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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节

    民国妖闻录/妖僧与妖 作者:尼罗

    第13节

    皓月回头正要答复,不想九嶷像踩了电门似的忽然一抖,紧接着转身快步走去开了房门,一脸傻笑的开了口:“山神爷,来得正好,不早不早。”

    门口青光一闪,九尾狐照例是披发赤脚,踏雪无痕的进了门。房屋再怎么四面透风,也比无遮无拦的旷野温暖,九尾狐很惬意的伸了个懒腰,随即像变戏法似的,双手一晃,手中便多了东西,分别是一坛子酒和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大飞禽。

    九嶷把酒坛子放到火旁温暖处,又拎着那只沉重的死禽出了门,想要将其拔毛剥皮。皓月见他忽然恢复了精力,显然先前的虚弱都是惺惺作态,心中便存了怒气。强压恼意和九尾狐坐在了火边,九尾狐兴致很高的让他讲述山外情形,他吃了人家的嘴短,也就只好慢悠悠的开了口,讲故事一般要哄九尾狐欢喜。

    第六十四章

    皓月嘴忙,九嶷手忙。冬季天短,天色一黑,串了大块鸟肉的细树枝便被九嶷架在了火上。那九尾狐来了兴致,端着一只破碗大口喝酒,又连说带笑的回首往事。皓月一度动了心思,想请他下山去斗一斗吕清奇,然而转念一想,他闭了嘴,因为九尾狐对于人间的大善大恶一贯是不甚关心,法力虽然高强,然而只爱过自得其乐的清净日子,和他实在不是一对同志。

    他不想吃油腻腻血淋淋的鸟肉,所以只掰开了一只烤土豆慢慢的吃。土豆烤得很够火候,单吃它一样也吃得下,皓月含着一口土豆抬起头,结果正看到了眼前九嶷的手。

    九嶷正搬了大酒坛子给九尾狐倒酒,又把烤好的鸟肉往九尾狐手里送,九尾狐看他一眼,他便笑上一笑。皓月先是纳罕,不明白他何以要如此恭维九尾狐;紧接着心里就有些不悦,因为九嶷的两只大手冻得通红平日此人一旦手冷,必会趁机偷袭自己的头脸,顺便取个暖;如今给九尾狐做杂役,他倒是不怕冷了,一坑烈火近在眼前,他连烤烤手的工夫都没有了。想到被九嶷抛弃了的四脚蛇,皓月不由得有些心寒,感觉九嶷终究还是缺乏感情,不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将最后一点土豆填进嘴里,他忍不住抬头又向前看。九尾狐已经喝了七八分醉,然而并不狼狈,颇有几分潇洒不羁的仙气,自从皓月和九嶷迁入山中,他每隔几日便要前来造访一次,早已经不见外了。

    看过九尾狐一眼,皓月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可就是隐隐的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微蹙着眉头想了又想,他迟迟疑疑的一抬眼,结果这一回,他留意到了暗中的九嶷。

    九嶷就蹲在九尾狐身后的阴影中,皓月看不清他的神情,就只觉得他是笼统的黑,仿佛是被夜色永远的笼罩禁锢住了。

    皓月因为天生为妖,所以有了人形之后,格外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要做个有模有样的文明人。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对着九嶷瞟了又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和这么个货搅到了一起。九尾狐是飘飘欲仙的,喝酒吃肉的时候看着也依然那么仙,相形之下,他身后的九嶷就有了点不堪入目的意思。在山里住了几日,他那光头上生出了一层很密很短的黑头发,这个喇嘛似的脑袋让他显得年轻了些许,然而也不是好年轻,是个山中野小子式的年轻。松松垮垮的蹲在暗处,他徒有一副高大的骨架子,从头到脚,没有一根骨头是笔直的。

    皓月对九嶷看过几眼之后就不看了,怕自己看得久了,会忍不住对他降妖除魔。强行把目光移向了九尾狐,他很温和的开了口:“山”

    皓月只说出了这一个字,因为在九尾狐闻声抬头的一刹那间,一个大脑袋忽然猛撞向了九尾狐的侧脸。皓月惊叫一声,定睛看时,只见九尾狐满面愕然的歪了脖子瞪了眼睛,脖子歪得古怪,竟是如同弯折了一般。而九嶷毛茸茸的头顶正对了皓月,一口牙齿已经深深嵌入了九尾狐的皮肉筋骨之中。滚烫的鲜血顺着嘴唇脖颈交接之处向外喷涌,九嶷恶狠狠的合拢牙关,耳中听到了筋肉断裂的微妙声音。

    九尾狐愣了一瞬间,随即两只圆睁着的眼睛里浮动了红光。光芒越来越盛,他横眉怒目的抬起手臂,用手肘向后一击,正好击中了九嶷的软肋。房内响起了两声痛哼,一声是九嶷的,另一声,却是九尾狐的。

    因为九嶷不知何时操了锋利短刀,一刀插入了九尾狐的腹中。紧握刀柄缓缓的向上划去,他在第二次受击之后拼命的向外一甩头,隔着一堆火,他将一串大血珠子甩上了皓月的面孔。口中衔着九尾狐颈部的一片血肉,他大吼一声,一刀破开了九尾狐的肚腹。

    九尾狐本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又是在山中过惯了平安日子,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遭受突袭。目眦欲裂的紧瞪了九嶷与皓月,他忽然一挥袖子,挥出了一阵掠地的疾风。风助火势,火焰暴起,熊熊的卷向了九嶷与皓月。皓月见势不妙,一跃而起向后一退,然而九嶷逆风而行,却是一头冲进了火中。

    皓月万没想到会有如此变故,一时间又急又怒又慌,屋内灌满了浓烟,他顶了烟火迈步向前,心急火燎的要阻拦九嶷行凶,然而隔着一层烟雾,他猛的停了脚步。

    他看见九尾狐现了原形,仰卧着瘫在了地上,一身雪白毛皮被鲜血浸染了个透;而九嶷四脚着地的跪伏下去,把整张脸全埋在了九尾狐的肚腹之中。

    “你”皓月难以置信的出了声,可是言语哽在喉中,他只将一个字重复了又重复:“你”

    双手缓缓攥成拳头,皓月看清了眼前事实,有那么一瞬间,他瞳孔之中光芒一闪,几乎动了杀机。将要呕血一般,他哑着嗓子大喝了一声:“九嶷!”

