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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缄默绅士的法则 作者:唇亡齿寒0

    第6节

    通道在石室门前分为左右两条,士兵押着囚犯进入左侧那条。通道乍看之下水平笔直,然而朱利亚诺受过严格的缄默者训练,能察觉脚下细微的坡度变化。通道是通往下方的,假如有人在地上放一枚玻璃球,球体会滚向四人的前方。

    这条通道的墙壁上每隔五步变镶嵌着一颗炼金灯球,当他们走近,灯球自动亮起,走远后,背后的冷光便会熄灭。看来灯球上附了感应法术。朱利亚诺无法想象德·朗绍古子爵会自带这么多炼金灯球,更不觉得子爵会请秘术师在灯球上附着魔法。他只能推断,灯球是本来就镶嵌在墙壁上的,它们出自古代工匠大师之手,历经数千年时光洗练,其上的法术仍未失效。

    这儿果真是一座远古遗迹。他们正往地下去。“下面”有什么呢?古代矮人族的都市?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抑或不为人知的致命危险?

    朱利亚诺忍不住又碰了碰胸前的圣徽。有那么一瞬间——年轻学徒认为是自己过于紧张而产生了错觉——圣徽震动了一下。

    他的心脏也随之猛然一跳。

    领路的士兵骤然停步。朱利亚诺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前面没路了。

    一块光滑的石板封住通道,阻断了前路。想来古人不会无聊得建造一条宏伟的死胡同以打发时间,所以应当是有人启动了某种机关,或是施展巫术,放下这块石板来切断通道。雷希曾说起过古神纪元的历史,当龙族的战争摧毁了地上地下的文明后,幸存者们乘上诸神派遣的“黑鹤之舟”,告别了故土。或许这块石板就是他们撤离时放下的吧。

    当然了,区区一块石板怎么可能阻挡德·朗绍古子爵求索的道路。通道右侧靠近石板的地方被开了个大洞,挖出一条通往下方的狭道,只容一人通过。它的做工是如此粗糙,与规整精美的遗迹通道相比,简直就像孩童堆砌的小泥房之于梵内萨大神殿。领路的士兵稍稍一偏头,意思是让朱利亚诺和安托万先行。朱利亚诺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暗自冷笑。算你谨慎。他心想。在那样狭窄的通道里,我走在你背后,有一千次机会能置你于死地。

    朱利亚诺钻进子爵一党挖出的地道。安托万不安地跟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两名士兵走在最后。要是前方遇险,先遭殃的肯定是两名俘虏。

    地道低矮,朱利亚诺不得不弯腰前进。越到前方越狭窄逼仄,最后,年轻学徒不得不手脚并用,几乎是匍匐前进了。地道中没有照明,朱利亚诺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背后的士兵不断厉声催促,他只能摸黑前进。幸好中途没有岔路。爬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些许亮光,继续前进,眼前便豁然开朗。地道尽头是一处方方正正的石室,天花板上嵌着一颗大型炼金灯球,与监禁俘虏的临时牢房颇为相似,只不过这间石室中央建有一座通往地下的楼梯。

    楼梯周围躺了一圈死蜘蛛。

    每一只蜘蛛都约莫有山羊那么大。随处可见被削断的毛茸茸的断肢。一只巨蜘蛛被开膛破肚,伤口外翻,流出大量黏稠的黄色体液,积了一地。另一只巨蜘蛛死寂的眼球上映着炼金灯球的冷光,仿佛仍然活着。令人作呕的腥臭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安托万扶着墙默默吐了。朱利亚诺捂着嘴,胃里翻江倒海,若不是受过训,他早就去和安托万作伴了。

    两名士兵对眼前的恶心景色已经习以为常。“快走!”一人催促道,“别看那些死东西不就行了!”

    安托万将前一顿饭吐得一干二净,虚弱地问道:“这些到底是什么?蜘蛛怎么可能长到这么大?”

    “谁知道!它们好像一直生活在‘下面’!”士兵冲着一具尸体啐了一口,“该遭瘟疫的鬼玩意!别碰它们,这些蜘蛛有毒!被咬一口,就会浑身溃烂而死!”

    难怪囚牢的看守一听说他们要去“下面”,就放弃了给他们戴上镣铐眼罩的念头。“下面”存在着剧毒巨型蜘蛛,倘若真的遇上,得留给他们搏斗(或者说逃命)的机会。

    “怕了?”士兵冷笑,“怕就滚回去!”

    安托万瞧瞧朱利亚诺,又瞧瞧满地的蜘蛛尸体,胆怯地往同伴身边靠了靠。“我……我才不怕呢……”他嘴硬道,“就是……怪恶心的。”

    “那还不快走!”士兵吼道。

    朱利亚诺摸了摸圣徽,鼓起勇气穿过满地死蜘蛛,走向石室中央的楼梯。他其实怕得要死。一百个全副武装的敌人还好说,但是一百个巨型怪异毒蜘蛛?他不怕人类,却害怕这些怪物。恩佐从没教过他怎么对付怪物。话说回来,即便是智慧渊博的缄默者,也未必见过这等生物吧。

    距离楼梯还有五步左右,空气中的腥臭味越来越浓厚。朱利亚诺恨不得飞奔过去,早日脱离这噩梦般的景象。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脚。

    第26章 学者

    一股恶寒从朱利亚诺脚底升起,一路攀升至头顶。他下意识地后退,勾住他脚踝的东西反而缠得更紧!

    “蜘蛛!”背后传来安托万的尖叫。

    一只八脚朝天的死蜘蛛被顶得滚向旁边,它的尸体下爬出另一只蜘蛛。勾住朱利亚诺脚踝的就是它吐出的白丝!这种怪物竟然懂得利用同类的尸体掩藏自己!

    “退后!”士兵推开安托万,拔剑砍向蜘蛛。那怪物迅捷地移动八条毛茸茸的腿,灵巧地避开攻击。士兵调转剑锋,斩断蛛丝,朱利亚诺得以脱困,跌跌撞撞躲到后方。安托万趁机抱住他的腰,将他拖离前线。

    “恶心东西!怎么杀都杀不完!”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夹击那怪物。蜘蛛八条腿的移动动作快速得令人眼花缭乱,每条腿末端都长着锐利的尖刺,连钢铁都斩不断,等于拥有八柄武器!蜘蛛灵敏地调转身体,腹部后方喷出一股白色蛛丝,缠住一名士兵的身体,嘴巴同时吐出一道暗绿色的液体,前方的士兵躲闪不及,右臂溅上了些许毒液。裸露在外的皮肤一接触毒液,瞬间发黑溃烂。士兵再也握不住剑,抓着自己的手臂惨叫连连。

    蜘蛛旋即转向另一个对手——被它用蛛丝缠住的士兵。它抬起锋利的蛛腿,刺穿士兵的胸膛!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便陆续被数条蛛腿贯穿。蜘蛛踩踏着他的尸体,窸窸窣窣地爬向惊恐万分的安托万和朱利亚诺。

    ——我决不能死在这儿!

