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节
微光森林 作者:子不语殇
第17节
“我、我——”刘小舟的双腿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想要躲开那几乎能剜骨削肉的锐利视线，却像被下了某种魔咒一般，无法动弹。
“看来你还没有想好啊，想对我说的话。”老师忽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似乎十分享受他恐惧的样子。
对方的脸已因恐惧而开始扭曲，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用力推开了刘小舟。冰冷的话语如同梦魇一般，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在没想起来之前，不要来这里——”
刘小舟的目光依然锁定在他的身上，身体却失重的像后坠去。原本柔软的沙地不知何时变成了无底的深渊，急速的失重感将他紧紧包围。老师的身影逐渐模糊，他也只能任由自己在深渊中，疯狂的堕落下去。
不知下坠了多久，他的后背猛的撞到了地上，让这场仿佛无止境的噩梦终于停止。
他猛的从床上弹起，惊慌失措的环视周围。这是熟悉的苏锦的小屋，大片的阳光从窗口涌入，将树叶破碎的影子投影在空旷的地面上。
他满身汗水，浑身颤抖着，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
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却想不起来自己梦到了什么。
下意识的望向一旁的书桌，作业本还安安静静的躺在桌子上，崭新的如同从未被使用过。
他发疯了般冲过去，抱紧了作业本，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
老旧的木门轻轻晃动了一下，响动着扰人的吱呀声，慢慢被打开来。
他紧紧抱着本子，缩在角落里打着颤，目光紧紧盯着逐渐敞开的大门，像是害怕有什么怪物会跑进来抓走他一般。
苏锦和吴浩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到他这个样子，同时愣住。
“你在干嘛？”苏锦将端着的碗放到了桌子上，一脸疑惑的问。
刘小舟的脑袋一时有点转不过弯，迷茫的盯了他们良久，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低下头静默不语。
“小舟？”苏锦走到他身边，蹲下身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眼睛里满是担忧。
刘小舟向后缩了缩，沉默了良久，才小声的说了两个字。
恶心。
在苏锦怔住的功夫，他便用力推开了对方，夺门而出。
“哎？他干嘛啊？”吴浩本来就对他有一万个不满，听了苏锦的劝说才勉强过了看他。没想到这个人一点都不领情，还将苏锦推了个跟头，让他心里更不爽了。
“书呆，没事吧？”吴浩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拍去他身上沾染的尘土，担忧的询问。
“没事。”被人说了难听的话多少有点受伤，但苏锦依旧回答的云淡风轻。他注视着在微风中摇摇晃晃的门，低声自语：“蜕变要开始了啊……”
“哎？什么？”吴浩没有听清他话语的内容，看了看门，又看了看他，一脸疑惑。
“没什么。”苏锦回应了一笑，将目光落在了那翻开的作业本上，微微眯起了眼睛：“只是觉得，该让他回到原本的地方去了。”
第84章
刘小舟恍惚的走在夕阳笼罩的小路上，迎面而来的风鼓动起薄薄的衣衫，在耳边反复回响。森林的另一端，太阳不遗余力的散发着最后的光芒。霞光万丈，热烈的红色燃烧在天际，灼热了厚重的云层。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漆黑的影子被拉得冗长。
他徘徊于陌生的街道，看着夕阳仿佛一颗血红的安眠丸，缓缓溶解在大地上，愈发觉得清冷和孤单。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为什么要匆匆跑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
无数次无数次，在即将触碰到自己内心的时候，选择落荒而逃。
街上的人们偶尔投映在异样的视线，说不上是同情，厌恶还是嘲讽。他木然的在这些视线中穿梭着，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他极力想要忘记的地方。
为什么呢？他努力的完成父母的期望，努力的融入人群，却因为不小心流露而出的情感，成为了人们眼中的异类。
他来到了新的世界，学会了伪装，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然而即使到了这里，依然没有人肯接受他。
他低下头，避开迎面而来的刺目光芒。那绚烂夺目的光，如同他人的视线，遍布在每一个角落里，无法逃离，无法躲避。无论去何处，都能狠狠将他刺痛。
耳边逐渐嘈杂了起来。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声音，书本翻动的声音，树叶摩擦的声音。远处欢笑的声音。米分红色的光芒穿透玻璃，映亮了课桌上密布的，咒骂的话语。
恶心。
如同梦魇般的细微声响，穿透嘈杂的教室，在他耳边响了起来。那声音原本及其细小，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反复说着同样的话，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塞满了他的大脑。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地面上，晕开一圈圈水渍，在夕阳的余光中，如血般鲜红。
“小舟，过来。”有谁的声音，撕裂了这一切疯狂的假象，徐徐而来。清澈如歌，温柔似水。
原本嘈杂的教室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他抬起头，看见自己的老师，站在教室的门口，轻声呼唤着他。
微卷的发，微皱的白色衬衫，笑容明朗而干净。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容貌。
他像是被那双眼睛所吸引着，抬起脚步一步步走过去，风鼓噪着，揉乱了他的头发。温柔的光线笼罩，周围寂静无声，像是在完成一场庄重的仪式。
“小舟。”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呼唤，他顿了顿脚步，转过头去。看见苏锦牵着吴浩的手，站在道路的另一端，焦急的阻止：“别过去！”
“真的够了。”泪水已经逐渐干涸，刘小舟望着他们紧紧相握的手，木然的眼神里再没有丝毫情感：“我已经厌倦这里了。”
语毕，他迎着明媚的光线，坚定的走向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书呆。”笼罩在光芒之中的身影格外的模糊，让人心生不安。吴浩下意识的握了握苏锦的手，低声询问：“那个家伙，是小舟认识的人吗？”
“不。”苏锦注视着翻开的作业本，重新将目光放在了远处模糊的人影上：“那是停留在他内心深处的，最重要的影像。”
“不安，恐惧，压抑，悲伤，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压抑在内心的深处。为了得到救赎，虚妄的假象出现了。”
“那假象吸收了他所有的负面感情，然而终于因为累积了太多的痛苦，开始膨胀和释放。”
“不允许别人比自己幸福，将身上的痛苦散播给每一个遇到的人，希望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不幸——”
随着他低述的话语，老师被夕阳拉伸的影子开始发生变化。从微卷的发上出现了尖角，张开的嘴中伸出了尖锐的牙齿。而后巨大的翅膀在它身后绽放开来，抖落出和影子一样漆黑的羽毛。
苏锦握了握拳，紧紧注视着刘小舟离开的方向，低声说：“那是真正的恶魔。”
刘小舟恍若未闻，意识被逐渐吞没，只剩下一副虚假的皮囊，跟随本能而前进着。
眼前的老师展开了温柔的笑容，伸出手拥抱他。他恍惚的回应一笑，回抱住那个人。
黑色的烟雾从老师身上散发开来，逐渐融合进刘小舟的体内。他被那黑色的气息包裹着，虽然也会害怕，但那温暖的感觉让他不想逃离。
正要抛弃意识之时，有谁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那手掌柔软微凉，却像拥有着某种魔法，成功的唤回了他的神智。
“小舟，别让它占据你。”苏锦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眼神坚定无比：“它始终是虚假的，一旦你被吞噬，就再也见不到了。”
苏锦将作业本在他眼前翻开，那里面一张张所绘的，都是老师的身影：“你真正想见的那个人”
“我一点也不想见他。”黑雾在他身上蔓延着，想要将他吞噬掉。泪水覆盖着脸颊，啜泣声中夹杂着他断续的话语：“这个本子已经被他看到了，我没办法再面对他。他一定……会用和别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没错，除了我，没有人会接受你。”黑影扳住了的脸颊，在他耳边低声的说着，沉闷的声音如同魔咒。
“对啊，我是……扭曲的……不应该存在的……”他闭上眼睛，任由黑烟一点一点将他吞噬。
“小舟！你没有错！”苏锦冲上去，紧紧拥抱住他，一字一句的说：“扭曲的不是你，是那些以正常为名，肆意伤害你的人。”
怀中的身体瞬间僵住，黑雾依然萦绕不散，却也不再继续吞噬。苏锦闭上眼睛，轻声说：“你有想回去的地方吧？”
“想……回去的……地方？”空洞眼睛已经逐渐被黑雾所笼罩，他仿佛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机械的复述着别人的话语。
“那个总是散发着烟味的办公室，有着老旧的木桌和杂乱的书籍。夕阳西下的时候，橘黄色的光芒会洒落在某一张书桌上。”感觉到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苏锦拥着他，以温柔的口吻低声轻述：“你最在意的那个人，总是支着下巴坐在那张书桌旁，微卷的发上盈盈闪烁着一小层金色的光。”
包裹在他身上的烟雾逐渐褪去，空洞的目光中有了闪动的光芒。他睁大眼睛看着头顶上摇曳的白杨树，恍惚回到了那间狭小又温暖的办公室里。老师坐在旁边，手中捧着精致的白瓷杯子，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敲打着什么。他趴在桌子上听着歌，被光芒所映亮的角落，如同橙子味道的水果硬糖，散发着清甜的气息。
“对啊，我怎么会忘了呢？我还有那么想要回去的地方。”黑色的烟雾消散，他回抱住苏锦，泪水缓缓滴落：“谢谢你让我想起来，谢谢。”
夕阳将少年们相拥的身影拉得冗长，深沉的紫色逐渐蔓延，浇熄了原本燃烧着的，火红的色彩。
经过了漫长漆黑的夜晚之后，光明逐渐到来。
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刘小舟便收拾好书包，随着苏锦和吴浩一起回到了初次到来时的山洞。
看着他在洞口踟蹰不安的样子，想必是有了很严重的心理阴影。苏锦忍不住笑出声来，略有些担忧的问道：“真的没关系了吗？”