    走兽一般的九嶷抬起了头,慢慢的把脸转向了皓月。

    他整张脸都沾染了鲜血,领口与双手也全是血淋淋。口中衔着一枚氤氲含光的银色珠子,他刚刚挖出了九尾狐的内丹。唇舌灵活的一运动,在皓月的怒视下,他把内丹吞入了腹中。

    仿佛被内丹噎住了似的,他微微的一直脖子,然后对着皓月咧嘴笑了一下。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颤,仿佛体内正发生着某种大震动:“九尾狐是千年难遇的好东西,我不能错过。服了他的内丹,我的身体就能康复了。”

    说完这话,他打了个冷战,黑暗瞳孔中有星星点点的红光闪烁。

    皓月没有留意到他的异状,只痛心疾首的怒吼:“九嶷!我当你已经改恶从善,没想到你竟然”

    他欲言又止,因为从来不会骂人,而且无论怎样骂都像是不够劲。对着九嶷点了点头,他长呼出了一口气。仿佛将自己的精气神也一起呼出去了,他的声音虚弱了许多:“九嶷,我看错了你,你依然是个坏人。”

    九嶷听了这话,没言语,只痉挛似的猛一挺身。

    第六十五章

    九尾狐的妖气太强了,甚至已然胜过了吕清奇,如果不是偷袭,九嶷绝不会有得逞的可能。他认为自己也是个有道行的,而且吃惯了妖精,九尾狐再强大,入了他的肚腹,也不过是一道补品而已。哪知那枚内丹火辣辣的悬于他的丹田之中,妖气失控一般的顺着他的经脉乱走。九嶷感觉这不对劲,想要把内丹立刻呕吐出来,可是内丹牢牢的在他体内扎了根,下意识的抬眼盯住了皓月,他吸了吸气,嗅到了皓月的身体气息。

    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忽然感觉皓月的血肉会是十分美味,利齿扎破白嫩的皮肤,温暖的血液就会流入他的口腔咽喉。多么可爱的小狗儿啊,他的血液一定是又热又甜的。

    失控了的妖气顺着他的心脉横行,一路横冲直撞到了他的右手指尖。不由自主的横伸了右臂,他一眼不眨的盯着皓月,同时很灵活的打了个响指。灼热的指肚摩擦出了一朵红色火焰,如同一朵颤颤的红莲花苞,欲绽未绽,始终是在盛开之前。

    摇晃着向前递出指上火焰,他的眼中红光闪烁,也有妖异的火焰在跳。

    “小狗儿”他用含糊的声音发问,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诚恳:“给你变个戏法,火莲花,好不好看?”

    皓月勃然变色,后退了一步。这火他是第一次见,可在见之前,他曾经无数次的听说。

    这火叫做业火,是有大神通的妖精在临死之前,为了免得遗体留存世间而自行腾起的火焰。这样的火焰,能够焚化世间一切妖物,包括死的,和活的。

    所以,它也是同归于尽的招数之一。

    皓月确定九嶷是个人,即便他不是人,也没有制造出业火的力量,可那一簇火焰的确是跳跃在他的指尖了。他很警惕的注视了九嶷,而九嶷慢慢调转目光,也凝望向了火焰。

    皓月知道的,他也知道。皓月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制造出了业火,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业火自己要来,便真来了。体内东奔西突的妖气让他的脑筋停了转,他想自己也许很快就会被业火烧得什么都不剩,同时,把小狗儿也烧得什么都不剩。

    他不想死,万分的不想死,所以自作主张的合拢了手指。燃烧在指尖的火焰被他攥入了掌心。火灭了,他也没觉出疼。

    他不疼,只是热。屋里热,屋外却是冰天雪地、清凉世界。

    于是他翻身爬起来,头也不回的冲出去了。

    皓月在房内站了许久。

    浓烟散尽了,灶内的火也熄灭了。寒风把雪沫子往房里卷,门口地上躺着九尾狐的尸体,尸体已经被冻硬了。本来世间无人能伤害九尾狐分毫,然而毫无预兆的,他被个疯疯癫癫的妖僧取了性命。

    如梦初醒一般,皓月打了个冷战。动作迟钝的环顾了房内四周,他走去打开皮箱,找出一件洁净长袍,仔细包裹了九尾狐的尸体。

    在做这些事时,因为物伤其类,所以他的手指一直在发抖。他也想起了九嶷,想九嶷的时候他不是恨,而是极度的痛心,痛心极了,心都痛了。

    因为九嶷终归还是个坏人,终归还是要做坏事。

    费了很大的力气,皓月在冻土上刨了个坑,深深的埋葬了九尾狐。

    然后他回了房屋,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发呆的时候他也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良久之后他猛的一抬头,结果发现窗外天光已经暗淡,自己竟是在大石头上活活的坐了一天。

    他渴了,出门走到一片平整雪地上,弯腰捧了雪往嘴里填。吃过几口雪之后,他肠胃冰凉,头脑也随之清醒了许多。围着房屋走了几圈,他心中暗想:“他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他一圈一圈的踱步,越踱圈子越大,最后半路拐了弯,他进入了茫茫山林。山林之内野物横行,但他乃是野物之中成了精的,自然无所畏惧。兜兜转转的逛了许久,他连根九嶷的毛也没有找到。顶着满天星光回了住处,他不声不响不叹气,只给自己重新拢了一堆火。

    很寂寞的打了个盹儿,他在天亮之后出门再看,还是没有看到九嶷回来。

    皓月想要离开此地,然而下山路上的积雪将有半人多深,他倒是不畏寒冷,自信绝不会走到半路冻死,然而他这一走,就算是和九嶷彻底的分道扬镳,而九嶷自从那夜跑出去后就再不见踪影,皓月日夜悬着一颗心,不同情对方,只是很想知道对方的死活。

    房屋内的食物越来越少了,皓月像要修仙一般,终日不大吃也不大喝。山中的野物其实是不缺乏的,可让他东奔西跑的捕猎,他嫌丢人,宁愿以雪充饥。幸而他先前也一直过着修道者的生活,不畏清苦,并没有馋成一只垂涎三尺的困兽。

    只是实在找不到九嶷。

    然而九嶷像个鬼似的,要找的时候无论如何找不到;疲倦了,不找了,他反倒自己试试探探的露了影子。

    九嶷是在一个雪夜里回来的。

    那时皓月已经预备安歇了,屋角用石头砌了简易炉灶,石头被皓月用雪水洗了个干干净净,几条潮湿手帕搭在火旁石上。到了如今这个时候,皓月依然保持了个人的卫生,头发脸面一尘不染。盘腿端坐在了破床上,他坐禅一般闭了眼睛,不肯真睡,只是闭目养神。

