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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有匪君子 作者:十里沧浪

    第2节

    刘颐看着自己几前盛着瓜果的玉碟,伸手拈了一只玲珑剔透的纳入口中。他看向对面,刘蒨手握倒满了的酒盅,朝他一抬手,酒杯靠近了他的薄唇,覆手下来的时候,酒杯一翻,只余了一滴酒汁从杯口落下。

    他倒是得意!这幅样子看在刘钰眼里,只是让他心生恨意。本来按照长幼有序的规矩,他也该如同自己一般,坐在那刘颐的下首,然而因为他成怀王的身份,居然得以和嫡长子平起平坐!

    刘钰心里头不舒服。想来当初还是他出主意在朝堂上把刘蒨逼到西域去。本想着西域打了好多年仗,没那么容易平定,一来二去,让他折在西番人手里更是好事,但是没想到近几年居然连连得利,而这得利居然大多归功于刘蒨!他听说过去边疆的皇子,但是不曾料到这刘蒨居然敢真的披挂上阵。陆将军写回来的折子他也看过,把刘蒨更是夸到天上去了!

    他愤恨的把杯里的酒全数倒进口中。听到上首那悦耳的声音说道:“畅儿还小,不必学皇兄一饮而尽。”往边上一瞥,便看到刘蒨微微笑着看他。

    “只是一向以皇兄为榜样罢了。”刘钰说的咬牙切齿。

    “哎,我说呢。原来是因为我一直不成气候,所以才……”刘蒨还是微笑,把箸上夹着的菜纳入口中,斯文的细嚼慢咽着。“这倒是我对不起你了。”说着还故作悲伤的挑了挑眉。

    “哎,还有一事我不如你。”刘蒨说着又笑着看他。“听闻你前几天,就在这福熙楼下面,硬生生踩断了一个小奴才的腿?”他笑着弯了眼睛,仿佛说的不是腿,而是一件普通的碟子器物之类。

    “那又如何?”刘钰不以为是。他那时正在气头上,狠劲儿踹了那家伙几脚,居然就倒了,他又一脚踏在那奴才脚腕子上,想来那一声脆响,应该是骨头碎了罢。

    “听闻你是因为他打碎了一件什么东西,伤了宁儿才如此气恼的。这一点我不如你,你这兄长当的比我尽职。”

    刘钰的神色却不对了,虽然脸上还是笑着的,眼睛里却带了些谨慎以及凶残。他不由得暗暗握紧搁在桌面上的手。“此言何意?”

    “没事儿,”刘蒨不当回事儿的笑笑,眼睛瞟着殿中轻纱长裙的舞女们,“只是告诉五弟一声,处置下人也要掂量时候,正赶上我刚回来,有些人没准会误会你我兄弟不和呢。”

    刘钰悬起的心放下了些,才发现身上出了几许汗。是太紧张了。

    他长眉微舒,露出笑容,“哪里?”再看刘蒨,他已经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刘钰终于放下心来。

    朝国有这样一个传统,元旦在自家家里团圆,上元节却必得去街上热闹。

    朝国制花灯是一绝,上元节时候更是家家户户都要买花灯、放花灯,街上卖花灯的、看花灯的络绎不绝,这时朝国圣上也要与民同乐,带众臣到瑞语台纵览京城风景。

    宴席用到差不多的时辰,一行人便离了席,向瑞语台行去。

    刘颐慢走了几步,踱到冯宣晨身边。皇帝多疑,他若是直直白白的找去了冯府,就算是不说什么,皇帝心里也会不舒服。左右他问的不是什么要紧的,在热闹处说反而能省却不少麻烦。

    互相寒暄了几句,刘颐才问道:“老夫人如何了?大舅、小舅可还好?”

    “老夫人啊,硬朗的很。我父亲他也没什么事,”看刘颐的神色担忧之色稍解,又说道:“边疆其实也不错,北境、西番,都是打仗,我冯家别的不会,这个却习惯了。”忽的又想起什么似得,“小舅嘛,你应该不知道吧?他儿子宣骐现在已经七岁了,是颗好苗子。这次和我一起回京的。改日带他看看你。”

    刘颐轻声应了句好,顺着人流往瑞语台上走去,只听到身旁冯宣晨有些迟疑的问道:

    “父亲嘱咐我,让我弄明白你回京的意思。我看你你心思重,我也猜不透,如今只好拿来问你。”

    刘颐微微侧耳。他们现在已经立于瑞语台上,满城景色尽收眼底,无边无际的灯海璀璨着蔓延向远方,耳边传来众臣的欢声笑语。

    “你,是否还有……”冯宣晨的手指在他手臂上重重写下一个“帝”字。“你还想要它么?”

    想要它么?刘颐眼里倒映着万家灯火。太子出身的他曾经离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如此之近,转眼却被打下云端。这身处高位的忐忑他清楚,但是诱惑却无法抗拒。为了母后,为了冯老将军,为了自己,这个帝位,他想要,也必须拿到手。

    他点头。信誓旦旦,如同在向谁许一个虔诚的愿似得。

    冯宣晨松了一口气。问出这话来,他内心也没有底。他怕刘颐这十年里被磨消了斗志,那他这一番回京就亏了,所幸……

    “好。”冯宣晨也点了点头,目光坚定的瞥他一眼,转投到台下的熙熙攘攘中。

    瑞语台上,皇帝与众臣有说有笑;街道上张灯结彩、笑语喧腾,好一副国泰民安的景象。

    刘颐看着这万千灯火,心底一片平静庄重。

    皇帝的弟弟襄王身宽体胖,又喝的酒气熏熏,几个小黄门扶持之下,才下了阁楼,上了暖轿。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弟弟,他不怕不去瑞语台被责骂,反正只是做做样子给百姓看。

    轿夫的步子踏在雪上咯吱作响,一晃一晃更是让襄王睡意顿起,他晃晃头,打算打个小盹儿。虽然带的人不多,他心里却不怕。京城里的虎贲羽林可不是白吃饭的,任谁都知道京城的护卫严得很,来寻事真是找死。襄王的眼前浮起今天宴前跳舞的那舞娘,听说靳王已经把那姑娘送到他府上了,真是个通晓人心意的好侄子呀!

