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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有匪君子 作者:十里沧浪

    第8节

    来的人是刘蒨。他虽然刚从外边回来,但身上只着禅衣,肩上还落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西境风寒露重,他久居边疆,也习惯了天寒地冻,所以不把现在这寒冷放在心上。

    “下雪了?”萧谨之瞥他一眼,依旧盯回自己的棋盘上。

    “恩,小雪。”刘蒨拍掉肩上雪粒,坐到他对面。

    “要下一盘棋?”

    “不。反正也下不过你。”刘蒨把身上外衣脱了,扔在一边。“烧着几个炉子?好热!”

    “各人有各人的棋局,下赢自己那盘便是赢家。”萧谨之把手中棋子磕在棋盘十字刻线交界处,抬首问道:“你那盘棋下的怎样了?”

    “没什么大波折,总之还在计划之内。”说到此事,刘蒨神色凝重许多。

    “昨天我收到王侃的回信。他帮我调查了北境军粮的倒卖情况,当然,他是个老狐狸,我不信他没有参与其中,但北境无人,只能依赖于他。北境情况如同咱们所料,克扣以及偷运出来的军粮被转交瑞江港口,再经由港口一路南下,买卖到这一条海路附近的各个岛屿。”

    “岛屿上的当地人一向以捕鱼为业,沿海附近各地民众也多有到岛上常驻谋生的。这些渔民缺少粮食,捕多了的鱼也卖不出去,他们便拿那些粮食在岛上与渔民以物换物。主要是换海产,若是在这条路上经常来往的大船,据说还能换到上好的珍珠之类。”

    “装满军粮的船,便在这些岛上换取贱价收来的海产,从南边港口进来,过运河直达长雁地区。因为这些船中,许多都是官船,运送来往自然比一般渔船要快,运来的海产也更加新鲜,所以坐地起价,能狠挣一笔。”

    萧谨之听到此处,微微皱眉。

    “王侃此人并非善类,倘若没有他允许,底下人从他手里偷不出那么多粮食。”

    “是了。”刘蒨赞同的叹口气,“不知道这些黑心钱里,有几成被这老东西抽走了。”

    “那有没有可能,他也干预了西境粮草运输呢?”萧谨之推测。

    前些天,发往西境的信件也有了回应。在西境暗访中,因为有冯家和陆家在那里,所以比北边顺利许多。

    回信上说,买来安抚被征粮的民众的粮食,很多都来自南边。他们军队偶或缺粮,也曾向南边买过粮草。粮草流通在朝国是大罪,但皇帝批给西境的粮食,总是有许多在路上就“折损”掉了。向皇帝讨要的话,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皇帝自然大怒。但是也不能看着手下的士兵们白白饿死,因此每年从南边高价买粮食也成了暗中进行的惯例。

    只是这些从南边买来的粮食,有几成是那些“路上折损的粮食”,有几成是原路从瑞江港口倒卖回来的呢?

    刘蒨想及此,不免更觉得心中悲伤。

    从前他在西境打仗时,总觉得士兵们用的兵器老旧、穿的衣衫单薄。当时他还以为是京都拨来的钱不够,现在才知道,大家是省着这些钱去买那些所谓的“高价粮”!

    国家如此,教百万热血将士如何报国?!

    “他不干预就见鬼了!”刘蒨心中恼怒,语气更加不善。“来信中倒是把自己搞的干干净净,恐怕捞的钱不比刘钰和襄王少!”

    “不过,他倒是真敢这么放放心心地把怎么个运粮倒卖法儿,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萧谨之有些疑惑。刚刚刘蒨跟他说的转运过程,只要是个人就能推测出北境大将王侃与这事脱不了干系,王侃也不傻,会这么容易的在信里和盘托出?

    “怎么可能?”刘蒨嗤笑道。“说起此事,多亏了宁瑜和我那死了的襄王叔叔。”

    刘钰之前答应过刘颐,告诉他只要承认那三条罪状,就可保恪王府的人不被处死。他倒是也履行了这条承诺,没把他们在狱中处死,而是流放到荆川去修水坝去了。

    荆川那地方,毒瘴遍地,更有猛兽出没,这般景况下,还要教皮鞭驱着修大堤。送到那里的外乡人,几乎就与死无异了。宁瑜一个弱质书生,当然扛不住那般地狱,刘蒨知道他是刘颐的挚友,便施以援手,叫他伪死,助他逃脱至江南家中。

    宁家是江南富庶的大户。既然历代从商,在江南也是有颇多门路的。江家感念刘蒨的救子之恩,再加上宁瑜忠义,所以表示愿意与刘蒨携手救出刘颐。

    而襄王虽然贪婪,在他以前的部下眼里,却是个肯分钱的主子,在他手下做事,油水极大。襄王死后,一切线路、关系都落到刘钰手中,分的钱一下子就少了,这便惹起襄王旧人的不快。就算之后刘钰主动示好,多给恩惠,但也总是心存芥蒂、难以释怀。

    刘蒨抓住这机会,以襄王之死是刘钰所为、杀刘颐只是替罪羔羊为由,挑拨两方势力的关系。他开出的条件不低,所以得以笼络他们。

    这样子谋划下来,先是宁家暗中四处收集消息,再加上襄王旧部故意泄露,所以才能把这几条运输线路摸得底儿清。

    仅凭一个王侃,哪里能成事?刘蒨之所以托他帮忙,只是为了显示自己并非把他视作敌人罢了,怎能不知你在防范于我?

