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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节

    国师大人的忧郁 作者:宁世久

    第15节

    赫连郁默了默:“如果你实在不愿叫乐道的名字,可以称呼他为嫂子。”

    青陆女可汗的表情瞬间像是赫连郁向她打了一拳一样,问题是她脑子转了几圈,发现竟然没有什么反驳的话——唯一能寻到的反驳之言反而像是在给狗皇帝在自家兄长面前提高好感——于是赫连那仁只能把内心受到的暴击吞下去,同时恍惚又一次升起弑亲之意。

    在她默不作声的时候,赫连郁已经举起手,他做出几个手势,冰冷如冥河的灵力喷涌而出,仿佛江河之水从高山上奔腾而下,扬起数丈高的水花,轰隆隆去势不可止。涌出灵力的源头就像是没有止境,但那是不可能的,无论再如何强大,赫连郁总归还是一个人。

    这样不控制地放出灵力,非常容易造成对巫者本人的伤害。

    毕竟巫的魂灵所凭依的,还是那个血肉之躯。

    仅仅是放出大部分灵力,就足以让赫连郁感觉到疲惫和虚弱,魂灵中的火苗都减弱了八九分,但对面的黑暗毫无餍足之意,它便如一张黑洞洞的大口,等待着喂食,而汹涌的灵力缺乏载体,两者都向赫连郁传达同样的信息——继续。

    大巫轻轻吐出一口气,拨开十万魔骨的玉扣时,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在不住颤抖。

    是手抖,还是全身都在发抖?

    随着灵气奔涌出身躯,寒冷也随之潜入血肉中,眼前发花的赫连郁定了定神,将解下的十万魔骨抛进黑暗中。

    波涛汹涌的灵力对蕴藏极大力量的片片魔骨表现得极为……饥渴,那些妖魔魂灵们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嚎,就和灵力同化,骨片被灵气推动着,绞碎,重组,聚成一团,片刻后,竟然拼凑成一个完美无缺的苍白球形。

    不,虽然体态袖珍玲珑,那也是一个星体,是一个同日星一般的星体。

    在这苍白的球形出现后,赫连郁背后的太阳发出的光辉更甚从前,而这明亮的光辉却让赫连郁的影子更加黑暗,明与暗对立,阴与阳相合,这漫长的升格之途还差最后一步。

    灵气向自己的主人发出召唤,而大巫则抬头仰望自己那位于黑暗深处的坟墓。

    最后,他叹息了一声,踏入不见边际的黑夜中。

    “那仁,”他轻声对身后一直没出声的魂灵说,“你的魂灵返回凡间,在进入冥河和贺温都团聚之前,能不能帮我给你嫂子托个梦?”

    扶桑树下。

    乐道摸了摸左眼皮,不知道为何,从刚才开始,他左眼皮就一直在那里敲锣打鼓一样地跳,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妖魔们已经在节节败退,小外甥身上的毒也没啥问题了,就连天上太阳都重新出现,说明他的大巫给太阳升格的仪式成功,还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明明如此告诉自己,乐道却觉得自己左眼皮跳得越来越厉害,活似有个人用锤子在一下一下敲着他的眼皮,皇帝陛下想弃之不顾,却毫无理由地心慌起来。

    没问题的,事已至此,雪满坡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这样想的乐道却猛地回过头。

    矗立千年的大扶桑树如今形象可谓凄惨无比,蒲扇大的树叶掉光不说,深灰布满蛤蛎白纵裂的树干也断为两截,剩下的五人合抱大小的树干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天盘。因为战况逐渐好转,大雪山的巫们甚至能分出人手,用木灵防止旋转的天盘掉下来。

    皇帝陛下看着那黄铜色的虚影,左眼皮又跳了一下。

    他伸手把从身边经过的壶藏大巫突然扯过来,没好气地问:“这劳什子升格仪式是没完没了了吗?”

    壶藏大巫也有些疑惑,他道:“按理来说,太阳重出,日食结束,仪式便应该结束才对,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陛下?!”

    变故一词让乐道绷得极紧的,某根名为赫连郁的神经一下子绷断了。

    他冲向不停旋转的天盘,被一直遵从主人命令,推动天盘旋转的风灵给掀到一边,它这样对付这个和主人很亲密的人类已经是习惯了,所以它万万没想到那个人类竟然抽出了双刀。

    只见乐道丝毫不慌乱地用枭影卡在地面上,手臂上盘虬的肌肉隆起,锋利的刀刃在地面劈开一道极深的口子。而乐道以手臂的力量,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在地上时一借力,重新将枭影拔出。

    而另一把轻刀燕风已经破入狂风之中,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卡进两个旋转黄铜圈之间的缝隙。

    “咔——嚓——”

    赫连郁亲手为他打磨的燕风在巨力之下,断成了两半。

    这个时候众人惊呼陛下的声音才响起,乐道理也未理那些添乱的人,将枭影也往前一递。

    这一回长刀卡住的是天盘的枢纽,枭影是重刀,比轻刀燕风更坚固强韧,它和天盘一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数百个旋转的黄铜圈的力都施加在刀身上,如果不是乐道死死按住,枭影肯定直接变形然后飞出去。