    轿子行在宫墙之内,往后宫门去了。这边的路僻静少人,正好可以避开前街汹涌的人潮。出了宫门,再走几步路,便是堂堂襄王偏府了。

    忽的雪地上窜出几个黑影,动作麻利的向襄王暖轿杀来。一招一式间,都是一招致命的刀法。襄王轿子一偏,正朦胧半醒的襄王还没醒利索,一把钢刀已经透过轿帘刺在他胸口。惊惧看时,胸口朝服已经被血染湿了一片,愣了片刻便栽倒了。

    几声惊叫下,巡逻的羽林军与虎贲军早已奔了过来。

    雪地上人影交错,刀剑碰撞之声、伤痛惊呼之声交杂。见宫门前热闹起来,估摸着援兵将至,为首的黑衣人下令要退。眼光瞥到之际,才恍然发现带来的人竟然已经有一半横躺在地上,非死即伤。

    京城护卫的羽林虎贲果然高手如云,纵然是他们挑出来的精锐,也讨不着多少便宜。

    这可如何是好?

    他且战且退,分心思索该如何应对。

    之前虽知道羽林虎贲强悍,却以为这些精锐也够得上与他们一博。纵然是死个把人,也能保证留不下什么痕迹。可是如今死伤这样多,他怕有人被活捉供出他主子,怕留下痕迹、惹下麻烦。

    周瑾想起檀云派他来时说的话,

    “我能打探到的也就是这些情况,万一有思虑不周的,有了什么麻烦,你自己想着处置就好!万万要给主子留下周旋的余地!”只是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周瑾一狠心,左手食指勾入嘴中打了一个凄厉的呼哨。

    一时间黑影向四面散尽,空空雪地上只躺着数十个身着黑衣的人和大滩血迹,襄王的马车被这一片狼藉包围着,暗红的血液从轿帘下淌出、滴落。羽林军小将一抹嘴角血迹,大喝:

    “追!”

    追出去过了有半柱香的功夫,成怀王刘蒨从后门带人纵马出来。见到地上血影斑斑,惊疑的问留下来守着的虎贲军:“此是何故?”

    “禀王爷,上元佳节,没想到贼人在这里突袭襄王!我等在这里押着这几个还活着的,等羽林军把那些逃脱了的贼人一并抓来问罪!”答话的小将年纪尚轻,说话间愤然不已。

    “哦。”刘蒨云淡风轻的答了一句,纵马绕着那血染的地、翻到的马车、满身鲜血的黑衣刺客转了一圈,点点头,对着守着这一片狼藉的虎贲军道:

    “天子脚下,出这样的大事!可派人去禀告了皇帝?你们在这里好生看守,抓到刺杀皇叔的人,必有重赏!”

    说着调转马头,却是又从后门回宫去了,想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要回宫与皇帝商量对策。

    虎贲军的人马依然一刻不歇的警惕着,却全然没有发现附近地上多了一个物什。黑暗中难以被光线照亮的墙角里,静静的落着一块面子上裂纹纵横的玉佩,在依稀的阴影中,露出半个字:

    恪。

    ☆、文帝大怒

    一大早就有人来永和宫传话,宣恪王刘颐到景仁宫走一遭。

    刘颐快而不慌的穿好衣裳,随着那人往景仁宫去了。为什么叫他去,他也能猜个□□:派去刺杀襄王的人一夜未归,怕是已经落入羽林、虎贲之手,没准还留下什么其他的把柄,只是现在消息不通,不能知己知彼,难有应对之策。

    一晚未眠,刘颐边低头快走,边在腕子上狠狠的掐了一下,意图驱赶倦意。再抬起脸来,又是那副平静如水、清冷无谓的面容。

    无论他们有何证据,也不能教人从他脸色上看出端倪。

    刘颐屏气进了景仁宫正殿,微微抬头看去:皇帝背着手怒气冲冲的站在案前,下首侍立的有成怀王刘蒨、五弟刘钰以及羽林中郎将王贺、虎贲中郎将邹戟。

    场面不小。众人看着面色沉静的大殿下快步赶来、站定。

    “刘颐!知道朕为何叫你来吗?!”

    刘颐打量了一眼拂落案前的折子、羊毫,以及碎成几段的淬玉砚台,凝神回答道:“回父皇,儿臣不知。”

    “不知?!”朝文帝几乎在冷笑了,殿里气氛压迫至极,只听到案上不知道什么东西又被摔了下来,清脆的碎在地上。

    “你当然不知道,”有人嗤了一声,慢慢说道:“事关皇室脸面,消息早就封锁起来了,哪能容易泄露给你?”

    说话的是刘蒨。他这话听起来像是鄙夷刘颐有名无权,其实是在暗中把他与这事摘干净。他在宫里呆了一个晚上,本想着借着皇帝之手给刘颐传消息更方便,没想到刘钰对羽林、虎贲控制居然如此严密,整个宫城被看管的严严实实,他忍不住心里冷笑,刘钰!你插手宫廷防卫,难道是为了有朝一□□宫造反?!

    皇帝把这话咂了一遍,将信将疑的指着邹戟厉声道:“你来给他讲讲!”