    “那既然万事俱备,东风可来了?”萧谨之细细把事情想了一回儿,不免心中暗自赞叹其周全。

    “你说呢?”刘蒨挑眉,站起身,拿起一旁之前脱下的衣衫套在身上。

    “我去换件衣裳。这东风,马上就要进宫了。”

    微雪中,景仁宫前跪了十几人。

    来的人都是朝中担任要职的官员,有大司农,更有主仓谷事的仓曹、主钱币盐铁的金曹以及一众小官。黑压压的跪了一群,有铺天抢地的、也有涕泗交加的,甚是热闹。

    好。

    刘蒨眯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大帮子人,面色沉重的从他们身边走过,上了景仁宫前高高的台阶。

    最高级的那台阶上,也朝门直挺挺地跪着一人。

    是邹戟。

    刘蒨缓缓在他身边停下。

    “三曹正在里边论战,有望治罪。”

    邹戟口中的三曹,应当是主谋议事的议曹、主奏章事的奏曹以及主罪法事的决曹。这三位官吏都是正义凛然之辈,再加上刘钰干预军粮运送的罪证板上钉钉、证据确凿,任何狡辩都会站不住脚的。

    “刚刚陛下要把五王爷叫来质问,被三曹联名否决,建议他隔离此案,以便彻查案情。”邹戟目视前方,继续说道。

    “谢了。”

    “活该五王爷妄想拿我做刀,要杀害恪王,可惜伤了自己。”邹戟面色不改的说着:“况且我也是出身军队,不能任由兄弟们被那种人宰割。”

    刘蒨听闻此言,点点头。他伸出手拍几下邹戟的肩膀,赞道:

    “忠义之士。”

    邹戟看着他越过自己,走入那扇景仁宫的大门。

    他继续跪着,觉得膝盖由微微疼痛、到酸痛入骨、再到麻木无知,从天色明亮跪到满城华灯,终于看见那门中出来一个人。

    是赵常侍。赵常侍凑近他,小声说道:“圣旨出来了。五王爷……”

    邹戟一手撑地站起来,谁料在冰天雪地中,跪了这样长的时间,膝盖早已麻木无知。他一个踉跄,从台阶上滚了下去,直直滚下去五六阶。

    他扶着地站起来,觉得额头上好像破了皮,温热的血顺着面颊流下。他胡乱的用衣袖抹了一把脸,密密麻麻的雪粒扑在面颊上,使他觉得心中倏地一疼。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哥哥,在那场守卫赤霞谷的战役中担任运粮官的哥哥,好像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时候,因为粮草久等不来,为平众怒而无辜斩首的。

    他那偷偷把自己的份粮分给他的哥哥,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因为一个别人犯下的罪,再也没有走出过冰封三尺的赤霞谷。

    景仁宫外大雪翩飞,景仁宫内,气氛也如同寒冰一块。

    刘钰下狱了。

    爱子刘钰,是被他亲手书写的这份圣旨送入监牢的。

    皇帝刚放下笔,赵常侍便把那方大印递上来。他凝视赵常侍许久,终于叹口气,把那大印接过来,作势欲盖,却又悬在那圣旨之上,迟迟未决。

    他手中提着那大印看向屋内众人:几位大臣都一脸郑重的盯着他。他又看回自己眼前这一方墨迹上。

    这方墨迹,几乎判定刘钰的生死。

    他的手微微颤抖了几下,终于认命的落下。

    一个鲜红欲滴的印章。

    象征着这世界上无人能违抗的至高权利的印章。

    足以让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丧命的印章。

    他猛地站起来,把那轻飘飘的圣旨甩在下面不知哪位大臣的脸上。

    “啊?这下你们总满意了吧?!满意了吧?!”台下众臣皆是垂首不言。皇帝更是气急,一挥手臂,把眼前案几上的东西全扫落在地。

    墨汁溅在衣袖上,溅在案几上,溅在地上铺着的绣着长龙的精致毯子上。

    他突然泄了气一般,颓然地坐倒在身后一个不知什么的物件上。

    我有何错呢?当我有你的时候,母后不准,当我终于有了一个像你的儿子的时候,这些大臣们又不准。

    我愿意宠你,与母后何干?我要立谁为帝,又关这些人什么事?

    他恍惚中,听见赵常侍急急的唤着:“陛下!陛下……”

    生病了。

    生病吧。

    不是要立储?他们要管,就让他们急去吧。与我有什么干系……

    皇帝一闭眼,像个孩子一般,蜷缩着靠在软榻的边沿上。

    作者有话要说:  倒计时!还有四章哦~另外,到底要不要写番外呢……纠结g

    ( ̄3 ̄)╭?

    ☆、成王败寇

    大雪之后的朝都,洁白无瑕。

    刘蒨负手立在廷尉狱前,凝视着那门前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的狴犴。身后的车架安安静静的停着,轮下的车辙远远延伸在积雪中。

    少年墨染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轻盈的落在刘蒨身边。

    “王爷!人已经从后门送走了。”

    “恩。既然该走的人都离开京都了,那么从现在起,就由着他们在恪王府闹吧。视而不见便好。”刘蒨吩咐着,眼神却没有离开那狴犴的一对凶相毕露的铜铃大眼。过了半响,他伸出左手,轻轻揩落那落在眼珠上的积雪,左右打量了一番,转身迈向廷尉狱那扇阴冷的大门。

    “王爷,您真不去看大殿下一下?”墨染有些迟疑的问道。他知道刘蒨这般谋划,都是为了快快把重病的恪王接出牢狱,废了这么久功夫,难道真的不去看他一眼?