    乐道双脚如磐石一般压着地面,他浑身肌肉紧绷,发根竖起,同这金属的怪兽相持半晌,最终,是他赢了。

    咔咔咔抱怨着的天盘缓缓停了下来。

    魂灵飘荡的天穹上。

    赫连那仁:“我才不。”

    已经深陷灵力与灵气的漩涡中赫连郁瞪大眼睛,他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茫然回头时看到的,竟然是一只不断放大不断靠近的金红色脚板。

    魂灵没有触觉,赫连郁只觉得眼前一花,灵气漩涡的触手纷纷脱离,那一只脚板又开始缩小,连通脚板的主人赫连那仁一起。

    只是一刹那,他和赫连那仁的距离就扩大成无限远,赫连郁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如同一颗流星,正从天际向下坠落。而在他头顶,金红如火焰的女性魂灵忿忿的声音如雷霆一样回响在苍穹上。

    “那狗皇帝活着你死什么死啊?!”

    在天边眺望到赫连郁一脸茫然的赫连那仁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妖魔已经败退,太阳也重新出现在天幕上,只要人们依然相信头顶会有一个火热的光球白昼出现夜晚消失,太阳便依然会重复走过一千遍的轨迹。至于剩下这升格仪式的最后一步,拖上几十年没完成也无所谓,反正最重要的事情已经解决,不过是她依然不能离开太阳星,需要在这里继续守望下去而已。

    “真是个白痴,就这样急着送命……”金红色的魂灵转身向太阳的核心走去,光辉和火焰为她让开道路,她嘴角不自知地勾起浅浅的弧度,“人生之平安喜乐,你尚未享受全呢,哥哥。”

    在自己身体里睁开眼睛的赫连郁觉得自己此刻和平安喜乐没有一块铜板的关系。

    被踹下天穹并非仪式设计好的一部分,大巫怀疑自己返回不了自己的身躯。便在他思考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巫术能用时,身躯上传来一阵疼痛,将赫连郁的魂灵扯了回去。

    他身躯在天盘中,怎么可能遭受疼痛,莫非是大雪山又出了问题?

    大巫慌忙睁开眼睛。

    他见到的是可谓怒发冲冠的乐道提着他的领子,两个人脸对着脸,皇帝陛下的笑容十分难看。

    “你瞒着我做了什么?”皇帝问。

    大事不好。

    国师大人强行镇定地想。

    第55章 大雪山篇……完

    趁着披挂在身的十万魔骨化作粉屑往下落时,赫连郁先沉默而隐晦地扫了一眼周围。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断成两截的燕风,以及还在和天盘较劲的变形枭影,沉默的大巫简直能想象刚才乐道是如何发疯的。

    这一刻他才后怕起来,如果那仁没有将他踹下来,面对神魂不归人事不省的自己,乐道该如何应对?

    到底……是他做错了吧。

    心疼的他然后才注意到别的,大雪山如今模样可比不上昨日如诗如画,焦黑与鲜血铺地,处处是断壁残垣,涌出活水的暖泉里泡着不知是人还是妖魔的一部分。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可能是获胜的原因,虽然剩下的人不多,但是大雪山的残兵残将的精神气看上去还不错。

    壶藏大巫同赫连郁颌首示意,乌伦在一边眼神闪亮亮,赫连郁给了这少年一个眼神,让他避开些。

    这些眼神交流的过程不过一个呼吸,在乐道眼中,他的大巫睫毛在风中颤了颤,突然就身体一软,一头栽倒。

    乐道:!!!

    他立刻拥住赫连郁,大惊失色地发现被重锦大衫包裹的身躯竟然在无力地颤抖,拥有皇帝级别多疑的乐道下意识捧起赫连郁的脸,看到的却是大巫薄唇上少许的一点血色在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已经完全褪去。

    “赫连!”

    听到乐道呼喊的赫连郁没说话。

    实际上,他的确也没什么力气说话了,灵力近乎干涸,魂灵虚弱得仿佛风中残烛,一返回身躯中,这样的虚弱立即通过这幅血肉体现出来——长久不得呼吸而产生的眼前白光,天地旋转不知道手脚在何方的眩晕,为了尽快回复灵力而压榨血脉,导致心跳忽快忽慢,脉搏似有似无……手捏住的赫连郁手腕脉搏处的乐道因为惊吓太大而失去所有表情,众人只见他将枭影一丢,继而把赫连国师拦腰抱起,一匹疯牛一样向着巫医所在之处冲去,所过之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壶藏大巫片刻后反应过来,赫连国师怕是状况不好。

    但是巫医之处此刻已经挤满了伤员,怕是人手抽不出来一个,皱皮橘子般的老人交代乌伦几声,匆匆追上。

    “陛下,”他喘了喘,劝谏道,“国师怕是没有外伤,大雪山的巫医们才疏学浅,对魂灵之伤只会当是缺乏血气疲惫过头,国师目前的情况,应该去静室里点燃宁神香,好好歇息才是。”

