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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国师大人的忧郁 作者:宁世久

    第4节

    侍官只想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进洞到篝火边,和自己的同僚待在一起去,然而他总是不好的运气再一次连累了他,雪满坡回过头,对他道:“这位大人,陪一个老人说说话吧。”

    雪满坡的确是一个老人,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平民没有几个能活到这个年岁。而雪满坡以强大的灵力作支撑,让自己看上最多三十几岁,却也遮掩不了眼角悄然爬上的皱纹。

    一个飞燕卫走出洞穴,接过侍官手里的木柴,给了他个眼神让他谨慎,然后退回洞中。

    侍官只能回答:“您想说什么?”

    “你说,等我死后,会变成一颗怎么样的星星呢?”雪满坡问。

    这个问题让侍官愣住片刻。

    一千年前的三陆笼罩在黑暗中,天空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大巫扶桑和他的火化为了太阳,而这一千年里死去的每个大巫,都化为星辰,才有了如今这璀璨的天空。

    “大概是个很亮很大的星星吧。”侍官回答。

    “哪有星星比太阳还亮,又哪有星星比太阳更大,”雪满坡将视线移开,“太阳的力量,真是让人着迷啊。”

    “是吧。”侍官敷衍着。

    “真想去千年前,见识大巫扶桑到底是何等人物,或是见一见太阳大巫,可惜太阳大巫那仁死在五年前,她从未踏上过中陆,我过去也未曾去过青陆,当年重哀帝要青陆献上质子,来的为何是赫连郁,而不是她呢?”

    “很可惜。”

    依然在敷衍的侍官想,要是让他们国师发现雪满坡的企图,这位恐怕得真的回归冥河了,毕竟国师是为了妹妹连皇帝都打的人。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雪满坡道,“赫连那仁死后,太阳金章到底落在何人手里。”

    “那仁可汗死在大雪山,太阳金章自然是在大雪山。”

    “不,不不,我想,一对双生子的天赋必然不会相差到那样打的地步,是不是?赫连郁虽然不能成为太阳大巫,却不代表他不能接受太阳金章。当年和我这位小师弟同在星台学习时,就已经见过他的胆大妄为,按照事理推断,太阳金章必然是在他这个杀死赫连那仁的人手里。”

    “国师没有杀死那仁可汗。”

    没料想到会被反驳的雪满坡重新将视线落回在侍官的脸上。

    黑围巾遮住侍官半张脸,雪满坡只看到了侍官的一双眼睛,褐色的眼睛如琥珀般清澈,里面是属于少年人特有的不服输。

    “那我们来打个赌好了,年轻人,”雪满坡道,“再等几天,各方万事俱备,太阳金章到底在不在赫连郁身上,自然可见分晓。”说完这句,他又继续抬头仰望群星,“我原本想让他死在云屏,对赫连郁而言,死前重归故土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不过死在琼水也不错,距离故乡不过一步之遥,却再也不能返回,灵魂游荡在荒野,悲伤叹息……我心里就快活了。”

    说到最后,雪满坡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侍官趁着他走神悄悄返回洞穴中,没有听到最后溢满恶意的低喃。

    “赫连郁死后,会变成怎样的星星呢?”

    第四天,再一次降雪了。

    伴随着奶茶,奶糕,抹了一层粗盐的手抓肉,以及在腌制在坛子中的野菜,赫连郁对乌伦道:“今天你可以尝试一下罗天万象。”

    第12章 人人都在帮大巫表白

    “你如果在罗天万象上有天赋,说不定能自己将身上的毒解去。”赫连郁用这样一句话激起少年的斗志。

    乌伦并不知道,哪怕是赫连郁,也是五岁起就在青陆的大巫帐篷开始学习罗天万象,因为在通灵上的天赋太低,便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练习罗天万象之术上,就算如此,他也是二十二岁成为大巫时才将此术大成。一句话就往乌伦面前吊了个萝卜的赫连郁看着乌伦闪闪发亮的眼神,心中暗笑,开口为他解释罗天万象。

    “罗天万象之术,乃是心术。”

    他道:“它掌能控你的身躯,替你拒绝一切外物,你必须集中注意力,感受你的身体,然后蔓延到身体之外。”

    听完这个解释的乌伦,再一次,懵逼了。

    “根本听不懂啊。”他对女奴说。

    此刻他是在帐篷外,全罗秋这几日在他的帐篷外——目前已经属于大巫了——搭建起了一个新帐篷,就挡在旧帐篷的门前,反正大巫不出门,大巫带着身边的那个可能是徒弟的小孩也不怎么出门,全罗秋这样做,还能挡下一些居心叵测的事情。

    全罗秋的帐篷前后开了两个门,乌伦此刻就在自己帐篷的门前,全罗秋帐篷的后门后,两个帐篷之间,练习罗天万象之术。

    那两个女奴这几日都在这个小缝隙里烹饪他们的一日三餐,她们小心翼翼洒下主人为了款待贵客而拿出的香料,翻动插在炉火上的铁杆,然后用白银小刀在肉块的表面割出整齐而漂亮的裂口。