“嗯，我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所以，不会再迷路了。”刘小舟的脸上没有了阴霾，望向他的眼神格外清澈而坚定：“谢谢你们，再见。”
做了最后的道别，他深吸了一口气，径直的走进了洞穴之中。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没入深深的黑暗里，吴浩才牵了牵苏锦的手，担忧的问：“书呆，你说他能够顺利的回到家吗？”
“谁知道呢。”苏锦回握住他的手，视线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摸索着，脸上的笑意却依然没有淡去。
“即使顺利的回去了，他还是要面对现实的生活，真担心啊……”吴浩注视着洞穴，目光流露出些许的不安。
“没关系的，他不是会轻易服输的人。”苏锦伸了个懒腰，向着与洞穴相反的方向缓慢的行走着：“他曾经一次一次的试图让那个幻影消失，又一次次的失败。最终还是完成了蜕变。”
苏锦转过头，温暖的光线映照在他洋溢着笑容的脸庞上，格外柔和：“他已经不是恶魔了。”
吴浩呆呆的注视了他一会，才随之微笑着点了点头，跟上了他的步伐。
浓郁的云海之中，一抹红色的光芒缓缓亮起，淡化了浓郁深沉的墨绿色。而后光芒绽放开来，撕开了厚重的云朵，将闪烁着繁星的天空映成了一片温暖的红。
天亮了。
第85章
每逢春末之时，森林的深处都会出现一间木屋。
那是简洁而平凡的二层阁楼，五颜六色的花朵装饰在房屋之上。斑斓的色彩交叠簇拥，盛开的热烈而烂漫。金色的阳光缓慢旋转，笼罩着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将透明的玻璃映照的闪闪发亮。
那间木屋的主人总是不停的更换，他们多半时间都是在院子中打理着花，或者仰头注视天空发呆，鲜少与人交流。
今年住进来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将头发包成了一个髻，穿着粗布的上衣，踏着已经有些发白的黑色布鞋，看起来慈祥而干练。
苏锦遇到她的时候，她正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悠闲的读着书。金丝的眼睛松垮垮的搭在鼻梁上，似乎随时都会掉下去。见到他在院墙上偷偷向内看，老妇人怔了怔，眼中浮现出一丝丝担忧：“哎呀呀，好淘气的小娃娃，这里不是玩的地方，赶快回家去吧。”
苏锦知道自己被发现了，索性直接坐到了墙上，一双腿在半空中晃啊晃：“我没关系的。”
老妇人将眼镜下拉一点点，眯起眼睛盯着他注视了一会，微微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你是它们常常提起的，‘特别’的孩子吧？”
“它们？”见她没有驱赶自己的意思，苏锦从墙上直接跳进了院中，疑惑的问：“它们是谁？”
“这个森林里的居民啊。”老妇人轻轻闭上眼睛，金色的光微微映在她的眼镜上，看起来格外轻柔与温和：“小鸟，小鹿，远处的而来的风，这些花花草草。它们都会和我聊天，说一些森林里的事情。”
她抬起头，迎着光望向苏锦，笑容里满是幸福：“大家都是好孩子呢。”
明明只是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幸福的气息却自她的周围弥漫开来，清晰的传递到苏锦的身上。午后的阳光朦胧而恍惚。风起时，门前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断续的散落在树叶沙沙的响动中，安静的让人失了言语。
“难得有小客人来。”老妇人放下手中的书，慢腾腾的站起身，捶了捶腰，笑着问向他：“要不要留下来喝点汽水？”
那张苍老的面容上，散发出熟悉而怀念的气息。目光中的慈祥与言语中的温暖，让人无法拒绝，于是他也就毫不客气的接受：“当然要。”
像是早就知道了答案，老人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弓着身走进屋内。屋内如想象中空旷而简洁，一张四方的桌子摆在窗边，铺着格子的桌布；映着彩色花朵的沙发柔软又舒适，充满了清新的气息；桌边的竹筐里放着一些水果和长面包；不远处的柜子上，老旧的电视“滋滋啦啦”的闪烁着雪花。
“来啦。”老人将一瓶汽水放在他的面前，透明的水蓝色里闪烁着细碎的气泡，晶莹的光芒与光线交织在一起，柔和而梦幻。
汽水中漂浮着小小的冰块，入口清凉香甜。门敞开着，大片的阳光倾泻。老人摇着小蒲扇，和他聊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边漫不经心的调着台。偶尔有风拂过，风铃响声清澈。这样的相处慵懒舒适，而又自然而然，仿佛他们本身就是一家人。
自那天之后，苏锦便成了这里的常客。他时常从家里带一些书籍和食材过去，老人就会笑着拍拍他的头，用这些食材做出他最喜欢吃的东西。
有食物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吴浩，毕竟这个狗皮膏药苏锦是怎么也甩不掉的。于是每天都去老奶奶家蹭吃蹭喝捣乱的就变成了两个人。
老奶奶倒是也不在意，一见到他们就会笑得开怀，拿出很多好玩和好吃的东西招待他们。
虽然很少见她出门，但她的屋子里面，却有着多到数不清的孩子的玩具。弹弓，画片，摔炮，陀螺，溜溜球，应有尽有，满满的塞在纸盒子里。每个都像是写满了故事的，童年的记忆。
两人从一开始的规规矩矩，渐渐变成了现在的肆无忌惮。老奶奶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也会跑进屋里毫不客气的看电视和吃零食，走的时候搜刮掉好几包；会趴在地板上看老奶奶的书，光着脚举着飞机的玩具满屋子里乱跑，在茂盛的花丛中扑蝴蝶。
当然除了捣乱，他们也会帮助老奶奶干一些杂活。毕竟老奶奶年纪大了，行动不是那么方便。
“书呆啊，你说老奶奶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呢？”吴浩拧干抹布上的水，在木质的地板上细心的擦拭着，疑惑的问。
“听说她的孩子们都住进了城里，她并不想去，所以独自留了下来。”苏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全然不顾抹布上的水滴在手臂上，回答的漫不经心。
“那在我们没有到来的时候，她一个人，一定很孤独吧？”吴浩依然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手中的动作，一边擦拭着一边轻声询问。
“不会孤独的，这里是森林，有许许多多的生物存在。”苏锦慢条斯理的回答，平静的声音中凭空的生出几分叹息来：“看得见的，抑或看不见的，都会守护在这里，陪伴着她。”
他抬起头向窗外张望，老奶奶正在提着水管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见到他望过来，笑着挥了挥手。
“真好啊。”并未听出他声音中的异常，吴浩握着抹布直接躺在了地上，懒洋洋的伸了伸筋骨：“我们也找个只有彼此的地方隐居，盖一间木屋，种满院子的花，用盛放的花朵来装饰房子。”
停顿了一下，他侧过身，望向苏锦的眼里几分笑意几分认真：“你说怎么样？”
“笨蛋。”苏锦淡淡扫了他一眼，毫不客气的将抹布丢到了他的脸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别趁机偷懒。”
“呜哇，这个很脏哎！”吴浩猛的坐起身，抹布也顺势掉了下来，在他脸上留下了黑色的长长的痕迹。
“噗！”本来还打算一本正经的教育他的人，看到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笨蛋！”
第86章
微风拂动刘海，露出清澈如水的眸子。树叶轻声响动。金色的光轻轻旋转。碧蓝的天空清澈如洗。花瓣萦绕纷飞。少年的笑容散发着阳光的气息。
如画的景象，嵌入画中的人，一切都如此美丽而自然。突然沉寂下来的空气中，弥漫着比花香更为动人的味道。
吴浩伸手拂去沾他头上的叶子，目光始终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彼此的脸贴近着，微湿的发上滴落下晶莹的水珠，滑过眉侧，滑过脸颊，定格在略显干涸的唇边。
“辛苦你们喽，来吃西瓜了。”老奶奶不知何时进了屋中，花香中所掺杂的暧昧空气，瞬间一扫而空。苏锦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扑倒在了吴浩身上。
虽然被重重的砸了一下多少有点疼，但吴浩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毕竟这个别扭书呆很少如此主动又热烈的拥抱他……哪怕只是个意外也能满足了。
苏锦将脸埋进吴浩的怀里。即使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他发烫的体温。脸皮本来很厚的吴浩也跟着脸红起来，坐起身轻抚他的头发，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呀，没事吧？”老奶奶像是完全没有发觉到两人的异常，端着盘子步匆匆忙忙的走来，满脸的担忧。
“没事！”苏锦连忙推开吴浩，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慌慌张张的站起身。
“是吗？”老奶奶疑惑的看着他慌张的样子，倒也没有再问些什么。无意间瞥见吴浩脏兮兮的脸，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从衣兜中取出手帕，蹲下身擦拭对方脸颊上的尘土：“你们这些小娃娃哟，真是淘气。”
她的动作十分轻柔，苍老的手掌，带来淡淡的温度，让人的心都跟着温暖起来。吴浩看着站在她身后，轻轻微笑着的苏锦，也随之傻傻的咧开了一个笑容。
三个人坐在地板上，悠闲的吃着清凉的西瓜，看着院内盛放的花海，聊着一些琐碎的事情。天高云淡，阳光明艳，微风习习。水珠残留在柔软的花瓣上，在金色的光芒下，闪烁成一片璀璨。
也许真的是上了年纪，老奶奶慢慢变得无法灵活走动。吴浩做了一根拐杖送给她，她虽然看起来很憔悴，但依然露出了十分开朗的笑容，不停的道着谢，像是十分喜欢这个礼物。
打扫房间和管理花园这两项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苏锦和吴浩的身上。他们越发频繁的出入这间小木屋，利用一切闲暇时间来陪伴和照顾老奶奶。他们搀扶着她，让她坐在最喜欢的花园中，听她慢慢的说着，哪一株花又开了，哪一株需要施肥，哪一株要多浇些水，哪一朵会变得更加鲜艳。
吴浩看着老奶奶满足的笑容，悄悄对苏锦说：“书呆，奶奶还是喜欢花啊，我要不要把老爹养的百合搬过来几株，种在院子里？”
“这里已经变成了花海，恐怕没有地方再种了吧？”苏锦忍不住嗤笑。
“怎么会，还有很多地方能摆得下。”
“奶奶她……已经没有余力照顾那么多花了。”
“没关系，还有我们在！”
吴浩对于一切事情，总是过于简单和乐观，苏锦无比羡慕他这一点。他轻轻晃着摇椅，像哄小孩子一般哄着老奶奶睡着，望着在风中轻轻摇曳的花簇，轻声问：“你知道花朵所代表的含义吗？”
“花朵？”苏锦的问题让他摸不着头脑，于是他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便继续询问了下去：“什么含义？”
“它们代表着美丽，祝福，热爱，喜悦还有——”
“还有什么？”