    “现在车架还没有走远,我……”墨染挠挠脑袋。

    “不了。”刘蒨抬脚迈进那大门前的高阶。“我怕见了他,便舍不得走完脚下这条路了。”

    “说了你也不懂。”刘蒨见墨染一脸茫然,好笑的拍拍他的脑袋。“好啦,别想了。咱们会会老五去。”

    也该和刘钰做个了断了。

    木栅栏之后的人,身着一身华贵的黑色常服,盘腿坐在牢房中的石板地上。他脊梁挺直,微阖双目,神态傲然。

    听到刘蒨的脚步声,他睁开那双秀丽的凤目,平静如水的看过来。对视片刻,两个人都会心一笑,仿若身处的不是传闻中易进难出的廷尉狱,而是觥筹交错的帝都盛宴。

    “五弟如此聪慧,想必已经知道我为何而来。”刘蒨这样说着,其实内心对刘钰敬佩非常。生死二字,说来容易,真正面临时,几乎没有人能真的安之若素,想不到这一向阴狠、狡诈的刘钰,居然能持之如常、面不改色。

    “自然,”刘钰勾唇一笑,“三哥在军中韬光养晦多年,又在朝宫势力纵横交错。我区区一个无才无德、困于京都的庶子,本就没有能笑到最后的奢望。况且,能勉力支持到现在,我已经极敬佩自己了。”

    “既然知道,何必非要争个鱼死网破。”刘蒨心中存有惋惜。他到得今天这地步,的确是靠自己没错,但刘钰能到今天这地步,也不仅仅是靠皇帝的宠爱。

    “老天没有给我的东西,我总得去争一下。不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而已。“刘钰浅淡回答。

    沉默良久。

    “临行前,五弟还有什么话要留下么?”

    “有。”刘钰微微蹙眉,“只是话比较长,三哥若不嫌弃监牢地上肮脏,可愿坐下一谈?”

    刘蒨爽快的应了声,一撩衣裳下摆,隔着木栏,盘坐在刘钰对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恳请三哥,不要举宁儿做皇帝。”

    刘蒨听闻此话后的惊愕面容,完完全全地落入刘钰眼底。他叹口气,苦笑道:“那联名上书、逼我下狱的奏章上,第一个名字不就是‘刘宁’二字?你之所以把他牵涉入这潭污水中,一,自然是为了逼我就范:被群臣控诉后,本有机会面圣洗白自己,但我若得生,则宁儿必会背上‘诬陷皇子’的罪名、难逃一死。我若不忍,便只能束手就擒,中了你的计谋。”

    “二,”刘钰的眼睛直直看入刘蒨眼底。“三哥或许并没有自己继位的打算,也不想立大哥为帝。如果我没有猜错,让刘宁站出来推垮我,其实是为了让他立威,为来日继承大统做准备吧?”

    想法被人拆穿,刘蒨反而大笑几声道:“是我低估了五弟。但做皇帝的是刘宁,五弟难道不该高兴?”

    “高兴什么?”刘钰惨笑一下。“你我在宫中斗了许多年,难道不知道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否则你怎不把皇位交到刘颐手中?”

    “只是我说宁儿不能当皇帝,还有另一个缘由:他不是父皇的亲子。”

    “想必你已经知道,他不是容美人的儿子,尤昭仪才是他的亲母。”看刘蒨皱眉点点头,他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他是尤昭仪和谁生的孩子,但曾听过一字半句,他父亲好像是宫廷中的一个侍卫。”

    “把他和容美人的孩子换掉,是我偷偷做的。尤昭仪未必不知道,但她大约也明白夺嫡之争艰苦非常,把宁儿换到容美人那里,反而能让他一生平平淡淡、长命百岁。”

    容美人的孩子,是刘钰一生中,杀掉的第一个人。多年来,他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面前水盆中,因被强按入水中而挣扎的婴儿。

    那时,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啊。

    “既然不是尤昭仪指使,你为何要换?”刘蒨听出疑点。

    “因为我恨她。”刘钰这句话说得极为平静。“我十岁那年,从冷宫中一个老嬷嬷那里偶然得知,我的母亲不是尤昭仪,而是从前一个姓文的宫女。”

    “那时,她两个亲如姊妹。直到父皇偶然宠幸了文氏,偶然生下了我。”

    “母亲地位极低,因此也没有载入妃嫔受恩的名册;皇帝也是一时兴起,所以他也很快忘了有这么个女人。本来我母子可以逍遥一生、相依为命,无奈她把这事情告诉了尤氏。”

    “具体怎样,那位老嬷嬷也说不清,大约是尤氏觉得这是求得荣华富贵的契机,便杀了我亲母,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说自己便是那时侍寝一夜的宫女。后来的事情,你便知道了,她本就天生丽质、美艳不可方物,终于抓住皇帝圣心,得了诸多恩宠。”

    “这借口荒诞极了,父皇多疑,怎么会信?”刘蒨发问。

    “是的,荒诞极了。”刘钰漫不经心地笑笑,“你还记得尤氏抱我去见皇帝的缘由吗?是因为她怀中的孩子不幸烧伤,实在无计可施,才放弃了独自一人把孩子养大的想法,而斗胆求皇帝施以援手的。”

