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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16节

    敏感脆弱的神经被无情碾压着,累积的痛感却无法麻痹。如潮般一波波翻涌而上的冰冷夹杂着锋利刀刃,似北风宰割皮肤般把我折磨得体无完肤。第三境的紧牙地狱,便是如此吧?全身痉挛蜷缩,牙齿紧紧陷合,痛苦难言,无可表达。

    这种寒冷,这种疼痛,比起当年解火寒之毒的煎熬,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我有思绪,恐怕我会怀疑当初自己是怎么说出“但当一个人的痛苦曾经超越过极限的时候,这种程度的难过就是可以忍耐的了”这种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寒刀终于在我的企盼中,离开了腰侧,却没料到,一口气还未松下来,它就踏着沉重的步子踩上了我的胸膛。

    这一下,似气管血肉、柔软心房都在被大力搅弄着。天地错位,上下颠倒,猛然爆裂的血液与被搅弄成肉泥的躯体混在一起,连痛楚都失去了存在意义。刹那仿若置身于阿啾啾地狱,众生撕心裂肺的凄惨哭嚎此起彼伏,号泣之声震响天地。如果那时的我清醒着,恐怕也会痛彻心扉得喊出哀鸣,然后再也不堪忍受地昏厥过去。

    但那时的我没有清醒。那时的我就在昏厥之中。

    那时的我,除了清楚的感知,没有任何选择。

    不过短短一刻间,我就仿佛把这世间亿万种剧痛难忍的死法都历了遍,亿万种痛楚层层叠加在一起,把我逼扼得奄奄一息,再无惨叫之力。冰寒世界里,终究只余下断断续续、窒闷哽咽的呜呼哀叹之声。这也便是,第五境的呼呼地狱。

    你以为这便是最终极的痛苦了?远远不是啊。

    侵入心脏血脉后,寒意便与身体融为了一体,仿若躯干与冰地不分你我,结在了一起。佛言第六境乃裂如青莲地狱,身体连皮带骨地变形迸裂为青莲,色呈青蓝不复人形。

    你恐怕无法想象身体非外在割离而是内在断裂的痛楚,其实那时早已躯不复躯,人不复人。我只是个还在接受着痛苦的器官罢了。

    而这种剧痛,据后来与蔺晨的谈话判断,持续了整整三天。

    三天三夜里,无数次我疼得失去呼吸,却又无数次被蔺晨他们吊回一息,继续被迫感知着那比千刀万剐还要难忍的痛苦。

    甚至随着时间过去,明明已到了人间极致的剧痛还在不断加深。“体内莲瓣裂得更深更大,整个身体由内而外地翻剥出来,内脏冻肉迸裂成十数瓣后色呈青红,肉块上再无躯干头肢之别。”这便是佛家对第七境,裂如红莲地狱的记载。

    这种地步,其实与死已差不了多少,连大脑都在剧痛下失去了感知,而今回想,我也无详细记忆,只有曾经模糊却又深刻的感知。

    过了许久后,许是黎纲甄平把我抬去治疗,在他们所言的离开棉被衣衫尽去之时,寒意呼啸着灌入早已翻剥开来的身躯,血肉体肤直直地绽裂成百数千数红紫莲瓣,这一刻,连冰封世界都不复存在,在顷刻间倾塌成宇宙终极之冷,四周茫无界限的太虚寂境,这一刻,连痛都再也感知不到,宛如死得透底。

    这也便是最后的,裂如大红莲地狱之境。

    沉寂着过了一会儿,世界开始慢慢重组完成,裂了一地的身体也开始一点点地拼凑完整,虽不觉得暖,但痛楚寒意有所减轻,应是黎纲他们把我抬去沐浴。恍如初生为人,胸膛里装载的是新鲜舒适的空气。本以为艰难地狱终于过去,可还没待我放松片刻,冰窟世界突然地龙翻身了。漫过腰侧的大雪在冲击下纷纷抖落,却在触碰到从崩裂大地缝隙处逃脱的热气时毫无例外地融化成水。一滴一滴,带着灼烧人的热气。我感觉到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被滚烫的热度烧得焦黑,连原先冻成冰碴的头发也噼里啪啦地作着响,传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但我逃脱不了,我被硬生生地固定在原处,任冰火侵袭,任痛楚加倍,任身躯被冲击切割得七零八落。

