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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节

    翳翳 作者:禅狐

    第12节

    春天的时候,这町的一座公寓搬来了一个外国人,叫作罗咸端。

    自从公寓四楼发生一名ol的坠楼事故後,又陆续发生公寓住户在进电梯时踩空摔死、猫狗及乌鸦屍体异常出现在社区的垃圾集中区等怪事。灾祸好像病毒扩散一般,漫延了整个町,周围新兴的建案也由於一些状况而停摆。

    这是在繁华大都市边陲的新开发区,算是近郊,可是密集而频繁的怪事吓得居民搬的搬,逃的逃,就连仲介也劝阻了罗咸端数次,可是罗咸端跟房仲表示:「我是无神论者。何况这里很便宜不是吗?放心吧,签好约也不会後悔的。」

    虽然是暖意融融的春天,这公寓又沐浴在阳光下,但它就像一台大冰箱,外观漂亮却释放冷气,罗咸端只带了轻便的随身物品就搬进来,屋里没有什麽家具,他在附近超市找到一份打工,是晚班的工作。

    就这样在这个町住了一个礼拜,晚上和同事下班喝了几杯酒回到公寓已经十一点多,他开门脱鞋时看到一双比自己尺寸大一号的黑皮鞋,走上玄关看到客厅灯着也不感意外,把拎着的包包往一旁矮柜放。

    屋里的不速之客坐在沙发上喝着小冰箱里的啤酒,开口说:「连电视都没有,至少也该放个杂志架吧。你在屋里什麽消遣也没有吗?」

    来的人是鬼柳寿紫。罗咸端坐到沙发另一侧吐气,揶揄道:「你的言行真不像k市本地人。我到这里是奉你命令作饵不是吗?一个饵还需要哪门子的消遣。」

    「不但日文越发流利,也学会怎样回嘴了嘛。」鬼柳的打扮就是个普通上班族的打扮,西装笔挺,梳着旁分浏海,一早打好的领带到现在也没歪,但是看着罗咸端的眼神相当具威胁性,因为他对罗咸端有着绝对的主宰权。

    「是不是觉得死了也好?」鬼柳寿紫的语调优雅轻慢,却像刀刃上的光芒一样让人望而发寒。

    罗咸端收歛态度,立刻改变语气并跪在地上朝鬼柳道歉:「是我失言了。请您不要这样。」

    已经算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仇怨了,也许十年前,也许十四、十五年前?总之过了很多年,罗咸端的身份是妖魔转生人胎的一个偷渡者,他为了一己私欲伤害年少时期的朋友,而且也和其他偷渡者在世上各个角落从事悖逆德理的勾当。为了能获得寿长,他们吞吃活人的魂魄,改造活人的血肉,总之恶事做尽。而这些事也将鬼柳寿紫心爱的女人卷入,害其惨死。

    後来罗咸端遭吕氏及鬼柳氏的夹击而败,想求死恢复妖魔的力量,却被鬼柳以鬼之力重新以血肉之躯作为禁锢,苟活至今。现在罗咸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状态,时常需要鬼柳以血肉豢养他。

    鬼柳见他臣服之姿,稍微消了气,冷淡道:「吃的在冰箱里。」

    「谢谢鬼柳大人。」

    见罗咸端起身要去开冰箱,鬼柳一掌拍着沙发臂不悦道:「吃比什麽都重要?」

    罗咸端又退回来,跪在地板上报告这几天调查的事态,比如负责这一带建案的财团也在查那些怪象的事因,从地方上的文史库找到了很久以前的古地图,当时地域划分的情形和风水设置似乎和这件事有关,但并没感受到有特定的妖魔鬼怪在作祟。

    说到这里,罗咸端想了下又接着说:「不过根据我对附近居民的访问,在町内神社西南边有座公园,那里的植物和周边行道树时常枯死,几乎不到半年就又要重新植栽,後来也换过更好生长的物种都养不活。」