苏锦的眸子暗了暗，目光温柔的落在熟睡的老人身上，没有回答。
老人的睫毛微微颤动，很快又转醒。她抬头看了看站在摇椅后的苏锦，目光中带着睡意和茫然。
“怎么了？”苏锦向前躬身，微微为她挡了些阳光，微笑着问。
“没什么。”老人像是终于清醒了过来，回应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刚刚做了个奇怪的梦哟。”
“什么样的梦？”
“梦见我一个人走在沙漠里，到处都是金灿灿的沙子，我走啊走啊，走啊走啊，一路又晒又渴，但就是走不出去。”
“然后呢？”
“然后一个带着斗笠的渔夫，递给了我一碗水。”老奶奶皱着眉认真回忆着，很快又绽开了笑容：“喝下去之后就舒服多啦，我就醒过来了。”
“是吗？”苏锦将头搭在老人的肩膀上，轻轻搂住她瘦小的身躯，闭上眼睛，隐藏眼中一抹悄悄的弥散苦涩：“那太好了。”
老人轻柔的抚摸着他的头发，脸上的笑容从未散去。她仰头注视碧蓝的天空，喃喃的说：“大概……快下雨了吧。”
从那天之后，老奶奶的记忆力和身体，变得越来越差。
她渐渐变得无法走路，变得少言寡语，无法自如的进食。每天躺在床榻上，目光迷茫的盯着天花板。天气晴朗的时候，苏锦就会推着轮椅，带她在院子中晒太阳，给她讲每种花的名字。
她忘记了很多很多事，鲜花，阳光，自己的名字，喜欢的书籍。苏锦每天都在一旁，将书中的故事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带着她抚摸每一朵她曾经照顾过的，美丽的花；将她最喜欢的点心，泡软之后，一点点喂给她。
他们努力的让她记住，这花的触感，阳光的温暖，空气的芬芳，微风的清凉。以及，无声的陪伴。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老人身体和记忆的恶化。她忘了改如何进食和行走，忘了花朵的品种和盛开的样子，忘了叮嘱他们去照顾这些鲜花。最后的最后，终于连他们的名字也忘了。
苏锦坐在摇晃的秋千上，像老人一样，茫然的，执着的注视着天空。他听老人说过，难过的时候，只要仰头望着天空，太阳就会晒干眼中的泪水，照亮心中晦暗寒冷的角落。
花瓣随着风四处飞舞。远处的云，自太阳的两侧，慢慢堆积起来，涂抹在开阔的蓝天上。暗金色的光慢慢流动开来，渲染着云朵，铺洒于大地。
如夕阳一般沉稳而温暖的光，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淡淡的金色。周围不知何时起了变化，花瓣依旧飞舞着，脚下却变成了柔软无比的云朵。他被包围在轻柔的云朵之间，细碎的星河在其中闪烁飞舞，有红色的鲤鱼自碧色的天空中缓缓游过。
苏锦怔了怔，跳下秋千，伸手触碰周围的空气。空气像是平静的水面一样，晕开了一圈圈涟漪。
不远处，有人坐在岸边悠然的垂钓。那是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渔夫，破旧的草帽低低的下压着，看不清容貌。
渔夫的脚下，是流淌在洁白的云朵中的湖泊。湖泊清晰的倒映着天空的景象，无风无波，如同静止，分不清哪里天空，哪里又是水域。
他将竹竿插在石缝里，支着下巴静默的盯着水面，并没有因为苏锦的到来而产生丝毫的变化。
苏锦注视了他一会，才迈步走到他身边，犹豫着问：“你在钓什么？”
渔夫没有看向他，支着下巴动了动鱼竿，懒懒的回答：“还能钓什么，当然是鱼了。”
他转头看了看悠然游荡在半空中的，五颜六色的鱼，继续追问：“这些都是你钓来的吗？”
“是啊。”
苏锦注视着包围在身边的鱼，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忍不住感叹：“真厉害啊。”
“厉害吗？”渔夫像是斜了他一眼，冷漠的声音平静无波：“那对我来说是再沉重不过的事情了。”
“沉重？”
鱼竿颤抖了两下，一直百无聊赖的渔夫终于打起了点精神，手臂一扬，一只金鱼便咬着鱼线飞了出来。
渔夫将金鱼取下来，放进苏锦掌中，压低的帽檐下看不见表情：“每一条鱼都是一条生命，它们敏感脆弱，又恋恋不舍，照料起来，真是件十分麻烦的事情。”
“那……”白色的金鱼在他的掌中悠闲的吐着泡泡，头顶上红色的冠，鲜艳的如同盛放的花。他轻抚着金鱼，仰头问向渔夫：“我可以带走……并照顾它吗？”
“不可以。”渔夫扬了扬下班，拒绝的果断而干脆：“你没有权力决定它的去处。这是自然的规律，无可避免。”
苏锦失望的低下头，金鱼扭动着身体，对视上他的目光，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给予他安慰。
他闭上眼睛，竭尽所能的感受着游荡在掌中的，是沉甸甸的，生命的重量。良久之后，才慢慢吐出一口气，轻轻松开了手。
鱼儿在他身边游荡了几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之后才扭动着身体，向着天空的远处游去。
“它们会在这里停留，等待着下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游向大海。”渔夫又重新坐到了湖边，将空荡荡的鱼线丢回了湖里，于唇边掩去了一抹笑意。
苏锦恍惚的聆听着，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鱼儿离开的方向，轻声说，再见。
“呆——书呆？”
耳边响起了呼唤的声音，苏锦猛的回过神，看见吴浩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
“你怎么了？在发什么呆啊？”吴浩见他依然没有反应，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在想些事情罢了。”苏锦从秋千上跳了下来，漫不经心的问：“你怎么出来了，老奶奶呢？”
“啊！”吴浩像是刚想起来自己出来的目的，拍了拍脑门继续说：“已经到了吃饭时间了，可是老奶奶怎么叫都不醒，你去看看？”
苏锦怔了怔，目光又渐渐平静下来。他在花丛中摘下一把白色的山茶花，捧着花束走进屋内。老奶奶正闭着眼睛，安静的躺在床榻上。大概是闻到了花的香味，她的鼻子轻轻吸了吸，慢慢睁开了眼睛。
“奶奶，这束花送给您。”苏锦将花放在她的胸前，声音极轻又极柔，像是怕破坏了这份静谧似的。
“谢谢。”老奶奶艰难的笑了笑，眼中又变得浑浊而茫然：“但是，你们是谁啊？”
苏锦微微扬起了一抹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奶奶，我们是您的孙子。”
“孙子？”老奶奶想了想，喃喃的重复着这两个字，很快又绽开了笑容：“哦哦，想起来啦，是小龙吧……不对……我的孙子……是小锦……”
那开朗的声音随着她的气息，逐渐微弱下去。老人慢慢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像是熟睡般安详。
“书呆？奶奶怎么了？是累了吗？”
“你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花朵的含义。”苏锦并没有回答他，轻握着那布满老茧的双手，平静的叙述着：“它们代表着美丽，祝福，热爱，喜悦还有——”
“离别。”
微风轻拂，门前的风铃发出清脆悠长的声响。他将视线转向窗外，花海随着微风摇动着，花瓣纷纷洒落，漫天飞舞。碧蓝的天空中，仿佛有一条顶着红色花朵的金鱼，悠然的游向云层，游向天空，游向天空之中那一片清澈的水域，游向波涛滚滚的大海。
那是一切生命开始的地方。
第87章
苏锦其实是个十分惧怕黑暗的人。每当夜幕降临，喧嚣的声响便会随着暮色消逝，将光芒所照耀着的一切景色，都隐于夜晚之中。
就像是连他都会吞噬了一样。
而他会恐惧，不是因为黑暗中游荡的魑魅魍魉。那些异界的生物已接触过太多，他早已司空见惯。
他害怕的，是独自一个人，被遗留在黑暗中的，孤独和寂寞。
那时的父亲还不在身边，他执拗的留在这间小屋中，独自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这个伫立在森林中的小小村落，即使在白天也十分安然和静谧。于是他以为，夜晚之后，便不会有繁华落幕后的空虚感。
然而他错了，黑暗如一头猛兽，挖掘出人心中最脆弱的部分，让不安与孤独疯狂滋长。
父亲说，很多事情越害怕便越会到来。如果你因惧怕黑暗而身陷恐惧，便会被一种名为“永暗”的妖怪纠缠上。它会寄居在你的眼睛里，吞噬掉目之所及的光，将你关在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国度中。
而一旦进入那个黑暗的世界，便会体会到一种让人窒息的，绝对的，安静。人长久的停留在黑暗中，会逐渐忘记光芒的存在，慢慢与那一片浓郁的漆黑所融合，成为新的“永暗”。
很少有人能从那黑暗中逃离出来，即使真的成功离开，也会忘记那片黑暗的存在。因此没有人知道从那里离开的方法。
对此苏锦不甚在意，他只是注视着树下那一片摇摇晃晃的阴影，忽然想到这个事情而已。
从奶奶家带回来的淡蓝色的风铃，悬挂在窗户上，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发出悦耳清澈的响动。阳光无比明媚和刺目，天空一碧如洗，金色的光芒从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之间投射下来，汇成了明亮的光束，在青草地上晕开摇曳的光影。
随之映入眼帘的，是窗外少年熟悉的容颜。
“……你就不能从门口进来吗？”被那张黑漆漆的脸破坏了景致，苏锦别开目光，不满的嘀咕。
“哎呀，从这里进来比较快嘛。”吴浩对他的冷言冷语毫不在意，嬉皮笑脸的从窗户爬了进来，还不忘对着窗外招手：“进来吧。”
苏锦疑惑之时，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便从窗口出现，正艰难的向上攀爬。
蘑菇头，眉毛浅淡，圆圆的脸有点婴儿肥，米分嘟嘟的脸颊看起来格外可爱。
太过熟悉和怀念的脸，苏锦不禁惊呼出声：“小雨？”
“哎呀！”小雨被突然提高的音量惊的脚下不稳，一个跟头就摔了进来，好在吴浩反应够快，扶住她站稳。
“嘿嘿，我又回来了。”少女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羞怯惶恐的样子，傻傻的咧开笑容。
“你怎么会来这里？”苏锦下意识的用床单将身体裹好，惊讶的询问。他可不知道他爹什么时候又离开村子去诱拐少女了。
“我也不太清楚……”江小雨挠了挠头，一边思索着一边回答：“只是在那边非常非常想见你们，想到哭累了才能睡着……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就躺在村外的椅子上了。”
少女轻擦了擦略微发红的鼻子，肿胀的眼睛肿也被欢喜所填满：“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哎呀，是无意识来到这里的吗……还不算什么好事啊……”苏锦迎着耀眼的光芒望向她，呢喃的话语融入了金色的光线中，格外飘渺而恍惚：“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勉强维持着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小雨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总觉得，你像是有魔法一样……”
“哎呀，书呆，哪有老朋友见面说这种话的！”完全看不懂周围气氛的某人不合时宜的跳了出来，毫不犹豫的搂住了小雨的肩膀：“既然来了，就像以前一样，一起到处去玩玩吧。”
