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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清平乐 作者:若花辞树

    第8节

    大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王业高声将他的奏本念了来。

    众臣屏息凝神,太子如坐针毡。这事,他不知情,然,若是圣人受了王业所奏,最大的受益者,便是他。王业声音洪亮,毫无遮掩之意,显得他极为公允磊落,太子眉头越发皱得紧,只觉得身后无数道复杂的目光在盯着他。

    王业念完了,皇帝没有出声,大殿上静得令人心惊,太子眉头拧成一团,死死盯着王业,双手在衣袖下捏成拳,若非在大殿上,在天子前,纵然他素来涵养好,也要破口大骂!

    最先开口的是丞相高宣成。老人家出列,朝着御座将身子弯的极低,口中清晰地奏道:“陛下,王御史此陈不妥。”

    皇帝的面上是一派平静,他如古井一般深沉的目光在殿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太子身上,片刻又挪到了高宣成身上。

    高宣成站得稳,持笏而立,风仪不乱,王业便有些着急了。他自以入了东宫之眼,理当他先出头,接下去,便该有人应和才是,可怎地就有人来反对了呢?高丞相孙女嫁了太子,不助太子,却反扯后腿是何道理?

    高宣成说完,便再无一言,大殿上又是寂然无声。

    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此时,不论大臣心中如何计量,都不会轻易说话。

    “朕有八子,年长者,如太子,年已二十,年幼者,如广陵王,也有九岁。诸王去向,是当议了,此事非同小可,诸卿去议来。”皇帝说道。

    众臣仍旧是大气不敢出,老老实实应了是。

    待退朝,这消息便传了出去。

    轩然大波是少不了的,大臣们在殿上,是一言不发的,一退了朝,便速各自聚到一处商议起来。

    太子一回东宫便砸了茶盏:“小人!谗言!欲置我于何地!”

    太子妃高氏听闻声响,随后跟来,看了眼地上七零八碎的碎片,又见四周宫人林立,眉头一皱,扬起下颔道:“退下。”

    宫人皆退了下去。

    太子发泄过一通,也稍冷静下来,看到高氏,神色一缓,道:“你怎么来了?”

    高氏走到他身边,柔声道:“我已听说了……担心郎君,故来此。”

    太子勉强笑了笑,安慰道:“无妨的,谁都知王业不是个好人,我素日也不曾与他说过话,想必不会有人以为是我指使。你别担心,去歇着吧。”

    他是个温柔的人,对儿女亦关怀有加,高氏既暖心与他的体贴,又担心着前朝之事。能被皇帝选中为太子妃,定不是平庸的女子,高氏一针见血,道:“事到如今,最要紧的已非旁人如何看郎君,而是王御史所奏之事是否可行,若可行,纵有代价,也是值得,若不行……”高氏担忧地望着太子,低声道:“郎君同时见罪七王,前路艰难。”

    不管王业是不是他指使,不管旁人眼中王业是不是他指使,事已发生,无可弥补,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促使王业所奏成真。

    太子心口发紧,不曾想,最终,竟是他先出手。他闭上了眼,高氏叹了一声,出神地望着太极殿所在的方向,喃喃道:“不知圣人是怎么想的……”

    皇帝是怎么想的,谁都想能窥得圣意。

    夏侯沛从太学一回来,便闻此噩耗,倒也没怎么急,总会有这一遭的,或迟或早罢了。令邓众放下书简,道:“取舆图来。”

    邓众出去,不一会儿便将舆图取来了。

    这是一张不怎么标准的图,今日太学教到舆地,何地在何处,又与何地接壤,都有说,故而,她这里便有一张舆图。

    夏侯沛找到广陵,临着长江,那里,有大夏四十万驻军,统领这四十万大军的是骠骑将军杨为哉。再看广平,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是个富庶之地,有天下粮仓之称。又看到怀化,倒是不临江,亦不富庶,却是民风彪悍之地,此地出来的士兵,往往最悍不畏死。又有乐善,济宁,永平,南康,都一处一处看过去,一处处分析过去,有条不紊,丝毫不急。

    事到临头,着急,惧怕,都是无用,夏侯沛比去年长高了不少,负手站在高高悬起的舆图前,邓众侍奉在旁,弯身举着烛台,替她照明。

    看了约莫有一个时辰,胸口敞亮起来,夏侯沛突然开口:“邓众,你是母后的人,母后每回,都会要你做什么?”

    邓众手一抖,烛台晃动,灯影也不稳起来,舆图被一片黑暗吞噬,片刻,邓众稳了下来,端稳了烛台,舆图上又复光明。

    “自去年五月,臣便只是殿下的人了。”邓众回道,语气平静如同平日劝夏侯沛用饭。

    夏侯沛是知道邓众是皇后的人,且必是心腹,不然,皇后不会放心将他放到她身边,只是没想到,皇后竟直接把人给了她,分得这般干净。

    夏侯沛抿了唇,道:“我与母后,不分彼此,你听令与我,便是听令与皇后。”

    邓众一愣,答应了下来。夏侯沛原本是想问邓众帮皇后做过什么事,期间可听闻过各地情况,也好弥补她不知之处,不想,听了这么一个消息。不知怎么,夏侯沛就有些不舒服起来。阿娘何必如她分得如此干净?难道她还会怀疑她吗?她们本就是分不清的。

    在皇帝面前,她可镇定自如,在听闻兴许要将她遣出京去,她不曾乱了阵脚,在知晓这么一件小小的事后,夏侯沛却坐不住了。

    她站起身,走到外面,阿郑上前来,问道:“十二郎,可要用膳了?”

    夏侯沛刚要说不,便见殿外有人小跑了来,禀道:“十二郎,皇后殿下已到门外。”

    夏侯沛一喜,就要大步迎出去,忽然想到她还没吃饭呢。不按时吃饭,要让阿娘说的,更要紧的是,会让阿娘担心。便斜了阿郑一眼,道:“知道该怎么说?”

    阿郑忍笑,道:“奴明白,只是,十二郎,不好再有下次的。”

    夏侯沛转笑,道:“就知道阿郑可靠。”脚下已飞快地朝外走去了。

    一看到皇后,夏侯沛便将方才那点“阿娘要与我分清楚,阿娘不要疼我了”的小伤心丢到九霄云外了,欢乐地跑出去,扑皇后怀里,道:“阿娘怎么来啦?”

