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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国师大人的忧郁 作者:宁世久

    第8节

    “以后就会了。”

    “罗天万象?”

    “需要勤奋练习。”

    “您直接说我现在一个都不能用就成了了……”

    乌伦气馁趴下。

    赫连郁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这并非容易行走的道路,你的天赋很好,但也需和别人一样,要付出漫长的时间,艰辛的努力,才能达到成功,加油吧。”

    “世间有什么事不是这样呢。”

    乐省插嘴道。

    飞燕卫的校尉掀开门帘,走进来,回过头看他的乌伦瞪大眼睛,因为出现在他眼前是一个让他非常陌生的女人。

    女人有姣好的容貌,红褐色的卷发,曼妙身材被鲜红丝绸裙裳包裹着,她走动的时候,好像在风中摇摆的月季花,小小少年瞥了她一眼,不知怎么就脸热心跳起来。

    问题是这个女人一开口,吐出的竟然是乐省的声音。

    “替离开云屏城的下属代班,”乐省先解释,他把伪装巫女身份的银镜递给大巫,请大巫检查上面的力量,在赫连郁接过的同时,他好似随意地问:“您可知道,陛下这几日为何心情不佳?”

    第27章 皇帝另辟蹊径

    赫连郁当然知道乐道为何心情不佳。

    他沉吟片刻,道:“乐道每个月都会有这么几天,你不用管他。”

    正用拜日教圣物——巴掌大小的银镜照着自己的眼睛,察看眉毛是不是画歪了的乐省听到这句话,浑身一抖,把镜子给砸到自己脚上。

    这银镜每个拜日教巫女只有一个,椭圆形的镜面边缘有火焰般的纹饰,在拜日教中,不同等级的巫女纹饰不同,也就是说这一个摔坏了乐省可没处去找另外一个。他欲哭无泪地看着纹饰明显出现弯折的银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运气。

    “拿过来吧。”赫连郁笑着说。

    大巫在乐省举起的银镜上轻轻一弹,围观的乌伦眨眨眼,看到有无数奇妙的发光花纹从大巫的指尖流淌出,就像是星河在奔腾一般,流入那银光闪闪的小圆镜里。

    这面镜子恢复完好无缺了。

    “不要丢弃它,”赫连郁说,“它会为你承受伤害,直到它彻底断裂。”

    乌伦张大嘴巴,眼睛发亮,看着此刻在他眼里散发着神圣光辉的镜子,乐省大惊一场后好悬被大巫拯救,心情极好地对他的小朋友说:“如果这次没用掉,我就送给你。”

    说完,不能让珠兰发现他失踪的乐省继续以一朵花似的姿态离开了房间。

    乌伦看着他娉娉婷婷的背影,只觉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赫连郁又揉了揉乌伦的脑袋。

    “如果你想学这个,”他问,“作业做完了吗?”

    当然是没有。

    实际上,直到青陆胡人的冬祭开始,乌伦都没有把那可以堆积成苍龙山脉的作业消耗完,毕竟每天的课程结束后,大巫都会随口给他布置更多的作业。

    实际上赫连郁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作为真正意义上博览群书的那种人——看完了青陆大巫帐篷中所有藏书并不算什么,毕竟胡人并不像中陆人,没有那种把所有东西都随手记下来的习惯。中陆的星台不一样,前朝天京城的星台有一个房间叫做繁星之间,里面的书数以千万,在东楚军破城那一天,大火将所有的藏书焚烧殆尽。十八年后,在皇都城新建起的星台也有一个繁星之间,里面的书可能比过去的繁星之间少了一丁点,毕竟里面的书都是大巫亲手默写下的,而大巫必须承认,他没有看完过去繁星之间里的每一本书——这导致他讲起课来天马行空,很可能上一句话是说的是扶桑明珠之术的注意事项,下一句就是前朝哪个皇帝的艳史。

    ……好像出现了什么不该给九岁小孩听的东西?

    总之,他讲到的东西,除了一些太不靠谱的——比如说艳史——之外,其它的他都会要求乌伦看完他提到的书。

    乌伦被赫连郁从书海里拎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是晕乎乎的。

    像猫崽子一样被拎出帐篷,冰冷的风吹散了他脑中一团杂草,乌伦才清醒一些。

    他有些疑惑地问:“不用看书了吗?”

    头戴鸟颅骨的赫连郁低下头瞥了他一眼。

    “今日是冬祭了。”

    “嗯、啊,”乌伦没有反应过来,“……等等,这个意思是……放假啦?!”