大概是熟知了这人没心没肺的个性，苏锦并没有因他的举动而产生丝毫的醋意，只是微微愣了愣，随即便绽开了一个笑容：“也对。”
笼罩在光线中的少年的容貌，被氤氲的光芒勾勒的十分温和，散发着阳光的味道，轻易就能让小雨羞红了脸。并未发现她细微的变化，苏锦从床上跳下来，自然而然的牵起她的手，轻声询问：“那么，你想去哪？”
“那、那个……”小雨因他无心的举动而惊慌失措，脸更红了，话语也变得断断续续。
“哎？你很热吗？”吴浩以为是天气的原因，才会让她的脸变得那么红，所以好奇的问。
小雨用力点着头，尽力隐藏着自己的小小心思。苏锦觉得她脸颊红扑扑的样子十分可爱，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那我们去婆婆的商店那里买冰棒吧！”吴浩撸起了袖子，兴致冲冲的提出建议，口水都险些顺着嘴角流下来。
“好啊。”苏锦十分鄙夷的瞪了他一眼，随后牵了牵小雨的手，笑着催促：“我们走吧。”
“等等！”两人刚迈开步伐，吴浩的手便搭到了苏锦的肩膀上，让对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干嘛？”苏锦斜视着他，一脸的不爽。
“你——”吴浩看了看他裹在床单之中，隐约露出来的赤果的皮肤，已经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先把衣服穿上——”
“唉？麻烦死了。”对方果不其然的露出了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这样的对话在夏天到来之后要反反复复的重复几十次。大概是连他自己都已经懒得再去为这种无聊的事情吵嘴，苏锦竟然只是抱怨了一句，便磨磨蹭蹭的走到床边，无视了还站在门口的小雨，直接松开了床单。
“呀啊啊啊啊——”寂静的村庄中，异口同声的响彻起尖锐的男女高音。小雨的脸已经红的要冒出火来，而吴浩则第一时间捂住了小雨的眼睛，慌张的差点咬到舌头：“书呆啊啊啊——太突然了啊啊——你好歹也照顾一下女孩子的想法啊啊——”
“吵死了。”苏锦若无其事的挖了挖耳朵，看了一眼头顶开始冒白烟的小雨，慢条斯理的在床边寻找起来：“咦？我的衣服呢……放哪里了……？”
“算了，书呆，你还是裹上窗帘吧……”吴浩已经彻底放弃了生气，无奈扶额。不管怎样，总比在女孩子面前赤条条的要好。
“……所以我都说过了，只要遮住就行了。”刚才还懒洋洋的苏锦忽然抓起床单重新披了上去，一副神清气爽神采熠熠的样子，对着吴浩笑得挑衅。
吴浩只能在一旁咬牙切齿，却也实在拿这个坏书生没什么办法。感觉到手中的温度逐渐升高，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还被自己捂着眼睛的江小雨。那孩子的脸像被晒伤了一样，红色一直连绵到脖颈。待到他松开了手，小雨仍然迅速背过身去，捂住眼睛不敢睁开。
发觉到自己的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了，苏锦轻拍她的肩膀，略带歉意的说：“啊，对不起。为了表示歉意，我来请客好不好？”
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那人的体温，那淡淡的清香气息，让她焦躁的思绪慢慢平息下来。她注视着苏锦的眸子，看着阳光笼罩着那双清澈的眼，映出点点金色的光，像是有着某种魔力一般，驱使着她，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苏锦笑了笑，重新牵起她的手。吴浩跟在后面，死皮赖脸的纠缠：“书呆，连我也一起请吧！”
“不要。”
“为什么？我也被吓到了哎！你给我也表示一点歉意！”
“哈？我还没收你观赏费。”
“什么啊，谁会对你的果体感……兴……趣……”
苏锦回过头去看他，裹在身上的床单有些松弛了，慢慢的滑下来，露出白皙的肩膀。初夏微热，他的额上密布着汗水，水珠沿着脸颊的轮廓滚落，滴到了削瘦的锁骨上。逆光之中，少年的笑容多了些邪恶的味道：“你说什么？”
吴浩不小心看得出神，反应过来的瞬间，连忙别开目光，捂住了通红的脸。那些未说出口的嘲讽，就被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没、没什么？”
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苏锦笑得心满意足。三人缓慢的行走在午后寂静的街道上，灼热的光芒穿过淡薄的云层，铺洒在大滴上，像为这村落铺上了一层轻纱薄雾。，蝉鸣声声，模糊了他们低声交谈的话语。
有说有笑的来到商店，阿婆正躺在摇椅上，在树荫下打着盹。听到脚步声接近，才慢慢睁开眼睛，却被围了她一圈，好奇盯着她的孩子们吓了一大跳。
“哎哟，你们这些娃娃，是想吓死婆婆吗？”平时经常被这些熊孩子恶作剧，阿婆早已习惯，佯装发怒。看见一脸不知所措的，拼命道歉的小雨，她愣了愣，神情又温柔了下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哎呀，是小雨呀，你怎么回来这里了？”
“恩，因为……真的十分想念这里啊。”小雨闭上眼睛，感受着来自阿婆的轻抚。那手掌粗糙而温柔，仿佛能帮助她，抚平埋藏在内心的寂寞与不安，让一切都归于平静。
第88章
“阿婆，我们想要冰棒！冰棒冰棒冰棒！”吴浩吵吵嚷嚷的在冰箱里翻找起来，之后举起双色冰棒对着苏锦笑得开怀：“找到了！”
将冰棒扔给苏锦，他继而转头望向小雨：“你要吃什么？”
“和……和你们一样的就好。”正在盯着苏锦发呆的小雨被这一声唤回了神，脸又微微的烫了起来，慌慌张张的回答。
“哎？一个人吃两个吗，好奢侈……”吴浩嘀嘀咕咕的从冰箱里又取出了一根冰棒递给了她，一脸羡慕的模样。
小雨笑着说了声谢谢，小心翼翼的撕开包装。抬起头的时候，刚好看见吴浩将冰棒拆开整齐的两半，将另一半递给了苏锦。
那场景实在太过温暖而自然，让她的心底泛起丝丝莫名的情绪。记忆中，更多的时候只有她独自一人，望着空空的房间发呆。父母都是忙碌的人，为了生活四处奔波，无暇顾及她。
她曾经是个非常喜欢学校的人，只有在学校里，身处在热闹的氛围中，才不会觉得孤独。慢慢的，她渐渐能看见一些奇怪的生物。它们会主动和她说话，陪她玩耍，追逐她，或者欺负她。
一开始她只是以为，这些家伙是理所当然的存在。但当她将这些家伙的存在告知于他人的时候，人们看她的眼神便越来越防备和奇怪，最后就连学校里少有的几个朋友，也不再理她了。
直到重新回过于孤独中，她才明白，那些家伙的存在，是不能被别人知道的事情。
她将一切的不幸都归咎于那些奇怪的生物身上，而后再没有可爱的家伙陪她一起玩耍。她真正变成了孤单一人。
一个人吃冰棒是奢侈的事情吗？只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分享吧。这真的是，非常，非常寂寞的事情。
她低下头，将一丝落寞隐藏在眸中，呆呆的注视着逐渐融化的冰棒。苏锦的脸却突然出现在眼前，他蹲着身，抬头看了看小雨，便毫不客气的向着冰棒的一角轻咬了下去。
“吃不了的话可以分给我，化掉就太可惜了。”趁着小雨发呆的时间，苏锦将她手中的冰棒拿起来，自顾自的拆成了两半，将另一半递给了她。
清风拂碎了树影，在一片斑驳的交错中，轻轻摇晃。风声沙沙，在耳畔反复回响。阳光将大地映成了明晃晃的金色，炫目的仿佛能让一切都随之融化。
有什么冰封在心底的东西，在那光芒之中，一点一点的溶解着，融化在了原本干涩的眼角。
泪水一滴一滴的滚落，砸在了扬着尘土的水泥地板上，晕开了水渍。
“哇啊啊，书呆你把女孩子哭了，快道歉啊啊！”吴浩第一次看见女孩子在面前哭，一时间惊慌失措。吵吵嚷嚷了好一会，才将自己啃了一半的冰棒放到了她的面前，慌慌张张的说：“小雨别哭了，我的冰棒给你怎么样？”
“不是的……不是的……”小雨用手臂遮挡住脸庞，泪水灼热而滚烫，滴落在唇角，竟然也有了几分甜意：“谢谢……谢谢你们……”
吴浩不知所云的望向苏锦，而苏锦只是轻轻拍了拍小雨的肩膀，微微笑了起来。
阿婆将三瓶汽水分给了他们，随着他们一起坐在店门前的老杨树下，轻声哼着古老的歌曲。蓝色的天空中，纱般的白云悠然涂抹，玻璃瓶中隐约透出气泡破裂的声音。慵懒的气息缓缓扩散开来，温暖的阳光让人渐渐生出了睡意。
那个时候，小雨注视着苏锦熟睡的样子，默默的想，那些喜欢，热爱，孤独和想念，等他醒来的时候，一定，全部都要说出来。
以后的时间，总是三个人在一起。慢慢的，对于小雨来说，三个人共同行动，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一起游山玩水，一起去阿婆的商店买冰棒，一起去邻居家蹭吃蹭喝。而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想念和语言，变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想，或许有些感情根本不需要表达出来，它只要存在于那里，就能成为世间最闪耀最温暖的光，照亮独自前行的路途。
只是，偶尔，她注视着苏锦的侧脸，就会觉得那些无法说出口的东西，一股脑儿的涌了上来，将她的内心和脑海填满。
“在看什么？”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江小雨才回过神。下意识的望向声音的来源，她看见刚刚还在晒太阳打着盹的苏锦正笑眯眯的望着她。
“没、没什么啦！”小雨慌忙的别开目光，将白色的草帽压得低低的，试图遮住那张已经红透的脸。
“是不是太热了？你的脸已经被晒红了。”小雨平时总是局促不安的样子，所以苏锦并没有发现她的小小心思，顺手掐了掐她的脸颊。
“我……我……”小雨已经紧张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脸更红了。
“嘘，你们不要吵！”正在集中精力抓甲壳虫的吴浩，不耐烦的做了啜声的动作。看见小雨的样子，他神情凝重的抿了抿嘴，但也并没有说什么，继续将精力放在了草丛里。
“怎么，你还没放弃么？”苏锦拍了拍头上的叶子，懒洋洋的走了过去，将手臂搭在了吴浩的肩膀上，向着草丛深处张望。
“当然没有！我一定要抓到最大的甲壳虫！”
“虫子有什么好玩的啊……搞不懂你……这么好的天，还不如在太阳底下睡觉。”
“书呆你最近总是犯懒，不会是怀孕了吧……”
“你……活腻了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小雨听在耳中，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她注视着两人相携的背影，总觉得他们看上去是要好的朋友，却又不止于此。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小雨也说不清。就好像是，两人彼此之间都有着看不见的羁绊，他们因此紧紧相连……就好像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别人的立足之地一样。
胸口猛然的抽痛了一下。她捂住自己的胸口，不知道这种疼痛是为了什么。
“你喜欢那个人吗？”耳边响起了极其细小的声音，那声音轻易的被微风掩过，却清晰的响彻在脑海中，无法挥去。
她打了个冷颤，四下寻找起来，才发现有一小团黑色的圆球隐藏在树叶的阴影之下，眨巴着眼睛注视她。
“……是啊，我非常，非常，喜欢他哦。”那些深深埋藏在她心底的话语，却在她曾经最痛恨的异界之物面前，轻易的脱口而出。
她想，大概是那个圆圆软软的小黑球，实在是太过可爱，所以才让她的心都随之温软了下来，卸去了内心深处的防备。
第17节
恋耽美
第17节