    皇后停下步子,待她立好了,方道:“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当然是在想阿娘啦~”夏侯沛眼睛都不眨地说道。

    皇后便看着她,轻柔一笑,往里走去,夏侯沛自然地上前牵了皇后的手,与她并肩而行。

    母女两心知肚明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但谁都不急着提。

    到殿中,四下看了眼,皇后问:“可用了晚膳?”

    夏侯沛点点头:“用过了,庖丁手艺不错,儿……”她说得十分详细,并没有发现,她的身后,阿郑正对着皇后,微不可见地,摇头。

    “母后可用过了?”夏侯沛描述了一遍她那根本没见过的晚膳,而后贴心地反过来关心皇后。

    皇后将目光从阿郑那里收回来,轻描淡写道:“不曾,可要陪阿娘再添一些?”

    咦?夏侯沛慢慢地眨了下眼,今日阿娘用膳晚了哦。不过,正好,她也空腹呢,便忙道:“儿也没饱呢,正好再添。”

    阿郑便适时上前道:“奴令人摆膳。”

    饭食都是烹制好了的,搁在蒸笼里热着,不需多久,便摆了上来。皇后一点揭穿夏侯沛的意思都没有,端了碗米饭,并不怎么动,多数时候,都是看着夏侯沛津津有味地往嘴里送东西。不时,还为她布菜。

    一顿饭下来,都是夏侯沛在吃,皇后只动了一口,等到饭毕,夏侯沛也回过神来了,难为情得很,红着脸讷讷道:“儿又让阿娘费心了。”

    皇后只道:“可还有下回?”

    “没有了,儿必按时作息。”夏侯沛老老实实道,是真的记下了,非但心悦诚服,还有一种“阿娘最疼我了”的开心。

    皇后便满意了,二人这才分坐下,说起诸王出镇的事来。

    第33章

    不论眼下,父子情中掺杂了多少利益攸关,一开始的时候,皇帝都是满满的慈父情怀的。除了夏侯恕,将夏侯衷封到广平,夏侯康封到乐善,夏侯沛封到广陵,这三处,皆是人杰地灵的宝地。

    藩王出镇,尊贵无比,可自行募兵,收纳赋税,掌封国军政之权。这个时节让诸王出京,必是要生事的。

    皇后望向那张舆图,问道:“你看过了?”

    “是,儿仔细分析过。”夏侯沛回道。只道情况,才可做到心中有数,她一回来就奔向舆图,便是这个原因。

    皇后站起身,走到舆图前。

    天已黑了,殿中光线黑暗,只几盏铜灯不屈不挠地亮着,可终究光亮有限,只照亮了小块的地方。皇后站在舆图前,铜铸的长烛台就在她身侧,她站在光明中,夏侯沛坐在坐榻上,半倚着隐囊,眯着眼睛,望向那处光明。皇后微侧着身,她的侧脸,专注得令人执迷。

    “你有何见解?”皇后突然问道。

    夏侯沛定了定神,一笑:“儿散漫,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只等看兄长们表演就是。”这时什么都喜欢讲究长幼有序,反正她最小,犯不着巴巴地赶上去,弄到最后,为人作嫁!

    关于全国地形与各处情势,皇后懂的只有比夏侯沛多的,夏侯沛能想到的,她自也能想到。背对着夏侯沛,在舆图上又察看了一圈,皇后道:“朝中诸公,论对圣人了解,首推高相;论趋利避害,则为大鸿胪;要说公允中直而善治政,则是左仆射,此三者,可屹立不倒。如苏大夫,能通百事,奈何私心太重,而不知变,如大将军,擅攻伐,擅守卫,而不擅阴谋,其他如王业,小丑耳,只顾跳梁,杨为哉,有本事,能领兵,可决胜千里,然量窄,只知负气……”

    皇后一面说,一面转过身来。

    这些话,从无人与她讲过,皇后往日也直接教她习字,教她经义,教她读史,却从未有一回直白地说起朝中大臣的情况。夏侯沛听得认真,她只知道朝中有哪些大臣,也从旁人言语中分析过谁得用,谁冷置,却无从知晓诸君的性情,而皇后,显然知之甚详。

    她没有说话,只是认真聆听。皇后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夏侯沛,继续说道:“今日,高相既言不妥,必不止是为太子打圆场,若只是为太子圆场,他不必亲自出头,定是估摸着圣人的心思。”

    “阿娘是说?”夏侯沛仰头看着皇后,皇帝并不想让诸王出京?

    皇后微笑:“你想一想,你父之位,由何而来?再想当今天下,可有一个藩王就国的?”一个都没有,皇帝即位后,因故杀了些兄弟,留下的那些皆是老实人,哪怕是老实人,都没有一个离开京师的,都老老实实地在洛阳的王府中居住。

    夏侯沛顿时茅塞顿开。皇帝本身就是藩王晋身,他手中的兵,一部分是朝廷给的,一部分是他自己募的,如杨为哉,本是打劫路人的强人,闻皇帝威名,率部归附。藩王有此大权,放出京去,哪儿及放在眼皮底下安全?一旦有人有异心,直接便可派人捉捕!

    论起对皇帝的了解,夏侯沛远及不上皇后,皇后毕竟与皇帝夫妻十来年,又处在如此境地,自免不了琢磨皇帝为人。夏侯沛自己的思忖,乃是皇帝为太子储位稳固,应王业之奏,令诸王各自就国,但会改换封地,如她那般封地上有四十万大军的,哪怕皇帝肯给,大臣们也不会答应。

    要出京,要改换封地,这之中所涉便多了,夏侯衷与夏侯恕岂肯安坐?诸王的母亲身在后宫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的,加上前朝大臣,这接下去一两年且有的乱的。巧的很,前几日有报,突厥内部,也开始乱了,皇帝肯半点不做,只让突厥自去解决吗?必是不肯的。

    如此内外夹击,没个三五年,是决不下的,而三五年能发生多少事?