    讲到这里,罗咸端走去阳台把落地窗滑开,取了一盆风信子过来,他跟鬼柳说:「之前也养过黄金葛那类非常好照顾的花草,但不管养什麽都会像这样。」

    鬼柳调整坐姿往前倾,察看了那盆风信子,竟在盆内周边全长满不名蕈类。罗咸端说:「那个阳台是这物件风水蛮好的地方,光照也充足,但还是长成这样了。阴性、阳性植物都被大量蕈类占住。还有我住进来这几天,虽然没有怪事,可是每个晚上都无法熟睡。」

    鬼柳听完像挥蚊蝇一样摆手,示意罗咸端可以去进食了。然後他从自己带来的公事包里拿了些文件阅读,那都是他透过一些管道取来的资料,自从他暂时从本家脱出之後,依然会接受来自秘密政府的委托工作。执行工作时,偶尔他会觉得自己身在复杂的阴谋里,像好几重蜘蛛网一样网罗着他所处的这个时空。

    主要的工作还是调查各意异象,如果查出与妖魔或非人之物有关,不需要呈报上面就能立刻施予裁决。而裁决多半是鬼柳寿紫变成鬼的模样将祂们吃掉。调查的地点却不是荒郊野外,而是都市甚至闹区,因为近几年有不少天灾,各区域的人柱或结界都松动不少,才有了鬼柳所接受的这类工作。

    一旦脱离本籍的鬼怪妖魔,往往很难在返回原地,到了新的地方若无法和当地神灵结合就是弱势的消失,但也可能强势并吞,并开始作祟。总之,为了避免这种事像漩涡一样出现并产生不良影响,直接吃掉是最省事的作法。

    而罗咸端是短命的偷渡者,之所以能活得这麽长久,全赖鬼柳以亲身血肉豢养。冰箱里那一包包真空包装的都是鬼柳身上的血肉,他将那些袋子取出来,然後以一般料理的程序把肉腌过再煎烤,盛盘,简单调味後端到客厅的小桌上坐在地毯上食用,桌上还倒了一罐啤酒。

    鬼柳每次看到罗咸端做这些事都又气又好笑,但他表面还是冷冷的睨视道:「为了吃我,你也真是大费周章啊。许多年前你打过我这副躯壳的主意,为了就是想长生,现在换另一种方式实现,不知道你有没有很满意?」

    罗咸端切着肉排,谦逊回应说:「没什麽好再奢求的了。多谢款待。」

    他们都清楚这对彼此都是折磨,鬼柳是想报复罗咸端杀害心爱女人以及害他觉醒成为鬼的事,而罗咸端同样痛恨鬼柳所做的一切,可是谁也没有先示弱的意思,尽管罗咸端表现得无比恭顺有礼,甚至必要时也会卑微恳求,可是他认为自己内心的憎恨只是与日俱增。

    谁都不会让谁好过的,一辈子就这样折磨下去吧。如果是在地狱的话,另一个家伙也绝对不能先脱身。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好吃吗?」鬼柳也挪了位置,坐到罗咸端对面的桌边,两人都盘腿坐在地毯上,鬼柳还拿着文件翻阅。