“我、我——”刘小舟的双腿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想要躲开那几乎能剜骨削肉的锐利视线，却像被下了某种魔咒一般，无法动弹。
“看来你还没有想好啊，想对我说的话。”老师忽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似乎十分享受他恐惧的样子。
对方的脸已因恐惧而开始扭曲，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用力推开了刘小舟。冰冷的话语如同梦魇一般，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在没想起来之前，不要来这里——”
刘小舟的目光依然锁定在他的身上，身体却失重的像后坠去。原本柔软的沙地不知何时变成了无底的深渊，急速的失重感将他紧紧包围。老师的身影逐渐模糊，他也只能任由自己在深渊中，疯狂的堕落下去。
不知下坠了多久，他的后背猛的撞到了地上，让这场仿佛无止境的噩梦终于停止。
他猛的从床上弹起，惊慌失措的环视周围。这是熟悉的苏锦的小屋，大片的阳光从窗口涌入，将树叶破碎的影子投影在空旷的地面上。
他满身汗水，浑身颤抖着，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
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却想不起来自己梦到了什么。
下意识的望向一旁的书桌，作业本还安安静静的躺在桌子上，崭新的如同从未被使用过。
他发疯了般冲过去，抱紧了作业本，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
老旧的木门轻轻晃动了一下，响动着扰人的吱呀声，慢慢被打开来。
他紧紧抱着本子，缩在角落里打着颤，目光紧紧盯着逐渐敞开的大门，像是害怕有什么怪物会跑进来抓走他一般。
苏锦和吴浩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到他这个样子，同时愣住。
“你在干嘛？”苏锦将端着的碗放到了桌子上，一脸疑惑的问。
刘小舟的脑袋一时有点转不过弯，迷茫的盯了他们良久，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低下头静默不语。
“小舟？”苏锦走到他身边，蹲下身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眼睛里满是担忧。
刘小舟向后缩了缩，沉默了良久，才小声的说了两个字。
恶心。
在苏锦怔住的功夫，他便用力推开了对方，夺门而出。
“哎？他干嘛啊？”吴浩本来就对他有一万个不满，听了苏锦的劝说才勉强过了看他。没想到这个人一点都不领情，还将苏锦推了个跟头，让他心里更不爽了。
“书呆，没事吧？”吴浩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拍去他身上沾染的尘土，担忧的询问。
“没事。”被人说了难听的话多少有点受伤，但苏锦依旧回答的云淡风轻。他注视着在微风中摇摇晃晃的门，低声自语：“蜕变要开始了啊……”
“哎？什么？”吴浩没有听清他话语的内容，看了看门，又看了看他，一脸疑惑。
“没什么。”苏锦回应了一笑，将目光落在了那翻开的作业本上，微微眯起了眼睛：“只是觉得，该让他回到原本的地方去了。”
第84章
刘小舟恍惚的走在夕阳笼罩的小路上，迎面而来的风鼓动起薄薄的衣衫，在耳边反复回响。森林的另一端，太阳不遗余力的散发着最后的光芒。霞光万丈，热烈的红色燃烧在天际，灼热了厚重的云层。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漆黑的影子被拉得冗长。
他徘徊于陌生的街道，看着夕阳仿佛一颗血红的安眠丸，缓缓溶解在大地上，愈发觉得清冷和孤单。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为什么要匆匆跑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
无数次无数次，在即将触碰到自己内心的时候，选择落荒而逃。
街上的人们偶尔投映在异样的视线，说不上是同情，厌恶还是嘲讽。他木然的在这些视线中穿梭着，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他极力想要忘记的地方。
为什么呢？他努力的完成父母的期望，努力的融入人群，却因为不小心流露而出的情感，成为了人们眼中的异类。
他来到了新的世界，学会了伪装，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然而即使到了这里，依然没有人肯接受他。
他低下头，避开迎面而来的刺目光芒。那绚烂夺目的光，如同他人的视线，遍布在每一个角落里，无法逃离，无法躲避。无论去何处，都能狠狠将他刺痛。
耳边逐渐嘈杂了起来。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声音，书本翻动的声音，树叶摩擦的声音。远处欢笑的声音。米分红色的光芒穿透玻璃，映亮了课桌上密布的，咒骂的话语。
恶心。
如同梦魇般的细微声响，穿透嘈杂的教室，在他耳边响了起来。那声音原本及其细小，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反复说着同样的话，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塞满了他的大脑。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地面上，晕开一圈圈水渍，在夕阳的余光中，如血般鲜红。
“小舟，过来。”有谁的声音，撕裂了这一切疯狂的假象，徐徐而来。清澈如歌，温柔似水。
原本嘈杂的教室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他抬起头，看见自己的老师，站在教室的门口，轻声呼唤着他。
微卷的发，微皱的白色衬衫，笑容明朗而干净。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容貌。
他像是被那双眼睛所吸引着，抬起脚步一步步走过去，风鼓噪着，揉乱了他的头发。温柔的光线笼罩，周围寂静无声，像是在完成一场庄重的仪式。
“小舟。”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呼唤，他顿了顿脚步，转过头去。看见苏锦牵着吴浩的手，站在道路的另一端，焦急的阻止：“别过去！”
“真的够了。”泪水已经逐渐干涸，刘小舟望着他们紧紧相握的手，木然的眼神里再没有丝毫情感：“我已经厌倦这里了。”
语毕，他迎着明媚的光线，坚定的走向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书呆。”笼罩在光芒之中的身影格外的模糊，让人心生不安。吴浩下意识的握了握苏锦的手，低声询问：“那个家伙，是小舟认识的人吗？”
“不。”苏锦注视着翻开的作业本，重新将目光放在了远处模糊的人影上：“那是停留在他内心深处的，最重要的影像。”
“不安，恐惧，压抑，悲伤，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压抑在内心的深处。为了得到救赎，虚妄的假象出现了。”
“那假象吸收了他所有的负面感情，然而终于因为累积了太多的痛苦，开始膨胀和释放。”
“不允许别人比自己幸福，将身上的痛苦散播给每一个遇到的人，希望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不幸——”
随着他低述的话语，老师被夕阳拉伸的影子开始发生变化。从微卷的发上出现了尖角，张开的嘴中伸出了尖锐的牙齿。而后巨大的翅膀在它身后绽放开来，抖落出和影子一样漆黑的羽毛。
苏锦握了握拳，紧紧注视着刘小舟离开的方向，低声说：“那是真正的恶魔。”
刘小舟恍若未闻，意识被逐渐吞没，只剩下一副虚假的皮囊，跟随本能而前进着。
眼前的老师展开了温柔的笑容，伸出手拥抱他。他恍惚的回应一笑，回抱住那个人。
黑色的烟雾从老师身上散发开来，逐渐融合进刘小舟的体内。他被那黑色的气息包裹着，虽然也会害怕，但那温暖的感觉让他不想逃离。
正要抛弃意识之时，有谁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那手掌柔软微凉，却像拥有着某种魔法，成功的唤回了他的神智。
“小舟，别让它占据你。”苏锦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眼神坚定无比：“它始终是虚假的，一旦你被吞噬，就再也见不到了。”
苏锦将作业本在他眼前翻开，那里面一张张所绘的，都是老师的身影：“你真正想见的那个人”
“我一点也不想见他。”黑雾在他身上蔓延着，想要将他吞噬掉。泪水覆盖着脸颊，啜泣声中夹杂着他断续的话语：“这个本子已经被他看到了，我没办法再面对他。他一定……会用和别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没错，除了我，没有人会接受你。”黑影扳住了的脸颊，在他耳边低声的说着，沉闷的声音如同魔咒。
“对啊，我是……扭曲的……不应该存在的……”他闭上眼睛，任由黑烟一点一点将他吞噬。
“小舟！你没有错！”苏锦冲上去，紧紧拥抱住他，一字一句的说：“扭曲的不是你，是那些以正常为名，肆意伤害你的人。”
怀中的身体瞬间僵住，黑雾依然萦绕不散，却也不再继续吞噬。苏锦闭上眼睛，轻声说：“你有想回去的地方吧？”
“想……回去的……地方？”空洞眼睛已经逐渐被黑雾所笼罩，他仿佛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机械的复述着别人的话语。
“那个总是散发着烟味的办公室，有着老旧的木桌和杂乱的书籍。夕阳西下的时候，橘黄色的光芒会洒落在某一张书桌上。”感觉到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苏锦拥着他，以温柔的口吻低声轻述：“你最在意的那个人，总是支着下巴坐在那张书桌旁，微卷的发上盈盈闪烁着一小层金色的光。”
包裹在他身上的烟雾逐渐褪去，空洞的目光中有了闪动的光芒。他睁大眼睛看着头顶上摇曳的白杨树，恍惚回到了那间狭小又温暖的办公室里。老师坐在旁边，手中捧着精致的白瓷杯子，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敲打着什么。他趴在桌子上听着歌，被光芒所映亮的角落，如同橙子味道的水果硬糖，散发着清甜的气息。
“对啊，我怎么会忘了呢？我还有那么想要回去的地方。”黑色的烟雾消散，他回抱住苏锦，泪水缓缓滴落：“谢谢你让我想起来，谢谢。”
夕阳将少年们相拥的身影拉得冗长，深沉的紫色逐渐蔓延，浇熄了原本燃烧着的，火红的色彩。
经过了漫长漆黑的夜晚之后，光明逐渐到来。
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刘小舟便收拾好书包，随着苏锦和吴浩一起回到了初次到来时的山洞。
看着他在洞口踟蹰不安的样子，想必是有了很严重的心理阴影。苏锦忍不住笑出声来，略有些担忧的问道：“真的没关系了吗？”
“嗯，我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所以，不会再迷路了。”刘小舟的脸上没有了阴霾，望向他的眼神格外清澈而坚定：“谢谢你们，再见。”