    这些,夏侯沛都考虑到了,唯独不曾想过皇帝根本没想过让他们出京。

    “圣人是不会让诸王出镇的,多事之秋,人要放在他眼前,他才放心。”皇后最终说道。

    夏侯沛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既然早有定论,又让大臣们去议,这岂不是……她仰头望向皇后,四目相对,二人皆知对方所想,夏侯沛皱了眉头:“谁先动手,谁就要落下风了。”

    皇后道:“你平日如何,接下去仍如何,圣人那里,有我。”此时,最好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夏侯沛也没有客气,只道:“谢阿娘费心。”皇帝跟前,是不能没人说话的。

    皇后将手覆到她的肩上,不再言语。

    二人的默契,随岁月消逝而愈加契合。往往不必多说,就可明对方心事。

    这一夜,夏侯沛又做了那个梦,在那座熟悉的殿宇中,帷帐飘摇,香气萦绕,那香味淡淡的,极为熟悉,极为亲切,她站在帷帐外,极目望向里面,只见朦胧,只见隐约,只见其中浅浅人影,却不知究竟是何人。

    她拨开帷帐,步入其中,就要看清里面的人是谁,为何牵动她的心神,梦却戛然而止。

    夏侯沛睁开眼,极力回忆那场梦境,却想不起任何一点细枝末节,只知那是一个熟悉的殿宇,里面有熟悉的味道,那帷帐之后的人,虽不曾露面,却深深牵动着她。

    简直是……灵异了!

    夏侯沛咕囔着,翻了个身,继续睡。在合上眼,陷入睡眠前,夏侯沛想,事不过三,若再有下回,她定不做犹豫,定要掀开帷帐看一看,是谁,屡屡入她之梦。

    说来也怪,她虽挂着这个再度出现的梦,却并没有因此而不得好眠,一夜安睡到天明。

    隔日一早,又是精神济济地去了太学。

    如今太学,只剩了夏侯挚、夏侯谙、夏侯汲人与夏侯沛四人。兄长们各有差使领着去了。夏侯恕、夏侯衷、夏侯康领的都不是什么要紧职务,然而,皇子本身就是一种象征与希望。

    夏侯沛到太学,只有夏侯汲人在那,八郎与九郎还没到。

    夏侯汲人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见了夏侯沛,唤了声“十二郎”,而后道:“先坐罢,八兄怕是没那么早来,九兄病了。”

    “怎么?”夏侯沛在他身旁坐下,问道。

    夏侯汲人没遮掩,有一说一,十分坦诚:“昨日,我阿娘有事与我相商,我便去了阿娘那里,说得有些晚,便听闻九兄病了,要修养,等到辞出,又隐约听闻有宫人与我阿娘说,八兄还在魏贵人那处。”

    夏侯沛没怎么在意,道:“那便等下了学,去探望九兄吧。”

    夏侯汲人点了点头,而后看了看四下,朝他的侍从挥了下手,夏侯沛见此,也冲邓众做了个手势,二人侍从皆退了出去。

    “十二郎,”夏侯汲人道,“昨日朝上之事,你想必也听闻了,阿爹要遣你我兄弟出京。”

    夏侯沛看着他,没应声。

    夏侯汲人显得有些紧张,但眼中却闪着执着,仿佛不说这些话,他便不能心安似的:“昨日我阿娘唤我去,便是说这事,她说,为人子,圣人有命,听凭吩咐就是,不可自作主张。我想了一夜,觉得阿娘之言,甚有理,故来相告,望十二郎也以此为戒。”

    他的阿娘,是九嫔之首的淑妃,姓赵,非著姓,非勋贵,是皇帝年轻时外出看中纳为媵妾的。

    夏侯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夏侯汲人略有些不安的舔了舔唇,倒也没什么躲闪的神色。夏侯沛是明白他的暗示了,多事之秋,胡乱动作易中流矢,十一郎应当是听到什么更加要紧的消息了,只是不好明说,故而这般拐弯抹角的来提醒她。

    夏侯沛一笑,道:“我明白。”

    夏侯汲人这才舒了口气,转而愉快地说起各处封地,说到他自己的,便很遗憾:“可惜不在边陲,若能目睹金戈铁马,才是从吾所愿了。”

    “又没有规定藩王不可征战沙场,阿兄叹什么,只管练好骑射就是。”夏侯沛道。

    夏侯汲人恍然,连连点头道:“不错。下午的骑射,我得好好练才行。”

    夏侯沛笑笑,十一郎的骑射,已是他们四人中最好的了,连夏侯恕也只能在力气上胜他一筹,论准头,论稳健,远不及他。

    又过了一会儿,夏侯挚方姗姗来迟。

    夏侯沛看过去,只见他眼底一片青黑,眼中还有血丝,想是昨夜不曾睡好。神清气爽的夏侯沛伸了个懒腰,神采奕奕地走上前,将方才师傅来布置的课业,向夏侯挚说了一遍。

    夏侯挚听得有些漫不经心,待夏侯沛说完了,方道:“谢十二郎有心。”

    夏侯沛笑道:“客气什么。”

    夏侯挚便抬起头,见夏侯沛精神饱满,不由奇怪难道他不知昨日朝上事?藩王出镇,攸关前程,十二郎怎地一点不急?

    夏侯挚昨日让魏贵人喊了去吩咐了不少事,这些事,令他极为膈应,只因,他本人,是倾向太子的,可他的母亲,却耳提面命地要他辅助夏侯衷!

    母命与本心相违,夏侯挚矛盾不已,而致一夜未眠。

    第34章

    夏侯挚十四了,半大男孩,再过一两年,便可议亲,便可成家,能起大作用。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眼中,太子为正统,且无不贤之处,顶多仁慈了些,但仁慈并不是大缺陷。且太子对诸兄弟都好,夏侯挚眼中,这就是一个不错的储君了。

    然而现在,他的母亲要他放弃这个他爱戴的兄长,转而去襄助他的同母兄长。

    按理,夏侯挚与夏侯衷同母所出,小时一同在魏贵人膝下,也是一起玩闹大的,他们应当更亲密才是。魏贵人对他也好,会关心他的衣食,从无苛待之处。可惜,凡事最经不起的便是对比,魏贵人对他好,对夏侯衷更是无微不至,魏贵人关心他的衣食,对夏侯衷,便不止是衣食,还有课业,还有身边侍奉的宫人,还有在皇帝面前不断地说好话,唯恐有一处不足。

    林林总总加起来,对比之下,夏侯挚竟不像是亲生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夏侯挚看出来了,小时觉得委屈,不乐意同夏侯衷玩,长大后,他有自己的师友,便更不愿同夏侯衷相处了。而夏侯衷总以为八郎与他同母,天然便该站在他的船上,无需太多费心,便将功夫都用在笼络大臣身上,于夏侯挚也无关怀。

    由此,兄弟两愈行愈远。

    昨夜,魏贵人屏退了宫人,语重心长地与他说起:“你阿兄好,你自也好了,你不助三郎又能助谁?旁人,哪个信得过你?”