    “静室在哪?。”乐道问。

    忧心的老人打量他,暗暗皱眉。

    为了大雪山的防务,乐道忙了一天一夜未曾休息,紧接着又是连番苦战。哪怕乐道有罗天万象在身,被赫连郁祝福明目清心,之后又和其他巫以及武士们享受了从天盘中涌现的光辉的种种好处,依然是肉体凡胎的他也快要撑不住了。短短时间里,心情大起大落数次,皇帝陛下满眼血丝,神色看上去尤其狰狞。

    不仅是赫连国师,陛下也需要尽快休息啊。

    壶藏大巫这样想,拄着拐杖在前面领路。

    大雪山上的栈道和悬空的长廊已经在战火中毁坏,想想那些房间里怕也是一片狼藉,壶藏大巫只能领着皇帝沿着石阶小道想后山走去,不想路才走一半,便有大雪山的人找上他,询问之后的种种安排。

    乐道已经把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情收拾好了,见此只能询问了目的地,在壶藏大巫的再三抱歉下,独自抱着赫连郁,沿着石阶小径,向壶藏所言有温泉的庭院走去。

    越往后山走,谷中的狼藉之象就越发少,绕过几块山岩后,山谷间幽静得像是之前的大战没有发生过一般,乐道站在被两侧冰雪山崖挤压的狭窄山路上,停下脚步,突然开口说话。

    他语气颇有些郁闷。

    “朕不找你麻烦了,睁睁眼睛把,赫连。”

    赫连郁:“……”

    他没有睁开眼睛,却默默地翻了个身,无言表示这姿势让他不适。

    乐道:“……”

    就在他们刚才不久,乐道已经察觉怀中人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开始稳定,他大拇指一直按着赫连郁的脉门,自然也能发现,约摸一炷香之前,他的大巫脉象也趋于平稳。

    脑子里正火山喷发岩浆爆炸的乐道跟着慢慢冷静下来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一些不对。

    赫连郁向来是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病痛的,若是能强撑着不让他担心,赫连郁就一定会强撑。

    刚才那个状况,虽然很危急……但从前更危急的时候也遇到过,当时怎么没见赫连郁给他来个一头栽倒。

    ……他好像被人耍了。

    这原本是一个会让他愤怒的事实,但和赫连郁的安危比起来,瞬间又微不住道。

    乐道抱着自家情人在山道上渡步,忿忿道:“你就作吧。”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赫连郁睁开眼,悄悄松了一口气。同时打定主意,无论乐道以后采取如何手段想要知道仪式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拼着给自己下禁言的巫术,也不能透露出去。不然到时新仇旧恨来个雪上添霜,他怕是真的会被乐道恨死。

    “让我自己走吧。”赫连郁慢吞吞说。

    乐道放下他,让大巫扶着自己的手臂。赫连郁用了片刻工夫稳定身形,然后同乐道携手,向山顶的温泉小院走去。那间庭院远远已经能见到,修得是清净素雅,乌黑飞檐在云雾中半隐半现,风吹过时檐角下一串铜铃铛铛地响。

    “……大雪山上还有这种院子?”

    乐道疑惑道。

    好歹出身世家,审美不错的乐道觉得,这院子和大雪山的整体画风不对。

    皇帝陛下正疑惑,突然发现身边的赫连郁用力握紧他的手,两人齐齐停下脚步,将后背靠在一起。

    微风顺着两侧山崖之间的缝隙吹过,带来温泉的硫磺气息以及满山的冰雪味道。

    “刚才我忘记问一个问题,”赫连郁说,“陛下,我那师兄您解决了么?”

    “你师兄是有九条命的猫妖呐,而且还腿长。”乐道说。

    看来雪满坡是一点伤都没受,一点损耗都没有地跑掉了,赫连郁默然想。

    同雪灵契约的巫常常也擅长幻术,以冰雪的镜面反射光线形成海市蜃楼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赫连郁尚是星台的小巫时,见过雪满坡在腊祭上以幻境在当时的满朝公卿面前表现出祥瑞之景,无人不惊叹,过了二十多年,雪满坡在这一道上必然走得更远了。

    想要解除幻境,只要一个小小的巫术便可,但是赫连郁灵力所剩无几,解除幻术后,他又该用什么去和雪满坡战斗?

    更何况,从刚才开始便萦绕在心头的不祥之感……他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师弟力竭至此,竟然也能察觉到我的幻境,该说真不愧是天下最强的大巫?”

    雪满坡从白墙黑瓦的温泉小院里走出,他还是那副浑身洁白无瑕的模样,素锦的广袖被狐裘压下,白发被玉冠束起,就像是从画中走出的翩翩君子。唯有一双朱红的眼眸太过艳丽,为他平添上三分颜色。

    “我忘记和你说,”乐道压低声音道:“你师兄把南渊海妖王的心脏给啃了。”

    “嗯?”