    “是啊。”

    赫连郁说。

    新年了。

    冬祭是胡人庆祝新年的节日,比中陆人的腊祭要早上半个月。在中陆长大的乌伦没有参加过冬祭,他原本以为和腊祭差不多,吃吃喝喝,打打闹闹,镇上驻守的小巫会在天空上变出漂亮好看的图案花样,不过更多的可能,是那个这几年才从星台派遣下来的小巫不小心将自己扔出去。孩子们哈哈大笑,把切成段的竹节丢到火堆里,用噼里啪啦送走过去一年的晦气。

    青陆不一样。

    这里的冬祭代表喝酒吃肉,光着膀子在雪地里跳舞,或者打架。

    还是白天,正式的祭典尚未开始,但有一部分人已经喝醉了,汉子们醉醺醺唱着歌,歌声浑厚,苍凉好似草原上的风,乌伦听着歌声,不由停步,他心口好像在歌声里升起一股热腾腾的气,烧得他五脏六腑发烫。

    这些歌……有些熟悉。

    好像很久以前,很小的时候,他听过这些歌。

    和他一起止步的赫连郁也陷入回忆中。

    等听完了一段,他们才继续上路,出城后越走越荒凉,人也越来越少,一直到除他们之外,见不到别的人影。草地被冰雪覆盖,灰黄的草叶从雪下刺出,朝着天空,如同笔直指向上方的长矛。

    之前路过的地方没有这么深的草,这个地方,绝对很偏僻。

    被裹在皮袄中的乌伦觉得全身升起古怪的寒意,像是有什么在暗处偷偷窥视着他。

    他搓了搓手臂,加快脚步跟上,接着一头撞上赫连郁的腿。

    大巫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他说:“我们到了。”

    乌伦看到的是被杂草和冰雪覆盖,除这两样之外,一无所有的空地。

    赫连郁推了推他,乌伦疑惑回过头,看到鸟喙下大巫嘴唇开合,道:“你父亲埋在这里,跪下吧。”

    懵逼的乌伦噗通跪下,他脑子正要再一次变成一锅浆糊,紧接着他看到赫连郁弹了弹长袍,一手抓住外袍一侧,屈膝,在他一侧跪下。

    少年的脑子真的变成浆糊了。

    “我想你并不知道,你父亲的故事。”赫连郁说。

    “姆妈没有说起过他。”乌伦说,

    “那不是你姆妈,”赫连郁说,“抚养你长大的人,是你姑姑,贺满达,你爸爸叫贺温都,是你母亲身边的侍卫长。”

    乌伦皱起眉,他接受了赫连郁是他的舅舅,但是依然无法接受传说中的赫连那仁是他母亲这件事。

    赫连郁注意力此刻并不在他身上。大巫像是陷入了极深回忆里,被鸟颅骨遮掩的淹没溢满了悲伤。

    “我得感谢你父亲,贺温都,”他低声喃喃着,与其是在和乌伦说话,不如是在和地下的亡人交谈,“我得感谢你。”

    感谢你,拯救了赫连那仁。

    同一时刻,乐道把热好的酒倒进酒盏中。

    一边的全罗秋很想去把皇帝陛下手中的酒盏抢走,毕竟皇帝到现在已经喝了不少酒了。这个狭小又臭烘烘的帐篷里,已经堆满了酒壶。从青陆的马奶酒的酒囊,到云谷的烧刀子陶壶,黄梅酒的白瓷壶,椰子酒木壶,药酒的水晶樽,应有尽有。

    ……只是都是空的。

    乐道伸出酒盏,同对面的人道:“干杯!”

    “干杯!”对面的老人用激昂的,绝不像他这个年纪能发出的声音回答乐道。

    酒盏和酒壶相撞,面对面的两人痛饮酒水。

    “哈!痛快!”老人说,同时摔碎了被他喝完的酒壶。

    乐道则是把酒盏伸到全罗秋面前,前匪首露出一张苦瓜似的表情,十分不情愿地替乐道把酒满上。

    “酒啊,真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东西了。”满脸通红的老人发出感叹。

    如果说酒是天下最美好的东西,那么这个老人和老人的帐篷,简直能称之为天底下最不美好的东西之一,围住帐篷的羊毛毡已经看不到原色,上面大片褐色黑色——全罗秋怀疑那是畜牲和老人的某种排泄物——恶臭弥漫,一只大概两三年没有洗过澡的公羊正在啃老人的头发。

    至于老人自己,他不洗澡的时间可能比公羊的时间更长,污渍堆满了他全身,以致老人这幅模样出门的话,绝无被人发现裸奔的可能性。

    全罗秋不知道乐道为何要他找到这个人,又带着他进入这个帐篷,虽然这个老人曾经是云屏城的第一勇士,但老人的意志已经被某种力量彻底摧毁了,堕落成一滩比这个帐篷更低劣的东西。

    乐道没给全罗秋解释,只是又递给老人一皮囊马奶酒。

    “啊,马奶酒,马奶酒,”老人呓语着,“我记得我以前有喝不完的马奶酒,女可汗还在的时候,她最喜欢赏赐给我酒啦。”

    从进入帐篷开始,除了满酒和干杯,就没有说出别的话的乐道抬起头。

    全罗秋惊讶地发现,在饮下那么多酒之后,皇帝陛下的眼神还是清醒的。

    “那仁可汗对属下的赏赐一向很大方,勇士们喜欢什么,她就给他什么。”乐道说。

    “钱财、珠宝、牛羊、头衔……对了,女可汗不把女人当奖赏,毕竟她自己也是女人,而且一开始的时候,她多么痛恨男女之事啊,可汗强悍得就像个男人,但是她恨男人……”

    老人举起皮囊,但是他没有把皮囊口对准自己的嘴,一皮囊的马奶酒都洒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痛苦地把酒囊丢到一边,继续道。

    “毕竟这也是情有可原……我听说过一些决不能说出去的消息,那仁可汗要是知道,一定会拿我去喂狼的消息……那个预言?你肯定知道那个预言,那个预言不是说,和可汗相爱的男人就会得到天下吗?”