    乌伦耸动鼻子,开始怀疑起大巫让他在这里练习的用意来。

    那两个女奴笑嘻嘻地看着他,递上一块羊肉。

    “那么您在这里来,是干什么呢?”她们问。

    “他说我的第一课可以从挡挡雪花开始,站在落雪里,不让雪花落在身上。”雪花轻盈而柔软,哪怕是施加很小的力也能飞出很远,一旦巫术成功,效果非常明显,这是集合了时间和地点后才选择出的练习,不能说是不聪明的做法。

    然而乌伦闻着烤肉的香味,就只想着吃去了,哪里能集中全部心神呢。

    看着练习不成,赫连郁又是在和全罗秋商量事情,无暇关注他,于是乌伦偷了个懒,和两位女奴说话。

    “如果能做到,一定很厉害吧?原来巫真的都一个个刀枪不入。”女奴道。

    另一个女奴道:“这个,也能让我变得刀枪不入吗?”

    “我问过,”乌伦复述赫连郁的话,“他说这个非常不容易,因为罗天万象之术只有贯注全部心神才能成功,给自己施展都不易,更别提倾尽所有心神在别人身上。”

    “那得把别人放在心里,还得放在比自己更高的位置吧。”女奴说。

    另一个女奴将一块烤肉在铁板上翻过来,撒上孜然,她幽幽道:“这不就是爱吗?”

    “这就是爱吗?”乌伦疑惑。

    帐篷里。

    听到帐篷外交谈的全罗秋冷汗涔涔地提议:“我去把她们赶走。”

    赫连郁摇摇头,“不用打扰他们,这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全罗秋:“……”

    话是这么说,但是国师大人,刚才那一瞬间,您的脸色实在是太可怕了。

    可怜悲催的前匪首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道:“药材按照您的吩咐,将五种药草按照三钱两钱两钱一钱一钱的份量包上,总共是三十份,已经替您收拾好,您是要明早走么?”

    “不,今晚就走。”

    赫连郁的话出乎全罗秋的预料之外,大巫不想解释从昨天开始,他就有一些心神不宁,只是暗暗提高了警惕,并且对苏尼塔黑市里的动向更加在意。

    “今日早些时候,外面喧哗声很大?”

    “的确是,差点没吵死我,一个胡人觉得中陆商人给他缺斤少两,然后又爆出那个中陆商人卖得是假货,用雪花粉代替珍珠粉。”全罗秋抱怨着,“不过黑市里从来都是一锤子买卖,过去卖假货的多了去了,我当年还在云岭上当匪徒的时候,在黑市里进了一批长矛,说好的铁矛,他娘的就只有几只是铁矛,其他的都是石矛,我也没找黑市说什么啊。”

    前匪首回忆自己的峥嵘岁月,骂骂咧咧,赫连郁则是陷入深思中。

    全罗秋骂了半天,才发现赫连郁没有应话,讪讪放下后脑勺抠头皮的手,想要说个笑话打破此刻的尴尬气氛。

    “你需得注意,”赫连郁突然打断他,“胡人会不满。”

    “什么?”

    “苏尼塔的黑市过去不属于中陆人,不属于青陆人,也没有掌管者,所以他们不会觉得掌管者的态度有偏差。现在大家都能猜到你代表朝廷管理黑市,那么青陆人在交易的时候会更加小心,稍微有小小的变化,也会让他们觉得不公平,而中陆的商人可能也会觉得自己背后有人撑腰,做出胆大到你绝对想不到的事,你的态度,必须小心谨慎……”

    帐篷外。

    不知道自己的偷懒耍闲被赫连郁看在眼里的乌伦,竟然见到了一个熟人。

    是几天前,和他沉默对望的那个小奴隶。

    小奴隶脸上身上全部挂了彩,寒风里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打布衣,露在外面的枯瘦手臂上大片大片是紫红色的冻疮,以及明显被殴打出来的青紫。

    乌伦原本对小奴隶有些迁怒,前几日他若不是把吃剩的烤鱼给了这小子,他也不用遭受那一场无妄之灾,但今天见到他这可怜的模样,却又不由地善心发作,想起自己。

    幸好他被人牙拐走的时候,不是冬天,不然他的模样恐怕会比这小子更惨。

    乌伦对小奴隶招招手,等小奴隶蹭到他身前,在征询了女奴的意见后,又递给他一块烤肉。

    小奴隶动作迅速,大口大口,他吃着吃着,最后还哭了起来。

    “喂!你别装可怜哦,”乌伦后退一步道,“我可没有钱买下你。”

    小奴隶跪在草席上无声流泪,给他磕了一个头,“那仁保佑你呀,小善人,快跑吧,胡人的兵马已经到了琼水的北岸,他们说要杀进来啊。”

    乌伦瞪大眼睛,下一刻,赫连郁掀开门帘,从帐篷里走出来。

    仿佛预示着什么,缓缓的风雪突然狂作不止,大巫漆黑暗哑的长发在风中飘扬,仿佛是长长的翎羽,乌伦感觉有另一股安静的风环绕着他们周围转了一圈,然后奔着远方而去。

    “去叫醒你的兄弟们。”赫连郁对跟在他后面走出帐篷的全罗秋说。

    全罗秋应了一声,带上狐皮软帽,也不提一枚明光珠,就走入深夜的风雪中。沉重的气氛让乌伦沉默,他没有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像赫连郁那边移了一步,就像幼兽试图向成年的兽寻求庇佑一样。