    邹戟应了,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昨日晚间,襄王于后宫门外遇刺。我等……”这事他从昨晚到今天,给皇帝讲过、给靳王讲过,如今还得再给恪王殿下讲一遍。他心中无奈叹气,但只得木然说下去,倒像是背书一般。“臣勘察现场,在襄王马车附近,刺客逃窜方向的隐蔽墙角下,发现了……”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刘颐的脸色,“上有‘恪’字的封王玉佩一枚。”

    皇帝不说话了,只是眼如利刃的看着不发一言的刘颐,殿里顿时静的出奇。

    靳王刘钰轻轻咳了一声,眼光往后一瞥,王贺顿时觉得浑身发凉,他战战兢兢的站出来,“臣派遣属下亲自审讯贼人,他们招供,确实是受命于恪王殿下的属下檀云。”接着,又愁眉苦脸的看了一眼成怀王刘蒨的背影,小声加了一句,“但是,尚不知晓檀云是受谁的命令。”

    王贺的妻子是尤昭仪的姐姐,他与刘钰沾着亲,自然得向着刘钰,向着刘钰自然就是把那刘颐往死里整。但是谁不知道最近荣耀无比的是成怀王刘蒨?成怀王之前特意把他截在殿口说的那几句话,分明就是不想让他置刘颐于死地。王贺本就是个两头怕得罪的墙头草,如今之计,自然是把话说的模棱两可最好。

    刘钰听了这话气急。他本欲就此一役彻底打垮没什么根基的刘颐,再不济就让他再被贬出京去,没想到把这矛头指到了一个小侍卫身上!他怒极反笑,“那这事情就简单了,把那檀云抓来拷打拷打,不就知道是怎么个一回事儿了?”接着又嗤笑道:“不过也真有趣,难道大哥现在连下属都管不了了?”

    “兄弟阋墙,何必争执到人命关天的大事上来?”刘蒨似乎不打压刘钰的气势就不痛快。

    朝文帝生了这一早晨的火,怒极了反而头脑清明起来,此时再听到这番话,心里有了疑虑。刘蒨的话使他不由得怀疑襄王遇刺是兄弟争执的后果,至于争什么?还能争什么?!无非就是他现在坐着的这个天子之位!

    这世上再开明的皇帝都不能忍受有人觊觎自己的帝位,即便他是自己的儿子!朝文帝眼神阴鸷的打量着站在殿中的三位皇子。仔细想来,刘颐在江南时候也一直受他监视,现在初来京城,他不信他有能力笼络一群能和羽林虎贲抗衡的高手。至于刘蒨,成怀王的王位刚刚到手,没道理杀一个闲散王爷。

    如此想来,难道是……

    可是那玉佩是怎么回事儿?那供词又是怎么个回事儿?朝文帝脑仁疼起来。他朝着站在他身后的赵常侍摆了摆手,示意他把手里的东西端给刘颐看看。

    刘颐一低头,便有些愣怔。那镂花玉盘中搁着的,是一块成色上好的山玄玉,其中刻着一个端正庄重的“恪”字,确实是特赐给封王的皇子的物件。玉上布满了纵横的裂纹,发出温润的光泽。外周的裂纹边角已经被磨得光滑,难道是有人时常佩戴不成?

    他胸中陡然气闷。八年前,他在刘蒨的面前将这块象征着恪王地位、也象征着对一个废太子的羞辱的玉件狠狠地掷在地上,抽剑指北,发誓必将东山再起。那年的誓言音犹在耳,却不知道那块玉佩居然被他拾去了,这上面的裂纹,可是那时留下的?

    他冰凉的指尖微微触碰着那玉的纹理,抚过条条裂痕,终于放下手。

    “这不是儿臣的玉佩。”

    只是一瞬,他就晓得,这便是刘蒨给他留下的生路:摔碎皇帝赐的封王玉佩,是死罪一条,刘蒨看似疏狂,实则心思细腻,早在当年就在宫中寻了机会给他重新铸了一块。这块碎了的玉佩,世上只有他俩晓得,只要咬紧了这不是他的,便有翻身的机会。

    “父皇赐的玉佩,儿臣自然时常佩戴,只是今天事急所以没有带来。大家若是想看,派人去永和宫拿来便是。”刘颐克制住心头感激,镇定说道。

    皇帝在案前背手来回走了几步,说了声好。顿了片刻,又问道:“那供词如何解释?”

    供词是由羽林中郎将王贺送上来的,刘颐心里有了底,只是低头沉默,细细看,脸上似乎还有幽愤之色。皇帝看下面的人都不说话了,冷冷的哼了一声,拂袖站定,两只眼只是死死地盯着王贺。

    “羽林中郎将!你以为如何?供词不是你递上来的?!”

    “臣!”王贺到了这时也心焦了,不知如何应对才好,正在满头冒汗的时候,刘蒨居然替他解了围。

    “王大人断无可能伪造供词,如今之计,不如把那檀云一起压入牢中,放在一处审讯,有所发现也未可知。”

    这话出口,大家都看向刘颐。纵然是刘颐有了如何处变不惊的本事,听到要把檀云送去天牢,面容上终究落出一丝不忍。檀云在刘颐落魄时投靠于他,他心里已经把檀云当成出生入死,同患难、共富贵的兄弟。犯人说是羽林军在审,但单凭一个羽林军,他不信他们能在一晚上的时间内就让那些义字当头的江湖高手松口,刘钰必然插了手!把自己亲如兄弟的人送到刘钰手里,他怎能忍心?!