    原来八寒地狱后,还有等待着我的八热地狱。

    等活、黑绳、众合、叫唤、大叫唤、焦热、大焦热、阿鼻,处处灼焰覆天烧铁为地,炽浆火雹猛然落下铺天盖地,地面腾起普通火、檀林火、太阳火、末劫火,身体被燃烧焦烂得连骨灰也不剩,于刹那间万生万死,不生不死。

    仿若血肉淋漓内脏横流,躯骨在巨大铁砧上被铁锤锤打,在两山的猛烈撞击中被碾碎,在坚硬铁臼中被碓磨成泥,骨肉尽碎血流成河。

    极致的痛苦中,皮肉骨血由内而外处处与熔浆炽火混为一体,可狂风怒雹虐雪饕冰仍在不断呼号肆虐着,降落覆盖在伤口处结合处,冰冷着,火热着,疼痛着,煎熬着。

    我想死,我受不了。

    只要让这连造物主也只能哭泣求饶的痛苦远离,我愿意做一切事,愿意放弃一切事。

    潜意识划过大脑,却不知为何,猛地一颤,然后白光炸裂,被隔绝在外的世界终于透露出冰山一角。

    我听到有人在喊“快,虫子爬出来了。”

    我感觉到有无数纷涌火热的虫蚁挂在我的身躯上,咬噬着我的皮肤,窸窸窣窣地钻来钻去。

    我还闻到,有熏得人喘不过气的药味,还有一大桶虫子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原来,是虫浴。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然后,与外界通连的大门轰的一声沉沉关上,我再次漂浮在意识的羊水里,翻腾不止,煎熬难忍,一边冰冷得连血液都冻僵成红线,一边却火热得把所有液体都蒸发成水汽。

    与先前不同的是,我终于有了隐隐的思绪,犹如暗流般划过如镜太虚。

    这一次,我有了选择的权利。

    我记起了自己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因为什么才会痛苦不堪,我还记起,有谁,在等着我。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一直如死水般没有丝毫动静的大脑,却在收到了求死的潜意识后,产生了如此猛烈的抵触反应。

    因为,我还有未完成的大业,我还有一个,要去见的人。

    景琰,萧景琰。

    火寒二气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无边痛楚一根根拔去连着头皮的乌发,一寸寸剥下敏感脆弱的皮肤。但我在无声空间里喊着那人的名字,喊着喊着竟是笑着哭了出来。

    我本是可以选择死的,我本是可以与这痛苦挥手告别的,但我却活了下来,喊着那人的名字活了下来。

    就好像,我把那人锻造成支撑我的乌金支柱,只要喊着那人的名字,只要想着那人,就没有什么坎是跨不过去的,没有什么痛苦是熬不过去的。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比令人哭泣求饶的痛楚,更加俯首称臣的存在。

    那就是爱。

    可笑的是,这自少年时起就暗藏于心的情感,我却直至如今才明了何为其名姓。

    但所幸,还不晚,还不晚。

    恍惚间,眼前似出现了层层白玉石阶,而我心心念念的那人就站在最高处,含笑看着我。

    陛阶上是起伏的冰柱,是如刃的烈焰,我望着那人,一眼万年间,没有丝毫犹豫地抬脚踏了上去。

    九十九级台阶,取的是九九归一之意。我踩上那凌厉的冰剑,任火焰舔舐着脚掌,一瞬间火龙似乎掺杂着冰柱,直直地贯穿了我的身体,一分为二,刻骨疼痛。指甲似乎在凌迟般一个个地拔裂脱离,腿骨似在碾压下一寸寸地化为齑粉,心脏被大力捶击,灵魂在哀鸣撕扯。太痛了,痛得死去活来。