    正在昏沉宁静之际,他耳朵一动,忽然听见了门外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慢慢仰起头翕动了鼻孔,他嗅到了一丝熟悉的血腥气熟悉,不是因为他闻惯了血腥,而是血腥得不甚纯粹,里面还夹杂了淡淡的肉体气味。

    是九嶷的气味。

    他立时睁开了眼睛,随即就见前方的破门慢慢开了,一个高大身影摇晃着挤了进来。

    果然是九嶷。

    皓月冷着脸不出声,一动不动的注视了他。九嶷跑出去时是穿着血污了的短衣长裤,如今回来了,却是光着膀子打了赤脚。踉踉跄跄的走到床前,他力不能支似的,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仰起脸对着皓月一笑,他从头到脚一起向外散发寒气。

    皓月面无表情,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他才好。

    第六十六章

    九嶷的笑容很短暂,几乎就是一闪即逝。屋角小小的一炉火光跳跃着勾勒了他身体的轮廓,他有一身线条流畅的肌肉,看着依然是远远壮于常人,只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徒有其表。在外面下落不明的野跑了几天,他大概是一直在冰雪之中打滚,滚得周身上下干干净净。抬起一只手搭上皓月的膝盖,他半闭了大眼睛,做了个轻轻的深呼吸。寒冷气息逸出口鼻,他低声开了口,声音中含着笑意与恶意:“小狗儿,想没想我?”

    皓月推开了他的手,依然是盯着他沉默。

    九嶷很艰难的起身要往床上爬,可就在他将一只膝盖跪上床板时,皓月再次出手,干脆利落的将他推了下去。

    九嶷屁股着地,摔出了沉闷疼痛的一声响。满不在乎的重新跪起身扶了床,他笑不是好笑,说不是好说:“小狗儿,你得帮帮我。”

    坏笑在他脸上闪闪烁烁,笑得仓皇而又痛苦:“我好像是打错了算盘。九尾狐狸的那枚内丹,我消化不动。”

    大手重新搭上了皓月的膝盖,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就只剩了仓皇与痛苦:“好小狗儿,想想办法,别让我走火入魔。我的命长,一旦走火入魔,我就不知道要活受罪到什么时候,我也不想死我造了无数的孽,我是个坏人,死了之后一定会下无间地狱,我害怕。”

    皓月冷笑一声:“你怕了?你现在怕了?”

    九嶷仰头看着他,瞳孔之中有红光隐隐的闪。微微张开嘴唇喘息着,他这一刻是无比的坦白与诚实,脸上心里什么都没藏,看着雪,便只有雪;看着皓月,便只有皓月。

    他后悔了,可是悔之晚矣。吕清奇那一脚踢去了他半条命,而他谋杀九尾狐,也只是出于贪婪心。他坑蒙拐骗的抢夺惯了,对待妖精,更是完全不客气。他没想到九尾狐的内丹中蕴含着如此强大的妖力,虚弱的他竟是完全消受不得。九尾狐虽死犹生,如今在他身上已经狠狠的报了仇。

    他怕自己会一时狂性大发,再把皓月也一并开膛破肚生吞活剥,所以那天趁着神智尚存,慌里慌张的逃进了山林之中。如今他不怕冷也不怕饿了,打着赤膊在雪地里走也冻不死了,可一阵一阵发疯似的昏迷一阵,他再清醒时,一定会发现自己口中有血有肉。

    几天之内,他杀了林中七八只小妖精,以及一头挺大的野羊。杀戮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妖气如同火焰,时不时的就要从丹田之内直冲向上,无形的烈火熊熊燃烧,烧得他五内如焚,疯了一样的在大雪之中翻滚。

    他没办法了,只好狼狈的回了家在他心中,这几座破房子,加上破房子里的皓月,便凑成了他的家。非常幸运,从进入家门到现在,他一直通体清凉,完全没有要发烧的意思。

    “是。”他轻声答道:“我是怕了。”

    说完这话,他转动眼睛,忽然看到了堆在床里的那条大棉被。疲惫忽然水一样的袭来,席卷了他冰凉的身体。欠身退下了身上的破裤子,他自顾自的光着屁股又爬上了床。扯过棉被包裹了自己,他躺到了皓月身边:“我一直没有睡觉,要困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我给你带回了一只野羊,很干净,我只咬了它一口”

    声音终于低不可闻,没头没尾的断了。皓月扭过头垂了眼,去看九嶷的脸。看过之后,只觉不可思议,因为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和这么一个东西共处了一室兼一床。

    好像他们有着天大海深的交情似的。

    忽然又疑惑起来,皓月问自己:“真有吗?什么时候有的?怎么就有了?原来不是没有吗?”

    他问得清楚,答得却含糊,自己的口不肯和自己的心对质,不知为何,他仿佛是宁愿继续疑惑。

    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个要做好人,另一个却已经做惯了坏人。

    试试探探的伸出手,皓月用手背蹭了蹭九嶷的面颊,又用指节蹭了蹭九嶷的鬓角。很大的九嶷蜷缩在很大的被窝里,本是睡得无声无息,此刻受了皓月的碰触,他忽然睁开眼睛,直勾勾的看了皓月。

    看过片刻之后,他似乎是看明白认清楚了,便一言不发的重新闭了眼睛,又把额头抵上了皓月的大腿,是个安安然然的老实模样。

    皓月叹了口气,心中有些动摇他总认为九嶷不应该是这样的,九嶷是可以好起来的。

    他决定暂且收留罪大恶极的九嶷。

    躺下来扯过棉被一角搭了自己的上半身,他仰面朝天的也想睡一觉。后脑勺枕着硬床板,他连着换了好几个姿势,都不舒服,正打算重新坐起来时,忽有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托起了他的后脑勺,随即后脖颈一热,是一条粗胳膊垫到了他的脑下。

    皓月不但不领他的情,甚至还有点恼羞成怒:“怎么?要拍我的马屁吗?”

    那只大手顺着他的肩膀往下滑,滑到半路把他的身体扳成侧卧,然后顺着后背继续下滑,滑到屁股上拍了拍。同时九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马屁没有,拍拍你的小狗屁吧。”

    皓月大怒,挣扎着想要反唇相讥,可是话到嘴边想了想,又感觉自己格调不高,竟然要和人打嘴仗,实在是没意思。故而枕着胳膊闭了眼睛,他决定还是正经睡一觉。

    皓月当真重新收留了九嶷。

    天亮之后他起了身,照例用雪水洗漱了一番,然后在门外雪地上找到了冻硬的死羊。这羊周身完整,只在脖子上少了一大块肉,露出了白森森的骨茬。皓月对着死羊叹了一声,随即设法切割了一大块羊肉下来,带到房内用火烤了给九嶷吃。

    羊肉烤到五成熟,九嶷也醒了。一丝不挂的坐在床边,他对着皓月揉眼睛,神情是恹恹的,像个小病新愈的壮汉。等到揉够了眼睛,他赤脚下床,走到了皓月身边说话:“小”

    皓月横了他一眼:“穿上!”