    可是,这是刘蒨提出来的主意,他相信刘蒨。他不能不相信刘蒨。

    大殿里传来一声清晰的应答,“好。”

    等到刘颐从景仁宫出来、回到永和宫,已经到了要用午膳的时间了。远远的绕过回廊,看到永和宫的大门洞开着,不由得有些心惊。

    想必还等不到他给自己宫里带个消息,羽林的人就已经来过了。他们既然怀疑自己,就一定要借捉拿檀云,肆意搜索永和宫,意图找出昨晚逃走了的人。周瑾还未回来,他们在这里一定抓不到他,可是……

    上次他在庆祝西番将士回朝的宴席上救下的那个孩子,可是的的确确在永和宫中!本应按照皇帝命令送到掖庭的人,却在他宫中,这必定是死罪一条!

    他强压下心中惊惧,稳定心神往内殿走。转到自己书房,貌似闲散的随意翻了翻案上的卷宗。

    王顺德进来请安,问殿下是否把午膳端过来。刘颐把他叫到跟前,问道:

    “檀云好生跟他们走了?”

    王顺德恭敬的答是,不等刘颐问出口,又说道:“晌午羽林军的人一来,檀云就跟他们去了,他们也就没道理进来。现在他们还留着人在附近,美其名曰是保护殿下。”

    听王顺德这般说,内宫里并没有又掺杂进来别人的耳目。

    刘颐暗自松了一口气。只是委屈了檀云。

    王顺德习惯性不动声色的往四下看看,略略靠近了些,低声说道:“禀告殿下,周瑾回来了。”

    ☆、奈何情浅

    天色暗淡下来,最远边那一缕霞光也逐渐隐匿。

    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妪缓步行来,点燃一盏挂在甘泉宫桃花圃的四方亭子檐上的灯笼。这里举目四望皆是桃木的干枝,光秃的枝桠互相交错、纠缠着,如此凄冷的背景下,那点灯火自顾自的发散出橘黄色的暖意,使刘颐心中一颤。

    等那老妪走远,他才从亭台的柱子后闪出来,打量着这个凄清、孤独的甘泉宫。

    甘泉宫里的规制未变,亭台楼阁依稀可见当年盛宠,繁华与落寞一夕之间的转换,在这甘泉宫体现的淋漓尽致、触目惊心。谁能想到这里曾经住着朝文帝最为深爱的女人、号称“桃花夫人”的辜昭仪呢?当年的宠爱恐怕也无法使人预测到,这特意为她而种下的十里桃林,如今成了宫人口中美人阴魂缠绕之所。

    刘蒨一步入桃林,便看到站在桃树下,定神看那一盏灯火的刘颐。灯光、月影辉映下,他想起一句话,形容此情此景再精妙不过: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停了脚步,心下却苦涩顿起。自从回京来的种种烦绪,此刻一涌而上,又被强行压制在心中。漾的胸腔生疼。

    两人终于比肩而立。刘蒨轻轻唤了一声大哥,便住了嘴,只是悄悄地随他立在冷风中。过了半响,旁边窸窸窣窣的掏出什么东西,递了过来。

    修长白皙的手掌中,躺着一块裂纹纵横的山玄玉。

    刘蒨将那玉接到自己手中,笑着打破沉默,“丢了它的时候,可是没想到能有再回来的一天。”

    刘颐也微微低了头看这块玉,说道:“对父皇只说这玉被我销毁了就好。”

    看了半响,又说,“我当时真是一时气急,居然把它摔成这般模样。”

    “不是。”说到这里刘蒨却笑了,伸出一只手指指着玉面中间横穿“恪”字的那条裂纹,“当时只有这一条裂纹的。”想到了什么,又笑的落寞,对着刘颐疑惑的眼睛说道:“其他的,是之后不小心又摔的。”

    在别的地方,能装下去。在这盛满他与母亲回忆的甘泉宫,却总觉得满腔情感一不留心,就要从口中脱出似得。

    刘蒨清了清声音,又恢复了往常那种万事都不放在心头的洒脱样子,说道:“这回的事情,周瑾这家伙办的机灵。引得羽林军往宫外追,自己带着人却躲进宫里,正好遇到我,便混杂在我的人里,先躲到了成怀王府。”

    刘颐看他表面不当回事,心里却十分清楚一旦东窗事发,隐匿杀害皇族之人的他必然死罪一条。

    之后周瑾回到永和宫,本打算向刘颐请罪,恰巧碰上羽林、虎贲的人来捉拿檀云。檀云也是个聪明人,心里知道周瑾不能被人搜查到,殿下亲自救回来的那孩子也不能被搜查到,索性乖乖的随他们去,让他们连进宫门都张不了口。

    “只是,”刘蒨忍了忍,终于带了一丝怒气出口,“大哥要向宫廷防卫军出手,缘何不先与我商量?如此草率行事,又是何必?!”

    刘颐只是保持着那份清冷,低垂下眼,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半响,他才又问道:“人是刘钰审?”

    “是了。”刘蒨语气不善的说道,声音中透着恼火,“不是他的阴损法子,那些人也不至于几个时辰就松了口。”

    牢里的人给他传话说,那些人刚进去就被灌了一大罐子的水,又把嘴封严实了,用手腕粗细的棍子打,专挑肚腹下手,直打的掺着血的水从鼻子眼里、耳朵眼里冒出来。这还算轻的,换了两三种刑罚,一个俩个的就松了口。

    刘颐虽然不知道刘钰用刑是怎么个模样,但是也晓得监牢是个进去容易,出来难的地方。他本来还在疑惑为何刘蒨会在皇帝面前要求把檀云也投进去,听了周瑾的说法才知道了缘由。

    周瑾回来之前,刘蒨嘱咐他,一定要让檀云进了监牢,一有机会就对那几个活口下杀手。他看的明白,这些刺杀襄王的人还远远没有达到死士的标准,现在只是供出檀云,用的刑再狠了,难保不会说出其他东西,不如将计就计,来个死无对证。

    刘蒨为人是个谦谦公子,风流倜傥,但要是下起手来,却是极为果断的一个人。

    “既然走了这一步,你可计划好下一步棋了?”

