路的确十分辛苦，李修然也不同他客气，便招呼洛无尘先休息，留下陆鸣商照看哥舒桓不去打扰。
哥舒桓的伤情并不乐观，渐渐就发起热来，吐息粗重中夹着啰鸣之音，似十分痛苦一样拧着眉不断发出呻吟，时不时还冒出两句梦呓，一时喊着他大哥、叔公，一时又喊鸣商，陆鸣商附耳去听也听不明白，只能感觉到手腕上被抓住的力道，似是天策正承受的痛苦传导了过来。
陆鸣商轻轻将天策抱起来，拥在怀里，手指摩挲着，在脑后埋下暗针的位置犹疑不定。
他可以趁现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拔了这枚针，然后将一切推说病理高深。
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却舍不得。
这种被将军爱护的幸福，他太贪恋，只一想到要失去便是锥心刺骨。
可又有另一个声音不断催促他，甚至痛斥他。他知道对错。心底残存地理智与良知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几乎要崩溃他的心智。
心中明昧不定，如有风暴呼啸。他不断替天策擦拭冷汗，安抚地紧紧抱住，几度犹豫，终于再次将指尖悄然抵在下针之处。
然而天策却倏然在这一刻睁开眼，大叫他的名字，如同天意。
“我做了一个梦，”哥舒桓挣扎起身，眼中一片混乱，“我梦见大哥和叔公来找我，我觉得我得和他们一起去，我不走不行了，可是你就这么抓着我不肯放开，我看着你，我又觉得……我走不了，我得留下来，我不能扔下你啊，鸣商——”他用力抓住万花的手，直捏得骨节泛出青白色都未察觉。
陆鸣商怔怔看着他，良久，捧住他脑袋用力按在心口，“你不许再这样拿命护着我。我没有那么脆弱，不需要你这么做。”
“可是——”哥舒桓挣了一下身子，似想分辩，但被万花捂住了嘴。
“你若有万一，我必不能独活，你舍命救我又有何意义。”陆鸣商睫羽抖了两下，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语声低哑犹如自语，“阿狼，你只当是为我好好活着，我自然也会为了你珍重自己。你信我……我便信你。”
哥舒桓闻言静静看着陆鸣商，眸中光华明灭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半晌撑起身子凑上去，轻轻衔住万花嘴唇。
连续不断地紧张焦灼让陆鸣商多少有些自顾不暇，以往柔软的嘴唇也因为干渴而起了粗糙的死皮。哥舒桓心疼地来回舔他薄唇，亲昵厮磨了好一阵，将脑袋抵在陆鸣商颈窝低哼：“咱们这趟去洛阳到底是要去救谁？早知道这样凶险我就不答应你一起来。”
“跟这个没有关系，不管到哪里那些人要杀我总是要来杀的。你的伤还没全好，我怎能不跟着——”陆鸣商本还沉溺，猛地顿住了。他并没有把针□□，何以哥舒桓会提及大哥和叔公？陆鸣商喉头一紧，一把抓住哥舒桓手腕，无意识间力道之大痛得少将军眉都皱起来，“……你刚才说你作了什么梦？你想起来什么？”
哥舒桓惊疑不定地盯住万花那张绷紧的脸，半晌开口：“我梦见我大哥和叔公啊……我应该还是有亲人的吧？”他说着小心翼翼掰了两下陆鸣商手指，静了一瞬，接道：“咱们不是说好的么，从前的事，你不想告诉我的时候我都不会问。”
陆鸣商心头一沉，反应过来，颓然松了手。大概是他心中有鬼，所以才太过激动。他又摸了一次天策脉相把煎好的药喂下去，便安置天策好生再睡一觉，自己寸步不敢离地在边上守着，守着守着便也困乏地睡了过去。浅眠惊醒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哥舒桓已将他抱在了怀里，双手紧拥得他连翻身都难。
四人到达洛阳时，眼前所见又比一年之前愈发惨淡荒凉，城郊荒野随处可见白骨，盘桓不去的秃鹫与乌鸦交替鸣叫着，催得人心下凄然。