    夏侯挚原本以为母亲难得与他私下交谈,关心的当是他,谁知,又是三郎。他脑海中便浮现小时,得了好物,母亲便会说:“这个与三郎罢,圣人明日还要来考校,不好让三郎不出挑的。”却没想过,他也是要让阿爹考校的,他也是有自尊,也是不愿意落在人后的。

    如此委屈,夏侯挚小时不知受过多少,只是顾忌着孝道,从不曾抱怨,现在,他娘又来了,满口都是三郎三郎三郎!

    夏侯挚没答应,也没反对,只说让他去想想,便辞了出来,之后便是一夜未眠。

    眼下见夏侯沛神采奕奕,夏侯挚不由道:“十二郎真神气活现。”

    “无事烦心,自然好啦。”夏侯沛拍拍夏侯挚的肩膀,想着兄弟间也不好太疏远,又道,“阿娘唤我午间去用膳,八郎若无事也一道吧。”

    夏侯挚想打魏贵人兴许会在他那里等他,便是一阵心烦,没做什么迟疑便应了。

    于是,一顿午饭,夏侯挚便深刻的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母!子!情!深!

    分明是分案而食,亦是秉持了食不言,但母后与十二郎的眼神简直是胶在一起,一旦对望,十二郎势必会浅笑以对,母后定然是眉眼柔和。许多母子都是如此,母慈子孝,可放到十二郎与母后之间便令人生出一种难分难舍的亲密来。

    长秋宫的庖丁,手艺无可挑剔,一顿饭做得可口精细,夏侯挚饱食了一顿,一搁箸便有宫人奉上帕子,帕子是热的,用热水绞过,敷在脸上,整个人都满足起来。

    夏侯沛邀了他来,自不会失礼,午膳后便与他说话。二人在殿中坐着,夏侯沛姿势端正,却偏给人一种轻松的散漫,这是在长秋宫之外的地方没有的。

    “九郎有疾,我与十一郎约了下了学后去探望,八郎可要同行?”夏侯慢悠悠地说道。

    弟弟生了病,不知道便罢了,若是知道,自然得去探一探的,夏侯挚自是答应了,等到他二人将离去,皇后便置备探病的礼物与他们,连夏侯挚那份,都替他备下了,十分周道。

    夏侯沛笑眯眯地道谢,丝毫无意外的模样,可见平日里一贯如此的。

    夏侯挚则郑重一些,拱手为礼:“多谢母后。”

    皇后看了他一眼,笑意淡淡:“快去吧,休要迟了。”

    的确不好再拖了,夏侯沛便与夏侯挚辞了出来。走出长秋宫,不知怎么,夏侯挚心中有些难过起来。这种难过夹杂着羡慕,夹杂着伤感,夹杂空落落的无处安放。连皇后那般冷清的人,在面对十二郎时也是关怀有加,而他的母亲,不是不会温柔,只是她的精力与关心,都给了另一孩子。

    下了学,看过九郎,夏侯挚便回了自己住处,果然,还未坐热,便来了一宦官,请他去了魏贵人那处。

    魏贵人一见夏侯挚,便令宫人都退下,而后问他:“你可想好了?”

    在魏贵人看来,这还需想的吗?九郎除了助他兄长,岂有他路可走?可她终究是想得太简单了,夏侯挚面无表情地说道:“儿细想过了,母亲所言之事,实在做不到。儿观己身,并不比阿兄差,想来阿兄能谋之事,儿未必不成。”

    魏贵人顿时惊了,一把拉住夏侯挚的袖子,那珍贵的布料在她手中变了形,夏侯挚低头看了眼,又平视前方,不动声色。

    魏贵人连声音都在颤抖:“八郎,你可是在说笑?”

    夏侯挚神色不改,眼中透着股冷意,他看着魏贵人,缓缓道:“这等要命的大事,儿如何能拿来说笑?还是,母亲心中,我就是不及阿兄的?”

    魏贵人便有慌张,立即道:“自然不是。”可她哪能看着两个儿子自己先争起来?内乱,是败兆啊!

    “你先前并无表露?莫非是刚有的?”魏贵人马上就找出了缺漏,问了起来?

    “是蓄谋已久,还是突如其来,又有什么打紧?母亲只需知道,我亦心存远志便是了。”夏侯挚轻描淡写道。

    魏贵人皱了眉,视图与他讲道理:“皇位只有一个,你二人相争,必有一败,我不愿见我的儿子,手足相残。三郎多年前就在准备,如今已卓有成效,你助他,他若成功,必谢你,你们是亲兄弟,何必分得清楚明白?”努力规劝夏侯挚回归“正途”。

    夏侯挚既说出那些话,便已是不耐烦了,当下便问:“哀太子何在?我诸多叔王伯王,坟头之草高几何?”他摆明了不肯相信夏侯衷,相比夏侯衷,他宁可去信太子,去信才邀他的夏侯沛,至少这两位,占着礼法,至少夏侯冀现在是太子是正统,至少夏侯沛聪明,一顿午饭,不论有意无意都没提一字敏感的词眼。

    魏贵人动了真怒,她也看出来了,夏侯挚并非真是对皇位有意,他只不肯帮夏侯衷罢了,恨恨得地拍着身前的矮案:“你要你兄长事败身死才肯罢休!”

    夏侯挚敛目:“儿不敢,阿兄现下收手,犹未晚也。”哪怕真斗败了太子,也轮不到三郎,论长幼,有二郎在前,论嫡庶,十二郎为中宫子。夏侯衷,他凭什么?

    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魏贵人将夏侯挚的意思转达夏侯衷,这二人彻底形同陌路。

    他们本来就不亲近,眼下几乎要反目成仇,也不很打眼,并没有人注意,但却躲不过眼尖的夏侯沛。

    前朝为诸王出镇的事,已吵翻了。

    皇帝本意是想看看谁不安分,欲生是非,结果,引出了一大批人。令皇帝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先出手的,竟然是太子!