    罗咸端点头,将嚼烂的那一口微微带血的肉咽下,对面的男人能听见他喉间滚动的咕嘟声。他问:「那也是背景资料?」

    「嗯。这地方明显有问题,但麻烦在揪不出实际的目标来。」

    「大概是我这个饵不够诱惑吧。」

    「在来这里之前我也已经去过你讲的那座神社。里头的主神早就逃之夭夭了。」

    罗咸端喝了一口酒,挑眉附和:「是吗?原来不是我的错觉。」

    「你会不清楚?」

    「这几天饿过头了。所有感识都迟钝很多。」

    鬼柳冷睨他说:「这是怪我来得晚?」

    「不敢。是我失言了。像我这样的渣,就算变成弃子也是活该,因为我太弱了。」

    鬼柳轻哼也没说什麽,罗咸端虽然压低姿态说了些自责的话,但也看起来不痛不痒,总之不管罗咸端说了什麽都是活该、罪有应得。

    盘中的血肉已经吃得差不多,罗咸端不顾矜持的拿起盘子舔乾净,一只脚伸到桌底下,往鬼柳的脚上碰触,然後搭在其腿上,再暧昧的挪到胯部,大胆用脚磨蹭鬼柳的重要部位。

    鬼柳轻蔑看着他笑说:「饱暖思淫欲。这是讨好还是央求?」

    「都有。虽然你痛恨我,不过你还是很怀念睦子不是吗?这是你帮我接上的,睦子的左腿啊。虽然只有这个部分……你最爱的人,和你最厌恶的人,成为一体。这让你很矛盾吧?」

    罗咸端轻笑,话语说得很浅淡温和,内容却是挑衅。鬼柳忽然就把整张桌子都掀了,盘子破碎,其他杯子跟餐具也撒了一地,弄脏了地毯。罗咸端似有似无的拧眉,垂眼平音说:「虽然一屋子都是廉价品,但制造太大声响会吵到邻居啊。」

    「你左右两间的人早都死光或搬走了。」

    「还有上下楼的邻居。」罗咸端面带微笑提醒。鬼柳并不理他,一手就掐住他脖子,他整个人被提起,勉强站起来还是觉得难受,鬼柳很高大,他得惦起脚才能减轻痛苦。

    这次罗咸端没有求饶,因为鬼柳从来不会就这麽放过他。他整张脸涨红,开始咳嗽,鬼柳把他往沙发上拽,粗暴的扯掉他的窄管裤,他假意挣扎就被鬼柳掴了一巴掌,一边脸颊马上红肿,口腔里好像有血的味道。他下身很快被脱光,内裤也被扯掉,鬼柳只用手指在後穴戳弄一会儿就直接握住性器冲撞进去,两人都痛号呻吟,难受得喘气、冒汗。

    鬼柳的粗暴好像要置之於死地一般。罗咸端嘶哑怪喊,满脑子都在想他从前也有一个执着迷恋的人,他很想得到那个人的一切,可是这麽久以来他还是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称得上爱。他只是很想要,愿意付出超乎他想像的代价去掠夺、占有。

    因为求之不得,所以罗咸端一直不甘心,他试图模仿凡人为爱做出的等候、牺牲与付出,可是对方不屑一顾。他给了那麽多,一点点回报也没有,甚至对方可能已经不记得他了。

    鬼柳当初要吕恒骗那人说,他已经失去所有记忆,变成普通人了。可是他并没有失忆,他记得一切,所以他恨!恨这个世界,恨鬼柳,也渐渐恨起那个人。

    不过今时今日,他已经开始记不清楚那个人的模样,齐槐丰的模样……他只记得齐槐丰望着自己时有着疑惧的眼神,少年时一同念书玩乐的样子已经太蒙胧不清了。

    「拜托……」罗咸端瘫在沙发上被鬼柳压着施暴,又一次生理上被逼出了泪光,央求着:「杀了我。」

    鬼柳同样沉溺在苦痛的回忆里,他俯身捧住罗咸端满头是汗的脑袋和脸颊,喘道:「会的。我会如你所愿,就这样、慢慢杀你一辈子。我不死,你就不可能死。你永远不会自由。」

    罗咸端并不意外听到这样的诅咒,他听了许多年了。好像最後能拥抱的,只剩仇恨。身体明明被这样凌辱,却还是感受到无比的快感,罗咸端擅长苦中作乐,何况这身体变得如此痛快,他也大方爽快的浪叫起来。

    鬼柳咬着他的肩膀,而他紧紧绞住鬼柳的性器,并肢体缠勒着对方,好像一对恩爱无比的同性爱侣般,想做到双双气绝为止。

    一个半小时过後,战事方休,罗咸端整个人瘫睡在快被摇坏的沙发上,一室凌乱。鬼柳没有帮忙整理的意思,只是一双疲惫的眼静静凝望沙发上熟睡的男人的脚,那只他以鬼之力接上的左腿是女人的腿,只为了羞辱罗咸端才这麽做的。

    虽然声称是睦子的一部分,但当时他才刚觉醒为鬼不久,有些记忆是混乱的,也许那根本不是睦子,而是某具新鲜女屍的腿而已。确实比起男人的腿来得纤细,白皙,但是罗咸端本身也是个皮肤白的人,骨架也算轻细,加上这麽多年了,两条腿也逐渐变得分不清差异。