    无论是乐道还是全罗秋都撇撇嘴。

    胡扯。

    “你看,”老人从全罗秋手里抢走还剩半壶酒的酒壶,“男女之爱是爱……亲人之间同样是爱嘛……亲人之爱不够的话,从亲人之爱变成男女之爱也可以的嘛……”

    全罗秋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

    乐道也露出惊讶之色,他没做声,继续听着。

    “我可是知道的,老可汗死前根本没有病到快死的程度,那天晚上老可汗准备了热药和香料,嗯,就是咱们男人都知道的那个药……让当时还是公主的女可汗进他的帐篷,第二天就听说老可汗死了……还有小阏氏生的两个王子,据说有一天晚上,他们摸进了女可汗的帐篷,被从中陆回来的大王子见到,反正也没活下来。大王子后来也被驱逐啦……真可怜啦,说不定他也想对女可汗做什么呢。”

    老人吧咂吧咂嘴,回味酒的甘醇。

    而知道大王子是指国师的全罗秋看上去快要晕倒了。

    “我们的女可汗是痛恨男人的,也痛恨爱什么的,后来好一些了,因为贺统领……哎,贺统领死后……”

    乐道打断他,问出进入这个帐篷后的第四句话。

    “那个贺统领,是怎么死的?”

    第28章 冬祭暴乱

    数个时辰后。

    黄昏是冬祭最重要的时刻,同时也是冬祭的倒数第二步。

    在中陆人眼里那可算不上倒数第二步,不过对于青陆人来说,等黄昏的祭祀结束,他们就可以尽情的吃喝嬉戏了,宴席可以从太阳沉入西沧海,持续到第二天太阳从东瀚海升起,紧接着的便是新的一年。

    今年的冬祭举办得庄严浩大,可能是拜日教的事情让云屏城城主,或者说让阿日善产生了警觉,他急需讨好他的城民,粗酒不要钱的一样发到男人们手里,给女人们发下的则是麻布,虽然两者都有些劣质,却足够表示大巫帐篷主人的态度。

    此刻便是黄昏前。

    天色阴沉,北风呼啸,好在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人们聚集到云屏城真正的祭台前——这可不是几天前小河边那个用木板搭成的低劣货,而是洁白无瑕的汉白玉打制,足够一百人在上面跳舞。祭台周围堆放着祭品,牛或者羊,以及和青陆人互为仇敌的狼,都被勇士们干净利落地一刀割破脖颈的血管,鲜红的血喷洒在雪白的祭台上。

    彩幡吹扬起,雷鸣般的鼓声已经响了三次,人们等待着阿日善登上祭台,但是大巫帐篷的主人不知为何在拖延时间。

    “殿下和大安的陛下还没有到吗?”阿日善在祭台后,焦躁地用手掌抚摸自己的面孔。

    在替他拿着权杖的巫臣说话之前,同样在祭台背后的云屏城城主懒洋洋在地毡上翻了个身,他躺在珠兰的大腿上,享受少女带给他的柔软和温度。

    他喟叹了一声,“不用急,他们不会离开的。”

    城主说的没错,首先赶回来的是大安的皇帝,他一身酒气混杂某种让人呕吐的气息,让人怀疑他来的路上是不是掉进某个茅坑,他说自己可怜的侄子伤寒加重了没法参加,然后再等了片刻,赫连郁才牵着乌伦匆匆赶到。

    大巫看上去十分疲惫,鸟颅骨下露出的下巴颜色灰白,他呼吸急促,可能是路上走得太急导致的,因为耽误了所有人的时间,他到达后的第一件事是表达他的歉意。

    “先入席吧,殿下。”城主支撑着爬起来,“让我们把欢庆前的最后一步完成。”

    冬祭欢庆前的最后一步是清算。

    清算过去一年的罪孽,就可以展望未来了。

    祭台后,有为城主搭起的坐台,套上锦衣华服后更像骨头架子的城主和他的客人们一一入座,赫连郁的座位被安排在城主身边,这是青陆对赫连这个姓氏的尊重,赫连郁身边才是皇帝,然后是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的乌伦。

    乌伦胆战心惊。

    他小心翼翼地把凳子往右边移动一个巴掌的距离,因为他右边高大的男人对他产生的压迫感犹如一座插入云霄高山,而且是一座随时都可能倾覆下来的高山。

    一般来说,乌伦并不需要如此担忧自己会不会被皇帝恁死,毕竟他是属于大安国师的被保护者,但过去的经历带给他敏锐的感觉,少年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和他舅舅的关系,似乎产生了很奇怪的变化。

    最明显的异常是,大巫赶到后,除了打招呼,没有和大安皇帝说第二句话。

    这两个人,一个脸上被硕大的鸟颅骨遮掩,看不清神情,一个十分开心地在笑,特别开心的的那种,露出了十二颗雪白也牙齿和红色的牙龈。

    ……总觉得他们两个下一刻要打起来了,乌伦默默想。

    这样想的很明显不止他一个,坐台上大部分人都觉得屁股下的凳子变成了刺猬。

    可能也出于此事考虑,也可能是因为之前浪费了时间,祭台上阿日善语速很快,拖上祭台的罪人如果没有被证实无罪,就是砍头。而刽子手的刀磨得又利又亮,砍下一个人头不比剪下一撮头发慢上多少,勇士们抬下尸体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堆积在祭台上的尸体还是把祭台彻底染成鲜红。