    九嶷没说什么,非常听话的找到了自己那条破裤子,撕撕扯扯的套了上,然后又凑到了皓月身边:“小”

    皓月厉声喝道:“漱口,洗脸!”

    第六十七章

    九嶷依然是很合作,出门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带着冰雪气息回了来,他第三次开了口:“小狗儿,我看这地方其实也不赖,起码羊肉管够。要不然,咱们别走了,留下来过日子吧!正好还能搭个伴儿,也不寂寞。”

    皓月站起身,认为九嶷这话纯属找骂:“胡说八道!这地方要什么没什么,怎么能过日子?”

    “缺什么填什么,原来你师父不就是一直住在这里?”

    “那时候人丁兴旺,当然可以住;如今家师仙去了,师兄弟也早都散了,只剩了几间房屋,又怎能”

    “房子破,修修就好了。”

    “这房子哪里还值得一修?梁柱都腐朽了,再说”

    话没说完,皓月忽然回过了味:“九嶷!你少东拉西扯!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在这地方和你搭伴过日子?”

    九嶷笑着对他一扬浓眉:“我是个光棍,跟谁过都行。现在我看你这个小东西挺不错的,你要是不嫌弃,咱俩凑合着过个几十年试试,如何?”

    皓月正色答道:“不要说了,我对你是十分的嫌弃!”

    皓月认为自己真是非常的嫌弃九嶷,而九嶷自己也很不做脸,只老实的在房内抱膝坐了一天,入夜之后皓月一眼没留意,他便又失了踪影。

    皓月板着脸,不肯承认自己很焦虑,然而围着房屋兜起了越来越大的圈子,他走到最后忽然吼了一嗓子:“九嶷!”

    呼出的热气在冷风之中凝结成雾,他气喘吁吁的又吼一声:“回家!”

    没有回应,只有枭鸟在远方哭似的叫。仰起脸缓缓扭过了头,他翕动鼻孔做了个深呼吸,想要从空气中寻找出九嶷的蛛丝马迹。然而疾风之中只有雪的气味,九嶷消失得很彻底,让他无迹可寻。

    于是最后一甩袖子回了房屋,他决定不再管那野和尚的死活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他和九嶷纠缠至今,已经算是他发了失心疯。

    皓月想得斩截,心中的头绪该止则止,并不拖泥带水,然而到了凌晨时分,九嶷却是自己回来了。

    像是被人捉奸在床撵回来的一般,他光着膀子抱着衣裤,也不怕天寒风硬,冻掉了他胯下那套传宗接代的玩意。皓月端坐在床上,眼睁睁的看他像大鱼一样一侧身闪进了门。而他掩好房门站在床前,展开衣裤抖了抖雪沫子,随即把衣裤草草叠好找地方放了,自己一言不发的又要往床上跳。

    皓月看他是个要直接钻被窝的架势,便忍不住先开了口:“你跑到哪里去了?”

    九嶷扯起大棉被裹住了自己,紧接着像座小山似的坐在了皓月面前:“天不错,我出去散了散心。”

    “你还敢满口胡言的敷衍我?!”

    九嶷笑了,用大棉被遮住了自己下半张脸,闷声闷气的说道:“饿了,出去吃了顿饭。”

    皓月竖起两道长眉:“还说谎?!”

    九嶷一摇头,露出宽阔的额头和两只亮晶晶的大黑眼睛:“没骗你,我真吃了,不信你看”他向两旁一展棉被,从上到下能露的全露了:“你摸摸我的肚子,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食儿!”

    皓月瞪了眼睛:“无耻之徒,给我盖好!”

    九嶷一撇两边嘴角:“你不也是公的吗?你害什么臊?难不成你是女扮男装?不能够哇!”

    赶在皓月要变脸色之前,九嶷正了正神情,却是恢复了正经颜色:“小狗儿,别生气,我不闹了。说实话,我夜里是不能不出去。你知道我的毛病,我怕我一时发疯,再把你活嚼了。”

    皓月冷眼望着他,忽然感觉身遭浓雾茫茫、不辨方向。九嶷是个让他永远看不清楚的人,他真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九嶷预谋要杀九尾狐有多久了?他不知道,在九嶷动手的前一刻他都没瞧出任何端倪来。再往前追溯,九嶷到底被吕清奇踢出了多重的伤?他也依然是不知道,九嶷嬉皮笑脸的说自己没大碍,他便真相信他是没大碍。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真是狡猾透顶、卑鄙到家。他对他以诚相待,可他就这么骗他。到了如今,他说走就走,说回就回,仿佛,还是在逗弄他!

    对着九嶷注视良久,最后皓月低声问道:“你会死吗?”

    九嶷要笑不笑的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挺好的?”

    皓月转身给了他一个侧影,低头闭眼做了个冥想的姿态:“我知道了。”

    半晌的沉默过后,他忽然又开口问道:“你当初极力怂恿我来这里,真是为了寻找克敌之术吗?”

    九嶷犹豫了一下,然后答道:“不全是。”

    连人带被的蹭到了皓月身旁,他一歪脑袋,深眼窝中垂下了沉重的睫毛:“我受了很重的内伤,一时间没有治疗的法子,所以想找个地方补养补养身体。你师父既然惯会驯服妖精,那么我想这里的妖精定然不少,我挑几个法力高强的吃了,兴许很快就能恢复健康。”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我也不想让你单枪匹马的去战吕清奇。你的本领还不如我,我都不是那头驴的对手,你去了还不就是送死?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过的妖精多了,可像你这么你这样的小狗儿还真是挺少见,你若是糊里糊涂的让驴踢死了,多么可惜。”

    皓月点了点头,眼望前方答道:“你这几句话,我相信是真的。”

    九嶷的黑眼珠悠悠一转,目光斜斜的射向了皓月。房内只有一点炭火的余光,月光透过窗纸,将房内一切都照得影影绰绰。皓月纹丝不动的盘腿打坐,周身的一切都是一丝不乱、一尘不染。九嶷对他看了又看,看到最后,就觉得他像个玉人。皓月是个从来不露妖气的妖精,唯独此刻,因为太清冷太端庄,太没有人间烟火气,这才显露了一点他的来历。