    朱利亚诺一肘撞开发愣的安托万,侧向一滚,躲开从天而降的蛛腿锋刃,落到被刺死的士兵身边,抓起他的武器。安托万总算回了神。当朱利亚诺同蜘蛛周旋的时候,他奔向那名中了蜘蛛毒液的士兵,捡起对方的武器,朝蜘蛛后腿一劈。钢铁击中尖刺,居然擦出了耀眼的火花!蜘蛛被他的攻击所吸引,将注意力转向他。

    朱利亚诺趁机滑进蜘蛛肚子下方。恩佐曾告诉过他,世上所有的生物,只要是活着的,就必然有其弱点。动物的弱点通常是眼睛和腹部。剧毒巨蜘蛛虽然个头大了点,但身体构造想必和普通蜘蛛差不多。如果它有弱点,那一定是在腹部!

    安托万从没和朱利亚诺真正并肩作战过,此刻却格外有默契。他蹬上墙壁,借助反作用力跃上蜘蛛后背,一剑插进怪物的眼球中。巨蜘蛛发出“兹兹”的叫声,狂乱地摇摆身体,企图将安托万甩下去。与此同时,朱利亚诺刺中蜘蛛柔软的腹部,它扭动身躯的动作刚好扩大了伤口。腥臭的体液像喷泉一样自伤口喷出,溅了朱利亚诺一身,他几乎被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熏得晕过去!

    蜘蛛挣扎了没一会儿,便“兹兹”叫着倒下了,八条锐利的长腿在空中乱蹬,不多时就彻底停止了动作。安托万从蜘蛛背上滑下去,将朱利亚诺从黏稠滑腻的液体中拯救出来。年轻学徒满身都是蜘蛛恶心的体液。他从没这么嫌弃过自己。他好想找个地方洗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可惜客观条件不允许他这么做。

    那个中毒的士兵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发黑,竟然已经身亡了。朱利亚诺顾不上敬重死者,脱下自己湿哒哒的衣服,换上士兵的灰衣。当然,有可能沾有毒液的布料,他碰都没碰,让安托万把那只袖子直接撕掉了。

    两个负责押送的士兵竟然命丧毒蜘蛛之手。朱利亚诺从未想过自由来得如此突然。不过他宁可不要这种“自由”。被人类看管着,总比面对一群不知藏身何处的毒蜘蛛好得多。

    “我们要回去吗?”安托万望着石室墙上的洞,“我们现在有武器了,也许能救出那些被困者。”

    朱利亚诺摇摇头:“不,我们往下走。”

    “往下?”安托万一惊一乍,“下面说不定有更多的蜘蛛!”

    “那两个士兵既然需要医者到下面去,说明下面肯定有伤患。何不下去看看呢?假如是德·朗绍古子爵的人,那算他们活该,我们就不管了。假如是被绑架的无辜者,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安托万恍然大悟:“你说的对!我都忘记这茬了!快走吧!耽误患者伤情就不妙了!”

    他从蜘蛛尸体上拔出两把剑,用死去士兵的衣物擦去剑上的液体。两人带着武器,不禁有了底气。他们沿着石室中央的楼梯往地下深处行去。楼梯盘旋而下,每走一段便会见到蜘蛛尸体或是残肢断臂,有时还能看出墙壁上喷溅着人类的血液。德·朗绍古子爵的手下与巨蜘蛛之间一定展开过殊死搏斗。下面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如此前赴后继?

    根据朱利亚诺的计算,他们总共下行了约莫一轮,楼梯到此便戛然而止,前方连接着又一间石室。但这间石室和上面那间死气沉沉的大相径庭,充满了生活气息:一摞又一摞书本沿墙壁垒放,地上散乱地摆放着锅碗瓢盆,盘中盛放着熏肉和面包,一堆衣物乱七八糟地塞在柳条筐里。此外还有一张拼装起来的矮桌,桌上放着笔记本、羊皮卷、炭笔、陀螺仪和几块碎石头,显然是做研究用的。矮桌对面的地板上铺着一张兽皮,有个人裹着粗糙的毛毯,蜷在兽皮上,背对石室入口。他的对面则是一道拱门,可能是石室出口,不知通向何方。

    朱利亚诺同安托万对视,彼此颔首。那个人想必就是“患者”了。年轻学徒心中打鼓,对此人的伤病全然没有把握。他自称懂得草药学,其实只学了点毛皮,安托万大概也仅会些三脚猫功夫,同真正的医生远不可相提并论。可是到了这种地步,他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实在不行,就把患者运到上面去。

    “呃,您好。”安托万说,“我们是医……呃,懂医术的人。您哪里不舒服?”

    睡在兽皮上的人闻声一动,毯子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颤颤巍巍的手。

    “水……”

    朱利亚诺环顾四周,发现矮桌上放着一把水壶和一只水杯,里面还剩少许清水。他倒了一杯,来到那位患者身边。安托万托起患者的头颅,朱利亚诺将水杯凑到他嘴唇旁。患者小口啜饮清水,没喝几口就摇摇手,表示不要了。安托万又小心翼翼地扶他躺下。

    患者是个苍白瘦弱的青年,看年纪应该比朱利亚诺大一些,可能和恩佐差不多(其实朱利亚诺猜不透恩佐到底有多大),凹陷的脸颊和灰白的面色令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他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无神的双眼中布满血丝,看上去病得不轻,就算立刻蹬腿挺尸,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患者喝过水,稍微精神了些,转动漆黑的眼睛,目光在两位“医生”身上徘徊。

    “你们是……?”

    “我叫安托万,这是我的同伴朱利亚诺,我们略懂些医术。那些士……我是说,那帮强盗让我们下来治疗您。”

    患者牵扯嘴唇,露出一个虚弱而讽刺的微笑:“强盗……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强盗……”

    ……这个他们早就知道了,但为了不暴露自己,两人故意装出听不懂的样子。

    “您怎么称呼?”

    “扬尼斯·米佐普洛斯。”

    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太像罗尔冉人,扬尼斯说的虽是罗尔冉语,口音却很奇怪,颇有些约德人的味道。朱利亚诺忆起“强盗”和行商格吕莫都曾提到过一位“学者”,“强盗”说学者快不行了,行商说学者被关在其他地方。难道他们所指的就是扬尼斯?

    “您是来自阿刻敦大学的学者?”朱利亚诺问。

    “不错……”扬尼斯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朱利亚诺和安托万忧心忡忡地等待他平复。当扬尼斯移开手时,两人分明看见他的手指上沾着血迹。

    “您到底得了什么病?还是受伤了?我们虽然医术不精,但多少能帮您!”安托万急切地说。

    “没用的,来不及了……”扬尼斯作势要掀开身上的毯子,却虚弱地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完不成。朱利亚诺替他掀开毛毯,一股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

    学者左腿的裤子挽到大腿处,露出的下肢已然发黑溃烂,流出大量脓水。他苦笑着做了个手势,让朱利亚诺把毯子盖回去。

    “我的腿被毒蜘蛛咬伤,幸好是只幼蛛,毒性没有那么强,我才能勉强活到现在,否则早就一命呜呼了……”

    巨蜘蛛的毒性有多强,他们在上面已经见识过了。一想到那位沾上点毒液而惨死的士兵,朱利亚诺立刻不寒而栗。

    “这……这该怎么治?”安托万抓耳挠腮,“截肢行不行?我们村里有人被毒蛇咬伤,最后就截肢了。”

    “没用的,我……我自己知道……”扬尼斯每说一句话都要喘息一回,“毒性已经扩散到全身,就算截肢也治不好……我活不了多久了……”

    “别这么悲观!我们背您上去,肯定能找到医术高超的人救您!”