    偷主人家东西的奴隶……渎职的勇士……掐死自己妻子的丈夫……

    阿日善把又一块写着罪名的木块丢进火盆中,低下头看新木牌他眼角瞥到几个窈窕的身影被勇士压上来。

    最后一批罪人,拜日教的巫女们。

    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让她们被送进牢房的大安皇帝已经承认自己是乱说的了,阿日善看了一眼这些可怜的小鸟儿,从手臂上的淤痕看,她们在牢里过得可不是很好。

    “向扶桑发誓,”阿日善说,“你们可有向云屏城的人们投毒,杀害他们,或是做下别的不好的事情?”

    “没有!”“我们没有!”

    巫女们争先恐后的说。

    阿日善把木牌投入火盆,火盆的火没有产生任何变化,在一个老巫者的巫术下,如果木牌上所写的人名的确犯下了罪行,那么火会暂时变成惨兮兮绿色,然后把木牌吐出来。

    木牌彻底化为火焰的燃料了。

    阿日善皱起眉,他觉得这件案子疑点太多,而且大安皇帝和国师也被牵扯进,但是祭台下百姓已经欢呼庆祝拜日教的无罪,他只能用权杖用力敲打鲜血染红的地面,让人们安静下来。

    ……算了,只是几个女人而已,阿日善想。

    “无罪!”

    坐台上的赫连郁和乐道看着那个胸口纹着纹章的巫女扑入祭台下一个男人的怀抱,如天底下任何一对有情人一样,相拥热吻庆祝劫后余生,有些意思的是,那个男人穿着狱卒的衣服,同时他的高兴的神色下潜藏着惴惴不安。

    “真感人啊,”乐道突然说,“见者欢腾,闻者欣喜,一对真正的有情人,是无论什么事情都愿意为对方做的,朕的大巫,你觉得朕说得对吗?”

    皇帝的声音很小,除了坐在他左侧的大巫,没有另外的人听到。

    赫连郁微微侧过头,乐道和其他人一样,也只能看到他的下颌。似乎更瘦了,皇帝想,同时他把赫连郁一缕滑入衣领中的黑发挑出来,替大巫梳理到背后。

    祭台下的气氛十分混乱,许多人的视线越过祭台,他们盯着坐台上头戴鸟颅骨的赫连郁。他同身边人亲密的举动让人群一阵骚动,黑压压人群整个往前压了一步。

    祭台上的巫者们感觉到一些不妙。

    坐台上的皇帝和国师依然旁若无人,赫连郁侧着头靠近乐道,分明是亲密的动作,同一时刻风灵灌入两人之间的却是冰冷的寒风,他们微微拱起背,下颌对着下颌,如果不是横贯两人之间的鸟喙,这姿势看上去像是要接吻。

    “不,”赫连郁回答,“情爱和冲动并非借口,而行为是有对错之分的,比如被巫女蛊惑的狱卒,在交上去的木牌上,修改了巫女的名字。”

    说完大巫移开视线,挺起背坐直。

    下方的人群正在冲击祭台。

    几日前,河边拜日教祭典上的事故造成了数百人的伤亡,亡者亲友的怨忿无处可去,同时流言在城中如水面上的涟漪一样荡漾开。这几年城中百姓都接触过拜日教的巫女们,漂亮,可靠,孩子可以向拜日教的巫女索取食物,病人也能得到医治和药草,这些都是免费的,所以好心的拜日教会犯下那样的罪行是完全和她们过去的行为相违背,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人人都知道白莲花的根是扎在怎样肮脏的淤泥里,但没有人不觉得白莲花清清白白。

    更别说云屏城的百姓们根本不知道拜日教的真面目,就在刚才,阿日善巫也表示了拜日教的巫女们无罪呢。

    如果怪物不是拜日教弄出来的,那会是谁弄出来的呢?只有赫连郁,这个同妖魔为伍的黑巫,他回到了云屏,对自己的故乡下手了。

    大安国师非常冤枉,他从来都只和死的妖魔为伍。不过人们不会相信,就像他们相信,既然他们恨着这个被驱逐的叛徒,那这个叛徒一定也恨着他们。

    “杀了他!”无数人从地上捡起石头扔向坐台。

    祭台前的百姓,从平民变成了暴民。

    云屏城城主反应相当快速,虽然他完全想不到,邀请国师参加冬祭,让国师看在这里是他故乡的份上,向皇帝美言几句的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个模样。他在心里咒骂,被珠兰和另一个侍女合力扶着下坐台,带着大安皇帝、国师,还有国师的那个不知为何眼熟的弟子,想要奔入坐台下的密道。