    “哎。”九嶷一时有点欢喜,半截赤裸身体从棉被中探出来,他露出了块垒分明的胸膛和修长结实的手臂。光滑皮肤反射了月光,他姿态诡异的向前伸头扭脸,一直把脸凑到了皓月眼前:“你真好看。”

    皓月本是似睡非睡的半睁着眼睛,听闻此言,他气息一乱,随即却是紧紧的闭了眼。抬起一只玉雕般的白手,他凭着直觉抚上九嶷的面颊,随即恶狠狠的向旁一搡。

    九嶷被皓月搡得一栽,保持着委顿在床的姿势没有变,他只抬起头,又慢慢的把脸仰向了皓月,然后低低的笑了一声。

    皓月依然紧闭着双眼,无论如何,不看不听不言,甚至,也不想。

    第六十八章

    一夜过后,天光大亮。皓月发现九嶷恢复了惫懒的老样子,也不穿戴也不洗漱,单是裹着大棉被蹲在床上发呆。

    他有发呆的闲心,皓月却是没有陪他一起呆的时间。他进山不是为了避世,而是为了寻找法子治驴。如今法子既是铁定的没有了,那么他就该立刻出山回京城去。自身力量虽是不敌吕清奇,可修行之人既然入了世,便没有瞻前顾后贪生怕死的道理,有几分的本领,就出几分的力量。况且那吕清奇论起来历,还和他有着渊源,不念苍生只念师门,他认为自己也有义务清理门户、诛灭师父的恶徒。

    可是他抬腿走了,九嶷怎么办?来的时候,九嶷尽管病病歪歪,但除了病病歪歪之外没别的问题;到了如今,他的身体倒是健康了,病灶从四肢百骸转移到丹田和脑子里去了。走火入魔会是何等后果,皓月心里清楚得很,万一九嶷出山之后大开杀戒,没有人能制得住他,那么自己就算是又犯了一桩大罪。

    思及至此,皓月十分为难。愁眉苦脸的给九嶷融化了一碗雪水,又哀声叹气的给九嶷烤了一大块羊肉,他自己不吃不喝,单是给九嶷甩脸子。

    九嶷吃了肉喝了水,然后草草穿了衣服,没事人似的出门捡拾柴禾,用枯草堵住房屋墙壁的缝隙。忙忙碌碌的干了一天杂活,他在傍晚时分忽然安静了。

    拢着棉袄的前襟坐在门口灶旁,他长久的不说话。皓月一直不爱搭理他,此刻见他状态有异,便情不自禁的多看了他几眼。炉火熊熊,映出了他瞳孔中两点红光,红光活泼的一跳一跳,连带着让九嶷额角的青筋也一蹦一蹦。

    皓月不动声色的凝视着他,忽然怀疑那两点红光不是炉火的影子。目光随即转到了九嶷的手上,他看见九嶷的右手有些哆嗦,指尖尤其颤抖得厉害。猛的想起九嶷曾经制造出的业火,皓月心中一惊,当即大踏步走上前去,弯腰一把握住了九嶷的手:“你怎么了?!”

    九嶷梦游一般的抬起头,一张嘴,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我我该出去走走了。”

    皓月一咬牙,死死攥住了九嶷的手指:“别走!今夜你就留在这里。”

    九嶷六神无主的环顾了四周,声音又轻又飘:“那你把我绑起来,快点儿!”

    皓月放开九嶷拎出了自己的箱子,从箱子中取了两件半旧的长袍。三下五除二的将长袍撕成布条,他把九嶷的四肢紧紧捆绑了,而且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五花大绑。把九嶷放在了屋子中央,他捡枯枝围着九嶷画了个大圈。紧接着脱下了外面长袍,他挽起两只衣袖,露出了半截白皙的小臂。端端正正的跪在了圈子外,他正对了九嶷的头顶。将右手食指送到口中齿间,他面无表情的用力一咬,咬出了指肚一滴殷红的血。

    将染了血的指尖向下抵住九嶷的天灵盖,他凝神静气,开始一边喃喃的念诵咒语,一边笔走龙蛇的画出血咒。这本是镇压妖物的法子,不该对九嶷有效;可皓月走投无路,只能是赌命一试。试好了,九嶷体内的妖气被暂时压制住,他和九嶷还可缓一口气,再找救命的法子;可试不好的话又会如何?他没来得及想。

    指肚的血流汹涌起来,他每一笔都是浓墨重彩;然而鲜血在九嶷的头皮上四散成珠,也不沾染也不弥漫,纷纷的只是滚落。而九嶷本是被他绑得如同大粽子一般,丝毫都动不得的,此刻却是猛的一抬头,将一双红光四射的眼睛直瞪了他。皓月心中一惊,可是不肯后退。屏住呼吸抬起左手,他在左手掌心迅速又画了一道符咒,随即高举左手,对着九嶷的眉心便拍了下去!

    一掌过后,他哀鸣了一声,怀疑自己是拍上了火炭。

    与此同时,九嶷大喝一声,瞬间挣断了周身的束缚。他的眼中有火,心中有火,血管里流淌的仿佛也是火,一时间他忘了天地岁月,只想横冲直撞大杀大伐,忽然意识到了前方有个活泼泼的生物,而且还散发着熟悉的妖气,他在恍惚中一喜,当即纵身一跃扑了上去。泰山压顶一般的将皓月压到了身下,他垂涎三尺的露出利齿。鼻尖蹭过皓月的面颊一路向下,他的嘴唇找到了最柔软的颈侧血管。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他痛快淋漓的一口咬了下去。

    可是在合拢牙关之前,他无端的清醒了一瞬间。

    理智回来了,虽然还没占上风,但的确是回来了。口水淋漓的含着温暖的皮肉,他凭着本能,硬逼着自己不要咬。

    他大睁着眼睛,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红光,仿佛瞎了一般,他看不见也动不得,只咻咻的喘息着,用牙齿轻轻啃过对方的皮肤。

    “啊”红光裂开了一道缝隙,透露了些许人间光芒,他感觉自己仿佛明白了点什么,想要说话,可是话在心里,每个字都各行其是,只有意思,不成句子。于是像只野兽一样,他只能直着喉咙发出叹息:“啊”

    挣扎着活动了双臂,他缓缓的把皓月往怀里搂,往下方摁。湿漉漉的嘴唇滑过鬓角短发,离了皓月脆弱的动脉,他身体的大部分依然是失控的,只能是尽量的把皓月往暗处藏。这一刻他感觉皓月非常柔弱非常小,他一会儿想皓月是只气哼哼的小白狗,一会儿又想皓月是个飘然若仙的美青年,想到最后,他恍恍惚惚的,也想不清楚皓月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了。

    在天色将亮未亮之时,九嶷恢复了神智。

    皓月依然被他死死的压在身下,他的面颊紧贴着皓月的面颊。慢慢的抬起头寻找了对方的眼睛,九嶷的心思无人了解,皓月睁着眼睛,只看见他对自己慢慢的咧嘴一笑,仍旧是他一贯的坏笑。

    “小狗儿。”九嶷开了口,声音低而哑:“吓坏了吧?”