    刘颐沉吟半响,他与刘蒨不同,刘蒨做事讲究潇洒利落,而他做事讲究稳重持恒。这一次出了险招,实在是因为他不知道京城防卫居然强到如此地步。

    “本来刺杀襄王就是为了扰乱京城防卫,好打出一个缺口,之后当然是要把我们的人安□□去。”刘颐缓缓说道,他往前几步,踩上明月落下的片片光辉,“但是刺杀襄王毕竟是大罪,皇帝一定会派人继续纠察,这罪责也很难落到刘钰身上,若是想把自己脱得干净,再把檀云救出来,就得……”

    刘颐转身看向刘蒨,却蓦然住了口。

    月下的翩翩公子凝眉细思的模样,倒真是不愧那个“月华公子”的名头。

    他想起四年前那个如水的夜晚,江南雨季刚过,他与刘蒨坐在恪王南山别院的后院子里对饮。他知道刘蒨酒量极佳,但他宁愿他那夜是喝醉了。他记得他和自己说了许多的话,如同浸泡在酒汁中一般令人迷醉的话,使他差点浸溺其中的话,但他是怎么答得呢?

    他没有答。

    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的神经在清凉的夜色里像一根琴弦,在他脑海里发出凄厉的声音。

    他没有答。甚至在刘蒨探身过来亲吻他唇角的时候也没有躲。

    他就那样端正的坐着,仿佛拂过嘴角的是一缕虚无的清风。

    眼前的黑影离远了,唇角的一缕温暖也消散在风中。

    寂静的空气里,听到刘蒨那悦耳的声音发出的压抑的苦笑声。

    “你要什么呢?”声音轻颤着,却是笃定的,“你不要我。”接着又不依不饶的问道:“你要什么呢?”

    我要什么?刘颐不愿意质问自己,答案像是搪塞一样很快的被吐出来,仿佛再不吐出来,它就要被其他的一些更真实的东西取代一样。

    “我要天子的位子。”

    “你要帝位?”对面的人一声白衣,一手拎着酒罐,歪斜的靠在石桌上。他的声音在虚空里漂浮,“你要它,我双手奉上好了……”

    那是刘蒨第一次向他吐露心声。也是唯一一次。

    次日晌午,等他在石桌前头痛欲裂的爬起来,才听说释王刘蒨一大早就下山离开了。

    未过一月,便听闻他请旨赴疆的消息。

    同一轮月亮下,只是再不是那般如水。冷风凛冽中,他听到眼前的三弟微蹙着眉头说道:“襄王看似闲散,但也是个好捞钱的。这点倒是对五弟脾性。他与五弟关系好是满朝皆知的事情,一般情形下,还真不容易让皇帝以为是他杀了襄王。”

    “就算是为了嫁祸给大哥你,皇帝也断然不会信他会拿襄王的命为代价。”

    说着他思索着看向刘颐,突然一拍脑袋,轻声呼道:“这个我怎么没有想到!”

    他上前几步,朗声说道,“既然皆为利来,必然会有钱财上的争端。若是能够找到足以使他杀襄王的油水,那自然窘境迎刃而解!”

    刘颐恍过神来,沉静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微笑,微微颔首。

    过去已然过去了。

    他是兄,他是弟,他们可以有这世上最牢固的关系,却独独不能有这种情感。仁义礼智孝,没有一条容得下这份心意;自古圣贤教导、夫子嘱咐,也断断容不下这一条。他要的,他给不了。也绝不应该给。

    更何况,他不是早已拒绝了吗?

    刘颐微微吐了口气,看向幽远的桃林深处。

    他向来克己。这一点,他知道,刘蒨也知道。

    正如刘蒨知道他为何把那玉佩还给自己一样。他从不认为恪王是自己的称谓,之所以送给他,意思全在那个“恪”字。

    恪守本分罢了。

    锦墨碎步过去点起那盏被风吹灭的灯,一边吹熄手里点灯的火引儿,一边快步走到窗前阖住窗扇。

    她忧心的靠在关好的窗前,回望屋里的那个人。

    那个被全京城的女子们好奇崇拜的月华公子,软在无数酒罐中。她时常见他喝酒,如此酩酊大醉也不是没有见过。

    但从来没有一次,拼命的往口中灌酒,就好像在努力咽回涌到嗓子眼儿的呜咽。

    泪水恣意流出,却偏偏执意在这数九寒天大开着窗,如同冷风能吹干脸上的水渍。

    她看着他扶着酒罐要站起来,急忙赶在他颓然倒下的那一刻扑上去扶住他。他无力的躺在她的怀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着急的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呢?他似乎清醒着,却又不愿意清醒。怎么了呢?

    大约是刚刚在甘泉宫里,思念母亲了吧?思念母亲,所以现在装不下去那副潇洒、无所谓的样子了。

    是思念母亲了。他这样想着,突然笑出来,是在自欺欺人吗?

    锦墨看他突然醉眼迷离的大笑起来,酒液溢出嘴角,缓缓流入衣襟。

    他剧烈的咳起来,嘴唇蠕动着。锦墨赶紧附耳上去。

    你要什么?