    可再痛,也得咬牙走下去。

    我用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景琰还在等我。

    这般想着,双腿也就有了继续前进的动力。烈焰噬心,冰锥刺骨,地狱之路,甘之如饴。

    行至中途时,身体早已麻木,可又无时无刻不被鲜明的痛楚激醒过来。额上流下如瀑大汗,一滴滴地,在划落前就蒸发成热气,把我的脸庞灼烧得面目全非。

    景琰,景琰,景琰……

    我在翻腾的痛楚中念着那人的名字,仿佛如此便可减轻一二分的痛苦,仿佛如此所有的苦难都可化为普世圣莲。

    景琰,景琰……

    意识模糊之中,他的名字成了我的执念。

    九十九级台阶,每一级,我都走得十分缓慢。每一步,都耗费了我毕生的力气。每一秒,我都让那滚热的名字灼烫舌头,然后一路长驱直入地烧进心里去。

    景琰。景琰。

    我想着他念着他喊着他,一步步蹒跚着往上走去。走不动就爬,爬不动就拖,一点点靠近,每寸减少的距离都转化成内心铺天盖地的欣喜。似乎只要走完这九十九级台阶,我就能长久伴在他身侧,再也不分离。

    不知如此走了几日,或许不过一瞬,或许不过一生,最后,我终于还是走到了他面前,走到了那最后一级台阶上。

    我看着他,看着这相别已久的故友,看着这落于我心上的意中人,看着这在无边痛苦中予我救赎的一线光明,似是看尽了先前那些风云浩荡的时光,也看尽了之后我们会相伴不离的时光。

    辛酸,却也值得。

    “景琰。”我轻轻唤他,他亦凝眸看着我,眼里是情深如水,是欣喜如水,是心疼如水。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唤我,“小殊”。

    刹那,身后翻起滔天火浪,冰雪如瀑砸落世间,无尽的虫群遮盖了白玉石阶。

    我知道,一切终于要有个终结。

    头被如城倾压的皓雪砸落,身躯被纷涌而上的虫蚁啮噬得体无完肤,遮盖日月的火焰更是直扑而下,把骨头焚灭得一点不剩。

    而我就这么抱着他,抱着我的景琰,抱着我的一切,直直沉落,任幻境分崩离析,任无边痛楚加身,任身后世界毁灭。

    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洪荒远古都被席卷得荡然无存。

    我在一片废墟中睁开双眼,扑入眼帘的却是沉沉黑暗。还来不及吐露一个字,说出一句话,抓住一丝思绪,我又昏睡了过去。

    隐约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床侧惊喜大喊,“熬过来了!熬过来了!”

    这句话,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似是箴言般镌刻铭心。

    这人世,只要想熬,没有什么是熬不过的。

    命运之神扬起铡刀,赐予痛苦,设下隔障。

    但至少现在,我赢了,他输了。

    而且,输得彻底。

    “景琰,还不睡吗?”梅长苏在沉梦中挣扎着浮出意识表面,低声问了问睡在身侧的男人。

    萧景琰拍了拍他的头,声音低沉温柔,“我还要再等一会儿,你先睡吧。”

    梅长苏嗯了一声后又放任自己在梦境里顺流逆流,呼吸平稳绵长。

    萧景琰揉了揉眉心,今日欢好至半夜,又看了这许久的书,身子的确是乏累得很。

    但是,他想再看会儿。似乎现在合上书,那就是逃离应有的陪伴,独留他的小殊一人在那书册中辗转难眠,痛苦煎熬。

    他想,再陪陪他。

    距离上次落笔,已过了一月了。这几日开始流血,吃饭流,睡觉流,说话流,没有一丝感觉地从眼睛流出来,从鼻子流出来,从嘴巴流出来,从耳朵流出来,从指甲缝流出来。骇人得很。

    我本以为自己是死定了,但蔺晨说没事的,这流的是毒血。

    “你大爷的,哪有这么多毒血可以流?”