    “顺便说你师兄是个半人半妖……当真是从未听说过的物种,”乐道津津乐道谈起八卦,“还有他父亲是早霜,说真的早霜比我们想象得还疯一些啊,反正南渊海妖王那样的女人我是没法下手带上床的。”

    被塞了一桶狗血的赫连郁无言和他听着自己八卦的曾经师兄对视,不知为何想同雪满坡辩解乐道平日并非如此不靠谱。

    这个想法下一刻就被赫连郁放下了,站在那里的雪满坡的杀意太盛,一时间连山风也充满萧杀之音。赫连郁默默将自己的短刀递给没有武器的乐道,然后双手合拢藏在宽袖中。

    雪满坡将浑身是血的鬼枭卫统领丢到乐道脚下,乐道瞥一眼,确定自己的下属只是暂时昏迷,收回目光,盯着雪满坡。

    白袍的非人大巫和赫连郁是一样的双手合拢在宽袖中的姿势,他们约估对方首先会放出怎样的巫术,对峙间连乐道都无法插入。

    乌云随战火一同逝去,而日已西沉。

    西沧海方向的天空被渲染成玫瑰紫色,向东过渡到深蓝深黑,其上有星辰闪烁其间,仿佛是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三人。

    此刻以数十道石阶相隔,雪满坡在西,赫连郁在东,雪满坡在上,赫连郁在下,两人对视间,电闪雷霆伴随过去的交集闪过,被同一个人教养长大的他们简直能说是同时举起手。

    依然是狂风和冰刃。

    陡然而起的大风暴雪之中,风灵和雪灵的长羽交缠,伸长脖颈用尖喙互啄。

    淡青色的鸟儿很快占据上风,风过无痕,对面那只白鸟儿连伤它都伤不到。

    它得意昂起头咻咻时,却发现自己主人的表情十分凝重。

    主人的对手扬起了古怪的笑容。

    “独力主持仪后式,又驱使天地之灵战斗,师弟啊,”白发红眼的大巫嘴角笑容温柔得瘆人,“你还剩多少灵力?”

    赫连郁默不作声,反倒是乐道接口道:“打你绰绰有余。”

    “是吗?”

    雪满坡侧移一步,让开甩来的风鞭。

    引诱乐道的素雅庭院幻境支离破碎,而冰刃冰矛来到愈发急促,几次在风灵防护不及的情况下擦过赫连郁的袖角,想给他挡刀的乐道被赫连郁推到一边,强制要求安静——赫连郁:“累得眼睛都要睁不开的人给我滚开。”乐道:“哈?”——大巫一摸身上的骨头,诡异地发现十万魔骨暂时做了月星的基础,他竟然又陷入没有骨头可用的困境。

    为了节省灵力,他只能粗放地操纵风灵,这样的操作根本不能和全盛的雪满坡比拟。

    ……不过,如果他想得没错的话,只需要再等一会儿,就能有一个转机。

    风灵彻底放弃防御了,风鞭乱舞,扫落山崖上的积雪,赫连郁一手指挥着风灵,另一手提起过长而在风中翻飞的衣袂,又踏上一级石阶。

    乐道沉默地扶住他,防止过于虚弱的赫连郁倒下。

    雪满坡不知道赫连郁为何要靠近他,但赫连郁的这种做法只是给了他机会。

    寒霜在地面铺开,灵力用尽,狂风消散,冰矛冰刃破碎扬起漫天冰屑挡住视线,气流突然在此刻诡异地转动,雪满坡向右退开一步,只见乐道从烟尘中疾驰而出,曾经被太阳大巫祝福的短刀在雪满坡脖颈不到一寸处,留下一道绚烂的亮光。

    赫连郁被乐道拉着紧跟其后,他半边没有被乐道挡住的身躯上满是狼藉的血口,同雪满坡距离不过几尺。

    国师已经觉得血管中流动的都变成了冰渣,但他还是抬起头,和雪满坡对视。

    大巫青蓝色的眼珠如无风的水面一样平静无波,倒映出雪满坡自己兴奋得亮晶晶的双眼。

    而赫连郁在雪满坡鲜红的眼珠里,看到了自己等待的东西。

    夜已经降临,一轮过去从未出现过的残月从东方升起,昭昭堂堂,和群星一起闪烁在夜空!

    乐道手中的短刀又一次从雪满坡眼前划过,趁着雪满坡避让时,赫连郁双手握住一束月光,将光的利剑插入雪满坡的心口。

    比冰雪更寒冷,来自幽深冥河的那种寒冷瞬间麻痹了雪满坡的心脏和魂灵,这是致命伤,而乐道的短刀紧接着在他眉心开了个洞。

    皇帝和国师同时喘气。

    这一次,无论雪满坡有什么血统,都无力回天。

    “你输了,”赫连郁气喘吁吁道,“又一次。”

    “是吗,”雪满坡断断续续道,“我输了,不过……你……也没赢。”

    赫连郁瞪大眼睛。

    他耳边响起了只有他一人才能听到声音,像是一面镜子坠落在地,千万片锋利的碎片在地面弹跳,哗啦——哗啦——!

    那已经和乐道融为一体十五年的罗天万象,在经过许多次消耗之后,偏偏这一晚无法从虚弱的大巫那里得到更多支撑,终于在施加了咒术的短剑锋利的剑刃之下,被破开了!