    扬尼斯望向石室入口:“那些士兵……在吗?”

    “他们被蜘蛛杀死了。”

    “呵,真是……真是报应……哈哈……”扬尼斯断断续续笑了几声,“这么说,这儿没人看管了?”

    “我想是的吧。”

    扬尼斯吃力地扭过头,指着石室另一侧的拱门:“可不可以带我……到那边去?那里有个平台,我想再看一眼……”

    学者看起来真的快不行了。朱利亚诺心里清楚,就算带他上去,他活下去的希望也相当渺茫。既然他的愿望就是到拱门那边的平台去,那么他们不如帮助他得偿所愿,让他开心一些。

    扬尼斯虚弱得根本无法走动,于是朱利亚诺和恩佐将毛毯做成一张简易担架,抬着学者走向拱门。

    一穿过拱门,两人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拱门后有个敞阔的平台,像是没有栏杆的阳台。站在平台上,目之所及是一片宽广得不可思议的地下空洞,仿佛整座舍维尼翁山被挖空了,他们穿过了漫长的地道和阶梯,终于抵达了这个深埋地下、不为人知的地方。

    空洞呈一个规整的圆形,六条肋柱沿洞壁拔地而起,在空洞顶部合为一体,每条肋柱上都流动着青蓝色的光芒,宛如六道巨型炼金术灯,照亮了整个空间。空洞中央散落着数不清的石砾,有些尚能看出建筑的形状。从坍圮的围墙可以辨认出,这儿曾是广场,那儿曾是街道。重重叠叠的房屋、街道和广场汇聚成一座雄伟的地下城市,其规模不输梵内萨城邦,建筑工艺之精巧则更胜一筹,美得惊心动魄,甚至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能造出这种壮丽城市的人,该有多强大,多恐怖?

    然而它被某种更强大、更恐怖的力量毁灭了。不再有高耸的塔楼、恢弘的庙宇和整洁的街道,只有一堆堆废墟瓦砾,昭示着曾经的辉煌。

    朱利亚诺和安托万将学者放在平台上。学者拼尽力气,勉强坐起来,心驰神往地望着地下城市的废墟。

    “就是它。”他柔声道,“我能死在这里,一辈子也算值了……”

    “这里是……是……”安托万结结巴巴,“是恩佐说过的地下矮人都市?”他惶恐地看着扬尼斯,希望渊博的学者能给出回答。

    学者点点头:“但它已经毁灭了。”

    “德·朗绍古子爵果然是来寻宝的!”朱利亚诺惊叹。

    “你们知道子爵?”扬尼斯问。

    安托万正义凛然:“对啊!不瞒您说,我们其实是来阻止他的!他为了夺取地下宝藏而不择手段,我们决不能放任他逍遥法外!”

    “地下……宝藏?”扬尼斯一愣,接着一边干咳一边笑了起来,“哈哈……你们搞错了……这里根本……咳咳,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藏……”

    “什么?没有宝藏?”安托万瞠目结舌,“您是说,德·朗绍古子爵费劲千辛万苦,结果劳而无功?”

    “当然不是,你们误会了……德·朗绍古怎么可能单纯为了金银珠宝而如此大费周章……他所希求的是更珍贵、更强大的东西……只要得到它,别说是富甲天下,他甚至能变成整片大地的主宰……”

    朱利亚诺和恩佐屏住了呼吸。

    学着望向庞大的地下空洞。

    “龙,”他哑着嗓子说,“他是来找龙的。”

    第27章 舍维尼翁

    德·朗绍古子爵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头黑发剪得很短,打理整整齐齐的胡子下藏着微笑。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正是在许多统治者身上常见的。手上戴着几枚戒指,却唯独没有婚戒,不知是刻意取下来了,还是尚未婚配(以他的年纪和地位来说,颇为罕见)。

    比起一位野心勃勃的贵族,他看上去更像位威严的骑士或者负责传道的祭司。倘若在别的地方见到他,刺客定然不会产生与之为敌的念头。

    他和吟游诗人被士兵蒙上眼睛,押往子爵所在之处。蒙眼的布取下后,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同子爵共处一室了。

    子爵坐在一张长形石餐桌的末端,桌上放着一盘野果,几块乳酪,还有一瓶酒。餐桌后头的墙壁雕刻成一座神龛,上面供奉着背对背的两尊神像,一黑一白。神像是远古时代就供奉在此处,而不是子爵带来的,因为上面落满灰尘,结着蛛网,从未有人想过要打扫它们。刺客信仰古神,他认出那两尊神像正是在北方很受景仰的黑白双子女神——不朽与重生之神。黑神的外形是一位丰腴的少妇,白神则是一名瘦削女孩。

    “两位客人为何一直盯着神像看?”德·朗绍古子爵抬起眉毛,“比起我这个活生生的主人,两位对冷冰冰的雕像更感兴趣?”

    刺客与吟游诗人站在长桌的另一端,双手缚在背后,左右各站立一名灰衣士兵。

    “我信奉古神。”刺客没什么好隐瞒的,反正是事实。

    “这位吟游诗人也是吗?”

    诗人好奇地凝视子爵:“不,我只是很惊讶,您所在的地方居然会有古神的雕像。您应该不信这个吧?”

    德·朗绍古笑了:“我发现此地之时,雕像就已经在这儿了,我也懒得换掉。”

    诗人“啊”了一声,像是确信了什么似的。“这里原本是古代矮人族建立的堡垒,供奉着双子女神的神像也不稀奇。远古时候,不论地上世界还是地下世界,双子女神都是最受尊崇的神。白色女神摩利耶是不朽之神,司掌一切永恒不变的事物。地下世界的矮人族热爱建筑和雕刻,相信艺术与美正是永恒不朽的。黑色女神莎茵萝是死与重生、生命轮回之神,象征万物必将出生和死亡,然后再度重生,是丰收、生育和守护死者的神。地上世界的精灵族相信生命的旅程没有终点,而是以不同的形式一轮又一轮不断转换。后来龙族降临,征服大地,古神的信仰衰微了,也不再有人记得祂们,直到‘信仰复兴’……”

    德·朗绍古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传教般的长篇大论。“我请两位来,可不是为了听故事。我的部下告诉我,您知道我的目的?”

    诗人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叙述被打断而恼火。他淡定地回答了子爵的问题:“是的。”

    子爵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一手撑着大腿,另一手搔着自己的胡子。“不妨说说?”

    “起初我以为您的目标是深埋地下的矮人国宝藏。据说古代族民乘‘黑鹤之舟’撤离时,许多带不走的财宝便丢在了地底都城内。但那说到底只是野史轶闻罢了。除非有确凿无误的证据,否则您不至于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如此大动干戈。您一定有别的目标。直到我听说这座山的名字……”

    诗人仰起头,好像回忆起了什么,“‘舍维尼翁’。在古代帝国语里,它的意思是‘龙眠之地’。这里的地底都市曾被巨龙摧毁,然后为其所占。漫长的岁月中,那头龙沉睡于此,等待苏醒之日到来。”

    即使是胡子也藏不住德·朗绍古的笑意了。

    刺客震惊地瞪着诗人。他一直以为子爵的目的是地下宝藏,可从没想到过这点!吟游诗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而且一路上秘而不宣?