    我双手奉上。

    我全都给你……

    ☆、红楼公子

    一晃就到了二月,京城内外都染上了葱容绿意。

    木门吱呀的响了一声,随即缓步走进来一人。暗香浮动,琳琅玉佩轻轻敲击、碰撞着,和着窗外传来的莺啼与院中的丝竹音色,使人心醉。

    刘蒨手上的册子缓缓翻过一节,听到木盘搁在案几上的声音才滞了一下。

    不用看都知道是锦墨。

    锦墨看着眼前这个没心没肺、歪躺在刺绣坐枕上的白衣公子,心里叹了口气。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三皇子刘蒨自从封了成怀王,除了上朝,就是泡在她们这烟雨阁里。现在更是连王府都懒得回,人家要讨好他、给他送礼,都得送到烟雨阁里来了。

    锦墨一边扶袖给他沏茶,一边想起自从刘蒨把那个什么少府大人送来的一箱子珠宝又当众分给了阁里的姑娘们,倒是少有人敢明着面往这里送东西了。收受贿赂本就是暗地里的勾当,从没见过她家公子这样的:收了东西又大张旗鼓的分给人,明晃晃的珍珠串儿净往街上倒。

    锦墨想起那次人们扑到街上争抢满街珍珠的场景,不由得轻轻一笑,抬头蓦然望进一双带着笑意的清澈眼眸里,忽的有些愣神。

    这样的一个人,哪里会在意钱财那样的身外之物呢?

    刘蒨展臂取茶来喝,喝了一口才问道:“墨染回来了?”

    “嗯。”她收回神思,想了想又说道:“他把宁瑜先生送到恪王府邸门口,亲眼见着他进去了,才回来的。”

    “哦。”刘蒨伸了个懒腰,闲散的躺在靠背上。反正他最狼狈的时候锦墨都看到了,在她面前还需要管什么虚礼?

    “外面奏的这是什么曲子?磕磕巴巴的。”锦墨以为他还要问正事,没想到出口竟问了句这个。

    “这不是那本残了的谱子么?”锦墨有点羞怯的笑了笑。“我把它填好了。”

    这本谱子刘蒨也知道。以前锦墨说要填完它的时候,刘蒨只当她说笑,毕竟那曲子本身就没写完,何况那写着曲谱的册子还残缺了不少,如今她居然花近五年功夫填好了它。

    真是个死心眼儿的姑娘。

    “那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刘蒨想要低头看书,却觉得眼有些累。索性把书册往案上一抛,一手支着同她闲聊起来。

    “还没取名呐。”锦墨看他脸上疑问的表情,又接着说道:“说也奇怪,这曲子,无论我用何种乐器弹奏,心里总是觉得难及其神韵的一二。悟不到其真谛,哪里还敢取名字?”

    “一套曲子罢了,听着顺耳就行,哪里需要天天琢磨它神韵?”刘蒨用锦墨习惯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说道。

    锦墨摇摇头。他恐怕也就对那人上心,除了他,其他的东西对他来说,有什么可在乎的呢?只是也不用埋怨她家公子傻,她不是也一样傻么?

    “公子你不也是操琴高手么?要不我把乐谱拿来,您来指教指教?”锦墨把案几收拾干净,对着刘蒨璀然一笑。

    “不了。”这回答倒是在她意料之中,却还是使她心里难过了一瞬。“反正闲来无事,你来弹给我听吧。”

    刘蒨看着身着湖蓝色衣衫的锦墨端起盘子面容欣喜的出去,浅笑着摇摇头。他扶着案几站起身来,踱到窗口,往后园里望去。不少妙龄的姑娘们在院子里或唱或跳,热闹的很。

    这烟雨阁本就是供男子们寻欢作乐的场子,没有高超技艺如何讨得客人欢心?锦墨当是这里最好的琴师了,放在京城里也是屈指可数,还有她弹不好的曲子?刘蒨这会儿倒是对那曲子好奇起来。

    “主子!”一声清脆却故意压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语气中含了不少毛毛躁躁的兴奋之情。

    刘蒨正准备抬头看,一个黑影猛地从窗上倒挂下来,两只漆黑的眼珠忽的扑到他的面前,把他唬的往后倾了倾身子。稳住了身形,只是还恨得牙痒。

    “墨染!”

    那叫做墨染的少年双手托在窗棂上,裂开了嘴得意洋洋的朝他笑着。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这开朗一笑更是让刘蒨不舍得骂他了。但心头刚刚的一点忧虑也无影无踪。

    他故作愤怒的样子,磨了磨牙,仿若无计可施似的、狠狠瞪了一眼倒挂在自己眼前的那张脸,突然往后一让,猛地把窗扇一关。

    “哎!”墨染见窗扇朝着自己的面门拍来,急忙移了手。松了手本是怕被窗扇夹住,情急之下却忘了把脚勾好,一个倒栽葱就直直的跌下去。

    墨染好不容易哼哼唧唧的把脑袋和脚摆对了位子,往四周一看,一大片花花草草被压得惨不忍睹,园子里远处那几个姑娘正捂着嘴笑自个儿呢!听到头顶吱呀一想,抬头一看,三楼窗口探出一张面容清逸的脸。

    “哈哈哈……”

    直到墨染扮了个鬼脸跑了,刘蒨还是止不住笑。要是说他和谁在一起最开心,那就是墨染了,欺负一下墨染心情能好很多啊!