    “不用担心,事情还没有这么糟糕。”赫连郁道。

    返回的风灵带回消息,琼水北岸已经埋伏了数千名士兵,都是胡人。战斗尚未打响,这片位于冰层上的帐篷依然是千帐灯火,火光倒映在冰层上,晕染开,美好得像是傍晚时丹红色的云层,那样鲜艳的色彩只会出现短短几个呼吸,便会随着太阳沉入西沧海而消散。

    “首先得将商人们撤离,”赫连郁对乌伦说,“待会儿动起来的时候,你跟着他们先走。”

    “你呢?”乌伦忙问。

    “既然撞上了这件事,我得先去看看。”赫连郁说。

    冰层上的帐篷间很快乱了起来,好在来参加黑市的商人们大多数都曾行走在风口刀尖,有些是货物早就打包好,有些是直接抛弃了价值千金的货物。他们行走在草席铺成的道路上,皮袄挂在肩上,手里提着靴子,灯火随之移动,像是挣扎游动的鱼。

    这样的动静埋伏者不可能没有发现,更别说那些潜藏在黑市里的人,数百个大袄束身的胡人汉子举起火把,哈哈大笑追逐在撤离的中陆人,甚至青陆的商人后面,像是追逐鱼群的鲨鱼。叫喊痛哭声里,他们点燃中陆商人的帐篷,抢走那些铁器,粮食,酒,明珠,砍伤没有被主人带走的奴隶,或者剥下女奴的衣服。

    赫连郁从黑暗的小径上走出来,他放出一道风,将那些可能是内线,也可能是趁乱打劫的人抛上天,然后握住另一枚骨头。他勾起手指,引导帐篷上的火焰流到他手心里,继而同样抛向天空。

    火焰在雪夜里变成了灿烂的烟火,炸开在天穹上,颜色就像是滚烫的黄金。

    左川关见到信号赶过来至少要一个时辰,不能指望,全罗秋的手下不过几百人,除非各个都是一个打十个的强手,不然也派不上太大的用场,如今这个情况,也只能指望他了么?

    “喂!”乌伦追在他身后,身边紧紧跟着那个小奴隶。

    赫连郁回过头,“不是叫你跟着他们一起走吗?”

    九岁少年默然片刻,撇过头,“我……你不担心我跑了吗?”

    他听到赫连郁低低笑了一声,然后一只冰冷的手替他整理狐皮圆帽上的绛带,就在乌伦觉得自己能说服赫连郁时,那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那也要你能跑掉啊。”赫连郁道。

    回过头的乌伦还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全罗秋一身皮甲,一手提刀一手拿着长弓,带着他的属下和两个女奴追了上来。数百个打手乌泱泱聚在一起,行动一致,他们的皮甲上纹着白虎。

    两个女奴微笑着上前,一个提着乌伦,另一个提起那个小奴隶,乌伦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她们抱了下去。

    乌伦震惊不能自已。

    赫连郁就算了,这两个女的怎么也这么大的力气?

    商人们正向着琼水南岸跋涉,全罗秋一行人回到撤离的队伍中,打手们护卫在队伍两侧,吆喝着,驱赶撤离的人们加快速度。因为耽误了时间的缘故,被女奴带着的乌伦和小奴隶落在了队伍后面。

    鼓着脸颊的乌伦突然听到一声低沉,而又在嘈杂中鲜明无比的断裂声。

    “咔嚓——”

    河面的冰层断裂了。

    乌伦张大嘴巴,他看到一只洁白似雪的飞鸟拖着同样雪白的翎羽,轻轻鸣叫着,和飞雪一起飘过冰层上。

    这只雪鸟比两个人加起来还大,它经过之处,冰层纷纷断裂,蜈蚣般的裂纹蔓延,从河水中央一直蔓延到女奴脚下。

    自裂缝中翻卷而起的水浪已经卷上女奴的脚踝。

    “咻——”

    另一只鸟飞过来。

    这只鸟看上去隐隐透明,飞过冰层时,在冰面上映出淡淡的青色。这抹颜色好似流动的水,又好像风拂过时簌簌作响的密林,它的尾翼淡化在风中,几乎和风雪融为一体。

    一股干净的风托起女奴,让她和乌伦成功登上南岸。

    雪鸟低吟着收起双翼,落在二龙山的雪坡上,它用钩喙轻轻啄了一口身边的白袍大巫。而乌伦看到,另一只淡青色的鸟返回赫连郁身边,一刻不停,围着国师盘旋飞舞。

    乌伦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是大安国师和另一个巫的天地之灵。

    同时,赫连郁仰起头,望着山坡上那个浑身雪白的人影。

    “师弟,好久不见呐。”

    雪满坡说。

    右眼皮狂跳的赫连郁眼珠转动,看向雪满坡下方。

    ……那十八个泪眼汪汪看着他的飞燕卫是怎么回事!