    诗人说:“我猜,那头龙应该就是传说中辅佐奥玛兰和达理安两位皇帝,为其加冕至尊之冠的‘龙神’——雷什塔尼吧?”

    德·朗绍古子爵情不自禁地鼓起掌。“真令我刮目相看。您仅凭一个地名就推断出这么多信息吗?”

    “当然不是。我曾去过您的领地,在庞托城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您的母亲是从邻国慕卡尼亚远嫁而来的女贵族。第二皇朝末代皇帝宣布退位后,帝国分崩离析,每个领地都宣布独立,形成许许多多的小国。由于‘信仰复兴’的影响,大多数国家改信了古神,其中唯独慕卡尼亚仍坚守龙神信仰,因为在慕卡尼亚还是大公国的时候,当时的理夏德大公迎娶了第二皇朝的末代公主,由此自称帝国正统继承人。令堂既然是慕卡尼亚人,那么将自己的宗教信仰传给儿子,也在情理之中。”

    “我的确信奉龙神,但信什么宗教和我来舍维尼翁山的目的,有关联吗?”

    “我已经说过了,舍维尼翁是龙神沉睡的地方。您真正的目的就是唤醒睡龙。”

    诗人银色的双眼死死盯着德·朗绍古子爵,一字一顿地说:“因为龙神教中传闻:龙神会赐予适格者无上的力量。您的野心可不小啊,居伊·德·朗绍古,不满足于子爵的地位,竟想成为‘居伊大帝’?”

    “龙?!”安托万惊叫,“你是说古时候的龙神?龙真的存在?”

    扬尼斯又剧烈咳嗽起来。朱利亚诺担忧地为他拍背顺气。待发作过去,扬尼斯喘着气,嘶哑地说:“当然存在。我就是专门研究龙族的学者。我曾经……曾经发表过好几篇论文,论证龙是存在的。但和大多数人的观念不同,我认为龙并非神祇,而是一种高等智慧生物,就像……咳咳咳……”他咳了几声,擦去嘴角的鲜血,胸膛剧烈起伏,“就像某种怪兽。龙族仅仅是一种奇妙的生物而已。它们强壮、美丽,能飞翔,还拥有非凡的力量。人类中的巫师、炼金术士可以操纵元素与魔法,龙族也能,而且比人类更加强大和娴熟。但它们并不是高不可攀的神灵……”

    他停下来喘息了片刻,继续说道:“我研究过历史,还搜集了许多民间传奇,我认为所谓‘龙神’是蒙昧的古人将非凡的龙族神化后的结果。对于古人来说,强大的巨龙岂不正像神明一样可敬可畏吗?又或许,‘龙神’是统治者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刻意编造的神话,传说奥玛兰大帝和达理安大帝都曾受过龙神雷什塔尼的帮助,这是不是统治者的一种手段呢?为了寻找真相,我离开阿刻敦,来到罗尔冉。我的目的地就是这座山……舍维尼翁,在古语中的意思是‘龙眠之地’,我认为这里就是巨龙雷什塔尼沉睡的地方。我要找到它,以佐证我的观点。不巧的是,我竟然遇上了德·朗绍古一伙人。”

    他的身体摇晃起来,再也撑不住了。朱利亚诺扶他躺下。瘦弱的学者瑟瑟发抖,原本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红色,情绪很是激动。

    “他们把您抓来这儿?”安托万问。

    学者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他们杀死了我的向导和护卫,我不得不就范……”

    “德·朗绍古子爵为什么要找龙?……肯定不是为了学术研究。”

    扬尼斯轻蔑一笑:“他野心勃勃,想当皇帝想得发了疯,居然妄图求助‘龙神’……咳咳……你们知道吗,他相信只要得到龙神的认可,就能获得征服世界的力量。他把我关在这下面,让我为他寻找‘龙神’的踪迹。我劝他放弃,但他不肯。最后他觉得雷什塔尼是神祇还是怪兽都无所谓。如果是神祇,他就从祂那里求得神力;如果是怪兽,他就驯服它,让它做自己的爪牙,为他征服世界。真是……真是痴心妄想……”

    朱利亚诺不安地揪着自己的衣角。假如子爵的目的是寻宝,那还容易理解。但他居然是为了找龙?简直是天方夜谭!在他看来,子爵根本是疯了!

    “但你们并没有找到,对吧?”他问,“龙根本就不存在?”

    学者白了他一眼,“当然存在!你看……看这座地底都市……”他偏过头,望向巨大空洞中的废墟,“这里曾是矮人族的城市,却被摧毁了……谁能做到这一点?谁有这种伟力?只有巨龙。它占据了这座废墟,将其作为自己的巢窟。我还找到了其他证据……”

    他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那些巨型毒蜘蛛……它们不是普通蜘蛛,而是‘蛛卫’,一种和龙族关系密切的生物,甚至可以说……受到龙族的支配。巨龙沉睡时,蛛卫会在它周围结网,保护它不受入侵者打扰,而那些胆大包天的入侵者就是蛛卫的奖赏与美餐。这里既然有蛛卫,说明就有龙……至少曾经有龙。蛛卫数量不多,说明龙已经离开了,或者藏匿起来了。我要是能……能下到废墟里,找到更多的证据,或许就能……解开巨龙去向之谜……”

    学者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这次的发作比以往更长久。他捂住嘴唇,指缝间却流出鲜血。有那么一会儿,朱利亚诺觉得学者可能会就这么死去。但他最终还是平复下来了。

    “我被……毒蜘蛛咬伤,活不了多久了,好可惜,都已经到达这个地方了……”他说着,一滴不甘的泪水滑过眼角。朱利亚诺忍不住为他心酸。他是个一心只想做学问的学者,为何必须遭受如此折磨呢?

    “我有个愿望……有个……遗愿……”扬尼斯咬着牙,吐出那个可怕的字眼,“能否拜托你们……”

    安托万早已热泪盈眶。“请说吧,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替您实现!”

    “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笔记……请帮我拿来……”

    安托万旋风般的取来笔记,交给扬尼斯确认。

    “没错,就是它……”学者摸了摸笔记,万般珍重地把它放回安托万手里,“我有个妹妹,名叫康斯坦齐娅,也在阿刻敦大学研修……她和我一样,同是研究龙族的学者……拜托您,将我的研究笔记交给她……”

    “我一定亲自交到康斯坦齐娅小姐手上!”安托万涕泗横流。

    “那就……那就好……我相信您……”扬尼斯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死后,请把我的尸体……留在这儿……这个地方……我都已经……好想亲眼看看……”

    后面的话语变成模糊的呢喃,逐渐听不清了。朱利亚诺和安托万等了好一会,直到学者完全安静下来。

    太安静了。这个人工开凿的庞大空洞,这座远古时代的都市遗迹,一切都寂静得可怕。宛如世界已然毁灭,苍莽天地间只余他们与世隔绝;宛如整条时间的长河冲尽了万物,唯剩这三个孤零零的人。他们正置身于磅礴的历史洪流中,一伸手就能触及那些被认为早已湮灭的传奇——不是从书本上读到的那些枯燥的只言片语,而是真实的历史。就在这一刻,朱利亚诺感觉自己变成了漫长历史的一部分,经由语言的力量同远古的世代相连。当初那些闯入古代神庙的难民是不是也有过同样的感触?当他们唤醒沉睡的精灵祭司,皈依古代众神的时候,取回失落的信仰时,是不是也曾感受过同样令人敬畏的静默?