做了最后的道别，他深吸了一口气，径直的走进了洞穴之中。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没入深深的黑暗里，吴浩才牵了牵苏锦的手，担忧的问：“书呆，你说他能够顺利的回到家吗？”
“谁知道呢。”苏锦回握住他的手，视线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摸索着，脸上的笑意却依然没有淡去。
“即使顺利的回去了，他还是要面对现实的生活，真担心啊……”吴浩注视着洞穴，目光流露出些许的不安。
“没关系的，他不是会轻易服输的人。”苏锦伸了个懒腰，向着与洞穴相反的方向缓慢的行走着：“他曾经一次一次的试图让那个幻影消失，又一次次的失败。最终还是完成了蜕变。”
苏锦转过头，温暖的光线映照在他洋溢着笑容的脸庞上，格外柔和：“他已经不是恶魔了。”
吴浩呆呆的注视了他一会，才随之微笑着点了点头，跟上了他的步伐。
浓郁的云海之中，一抹红色的光芒缓缓亮起，淡化了浓郁深沉的墨绿色。而后光芒绽放开来，撕开了厚重的云朵，将闪烁着繁星的天空映成了一片温暖的红。
天亮了。
第85章
每逢春末之时，森林的深处都会出现一间木屋。
那是简洁而平凡的二层阁楼，五颜六色的花朵装饰在房屋之上。斑斓的色彩交叠簇拥，盛开的热烈而烂漫。金色的阳光缓慢旋转，笼罩着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将透明的玻璃映照的闪闪发亮。
那间木屋的主人总是不停的更换，他们多半时间都是在院子中打理着花，或者仰头注视天空发呆，鲜少与人交流。
今年住进来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将头发包成了一个髻，穿着粗布的上衣，踏着已经有些发白的黑色布鞋，看起来慈祥而干练。
苏锦遇到她的时候，她正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悠闲的读着书。金丝的眼睛松垮垮的搭在鼻梁上，似乎随时都会掉下去。见到他在院墙上偷偷向内看，老妇人怔了怔，眼中浮现出一丝丝担忧：“哎呀呀，好淘气的小娃娃，这里不是玩的地方，赶快回家去吧。”
苏锦知道自己被发现了，索性直接坐到了墙上，一双腿在半空中晃啊晃：“我没关系的。”
老妇人将眼镜下拉一点点，眯起眼睛盯着他注视了一会，微微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你是它们常常提起的，‘特别’的孩子吧？”
“它们？”见她没有驱赶自己的意思，苏锦从墙上直接跳进了院中，疑惑的问：“它们是谁？”
“这个森林里的居民啊。”老妇人轻轻闭上眼睛，金色的光微微映在她的眼镜上，看起来格外轻柔与温和：“小鸟，小鹿，远处的而来的风，这些花花草草。它们都会和我聊天，说一些森林里的事情。”
她抬起头，迎着光望向苏锦，笑容里满是幸福：“大家都是好孩子呢。”
明明只是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幸福的气息却自她的周围弥漫开来，清晰的传递到苏锦的身上。午后的阳光朦胧而恍惚。风起时，门前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断续的散落在树叶沙沙的响动中，安静的让人失了言语。
“难得有小客人来。”老妇人放下手中的书，慢腾腾的站起身，捶了捶腰，笑着问向他：“要不要留下来喝点汽水？”
那张苍老的面容上，散发出熟悉而怀念的气息。目光中的慈祥与言语中的温暖，让人无法拒绝，于是他也就毫不客气的接受：“当然要。”
像是早就知道了答案，老人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弓着身走进屋内。屋内如想象中空旷而简洁，一张四方的桌子摆在窗边，铺着格子的桌布；映着彩色花朵的沙发柔软又舒适，充满了清新的气息；桌边的竹筐里放着一些水果和长面包；不远处的柜子上，老旧的电视“滋滋啦啦”的闪烁着雪花。
“来啦。”老人将一瓶汽水放在他的面前，透明的水蓝色里闪烁着细碎的气泡，晶莹的光芒与光线交织在一起，柔和而梦幻。
汽水中漂浮着小小的冰块，入口清凉香甜。门敞开着，大片的阳光倾泻。老人摇着小蒲扇，和他聊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边漫不经心的调着台。偶尔有风拂过，风铃响声清澈。这样的相处慵懒舒适，而又自然而然，仿佛他们本身就是一家人。
自那天之后，苏锦便成了这里的常客。他时常从家里带一些书籍和食材过去，老人就会笑着拍拍他的头，用这些食材做出他最喜欢吃的东西。
有食物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吴浩，毕竟这个狗皮膏药苏锦是怎么也甩不掉的。于是每天都去老奶奶家蹭吃蹭喝捣乱的就变成了两个人。
老奶奶倒是也不在意，一见到他们就会笑得开怀，拿出很多好玩和好吃的东西招待他们。
虽然很少见她出门，但她的屋子里面，却有着多到数不清的孩子的玩具。弹弓，画片，摔炮，陀螺，溜溜球，应有尽有，满满的塞在纸盒子里。每个都像是写满了故事的，童年的记忆。
两人从一开始的规规矩矩，渐渐变成了现在的肆无忌惮。老奶奶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也会跑进屋里毫不客气的看电视和吃零食，走的时候搜刮掉好几包；会趴在地板上看老奶奶的书，光着脚举着飞机的玩具满屋子里乱跑，在茂盛的花丛中扑蝴蝶。
当然除了捣乱，他们也会帮助老奶奶干一些杂活。毕竟老奶奶年纪大了，行动不是那么方便。
“书呆啊，你说老奶奶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呢？”吴浩拧干抹布上的水，在木质的地板上细心的擦拭着，疑惑的问。
“听说她的孩子们都住进了城里，她并不想去，所以独自留了下来。”苏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全然不顾抹布上的水滴在手臂上，回答的漫不经心。
“那在我们没有到来的时候，她一个人，一定很孤独吧？”吴浩依然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手中的动作，一边擦拭着一边轻声询问。
“不会孤独的，这里是森林，有许许多多的生物存在。”苏锦慢条斯理的回答，平静的声音中凭空的生出几分叹息来：“看得见的，抑或看不见的，都会守护在这里，陪伴着她。”
他抬起头向窗外张望，老奶奶正在提着水管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见到他望过来，笑着挥了挥手。
“真好啊。”并未听出他声音中的异常，吴浩握着抹布直接躺在了地上，懒洋洋的伸了伸筋骨：“我们也找个只有彼此的地方隐居，盖一间木屋，种满院子的花，用盛放的花朵来装饰房子。”
停顿了一下，他侧过身，望向苏锦的眼里几分笑意几分认真：“你说怎么样？”
“笨蛋。”苏锦淡淡扫了他一眼，毫不客气的将抹布丢到了他的脸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别趁机偷懒。”
“呜哇，这个很脏哎！”吴浩猛的坐起身，抹布也顺势掉了下来，在他脸上留下了黑色的长长的痕迹。
“噗！”本来还打算一本正经的教育他的人，看到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笨蛋！”
第86章
微风拂动刘海，露出清澈如水的眸子。树叶轻声响动。金色的光轻轻旋转。碧蓝的天空清澈如洗。花瓣萦绕纷飞。少年的笑容散发着阳光的气息。
如画的景象，嵌入画中的人，一切都如此美丽而自然。突然沉寂下来的空气中，弥漫着比花香更为动人的味道。
吴浩伸手拂去沾他头上的叶子，目光始终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彼此的脸贴近着，微湿的发上滴落下晶莹的水珠，滑过眉侧，滑过脸颊，定格在略显干涸的唇边。
“辛苦你们喽，来吃西瓜了。”老奶奶不知何时进了屋中，花香中所掺杂的暧昧空气，瞬间一扫而空。苏锦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扑倒在了吴浩身上。
虽然被重重的砸了一下多少有点疼，但吴浩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毕竟这个别扭书呆很少如此主动又热烈的拥抱他……哪怕只是个意外也能满足了。
苏锦将脸埋进吴浩的怀里。即使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他发烫的体温。脸皮本来很厚的吴浩也跟着脸红起来，坐起身轻抚他的头发，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呀，没事吧？”老奶奶像是完全没有发觉到两人的异常，端着盘子步匆匆忙忙的走来，满脸的担忧。
“没事！”苏锦连忙推开吴浩，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慌慌张张的站起身。
“是吗？”老奶奶疑惑的看着他慌张的样子，倒也没有再问些什么。无意间瞥见吴浩脏兮兮的脸，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从衣兜中取出手帕，蹲下身擦拭对方脸颊上的尘土：“你们这些小娃娃哟，真是淘气。”
她的动作十分轻柔，苍老的手掌，带来淡淡的温度，让人的心都跟着温暖起来。吴浩看着站在她身后，轻轻微笑着的苏锦，也随之傻傻的咧开了一个笑容。
三个人坐在地板上，悠闲的吃着清凉的西瓜，看着院内盛放的花海，聊着一些琐碎的事情。天高云淡，阳光明艳，微风习习。水珠残留在柔软的花瓣上，在金色的光芒下，闪烁成一片璀璨。
也许真的是上了年纪，老奶奶慢慢变得无法灵活走动。吴浩做了一根拐杖送给她，她虽然看起来很憔悴，但依然露出了十分开朗的笑容，不停的道着谢，像是十分喜欢这个礼物。
打扫房间和管理花园这两项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苏锦和吴浩的身上。他们越发频繁的出入这间小木屋，利用一切闲暇时间来陪伴和照顾老奶奶。他们搀扶着她，让她坐在最喜欢的花园中，听她慢慢的说着，哪一株花又开了，哪一株需要施肥，哪一株要多浇些水，哪一朵会变得更加鲜艳。
吴浩看着老奶奶满足的笑容，悄悄对苏锦说：“书呆，奶奶还是喜欢花啊，我要不要把老爹养的百合搬过来几株，种在院子里？”
“这里已经变成了花海，恐怕没有地方再种了吧？”苏锦忍不住嗤笑。
“怎么会，还有很多地方能摆得下。”
“奶奶她……已经没有余力照顾那么多花了。”
“没关系，还有我们在！”
吴浩对于一切事情，总是过于简单和乐观，苏锦无比羡慕他这一点。他轻轻晃着摇椅，像哄小孩子一般哄着老奶奶睡着，望着在风中轻轻摇曳的花簇，轻声问：“你知道花朵所代表的含义吗？”
“花朵？”苏锦的问题让他摸不着头脑，于是他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便继续询问了下去：“什么含义？”
“它们代表着美丽，祝福，热爱，喜悦还有——”
“还有什么？”
苏锦的眸子暗了暗，目光温柔的落在熟睡的老人身上，没有回答。
老人的睫毛微微颤动，很快又转醒。她抬头看了看站在摇椅后的苏锦，目光中带着睡意和茫然。