如今洛阳早已是狼牙军地盘，陆鸣商和哥舒桓又还得躲着屠狼会等江湖人的追杀，李修然也不敢冒失，连北邙山都不敢去，只在洛阳城南寻了一处荒废道观暂且落脚，又让陆鸣商和哥舒桓乔装一番好掩人耳目。只是哥舒桓那张脸一看就不是寻常唐人，若要彻底遮起来反而更显的怪异醒目，气得李修然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干脆和洛无尘两个摸进城去杀了四个溜号赌钱的狼牙军把衣服扒了回来。“别白长了这么好一张脸，藏着也是浪费，不如咱们光明正大进去。”安禄山的父亲是胡人母亲是突厥人，而被安庆绪视为臂膀的阿史那承庆更是突厥王族，史思明父子也是本姓阿史那的突厥人，在狼牙军中胡人与突厥人的地位实则比中原汉人高出许多。李修然让哥舒桓扮作突厥领队，带他们四个混进城中禁苑去打探情况。陆鸣商心里并不赞同，但事已至此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依着他们去了。
自从潼关沦陷，安禄山父子便将哥舒翰老元帅软禁在洛阳禁苑之中，还假老元帅之名向元帅曾经的部将送去劝降书信，谁料非但无人来降还惹得骂声一片，安氏父子心知利用老元帅招降唐将已无望，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处心积虑，只将老元帅关在禁苑中不理不问。
去寻哥舒桓之前，李修然曾经冒险探访过好几次，见得老元帅一面。老元帅并不知道哥舒桓被陆鸣商救走的事，挂心侄孙儿安危，反而托李修然与洛无尘先寻访哥舒桓下落。李修然明白以二人之力恐怕很难救老元帅出洛阳城，便应承下来。又及他还另有些别的想法。老元帅一世名将，自当年临洮大败吐蕃威震天下后，麾下精兵良将渐至十余万，仅部族中能征善战勇士没有数万也有数千，而今老元帅被俘洛阳，这些骁勇之士正是群龙无首。李修然本以为只要把哥舒桓找回来，陈清误会洗刷污名，少将军振臂一呼重振旗帜便能收整人马，再与唐军大部配合，未必没有夺回东都的可能。只是没想到少将军是找着了，却似变了个人一样什么也不记得……李修然隐隐觉着哥舒失忆得蹊跷，定与那个姓陆的万花脱不开干系，但一则那两人彼此倾心情义相投是明摆着的事，兄弟两口子之间的事李将军一点横插一脚的兴趣没有，二来李修然觉着许多东西早已深入骨血，未必真那么容易忘干净了，兴许人回来了就会慢慢想起来。至少，要让哥舒桓和老元帅先见上一面。
而这恰是陆鸣商所担忧的。
每逼近洛阳城一步，陆鸣商的心都会沉得更深一分。他愈来愈清晰地意识到他的恐惧。他害怕将军想起来任何与从前有关的事，明知道对错也无济于事，因为一旦将军想起来……那个会笑着抱住他厮磨打滚的阿狼，大概就再也不存在了。
☆、（16）
禁苑中的守卫起初是每两个时辰就要轮一班的，因为安氏父子常会前来说降，后来渐渐冷落便松懈了，三四个时辰换上一次，守卫常有疲倦松懈，而午时守卫疲惫饥饿，正是最容易趁其不备混入的时候。四人仗着哥舒桓有突厥血统，扮作送酒肉来犒劳的模样，竟然也真一路长驱直入。眼看已到了老元帅居所门前，正要推门而入，冷不防一声细微箭响。
哥舒桓眼疾手快，闪身一把抓住，竟是一只漆黑弩箭，足有指粗。
与此同时，陆鸣商手中银针也已飞了出去，逆着弩箭袭来方向，“唰唰”消失在远处房檐上垂下的绿荫里，没有半点回响。
“算了，这不是狼牙用的箭，逗留无益，先进去再说。”李修然把那只弩箭从哥舒桓手里拿过来，看了一眼浓密树影，催他们快进屋去，转身扣死了屋门。
一进屋，哥舒桓便觉得不对。
即便是陆鸣商这个不惯于厮杀的大夫也能感觉得到，屋内四伏的危险杀意愤怒而凌厉，已然毫不遮掩。
这屋子里并非只有一个人，除了人之外，大概还有些别的东西。
两个天策对视一眼就要动手。
对方却快他们半步。
但见两条影子飞快游走，一青一赤，立起身足有一人高，嘶嘶吐着红信将两人拦住。几乎同时另一道细小黑影已“嗡”得一声扑陆鸣商眉心飞去。
陆鸣商惊得闪身后撤，袖中银针下意识去截。那黑影被银针射中却在瞬间化作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见陆鸣商遇袭，哥舒桓脸色已是煞白，就要返身去护，但赤红巨蟒飞快缠住了他手脚，威慑地长大血口，露出渗着毒液的獠牙。