    第13章 天空一声巨响,皇帝飒爽登场

    雪满坡向那十八个飞燕卫挥挥手。

    “没你们的事情了,要走就走吧。”

    这堪称是过于温柔的态度,黑衣飞燕卫们不安地交换着眼神,他们手扶在腰侧的苗刀刀柄上,缓慢地后退,直到退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才猛地转过身,像十八只燕子,急急飞奔向山脚下如蚂蚁一般移动的人群。

    赫连郁眼角瞥着这些燕子,先是为其中一个人的出现而皱眉,片刻后眉头舒展,向山崖上的巫者点点头。

    他慢慢道:“雪满坡……师兄,你没死啊。”

    大安国师的声音传到河畔时,已经几不可闻,全罗秋正站在一处陡坡上,要将下方的乌伦拉上来,隐约听到风中传来的那个名字,震惊松开手。

    “你……”

    试图接住乌伦的小奴隶和摔下来的乌伦滚在一起,跟在后面的女奴们连忙扶起他们,好歹算皮糙肉厚的乌伦咽下骂人的话,发现全罗秋表情十分惊悚。于是他也抬头看着山崖上那个古里古怪白惨惨的人影,问:“那是谁?”

    全罗秋不知是在回答他,还是在自言自语。

    “雪满坡……前朝国师雪满坡,他不是死了吗?”

    “前朝国师?是风胥大巫吗?”

    “不是那个,”全罗秋烦躁地一挥手,“是风胥大巫的大弟子,二十一年前东楚军攻破天京城,风胥大巫殉国,他的大弟子雪满坡继位国师,带着前朝皇室的遗脉逃出天京城。九年前他和我们的国师在南渊海大战,应该战败身殒了才是。”

    乌伦听着他的话,不由紧张地抿唇。

    这个什么雪坡,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被乌伦担心着的赫连郁也抿起唇,挥手扫开一阵向他落下的箭雨。那数千名胡兵身着铁甲,一座座小山一样,踩着浮冰向他撞过来,战友的痛哭伤亡没有让他们退却,反而像战歌,让他们心中燃起嗜血之意。

    赫连郁觉得这些士兵的状态有几分不对。

    是巫的法术?还是草药?

    “亡国联盟已经落魄到要和胡人联手了?”

    “需要用落魄这个词?”雪满坡悠然和赫连郁道,“说强强联手是不是更好?”

    “强强联手?是两群丧家之犬凑在一起相互舔毛吧。”

    赫连郁反讽道。

    “不要这样刻薄,师弟,”雪满坡微笑道,“你总是心情不好就口出恶言,老师若还在,是会罚你课业的。”

    他说话的时候,停在他脚边的雪灵展开洁白双翼,昂起细长的脖颈,张开钩喙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那声音好似用针尖在铁板上刮来刮去,只听得人捂耳皱眉。伴着叫声,河面的冰层继续断裂,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猛地崩开数道如同千足虫的裂纹。冰层下河水在激烈地翻涌,一次又一次,掀开压迫它的冰层。

    一千多个帐篷在冰层的哀鸣中滑倒,和火光一起被巨浪倾覆,落入波谷浪峰之中。

    赫连郁脚下站立的冰层脱离与之相连的大片冰层,就像一叶扁舟,随水浪飘摇不定。风灵尚不及将他带到岸边,那些表现可谓英勇的胡兵就从水里爬上这小小一块浮冰,他们的铁甲的赤裸的皮肤挂着厚厚白霜,举起马刀时,浑身冰屑直往下掉。

    这些胡兵只知道大吼着冲锋,赫连郁本可轻而易举让他们重新摔会冰寒的河水里,他们的下场可能是被冻在冰块里或是变成鱼群的饵食。但是胡兵们有一个很好的指挥者,他藏在暗处,且深谙车轮战的诀窍,无论赫连郁站在哪里,都会同时面对十柄已上的刀刃长矛,箭矢也总会从最猝不及防的角度钻出来。要不是赫连郁有风灵在侧,恐怕会误认为这次胡人们来的不是数千人的小队伍,而是上万的大军。

    赫连郁并非解决不了他们,如果雪满坡没有窥视在侧。

    比起刀剑,夹杂在暴雪中的冰刃才是赫连郁警惕的目标。

    风的确能在他身周化为屏障,但就算借助此刻河面上的狂风,风灵的风还是会有停歇的时候。被胡人和雪满坡夹击的他暂时只能防守,扶着鸟颅骨的赫连郁从一块浮冰跃上另一块浮冰,同时捏碎了几日前没有用上的土龙脊椎。

    一大片的胡兵变成了石像。

    趁着这个空隙,赫连郁迅速把身上的骨头给过了一遍,解毒的丢一边去,能召唤烟雾小人儿的不过是个幻象,生火的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被压着打,迷惑人心智一次最多能迷惑十来个,就算对方真的愿意十个十个的上,赫连郁自己还懒得用。

    其余譬如召唤坐骑的,治疗轻伤的,在这种状况下……屁用没有。

    “该死的乐道。”大巫低低骂了一句。

    自从五年前那次吵架后,大安皇帝格外娴熟地以偷鸡摸狗的手段,拿走了赫连郁积存下的各种骨头,目的是为了让赫连郁安心待在星台。此刻赫连郁在内心对某人说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话语,随手再次放出一道狂风,吹走夹在飘扬雪花里向他急射而来的冰刃,让冰刃打着旋儿回到他的来处。