    但是来不及了,人群冲过了祭台,他们踩着血河和尚未抬走的尸体,挥舞着大刀、铁叉、木棍或是牧羊的鞭子,目标明确,向赫连郁扑过去。

    几乎只是一瞬间,大巫就被迫和其他人分开了。

    他的手还扶着鸟颅骨,风灵展开淡青色的双翼,发出只有巫者才能听到的鸣叫,它游荡了一圈,怒不可遏地掀飞了一圈人,但是更多人的人围过来,疼痛和鲜血让这些人情绪更加亢奋,赫连郁看到了他们通红的眼睛。

    如同妖魔。

    即将变为半魔的人,也有这样的眼睛。

    大巫抚摸袖袋中的骨片,放出了一只水母妖魔的魂灵,它晃悠悠地飘在赫连郁头顶上,触手像雏菊的花瓣一样展开,毒素麻痹了那些靠近的人,被大巫灵力支撑的魂灵是能被人看到的,失去理智的暴民不害怕看不到的力量,反而害怕真实的妖魔,于是水母轻而易举在赫连郁身周开辟出一块空地。

    他们在后退,有人则挤在他们中间,试图上前。

    赫连郁看到珠兰挥舞着她的手臂。

    “殿下,这边!往这边来!”

    第29章 拼演技的时候到了

    大巫眯起眼,他面前的人群稍稍平静了一些。

    赫连郁并未为他们平静下来的速度而惊讶,而貌美的侍女却觉得有些奇怪。她是看着那一蚌壳的秘药是如何掺入酒水中,酒水又是如何发放到城民手中的。青陆人无论男女都离不开酒,她相信全城没有饮下做手脚的酒的平民十个手指也能数得过来。

    莫非是计划哪里出了差错?

    珠兰狼狈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向赫连郁行礼,“殿下,皇帝陛下和城主在那边等您。”

    人群因为这句话一阵骚动。

    他们虽然害怕,却不愿放在眼前的猎物。

    ……毕竟,他们有那么多人呢,不少人这样想。

    在这些人紧盯的目光中,垂首表示恭敬的珠兰拳头握紧,她不敢去看赫连郁的眼睛,生怕被发现端倪,只能站在那里,等待着计划里下一步的信号。

    她没有等多久,就听到了这一声呼喊。

    “有人变成怪物了!”

    “青陆的叛徒又让我们的人变成怪物了!”

    话语中煽动的意思大概傻子都能听出来,但是此刻的气氛已经蒙蔽了暴民们的双眼和耳朵,不少人的确听到了尖叫声和轰然倒塌声,而更多回过头的人看到了这些天传言中的怪物。

    它们不似通常的妖魔,躯体反而更近似人一些,虬结的肌肉上覆盖着鳞片和针刺一般的刚毛,五六个乳房从胸前挂到胸后,灰绿的颜色让它们不像某个让人沉迷的部位,反而像巨大的疣瘤。它们咆哮着伸展刚长成的身躯,最高的青陆汉子也不过到它们的腰部。

    回过头的暴民们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个怪物,用手抓起一个汉子,将他头朝下砸在地上。

    汉子的脑袋瞬间消失了一半。

    人群顷刻鸦雀无声,而赫连郁抿着唇,暗暗叹息。

    那个半魔身上还有拜日教巫女的首饰没有脱落,显然变化成半魔的正是刚才被赦无罪的拜日教巫女们,而被砸在地上的男人,是刚才和拜日教巫女相拥热吻的狱卒。

    惋惜在大巫心中浮起片刻,就沉了下去,而另一样事物在他耳边升了起来,是暴民们的尖叫。

    更多的怪物出现了,远处没有被火光照亮的黑暗里,似乎隐隐绰绰都是怪物的影子。惊慌的暴民们想寻求救助,然而大巫帐篷的巫者们因为暴乱,被暂时撤离,勇士们们保护着城主官员和贵族,不知所踪,他们哭泣着咆哮着不敢置信着,只能顺着有心人在耳边说的煽动的话,洪流一般冲向了赫连郁。

    “杀了这个叛徒!大家就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赫连郁无言扶着鸟喙。

    ……他都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会有这种效果。

    水母的触手脆弱易断,在这种情况下不是最好的选择,笼罩在赫连郁头顶的庞大伞盖化为水流,旋转着变化成一只一丈长的透蓝冰枪,冰枪的枪尖反射的火光,下一个这光彩似乎流动起来,不,不是,是冰枪在疾驰,它如离弦之箭,眨眼就没入一只半魔的躯体中,将半魔捅了个对穿。

    紧接着,冰霜从半魔的伤口向四周蔓延,半魔低低地抽泣了一声,不明所以地被冻成了一块巨大的冰雕。

    赫连郁丢下手心中的骨屑,风灵托着他的身躯,带着他跃到高高的祭台上,祭台周围有七八只半魔,但它们没有注意到他,和几天前被下了明确指令的半魔们不同,今天它们的任务只是杀戮罢了。

    大巫如法炮制制作了第二只冰雕,再一次失去同伴终于惹得一个半魔的注意,它向赫连郁冲过来,张开五只长满尖刺的手臂,张开胸怀,打算给大巫一个充满热情的拥抱。

    赫连郁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新的水流在这只半魔脚下凝结成光滑的冰面,它摔倒了,在爬起来之前,青草和藤蔓从被鲜血灌溉的泥土里长出,欢快地将它捆成了一个蚕蛹。