“怎么了？”苏锦向前躬身，微微为她挡了些阳光，微笑着问。
“没什么。”老人像是终于清醒了过来，回应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刚刚做了个奇怪的梦哟。”
“什么样的梦？”
“梦见我一个人走在沙漠里，到处都是金灿灿的沙子，我走啊走啊，走啊走啊，一路又晒又渴，但就是走不出去。”
“然后呢？”
“然后一个带着斗笠的渔夫，递给了我一碗水。”老奶奶皱着眉认真回忆着，很快又绽开了笑容：“喝下去之后就舒服多啦，我就醒过来了。”
“是吗？”苏锦将头搭在老人的肩膀上，轻轻搂住她瘦小的身躯，闭上眼睛，隐藏眼中一抹悄悄的弥散苦涩：“那太好了。”
老人轻柔的抚摸着他的头发，脸上的笑容从未散去。她仰头注视碧蓝的天空，喃喃的说：“大概……快下雨了吧。”
从那天之后，老奶奶的记忆力和身体，变得越来越差。
她渐渐变得无法走路，变得少言寡语，无法自如的进食。每天躺在床榻上，目光迷茫的盯着天花板。天气晴朗的时候，苏锦就会推着轮椅，带她在院子中晒太阳，给她讲每种花的名字。
她忘记了很多很多事，鲜花，阳光，自己的名字，喜欢的书籍。苏锦每天都在一旁，将书中的故事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带着她抚摸每一朵她曾经照顾过的，美丽的花；将她最喜欢的点心，泡软之后，一点点喂给她。
他们努力的让她记住，这花的触感，阳光的温暖，空气的芬芳，微风的清凉。以及，无声的陪伴。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老人身体和记忆的恶化。她忘了改如何进食和行走，忘了花朵的品种和盛开的样子，忘了叮嘱他们去照顾这些鲜花。最后的最后，终于连他们的名字也忘了。
苏锦坐在摇晃的秋千上，像老人一样，茫然的，执着的注视着天空。他听老人说过，难过的时候，只要仰头望着天空，太阳就会晒干眼中的泪水，照亮心中晦暗寒冷的角落。
花瓣随着风四处飞舞。远处的云，自太阳的两侧，慢慢堆积起来，涂抹在开阔的蓝天上。暗金色的光慢慢流动开来，渲染着云朵，铺洒于大地。
如夕阳一般沉稳而温暖的光，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淡淡的金色。周围不知何时起了变化，花瓣依旧飞舞着，脚下却变成了柔软无比的云朵。他被包围在轻柔的云朵之间，细碎的星河在其中闪烁飞舞，有红色的鲤鱼自碧色的天空中缓缓游过。
苏锦怔了怔，跳下秋千，伸手触碰周围的空气。空气像是平静的水面一样，晕开了一圈圈涟漪。
不远处，有人坐在岸边悠然的垂钓。那是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渔夫，破旧的草帽低低的下压着，看不清容貌。
渔夫的脚下，是流淌在洁白的云朵中的湖泊。湖泊清晰的倒映着天空的景象，无风无波，如同静止，分不清哪里天空，哪里又是水域。
他将竹竿插在石缝里，支着下巴静默的盯着水面，并没有因为苏锦的到来而产生丝毫的变化。
苏锦注视了他一会，才迈步走到他身边，犹豫着问：“你在钓什么？”
渔夫没有看向他，支着下巴动了动鱼竿，懒懒的回答：“还能钓什么，当然是鱼了。”
他转头看了看悠然游荡在半空中的，五颜六色的鱼，继续追问：“这些都是你钓来的吗？”
“是啊。”
苏锦注视着包围在身边的鱼，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忍不住感叹：“真厉害啊。”
“厉害吗？”渔夫像是斜了他一眼，冷漠的声音平静无波：“那对我来说是再沉重不过的事情了。”
“沉重？”
鱼竿颤抖了两下，一直百无聊赖的渔夫终于打起了点精神，手臂一扬，一只金鱼便咬着鱼线飞了出来。
渔夫将金鱼取下来，放进苏锦掌中，压低的帽檐下看不见表情：“每一条鱼都是一条生命，它们敏感脆弱，又恋恋不舍，照料起来，真是件十分麻烦的事情。”
“那……”白色的金鱼在他的掌中悠闲的吐着泡泡，头顶上红色的冠，鲜艳的如同盛放的花。他轻抚着金鱼，仰头问向渔夫：“我可以带走……并照顾它吗？”
“不可以。”渔夫扬了扬下班，拒绝的果断而干脆：“你没有权力决定它的去处。这是自然的规律，无可避免。”
苏锦失望的低下头，金鱼扭动着身体，对视上他的目光，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给予他安慰。
他闭上眼睛，竭尽所能的感受着游荡在掌中的，是沉甸甸的，生命的重量。良久之后，才慢慢吐出一口气，轻轻松开了手。
鱼儿在他身边游荡了几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之后才扭动着身体，向着天空的远处游去。
“它们会在这里停留，等待着下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游向大海。”渔夫又重新坐到了湖边，将空荡荡的鱼线丢回了湖里，于唇边掩去了一抹笑意。
苏锦恍惚的聆听着，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鱼儿离开的方向，轻声说，再见。
“呆——书呆？”
耳边响起了呼唤的声音，苏锦猛的回过神，看见吴浩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
“你怎么了？在发什么呆啊？”吴浩见他依然没有反应，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在想些事情罢了。”苏锦从秋千上跳了下来，漫不经心的问：“你怎么出来了，老奶奶呢？”
“啊！”吴浩像是刚想起来自己出来的目的，拍了拍脑门继续说：“已经到了吃饭时间了，可是老奶奶怎么叫都不醒，你去看看？”
苏锦怔了怔，目光又渐渐平静下来。他在花丛中摘下一把白色的山茶花，捧着花束走进屋内。老奶奶正闭着眼睛，安静的躺在床榻上。大概是闻到了花的香味，她的鼻子轻轻吸了吸，慢慢睁开了眼睛。
“奶奶，这束花送给您。”苏锦将花放在她的胸前，声音极轻又极柔，像是怕破坏了这份静谧似的。
“谢谢。”老奶奶艰难的笑了笑，眼中又变得浑浊而茫然：“但是，你们是谁啊？”
苏锦微微扬起了一抹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奶奶，我们是您的孙子。”
“孙子？”老奶奶想了想，喃喃的重复着这两个字，很快又绽开了笑容：“哦哦，想起来啦，是小龙吧……不对……我的孙子……是小锦……”
那开朗的声音随着她的气息，逐渐微弱下去。老人慢慢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像是熟睡般安详。
“书呆？奶奶怎么了？是累了吗？”
“你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花朵的含义。”苏锦并没有回答他，轻握着那布满老茧的双手，平静的叙述着：“它们代表着美丽，祝福，热爱，喜悦还有——”
“离别。”
微风轻拂，门前的风铃发出清脆悠长的声响。他将视线转向窗外，花海随着微风摇动着，花瓣纷纷洒落，漫天飞舞。碧蓝的天空中，仿佛有一条顶着红色花朵的金鱼，悠然的游向云层，游向天空，游向天空之中那一片清澈的水域，游向波涛滚滚的大海。
那是一切生命开始的地方。
第87章
苏锦其实是个十分惧怕黑暗的人。每当夜幕降临，喧嚣的声响便会随着暮色消逝，将光芒所照耀着的一切景色，都隐于夜晚之中。
就像是连他都会吞噬了一样。
而他会恐惧，不是因为黑暗中游荡的魑魅魍魉。那些异界的生物已接触过太多，他早已司空见惯。
他害怕的，是独自一个人，被遗留在黑暗中的，孤独和寂寞。
那时的父亲还不在身边，他执拗的留在这间小屋中，独自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这个伫立在森林中的小小村落，即使在白天也十分安然和静谧。于是他以为，夜晚之后，便不会有繁华落幕后的空虚感。
然而他错了，黑暗如一头猛兽，挖掘出人心中最脆弱的部分，让不安与孤独疯狂滋长。
父亲说，很多事情越害怕便越会到来。如果你因惧怕黑暗而身陷恐惧，便会被一种名为“永暗”的妖怪纠缠上。它会寄居在你的眼睛里，吞噬掉目之所及的光，将你关在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国度中。
而一旦进入那个黑暗的世界，便会体会到一种让人窒息的，绝对的，安静。人长久的停留在黑暗中，会逐渐忘记光芒的存在，慢慢与那一片浓郁的漆黑所融合，成为新的“永暗”。
很少有人能从那黑暗中逃离出来，即使真的成功离开，也会忘记那片黑暗的存在。因此没有人知道从那里离开的方法。
对此苏锦不甚在意，他只是注视着树下那一片摇摇晃晃的阴影，忽然想到这个事情而已。
从奶奶家带回来的淡蓝色的风铃，悬挂在窗户上，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发出悦耳清澈的响动。阳光无比明媚和刺目，天空一碧如洗，金色的光芒从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之间投射下来，汇成了明亮的光束，在青草地上晕开摇曳的光影。
随之映入眼帘的，是窗外少年熟悉的容颜。
“……你就不能从门口进来吗？”被那张黑漆漆的脸破坏了景致，苏锦别开目光，不满的嘀咕。
“哎呀，从这里进来比较快嘛。”吴浩对他的冷言冷语毫不在意，嬉皮笑脸的从窗户爬了进来，还不忘对着窗外招手：“进来吧。”
苏锦疑惑之时，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便从窗口出现，正艰难的向上攀爬。
蘑菇头，眉毛浅淡，圆圆的脸有点婴儿肥，米分嘟嘟的脸颊看起来格外可爱。
太过熟悉和怀念的脸，苏锦不禁惊呼出声：“小雨？”
“哎呀！”小雨被突然提高的音量惊的脚下不稳，一个跟头就摔了进来，好在吴浩反应够快，扶住她站稳。
“嘿嘿，我又回来了。”少女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羞怯惶恐的样子，傻傻的咧开笑容。
“你怎么会来这里？”苏锦下意识的用床单将身体裹好，惊讶的询问。他可不知道他爹什么时候又离开村子去诱拐少女了。
“我也不太清楚……”江小雨挠了挠头，一边思索着一边回答：“只是在那边非常非常想见你们，想到哭累了才能睡着……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就躺在村外的椅子上了。”
少女轻擦了擦略微发红的鼻子，肿胀的眼睛肿也被欢喜所填满：“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哎呀，是无意识来到这里的吗……还不算什么好事啊……”苏锦迎着耀眼的光芒望向她，呢喃的话语融入了金色的光线中，格外飘渺而恍惚：“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勉强维持着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小雨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总觉得，你像是有魔法一样……”
“哎呀，书呆，哪有老朋友见面说这种话的！”完全看不懂周围气氛的某人不合时宜的跳了出来，毫不犹豫的搂住了小雨的肩膀：“既然来了，就像以前一样，一起到处去玩玩吧。”
大概是熟知了这人没心没肺的个性，苏锦并没有因他的举动而产生丝毫的醋意，只是微微愣了愣，随即便绽开了一个笑容：“也对。”