    不知何时醒来的鬼枭卫统领悄无声息来到乐道背后,短剑的白刃从后背捅入,在乐道的胸口冒出个尖。

    “乐道!”

    大安的皇帝只来得及踹开自己背叛的下属,他跌跌撞撞后退几步,握住赫连郁惊慌伸过来的手。

    临死的雪满坡唤醒大雪山上千年的积雪,滚滚雪崩轰然冲下,死死抱紧对方的两人喘息着,一起被冰雪从山峰冲到大雪山从未见过太阳的背后去了。

    第56章 太欢喜

    大雪山更北,是一道蜿蜒数千里的深渊纵裂,世人称之为冰海。

    但这里并不是真的海,或许千万年之后,会有海水倒灌进不断蔓延延长的冰海裂谷中,但如今它尚不是。这道千里裂谷是三陆唯一的阳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之处,却不知为何,从未有妖魔愿意在裂谷中停留。

    大雪山后山上,滚滚冰雪自山峰上坍塌,以一往无前的气势震动大地,携着那场斗争中所有的痕迹,奔腾过上下几十里的距离,一起落入裂谷中。

    之后的大雪山如何慌乱不提,那场斗争的数个时辰之后,幽深不见天日的裂谷谷底,埋在冰雪里的赫连郁睫毛颤了颤,用了很长时间,才睁开眼睛。

    ……乐道在哪里?

    赫连郁浑浑噩噩地想。

    他眼前能看到的,只有灰白的冰雪透着微光,仿佛被寒冷冻僵的脑髓转动时尤其不灵活,赫连郁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回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又花费了很长时间,慢慢活动手腕。

    大巫尝试用近乎没有知觉的手指去寻找乐道,他记得一开始他和乐道是抱在一起的,后来滚落时磕碰上一块岩石,那个时候好像松开了手……不,是那个时候松的手吗?还是后来凌空时被风吹开的?他到底松手了没有?

    他尽力去触摸,但是手指唯一能为他传递过来的就只有寒冷、寒冷、寒冷,除此以外空无一物……唔?

    麻木的手指触碰到一个热源。

    这个惊喜的发现让赫连郁身体中涌现出一股力量,刚才的寒冷虚弱疲惫瞬间全部消失了,大巫寻着光源向上挖,他运气很好,没有被雪深埋,而且距离雪面不过几尺,在耗尽力量前,成功用手将自己挖了出去。

    新鲜的空气拯救了赫连郁的肺腑,他喘了喘,看也未看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指,又寻着刚才触碰到热源的方向,跪在雪地里挖过去。

    最终从雪地下挖出的只是一枚火玉。

    还是几年前,赫连郁刚从大雪山返回皇都城不久的到的。那时他和乐道之间,正因为北征草原之事气氛有些不对,同时刚接受太阳金章的赫连郁因为太阳金章的反噬,十分虚弱,在那年冬天因为风寒热症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有余,病愈之后,乐道将这枚火玉作为贺礼送来。

    这次出门,因为考虑所经过的都是寒冷之地,所以赫连郁也把它带上了。

    大巫握着这枚表面雕着十二瓣莲花花纹的火红玉珠,茫然片刻,站起来。

    为了仪式而换上的重锦大衫此刻已经变成了布条,里面的中衣血染了一半,谷底风不大,但寒意却能从衣物的破口钻进去,紧紧贴着赫连郁的皮肤。风吹过时,这些根本发挥不了御寒作用的布条和黑发一起随风飘荡,轻飘飘得让赫连郁觉得自己好似一只鬼魂。

    他茫然地在这谷底行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个方向。

    谷底堆积这因为雪崩而滚落的大块大块雪团,赫连郁左顾右盼,首先找到的竟然是雪满坡的尸首。

    昔日在星台备受称赞的国师继承人,死后也不过一具尸殍,大巫还多了一枚星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赫连郁看了他这位师兄一眼,确定他死得不能再死了,握住火玉,用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灵力搓出一个小小火球,将尸体点燃。

    那火球仿佛是落到了一块油脂上,轰然烧开,伴随着黑烟和尸体特有的那种恶臭,将这不知是人还是妖魔的东西烧成了一摊灰烬。至于赫连郁自己,早已离开火堆。

    大巫第二个寻到的是鬼枭卫统领的尸首,是骨折失血外加冻伤死的。

    不管他是为了什么而背叛乐道,赫连郁都不想知道了,他甚至懒得给这家伙一个火球,只是瞥了一眼,就当做没见到一样路过。

    这并不太像赫连郁平日所为,不过此刻也没人能发现赫连郁的异常。

    他继续往前走,被冻得青紫的赤足在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裂谷顶端,天边的星辰遥遥注视着他,目光飘渺而冰冷。

    最终,赫连郁找到了乐道。

    大安的皇帝似乎清醒过片刻,他自己勉强将头顶处挖了一个洞,不然的话,可能乐道的死法就是被憋死在雪里。但是仅仅挖开一个洞对于生存下去远远不够,不曾处理的伤口,加上寒冷导致的冻伤,这些都在消耗着乐道的生命。