    太子自不是亲自上阵,他有依附之人。皇帝为储位稳固,是默认了太子与朝臣接触的,但太子与谁相交,他看得十分紧,既怕有人带坏了太子,也怕他的权力产生动摇——他信得过太子,信不过旁人。

    故而,当卫尉寺少卿力陈诸王出镇之必要,皇帝一眼就认出,这是与太子走得很近的人,此时发声,必受太子之命。

    皇帝转眼看太子,只见太子正襟危坐。他心中一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对突厥心存怜悯,对弟弟们,却是迫不及待要赶他们走了吗?

    诸皇子不及太子受重视,但也是皇帝的儿子,没有哪个父亲愿见儿女不和睦的。

    太子出了手,夏侯衷等人自不会坐以待毙,夏侯衷令人反击,夏侯恕比他胆小,不敢太过放肆,便跑到皇帝面前哭诉。夏侯康没什么怨言,但也是怏怏不乐,谁愿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京师,远赴他乡?夏侯挚刚与夏侯衷闹翻,他又支持太子,便也显出他的立场来;夏侯谙病了;夏侯汲人用心练武,在这当口突然奋发,就似担心被赶出京就要流落街头似的赶着学一门手艺,以免来日饿肚子;夏侯沛倒是原模原样,不骄不躁,不急不馁。

    皇帝一直以为自己的朝廷是政治清明的,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子女,是友爱和睦的,谁知,被王业一道奏疏下去,一切都变了样!

    作为皇帝的疑心被唤醒,他端坐在丹陛之上,锐利的目光扫过殿下争的面红耳赤的大臣,这个说诸王当出镇,那个说,诸王尚幼,不宜此时出京,显得陛下不慈。谁都不肯让步,谁都在咄咄逼人。

    皇帝渐渐回过味来,他的儿子们,已开始谋算他的皇位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皇子们就开始争夺他死后才能空出来的位置了!

    第35章

    谁都不会乐意见儿女相争,更不会愿意自己死后才会空出来的位置在他还身强体健之年被觊觎,尤其是,这个“谁”还是皇帝,尤其是这个位置还是皇位!

    皇帝能成在先帝过世隔日,在新帝即位当日,攻入禁宫,将新帝从皇位上拽下来,自己取而代之。能做出这样的事的人,会是一个易与之辈吗?必然不会,他兴许偶会糊涂,但绝对是一个心狠且果决之人!

    在看清诸王与太子角力后,皇帝坚定了不能放诸王出京的决心——放出京去,少不得生乱!

    可惜的是,皇帝虽坐拥江山,但并不能看清江山的角角落落,也看不透每一个人的想法,他虽被称作圣人,却并不是圣明到知晓每一件事,知晓他的大臣们都向着谁。因他平日对太子尤为关心,太子接触之人他大抵有数,可其他诸子接触之人,他就不清楚了。但,当倾向太子的人提出要让诸王立即出镇,便会有一群人十分默契的站出来反对,以皇帝数十年的政治经验不难看出,这背后必是有人指使。至于这指使之人是二郎、三郎、六郎亦或八郎,又或都有,便暂看不出来。

    故而,在他眼中,是太子在与一群皇子争,或是,一群皇子,在对付太子。

    不能这样下去,在魏会多方奔走与朝廷极力配合之下,突厥已乱起来了,达旦可汗与突利可汗各自联合其他三部,大战将至,两年的苦心经营决不能白费了!而南面,楚帝虽为雄主,但他老了!诸子中未尝闻有出色者,反倒是他的侄子,听闻有几个擅领兵作战者,此强彼弱便易生乱。这些与大夏,都是好消息,切不能自己内部不稳,反倒为人所趁!

    如此思虑,皇帝便不愿再看朝廷这乱糟糟的模样,大臣们有私心,但多为贤者能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的江山还要靠他们!能忍则忍!

    如此,皇帝果断插手,引导事态,诸王一派,渐有压倒太子之势。太子发觉,顿就慌了,他的弟弟们竟这般势大,能压倒他了?忙令人回击。

    朝堂上更为乌烟瘴气,这与皇帝初衷相去甚远,令他大为恼恨,一恨太子幼稚,不与他一条心,二恨大臣们不听话,各成阵营!这恼恨在发现有不少人在针对夏侯沛后,终于忍不住要爆发了,这段时日,就属十二郎最乖,丝毫没给他添乱!也就属皇后最镇定冷静,不但未起一丝波澜,还替他压下了不少后宫的探问!就连崔氏,也没大言语。就这样,他们都不放过!还要将十二郎卷进来,怎地?还嫌不够乱吗?

    皇帝的爆发,是十分沉默的,他先与太子详谈,原是不必谈的,朝堂上的事,本就不便摊开了讲,只靠领会,但眼下,不得不说了。

    太子坐到了皇帝对面,二十岁的青年,白面微须,少年的俊秀渐渐过度成青年的沉稳。皇帝见了他,一腔怒火便收敛了下来。有些话是不好摊开来讲的,譬如,不能将你弟弟们放出京去,为的是免使他们生乱,纵生乱,也易收拾。这不能说。

    皇帝语重心长道:“你已有儿有女,非少小时承欢我膝下的小儿了,凡事,当稳重,当有储君风范。”

    虽是教训,也是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太子本就温煦,听皇帝这么一说,更是羞愧,便道:“儿明白,让阿爹费心了,实在不孝。”

    见他乖巧,皇帝连剩下那点余怒都消了,叹息道:“你是我的太子,我哪儿能不为你着想,这天下终有一日要交到你手里的,你要学会担当,身边人是忠是奸,为公为私,是能臣是倖进,你都要学会分辨。”

    太子低下头,已感动至极,连声答应下来,心里也想了不能让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失望。如此,就对弟弟们宽容些吧。他也听出皇帝话中的含义了,他原本也不是想下杀手,只是要让他们出京,不威胁到他就是了,至于富贵,至于尊重,自是要留给他们的。眼下,皇帝都将意思表露出来了,太子不致在这事上与他的父亲对着干。

    “儿明白的,手足同胞,至亲之人,理当维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愿朝兄弟下手?