    如今看来好像也没什麽不一样,一样结实没有赘肉,一样光滑白净。鬼柳感到一阵悲哀,他其实已经不记得睦子的腿是什麽样了,就连睦子的模样……他记得,却有些陌生,特别是看着睦子的照片时,真觉得陌生啊。

    最熟悉的,竟是眼前这个仇人。

    鬼柳视线落到罗咸端脸上,自嘲的勾起嘴角,心想这些年不是没有後悔过让这家伙留下,绑在身边做这些事,甚至也在肉欲上一同沉沦。他有些厌腻了,可是不敢停止这一切,如果不这样怀抱仇恨的话,不这样死死绑住这人,那麽最後他还剩下什麽?

    甫回神来,鬼柳诧异的看着自己正在抚摸罗咸端的睡颜。就这麽好死不死,罗咸端睁开眼注视他,那双眼与妖魔、偷渡者或任何负面事物沾不上边,那样清澈温润,明亮而平静。

    罗咸端也只是看着鬼柳,两人一时没动静,他开始有些疑惑,鬼柳初时也是茫然,後来乾脆什麽都不想张口就吻上去。

    做过这麽多次,就连含弄对方性器那类过份亲蜜淫秽的事也干过,就是没有嘴对嘴接吻过。罗咸端先是错愕,但也只是默默的惊吓,并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因为吓傻了。鬼柳其实也差不多是这种心理状态,满脑子都在自问:「我在做什麽?为什麽要这样?余生都要让这家伙吃尽苦头的……吃尽苦头……该死的、该死的罗咸端,该死的自己,全都该死!」

    「唔!」罗咸端吃痛的摀嘴,鬼柳正在热吻时突然咬他舌头,弄得他一脸莫名其妙又生气。

    鬼柳开始穿回自己的衣服裤子,若无其事收拾仪容,一面说:「等猎物咬饵还是太慢,明天我会用鬼的姿态回到这里搜捕目标。反正这间公寓已经变成部分日租,退租也没什麽问题。工作因为是打工性质,自己看着办吧。」

    罗咸端光着身子坐起来,腿间还有已经凝固的体液,似乎还因猛然动作而略感不适,但他还是莫名着急:「请再给我一周,一周内一定会让那东西上勾的。」

    「我为什麽要浪费时间等你?」鬼柳斜眼睥睨他,穿好衣服就走去玄关穿鞋走了,一点都不留给他任何提出异议的余地。

    罗咸端在屋里喃喃自语:「疯了不成……长期以血肉喂养我,以那种状态持续多年,现在再变成鬼会对那身体造成多大的负担。难道不怕我反噬?」

    他们长期相处下来,对彼此的弱点算是相当了解的,鬼柳因为有鬼的血统,又曾经觉醒为鬼,就算被打断手脚,只要在觉醒的状态就能立刻恢复,小伤的话不必以鬼的状态也能迅速复原。而且鬼柳吃要吞食力量够大的妖魔或神灵,就会将对方的力量吸收。可是鬼柳寿紫毕竟不是纯种的鬼,而是鬼和人的混种,近年吃再多妖怪也是吸收有限,而且现世中哪有这麽多大妖怪四处走动,多半还是会安份潜伏着,所以不仅没有找碴的理由,也没有机会猎食。

    也因此已有四、五年,鬼柳只有在猎捕到值得一吃的猎物前才会恢复鬼的状态。频率从一旬一次,到半年一次,这次难道是等不及了?即使变作鬼也不见得成功,还得考虑猎物脱逃或力量过弱不值得吃的情况,毕竟弱者擅长的也是躲藏。而且罗咸端可感觉不到这里藏着什麽令他眼睛一亮的大妖怪。

    「八成是想死吧。」罗咸端诡谲笑了声,缓缓起身准备洗澡,似乎不急着收拾屋里。他猜想鬼柳寿紫一定是活腻了吧,这种日子以他一个妖魔偷渡者都觉得厌倦,鬼柳比他还要有过更正常的人类生活,自然是会先感到疲乏。