    其实依然还是浑浑噩噩的赫连郁跪在雪地上,用满是伤口的手去触摸乐道的鼻息。

    他等了半晌,什么也没触碰到。

    “乐道……”

    大巫茫然用手拨开那张英俊面庞上凌乱的额发,将散发着热量的火玉放在乐道额头,然后继续挖开雪,挖到胸口时他停下来,勉力扶起他,抽出那把穿胸的短剑,愈合其伤口。治疗时扒开了乐道的衣领,露出习武人厚实的胸膛。确定伤口不再流血的赫连郁俯下身,将自己麻木发疼的耳廓和面颊贴上去。

    贴上去的时候,他发现乐道的胸膛上一片冰冷的湿润。

    赫连郁过了片刻,才恍然发现这并不是哪里融化的雪,而是从他眼眶滑落的泪水。

    星光静默,风从裂谷下刮过,呜呜声仿佛是有人在呜咽。

    赫连郁等了等,没等到他想等到的心跳声。

    呜咽风声停了,距离地面数十里的谷底只剩下静谧无声。

    睁开眼睛的乐道看到是一地的白霜。

    片刻后他才发现那并非白霜,而是冰冷的,和太阳灼热光辉性质正好相反的光芒。乐道抬起头来,发现广袤的昏暗将他包围,他身处随风晃动的白芦苇丛中,一条望不见来头和去向,亦望不到对岸的河水从他身侧向前奔流。那水流轰然湍急,仿佛是无数条银龙咆哮着在起起伏伏,照耀这些银龙的,是……

    咦,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形状像是一把镰刀的星辰。

    而且,这星辰也太他娘的大了吧?乐道想。

    河水来源一侧,巨大到快占据苍穹四分之一面积的弯月悬挂在昏暗天幕上,它的下端已经没入滔滔河水中,上端则在河面洒下了大片大片波动的银鳞。

    乐道凝望着这枚奇怪的星辰,他不知为何觉得那星辰上面有他很熟悉的东西。

    “陛下,那是月,叫月亮。”

    有人在乐道背后说。

    大安的皇帝回过头,发现自己身后站着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男人面容平凡,毫不起眼,他一头黑发扎成麻花辫垂在胸前,穿着的是青陆人的皮袄和织锦的外套,皮袄一边袖子穿着,另一边扎在腰间垂落,露出色彩鲜艳的里衣来。腰间挎着首环刀,脚上蹬着皮靴,也都是青陆人的款式。

    这个男人向乐道露出一个笑容,他笑起来就像是四月份草原上的春风。

    “贺温都?”乐道问。

    “看来乌伦长得挺像我的。”贺温都摸了摸鼻子。

    “不,”乐道打量这个把青陆女可汗泡到手的男人,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看上去就是普通人一个,“有些地方像他舅舅。”

    “孩子的长相来自于父母,”说起这个话题,贺温都面容五官都温柔极了,“应该也很像那仁吧。”

    乐道其实只在很多年前将赫连郁从法场上救出来的时候,远远和那个女人见过一面,对此他不可置否。皇帝陛下看看这个死去多年的男人,又看看身侧的大河,问:“那么,朕是死了么?”

    这个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乐道也没想让贺温都回答,他打量那翻滚的河水,摸着下巴道:“朕听闻过,若是能从冥河一头横渡到另一头去,便能重返人世间。”

    “是有这么个传闻,”贺温都说,“不过我在河边徘徊了很多年了,从未见过有谁成功过。”

    “也就是说试的人还蛮多?”乐道开始脱衣,“朕也去试一试。”

    “——不过,”贺温都打断他,“同样也有这样的传闻,只要沾染上冥河之水,就再也无返回凡世的途径。”

    乐道回过头,挑眉问:“妹夫,你还知道别的返回凡世的方法么?”

    妹夫这个称呼把贺温都噎了一下,他看着自来熟的皇帝,只能苦笑,“我要是知道这种方法,怎么可能还在冥河边停留呢?”

    “说的倒是。”乐道点头,他一个八尺男儿,已经脱得浑身只剩下一条亵裤,就在这芦苇丛里做入水前的准备活动,看来贺温都并不太隐晦的劝说,根本不能打消皇帝横渡冥河的念头。

    被人盯着袒胸露乳打了一套拳,乐道嘿嘿哈哈根本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不过他也没想和贺温都聊天,这一对身份悬殊的连襟之间,气氛稍稍有些诡异。

    乐道收拳时,贺温都突然又开口。

    “陛下对昭那图殿下用情很深啊。”

    “唔?”