    整个身体都快被掏空了,总觉得血管里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

    说这话时,眼睛里又流出血来,模糊了视线,粘在睫毛上,难受的很。他用毛巾帮我轻轻擦去血迹,“长苏,信我。”

    我自然是信他的。

    只不过,有些惶恐罢了。

    总怕,这一切不过是苍天开的玩笑。我实是病入膏肓,再也没有多少寿命可以活。

    蔺晨知道我的想法后,勉强笑了笑,“你这药罐子想东想西地干什么?好好给我熬过去,这才是你现在应做的。”

    这一月来,每个日夜,我都要接受一次虫浴。火蚧虫爬行皮肤,咬噬撕扯的痛楚与昏迷的那几日,如出一辙。

    但是比起当初,终究还是轻了一些。蔺晨说,随着火气渐削寒气,两气相争的痛苦会微弱许多。而到了不再疼痛的那一日,治疗也便停止了。

    “凡事都有个界限,以毒攻毒终究无法真正救好你。等到了那一日,你可以出廊州,下金陵,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但是你的身体,终究拴上了镣铐,好不了,好不了。”

    我说没事的,还有十多年的寿命,我已经很感激了。而且蔺晨他不是也向我保证,会竭尽全力延缓残废的速度吗?

    他看着我,眼里翻滚的情绪我看不透彻,似是心疼,似是痛苦,似是怜惜,又或许,什么也不是。然后,他帮我擦去嘴角不自主流出的鲜血,“今夜就休息会吧,这一个多月,委屈你了。”

    “不是说一旦开始,就不能半途而废吗?”我抓住他的手,却听见他摇摇头说,“是不可中途停止。但现下不是让你停止,而是让你修整,好好适应下这体质改换的身体。”

    三天前,我暂失了听觉。

    蔺晨推断,随着治疗效果的减弱,这些症状出现的速度会越来越快。而今,我只各失去过二次视觉、听觉、触觉,他说,这比预想之中,已是好上太多了。

    今日恰巧得空,想着把上次没写完的部分补完。

    你若先前看的难受,那还是别再往下翻了吧。总归不是一些,太好的记忆。

    上回我写哪了?翻了一下,似乎写到醒过来了。等等,前几页记着的景琰送了我一颗珠子是怎么回事?

    ……该死,又忘记了。

    罢了,珠子之事暂且置后,我先写完那几日的情况。

    我初醒那一日,正是景琰登基前三天。意识清明了不过一瞬,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好歹,活过来了。

    那几日,夹杂着的无非是入骨痛苦,还有深沉想念。

    想着的不仅是景琰,还有蔺晨,还有飞流,还有好多在我生命里地位重要的人。

    我想着就算要死也必须要醒来见他们一面再死。如此咬牙坚持着,而后,噩梦来临了。

    与痛楚构造的幻境交替出现的,是铁蹄肆虐,是刀山火海,是尸殍遍野。

    与当年中火寒之毒后梦见的赤焰军惨死的情状极为相似,却也极为不同。

    哭嚎着死去的不只是将士,还有无辜民众。他们的脸上沾染着腥臭血迹,瞳孔里是放大的惊怖绝望,地上散乱的,是残肢断躯。

    我颤抖,我不安,我惊慌,我一心辅佐的景琰怎会让大梁国家动荡,山河飘摇?

    我倾尽一生心血的天下,我信任交付景琰的天下,我幻想中河清海晏,百国来朝,万世太平,家户安乐的天下,怎会被蹂躏至如此地步?!我不知那些狰狞的面容究竟是谁,我不知这是未来征兆还是无稽幻觉,我只知道,大梁有危矣!

    那一瞬,跨越痛苦,跨越噩梦,跨越无力,我硬生生地逼迫自己睁开眼来,眼皮沉重如千钧镔铁,四肢百骸都像被碾压过一般。我大口喘着气,让昏沉如乱麻的思绪回归大脑。然后,在暂盲的黑暗中,我的双耳捕捉到了远风吹来的隐约管弦声。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普天同庆,礼乐九日。

    是景琰——

    登基了。

    醒来后,便是他们手忙脚乱地出门喊人,又给我端药拭汗。小飞流扑上来,哭着喊苏哥哥,苏哥哥,似乎又回到了幼时般,嘴里只会喊这个名字。

    飞流力道不重,但我仍觉疼得很。昏迷时痛,清醒时痛,受到轻微压力时更是痛。不知我有没有叫出声来,而后蔺晨拎起飞流,短暂地跟我交代了下我昏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嘱咐我好生休息,便把一众人等赶走了。