    门外传来嘟嘟几声,刘蒨带着笑意转过身来,锦墨抱了琴走进来,朝他微微一笑。

    锦墨的手落在弦上的时候,她口中的宁瑜先生已经进了恪王府多时了。

    说起宁瑜,京城里的人或许不认得,但是说起江南宁家,估计就满城皆知了。

    江南宁家是大户人家,以绸缎庄起家,富可敌国算不上,但家财万贯尚有余,而宁瑜,就是这家的小儿子,在江南恪州,人也得称呼他一声宁二爷。

    然而宁瑜出身大户,却没有丝毫骄矜之气,为人和善圆融,所以与当时落魄的刘颐相处甚欢。

    他们相识于字。恪王南山别院位于恪州南山上,再往上就是一座不怎么出名的南山寺。江南名寺众多,这南山寺也乐得清闲自在,冷冷清清,是刘颐常喜欢去的地方。

    那日刘颐从南山寺绕到前殿,发现寺里的老和尚弘忍在赏一副字。他站在一旁仔细看了看:下笔有力而不虚浮,每一笔落的干脆、起的稳重,然而单单是这样,也就只能称得上好字罢了,还万万不足以吸引弘忍和尚的注意。

    刘颐知道弘忍和尚也是一位字画大师,正准备请教,弘忍扭头问他:

    “看出好在哪里没有?”

    刘颐虚心摇头。

    弘忍捋着长须笑了。“以字观人,以人探字。写这字的人,一定为人敦厚,心怀善念啊。”

    这幅字便出自于宁瑜之手。

    之后他二人你来我往便也熟悉了,从以字论友渐渐无话不谈。刘蒨背着皇帝去江南几次看望刘颐,也结交了这位宁瑜先生,因此这回特意派遣墨染一路护航,暗中保护,送他来到京城。

    宁瑜为人,刘蒨认可。

    他的确是个君子,品性极好,却又没有那股迂腐气。许是因为生在商人世家,他处事极为圆滑周到,如果得到他的筹谋,大哥行事就更加稳妥,他不擅长的人情打点也就有人替他做了。

    刘蒨一边懒懒的听着曲子,一边思量这件事情。

    只是宁瑜毕竟不知宦途险恶,就怕他不肯狠下心来收拾别人。通向那位子的路艰险、曲折,不伤人,就要为人所害,善念又哪里站的住脚呢?

    但大哥之所以比起他,更亲近宁瑜些,就是因为宁瑜比他心善吧?

    他脑子里又悠悠的想起一事。当年他也去见过那弘忍和尚,相处几日,弘忍无意中说道他有“君子”风范。当时他笑笑说,君子该是形容宁瑜与大哥那样的人的,哪里能被我这样闲散无聊的人玷污了?

    弘忍还欲开口,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他玩笑一般地说:“我这一生,唯求过得快活。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何必硬生生给他套个‘君子’、‘小人’的名头?反添种种拘束,不免拘谨。”

    是啊,人道是君子不追名逐利,但给他个君子的称谓,这人也不由得规规矩矩行事,恪守本分,只为对得起君子之名。最后,反而不知道是自己行事乃君子作风,还是自己刻意往君子的框子里塞。

    恪守本分。

    刘蒨忍不住苦笑。

    西边和北边都驻扎着军队,西北地区的粮食一向都急着供应军需,本来也只够得上民众的温饱。昨夜刚传来西北地震的消息,这一来粮食有些紧缺,朝廷里定会派人前去赈济灾民。

    不如给他小题大做一下。

    一身白衣的清俊公子拧着眉头靠在了靠枕上,一边还分出心来想到:锦墨果然不欺他,这曲子听起来确实缺了什么……

    ☆、子鸢纸鸢

    刘颐一行人自从踏上去西北的路已经行了八天了。

    因为是轻车简从,所以速度很快,刘颐坐在马背上估摸了一下,大概明天午时就可以到达这次据说缺粮最严重的郑安了。

    至于地震有多严重,刘颐这一路已经见识到了递折子上来的官员夸大事实的能力:这样的地震放在别的地方,连安抚都不需要。不过刘颐走了这几天,也体会了西北地方官员的难处:地震是没有多大,但这个地方的民众一直都过得半饥不饱的,虽说征粮是为了保卫边疆,但总归心里有怨气,派他来,他思量着是为了安抚这积攒了十余年的民怨。

    西边已经打下来了,等北边也胜了,就可以松口气了。

    刘颐心里思索着,视野里扫到身边跑过去一个小小的人影。

    仔细一看,是冯宣骐。

    这是他小舅的儿子。小舅冯仁义只比刘颐大了三岁,说是长辈,其实也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的骑马还是小舅教的。

    这孩子今年刚刚七岁,虽然年纪小,但从小在边境军队里长大,骑马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虽然稚气未脱,但也颇有小将风范。刘颐微笑着看他纵马奔了一会儿,又调转马头疾驰回来,也是骄傲非常。

    起初他还奇怪为何皇帝会轻易允许他带宣骐出来。皇帝要把这孩子召到京城不就是用来威慑冯家的吗?他难道不怕宣骐跑回西境去?听了他这些疑虑,冯宣晨呵呵一笑:

    “怎么可能?他走了,我、宣宇还在,照样牵制住我爹和小舅。”他摸摸脑袋又说道:“而且,郑安虽说在西北地区,但是离北境近、离西境远,关卡还多。从那里往回跑,路上早就让人逮着了。”

    他看看刘颐有点不相信的眼神,笑道:“你没有打过仗,咱们西北地区的地图是行军专用的,看着和普通地图一样,其实实际远了不知道多少。”

    果然,越往西北走,地方越是空旷,一眼望不到头的空荡苍茫,甚至让他这个向来严肃、拘谨的人都想要对天长啸一声。

    “荒凉但不颓唐。”身边一个豪气万丈的声音赞道:“好景色!”

    看刘颐不答话,徐可宁驾马靠近了些,问道:“恪王不觉得?”

    刘颐早就领教了这位向往江湖的豪爽汉子那不依不饶的性格,赶忙答道:“西北景色确实壮阔。”

    “那看到此情此景,恪王有何感想呀?”未来得及刘颐答,徐可宁就自顾自的说起来,“山河辽阔,实在是应当自在纵马,快意江湖!”他对着远边感慨了几声,才想起刘颐还没有答话,便又问了一遍。

    眼前这个端坐马上,面容肃穆的年轻人,微微启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山壮阔,更应当以天下苍生自勉。”

    徐可宁愣愣的看了他半响,嘿的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

    “没笑啥,”徐可宁笑弯了眉眼,“我笑三爷可真了解您。您跟三爷给我描述的一模一样!”