    很明显,就算暂时不能杀死这些怪物,它们在赫连郁手下也走不了一招。

    暗中指挥者,如果真的有这个人的话,他显然也发现了战局上的劣势,于是剩下了半魔就在赫连郁眼前合体了,合体的过程太过恶心不多加描述,总之赫连郁确认草木之灵将半魔捆得很仔细后,再抬起头时,看到的就是犹如浮屠高塔般高大的新半魔了。

    暴民们已经被吓呆了,有一小部分锲而不舍地向着赫连郁丢石头、火把、刀剑、空酒壶、羊腿——这些东西被风灵不高兴地吹走——大多的人则是看到高山一般的怪物就丧失了抵抗的勇气,他们之前还敢包围赫连郁说要杀了他呢,现在就只能跪在地上,两股间湿润一片,浑身瑟瑟发抖 向群星,向扶桑和太阳祈祷。

    赫连郁走了个神,他想起民间对他样貌的传言,腹诽如果他真的长了三头六臂,说不定仇家们见到他也会望风而逃。

    就是他走神的霎时,山般大小,石头般坚硬的拳头向着赫连郁砸下,半魔咧着嘴笑着,口水从嘴角流出来,它觉得自己能把那个讨厌的人砸成肉饼,片刻后它觉得肉酱比肉饼更好吃,于是又用力地碾了碾。

    祭台碎裂了,半魔高兴地拿开手,寻找它的大餐,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赫连郁踩在它肩膀上,向他打了个招呼。

    “繁星在上,再见。”

    赫连郁拔出了匕首。

    此刻太阳已经沉入西沧海,阴沉沉的天空立刻就乌黑一片,当那一点光辉在黑暗中闪现而出时,仿佛太阳重新从海水中爬起,赫连郁指尖轻弹匕首的刀刃,伴着清脆的响声,光芒聚拢,拉长,越来越亮,越来越长,只是刹那,就化作了一把刀刃两丈长的光刃。

    最正宗的草原刀术,在暴民们的眼球上留下绮丽的光影。

    等他们再睁开眼时,半魔化作飞灰消失,赫连郁则在下落。落地时他很明显地一个摇晃,似乎双腿不足以支撑身体站立,珠兰就在这个时候跑来,在试图抓住赫连郁手却被风灵隔开后,只能焦急地催促大巫赶快和她一起离开。

    趁着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赫连郁跟着珠兰跑进了密道。

    云屏城下的密道不只是哪一任青陆可汗开始修建,后来每一代可汗都会给密道添砖献瓦,因为有巫术的支持,不用担心坍塌,设计者和挖掘者可以说是肆无忌惮的,赫连郁年幼时和那仁一起下来玩躲迷藏,结果是两个小孩一起迷路在其中,木仁可汗派遣三百勇士,找了两天两夜才将他们找回来,只有云屏城的老人们,才敢说自己对密道比较熟悉。

    侍女也对密道比较熟悉,她面对岔道抉择时没有一丝犹豫,赫连郁跟在她身后,目光打量着这个少女,密道中回响着他粗重而急促的喘气声,听上去就像破损的风箱在发出呻吟。风灵担忧地追随着他,想要将自己的力量凭借出,但是密道比二龙山上的隧道更加狭窄,根本不允许风灵施展开。

    “暴民们追上来了!”珠兰问,“殿下!您还有办法把他们甩远吗?!”

    赫连郁摇头,低声解释他只剩下一块骨头了。

    珠兰只能又带着赫连郁拐过几个岔道,如影随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狂奔的人也开始慢慢缓下脚步。

    赫连郁感觉到地势在拔高,这应该是个上坡。

    上坡的末端,是没有出口的墙壁。

    珠兰停下了脚步。

    赫连郁也停下,大巫甚至没有等珠兰出声,就自觉寻了块凸起的岩石坐下,继续喘气。

    黑暗里没有一丝光线,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中,她听到大安国师喊她的名字。

    “珠兰?”

    声音细若游丝,珠兰能听出声音主人的虚弱,这个结果简直能让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了,侍女控制住不让自己大笑起来,正要按照计划继续表演,听到赫连郁好似明白了什么一样地问:“所以,这是一个陷阱?”

    大巫的声音比起前一句,更虚弱了,就像下一刻就要断气一样。

    他要死了,珠兰想,这个人要死了。

    激动让侍女面上升起红潮,她眼睛闪亮,双颊的颜色好似玫瑰,起伏的胸口上满是汗珠,随着曲线滑落,她看上去……她看上去就像见到心上人而激动的春闺少女。

    她的声音也是虚幻而甜蜜的,轻柔缓慢,好似水的涟漪。

    “你要死啦。”

    “大概吧,”赫连郁说,“你做了什么?”