    说着他伸了手往下摸:“让我看看,有没有屁滚尿流。”

    第六十九章

    皓月不言语,直接抬手用力推开了他。紧接着一挺身也坐了起来,他姿态僵硬的爬起身走出门。九嶷扭过头追着他的背影看,见他对着满地大雪弯了腰,用手掬雪满脸满脖子的擦。

    “怎么着?”九嶷吊儿郎当的笑问:“嫌我脏?要梳洗打扮了往山外逃命了?”

    皓月直起腰转向了他,两道长眉微微蹙着,除此之外再无更多表情:“我的确是要出一趟山,买些盐和米回来。”

    九嶷惊讶的一挑眉毛:“你愿意在这里长住了?”

    皓月摇了摇头:“不,我是给你买。凭你如今的模样,你若是下了山,难保你不会狂性大发伤害无辜,不如暂时留在山里,对旁人好,对你自己也好。”

    九嶷骤然警惕起来:“什么意思?我留在山里,你呢?”

    “我自然是要去找吕清奇。”

    九嶷听到这里,立刻变了脸色:“好哇,你这忘恩负义的狗崽子!我一片赤心对你,你一身有肥有瘦的好狗肉,看着这么好吃,我夜里都强忍着没吃你,你可好,天一亮就要脚底抹油往外溜!他妈的,老子本来在外面过得逍遥快活,若不是你这个闲出屁来的狗崽子非要管闲事,老子又怎么会接二连三的连倒霉带被驴踢?”说到这里他略顿了顿,飞快的化用了白大帅的理论:“皓月,老子落到这般模样,全是你害的,你要为老子的终身幸福负责任!否则否则老子咔嚓一刀下去,把你变成母狗当老婆!反正老子打光棍也打得不耐烦了,你嫌老子脏,老子看你可是香喷喷!”

    皓月听了他这一番狂言,却是心平气和,并不动怒:“九嶷,我知道你对我有好意。”

    九嶷一愣,随即紧盯着皓月逼问了一句:“真知道吗?”

    皓月一点头,依然平静:“真知道。”

    “那你还要抛了我自己走?”

    皓月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所以此刻有问有答,并不犹豫:“等我打败了吕清奇,还会回来找你。”

    “不怕我吃了你?”

    皓月笑了一下:“怕。但我相信天下没有无解的题,我迟早会想出办法除去你体内的妖气,让你还和先前一样。”

    九嶷想了想,最后很有保留的摇了头:“我不信,你分明是想甩了我。”

    皓月低头掸了掸身上的雪沫子,然后迈步走向了房门:“你不信,我信。”

    九嶷坐在炉灶边,看皓月穿好皮袍,提了褡裢往门外走。他们当初曾领来了一头驴,如今那驴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所以皓月只能自己凭着两只脚往山下走了。

    九嶷没有阻拦他,只在心里打鼓。不该对个妖精这么好,他告诉自己,人妖殊途,自己不是没栽过这种跟头。妖精是什么?妖精不过是些飞禽走兽,权当他们是些小猫小狗就好。对个妖精太用感情,犯不上,也很可笑。他在许多年前已经可笑过一次了,结果是他从人人敬仰的高僧沦为了不得见光的妖孽邪祟;这样的笑话,闹过一次就够了,就足以让他嘲笑自己一百年了。

    强行把皓月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九嶷爬到床上打了坐,想要设法控制体内那枚内丹。然而内丹仿佛自有了灵魂一般,静静的蛰伏在九嶷体内,随着九嶷如何指挥,它自岿然不动,专等着天黑之后再兴风作浪。

    于是九嶷白忙活了一气之后,就感觉很后悔,悔不该打九尾狐的主意。他一直以为天下妖精全是一理,就没料到九尾狐与众不同,原来天下也有他消化不掉的宴席。

    百无聊赖的坐了一天,傍晚时分他按时的发了烧,光着膀子跑了出去。后半夜他回了来,身上全是血,嘴角还沾着几根羽毛他吃了一只年高德劭、将要成精的老猫头鹰。

    很细致的把自己收拾干净了,他静等着天亮。天的确是如约亮了,可是他站在雪中向远方张望,却是不见皓月归来。

    “狗东西!”他在心里大骂:“真不要我了?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管他,让他跟着驴过去吧!”

    到了中午,九嶷喝了一肚子雪水,又捕捉了一只鸟烤了吃。一边啃着细小的鸟骨头,他一边在门前的大雪地上来回踱步,不时的抬头继续远眺。

    “还不回来?难道山下有了吕清奇的大兵,把他抓去了?”

    傍晚时分,九嶷还是不肯进屋,并且有些难过:“狗崽子!真的真的不要我了?唉,这混账狗崽子真是一缸红颜祸水,他要长得像阿四似的,老子肯定不会管他的死活!要是不管他的死活,老子现在说不定是在哪里快活呢?很久没有吃到好饭好菜了,九尾狐一见阎王,也没有人给我送酒了。唉,唉,真想吃个炖肘子,要炖得稀烂入味才好,火候不到家我不吃。”

    然后他百无聊赖的抬头又往远望,一眼过后,他猛然挺起了胸膛。

    远方大雪地上出现了一个黑影,若他没有看错的话,那人正是皓月!

    皓月背着一座小山似的大包袱,一路走得弓腰驼背。九嶷乐得一拍大腿,撒丫子就飞奔着迎了上去;而皓月看着姿态艰难,其实速度并不慢,他还没奔出几步,皓月已经喘息着走到了他近前。热汗涔涔的抬头面对了九嶷,他开口说道:“我回来了。”

    九嶷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好狗宝贝儿,算你有良心,没把哥哥扔到山里当野人。”紧接着他对着皓月一撅嘴:“来,亲一口!”