    洁白雪灵展开常人看不见的宽大双翼,返回的冰刃乳燕投林一般没入它的身躯,居高临下的雪满坡勾起嘴角,看向在疾风下一浪更比一浪高的琼水。

    还剩下一方未到。

    “锵——”

    出鞘的细长苗刀在风雪里划出一道清亮的圆弧,自上而下,如一只看准目标俯冲而下的猎鹰,向自己的目标伸出锋利脚爪。

    不知何时潜伏在雪地下,连雪灵都没有发现他踪迹的侍官从雪地里一跃而起,扑向雪满坡。

    雪灵挡下了这一击,雪满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宽袖向着侍官的方向一挥,白霜便从他足下迅速蔓延向侍官,然而侍官就像有如神助一般,以差之毫厘的好运气避过了袭人的寒气,他另一只手握着刀鞘,轻盈如落羽一般,向雪灵一划。

    刀鞘上不起眼的花纹蓦地爆发出鲜红的光晕,如利刃遇到豆腐一般,轻而易举劈开了雪灵。

    雪灵带来的影响消失,大雪慢慢转为小雪,而雪满坡猛地回过头,看向这个他一直没怎么认真打量的年轻人。

    “乐氏的燕鹰双刀流?你是——”

    雪满坡接下来的话被掩盖在察觉到他破绽,指挥风灵反攻的赫连郁放出的狂风中,冰刃锋利无比,而疾驰起来的狂风比冰刃锋利千倍万倍。雪满坡在罗天万象一道上天赋平平,哪怕再加上受伤的雪灵拼命筑起冰墙保护,风刃也割破了雪满坡一身白衣,割断他如霜雪一般的白发,扯下发尾束发的金铃,并在雪满坡的脸上和其他地方留下数十道血口。

    雪满坡怒喝:“赫连——!!!”

    二龙山上的雪,自几日前的两次雪崩后,已经松散许多。

    雪满坡怒喝的那一瞬间,仿佛在一根重重下压的细弦上落下一片羽毛,细弦会猛地绷断,而二龙山上沉积有千百年的积雪滚动着大声咆哮,都是被风刃击穿,打碎,无力凭依,只能沿着山坡滚滚而下。

    才爆发出惊人好运气的侍官猝不及防,直接被雪流掩埋。

    唯有雪满坡避免了这次灾难,狂奔而下的雪流自他身后分流,一半滚入滔滔琼水中,一半以比人高出两三倍的大雪球为前锋,向仓皇撤退的商人们滚去。

    “乌伦!”

    赫连郁惊呼。

    这个时候哪里能顾上冲入风雪中会不会面对风刃加身的状况,风灵托起赫连郁的身体,带着他横渡琼水。

    此处琼水宽有十多里,眼神不好的人望过去,茫茫好似海洋,风雪夜里赫连郁最多能看清五丈远,他焦急穿梭在巨浪和巨浪之间,躲避随时会倾覆的浪花。

    除侍官外的其他十七个飞燕卫已经混入逃命的商人中,他们找到乌伦,对满脸苦涩不能言的全罗秋点点头,要将乌伦接过去。

    然而他们伸向小少年的手却像是被无形的墙壁给隔开。

    乌伦青绿色的眼眸倒映出向他倾泻而下的冰雪,耳边回响起赫连郁的话。

    “要明白你的心,和它融为一体”

    罗天万象之术,之所以被称为万象,是因为在不同的巫手里,它总会表现出不同的模样。

    那一刻,时光轻缓流过,声势浩大的雪崩好似被一只手给生生掐没,它们被固定在扑下来的那一刻,然后放缓步调,变得比一只缠人的猫咪更温顺,柔和。几个呼吸后,一个核桃大小的雪球从凝固的山坡上滚下,滴溜滴溜滚到乌伦的脚边。

    “呼——呼——”

    乌伦缓慢地眨了眨眼,从骨髓里生出的疲惫和冰寒蔓延到他全身,像是陡然失去了一半的血液。小奴隶扶住要一头栽倒的他。十七个飞燕卫,全罗秋以及他那一班子下属,还有几个呼吸前还在惊慌逃命的商人们,全部一动不动,瞠目结舌看着新鲜出炉的小巫。

    这是我做的?乌伦懵逼着想。

    这是……他的力量?

    他下意识回头望向赫连郁的方向,却看到滔天水浪之间伸出一条比双桅船还长的鱼尾,狠狠一拍,将赫连郁排拍入水中。

    “舅舅——”乌伦大喊。

    心口猛地一抽的少年借着罗天万象残余的力量,逃脱全罗秋的手掌,他向着琼水跑过去,不假思索就往水里跳。

    在马上要触碰到浪水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一股大力勾住他的衣领,将他往后一抛。

    被飞燕卫们七八只手一起接住的乌伦挣扎爬起,一个陌生的高大男人越过他,跑向琼水。

    大安皇帝一头扎进琼水的水浪间。

    第14章 反派都替相方给我表白

    风灵在水中撑开一个气泡,把大巫笼罩起来,赫连郁看到气泡的边缘悄然爬上一层雪白的冰霜,虽然它无数次地迫于水的力量而碎开,但显然只要有机会,它就会再次冒出来。

    水中的寒冷非比寻常,胸口火玉带来的温暖被迫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赫连郁无言抽出腰间兽骨打磨的短刀,指尖沿血槽慢慢滑动,刀刃光滑如镜,倒映出他充斥杀意的眼睛。

    完美的浑圆被阴影笼罩,里面交织的浅蓝浅绿颜色变深,像是铅云暴雨下的湖水。

    赫连郁眨了眨眼,按捺下各种不快的想法。

    作为巫……竟然和妖魔联手?