    等鬼柳露出破绽。罗咸端脑海闪过这麽一个灵感,不觉带着笑容进淋浴间。

    「等你撑不住,到那一刻……真期待啊,终於要结束了吗?」罗咸端一手试着水温,愉悦想着,他毕竟也是数度在地狱打滚过的,怎麽可能输给鬼柳寿紫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人鬼混种呢。

    第22章 番外 记忆2(鬼罗)

    虽说是春天,白天里阳光那麽灿烂,但实际上气温还是低到让人得添衣保暖。或许就像回忆一样,过去也有过快乐的时光,以为是烙在心口令人眷恋的温度,一回头却发现那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渣,觉得一切都是诈欺。

    白天时罗咸端去打工的店外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打消了辞职的念头,转头回家收拾打扫屋内,将破碎污损的东西分类扔了,一直忙到中午,因为困了也懒得解决午餐,倒头就在换过沙发套的沙发上睡觉。

    下午一点多,有人按着门铃,罗咸端睁开眼却不走去开门,结果门外的人竟然拿了备份钥匙直接开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个便当不爽道:「故意不开门,好大的胆子。」

    罗咸端转头睐向玄关,来的人是鬼柳,他并不意外,却很意外对方这种时间过来,他坐起来问:「现在是白天。一早就要收拾这边的秽气?」

    鬼柳睨他一眼,把便当放在还没被弄坏的桌子上说:「先吃便当。」

    罗咸端歪头存疑,还是决定拿起便当吃。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没有交谈,也没有电视、音乐那样的影音作背景,气氛有点微妙。

    「鱼……」罗咸端看着一块味噌烤鱼发呆,鬼柳把筷子伸过来将它挟走,咬了一块还对他讲:「不吃就少罗嗦。」

    其实罗咸端并不喜欢吃鱼,也不爱味噌,所以鬼柳这麽做让他松了口气。而且鬼柳把芝麻凉拌的小菜都倒过来给他,恰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虽然鬼柳态度依然那麽霸道不善,可是刚才一瞬间他有种被善待的错觉。

    妖魔对於洞察人心弱点都是很敏锐的,尤其是锁定的目标一旦有什麽动静或转变也会感应到,这点哪怕是转生为人的罗咸端也一样,虽然不比从前,但还是隐约觉得鬼柳在变化。不过也许是鬼柳的陷阱或恶意消遣也不一定,鬼都是残暴恶劣的,至少在罗咸端的认知上是如此。

    况且鬼柳也是个反覆无常之人,罗咸端仍谨记那无数次的前例,安静吃着手上的便当。像这样明明痛恨到巴不得无止尽的凌辱彼此,却和平的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吃饭,真是何等荒唐可笑的事。

    虽说是这样的关系,偶尔他们都有种人生被对方霸占的错觉。对於仇人,他们都有莫名的独占欲和支配欲,尽管意识到这一点也打死都不会承认。

    「五点半叫醒我。」鬼罗交代完就擅自走进罗咸端的房间睡觉。罗咸端应了声,仔细嚼咽食物,他是个举止优雅容貌端正的男人,就连一个普通的便当也被他吃得好像什麽美食一样。

    也许他会庆幸鬼柳是名门之後,霸凌他的方法不会是叫他吃地上的狗屎还是什麽垃圾东西,也不会把他剥光扔去街上。不过真要这麽做也无法打击到罗咸端,他甚至主动表示:「就算你找人轮暴我,做尽恶事,我也不会觉得难堪。我没有羞耻心,也没有人该有的那些反应。就算你在小丰面前上我,我也不会觉得不高兴。只要我的存在能让你不开心,这就够了。呵呵呵,很温柔的报复吧?」

    鬼柳确实试了很多方式虐待他,像是曾在自家电影院的萤幕前,一面侵犯他一面播放,虽然那里只有他们两人,但却是另一种羞辱和示威,也曾经连续一个月都逼他和自己打斗、比武,一天只睡四小时,搞到筋疲力竭。或者是刻意告诉他关於齐槐丰的消息,包括他心爱的人是如何和另一个仇人安排约会假期的。