    皓月继续向前迈了步:“滚。”

    九嶷颠颠的跟上了他,一路陪着他进了屋子。而皓月把大包袱放到床上打开来,九嶷凑近了一瞧,发现包袱里面应有尽有,既有大棉袄大棉裤,也有盐糖茶叶以及一口袋米。

    “我的力量有限,只能运回来这么多。”皓月说道:“你俭省一点,应该也能对付着过上一两个月。我这一趟出去,不会和吕清奇多做纠缠,若能获胜,定会尽早归来。若是败了,搭上了性命,那么你自己审时度势,该走就走吧!”

    九嶷偷眼瞄着他:“不怕我为害人间了?”

    皓月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热汗,然后抬头望向了他,目光坦白:“怕,但是也管不得了。”

    第七十章

    说完这话,皓月自顾自的淘米煮了一锅粥。用粗瓷大碗盛了一碗热粥递给九嶷,他自己不吃不喝,只站在一旁望着九嶷喝粥。九嶷也不客气,自顾自的捧着大碗喝出了一头热汗。然后抬头面对了皓月,他忽然说道:“告诉你一件事。”

    皓月心不在焉的答道:“说。”

    “其实我没有骗你,这里真有克制吕清奇的法宝。”

    皓月的眼中登时有了光:“怎么会有难道在我离开的时候,你有了发现?那法宝是什么?”

    九嶷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膛:“小笨狗,那法宝近在眼前,就是在下!”

    皓月立刻皱了眉毛:“你又在戏耍我吗?”

    九嶷长吁了一口气,然后笑嘻嘻的说道:“我的本领,你最了解。一个九嶷或许不是那头活驴的对手;一个九嶷加一只小笨狗儿,还是不大有胜算;可一个九嶷加一只小笨狗儿再加一条九尾狐,难道还不能和活驴比试比试吗?”

    话到此处,他豪气干云的一拍胸膛:“九尾狐的法力,全在老子身上,虽说是不大听话,但终归也是力量。老子那一夜发疯的时候,你不也是活活的被老子压到了天亮吗?”

    皓月听了他这一套理论,真有了点目瞪口呆的意思,没想到他发疯的毛病还成了本事。而九嶷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背手低头笑微微的看着他:“小狗儿,听明白了没有?”

    皓月盯着他,良久不言语疯狂绝不能算是武器,尤其是神智迷失的、自杀式的疯狂。他怀疑九嶷只是想要助自己一臂之力,否则山下没有壕沟栅栏,自己前脚离去了,他满可以立刻也浪迹天涯去,没有必要非得跟着自己回京城冒险。

    “你不必如此。”皓月移开目光,轻声说道:“不必。”

    九嶷一耸肩膀:“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我也没有白挨一驴蹄子的道理。我是坏人,睚眦必报,我得找驴报仇。咱俩顺路,一起走嘛!”

    北京城,白大帅府。

    新年已经过了,但在白府之内,新鲜热烈的年味依然很浓厚的留存着,因为大帅身边的吕大师乃是一位富有生趣的人物,非常热爱人间繁华。好比今晚,他又往府内叫了个戏班子,锣鼓喧天的唱了一晚热闹好戏唱得真是好,以至于大师看到一半,忽然可嗓子喊了一声好。这一嗓子响如雷鸣,震得戏台都一颤,台上的花旦立时就岔了声,台下的仆役们也跟着猛一哆嗦,茶壶热水泼洒出来,险些烫了脚面。

    值此大师龙吟虎啸之际,在场还能够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的人,唯有白大帅一个,于是众人不得不服,承认大帅到底是大帅,除了个头有限之外,果然处处高于常人。而白大帅似笑非笑的盯着戏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并没有倨傲的表现,由此也可见他城府深厚,的确是个帅才。当然,白大帅的高明之处并非仅此一点,从年前到如今,他一直是和吕大师同居一室,再没和家中那帮莺莺燕燕扯过皮。女色这东西他都能说戒便戒,这就表明了他的果敢坚定;而对着肩宽背阔的吕大师都搂得下睡得着,更显出他品位超凡,已经不是平常人可以理解揣摩的了。

    午夜时分,天寒地冻,一台大戏也谢了幕,吕清奇过足了爱热闹的瘾,带着白大帅回了卧室休息。卧室内部自然是富丽堂皇的,暖气烧得滚热,西式浴缸里也提前蓄满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吕清奇进门之后且行且脱,很快成了个赤条条的光屁股模样。关门闭户拉好窗帘,他转身站到白大帅面前,低声问道:“你累不累?”

    白大帅抬头看着他,目光直通通的,脸上没有表情。慢慢的张开了嘴,他像是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似的,只倒吸了一口气。

    于是吕清奇告诉他:“累了,你累了。”

    白大帅很迟钝的一点头:“我累了。”

    吕清奇侧身向着浴室方向一伸手:“走,我给你洗澡,然后你就上床去睡觉。”

    白大帅不置可否的迈了步,很慢很稳的走进了浴室。在浴缸前他抬了手,慢条斯理的解纽扣,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短发,今天在头顶心乱了一撮,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翘着这撮乱发看了整晚的大戏。

    他不在乎,吕清奇此刻留意到了,却是感觉十分碍眼。抬起大手摩挲了白大帅的头顶,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觉着自己愧对了这位老友,不过如果能够从头再来一遍的话,他还是得这么干。如今这个时代真是美妙,又有电话又有电报,一句话发出去,立刻就能引起千军万马的大动作,多么威武,多么豪迈,让他想一想都忍不住要仰天长啸要不是怕震塌了房屋,他非长啸一场不可。

    这个时候,白大帅已经光溜溜的坐进了浴缸里。吕清奇弯腰往他身上撩了几捧热水,同时心中盘算自己接下来再去打谁他对军事几乎就是一窍不通,所以全凭兴趣选择敌人,周边几位督军大帅的照片摆在他面前,他没什么特定目标,专挑丑的揍。

    很潦草的给白大帅洗了个澡,吕清奇又将自己也涤荡了一番。然后像伺候儿子一样,他用一件睡袍裹住了白大帅,因嫌他走得太慢,故而索性直接将他拦腰抱起来,大踏步的走回卧室往床上一丢。白大帅摔在了软颤颤的床垫子上,先是姿势扭曲的半晌不动,及至吕清奇也上了床,他才渐渐调动了胳膊腿儿,慢吞吞的钻进了冷被窝里。一双眼睛盯着吕清奇的背影,他的手脚忽然抽搐了一下,喉咙中的气流也乱了套。黯淡瞳孔中隐隐有了一点亮光,他向吕清奇伸出了一只手,同时五官全都抽筋一样的错了位,呈现出了个怒不可遏的狰狞面目。