    老师要是知道,大概会气得变成流星,砸死这个过去让他得意的弟子的。

    可惜雪满坡暂时不用担心被流星砸死的问题,反而是赫连郁需要担心自己会不会窒息而死。

    风灵支撑气泡不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压破,并且竭力从水中获得生命必须的那一类东西,它足够努力了,但赫连郁还是感觉到憋闷。大巫放缓呼吸,指尖轻轻弹了弹骨刀的刃口,听着骨刀发出清脆如铃一般的响声,刹那间昏黄的光晕从匕首上燃起,短短片刻从黯淡变得明亮,让他足以一览水下。

    赫连郁这才看清这只妖兽的全貌。

    那是一只有小山大的龙鲤,它身躯弯曲着游动,突出一侧比碗口还大的鳞片。鳞片整齐覆盖它全身,映着赫连郁放出的光辉,每当龙鲤甩动尾巴,它们就焕发出如同鲜红石榴石一般的光华。水下暗流涌动,波光和鳞片反射的光晕开在一起,将整条龙鲤变得流光溢彩,看着就很漂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两根弯刀一般的獠牙从鱼下唇生出,给这活生生的珍品添上三分狰狞。

    大巫的落水显然让这龙鲤欣喜万分,急切想要完成任务的它张开黑洞大口,对着赫连郁的方向就是一吸。

    赫连郁熄灭了光,顺着倒卷的水流向移动自己的位置,他的决定很及时,因为下一刻就有几十只冰矛寻着水下的光,以要把赫连郁扎成烤肉串的势头,从天而降。

    “去。”

    赫连郁眼珠微转,手指指向那几十只冰矛,风灵不赞同地发出咻咻的声音,但还是依照大巫的指挥,带动河水一起转动。不断有冰矛落下,而卷动的河水带着冰矛调转方向,以矛头指向龙鲤。

    龙鲤浑然不觉。

    冰矛冰刃射入水中带来大量的气泡,冷眼一看,好似天上正在下形状古怪的冰雹,赫连郁下潜一些,抬眼望水面看,却无法透过激浪翻卷的水面看到雪满坡此刻的神色。不过就如同赫连郁想的那样,妖魔和雪满坡之间并没有默契的配合,如同所有面对敌人消失不见的大巫,雪满坡以大面积的攻击,将所有赫连郁可能出现的地方笼罩。

    他忘记了水下除了赫连郁,还有友军。

    当然,也可能是在除掉赫连郁时,顺手除掉这只龙鲤,对他来说再好不过。

    那是灵力加持过的冰矛,轻易不会折断融化,一口气将落入水里的大部分冰矛冰刃吸到嘴中,闭上嘴的龙鲤感觉自己吃了一口锋利的冰渣子,疼得它尾巴横甩,狠狠撞上河滩。

    “轰隆——”

    又是大片大片冰层断裂,落入水中。

    龙鲤很快发现一口冰渣子并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这些冰渣子在它口中冻成了一块有棱有角的大冰垛。

    它张不开口了。

    赫连郁的状况也不是太好,河水翻涌的太过厉害,四面八方的力量拉扯住他,要把他抛向河底,抛向水面,抛向河畔,或者随便哪个方向。愤怒的龙鲤爆发出的力量更强,鱼尾甩动便是一个大漩涡,风灵无声咆哮着,想要将自己的主人稳定在某个落脚点,然而在水中它劣势尽显,为赫连郁撑起的圆球也在压力下变扁,时不时一缕空气被扯出,在水里化为一长串的气泡。

    大巫轻咳了一声。

    他手指向那条在河底发疯翻滚的龙鲤,对风灵道:“这个也得拜托你。”

    霎时,风灵发出气恼的咻咻声,勉强支撑的气泡无声爆炸开,变成无数小气泡,破碎散开。

    就在赫连郁被卷入漩涡中的前一刻,突然一双手从他背后伸出,穿过他腋下,拖着他手臂。

    他被纳入怀抱中。

    风灵放出所有的力量,在水里它有了形状,看上去真的变成了一把巨大的刀,破开水流,分开水道。岸上的乌伦瞪大眼睛,看到整条琼水的河水停滞片刻,就在他以为时间也跟着一起停滞时,河水沿着风刃冲过的路线向两边分开,同时扬起两道方向相反的巨浪。

    琼水被分成两半。

    一个呼吸后,比乌伦见过的最高的房屋还高的水浪崩溃垮塌,新的水浪扑向两侧河畔,卷着浮冰,冲上南岸二龙山的山脚,和北岸青陆被雪覆盖的草原。

    撤离的商人们屁滚尿流跟着全罗秋,爬进二龙山上的一处山洞,飞燕卫们义不容辞落在最后,虽然没有被水浪冲走,却变成了十七只湿透了的燕子。在他们看不见的对岸,倒霉的胡人士兵跑都来不及跑,就被水浪推出三里地。