    刘蒨突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是。我就是那孩子。那孩子,是被她亲手扔进火盆中,才烧的全身溃烂的。”

    刘钰不理会他错愕的神色,只是继续说下去。“我不得不依靠她,却也恨极了她。因此,当她生下宁儿,我便把他换到容美人宫中,只留给她一个‘早夭’的婴孩。”

    “没想到,时日飞逝,我越来越觉得,宁儿很像我。不,是很像我本来应该成为的样子。他身上,有我的影子,一个怯弱胆小、看人眼色的庶出皇子的样子。我渐渐看着他长大,就好像看着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所以,你让我杀他,无异于让我杀掉自己。”

    这番话,刘蒨其实没有听懂,但他突然觉得,没什么必要去问。

    “好。”他沉思半响,答应下来。“我不会推他为帝。”

    “还拜托三哥一事:为他找个平平淡淡的路,从此远离党争。”

    刘蒨依然答下来:“好。”接着沉默片刻又问道:“还有什么话说么?”

    “没了。”刘钰卸下重担一般,轻松的笑笑。刘蒨第一次发现,他笑起来,嘴角居然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他扶着地站起,居高临下的看向刘钰。

    “我说过要为刘颐报仇,便要言而有信。”

    说着他朝旁边示意了一下,刘钰便看到一个陌生的狱卒,端着放着酒樽的木盘放到他牢房外。刘蒨从木盘上取下酒樽,将它从木栅的缝隙中递过,搁在牢房内的地上。

    “据说这是你亲自琢磨出来的东西,认得它吗?”

    怎么不认识?这青黄色的色泽、和馥郁的香气,不是虫香酒是什么?这酒的确是他亲自调配的,犯人饮入此酒,身体骨肉,便会散发出和这酒一般浓郁的香气。这种香气极其为蚁类所喜,不过片刻便会聚集而来,啃皮蚀骨,使活生生的人,不出几个时辰,就变为残渣碎屑。

    若是论慢慢折磨的刑罚,这算得上是恐怖。

    “记得。”刘钰脸上笑容不减。

    “天黑之前,”刘蒨抬眼看看狭小的窗口投入的光线。“你不喝,这杯酒便会端到刘宁面前。”

    “放心。”刘钰起身,将那酒从地上拿起,轻嗅一下。“味道大约不错呢。”

    刘蒨凝视他眼睛半响,说了最后一句话,便掉头往廷尉狱外走去。

    “走好。”

    不知何时,今早停了的雪,又纷纷扬扬的挥洒起来。

    刘蒨围着一顶披风,走在积雪上,听着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大约是刘钰刚刚在牢中说的一席话,使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

    那时,他第一次见到冯皇后的两个孩子——刘颐和刘熙。

    当时的刘颐和刘熙,因为母亲是掌管六宫的皇后,所以耳濡目染地带着一股骄矜与傲气。一同读书的,还有许多京都大户家的子弟,但偏偏都极听从这俩人:刘熙公主鬼点子极多,也不像寻常姑娘家一般羞羞答答,能和一堆顽劣的男孩儿打成一片;而刘颐,那时就已经显露出谋略的天赋,是带着大家到处“做坏事”的孩子王。

    那时的刘蒨,却还只是个初入书院,与大家格格不入的小皇子。他母亲辜氏虽然得宠,但为人温柔贤淑,长居甘泉宫,也不大和后宫诸妃嫔来往,由此养成了刘蒨静默孤僻的性格。这性格,也使他即使有一个得宠的母妃,却不被皇帝所喜爱。

    或许正是由于自己的孤僻、寂寞,所以才羡慕刘颐那边的喧嚣、自在的吧?

    被人忽视的刘蒨,平生第一次如此关注一个人。

    看着他被父皇训斥之后颓丧的走出景仁宫;看着他从太皇太后那里不知道得了什么宝贝,在书院拿给众人看;看他骂骂咧咧的帮贪玩的刘熙公主抄书;看他因为带着一堆小少爷们欺负夫子而被罚跪;看着他在宫廷宴席上偷偷吐出不喜欢吃的菜叶……

    同样,他看着他因为冯皇后和刘熙公主的死而愤怒;看着他因为悲痛而莽撞行事,最后被诬陷有“杀父夺位”的念头而赶出京去;看他拖着因为用刑而残破的身躯坐上一路颠簸的马车;看他因为自己输入的一丝真气而面色好转些许;看他苦闷的待在偏僻的恪州;看他摔掉那封王的玉佩……

    他看着他从极高之位跌落,而后又在泥沼中努力振作起来。

    可惜的是,你为之努力、为之振作起来的因由,都是我骗你的。

    冯皇后和辜昭仪,的确是两颗无辜惨死的棋子,但我不忍心告诉你那操纵棋局的人是谁,我所能做的,只有从一个无心政事的寡言少年,长成一个心思深沉的三皇子,替你杀掉你想要杀掉的人。

    但是,对不起。就像刘钰说的一样,我不能把帝位给你。

    不是因为那个堪称宫闱丑事的原因,而是因为,你并不适合做一个皇帝:多年的远离朝政,已经使你不够心狠,也不够明智。把帝位给你,如同引火烧身。

    刘蒨仰头看着满天飘舞的雪花,长叹一口气。

    我死之后,你该去哪里?