    皇帝老怀宽慰,点头道:“你知道就好。”

    太子这边算是说通了。

    但事情并不是到此为止,还有皇后与十二郎,也要给个交代。

    六百年崔氏,姻亲故旧,遍布朝野,岂是能轻易得罪的?在发现有人可以针对皇后与广陵王,原本八风不动的崔氏已不肯坐以待毙了。

    皇后与夏侯沛那里,是不得不安抚,毕竟,眼下最要紧的是,稳。

    皇帝特意择了个傍晚去。

    到长秋宫,夏侯沛不在,皇帝便道:“十二郎没来?去个人,将他召来。今夜咱们三个,一道吃个饭。”

    皇后知道他没事不会如此费心,必是有话要说,便命人去将夏侯沛找了来。

    夏侯沛来得飞快,就怕又出现上回那般的情况,怕阿娘让圣人伤到。她几乎是跑着来的,这辈子,她被皇后教的风度翩翩,极重仪态,九年多了,就没走过那么快的步子。

    到长秋宫,见气愤宽和,帝后相对而坐,浅笑而谈,夏侯沛才把心放下,停下步子,正了正衣冠,方沉稳走入,从容拜见。

    皇帝见到夏侯沛,也是高兴的,笑道:“你来了,起来坐,父母跟前,不必拘束。”

    夏侯沛便起身,自然而然地坐到皇后那一侧。

    皇帝也没在意,问她学业:“近日学到哪里了?”

    夏侯沛一一道来,皇帝考校,也答得头头是道——只有当真潜下心来治学的人方能如此。皇帝便极满意,十二郎聪明归聪明,至少,心思是端正的,不让人操心。

    及饭后,三人殿中闲坐,殿外夜幕初降,天色灰蒙蒙,殿中灯火融融,令人心生暖意。

    夏侯沛仍坐在皇后身侧,宫人奉上茶来,她直起身接过,送到皇后手边,然后,再捧自己的。

    皇帝自是看到了,再观四下宫人毫无异色,便知十二郎平日就是如此。孝顺,是好事。懂孝道的人,往往重规矩。

    前几月,夏侯沛虽稳坐不动,皇帝仍是免不了要探探她的想法,便状若无意地问起来:“你渐长大,总有一日,要离开父母,你可想过,要做什么?”

    为人者,无论高低贵贱,总得要操持事业,方能不碌碌终生。他这一问,就像父亲问儿子有什么理想,看着也是关心的模样。

    夏侯沛便想了想,想了一会儿,她道:“儿生为皇室人,来日如何,安能凭儿一口而定?”说的很中肯,以后怎么样,且还说不准,何必着急。

    皇帝摆手:“不管这些,就说你怎么想的。”

    皇后静静看着夏侯沛,夏侯沛感受到她的注视,没转头去看,只目视皇帝,道:“越主好诗赋……”以国君为比,皇帝神色不变,心中已开始有所思索。皇后只是静静饮茶,茶水温热,滑过肠胃,舒适宜人。

    夏侯沛继续道:“诗赋写得波澜壮阔,意气奋发,他就是不做皇帝,凭着诗赋,也足以青史留名。儿以为,不论做什么,不做则已,要做,就做个中翘楚。”

    听到夏侯沛看中的是成括的才华,皇帝又坦然了,听她要做就做个中翘楚的论断,他也很赞许,大丈夫生而为人,就该如此,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就该有志气,有担当!可,到底没说究竟要做什么啊。

    皇帝正欲再问,便听皇后道:“不要说大话。”

    夏侯沛便腼腆地笑了笑,道:“儿私心念想罢了,父母跟前,纵说错,也不会笑话儿的。”

    皇帝少不得接一句:“自然。你有如此志气便很好了。”

    夏侯沛笑意更深。

    皇后便道:“圣人不要惯她,朝有贤士,野有能人,天下之大,不可坐井观天,自以为是。”

    皇帝今日是作为一个慈父来的,自免不了为夏侯沛说话。一来二去,就说晚了。再要转回来问夏侯沛将来想做什么,便显得太过刻意。皇帝只得暂放下。

    到了就寝的时辰,皇帝心想就不来回奔波了,歇在皇后这里也一样。便与夏侯沛道:“天晚,你明日还要上学,别熬的太晚。早些回去歇了吧。”

    夏侯沛迅速回道:“是。”稍一停顿,又起身走到皇帝跟前,郑重作揖,一脸孺慕,“儿久不见阿爹,今日见着了,便让儿送阿爹回宣室以尽孝道。”

    儿子都说了要尽孝,皇帝还能说什么呢?死皮赖脸留下吗?只得起身,与皇后道:“时辰不早,你也早做歇息。”

    皇后亦起身,作势送他出去:“圣人亦如此,回去便不要熬夜看奏疏了。”

    告辞的话相互间都说过一遍,皇帝便走了出去,皇后走在他身旁相送,夏侯沛走在他们的身后。

    到殿外庭院,皇后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夏侯沛一眼,夏侯沛趁着夜色,旁人不易察觉,冲皇后眨了眨眼,调皮得很,皇后微微勾了下唇角,一本正经道:“十二郎送圣人,路上留心脚下。”又提醒宫人仔细侍奉。

    皇帝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又实在说不出哪里不对,见夏侯沛已走上来,便没再多想,抬步走了。

    夏侯沛跟在他身后,就在要走出那座宫殿,她回了头,她看到皎洁月下,皇后独立身后,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有一种清冷的温柔,仿佛与那水波般流淌了一地的月华融合。

    第36章

    月华银辉,倾斜满地。树枝交叉,宫道上黑影憧憧。

    数十宫人分为两列,在前提灯引路,皇帝悠然而行,夏侯沛跟在其后。

    走过一段漆黑的小径,便见宣室殿灯火通明出现在眼前。皇帝回头,笑道:“就到了。”

    夏侯沛稍稍走前一些,朝宣室望了一眼,抿唇而笑:“只恨路短,不能与阿爹多行一段。”

    一离开皇后跟前,夏侯沛便十分擅长表演,在大臣们面前,她平易近人而不失主见,礼贤下士而不落身份,在亲族面前,她亲近可靠,维护亲友,在皇帝面前,她就是现在这般小男孩儿见了父亲的腼腆和喜悦。

    皇帝便让她这有些害羞,有些开心,又有些遗憾的模样弄得心软,想想这儿子,的确不常见他,他与她关心,却是少了。只是他是皇帝,每日都有诸多事务,又哪儿顾得上这个还没成年的小儿子呢?皇帝倒不觉愧疚,只温声道:“你我父子,何须客气,但有难事,只管来寻我就是。”