    这些水浪退回琼水中时,赫连郁孤零零出现在北岸青陆的河滩上。

    大安的国师浑身狼狈,他的斗篷在水下时就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四肢着地陷在软烂的河滩上,黑发黑袍湿淋淋紧贴皮肤,水滴还未从他身上滴落,就已经凝结成冰。

    “咳、咳咳。”

    赫连郁翻过身,狼狈地吐出一口水。

    退回的水浪也扫走了河岸上的积雪,露出被积雪覆盖的枯黄草地,雪满坡漫步行走在枯草间,寒霜从他脚下蔓延,一路枯草变成冰屑破碎散落。之前眼见着暂歇的暴雪再一次降下,飞絮般的雪花无风力相助,便飘飘然落在赫连郁的肩头。

    “刚才那一招如果是用来对付我,我大概早就回归冥河了吧。”雪满坡站在赫连郁跟前说,“或者对你来说,只有妖魔才是真正的生死大敌?”

    赫连郁还在咳嗽。

    雪满坡竟然也十分有耐心地等待他顺过气,半晌赫连郁恢复呼吸,在草地上坐稳,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霜雪的人。

    两人对视,赫连郁道:“我从不曾这样觉得。”

    “是吗?”

    雪满坡看上去并不相信赫连郁的话,不过他没有继续反驳,前朝的国师弯下腰,将自己拢在宽袖中的手伸出,握住在那样湍急的水流下,竟然没有从赫连郁头顶脱落的鸟颅骨长喙。

    霜纹顿时在鸟颅骨上蔓延,连赫连郁的黑发上都凝起一层白霜,雪满坡正要掀开这块鸟颅骨,眼底突然瞥见脚边水洼上一闪而逝的刀光。

    燕风出鞘是那样的悄无声息,一丝光线乍闪,散发着寒气的刀刃便已经落在了雪满坡的后背上,如劈开一张白纸一样,从头到脚,没有受到一点阻碍地顺利划出一个竖起的一字。

    乐道水鬼一样地从琼水里冒出来,招呼也没打就把雪满坡劈成两半。

    做完这一切的乐道刀势不停,燕风尚未收起,风从另一把鹰刀枭影的血槽里流过,发出女鬼哭嚎般的叫喊。而同时重新扶好了头顶鸟颅骨的赫连郁站起来,不知何时手里拿起一件古怪的事物,动作间发出叮叮哐哐的响声。

    所谓古怪的事物,是被金丝编织在一起,涂抹了胭脂虫、靛草、五倍子,栀子和紫贝壳粉的骨片,它们被编织成三尺见宽的四四方方,中间是一个比赫连郁的脖子宽出一线的圆洞。四个角坠着青色骨珠和长长的鸦靑翎羽。赫连郁慢条斯理地将它沿着对角对折成三角形,然后它穿好,扣上玉花扣,顺便唤来一个小小的火灵,将自己身上烤干。

    他做这些的时候,一刀只劈开了一个雪人的大安皇帝仿佛真如民间传说那样,脸上一双眼,脑后勺的头发下也一双眼,他看也不看就反手一刀,刀势癫狂,却精准无比劈向借着雪人替身逃出一命的雪满坡的两眼之间。

    被罗天万象阻了一阻,雪满坡后退,冰墙平地而生,拦下接踵而至的刀光。

    赫连郁站在原地没动,风灵在刚才化为风刃斩断龙鲤时,已经耗尽力量,返回鸟颅骨中,不过乐道已经给他带来补给——

    ——就是刚才那个像是披肩,或是过于宽松的外袍的东西。

    赫连郁的敌人们,敬畏地称呼它为十万魔骨。

    百年的乱世不知道滋生了多少噬人血肉的妖魔,他们一个个被战乱和死亡养得丰满肥厚,几乎能超过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的强大。可惜,在他们真正形成一股力量之前,某个无畏的妖魔惹恼了那时只是个普通黑巫的大安国师。

    结局是所有在乱世里享有不小名气的妖魔都被赫连郁以及乐道找出来,一个一个掐死。它们的尸骨大概能堆成一个苍龙山脉,其中最具有力量的部分被挑选出来,封印妖魔的魂灵。

    它们是赫连郁最有力的武器,这几年被皇帝陛下——在没有征得赫连郁同意的情况下——保管了,不过现在,它们回到了它们主人的手中。

    这是将赫连郁引入包围的谋划者,最不希望看到的变故。

    面对火焰,雷霆,狂风,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雪满坡狼狈地停在了一颗枯树落满雪的枝桠上。

    “你二人之默契真是浑然天成,”他格外感兴趣地说,“到底如何能做到?要像你们这样相爱才成?”

    第15章 老夫老夫的几种模式

    尴尬静默了片刻。

    乐道:“哈啊,你也这么觉得吗?朕和朕的大巫,感情之好真是天下皆知啊……”

    赫连郁:“陛下……”

    乐道:“说起来朕有些事想和大巫你说,刚才气氛太紧张……”

    赫连郁:“乐道……”

    乐道:“其实朕原本是打算从前线回来时说,没想到你……”

    赫连郁:“……朝中政事现在是谁管的?”