    我只清醒了小半片刻,什么都来不及问,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又再次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梦里,亦是一片刀光剑影,金戈铁马,血流成河。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许在那时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避免这种危况的发生——

    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毁誉参半,哪怕故人离离。

    毕竟,梅长苏虽是因为萧景琰才熬了过来,却是因为这江山天下醒了过来。

    景琰,景琰的天下,无论哪个,我都不容有失。

    【——小殊他当初,是什么时候醒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哪记得那么多……大概四月十三十四。】

    【——没想到与我登基时日差不多。】

    【——是啊是啊,你帝王之气泽被万民呵呵呵。】

    ……

    【——你执意要召回孤魂,哪怕以半生寿命为代价?】

    【——是。】

    【——……陛下只消把那故人的生辰八字报予我,就足够了。】

    【——他,他真的会回来?】

    【——……也许吧,也许会回来。鬼神之说无论如何都是谬悠之言。臣会尽力而为,但陛下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为好。】

    ……

    【——还能怎么回事?要不是当初我把他救回来用药吊着,休养了一年,便是大罗神仙也留他不得。】

    【——既然他没死,那你当初为何拿着个骨灰瓮骗我?】

    【——……当时我虽然找到了古法,但救治过程九死一生。你来那会儿,他已经几乎断气了……哪想到最后,他会醒过来。】

    ……

    萧景琰眼眶发红,双手竟是隐隐颤抖。

    当初他以为长苏是他费了半生寿命才唤回的孤魂恶灵,是以,他才恶他、厌他、弃他、恨他。

    但是现实是什么?

    现实便是长苏在他登基之前就已恢复了意识。

    现实便是是蔺晨用奇法奇药救回了他吊着一口气。

    现实便是根本就没有恶灵归来,没有妄改天命,没有招魂之策,没有魂兮归来!

    梅长苏,是自己硬生生熬过来的啊!

    是他自己一个人,熬过火寒相争的痛楚,熬过虫蚁噬身的不安,熬过梦魇慑神的惊怖。

    是他自己一个人,从鬼门关前咬着牙一步步爬回来,爬得头破血流,两眼发黑,精疲力尽。

    是他自己一个人,为了护一国一人安宁无忧,放弃轻而易举的死亡,选择早已注定终局的荆棘血途。

    ……

    这才是,所谓的真相啊!

    第三十章/我想他了

    现下已近秋末了,虫浴之法做了四五个月,效果在一天天地减弱。昨儿蔺晨问我还疼不疼,我说疼还是疼,但与先前那阵子相比,现下尚可忍受。他沉吟了好半晌,才告诉我,或许再有一月,一切就可结束了。

    “那我可否即刻启程前往金陵?”

    半年多未见,至今还未告诉景琰我已苏醒的消息,心底不是不歉疚想念的。

    只是而今这副病骨沉疴的模样,实在不能让景琰见到。蔺晨也说了,在药疗真正结束前,谁都不能预料会不会发生什么突变。

    他还说,在冰火两重天的痛苦里活了下来的,我或是这世间第一人。

    我笑笑,“好不容易帮景琰夺得了这天下,我自然要亲眼看看这锦绣如画的大好河山,看看这由他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太平盛世,如此,才会死也安心啊。”

    蔺晨瞪了我一眼,咕哝了一句。我倒是没听清。许是在怪我嘴巴不干净吧。

    这几月以来,蔺晨封锁了外界所有的消息,说我是一知道就会止不住操心的人。一开始我也央过他,甚至暗暗向黎纲飞流他们套话,但都一一无果。

    时间久了,也就不在意了。一来虫浴的确夺走了我所有的精力,二来,数着与景琰相见的日子,这一切也就不隐忍难熬了。

    只是秋季来临,黄叶飘零,萧索凄冷,触景生情,不由会难怪些许。

    我自诩不是什么文人墨客,也不会写什么风骚文章,但想着远方的友人,心底却是牵扯一片的疼痛。

    这不像我。梅长苏向来是心硬如铁的,才不会感伤至此。

    蔺晨知道后。只与我并肩坐在门前的阶梯上,望着那鲜红如血的残阳,许久也没说话。

    而后,在暮风萧萧中,他递给我一小坛酒,轻晃了晃,隐有酒水碰撞的清响,“喝不喝?”