    “太阳金章是我主的圣物!”赫连郁的问题好像戳到她内心的某个点上,她的声音立刻高昂起来,“这些年你的力量从强大到虚弱,只要是靠近皇都城星台的大妖魔都能感觉到!那是从你得到太阳金章开始的,一个黑巫,妄想太阳的力量,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她又开始抽泣,“十年前,我被大哥送到云屏城的王帐当侍女,年幼的我是多么惴惴不安啊,直到见到了那仁可汗,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强大……还有着被伤害的过往,我那么努力,只为了靠近她,但是她——”

    珠兰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她却又去靠近一个男人。”

    “没关系,现在我能继续向我主表达我的心意,”珠兰好像冷静了下来,“这样吧,那仁的汗位,我会夺回来,那仁的太阳金章,我也会拿回来,至于你,”珠兰慢慢说,“至于你,她会开心在冥河见到你的。”

    珠兰抽出短刀,料理一个暂时没有能力反抗的巫者她还是能做到的,但是伴随着她抽出短刀的动作,黑暗里响起哐当一声,是鸟颅骨落地的声音。

    她抬起头看过去,然后瞪大了眼睛。

    珠兰没有看到那个应该待在大巫额头上的太阳金章。

    第30章 少年初成长

    “这……这不可能?!”

    珠兰向赫连郁扑过来。

    赫连郁轻柔地推开了她的手,同时唤出一个小小的火灵,在黑暗里点亮一盏灯。

    珠兰看到,他的面色的确是如她想象得那样苍白,五官也缺乏血色,但绝没有珠兰认为得那样死气沉沉,也绝不像下一刻就会咽气的模样。珠兰跄踉后退了两步,意识到自己彻底被这个人给玩弄了。

    “不对,”她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牙齿咬着手指,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刚才你的确被半魔逼迫,使用了阳光,每次使用阳光应该会伤害到你的身体才对,我们拿到的资料明明是这样说……的……”

    “就算我是个黑巫,我也还是个人类啊。”赫连郁说。

    黑巫使用的的确是走邪道的巫术,他们的实力通常不取决于自己的灵力和对天地的理解,只取决于手中魔骨生前的实力大小,历史上有数不胜数的黑巫沉湎于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最终堕落成了比妖魔好不了多少的东西。

    但赫连郁没有堕落,这些力量他可以轻易获得,也可以轻易抛弃。

    就如太阳金章。

    他的灵力偏向于黑暗和幽冥,与太阳光耀且炙热力量格格不入,当太阳金章的力量在他身体内流淌,的确会对他产生伤害。

    但是赫连郁又不是雪人,被太阳一晒就会化了。

    大巫无意给珠兰解释她的错误,也不想解释之前放出的阳光来自于匕首,同样属于那仁给他留下的遗物。他只做出一个手势,让风灵替他扶起她,将她放在他对面的凸出的岩石上。

    “酒水里的秘药调换成了冰冻的石榴子,说实话这个天气这个地方找这么多石榴子不容易,不过你们的计划已经彻底玩完了,我想,接下来的时间应该属于我,”赫连郁说,“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一下。”

    火光下,大巫蓝绿色的眼眸好似青金石一样鲜艳明亮。

    “首先,贺统领贺温都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抚摸一下额头上的太阳金章,乌伦跳进了澡池。

    今日发生的事情让少年目不暇接,首先是舅舅带他去了他父亲的坟前,然后在坟前,舅舅把太阳金章转交给他,好容易赶回城里,在祭典上还没有多喘上几口气,云屏城突然又发生了暴乱,跟着大家逃到密道里,他又不知怎么突然绊倒,爬起来后就失去了其他人的踪影。

    当时乌伦懵逼了。

    ……要不要跑这么快啊!

    他只能自己摸索着前进,很快他发现有奇怪的人在密道中奔跑,那不像是城主的人,乌伦躲避着他们,不知怎么从一个机关门翻出去,又回到地面上。

    看到这个四处悬挂白雕纹章的房间,乌伦意识到自己是在王帐里。

    此刻王帐不比祭台清净多少,暴乱中不知是哪个该杀千刀的混蛋踢翻了炭盆,火星落到丝绸和鞣制过的羊皮上,就像遇到火绒一样熊熊燃烧起来,侍女侍从们勉强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试图灭火,但一桶桶水泼进蔓延开的火焰中,不见一丝效果。

    乌伦意识到自己被火关在了王帐里面,大喊大叫却让浓烟熏伤嗓子后,乌伦才想起舅舅几天前和他说起的内容。

    “和火灵契约的巫者是最多的,和这样的巫者对战,你需要注意的不只是绚丽而惹眼的火球,还有异常的温度提升,突然变红的器皿,以及浓烟,在你身处狭小而不通风的地点更是如此。”

    浓烟也是能杀人的。

    乌伦惊慌了片刻,这种状况对于他这样的孩子到底还是太超出处理能力了,直到他看到了一样眼熟的事物才勉强平静下来。

    他找到了澡池。

    澡池里放满了水,干净的,没有加入任何花瓣香料的那种。乌伦仔细回忆赫连郁的叮嘱,从贴身衣物上撕扯下一块棉布,浸入水中打湿后,捂住鼻子和嘴巴,然后跳进去。

    乌伦为自己保住自己小命庆祝了片刻,就在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知识就是力量,并为此开心的时候,一个拜火教的巫女扯开了澡堂的门帘。