    夏侯沛立即就显出一丝欢欣来,躬身作揖:“是。”

    皇帝便笑了,拍拍夏侯沛的肩膀,继续前行。

    送了皇帝到宣室殿,夏侯沛便回去安寝了,不过她不是一人回去的,皇帝为慈父,又派了个心腹送她。夏侯沛一路沉静,并没有与这位天子心腹多说,一来,既是心腹,哪能轻易打动?二来,皇后在后宫经营多年,宫中人脉方面,她定周详。

    皇帝与皇后、广陵王用过晚膳,且相处得宜的消息很快被传了出去,崔氏被安抚,其他人亦受震慑,朝中便渐渐恢复平静,诸王出镇一事,竟不了了之。

    但,不了了之,也只表象而已。此事所带来的后果极为深刻。首先,是太子与诸王的势力在朝堂上小试身手,各自品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其次,皇帝已知诸子相争,进行防范。而在崔府,崔质道多方查探,终于查出,针对广陵王一事背后有魏氏的手笔,他对着窗外绿树,陷入沉思。

    魏氏,无可置疑地站在太子那方,此次,究竟是太子授意,还是魏氏擅做主张?

    崔质道唤了儿子崔素,与两个侄儿崔玄、崔骊来,原本也该请崔远道一同商议,奈何崔远道去了太学,替天子,教化士子去了。

    崔素也十分不解:“不该啊,广陵殿下不曾见罪东宫,东宫不致向殿下下手。”可查出来的事实,明明白白就是魏氏在后推波助澜。

    崔骊冷静道:“莫非是防患于未然?”

    崔玄接口道:“魏氏,有三个外甥呢,纵去了太子,也还有俩。”皇帝活下来的八子中,有三子是魏氏外甥。这一数目,着实令人惊叹。

    “吾观太子与广平王不合,济宁王(夏侯挚)与太子走得近些,可他毕竟是广平王之同母弟。诸王情况,复杂得很。”崔质道缓缓地说来。

    “总之为了大位就是了。”崔玄眯起眼,说道,“不论魏氏因何与十二郎过不去,事已发生,再难修好就是。”要崔玄来说,魏会一走,魏氏便开始出昏招,十二郎与太子是大患吗?他们眼下要保太子,只需为太子做功绩就可,何必攻击王弟?他都是太子了,还想怎地?弄死一个王弟能有什么好处?还落一个不仁的名声。

    对崔氏这种审慎的世家,魏氏所为,实在是离奇,分明是损人不利己。崔素提出最为关键的问题:“既知魏氏不安好心,可要予以还击?”

    崔质道摇了摇头:“皇后殿下令人捎话来,要咱们,按兵不动。”

    “眼下非乱时,当蓄力为好。”崔骊道。

    崔玄也道:“至少等十二郎能自己行事之时,外家代为谋划,总不及皇子自有主见。”总的来说,夏侯沛还太小了点。一般大臣,都不会选择扶持幼主,这不但是国赖长君,更是皇子年幼,便会依赖外戚,从亲缘上更亲近外家,如此,辛辛苦苦地将幼主扶上位,最后便宜了外戚,岂不是赔本?再有,年幼的皇子,易夭折。

    所以,夏侯沛还是得尽快长大。

    崔家一群人精便打算隐逸了。从眼下情形来看,等几年,并不是坏事,首先,皇帝体健,并无驾崩之兆,这便给了夏侯沛成长的时间,再次,太子与其他几王已有相争之势了,他们争得厉害,各自损耗,崔氏却是在不断蓄力的。而且,皇子们争的厉害,势必引来皇帝反感。

    崔素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听闻十二郎与太子走得近,不知十二郎对……是怎么想的。”若是正主无意,他们再努力也是无用。

    崔玄便如看一个白痴一般地瞥了他一眼,悠然道:“若十二郎无心大位,皇后怎会如此吩咐?你便将心放回肚子里吧,十二郎那小子,看得明白着呢。”

    崔骊也凑热闹地嘲笑了一句:“阿兄就是爱操心。”

    幸而崔素脾气好,不放在心上,让兄弟挤兑两句就挤兑两句了。

    崔质道为长辈,看着亦抚须而笑。

    又过数日,皇帝将王业杀了。

    这回风波,始作俑者虽不是王业,但他急于向太子表功,表现太过积极。皇帝留他,看重他,是因他非世家,无亲朋掣肘,可为他所用,现在,这本该成为他的一把锋利的刀的人,非但自作主张,且还拖累了他的太子,并丝毫无悔改之意,皇帝哪儿还容得下他?

    要杀一个王业,毫无阻碍。只是王业死后,人们忽然想起数年前,崔玄曾说王业“生得一副短命相”。那还是夏侯沛很小的时候,崔玄在道儿上披发行散,遇上了王业,王业便斥崔玄衣冠不整、行迹放浪,崔玄就没在口上吃过亏,当场就骂了回去,不但骂,还把王业打了一顿。

    原本都要忘了的一件事,因王业之死,又被人翻了出来。崔玄的乌鸦嘴又一次威名远扬。

    夏侯沛便与皇后感慨道:“阿舅这是从无败绩了。”崔玄上一回说人长短便是说的王业,这下应验,他便无落空的话了。

    “严谨而已。”皇后道。

    夏侯沛深以为然。表面看来,崔玄不拘小节,其实最严谨的就是他了,没把握的话,他从不说,能不说的话,他也不轻易张口。

    “不管这个。”皇后道,“达旦的使节,又要来了,近日,你不要四处走动了。”以免又像上回那般,被皇帝逼上阵。

    夏侯沛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他们又来做什么?”