    “太宰罗斋和其他六卿……吧?”乐道下意识回答。

    黑袍大巫把自己的手指揉捏得咔嚓咔嚓响,“乐道!”

    “这得怪你啊!”皇帝陛下连忙倒打一耙,“如果不是你朕怎么会把政务抛下呢?多大年纪的人了还玩离家出走,星台里几位巫卿见到朕的时候胆都快吓破了。”

    赫连郁:“你对我的臣下做了什么?”

    “朕能做什么?吓到他们的明明是你……”

    “闭嘴!”

    一边围观的雪满坡:“……”

    大安的皇帝和国师吵起来从来不分时间地点,两人感情在民间传言里竟然是好得如胶似漆不分你我,而不是相互仇视恨不得杀了对方,简直是一大怪事。

    雪满坡摇摇头道:“夫妻也不过如此吧。”

    乐道:“还不是……”

    赫连郁:“根本不是。”

    “是吗?师弟看样子,一点也不相信那个预言?”雪满坡说。

    乐道奇怪地发现,赫连郁的脸色突然阴沉下去。

    “我原本也不怎么信,不过见到皇帝陛下出现在这里,我突然觉得如果有一件事流传甚广,必定是有一定道理的,”雪满坡认真对赫连郁道,“或许师弟需要过来人给你一点建议?这种事得早挑明好啊,不然——”

    雪满坡话未说完,感觉到赫连郁不悦的乐道一步跃出,白袍的大巫只感觉到赤红枭影一闪,他立足的树枝就被斩断。

    大火蔓延,干枯的死树就像是抹了一层油脂,眨眼间就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雪满坡不慌不忙说完话,“——不然等到隔着冥河相望,后悔不已,那也来不及了啊。”

    鹅毛大雪纷纷而下,再次在地面铺上一层薄雪,白袍的大巫好似一串雪白蘑菇,从雪地里长出来,出现在赫连郁背后。

    不过他面对的是又一次的刀光。

    这次是赫连郁挥刀。

    草原上的皇子,绝不可能像前朝大重皇室子弟那样,在胭脂水粉莺莺燕燕里长大,哪怕自小性子安静,幼时的赫连郁也和其他胡人汉子一样,日常是挽弓射雕,举刀上马。

    这是属于草原上的刀术,刀锋笔直向前,大开大合,没有任何迟疑,就算赫连郁握住的只是形同匕首的短刀也一样。

    骨头打磨的短刀刹那间放出灼眼的明光,斩断了雪满坡手握的冰矛。

    断成两截的冰矛掉在地上,重新出现在不远处雪满坡眼珠微转,他浅红的眼珠向下,盯着脸颊上突然出现的一道狭长血口,鲜血从伤口沿着脸颊滑落,滴在雪满坡雪白的衣领上,仿佛一朵从梅枝上飘落,落在雪地上的红梅花。

    一个呼吸后,雪满坡的新伤口也被冰霜覆盖,前朝的国师以古怪的眼神看着赫连郁。

    “刚才那句话戳中你哪里?恼羞成怒,也不用下手这么重。”

    黑袍的大巫没有说话,而乐道突然插口:“朕说了这家伙很讨厌吧,你还一再留手。”

    赫连郁:“说想看看他后手的人是你。”

    乐道:“但我们在水下商量的时候,你没有反对啊。”

    赫连郁装作没听到,雪满坡则问:“后手?”

    乐道:“没和你说话。”

    这两个人交谈间夹枪带棒,相互嫌弃,偏偏行动一致得像一个人。旁人想插入便会被针对。

    有些人在一起久了,相处时好似泡在一汪温泉里,不起波澜。有些人却正好相反,越是相处,面对彼此表现出的性格,就越是会和面对他人时截然不同。就像两个小孩,句句相讽寸寸不让。相见时吵个没完,不见时却又相互思念。赫连郁和乐道,显然就是后一种相处方式里的典型范例。

    只觉得不忍直视的雪满坡冷笑了一声。

    “朕的大巫哟,”乐道问,“朕觉得你的师兄真欠揍啊。”

    “嗯,赞同。”赫连郁面无表情地回答,“顺便陛下,转动您的贵眼,看看周围。”

    皇帝陛下依言所为,目光扫过一圈,只见北面,之前被水浪推倒推远的胡人士兵已经重新站起来,只不过这些士兵的模样变得有些奇怪——并没有缺胳膊少腿,要乐道来说,这些家伙们竟然是多了几条胳膊和腿。

    他们,或者说它们,它们双眼凸出,布满血丝,好似下一刻就会从眼眶里掉出来,每个人身上都长着超过二这个数字的手和腿,有些长满了坚硬刚毛或者鳞片,有些则像是皮肤被剥下或者被烧毁,露出里面赤红的肌肉。

    令人作呕的味道随着它们靠近而散发开。

    同时时刻,对岸的山洞里,巡视山洞归来的全罗秋一屁股坐在结了冰的地面,潮湿阴冷里他饮下一口烈酒,同时听着周围商人因为受伤或是心疼货物,发出的呻吟和痛哭。

    他不安地皱起眉。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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