    朱利亚诺伸手探了探扬尼斯的脉搏,然后闪电般缩回手。

    他什么都没探到。学者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第28章 寻龙者

    居伊·德·朗绍古子爵一动不动,只是微笑着坐在石椅上,仿佛吟游诗人刚刚指控的不是他,他只是个无关看客,正饶有兴味地观赏一出喜剧。

    “为什么不反驳?”吟游诗人问,“为什么你既不惊讶,也不恐慌?”

    子爵身体前倾:“你说的完全正确,我为何要反驳?我也并不奇怪有人能猜到我的真实目的。既然我会来舍维尼翁寻找龙神,那么世上有别人与我英雄所见略同,也很正常。”

    吟游诗人微微低下头,眼睛斜斜上挑,狠戾地瞪视德·朗绍古子爵,“你不可能成功。”

    “何以见得?”子爵充满自信地笑了笑,“我是理夏德大公的子孙,我的血统可以追溯到达理安大帝本人。当然,大帝起于草莽,血统对于英雄来说并不是很重要。但我有自信能够获得龙神的垂青。第二皇朝覆灭已超过一百六十年,现在正是新君王崛起的时候!我的表亲们忙于策划阴谋,已然忘记作为统治者的初衷。我和他们截然不同!我会比他们更加贤明地统治这片大地!”

    “在我看来,你和你的表亲们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些只会玩弄权谋的小人。”

    “你会看到区别的,吟游诗人。”子爵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黯淡的月光透过大厅的玻璃窗透进来,正好洒在他背后的女神像上。一瞬间,子爵的形象竟给人以神圣的感觉。

    “加入我。你会看到我和他们的区别。”子爵向他伸出手,“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不可能放任一个告密者活着走出这座大厅。要么加入我,要么死。”

    恩佐偏过脑袋看着雷希。意外的是,他竟然从诗人脸上看到了悲悯的神情。吟游诗人难过地垂下头,好像一个在葬礼上哀悼友人,却不敢过分表露出来的人。

    “你和他多么相似。”雷希低声说,“真叫我吃惊,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把你们的影像重叠起来了。”

    子爵没听清他的低语。“……你说什么?”

    雷希继续喃喃道:“你不可能获得雷什塔尼的垂青。因为一切都遵循无名之力的指引,一切早就在冥冥中注定,选择的时刻已经结束了。很遗憾,你并非候选者之一。”

    子爵脸色微变:“什么意思?无名之力?你知道什么?”

    “既然你信奉雷什塔尼,那你肯定知道,龙族不信古神,不信世上有超脱凡俗的‘神祇’,它们只相信宇宙中存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力量,冥冥中支配着万物的命运。你应该知道,那种无名的力量乃是独一无二的,所有的龙族蒙它恩赐,诞生时都肩负着独一无二的使命。为了完成各自的使命,巨龙间彼此厮杀,而古代的文明正式受到龙族内部战争波及而惨遭毁灭……”

    诗人说话的时候,眼珠快速一转,瞄了恩佐一眼。没有半句言语,但刺客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

    ——动手!

    那个眼神透出无限的杀意,像一枚冰锥刺穿刺客心底。恩佐没想到会从一名游荡四海、落拓潇洒的吟游诗人身上窥见这种杀意。他甚至从没想过这种杀意竟会出现在缄默者之外的人身上!

    ——没时间犹豫了!

    恩佐的双手戴着镣铐,左右还有侍卫监视,但这一切对他都构不成任何问题。对缄默者来说,世上不存在真正的束缚和牢笼。他们能把任何微不足道的物品变成脱困的工具。恩佐身上随时藏着一根铁丝,他手指轻轻一动,铁丝就从袖子里滑到手上,再几个简单的动作,镣铐应声而开,从他的手腕上滑下来。

    恩佐身边的侍卫听到了开锁的声音。经年累月的训练让他迅速做出反应。在镣铐落地之前,他的右手已经搭上了剑柄。但长剑只来得及拔出一半!恩佐修长的手指夹着铁丝,刺向侍卫的喉咙。那根细细的金属径直穿透了侍卫的咽喉。侍卫连想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丧命于这么一根小小的武器。

    刺客向他跨出一步,用自己的肩膀顶住侍卫瘫软的身体,拨开对方的右手,握住那柄才拔了一半的剑,将其全部抽出,借着抽剑的惯性,把长剑掷向另一名侍卫!

    恩佐与另一名侍卫之间还隔着一个诗人。长剑呼啸着飞向雷希。诗人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不慌不忙,身体向后一仰,轻松避过长剑。剑刃贴着他的脸飞了过去,削断了他的一缕头发,然后正中他身边的侍卫。

    雷希拂开他被削断的头发,看也不看那口吐鲜血的侍卫,反手拔出插在他身上的剑,抛给恩佐。刺客接过长剑,跳上长形石桌,如同一匹进攻猎物的孤狼,冲向德·朗绍古子爵!

    子爵跳起来,踢翻了石椅,狼狈地跌倒,却恰好躲过了刺客的一击。长剑落空,刺客轻巧地跃下石桌。子爵趁机爬起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来人!有刺客!来人呐!”

    他部下们的反应倒挺快。大门被人一脚踢开,一队士兵流水般涌入,手中兵器银光闪闪,还有几名弓兵,一进门就张弓搭箭,直指诗人和刺客。子爵见己方援兵已到,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的额发已被冷汗浸湿,一滴汗从发梢滴落,顺着他的脸颊流过上扬的嘴角,宛如一滴眼泪。

    他跪在地上,以翻倒的石椅为屏障,同刺客对峙。

    “我劝你束手就擒,小子!”子爵气喘吁吁,却依旧斗志昂扬,“现在投降,我还可大发慈悲,赏你一死,否则……我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眼见十几名士兵包围了雷希,自己又被好几支箭指着,恩佐不由地迟疑了。他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他应该悄悄接近子爵,趁其不备背后来上一刀,简单利落,而不是这样大张旗鼓地行刺。雷希把他的计划全部打乱了。他到底在筹谋什么?他是在帮忙还是在添乱?

    恩佐犹豫的当口,德·朗绍古子爵却已不愿再等。“放箭!”他下达完命令,立刻附身,防止自己被误伤。弓兵立即服从,飞箭离弦,发出破空的鸣响,掠起一阵疾风。雷希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白袍白发被疾风扬起,犹如沐浴着风雪。飞箭擦过他身侧,直射向恩佐。

    刺客学德·朗绍古子爵趴在地上,千钧一发之际,飞箭掠过他头顶,击中石桌后方的女神像。弓兵再次张弓搭箭。恩佐依靠弓弦绷紧的响声判断弓兵射箭的速度,计算自己是否有时间在他们两次放箭的间隙刺杀子爵。

    就在这时,女神像突然发出了石料崩裂的响声!