    她和乌伦大眼对小眼一个呼吸,紧接着就举起了手中的银镜,日光如同飞驰的箭矢,划出一条笔直的线,要将少年穿透。那速度快得乌伦只来得及闭上眼。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乌伦再睁开眼时,看到光束在他面前变成了一个小巧而轻盈的光球,漂浮在半空中,他看不到自己的刘海下,隐隐有金黄光线穿过发丝与发丝的缝隙,但是他能看到这个光球迅速地从黯淡转为明亮,紧接着爆炸开。

    眼睛被灼伤的巫女惨叫着跌入火海中,但是睁着眼睛的乌伦依然没有受到光线任何影响,少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再一次唤出了一个小小的光球。

    然后他看向那个跌坐在火海中的巫女。

    巫女能在燃烧的王帐中行走,自然有防身的器具,火焰灼烧不了她,乌伦思考了片刻,依照这些天学习的知识,在巫女持续不断的惨叫中,解下了她身上所有可能具有灵力的东西。

    巫女的头发在他拔下步摇后立刻燃烧起来,乌伦想了想,最后还是把她扔进了澡池里,至于她能不能逃过一劫,则不是少年的小巫能决定的了。

    乌伦借助防火的步摇逃出王帐。

    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惊慌,也没有彷徨,依靠自己的力量破开困境会带给人极大的改变,不过他本人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察觉到。

    逃出王帐时,无论是侍从们还是侍女们都不在了,接下灭火工作的是和水灵契约的两三个巫者,这样的天气几乎无需太多力气就能降下雨,火焰被雨幕包围,渐渐熄灭,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转变,乌伦藏在暗处注视着这些人,他发现这些人的心情是愉快而放松的,这显然不应该属于刚经历暴乱的人。

    这样说起来也是……当那些平民冲向祭台的时候,祭台上的巫者和王帐勇士们一触即溃,退败得太快,明明从舅舅为他讲述的故事听起来,阿日善巫可不是会在意平民伤亡的人。

    ……所以,这是一个陷阱,少年想。

    少年当然不知道,云屏城早就布置成了争对大安国师的陷阱,但在大安皇帝到来后,哪怕很快和大安国师陷入古怪的冷战,他和大安国师依然非常默契地在旧的陷阱外布置属于他们的新陷阱。

    旧陷阱的诱饵是吃下秘药的平民,逼迫大巫使用会损害大巫自己的力量,让他衰弱好致死亡。新陷阱则以大巫和云屏城为诱饵,要一网打尽幕后的黑手们。

    拜日教的巫女们相对于乐道和赫连郁想抓住的,不过是个拇指大小的添头。不过在乌伦这里,还是很大的麻烦。

    九岁少年身前漂浮着光球,和三个巫女对峙,这些漂亮的女人看向太阳金章的目光就像是看到了金山银山,内中贪婪和火热的渴望把少年吓得后退一大步。这一步就是示弱,巫女们如同三只雌豹子一样扑上来。

    乌伦在地上打了个滚,光球晃花了一个巫女的眼睛,她选错了方向,用自己的头撞向另一个巫女的头,她们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阻碍了另一个巫女的道路。

    飞快从地上爬起的乌伦转身就跑,结果还没有走上两步,就又撞上一个巫女。

    他回头看,确定自己被两面包抄了。

    后面的那个巫女狞笑着扑上来,她发现身为猎物的小崽子不假思索继续往前跑,错误的选择,她想,她的同伴会抓住他的,果不其然,堵在道路前方的巫女一把就抓住了乌伦的衣领,像是提猫崽子一样把乌伦提起来。

    扑过来的巫女朝自己的同伴哈哈大笑,她的同伴回给她一个笑容,接下来……

    伪装成巫女的乐省干净利落地打晕了她。

    “终于找到了你,”乐省说,他带着乌伦沿着小道奔跑,避开大道上游荡的醉汉和疯子女人,“差点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我舅舅呢?”乌伦问。

    “国师大人……大概在进行拷问吧。”乐省一不小心呛了一口风,好容易平息咳嗽后问,“乌伦殿下,可否帮我一个忙呢?”

    乐省的请求几乎不会被人拒绝,虽然乌伦觉得乐省要他做的事情非常为难,根本超出了他的能力。

    失去大安国师踪迹之后,暴民们被酒水和食物挤出颅骨的脑子大概也回来了一些,在冷风中他们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怎样的罪行。这是谋反,就算有内情,官员和贵族们也不会放过他们这些暴民。他们听到耳边有人说不如一条道走到黑,但回过头却又看不到这个说话的人。

    一条道走到黑的确还能搏出生路来,有年轻汉子蠢蠢欲动,但是年长一些的人只觉得满身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走上了祭台。

    乌伦觉得这东西不能叫祭台,叫碎石堆更贴切,不过它还具备这祭台的某个特点,就是比周围的地面高出许多。哪怕是矮小的乌伦站上去,也能确保所有人能看到他。

    他是同手同脚地爬上去的,当他战战栗栗回头去寻找乐省时,看到飞燕卫校尉在角落里向他竖起大拇指。

    没事,没事,就是说几句话而已。

    乌伦觉得自己把一生的勇气都压上了,他张开口,尽量让声音显得不那么颤抖。

    “安静下来!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上天夸赞的勇士贺温都,与草原的君主,青陆那仁可汗之子!”

    打穿墙壁,从城墙塔楼下走出来的赫连郁听到了乌伦的声音。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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