    真是放心不下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超出原计划的一章……所以预计还得再来四章才能大结局呢~倒计时g~

    ☆、青槐惨死

    恪王府左院的围墙断了一截,露出参差不齐的碎砖。

    一个人影在墙外探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谨慎的爬上积雪的缺口、跳了进来,险险地落在墙内被掉落的砖块压得东倒西歪的花木上。

    是清漾。

    她本应该按照刘蒨的吩咐,随徐子鸢一起,带着身染重病的刘颐前往平陵。但出了城没多久,她没来由地不放心,便又查了一遍要带好的药材,居然少了刘蒨托人带给她的那只黑漆铜盒。

    那盒中,装的是半颗药丸。

    之所以去平陵,是因为清漾母亲的师傅——杏林道人在那里行医。他虽然不为高官贵人所熟知,但在医术上颇有造诣。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杏林道人虽然答应一试,却苦于没有一味名叫“青松玉莲”的药材作饵,这味药材世所罕见,寻常人更是听都没听过,刘蒨去宫中查找,居然连太医院的药库中,也只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形。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两天前,成怀王刘蒨托墨染送来这个盒子,转告她制作此药丸时,曾用过“青松玉莲”这一味药材,先带去给杏林道人一看,没准可以派上用场。

    如此可见这半颗药丸有多重要。

    清漾责怪徒弟小筝几句,终究还是决定要自己去取:这半颗药丸是刘颐生命所系,万万不可轻易丢弃。

    她下定决心,提起裙裾,从凌乱的花木丛中拔出脚来,小心地跳到石板路上。

    自从刘颐皇子的身份被废,恪王府便被一堆粗野士兵监管了。说是监管,不如说是占为己用,简直如同是自己家一般。不,自己家尚且还懂得珍惜,而他们在恪王府的所作所为,简直可以用糟践二字形容。

    清漾看着一院的狼藉,暗骂一句,急冲冲的往自己的居所奔去。那地方隐匿在花苑花匠的木屋后,地方十分隐蔽,如无人指引,绝找不到那里,是个极安全的所在。

    铜盒就被埋在院中的那株大槐树下。

    也是不巧,她正急急往那边去,却忘记了隐藏行迹,再者她也不是练武之人,身形不够轻快,居然就让走过的几个驻扎于此的小将看见了。

    清漾听见身后大喝一声“站住!”,先是一惊,再往后看去,看到三四个身着赤色戎服的小将往过追赶而来,急忙拔腿便跑。不想他们穷追不舍,清漾一个弱女子,终于精疲力竭,慌不择路起来。

    路程渐长,加上积雪路滑,她逃亡的速度逐渐减慢,眼看要被那几个人逮着、几乎要束手就擒的时候,斜刺里突然钻出一个人,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便跑。

    清漾先是一怔,被那人拖拽着往前奔去,定神一看,才发现居然是青槐。

    自从恪王府里的家丁也被下狱后,成怀王便想尽主意把他们几个救了出来,她与青槐,便是被刘蒨所救,因为怕连累他人,所以暗中又隐藏回这院子中的。昨晚本来商量好青槐和檀云留在京城,周瑾和她护送刘颐离开,现在青槐怎的又出现在这里了?

    只是刻不容缓,容不得她细细问青槐是怎么一回事儿,只得携手努力逃命。

    在奋力迈动疲惫不堪的双腿的间隙,她突然想起成怀王说过,为了迷惑对手,他会暂且任由那些士兵为害恪王府。如果他们被捉到,刘蒨顾及大局,恐怕是不会来救的吧?如果被捉到,肯定只有一死。

    青槐握着她的手一路狂奔,定下神来,才发现已经退入那个他们一同居住的院子。

    清漾来不及喘口气,立即跑到槐树下,动手往出刨那盒子,青槐四处一望,寻了一截结实的树枝刚要上来帮忙,便听到院门外吵吵闹闹的叫骂声。

    那伙人居然没有甩掉!居然一路跟着他们找到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小院!

    他两个对视一眼,突然想起:刚才只顾逃跑,居然忘了昨夜下了雪,今早积雪未消,尚留有脚印。青槐来不及自责,果断的把她拉起来,看槐树下的挖出的小坑尚浅,已经来不及掘出盒子,便又把挖出的土胡乱填进去,迅速踩平,带着她一同躲进院中那间放置大宗药材的屋子。

    因为不易搜寻,所以这院子免遭毁坏,屋中的药材也依然整齐的码在柜格之中,临走前屋脚堆着的、用来煮药的大堆柴薪也还是原来模样。

    清漾正四处张望看哪里可以逃走,忽的腰上一疼,想要回头才发觉居然四肢酸麻、口不能言。她觉到自己落入一人温热的怀抱中。那人把她抱至柴薪处,移开上边堆积的枯柴,把她放下,又抱起一捆枝干往她身上盖去。

    将要遮住她脸时,他看到她因为惊恐而瞪得极大的眼睛,动作顿了顿,说了一句:“不要怕。”

    只听了这么一句话,清漾的眼前便被重重叠叠的干枝盖住了。她努力想挣扎一下,却发现在自己动弹不得。青槐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她听着脚步声离开屋子和屋门关上的声音,心里又怕又急。

    院中的声音嘈杂起来,她听到院门被撞破发出的闷响,那几个小兵,应该是破门而入了吧?青槐呢?一定要逃走啊,一定要逃走啊!