    或许是由于年久失修,或许是因为被弓箭击中,或者两个原因皆有,那尊黑色的神像竟在这一刻拦腰断裂!妇人形象的雕像上半身向前方倾倒,而她的下方正好是蹲在地上的德·朗绍古子爵!子爵完全没料到这等变故,呆呆地望着上空,月光将女神像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重。子爵漆黑的眼瞳中倒影出神像慈悲雍容的面孔。

    ——轰!

    神像砸在子爵身上,激起浪涛般的尘埃。恩佐以手臂护住脸孔,不慎吸入些许浮沉,咳呛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支起膝盖。他身上落满碎石和尘埃,却奇迹般的毫发无损。神像横在地上,断裂成好几块碎片,其中最大的一块碎片下露出子爵的两条腿。血迹混着脑浆从石块下流出。任何人见了这幅惨象都明白,子爵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了。

    “发生……发生了什么事?”

    “神像把大人砸死了!”

    “胡说!大人有龙神护佑,怎么可能会死!”

    士兵们被眼前一幕惊呆,面面相觑,莫衷一是,一时间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查探。那名纤细的吟游诗人仿佛某种绝天隔海的屏障,让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一定是神罚……”有个微弱的声音自队伍中响起,“大人不信古神,亵渎古迹,遭到神罚了!”

    说话的士兵立刻被同伴揪了出来。他是个年轻人,大概还不满二十岁,脸上长满雀斑。

    “胡扯八道!什么神罚!简直妖言惑众!”

    “古神是异族的伪神,唯有龙神才是真神!”

    年轻士兵瑟瑟发抖,看起来快尿裤子了。“那是古神的神像啊!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倒了呢?一定是诸神降下的惩罚!”他抱住脑袋,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嘴里喊着旁人听不懂的祈祷语,冲出大厅。没跑几步,他背后便中了一箭,踉踉跄跄地倒下。

    一名弓兵冷着脸放下手中的弓。

    “愣着干什么!杀了那两个刺客,营救大人!”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周围的士兵重整队形,准备围攻雷希和恩佐。但是瞎子也能看出,队伍中有些人脸色明显不对,仿佛在畏惧着什么,持剑的手颤抖不已,如同斗志全丧。

    厅堂中,倒塌的黑色女神像依旧面带宽容和善的微笑,而仍然屹立的白色神像冷若冰霜,淡漠地俯瞰着人类之间的斗争。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介绍一下本文的历史背景:

    最初世界上有精灵族和矮人族,分别在地上和地下建立辉煌的文明。他们信仰的神是众多对立的双子神,比如“真实与虚饰之神”、“不朽与重生之神”、“存在与意义之神”。当时人类还是某个南方小岛上的不开化野蛮人。这个时代被称作“古神纪元”。

    后来龙族从另一块大陆迁徙而来。龙族不相信世上有神,但相信宇宙中存在着一种无名的力量,冥冥中支配着万物的命运,所有的龙诞生于世都肩负独一无二的使命。为了完成各自的使命,龙族内部爆发了战争。它们的战争摧毁了精灵族和矮人族的国度。精灵和矮人向诸神求助,于是诸神派来能飞行的船只(黑鹤之舟),接走了他们。有一小部分人没来得及上飞船,就选择在神庙中沉睡。

    龙族因为战争死伤惨重,最后只剩个位数了。活下来的龙彼此约定不再自相残杀,然后沉睡的沉睡,飞走的飞走。这时人类生产力进步了,制造出船只,从小岛航行到了大陆,建立众多林立的小国。其中有一个小国的王子名叫奥玛兰,他立志一统天下。巨龙“雷什塔尼”欣赏他的决心,化身为人类女子来到他身边,帮助他完成完成愿望。奥玛兰称帝,建立第一皇朝,尊雷什塔尼为“龙神”。这个时代被称作“龙皇纪元”。

    奥玛兰创立的帝国在一千二百年后分崩离析。这时民间出现了一位少年英雄,名叫达理安(还记不记得吟游诗人唱的那首歌),他立志拯救世界。巨龙“雷什塔尼”欣赏他的决心,化身为人类女子来到他身边,帮助他统一各国,登基称帝。但后来因为不明原因,达理安大帝禁止留下任何关于“雷什塔尼”的书面记录。所有关于“雷什塔尼”的信息都是民间口口相传的。

    达理安创立的帝国延续了八百年。皇朝末期,皇权衰微,各个诸侯国征战不断,民不聊生。一群躲避战乱的难民无意中闯入远古时代的精灵族神庙,唤醒了沉睡的精灵祭司(没来得及上飞船的可怜人),在祭司的教导下皈依古神。这群难民离开神庙后,将古神信仰带到世界各地。后来末代皇帝退位,帝国终结,古神信仰全面复兴。这个时代被称作“复兴纪元”。

    《缄默绅士的法则》故事发生在“复兴纪元”的一百六十多年。《群星与海港之诗》也是同个背景,但故事的发生时间更迟一些。

    第29章 蜘蛛

    “好像有点不对劲……”

    安托万钻进子爵一伙人挖出的地道,对从里面探出脑袋的朱利亚诺说:“守卫人数好像变少了……”

    他们安置了学者的遗体,带着从死去士兵身上缴获的武器,返回上层关押人质的石室。中途没有碰见巨蜘蛛,也没遇上其他士兵,一路安全返回。现在他们正潜伏在那块封住通道的石板边,商量该怎么偷袭守卫,解救人质。

    从石板到石室门口是一条笔直的倾斜通道,每隔一段都有炼金灯球照亮,偷袭太困难了。幸好他们所在的位置刚巧位于坡道末端,不会被守卫看见,当然了,他们也看不见守卫。安托万自告奋勇,潜过去查探,没一会儿就跑了回来。

    “只剩下两个人了。”安托万竖起两根手指,诡秘地说,“我记得咱们离开时,还有好多个人守着呢。”

    “会不会正好是换班的时候?”

    “有可能。我们干脆趁这机会杀上去吧!”

    朱利亚诺想了想,觉得这机会再好不过了。对手是两个人,他们也是两个人,就算不偷袭,而是光明正大地战斗,他们也不见得会输。干掉那两个守卫,他们就能向外探索,同恩佐、雷希他们会合,或是在石室中布下陷阱,等换班的守卫一到,来个瓮中捉鳖。

    “说得对,我们走!”朱利亚诺爬出地道,拂去头发上的泥块尘土。安托万自信满满,看上去迫不及待大显身手,没等朱利亚诺准备好,就拔出长剑,高高举起,风驰电掣地冲向那两个守卫。

    朱利亚诺根本来不及制止他!就这么直接冲过去,太乱来了!但是仔细一想,似乎也没别的好方法,只能速战速决了。

    他拔剑跟在安托万身后。通道中没有任何障碍物,少年剑客冲锋的动静又那么大,他们立刻就被发现了。不知是安托万气势逼人,还是敌人缺乏经验,两名守卫竟然吓得呆立当场,动也不动,错过了阻挡安托万的最好时机。眨眼间,少年剑客便以极快速度飞奔至他们面前,双手握住剑柄,奋力挥出。一名守卫出剑格挡,却不敌安托万的力量和他冲锋的惯性,佩剑竟被击落!安托万停不下来,冲过他身边好一段才慢慢减速。

    另一名守卫连忙摆出保护同伴的架势,但朱利亚诺随后便到。两剑相撞,冲击力震得朱利亚诺手腕发麻。那名守卫看起来比他好不到哪去。年轻的刺客学徒咬紧牙关,接连几次挥砍,令守卫应接不暇。安托万这时终于回头,他的对手也捡回了长剑。两人武器相撞,抵到护手处,互相比拼力气,脚下步履腾挪,调换了位置。安托万背后撞上个人,他侧过头余光一瞄,才发现是朱利亚诺。后者向他点点头,两人背靠着背,剑锋对外,以惊人的默契轮换同两个对手交锋。难以想象这两名只有一次共同御敌经验的年轻人居然会有如此绵密的配合,不知情者恐怕还会以为他们曾搭配训练过很久呢!