笼罩在光线中的少年的容貌，被氤氲的光芒勾勒的十分温和，散发着阳光的味道，轻易就能让小雨羞红了脸。并未发现她细微的变化，苏锦从床上跳下来，自然而然的牵起她的手，轻声询问：“那么，你想去哪？”
“那、那个……”小雨因他无心的举动而惊慌失措，脸更红了，话语也变得断断续续。
“哎？你很热吗？”吴浩以为是天气的原因，才会让她的脸变得那么红，所以好奇的问。
小雨用力点着头，尽力隐藏着自己的小小心思。苏锦觉得她脸颊红扑扑的样子十分可爱，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那我们去婆婆的商店那里买冰棒吧！”吴浩撸起了袖子，兴致冲冲的提出建议，口水都险些顺着嘴角流下来。
“好啊。”苏锦十分鄙夷的瞪了他一眼，随后牵了牵小雨的手，笑着催促：“我们走吧。”
“等等！”两人刚迈开步伐，吴浩的手便搭到了苏锦的肩膀上，让对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干嘛？”苏锦斜视着他，一脸的不爽。
“你——”吴浩看了看他裹在床单之中，隐约露出来的赤果的皮肤，已经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先把衣服穿上——”
“唉？麻烦死了。”对方果不其然的露出了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这样的对话在夏天到来之后要反反复复的重复几十次。大概是连他自己都已经懒得再去为这种无聊的事情吵嘴，苏锦竟然只是抱怨了一句，便磨磨蹭蹭的走到床边，无视了还站在门口的小雨，直接松开了床单。
“呀啊啊啊啊——”寂静的村庄中，异口同声的响彻起尖锐的男女高音。小雨的脸已经红的要冒出火来，而吴浩则第一时间捂住了小雨的眼睛，慌张的差点咬到舌头：“书呆啊啊啊——太突然了啊啊——你好歹也照顾一下女孩子的想法啊啊——”
“吵死了。”苏锦若无其事的挖了挖耳朵，看了一眼头顶开始冒白烟的小雨，慢条斯理的在床边寻找起来：“咦？我的衣服呢……放哪里了……？”
“算了，书呆，你还是裹上窗帘吧……”吴浩已经彻底放弃了生气，无奈扶额。不管怎样，总比在女孩子面前赤条条的要好。
“……所以我都说过了，只要遮住就行了。”刚才还懒洋洋的苏锦忽然抓起床单重新披了上去，一副神清气爽神采熠熠的样子，对着吴浩笑得挑衅。
吴浩只能在一旁咬牙切齿，却也实在拿这个坏书生没什么办法。感觉到手中的温度逐渐升高，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还被自己捂着眼睛的江小雨。那孩子的脸像被晒伤了一样，红色一直连绵到脖颈。待到他松开了手，小雨仍然迅速背过身去，捂住眼睛不敢睁开。
发觉到自己的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了，苏锦轻拍她的肩膀，略带歉意的说：“啊，对不起。为了表示歉意，我来请客好不好？”
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那人的体温，那淡淡的清香气息，让她焦躁的思绪慢慢平息下来。她注视着苏锦的眸子，看着阳光笼罩着那双清澈的眼，映出点点金色的光，像是有着某种魔力一般，驱使着她，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苏锦笑了笑，重新牵起她的手。吴浩跟在后面，死皮赖脸的纠缠：“书呆，连我也一起请吧！”
“不要。”
“为什么？我也被吓到了哎！你给我也表示一点歉意！”
“哈？我还没收你观赏费。”
“什么啊，谁会对你的果体感……兴……趣……”
苏锦回过头去看他，裹在身上的床单有些松弛了，慢慢的滑下来，露出白皙的肩膀。初夏微热，他的额上密布着汗水，水珠沿着脸颊的轮廓滚落，滴到了削瘦的锁骨上。逆光之中，少年的笑容多了些邪恶的味道：“你说什么？”
吴浩不小心看得出神，反应过来的瞬间，连忙别开目光，捂住了通红的脸。那些未说出口的嘲讽，就被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没、没什么？”
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苏锦笑得心满意足。三人缓慢的行走在午后寂静的街道上，灼热的光芒穿过淡薄的云层，铺洒在大滴上，像为这村落铺上了一层轻纱薄雾。，蝉鸣声声，模糊了他们低声交谈的话语。
有说有笑的来到商店，阿婆正躺在摇椅上，在树荫下打着盹。听到脚步声接近，才慢慢睁开眼睛，却被围了她一圈，好奇盯着她的孩子们吓了一大跳。
“哎哟，你们这些娃娃，是想吓死婆婆吗？”平时经常被这些熊孩子恶作剧，阿婆早已习惯，佯装发怒。看见一脸不知所措的，拼命道歉的小雨，她愣了愣，神情又温柔了下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哎呀，是小雨呀，你怎么回来这里了？”
“恩，因为……真的十分想念这里啊。”小雨闭上眼睛，感受着来自阿婆的轻抚。那手掌粗糙而温柔，仿佛能帮助她，抚平埋藏在内心的寂寞与不安，让一切都归于平静。
第88章
“阿婆，我们想要冰棒！冰棒冰棒冰棒！”吴浩吵吵嚷嚷的在冰箱里翻找起来，之后举起双色冰棒对着苏锦笑得开怀：“找到了！”
将冰棒扔给苏锦，他继而转头望向小雨：“你要吃什么？”
“和……和你们一样的就好。”正在盯着苏锦发呆的小雨被这一声唤回了神，脸又微微的烫了起来，慌慌张张的回答。
“哎？一个人吃两个吗，好奢侈……”吴浩嘀嘀咕咕的从冰箱里又取出了一根冰棒递给了她，一脸羡慕的模样。
小雨笑着说了声谢谢，小心翼翼的撕开包装。抬起头的时候，刚好看见吴浩将冰棒拆开整齐的两半，将另一半递给了苏锦。
那场景实在太过温暖而自然，让她的心底泛起丝丝莫名的情绪。记忆中，更多的时候只有她独自一人，望着空空的房间发呆。父母都是忙碌的人，为了生活四处奔波，无暇顾及她。
她曾经是个非常喜欢学校的人，只有在学校里，身处在热闹的氛围中，才不会觉得孤独。慢慢的，她渐渐能看见一些奇怪的生物。它们会主动和她说话，陪她玩耍，追逐她，或者欺负她。
一开始她只是以为，这些家伙是理所当然的存在。但当她将这些家伙的存在告知于他人的时候，人们看她的眼神便越来越防备和奇怪，最后就连学校里少有的几个朋友，也不再理她了。
直到重新回过于孤独中，她才明白，那些家伙的存在，是不能被别人知道的事情。
她将一切的不幸都归咎于那些奇怪的生物身上，而后再没有可爱的家伙陪她一起玩耍。她真正变成了孤单一人。
一个人吃冰棒是奢侈的事情吗？只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分享吧。这真的是，非常，非常寂寞的事情。
她低下头，将一丝落寞隐藏在眸中，呆呆的注视着逐渐融化的冰棒。苏锦的脸却突然出现在眼前，他蹲着身，抬头看了看小雨，便毫不客气的向着冰棒的一角轻咬了下去。
“吃不了的话可以分给我，化掉就太可惜了。”趁着小雨发呆的时间，苏锦将她手中的冰棒拿起来，自顾自的拆成了两半，将另一半递给了她。
清风拂碎了树影，在一片斑驳的交错中，轻轻摇晃。风声沙沙，在耳畔反复回响。阳光将大地映成了明晃晃的金色，炫目的仿佛能让一切都随之融化。
有什么冰封在心底的东西，在那光芒之中，一点一点的溶解着，融化在了原本干涩的眼角。
泪水一滴一滴的滚落，砸在了扬着尘土的水泥地板上，晕开了水渍。
“哇啊啊，书呆你把女孩子哭了，快道歉啊啊！”吴浩第一次看见女孩子在面前哭，一时间惊慌失措。吵吵嚷嚷了好一会，才将自己啃了一半的冰棒放到了她的面前，慌慌张张的说：“小雨别哭了，我的冰棒给你怎么样？”
“不是的……不是的……”小雨用手臂遮挡住脸庞，泪水灼热而滚烫，滴落在唇角，竟然也有了几分甜意：“谢谢……谢谢你们……”
吴浩不知所云的望向苏锦，而苏锦只是轻轻拍了拍小雨的肩膀，微微笑了起来。
阿婆将三瓶汽水分给了他们，随着他们一起坐在店门前的老杨树下，轻声哼着古老的歌曲。蓝色的天空中，纱般的白云悠然涂抹，玻璃瓶中隐约透出气泡破裂的声音。慵懒的气息缓缓扩散开来，温暖的阳光让人渐渐生出了睡意。
那个时候，小雨注视着苏锦熟睡的样子，默默的想，那些喜欢，热爱，孤独和想念，等他醒来的时候，一定，全部都要说出来。
以后的时间，总是三个人在一起。慢慢的，对于小雨来说，三个人共同行动，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一起游山玩水，一起去阿婆的商店买冰棒，一起去邻居家蹭吃蹭喝。而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想念和语言，变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想，或许有些感情根本不需要表达出来，它只要存在于那里，就能成为世间最闪耀最温暖的光，照亮独自前行的路途。
只是，偶尔，她注视着苏锦的侧脸，就会觉得那些无法说出口的东西，一股脑儿的涌了上来，将她的内心和脑海填满。
“在看什么？”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江小雨才回过神。下意识的望向声音的来源，她看见刚刚还在晒太阳打着盹的苏锦正笑眯眯的望着她。
“没、没什么啦！”小雨慌忙的别开目光，将白色的草帽压得低低的，试图遮住那张已经红透的脸。
“是不是太热了？你的脸已经被晒红了。”小雨平时总是局促不安的样子，所以苏锦并没有发现她的小小心思，顺手掐了掐她的脸颊。
“我……我……”小雨已经紧张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脸更红了。
“嘘，你们不要吵！”正在集中精力抓甲壳虫的吴浩，不耐烦的做了啜声的动作。看见小雨的样子，他神情凝重的抿了抿嘴，但也并没有说什么，继续将精力放在了草丛里。
“怎么，你还没放弃么？”苏锦拍了拍头上的叶子，懒洋洋的走了过去，将手臂搭在了吴浩的肩膀上，向着草丛深处张望。
“当然没有！我一定要抓到最大的甲壳虫！”
“虫子有什么好玩的啊……搞不懂你……这么好的天，还不如在太阳底下睡觉。”
“书呆你最近总是犯懒，不会是怀孕了吧……”
“你……活腻了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小雨听在耳中，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她注视着两人相携的背影，总觉得他们看上去是要好的朋友，却又不止于此。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小雨也说不清。就好像是，两人彼此之间都有着看不见的羁绊，他们因此紧紧相连……就好像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别人的立足之地一样。
胸口猛然的抽痛了一下。她捂住自己的胸口，不知道这种疼痛是为了什么。
“你喜欢那个人吗？”耳边响起了极其细小的声音，那声音轻易的被微风掩过，却清晰的响彻在脑海中，无法挥去。
她打了个冷颤，四下寻找起来，才发现有一小团黑色的圆球隐藏在树叶的阴影之下，眨巴着眼睛注视她。
“……是啊，我非常，非常，喜欢他哦。”那些深深埋藏在她心底的话语，却在她曾经最痛恨的异界之物面前，轻易的脱口而出。
她想，大概是那个圆圆软软的小黑球，实在是太过可爱，所以才让她的心都随之温软了下来，卸去了内心深处的防备。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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