    “你居然同意我饮酒?”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是蔺晨在与我说话。但是面前指节分明,掌心宽厚的手,又分明是蔺晨的。

    “不碍事,我在酒里混了你今日要喝的药。”

    原是如此。

    饶是往常,我或许会暗骂他一句老来精怪,然后两人互相揭老底对嘴一阵。但今日,却是提不起半点心情,我只沉默着接过他手中的酒。

    还是温的,有隐隐药香。

    “这半年多来,辛苦你了。”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凉。

    我轻啜了一口药酒,火辣辣的,差点呛出泪来。“不过为了求生,哪有什么累不累的?”

    要说辛苦,那也该是蔺晨他们,为我这病操劳得白了半边头发。

    蔺晨直直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他凑过来,喝了一口我手中的酒,“不好喝。”当时只觉好气又好笑,这不是您老给我配的吗?

    他咂咂嘴,咕噜一声全部吞下喉中药酒,然后,眯眼望着苍穹远际的那抹血色斜阳,不再说话。

    空气凝滞浓稠,僵得难受。我喝着酒,心里沉沉浮浮的,隔了许久才开口,“前几日,宫羽给我来信了。”

    “嗯,我知道。”他点点头。

    他自然知道,外界的一切消息,都要经过他们的手才可传至我手上。

    “她说她在金陵过得很好,但心里面还是牵挂着我,想回到我身边来。”

    我念叨着,蔺晨随意回应着,“那丫头向来钟情你,想回琅琊阁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还在信末附了一首诗。”我闭闭眼,总觉得日暮的艳丽晚霞,刺目得很。

    “苦烛对镜绘西风,有情眉下泪纵横。

    晗光残露侵晓月,眉笔湿重画不成。”

    蔺晨抿着唇没再说话。我看着那天边残阳,苦笑一声后声音低了下去,“那丫头情意深重,只是终究,我给不了她想要的。”

    蔺晨听罢这句话,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情绪幽深得难以看透,而后,他又转过头去。

    “后来啊……我给她回了封信。我说,她这首闺怨诗写得极巧。眉笔是因为泪还是因为露才湿重得画不成,引人猜测遐想。只是,第二句终究过于直白了些,若改成‘有情眉下乱泪痕’,不仅对得上仗,思情也于含蓄中更浓重几分。我最后又……装作不解其意地说,以后若想与我探讨诗作技巧,我很乐意。”

    “……你这般,想必伤极了她的心。”

    我怅惘着点点头,“是啊。但伤她心,总好过误了她。”

    我心心念念的,是那位于皇城最深处的人,是那人手中的大半江山天下。又怎可,予她无妄幻想?

    蔺晨斜着眼端详我的神色,半边白发似三千愁绪垂落,虽仍是那副吊儿郎当样,却于莫名处显出几分凝重。

    “长苏,你……是不是喜欢萧景琰?”他的声音涩得很,与那血色夕阳化为了一体。

    而我喝着酒的动作就这样僵在原地,仿若全身血液都被冻住。

    煞秋凉意开始一点点钻入皮肤钻入血管钻入心窝,恍惚中我搓着衣角轻颤着,却始终没能组织好语言回他。蔺晨似是早料到我这般反应,自嘲一笑后,他搭着我的肩,随意地拿过我手中的酒,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眼神却不看我,只看着对面的远山夕光,“你是不是,想他了?”

    我早就被他先前那问句定在原地,神思茫然,一时无措,这会儿又怎能回答得上来这后一个问题?