    朱利亚诺荡开袭来的攻击,对手来不及回防,胸口露出巨大破绽。刺客学徒没有任何犹豫,一剑刺出,“噗嗤”一声,长剑没入守卫胸口,依照恩佐的教导,这一击避开了所有的肋骨,正中要害,穿透守卫的身体。

    温热的血液顺着剑锋淌到朱利亚诺手上,让他吃了一惊。他连忙抽回剑,带出更多的血液。守卫双目圆瞪,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胸前的血洞,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接着身体一歪,瘫倒在朱利亚诺脚下。

    刺客学徒浑身发抖,他手上的血还是热的,心里却有一股股寒气往外冒。他杀人了。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对手是德·朗绍古子爵手下的卫兵。此时他才发现,这个死在自己剑下的人还很年轻,像他一样年轻,或许才当兵没多久,就这么死在了远离家乡的地下遗迹中,死在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敌人手上。朱利亚诺从未想过,夺取一条生命是这么简单的事,只需要一招简简单单的出剑动作,一个活生生的人便从出生走向了死亡,迎来一生中唯一的真实。

    这就是杀人的感觉。

    他浑身发冷。恩佐是怎么做到杀了那么多人还面不改色的?是不是像他一样,习惯了杀戮,就再也不会觉得恐怖了?

    他来不及思考更多,或许恩佐能解答他的疑惑,但不是现在。另一个对手还活着,正与安托万颤抖,不过受到同伴阵亡的打击,动作明显迟滞了许多。几个回合过去,那守卫干脆丢下长剑,双手抱头,作投降状。

    “别杀我!饶命啊!”他哀嚎道,“我只是遵从大人的命令!我也要养家糊口啊!我才刚结婚,请别让我老婆当寡妇!我还不想死,饶了我吧!”

    见他一副可怜样,安托万犹豫了。朱利亚诺上前将卫兵的武器踢到一旁,防止他投降是假,趁机反扑是真。卫兵看上去吓破了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就差没尿裤子了。安托万用剑锋抵着他的喉咙,厉声问:“其他人呢?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我我……我也不清楚……刚才传令兵过来说上面出事了,亟需支援,所以大部分人都调走了,只剩我们两人看守人质。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情呀!”

    朱利亚诺碰了碰安托万的手臂,悄声对他说:“肯定是恩佐和雷希,他们在上面搞出了大动静。”

    “我们该怎么办?上去帮忙?可是……人质怎么办?放走吗?”

    “现在外面的情况还不明朗,贸然放人质出去,大家也不一定能全部逃走。万一遇上更多士兵呢?”

    “那么就让人质先待在这儿,等上头安全了,再放走他们。我先通知大家一声,让他们安心。”

    朱利亚诺点点头。安托万转向投降的士兵,疾言厉色道:“快说!开门的钥匙在哪儿!”

    卫兵哆哆嗦嗦地交出钥匙。石室大门由一道沉重的门闩阻挡,钥匙用来开启一个升起门闩的机关,想必是古人设计的。安托万将钥匙塞进前的一个立柱中,伴随着石头移动的隆隆闷响,门闩在机关庞大的力量下缓缓升起。想不到过了几千年,遗迹中的机关依旧运转如常,古代族民的智慧与技术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朱利亚诺押着那名卫兵进入石室。上次进入这个房间时,朱利亚诺还是囚徒,现在作囚徒的却是原本押送他的人。这种身份互换让年轻学徒差点笑出来。被囚石室中的人质们见到朱利亚诺和安托万神气活现地返回,全都惊呆了,有些人拼命揉眼睛,大概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安托万简单将当下的状况解释给众人听,请大家稍安勿躁,他们先去外面探明情况,一确定安全,就回来帮助大家逃离。

    人质们眼见自己即将自由,灰暗的脸孔上无不显示出欢欣的色彩。朱利亚诺找了条绳子,捆起那个投降的守卫,交给石室众人“看管”。人质们这些日子在子爵一伙人手下没少受苦,这个守卫将会受到怎样的待遇,不言自明。

    安抚好众人,朱利亚诺和安托万准备离开,忽然,有个人从墙角站了起来,仿佛石室中升起的一片暗影。

    “您说外面现在很危险,是真的吗……?”那人幽幽地问。朱利亚诺认出他正是先前那个愿意付赎金,恳求卫兵释放他,却被一脚踢开的商人。

    “当然。其他士兵都在上面,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清楚。您别着急,先等一等,我们确认安全后会立刻返回的。”

    商人双眼发红:“我等不了!我现在就要出去!”

    安托万作势拦他:“别走!您一个人太危险了!”

    “我一个人才安全!没人会注意到我!”

    商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安托万,冲向石室大门。朱利亚诺向他扑过去,却挨了他迎面一肘,险些被打出鼻血。

    “滚开!妈的,别挡我路!”

    商人一面咒骂,一面飞奔出门,跑进正对石室大门的那条通道。朱利亚诺捂着疼痛的鼻子追上去。还没追出十分之一轮,前方便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呃啊——!”

    朱利亚诺大惊失色。惨叫正是商人发出的。他又前进几步,有个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他脚下,后面拖曳着一条长长的深色痕迹。

    那是商人的头颅。

    一队士兵沿着通道迅速推进,个个形容狼狈,像刚吃了一场败仗,正急着从战场上撤退。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恩佐武艺高超,雷希深不可测,但仅凭他们两人,不可能对抗子爵手下所有的卫兵吧?

    “人质跑了!”队伍中有人喊道,“杀了他们!我们以囚牢为据点,不信干不掉那群恶心玩意!”

    朱利亚诺转身就跑。

    安托万和几名人质守在石门口,拼命朝朱利亚诺挥手。

    “快!朱利亚诺!快!”安托万心急如焚。只要朱利亚诺一进门,他们便立刻关门,抵挡士兵的进攻。真该死,难道被俘的守卫说了谎?否则大队人马为何去而复返?

    朱利亚诺已经跑到了纵向通道与横向通道的交汇处,安托万正欲催促,忽然,左右通道中传来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窸窣声。他们曾听过这声音一次,那是八条长满茸毛的长腿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只不过这次不止八条腿,而是成千上万的……不计其数的巨型蜘蛛如同奔涌的黑色潮水,自左右两个方向逼近!

    怎么会有这么多蜘蛛!朱利亚诺怛然失色。对付一只剧毒巨蜘蛛就足够吃力了,他们不可能对抗一支蜘蛛大军,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到石门后,等待蜘蛛退去。可它们是一群怪物,不能以常理揣度,天知道它们何时才会乖乖离开!