    事与愿违,院中随即响起几声呵骂,“呦!小子!你跑啊?你娘的怎么不跑了?”接下来便是几句不堪入耳的讽刺。在这堆醉醺醺的声音中,她听到一个极粗俗的声音问道:“喂!小子!那小娘们儿哪去了?”另一个人打趣道:“藏起来了呗!院子就这么小,咱们刚才也在外边看着,一定还在这院子中……”

    “老子去找!”

    “找啥?问问这小子不就结了?”

    一下子沉默了一瞬,似乎在等着青槐回答。但是他没有说话。

    “娘的!老子问你话呢!”清漾听到人被踢倒而匍匐在地的声音,心中骤然一紧。

    她之前听得不错,那几个人确实是喝多了酒,此刻便掺着发酒疯的癫狂在里边。青槐被踢倒在地依然不肯说出清漾在哪里,着实激怒了这群发酒疯的士兵。

    “你不说是不是?老子非要打得你说不可!”其中一人头脑一热,双目煞红的往院中一看,准备找一件顺手的家伙。他瞥到一根胡乱丢弃着的木棍,随手提了过来,抡起便打。

    青槐刚刚被踢倒在地,还未从地上爬起,便被这猛烈的一击打蒙,重新扑在地上。

    钻心的疼。

    他痛的低吼一声,双手指头居然在地上抓挠出两条长印。

    清漾也听到这声并不高亢的痛呼,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青槐是饮药易容的!这药有使人感觉更加敏锐的功效,放在平时大约不算什么,但一旦遇到伤及皮肉的事情,所遭受的疼痛也会是旁人的十倍有余!

    她想起一次,炉子上的药温好了,小筝先垫着棉布把它端起来。正逢自己叫她有事情吩咐,她便把手中的药罐递给了青槐。那可是一个女孩子家家都端得起来的药罐,青槐一接过去,脸上神情都变了,药罐在左右手中倒了几下,终于忍耐不住扔在地上。

    好不容易煮好的药就这样白白泼了,小筝不高兴的责怪了青槐几句,然而清漾却知道,在小筝手中只能算略烫的触感,在被易容药改了体质的青槐手上,便如同把手放进火炉中灼烧,疼痛不是常人所能估计的。

    别人尚且能忍受的痛楚,在他身上都变得如此剧烈,更勿论常人都不能忍受的痛楚的极限。

    清漾越发着急,她憋足了劲儿想动弹一下身体,却依然只能软软地晃晃手指。

    青槐那个混蛋!平时不声不响,也不知道从哪里学了江湖上点穴定人的招数!

    她心里又恨又急,只想喊出声来,让那些军中的渣滓冲她来好了,然而却只能嘴唇无声地翕动几下,眼角缓缓渗出一点晶莹的泪珠。

    耳中的叫骂声和踢打声依然不决,却再也听不到青槐的痛呼声。

    青槐,不要死。不要死。

    外边传来木棍抽打的声音,传来肉体沉重的砸向地面的声音,传来那几个残暴的士兵酒气熏人的笑骂声。

    清漾的眼睛逐渐变得盈满水雾。

    突然,万籁俱静。

    她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时,屋子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有力而急速的脚步声急切的迈进来。那脚步声在门口稍驻,便立即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青槐?

    盖在她身上的柴草被粗暴的推开,然而映在她眼中的却不是青槐的脸。

    是檀云。

    檀云惊讶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道:“是你?青槐指给我屋中有人,我还不信。幸亏……”

    清漾来不及听他要说什么,待穴道一解,便急忙爬出柴草堆,跌跌撞撞地冲至屋外。院子中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人,她一眼便看到槐树下瘫倒的少年,急急扑了上去,把他抱在怀里。

    眼中的泪珠滴上青槐那张早就不算俊俏的脸,顺着他沾着残雪、混着泥土的腮滑落。

    “青槐……”

    他身上衣衫不整,露出的手臂和腿上各有几条斑驳的青紫色淤肿。衣衫的下摆被撕开,腰部下的雪地上氤氲出斑斑血迹。

    那几个混蛋居然……

    清漾活这样大,第一次有了将人碎尸万段的念头。她只听说过有时军中由于寂寞难耐,士兵们会狎弄男子,但从未曾想过,这样肮脏的事情会发生在她的青槐的身上!

    青槐的头仰躺在她的膝上,如同被什么哽住喉咙似得,嘴角一直往外冒着血水。清漾用手颤动着扶正他的下颌,他呕吐几下,一条被血染红的肉吐了出来。

    居然是一截被咬断的舌头!

    她明白过来,为何自那一声痛呼后,就再也没有听他因痛叫过。

    她抱着他抽搐的身体,把头缓缓地埋在他的胸口上,直到眼泪无声的打湿他胸前的衣裳,直到脸颊下的胸口再也没有一丝温度。

    她轻轻地把青槐的身体放下,起身沉默的走至檀云身边,一言不发地伸手抽出檀云腰际的匕首。

    檀云刚刚想要阻拦,看到她神色,只得任由她拿走。清漾提着匕首一步一步走过去,用匕首狠狠地割下那伤了青槐的人的人头。

    一个。两个。三个。

    清漾把手中的匕首扔在地上,脸上和手上早已血污一片。

    她低头凝视自己喷溅满血滴的手指半响,复回身在槐树下掘出那黑漆铜盒。一手拿着盒子,一手绕到已经气绝的青槐的背后,想要抱他起来。

    檀云醒悟过来似得赶上去劝:“全城戒严,你带不走的。”

    清漾凝视怀中的青槐片刻,把他复又平放在残存积雪的地上,回到自己藏身的屋中搬出那成堆的柴草,垫在他身下。院子里的药炉边上,有以往煮药剩下的打火石。她去捡了几块,用力的如同宣泄一般,重重地击打了几下。

    干枯的柴草很容易就燃起来了,火苗愈来愈大,逐渐吞噬掉了火中那个消瘦的人形。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青槐这个人了。

    再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可能会断更或者是晚点更。会尽量更滴~(感觉这一章的情节发展地有点急了,大家觉得呢?)