“如果我是你们，就不会轻易乱动。”不注意时，一个人影已悄然现身，懒洋洋斜倚在堂前坐上，声音也是懒洋洋的，却是好听得很，还十分熟悉。
定睛看清这人是谁，除了哥舒桓一脸茫然之外，余下三人皆是一震。
“诺诺……？！”李修然下意识就想上前，被青蟒逼得反而退了两步，眼中光华闪动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担忧，“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那句“你还活着”他咽下去了。
陆鸣商更是一脸难以置信。
当日阿诺苏满因为生死蛊而替唐酆被万箭穿心而死他是亲眼瞧见的，虽然那个五毒女子立刻就带走了阿诺苏满，但已然断了气的人又还死得如此凄惨五毒教竟然都能救得回来，苗疆医术还真是奇诡非常……陆鸣商心中震撼，一时紧紧盯住阿诺苏满。
阿诺苏满亦是盯住陆鸣商，不悦之情全写在脸上，却也不说什么，只静看了片刻，转脸又望住李修然，“我还要问你呢，李修然，你在这儿是干嘛呢？”
那架势分明是戒备十足。
李修然略略怔了怔，眸色暗时一声哂笑，“你怕我也和那些江湖人一样，是来对元帅下杀手的。”
阿诺苏满似笑非笑地盯住李修然，挥挥手召回蛇王，“要不是我知道你李修然，就冲他刚才险些伤到唐酆，可没这么容易算了。”说着还又颇不痛快地白了陆鸣商一眼。
听他如是说，哥舒桓立刻冷了脸，“你们先动的手怎么能怪鸣商——”
“谁要你们一个二个打扮得这么奇怪还鬼鬼祟祟的？”阿诺苏满丝毫不嘴软，歪着脑袋看了哥舒桓一眼，忽然身形一闪，“我要真怪他，凭你现在这熊样能怎么着？”话音未落，他已一手扼住哥舒桓受伤的右手，另一手却不偏不倚按在了天策脑后。
“别碰他！”几乎同时陆鸣商就呵斥出声来。
这五毒的性子虽然不讨人喜欢但医术着实不赖，看这意思莫非是察觉了什么端倪……陆鸣商一颗心已堵在了嗓子眼，紧张得指尖湿冷。
然而阿诺苏满却只是按住哥舒桓脉门摸了两下，忽然用力在他后心一拍。
哥舒桓立时肩头一颤，“哇”得呕出一口黑血。血污中竟有一只半指粗长的小虫，已然是吸足了血，正圆滚滚地缓慢蠕动着。
“你什么时候对他下了蛊？！”陆鸣商见状骇得脸色发白，慌忙上前将哥舒桓扶住。
“他身体里的余毒已经清了，你这人怎么都不知道谢？”阿诺苏满从腰间取下一只白玉小瓶，将那只虫装进去，轻笑时意味深长看住万花，“我大仙教养蛊喂蛊的法门和你们太素九针一样都是不外传的，我不打听你的事，你干吗要打听我的？”言罢他便冷着脸转身，示意哥舒桓往里间去，“元帅身子骨大不如前了，你们长话短说。”
哥舒桓还低头捂着嘴，又止不住得咳出两口血来，但色泽却是鲜红已再看不见毒素侵体的乌黑痕迹。陆鸣商照料他把血迹擦了，喂他含了一颗止咳顺气的药丸，又试了一回脉相，直觉心底有一块地方愈发阴冷地凹陷下去，沉入不可窥探的深渊里。
那些他苟延残喘也想竭力隐瞒的事，恐怕已经瞒不住了。
自潼关一役惨败负伤，哥舒翰老元帅原本就抱病的身体便彻底垮下来，安禄山父子也不曾给老元帅好生照料，只把人关在这禁苑中，逼降不成便不闻不问，而被蒙蔽的江湖人士听说哥舒叛国降燕，又前仆后继的要来诛逆……亏得死里逃生的唐酆赶往苗疆五仙教救回了阿诺苏满，又将阿诺苏满带来东都暗中看护了许久，否则老元帅沉疴积郁，即便不死在安禄山或是江湖刺客手上，恐怕也早已伤病不治。
哥舒桓进里间去见老元帅的时候陆鸣商没有跟进去。他始终心中有愧，总觉不知该如何面对哥舒桓的长辈，便随便扯了几个理由推诿了，不肯跟哥舒桓一起去见。他不去，阿诺苏满便也不去，懒洋洋靠在外间盯着他，让李修然他们跟着哥舒进去。
或许是因为阿诺苏满方才替哥舒桓驱毒的手法太过粗暴，又或许是身为医者的彼此忌惮，陆鸣商总觉这个五毒看他的眼神并不单纯。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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