    鬼柳不只一次告诉他说:「他们都当你已经没有记忆了。但其实你还记着一切。以後我也会常常跟你分享他们相爱的过程的。你只要记住,你是被抛下的那个人,被遗忘的那个,就算你找到办法让自己失忆,我也一定会再让你想起全部的事。对你来说,记忆就是最痛苦的东西,也是我报复你最好的手段之一。」

    罗咸端回说:「用这种方式报复妖魔,真窝囊啊。」

    「就算你装作不在乎,心里还是会因为得不到那个人的感情而痛苦,虽然你前生是妖魔,但再怎样现在也是个人,多少也怀有一点人的感情。这点跟你相处後我更加确信。」

    「明明是鬼却说相信人心,太好笑了。」

    从前他们还很热衷於这种针锋相对的辩答。比起愤怒的咒骂和混乱的口头羞辱,他们都更喜欢攻击对方的价值观,看谁更扭曲病态。

    有时候罗咸端望着鬼柳那憎恶自己的嘴脸和恶意,彷佛也看见另一个自己,他开始觉得鬼柳不仅仅是在折磨他,也是在折磨自己。如果说他并不想遗忘,也不想被遗忘,那麽对鬼柳而言也会是一样的,但这真的是件相当矛盾的事情。

    因为他已经渐渐记不起齐槐丰对自己开怀大笑时是什麽时候的事了。看着鬼柳传给他的几个影片里,齐槐丰的模样也有点不太一样,发型变了,容貌也有些微变化,而他感到有些陌生。

    「这是我一直想拥有的人?」罗咸端有时会这样问自己。就连对自己的事情都会有些许的陌生跟疑惑。他猜想鬼柳也是如此,耽溺在仇恨与报复心中,逐渐迷失了自己,就连身陷迷惘也迟钝懵懂。

    看来仇恨是最大的赢家。

    而他们两个,什麽也不是,就只是两只该死的臭虫子。

    分针一次又一次与时针错过,到了五点半,罗咸端走进自己的房间,鬼柳已经自己醒来坐在床尾低头盯着他的拖鞋,两人沉默半晌,鬼柳把他拉上床脱了裤子,先是抓起左腿开始亲吻,一面呢喃着睦子这个名字。

    难得的温柔亲吻和拥抱,在晦暗的小房间里,两个大男人压得床发出一些怪声,罗咸端也闭起眼享受起来,记忆是他最好的抵抗,他想像正在拥吻自己的人是心爱的齐槐丰。只不过他不会蠢到喊着对方的名字而招来鬼柳残暴的虐待。

    他们就像热恋中的同性情侣,快速将衣物剥光,用肢体交流取暖,鬼柳又恢复沉默,两人只剩温热低沉的喘息声,罗咸端前一天才被弄过的地方这次也顺利的接纳了鬼柳那尺寸夸张的性器,疼得将脸埋在枕头里,不过并没有受伤。

    没有多久就只有满足肉欲,什麽温暖的记忆全都是巴不得快抛开的阻碍。罗咸端死死勒住鬼柳的宽大的肩背,鬼柳也凶狠的操弄着他,想咬死彼此、撕裂对方,记忆让他们都很痛苦,但唯独这件事能在痛苦中挖掘出一点使人酣醉的快感来。

    如果这个人是块肥美的肉,鬼柳忽然闪过这念头,也许他会叼着跑到天涯海角一个没有活物的地方独自享用。他对睦子是爱,在某段时空里是这样的,但睦子不在了,他的重心全都在罗咸端身上了。虽说是仇恨,但恨到了极点,已经有些麻木不仁?