    皇后瞥了她一眼:“大夏还欠了达旦一公主。”上回答应了的,一直没有发嫁。

    “哦哦。”夏侯沛终于记起来了,实在是,大夏丝毫没有要履行诺言的样子,怪不得她健忘。夏侯沛笑呵呵的,抱住皇后的胳膊,道:“还是阿娘有记性,儿都忘了。”

    皇后淡淡扫了她一眼,别过头去,从夏侯沛的角度,可以看到,皇后的唇角微微上扬。

    突厥内部之战,已是箭在弦上,达旦欲求大夏相助,双方已有婚约,大夏帮他,是名正言顺的事,他便派人来催了催。

    这是上回就说好的,只是一些善后之事。

    鸿胪寺少卿又充回了主事,很是为难的与使节道:“一直在准备,毕竟是公主出嫁,所嫁之人又是可汗,新郎新妇皆贵重,婚礼自然也不能马虎。贵邦且再稍候,大夏乃礼仪之邦,最不可含糊的便是礼节上头的讲究。”

    使节都快要急死了:“我主真心求娶,上一回,你们皇帝也答应了的,礼仪不礼仪的,暂别讲究了,嫁过来,我主会待公主好的,两国结好,何必纠缠末节?”

    主事叹道:“使节有所不知,唉,中原礼仪,一两句是说不明白的,不如请使节自己去看,正好,使节若能相助,想必也能快一些。”

    那使节一想,正是,他在旁督促着,定能快些。

    于是,隔日,主事便领了他去礼部,去宗正寺,去将作,去内侍省,去……三天下来,使节的鞋都要磨破了,丝毫无进展。更令他郁闷的是,每一处都是十分必要的,礼部筹办婚礼细节,宗正出具文书,将作是筹备公主一部分嫁妆,内侍省自然是挑选陪嫁宫人。这几件事,都不是片刻能成的,就如陪嫁宫人,便得会突厥语的,与公主相熟的,贴心的,机灵的,此地无牵挂的,忠诚的,一日也不一定能挑出一两个来。

    那使节简直要哭了,嫁一女耳,怎地麻烦成这样,都麻烦成这样了,天、朝竟还有人嫁娶?

    “圣人为贵邦着想,已下诏省略六礼了,只等这边筹备毕了,便直接发嫁,快的,使节且耐心等一等。”主事诚恳地说道。

    那使节还能如何?能硬抢吗?只得答应等等。

    兴许是因和亲、联姻,要紧的从来便是其中的利益联系,嫁得是谁,并不要紧,使节竟一直忘了问,要嫁给他们可汗的是哪位公主。倘若他仔细去查一查,便会发现,根本没有哪位公主,也无宗室女,在准备出嫁。

    第37章

    治大国者,若烹小鲜也,不可操之过急,不可松弛懈怠。

    达旦使节等了约莫半月,终是等不住了——突厥内部,已打起来了!达旦觊觎大可汗之位已久,与突利之矛盾,早已不可调和,与大夏联姻,便是□□。突利岂容达旦崛起?势必要设法铲除。突厥内部之战,避无可避。

    最终,达旦联合木和部,突利联合余下两部,战事爆发。

    “阿爹于国事上,确是独到,确是敏锐。”夏侯沛赞叹道。

    她平日里常能听见学子或学官清谈国事——时下,并不禁百姓论政,许多名士乃至以此为雅事,三五成群,在溪边,在山上,在茶肆,在酒家,聚一起,畅谈国事,是常见之景。朝廷对民心掌控,甚为宽容。

    不管皇帝在其他事上如何,他掌管天下有术,于人才,纵不逊,亦多忍耐;于政务,勤勉不辍,就目前来看称得上明主。

    崔玄挑起嘴角,笑得行为深长:“可不是,只要没遇上与太子相关,与皇位相关,圣人就是个好圣人。”

    说起来,人无完人,再是英明,也有不足之处。夏侯沛也挺奇怪的,她穿越来到今日,九年有余,见大夏政治清明,百官多为能人,京外如何,她并不知,但观京师街市,已有盛世之象,与清明上河图上描绘的,颇为相似。这样说来,皇帝的确是明君了,可是,一旦他遇上与太子相关的事,便不大冷静。

    莫非,阿爹与魏后相爱深沉?夏侯沛这么一猜,便含蓄地道:“兴许是阿爹与太子之母情深。”

    崔玄顿时嗤之以鼻:“他与李夫人也怪情深的。”

    看他这神色,便知他极不以为然。夏侯沛明白,任谁听到妹夫与旁的女子情深,都不会高兴。说来也怪,圣人与阿娘之外的女人眉来眼去,她也该不满才是,可是并没有,除去为阿娘不值,更多的竟是庆幸,总觉得圣人与阿娘这般略带疏远的相处总好过二人情深似海。

    夏侯沛觉得自己真是太不孝了。

    “总归是圣心难测。”夏侯沛道,并不多问李夫人如何,她上回已问过皇后了,这位夫人命薄,已仙逝了,至于为何仙逝,夏侯沛也不好奇其中细节,想来是诸多后宫女子悲惨一生的缩影罢了——或争权夺利落败而亡,或郁郁而终不见天颜,或得些许宠爱却不幸身染恶疾,总是红颜易逝。

    崔玄笑笑,不以为意。

    他二人是骑在马上的,所往之处,乃是汉王夏侯骓的别业。汉王是皇帝的弟弟,亦是他较为包容的一个弟弟,年纪不大,比太子略长上两岁。皇帝与哀太子针锋相对时,他才刚学会走路,皇帝登基后几位兄长造反,他才十岁出头,到如今,皇帝坐稳了皇位,谁都无法动摇,一直以来因年幼而什么逆事都不曾参与的汉王,便成了皇帝心中好弟弟的典范,待他甚为优容。而汉王,也记得几位兄长的前车之鉴,十分知趣的“不喜政务”,只爱山水,加之长于文才,倒有几篇诗文传世,颇负盛名。

    这回夏侯沛与崔玄往汉王别业,是为汉王三子满月。单单一王子满月,还不足以劳动夏侯沛亲往,是“季秋之月,鞠有黄华”,汉王见菊花盛放满园,重阳又在近前,便欲趁三子满月,邀诸王贵胄往他那里一聚。

    夏侯沛想想自己近日少在人前出现,太过沉寂了,便答应了来。

    二人骑在马上,不疾不徐,夏侯沛着青衣宽袍,发以玉冠簪起,小脸白皙,双眸漆黑水泽,像个温文尔雅的小郎君。

    崔玄与她并驾齐驱,慢慢地拣些要紧的与她:“前两日说达旦与突利已燃战火,那使节便将‘公主’抛下,要圣人引兵相助。”说到那没影的公主,崔玄便笑得十分得意,在对突厥一事上,所有人的立场都是一致的。朝中诸公平日里怎么争,都是自家事,一旦对外,必是不约而同的放下成见,团结一致。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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