    ☆、水落石出

    皇帝被程婕妤扶着喝了一盏茶,复懒懒地躺下。

    他扯过锦被,自顾自地合上眼帘,并不跟金鸾多说一句话。程氏也习以为常,伺候他喝过,便安静地把杯盏收拾齐整,端到一边。

    自从阅过刘钰在狱中畏罪自杀的折子后,尚在壮年的皇帝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原先尚可称为微恙,现在居然显出仓皇的颓势来,还不如老太后在世时的精神头儿。

    但早朝虽罢,皇帝内心还是猜测得到一二,前朝恐怕早就握在三子刘蒨的手里,要杀要剐,都得由这个儿子说了算。后宫也不由自己掌控了:刘钰死讯一出,往常伺候他药膳的尤昭仪就莫名消失,大概早就在这宫里哪个角落尸骨无存了吧?

    朝文帝失神地躺在软榻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片静默中,传来外殿朱门推开的吱呀声,接着便是几声不轻不重的脚步。光从这脚步声中,似乎都能看到来人的举重若轻、势在必得。

    该来的还是来了。

    朝文帝慢慢睁开眼,果不其然的看到了一身黑色朝服的刘蒨。

    程氏不知何时已经颇有眼色的退出去,内殿中,只剩下了他们父子二人。

    刘蒨凝视躺在床上的皇帝半响,缓缓跪下。

    “你现在的身份,还需向我下跪么?”朝文帝语气有些酸楚。刘蒨没有半分迟疑,如同早就猜到他会有此一问一般,从容应答道:“本不欲跪。今天所言可能有辱圣威,您毕竟是我父亲,所以先长跪谢罪而已。”

    “本不欲跪?”朝文帝把他的话又重复一遍。“朕哪里受不得你跪了?你再如何得势,现在的皇帝都是朕,不是你!就算你手里把着多少筹码,朕不下旨传位给你,你所作所为就都是谋权篡位!”

    皇帝情绪动荡,一时喘不匀气,咳嗽起来。刘蒨等他咳声稍寂,才又说道:“杀母仇人,难道受得我这一跪?”

    朝文帝惊愕地瞪大眼睛,直直瞪着刘蒨。

    “你……”

    知晓当年事情的人,也就只有宫中那几个老人,哪个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胆敢对皇子谈起当年旧事?

    “父皇何必惊讶?难不成您忘了,当年可是您亲自下令溺死大哥的。”说着刘蒨嘴角微微一撇,“只不过大哥与刘熙姐姐太相像了,所以那帮蠢人把两人搞错,白白害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公主,却放过了被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太子刘颐。”

    再听起人道起往年旧事,皇帝只觉得恍如隔世:他本以为自己要带着这秘密进坟墓的。

    当年确实是皇帝自己,下令暗中杀掉大皇子刘颐的。如此做的因由,一是因为冯家势力强大,倘若再让冯皇后的孩子继位,恐怕收敛不住冯家;二则是,

    “刘颐他不是朕的儿子。”

    刘颐确实不是朝文帝的亲子,他是冯皇后与那时太医院中的杨医官所生,他与青槐,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刘蒨明显也知道此事,只是低着头,不晓得脸上是怎样一副神情。刘颐的真实出身,恰恰也是他不能把皇位给刘颐的原因之一。

    无论他如何不在意王位血统,但毕竟是刘家子孙。刘家的天下,不能变。

    也因为这种种坚持与偏执,当年的事情早如同一团乱麻,理不干净了。之所以刘蒨不把这团乱麻告诉刘颐,是有一份原因在:他的母亲辜昭仪,死于刘颐最亲的太皇太后手中,而辜昭仪之死,也是刺激皇帝非杀冯皇后不可的因由。

    其实皇帝本没有把事情牵扯到辜昭仪身上的意思。他本来想好要先杀掉刘颐,再把事情随意嫁祸在后宫某位妃子身上,谁知事与愿违,不仅人杀错了,祸端还引到了甘泉宫。即便这时,皇帝也在努力把辜氏从这事里剥干净,没想到尚未成功,便被太皇太后抢了先。

    太皇太后的姊妹,是冯皇后的母亲,所以她一向与冯氏很亲近,如此自然也就很记恨抢皇后风头的辜氏。事情牵扯到辜氏身上不知是否是她一手策划,但很明显,她绝不会放掉这么个赶尽杀绝的好机会:她在皇帝有应对之策之前,就出手结果了辜氏性命。

    被她派去干这事的,就是当年的王氏,今日的王皇后。事发那日,刘蒨用自己超凡的听力听到的,便是王皇后在甘泉宫仗势欺人的言语。

    辜氏被杀,皇帝大怒。其实他对辜氏并无太多眷恋,之所以气急败坏到扛着太皇太后的暴怒,硬要杀冯后,是因为他喜欢的人、辜氏的弟弟、纪国的小王子纪昕因为姐姐被杀而痛哭流涕了。