    “不是什么人都有横渡冥河的勇气的,”贺温都的目光试图穿过那无边无际的水面,但是失败了,“大部分来到这里的人都是懦夫。”

    “哦,这个吗?”乐道不在意地说,“朕只是无法忍受什么也不做,被困在困境里,四处打转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但若是停下脚步,那就会真的被困死了。”

    热身完毕,乐道向着冥河走去。

    “等等。”贺温都突然喊住他。

    乐道回过头,他似乎对自己突然被喊住没有任何诧异,贺温都看着他深琥珀色的眼睛,其中不变的冷静让青陆男人意识到,他面对的是天下的霸主,是千万人追随的君王,这样的人,平日里表现得再如何大大咧咧,实际上都有一颗体察入微的心。

    ……可能自己的隐瞒早就被发现了吧,他想。

    “冥河对面,才是真正死人该去的地方,”贺温都说,“而停留在河这边的人,若不是执念太深,不解脱不能过河,便是身躯中尚有一口生气尚未散去,还有转生的可能,或者是像您这种,两者兼有的人。”

    能凭借执念,拖延生机不散的人,贺温都徘徊这么久了,还没见过几个。

    他扯动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容。

    “陛下若死去,昭那图殿下怕也不会独活,而殿下他成全月星,将太阳升格之路走完,那仁也能来到冥河,和我相聚……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这回是乐道打断他,“成全月星是怎么一回事?升格仪式不是已经成功了吗?”

    “这种事,还是昭那图殿下自己告诉您比较好,”贺温都微笑着摇摇头,“夜晚快过去了,您的时间不多,陛下,请向着月亮的方向走,只要您能在月亮沉没之前到达……”

    他话音未落,大安的皇帝已经一阵风地劈开芦苇,向着冥河的源头跑去。

    贺温都摸了摸鼻子,他的身影在风中渐渐变得萧瑟单薄,叹息也几不可闻。

    “还要我等多少年啊,可汗。”

    冰海裂谷。

    黎明快要到来,那第一次出现在三陆苍穹上的月亮快要和群星一起隐没。

    月亮的轨迹和太阳似乎稍有不同,这片从不曾被太阳照耀的裂谷,却能有月光斜斜通过狭窄的一线天,正巧投到赫连郁身上。

    大巫浑然不觉,他正压榨自己的灵力,利用火玉中的火灵给乐道暖身,努力营造出乐道身体火热柔软似乎还活着的错觉。

    哪怕不相信那是错觉,赫连郁渐渐恢复的理智也在驱赶心中希望,他又一次用面颊贴上乐道的胸膛,抬起头时他恍惚想,刚才胸膛似乎震了一下?

    ……等等,震了一下?

    他手忙脚乱再一次俯下身,在漫长的等待后,这一次是明确无误的,他听到了心脏跳动的砰砰声。

    根本不知道自己眼圈又红了的赫连郁抬起头,那一抹淡薄的月光恰巧在此刻消失,大巫没注意。

    他只注意到,那一双睁开眼看着他的琥珀色双瞳。

    大巫向苏醒的乐道露出了一个笑容。

    风好像有些大,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这样想。

    第57章 幸福来得太突然

    “这么说,他果然死了?”

    飘荡着大雾的皇都城清晨,内城靠近禁宫的一座大宅院,主人书房里的九枝灯上挂着厚厚烛泪,九支雪白的鲸油蜡烛中的八只都燃尽了,唯有最后一只的火光还将熄灭未熄灭,勉力照耀昏暗一室。

    太宰罗斋已经带好头冠,身着朝服,却没有去赶赴禁宫朝会。佝偻老人双手负在背后,以九枝灯为中心,围着书房绕圈。

    “没有尸体?”他责问自己的侄子,“甚至没人见到过程,你这么确定陛下死了呢?”

    罗斋的侄子穿着鬼枭卫的灰衣,腰间短剑的剑柄上却没有编号,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鬼枭卫。他跪在下方,低着头道:“信鹰来自大雪山,在那样的雪崩中,常人绝不可能活下去。”

    “被我们算计的那几位,哪一个能称为常人?!”

    太宰大人皱着眉将写满小字的绢布丢在桌案上。

    “话是这么说,”他的侄子不慌不张道,“昨夜升起的那星辰,天下之人皆能见到,而普天之下,又有谁死后能在天空升起那样巨大可比日星……并且形状古怪的星辰呢?”

    亲眼见到初生之月的罗斋沉吟。

    他抚摸灰白的胡须,道:“国师已死,确无疑问,那么陛下……”

    侄子回道:“据言当时情形,国师大人为主持仪式已经力竭,陛下同样是精疲力尽,太宰大人您早已料算到陛下和国师在大雪山会露出这种破绽,让属下收买鬼枭卫小队,又和雪满坡大巫联合,双方共布杀局,大人应该对自己的谋划更有信心才是。”

    “不,”罗斋向自己的侄子摆摆手,“你不懂……那么多年了,那两个人闯过多少杀局,反将布局者一军……真的死了?简直像做梦一样……”

    “但是,国师若是死了,陛下怎么可能会活下去呢?”他的侄子说。

    “哪有这种说法?”太宰皱起眉。

    “这些天皇都城里一直在传啊,”侄子说,“国师不灭,陛下不死,只要灭了国师,陛下岂不是不死也得死,要小侄说,陛下再如何,也不是那些有着鬼神莫测手段的巫,凡人的血肉之躯,终会化为白骨,叔父无需太过担忧。”

    “……你依然没渗透进飞燕卫么?”罗斋突然问。

    罗家侄子一愣。

    “乐省御下颇有一套,”侄子面上露出嫉恨的神色,“也不知道他许了那些燕子们什么好处,一个个忠心耿耿,我原本想设计一只燕子小小违规,却没想到那只燕子拼着自己折断双翼,也不愿落在手柄,呵呵,乐省这样又如何?”侄子冷笑,“陛下杀了他父母,怎么可能留一个和自己有杀父之仇的人继承他的天下?”