    徐家是成怀王那一边的,这京城里谁都知道。徐可宁的父亲徐朗官任宗正卿,主管皇帝、诸侯以及外家儿女姻亲、嫡庶的记载。当年多亏他,王皇后才得以把辜昭仪的遗子,也就是刘蒨过继到她名下,最终胜尤昭仪一头,当了皇后。

    但徐可宁告诉刘颐,不管父亲站在哪一边,他与妹妹徐子鸢都是三爷刘蒨的人。那家伙还大大咧咧的说:“我全告诉您,您不要以为我藏不住话。来之前我们三爷就说了,对您就跟对三爷一样的!就是,”说着他往后指了指,“别让咱们带来的那些人听去就成!”

    随同去往西境的这些人,现在可都以为徐可宁是成怀王那边派来看紧恪王的人呢。

    天色将晚时分,一行人进了个小镇留宿,一大早又开始往郑安方向去。

    走了快一上午,又过了一个小城。刘颐坐在马背上都有些昏沉,听得后面踢踢踏踏传来马儿奔来的声音,往后一看,一个红影快速的越过队伍,向他与徐可宁这方向驰来。

    如此飒爽英姿,又不缺女儿的妩媚之色,这便是徐子鸢。

    徐可宁虽然喜好江湖,但并没有入过江湖,徐子鸢却从小跟着他们出身江湖世家的母亲长大,真正见识过江湖本色。本来刘颐以为京城传言的“刀剑美人”只是茶余饭后的夸大,这一趟路走下来,才知道她功夫确实不凡。

    一次遇到山匪,这姑娘提起一柄大刀,闪入匪徒之中。一抹红衣靓影身姿翩飞,那柄重若千钧的大刀在她手里使的行云流水,把那些个悍匪杀的片甲不留,直直把刘颐看的心中愕然。

    女子会武他也不是没见过,但从没见过有女孩儿这么喜欢使刀、还使得这么好的。

    其实她也擅长舞剑,但显然爱刀胜过剑。那柄刀脊雕有简单几笔花纹、刀柄乌黑阴沉的大刀,被一块暗红色绸布包着,不离身的挎在背上,就算是进客栈用膳,也是近在身边、绝不离手。

    背刀纵马的妍丽女子行至身前,那匹枣色大马长嘶一声,腾起一阵沙雾。

    “再往前不到一个时辰,就是郑安了!”她说起话来,不如她哥哥豪气万丈,带着寻常女子没有的铿锵之势,却并不显得粗野。

    说着她回头对刘颐道:“回禀大殿下,后面的运粮车没有差池,大约晚两日就能到。”

    再往前走一段,是郑安郊外的一座小镇,郑安县令早在那里安排了地方,自然是先停下来住两日,接应上运粮的车队再进城。

    分给他们的地方是几间小院。院子在镇子的边缘,一出门便是一大片空地,远处绿意渐深。

    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啊。

    屋子里安排好人洒扫,刘颐踱步踏出院门,看到那空地上多了两个人影。

    俩人一高一低,半空里飘着一个斑斓的影子。

    徐子鸢在陪着宣骐放风筝。

    她带着宣骐在镇子里逛了一圈,看到一棵树上挂着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想是孩子们玩丢了不要的,就给宣骐摘了下来。跟一位老人讨了些线,再把风筝补缀补缀,就交到宣骐手里。他人小,又没玩过这东西几次,一直放不起来,她便把风筝取来,脚下略略使了些轻功,手中一放一收,那五彩缤纷的一只大燕子就飘着空里了。

    她看差不多了,就又把线交到宣骐手里。在一旁看着他放了一会儿,一转身便看到仰着脖子看那风筝的刘颐。

    她走到刘颐的跟前,刘颐看一眼她 ,视线又回落到空中的风筝上。

    “谁道致身无羽翼,回看高举绝红尘。”那女子轻轻启口。与这几日刘颐惯听的嗓音相比,温软了许多。“我母亲的故里把它叫做纸鸢,我的名字就出自它。”

    刘颐沉默一会儿,问道:“我这一路走来,西北这里算不上富庶,但是这样的灾害尚能应付,绝不至于需要派遣皇子前来安抚。”

    徐子鸢看着那温润如玉的面容转向自己。

    “你们三爷告诉我,到了郑安,凡有疑虑,都可问你。姑娘可否告诉我,他这是要作何打算?”

    “第一点,想必您也能猜出来。他怕靳王对檀云公子用刑,您会加以阻挠。”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直直看进他的眼里。

    “其次,他让我告诉您。能不能救檀云公子,就看这遭了。”

    刘颐蹙眉思索。

    “西北确实受灾,也确实缺粮。但缺粮不只是因为军需。”

    话说到这里,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徐子鸢轻轻的把最后交代她说的话吐出来:

    “郑安的县丞是我们的人,递上去的折子是他催促县令写的。这里能抓到的东西很多,但是要加以取舍,足以救出檀云公子即可。三爷交代了,切勿打草惊蛇。”

    “他已经有了筹谋?”刘颐猜到这郑安是什么地方了。

    “三爷说,只告诉您一个地名您就知道了。”

    两个字轻轻吐在刘颐面前。

    “丹阳。”

    ☆、郑安险境

    已经夜深了。

    郑安城一座独门小院里,一扇窗口还燃着灯,发出昏黄的光晕。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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