    而太皇太后杀辜氏的原因,也不只是看不惯她一人,更是厌恶皇帝痴迷她的胞弟纪昕。

    朝国虽然以民风开放着称,但对于宠幸男子一事,还是觉得难登大雅之堂,玩弄也就罢了,若是真情实感,难免叫人笑掉大牙。而太皇太后却觉得,皇帝对那个名叫纪昕的男子越来越在意了,在意到不像是对待一个男宠的态度,倒像是对待自己的结发夫妻似得。

    身为皇帝母亲,她自然不愿意让这种事情毁掉儿子名声,更要防着纪昕纪家的背景,便以帮皇帝摆平冯家为条件,换得皇帝暗中贬他出京。

    当时正是冯家因为冯皇后一事闹得最凶的时候,皇帝无奈之下答应了这条件。但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派人严密保护着送往江南的纪昕,在出京不久,就被太皇太后的人杀了。

    也自从那时起,皇帝与太皇太后,起了再也难以填平的嫌隙。

    皇帝想到前尘往事,久压抑在心底的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宛如重新闪现在眼前,使他不由得泪湿眼眶。

    刘蒨看着他这位人在壮年,头发却已经泛着银丝的父皇,心中不免怜悯。

    皇帝恐怕还不知道,他心中记挂的那人,没有死于非命,而是从太皇太后派去的刺客手中逃出来了。

    不只逃了出来。

    刘蒨想起萧谨之给他讲的故事。

    那人逃出来后,身上半分银钱也无,却偏偏在灰土布衣中依然掩饰不住那份极为姣好的相貌,不幸被一家倌馆的老板看中,强把他捉了去要他卖身。他自然顶死不从,那肥头大耳的老板却没有皇帝这般仁慈:皇帝对他虽然也是强迫,但是任由他如何不从也不舍得打他。这倌馆的老板却对他百端折磨,居然身体皮肉、除却脸皮之外,都被打的稀烂。

    他再一次流落街头,只不过这次除了身无分文之外,还染了一身的病。

    幸运的是,他这回遇到了一位命中的贵人——一个贫苦无子的番族妇人。更幸运的是,这妇人,就是当年西番王为王子时,在中原的妾室。

    这番族妇人早年丧子,因此看到他的境遇心生怜悯,花光仅有的积蓄为他治病,无奈病入膏肓,即便得以保住命,从那时起也畏热畏冷,于纪昕而言,自己便如同废人一般了。

    之后事情不必再提,西番王稳固位子后,派人来中原暗中寻访自己离去时怀有身孕的妻儿,纪昕便伪装面容、戴上那绘有烧伤痕迹的□□,作为那西番妇人的儿子,随她一同回了西番王宫。

    自那时起,世上便无纪昕,留下的,是萧谨之。

    “你想见他吗?”刘蒨问道,却又在后边加了一句,“无论你想不想见他,他今天都是要见定你了。”

    皇帝听闻此言,先是一愣,接着突然明白过来,露出极其狂喜的表情。

    “他还活着?!”

    他撑着软榻使劲儿坐起来,伸手去探那从门外走进来的人,脸上表情几乎是痴迷一般的狂热,脸颊上染有病态的潮红。

    “为何不活着?”从门外走进的萧谨之,话音极为冰冷,一两句话之间,皆是难以掩饰的恨意。“恩怨难消,死也怕不安心。”

    “纪昕!”皇帝语气激动的呢喃道。

    他以前极喜欢这样叫他,即便他回应的次数真是少之又少。总觉得他的名字完完整整的从自己嘴中吐出的时候,就好似拥有了他整个人一般。

    萧谨之的脸上没有带面罩、也没有戴面具,他那张消瘦的,依然妍丽却已经眉间眼角染有风霜的脸,就那样毫不吝啬的摆在皇帝面前。淡漠的神情使得皇上也逐渐冷静下来,只是眼中神情依然流露出丝丝眷恋。

    “你……”皇帝小心地叫他。“怎么样?”

    “托陛下福气,小人气息犹存。”一向持稳、淡然的萧谨之,这会儿却因为极深的恨意,变得语气刻薄起来。

    “不是我……我答应了你要放你去江南,便不会骗你,更不会半途截杀你……那不是我主使的……我……”皇帝辩解着,语气中甚至可见一丝委屈与急切,乃至语无伦次。

    “当然不是陛下的罪过。”萧谨之讽刺说道。“如若不是您起初废掉我全身功夫、喂我吃软骨散,恐怕我早就死在太皇太后的手中,也就不会遭受那般惨苦、落得自己如同废人一般。”

    “不……我是怕,我是因为欢喜你才……”皇帝急惶惶的解释着,却被萧谨之一个冷笑截住了。“是啊,怕我跑,所以废掉我的爪牙,好由你肆意玩弄。”

    “不是……”皇帝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好了,他想为自己当年行径辩解,然而却被萧谨之反问到无计可施。

    “你是欢喜我这张脸是么?”话说到这里,萧谨之的神色语气,又恢复到了平时一贯淡然无波的模样。皇帝还未来得及说话,他便继续道:“那我毁掉它就是。”

    他抢过旁边案几上碗中的瓷勺,往案上狠狠一磕,还未及刘蒨与皇帝反应过来,那因为断裂而无比坚硬的末端,便毫不留情地划上他的面容。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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