    他把酒塞回我手中,神情似笑非笑,眉目凝滞如暮色远山,似是早已了然我的回答。“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萧景琰的消息吗?呵……今日,我就告诉你罢。”

    然后,于西风萧瑟中,于天光黯淡中,于时光无声中,他与我娓娓道来着有关景琰的事。

    比如太子妃难产而亡,景琰立誓此生不再娶。我笑了笑,“好,重情重义。”

    比如大批清官走马上任,朝中虽仍有瘤毒,却已呈现出清明之象。我又是一笑,“凡事是该循序渐进。”

    比如皇家为萧豫珏办了百岁宴,此后封他为太子。我在凝眉后笑了笑,“当下立储,或可安定人心,稳固朝政。”

    他还挑着讲了许多,我也听了许久,只觉今日是这半年来最畅快的一日。

    但畅快背后,又难受得很。

    景琰在金陵过得很好,没有我也很好。这天下朝局,亦是没有我,也可骎骎日上。

    而我一介布衣,只余短短十数年寿命,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如今算是成了个,无用之人。

    不安和犹疑如同瑟瑟秋风般呼啸席卷于我的心头,我问自己,待病愈后,真的要重新回金陵去,重新介入他已安稳下来的生活,重新踏足那风起云涌的朝堂政局吗?

    一个哆嗦后,我竟是怕了。

    先不论我一身残破病骨满手肮脏鲜血不配立在他身侧看那江山万里,就算他不在意,我不在意,可我们之间,还会有多少个十二年?

    一个。

    又或许,连一个也不到。

    待命中注定的死亡来临后,我又剩下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寒夜独枕的一个人。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复得复失。试问这世间,有几人承受得起?而我又怎忍,让我一心一意想要保护周全的景琰去承受?

    说我自私也好,心疼也罢,这长久以来一直支撑着我熬过痛楚的信念,开始动摇了。

    我知我不该以己心揣测他心,毕竟,我以为的并不一定是他想要的。但是,我控制不住。

    因为爱极,所以盲目至极。

    蔺晨何时走的我没发现,只呆愣愣地回了屋,对着那一烛残灯,出神地望了许久。屋外,是四合的暮色,是淅沥的小雨,是渐隐的晚山,我酌着酒,睡睡醒醒,半醉半明,如此过了一夜。

    待大梦已醒后,却发现天已破晓,屋外秋枝挂清霜,远处山峰间缭绕着白茫如缎的雾气,氤氤氲氲,青白搭配,好看至极。还未回过神来,一低头,却发现我趴着睡了一夜的木桌上,被墨笔写着这么几行小字:

    一点寒灯残光独,数帘秋色远山孤。

    暮云空卷西窗雨,杯酒醉来梦也无。

    ——《平生病骨忆旧人》

    许是醉酒后,有感而发,才会即兴吟诗吧。

    我抬袖,想擦去那首短诗,但动作却在一瞬间僵在原地。

    那首诗的最末端,还写了一句话,似泪似墨,似真似幻,似情深而难再抑——

    上面写着,“……我想他了。”

    恍惚间似望见细雨湿湖心,流光乱平波,层层涟漪荡漾开来的是再也无法隐藏的愁思,每一言每一语都在诉说着深入骨髓的想念。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当初那人十二年相思成灾,而今我孤夜相思难寐。

    兜兜转转的,也不知是孽缘,还是报应。

    “呵……”我掩面笑着,分不清是苦笑还是自嘲,只觉笑意如泪淌了一脸。

    满满的心酸翻涌成海,掀起滔天骇浪,竟是比那火寒相争的痛楚更让人煎熬难忍。

    在这一刻,所有言语失去意义,万千泪意汹涌难敌。

    我终肯承认。

    我想他,想得紧,想得这一生的相思债,都倾倾还了他这一人。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眶起身把书小心安放回原处,然后再回至床榻,拥那人入眠。

    他不住地亲吻着梅长苏的额角,带着怜惜,带着心疼,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

    “别闹……痒……”梅长苏轻声低斥了一句,萧景琰一顿,停下了动作。

    “好,我不闹。”

    他收紧揽在那人腰侧的双手,哽咽着回了句。

    没事的,噩梦都过去了。

    明日睁开眼,会是新的晨曦朝阳,会是新的笑语缭绕,会是,新的清光盛景。

    第二日早,蔺晨黑着一张脸送来了四碗药。一碗是给萧景琰补阳的,另外三碗,却全是给梅长苏的。

    “怎会,如此之多?!”梅长苏看不见那三碗黑得稀里哗啦的药汤,但光是闻到那苦药味,就够他变了脸色。

    蔺晨似是轻讽地冷笑了声,“谁让你们昨夜动静那么大!”