    时间不足细想。朱利亚诺向前奋力一跃,翻滚进门,安托万和其他人同时施力,试图关上石门。然而怪物速度更快!一只巨蜘蛛挤进门,八条剃刀般的长腿敏捷得不可思议。朱利亚诺下意识地拔剑,却惊觉方才狂奔时剑带竟然松脱,长剑丢在外边了!

    巨蜘蛛直奔那名被捆起来的守卫,两条前腿抓住他的身体。守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绝望地用双腿蹬向蜘蛛。蜘蛛张开大嘴,一口吞下他的腿,叼着他的身体向后退去。守卫的上半身拖在地上。他尖叫不止,双手在地上狂乱地抓着,希望抓住什么东西,救他脱离怪物之口。

    蜘蛛就这么拖着他退出石室。地上只留下守卫的指甲片和一道道血痕。石室之外,蜘蛛淹没了那队士兵,如同暴风雨中墨水般的大海吞没一条孤零零的船。安托万、朱利亚诺和众多俘虏呆呆地望着它们涌进纵向通道,涌去上面。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移动,没有一个人记得关门。

    没有一只蜘蛛再次闯进来。

    第30章 下一件委托

    过了不知多久,安托万第一个回过神来。

    “我们……要不要上去看看?”

    格吕莫先生叫道:“你疯了?你没看见那蜘蛛有多恐怖吗?”

    少年剑客抓了抓头发:“可是它们好像不想伤害我们,您瞧,它们只攻击士兵,对我们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我同意。”朱利亚诺难得支持一回安托万,“我们还有两位同伴在上面。我们必须确认他们的安全。”

    “就我们俩上去,格吕莫先生,您和其他人待在这儿,关好石门,千万别出去!”

    不用他提醒,石室中的俘虏无一人欲跟随他们,那名士兵的惨状仍历历在目,大家才不愿步他的后尘。方才他们还期盼获得自由,然而自由真的来了,他们却又宁愿画地为牢。

    安托万和朱利亚诺关上石门,沿着纵向通道上行。蜘蛛已全数涌到地表,所以通道中空空荡荡,一路上都是血迹和零碎肉块,士兵们被蜘蛛大卸八块,几乎看不出人形。走到一半,安托万扶着墙又默默吐了。等他清空肠胃,他们才继续前进。

    通道尽头连着一段阶梯。两人不由加快脚步,急不可待地跑完最后一段路程。他们从一处雕刻在山体上的拱门返回地表。来的时候他们被蒙上了眼睛,现在才一睹这座遗迹地上部分的真容。遗迹依山而筑,坡度平缓的地方铺了大理石,形成一座小广场,四周的山体上巧妙地建有箭塔碉楼,同山峰岩石融为一体。广场周围零星散落着许多低矮房屋,被德·朗绍古子爵征用作为卫队的戍所。拱门正对着一座宏伟的石质建筑,像是会堂或者神庙。

    东方天色朦胧,快到日出时分。微亮的天光令他们看清了地上的场面:其凄惨程度比地下更甚。没有蜘蛛,但随处可见残肢断臂,浓烈的血腥味简直熏得人嗅觉都要失灵了。血迹浸染了脚下的大理石,从那座宏伟的石质建筑一路延伸到拱门,像一个顽童肆性随意地在画布上抹了一把颜料。仅凭这幅光景就能明白,地表上不剩一个活口。

    安托万已经吐不出什么了,朱利亚诺虽然也觉得胃里一阵翻搅,但心中的惶恐更让他难受。所有人都死了,被巨蜘蛛撕成碎片,那么恩佐呢?雷希呢?他们也成为怪物的牺牲品了吗?他怎么敢……怎么敢就这么死在怪物手里!

    “快看!”安托万忽然喊道。

    两个人影出现在宏伟建筑的门口,其中一个白得刺眼,正是白衣白发的吟游诗人雷希。被他一衬托,他身边那人显得不起眼了,但朱利亚诺一下便认出那是恩佐。

    一线金红的阳光跳出群山之巅,洒在杀戮过后的广场上,同时也照亮了恩佐耀眼的金发。他们被子爵一党俘虏之时尚是黄昏,现在已是翌日拂晓。难以想象,一夜之间他们竟然经历了那么多惊险与危机。

    朱利亚诺朝恩佐走去,步行变成小跑,小跑变成飞奔,他穿过血腥的广场,奔向那座宏伟建筑下的恩佐,然而到了刺客跟前,他却猛地刹住脚步,在距离刺客还有两三步的地方停下了。

    他伸出手,想摸摸恩佐的脸颊,确定他是真人,而不是自己一时激动产生的幻觉,可背后安托万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朱利亚诺羞赧地放下手。

    “你……你没事……”

    安托万扶着膝盖:“朱利亚诺!你……你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恩佐诧异地望着他们:“你们怎么出来了?”

    “这……说来话长……你们呢?德·朗绍古子爵怎么样?还有那些蜘蛛!你们看见蜘蛛了吗!”一连串疑问像连发弩箭一样从安托万嘴里射出来。

    恩佐说:“子爵死了,他的那群手下也是,可能有一两个人侥幸逃走,不过成不了气候。我们与子爵的手下对峙时,蜘蛛突然出现,杀死了他们,然后就退去了,钻进地缝和地下通道,不知所踪。”

    “你们没受伤?”

    恩佐摇摇头:“没有。蜘蛛的目标似乎只是子爵一党,连我们的头发都没碰。你们呢?怎么逃出来的?”

    朱利亚诺将他们被带到地底的事简要说了一遍,雷希听后问道:“那名学者的遗体,你们怎么处置的?”

    “依照他的遗愿留在那个平台上了。”

    “带我去看看。”

    “可是……”

    朱利亚诺想说地下可能盘踞着巨蜘蛛,十分危险,劝说诗人不要冒险,但恩佐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

    “我陪您去地底。”刺客对吟游诗人说。接着他转向两位年轻人:“你们两个去把石室里的俘虏放出来。子爵从他们手中掠来的财物应该还剩一些,你们去找来,尽量物归原主。马厩里还有不少马匹,也分配给他们,让他们能尽快返乡。”

    “……好。”

    四人返回地下,朱利亚诺与安托万负责解救俘虏,恩佐和雷希进入侧向通道,钻进地道,前往地下遗迹。一路上风平浪静,既没遇到蜘蛛,也没碰上人类,安全抵达学者居住的石室。学者的遗体被安放在石室外的平台上,身上蒙着一张毛毯。

    恩佐在平台边缘驻步,倚在墙壁上,双手环抱胸前,一眼不发地望着诗人。雷希在学者的遗体旁单膝跪下,掀开蒙脸的毛毯。从恩佐的角度看不见学者的面孔。他觉得还是看不见为妙。

    雷希观察了学者一会儿,叹了口气。

    “你是追逐龙族脚步的探求者,却没能达成心愿。假如宇宙中真有支配万物命运的无名之力,它为何这样安排你的终末?假如天上真的居住着无所不能的神祇,祂们为何要如此玩弄凡人的生命?”

    他将毛毯盖回学者脸上:“真可惜,只差一步你就能亲眼看见……”

    恩佐听见这话,微微动容:“看见什么?”

    第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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