    然而在下一秒,盘腿坐在床尾的吕清奇回过了头。

    第七十一章

    吕清奇似乎并未动作,凭空的便原地起飞落到了白大帅身旁。一手攥住白大帅的手,他紧盯了对方的眼睛,同时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劈头盖脸的捂住了白大帅的眼睛。口中喃喃的念诵了片刻咒语,他最后一抬手一低头,猛的直视了白大帅。

    白大帅怔怔的望着他,眼中的亮光如同风中的小火苗,摇曳着暗了下去。

    吕清奇很轻松的吐出了一口气,能够抵御他那迷魂术的人,世间大概还不存在,只是白大帅的灵魂实在是顽强不驯,竟然始终不肯安安分分的认命,隔三差五的便要闹上一闹;若没有他时刻监督留意着,白大帅真有自动恢复神智的可能。

    但在他没有找到新傀儡之前,白大帅是绝对不可以回魂的。单手撑在枕旁,他居高临下的低了头,柔声说道:“孝琨,睡吧。”

    白大帅低低的答应了一声,随即果然乖乖的闭了眼睛。而吕清奇等他睡熟之后,重新盘腿打坐,长长久久的呼吸吐纳了一番。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皓月和九嶷走在大雪地里,已经出了深山地界。

    月黑风高,天寒地冻。皓月走得茫茫然,不知道自己此行此举是否明智铲除吕清奇,自然是明智的,但是是否应该带着九嶷,他就拿不准了。

    他们已经在山外的小镇里停留过了一日夜,所以如今吃得也饱,穿得也暖。皓月有个整理皮箱的特长,那皮箱看着体积有限,打开来却是如同百宝箱一般,井井有条的存了无数东西。他从箱中取出一件夹袍穿了上,看着不穷不富,正像个中等人家的干净少爷;九嶷也得了一身崭新的袄裤,袄裤配着他那一脑袋短短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再无半分和尚气,不像和尚,也不像三教九流内的任何人,实在要把他归类,皓月冷眼看着,倒是感觉他这模样像个打手人高马大,目光险恶,笑都不是好笑。九嶷拎着皮箱,他领着九嶷,两人手拉着手,他总不敢松,生怕九嶷忽然发了疯,再就近吃了活人。

    他们是上过通缉令的人,虽然不知道那通缉令如今是否依然有效,但皓月加了小心,一路走得十分谨慎,又因为沿途天天都有军队开过,所以他们为了避免嫌疑,并不抢时间走夜路,天色一黑,他们便同平常的旅人一般,立刻找旅店安身。

    这一夜,皓月眼看自己距离京城已经很近,而城镇之中并没见到自己的通缉令,一颗心就收入了腹中。天黑之后在一家小店内休息了,他正想和九嶷谈一谈今后的打算,哪知九嶷垂头抱肩蹲在角落里,却是病了一般,一言不发。

    皓月坐在床边,静静的审视着他,同时收入了腹中的心缓缓往上吊,一直吊到了喉咙口。最后他轻轻起身走到九嶷面前,蹲下来小声问道:“你怎么了?你是不是”

    九嶷抬起了头,呼吸是滚烫的两条小火龙,一张脸也是通红的,血管不知何时鼓凸了起来,一道一道蜿蜒在了额角上。眼皮沉重的合下去,他的睫毛颤动不止:“小狗儿,去找根绳子”他喘息着说话:“把我绑起来,快!”

    皓月的确是预备了一条粗麻绳,可预备归预备,他见识过九嶷发疯时的力量,他若是真要行凶了,十根粗麻绳也捆绑不住他。双手握住九嶷的肩膀,他也慌了神:“你忍一忍这些天你都没有发作过,你不是说你能够控制得住吗?”

    九嶷很艰难的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骗你的你快走”

    下一秒,他骤然抬了头。皓月正视了他,就见他直勾勾的紧盯着自己,眼中已经闪烁了凶险的红光。

    如果要跑的话,那么现在就必须跑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但皓月是不能跑的,皓月想自己若是跑了,九嶷大开杀戒,遭殃的便是旅店内外的无辜百姓。把牙一咬把心一横,他扯起九嶷的双臂往自己肩上一搭,随即向前一扑,紧紧的搂抱住了九嶷。

    带着九嶷往地上一滚,他知道九嶷是舍不得杀了自己的。

    虽然这样的做法过于冒险,因为九嶷尽管舍不得杀他,但在真发起疯时,被他搂在怀里的,很可能只是九嶷的一具躯壳,貌似九嶷,却又并非真正的九嶷。可是事到如今,再无他路,皓月用两条手臂把九嶷勒了个死紧,同时极力的歪过头和九嶷贴了脸,又急切的低声说道:“九嶷,醒醒,是我,你连我也要杀吗?”

    九嶷也恶狠狠的抱住了他,口鼻之中喷出滚热的腥气。野兽似的在喉咙里低低的呜咽了,他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失控一般的扭头要去啃咬皓月的面孔。

    皓月紧闭了眼睛,想要躲又不敢躲。九嶷的唇舌紧贴在了他的脸上,触感黏湿而热,简直要让他竖起一身的寒毛。挣扎着抬手向上抚摸了九嶷的后脑勺,他小声说道:“九嶷,我是小狗儿,你不认识我了吗?”

    牙齿依然贴在他的脸上,然而不停拱动的舌头渐渐老实了。他慢慢的睁了眼睛向上瞧,结果看见了九嶷没有表情的脸。

    像看不懂了一样,九嶷怔怔的注视着他,注视了良久之后,九嶷忽然把眼一闭把头一垂,压在他的身上不动了。

    后半夜,九嶷恢复了神智。

    他有点紧张,不知道自己是否伤害了皓月。然而未等他提问,皓月主动告诉了他:“我没事。”

    然后皓月拧了一把毛巾,主动给他擦了擦脸和脖子上的冷汗。九嶷有点疑惑:“小狗儿,怎么变得这么孝顺了?你这是谢我不吃之恩吗?”

    皓月没理他,只自顾自的又倒了一杯凉水,让他喝了睡觉。

    皓月心中谨慎,行动利落,不出几天的工夫,他和九嶷便当真回到了北京城进城的时候他们本来也是有些惶恐,可是越往城里走,越发现印着自己画像的通缉令早没了踪影,仿佛当初的追捕不过是一阵风,自己一失踪,那风也就渐渐停了。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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