    侄子说完这句话,抬眼见到自家叔父死死盯着自己,立刻明白自己神色太过得意忘形,慌忙又一次低下头。

    “废物。”罗斋骂道,他将案桌上一份卷轴打翻在侄子面前,卷轴的丝带散开了,轱辘轱辘滚动着露出其中的内容,他的侄子扫了一眼,意识到这是飞燕卫带回的大安皇帝好几日前下的密旨,以罗氏的力量,在密旨在朝会上宣读之前,他叔父就能收到抄录本。

    这恐怕是乐氏皇帝的最后一份旨意了,侄子轻蔑地想,然后低头去看内容。

    “……怎么可能?!”

    只看了几个字,罗斋的侄子便不敢置信地惊叫。

    “陛下竟然要求大臣们准备册封太子的仪式,待他从大雪山回来,选取吉日便册封乐省为太子,这些年那乐氏的独苗可谓战战兢兢,哪怕是我也挑不出他一丝错来。”

    “可是……”

    “别废话了!”罗斋看了看日冕,意识到时间距离朝会开始不远,他甩袖推开了书房的门,以后脑勺对侄子道,“起来吧,这场大战还远远未结束呢。”

    话音落,大安的太宰看到了远远沿着回廊向他款步而来的人。

    罗斋眼前一亮,低下自己的头颅。

    “陛下!”他道,“逆贼乐氏赫连氏以及小人雪满坡已按计划伏诛,请陛下耐心等待几日,您的登基典礼,很快就能举行了!”

    “罗氏从来都是平原云氏的肱骨忠臣,”来人道,“这短短几日,朕还有什么等不了的呢。”

    清晨浅薄的日光下,云随意谦逊地扶起罗斋。

    他眼底掩饰不住狂喜,不知是听了乐氏逆贼已死的消息如此,还是听了雪满坡亦死的消息如此。

    这天下,终归是要回到我云氏手中,大重末代的皇帝志得意满地这样想。

    皇都城暗中的波涛汹涌,某些中心人物尚且浑然不知。

    赫连郁只知道自己要被吵死了。

    “吓死我了好吗你们两个!!!我知道你们的战斗我插不上手啦,但是我也是会担心的好吗?!!!知道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看上去都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了……当时我差点以为舅舅你和舅妈殉情了啊,留我一个让我怎么活啊!!!”

    大雪山后的冰海裂谷,少年人的咆哮震落了垂直山壁上的积雪。

    刚醒来的赫连郁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睁着眼睛坐在柔软的地毡上神游了片刻,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身衣物,手脚身上都抹着有着刺鼻气味的药膏——大巫嗅了嗅,是治疗冻伤的——到处都被煮沸洗净的布条缠绕着,治伤的人看上去是想把大巫裹成一只圆圆胖胖的蝉蛹。

    赫连郁揉了揉乌伦的脑袋,对少年这种暴躁式的撒娇只能嘴角抽搐。眼角余光则将此地扫视一遍,意识到自己是在雪屋里。

    白陆人常常以冰雪盖屋,这样的屋子非但不冷,反而极为保暖,这座圆形的雪屋显然出自一边沉默熬药的小猎户之手。闻着那锅中的药味,很明显和赫连郁身上的相符。

    “蒋波很厉害哦。”乌伦发现赫连郁看向小猎户,连忙说,“把我从鬼枭卫手中救下的是他,而且他对治疗冻伤很有一手,舅舅你手上还疼吗?之前我见着都肿起来了。”

    “药很有用。”赫连郁说,他对名为蒋波的小猎户笑了笑,“多谢。”

    蒋波沉默点头,端着药锅从狭小的拱门爬出去了。

    舅甥两人目送这位面瘫的苦修武士少年离去,然后齐齐回头,在乌伦思考自己要不要再闹一次时,赫连郁用另一个话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哪里了?”大巫问。

    当然还在冰海裂谷。

    小猎户蒋波当真是能人,在乌伦被鬼枭卫袭击后,当机立断认为大雪山并不安全,带着乌伦在他人之前下到冰海裂谷的底部,寻到了大安的皇帝和国师两人。

    当时大巫因为情绪大起大落,自身伤也不轻,确定乐道还活着后,直接晕过去了。而皇帝陛下更是才从冥河抢回一条命的大伤员,别提照顾赫连郁了,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小猎户寻到他们们,和乌伦一起扶着两人转移,抹去一路行踪,找到安身之所,然后包揽了熬药做饭等大部分的活,这不比乌伦大几岁的孩子,甚至记得在离开大雪山前,带走了皇帝一行人带来的行礼。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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