    梅长苏和萧景琰双双僵立在原地,说不出话。

    蔺晨咬着牙恨恨开口,“这第一碗,是调气的。第二碗,是补阳的。第三碗……”他顿了顿,脸色更黑了几分,“是润嗓子用的。”

    ……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萧景琰轻咳一声后尴尬地转过头去。

    是了,蔺晨的屋子似乎……就在他们旁边?

    梅长苏神色如常,朝蔺晨声音的方向坦然点头,“多谢你了。”

    满载的怒意和心酸在听到这句话时刹那平息,蔺晨眼神微暗地望着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抱怨的话竟是再也说不出口。许久后他才缓缓靠近,搭上梅长苏的脉,状似随意地说道,“咱俩十多年的交情,还用得着说谢?”

    梅长苏一愣后淡淡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

    蔺晨诊着他的脉,眉头却是越拧越紧,看得萧景琰一阵忐忑,“如何?”

    蔺晨松开手,沉吟半晌后抬起头望着萧景琰,“你昨晚泄了几次?”

    萧景琰被这句话定在原地,脸色通红,嘴巴张了张,支吾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梅长苏数得清楚,替萧景琰回道,“三次。”

    蔺晨转过头问梅长苏,“那你呢?”

    “……两次。”

    蔺晨点点头,“难怪……”

    “怎么了?”梅长苏的神色变得凝重。是这法子出了什么问题?

    “倒也没什么,只是这一次的效果不如上次好罢了。”蔺晨摇摇头,“虽这么说,但昨夜之事对你两气调和仍是大有裨益。你别担心。”

    萧景琰此时早就恢复过来,咳了一声后上前问道,“是何原因?”

    蔺晨听得萧景琰的询问,没有神情地看着他,“许是因为昨晚……长苏泄多了。”

    梅长苏刚开始喝药的动作一顿,竟是被这句话呛得咳了起来。

    “你俩第一次时,你泄了一次,长苏没泄。第二次时,你泄了三次,长苏泄了两次。是以相比起来,总归第一次效果好些。”

    “那我,”萧景琰一愣后急起来,像是变回了旧日那急躁的少年,“那我也不可能再强上他吧!”

    蔺晨一个眼刀飞过来,“我有说过让你再、用、强吗?”最后三字甚是咬牙切齿。

    “行了。”梅长苏微微皱眉地打断他们,“你别欺负他,过去的都过去了。”最后一句是对着蔺晨说的。

    呵,我欺负他?蔺晨神色讥诮至极,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心脏就像被锋利刀刃搅弄得不成形状,连呼吸都带着血意。蔺晨看着他俩,看着他俩暗地里流转的浓情蜜意,却觉这一切比昨晚的欢爱声语更让人悲沉压抑。

    他知道梅长苏别无他意,他知道是自己多想了,他知道这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是自己的不甘在作怪。但他……控制不住。

    人生浮世,最是“情”之一字难控。

    蔺晨闭眼,深呼吸着压抑胸膛的起伏,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里,划开道道痕迹。良久后他睁开眼,神色如常,“我去和晏大夫……商量下新的药方。你,先喝完药。”

    梅长苏点点头,“麻烦你了。”

    蔺晨张张嘴,似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沉默着看了两人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屋子。脚步仍旧潇洒从容,几分真几分假,却是只有他一人知晓了。

    之后,萧景琰好生嘱咐了梅长苏一阵,特别是要记得安心休养。“行了,婆婆妈妈的,跟个姑娘家似的。你不是还要去商量战事吗?可别让众将等急了。”梅长苏闭目安然,声音低哑,轻斥的样子倒像是教训小孩。

    经过昨夜的欢爱,两人之间的相处倒也没什么不同,坦然如常。萧景琰见他半躺在棉被里,微露在外的脖颈上是点点吻痕,喉结一动,便凑上去轻轻吻了他一下。

    “那我走了啊。”声音低沉,却又饱含深情。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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