    要是松懈而被罗咸端反噬杀死,鬼柳认为他也已经不会再伺机反制或报复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心再那麽做了。报复罗咸端或许不是为了睦子,而是为了自己吧。从前的鬼柳寿紫,早就死了。

    同於此时,罗咸端脑海浮现的也并非是齐槐丰,他实在无法再想像出那人的事情,是鬼柳在对他做这种事,包括从前种种糟糕的互动他都记得很清楚,但忽然有种悲哀心酸的感触,他觉得鬼柳比自己可怜太多了。鬼柳这麽做,说不定就跟撒娇一样……

    情事过後两人躺在床上休息,罗咸端心想:「要是我忽然消失了,鬼柳寿紫会倒下吧。支撑他的不是仇恨,而是我才对。」想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惹来鬼柳疑怒的嗔视,他倏地起身,鬼柳也不防他,应该是谅他也干不出什麽具威胁的事情来,但是鬼柳错了。

    罗咸端一手撑起上身坐起,然後转身俯首在鬼柳的嘴上亲了一口。

    鬼柳脸色很难看,他说:「你不知道自己的嘴跟甲虫幼虫一样恶心?」

    罗咸端挑眉,一派轻松的摸自己唇瓣回嘴:「但是昨天你好像想吃甲虫的幼虫。」

    鬼柳厉色瞥他一眼,起身着衣,丢了句:「接下来没有你的事了。我走了。」

    「你要一个人去?」

    「不然让你跟来找机会偷袭?」

    「我没有这麽阴险啦。」罗咸端说着笑,却没有跟出门,放任鬼柳出去搜捕此地的秽物解决掉。

    罗咸端好像真正置身事外了,翻出在店里买的花茶茶包,冲了一杯坐在沙发上喝,然後将平板电脑立在桌上看戏剧,看的是那种全家大小都能收看的长青家庭剧。边看边哭,这是他在看剧练习情绪,是其兴趣之一。

    後来有整整一个月,鬼柳都没有再跟他联络,而他还继续维持原本的打工,这个町的气氛慢慢转好,养在阳台的植物也都不再冒出蕈类,笼罩这地方的阴暗妖气已经不存在了。罗咸端知道是鬼柳做的好事,但这还是头一回隔了这麽久都没有交集。又过了一个礼拜,天气还是偶尔会转冷,不过到处都开满了樱花,罗咸端等到了一封讯息。

    和超商同事躲在仓库吃饭时,罗咸端的平板响了一声,讯息是鬼柳传来的。

    鬼柳:『就连憎恨的价值也没有,所以已经不需要你了。自生自灭吧。』

    有点八卦的同事忽然蹭过来瞥了眼平板萤幕,讶异叫道:「哇,罗君,这是女孩子传给你的吗?你女友?女孩子跟你告白?好恐怖的诅咒。」

    罗咸端淡笑了下敷衍说:「就当是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罗咸端心里想的是鬼柳已经敌不过这种耗损人心的生活了吧。终将是他的胜利,平常的鬼柳毕竟也不是真正的鬼,只是普通的血肉之躯。

    「我自由了?终於自由了?」罗咸端有点恍惚,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若失,当着同事的面轻轻叹息,像个忧郁的俊美青年,就连同性的同事都有点不好意思的找了理由出去做事。

    他也草草解决一餐,然後跟上大家工作的步调。日子没有任何改变,好像他初来这个小町时一样。因为鬼柳的缘故,他跟过去那些妖魔还有下流勾当算是彻底斩断关联,现在也没有要重拾旧业的意思。

    就这麽随波逐流,到底会变得怎样?罗咸端对这样的选择有些好奇,这是和齐槐丰分开以後,他第一次尝试着想过看看「人」的生活。在这地方,一个普通人应该会有的生活。

    就像鬼柳在讯息里说的,任他自生自灭,他认为鬼柳这讯息说不定对自身也是一样的意思。鬼柳逃掉了,而他还在这里,他果然是被抛弃的那个人,被回忆抛弃,也被仇人抛弃,但是这样勉强也算一种自由吧?

    不必小心翼翼、有所顾虑的走每一步了,不必费尽心思抽剥他人语意里更深的想法,也不用仰人鼻息,就算没有鬼柳的血肉喂养他会早死,但是照这个状态,只要避开煞气重跟一些磁场极端的地方,多活个几年应该不是问题吧?

    深夜,他和同事去吃了关东煮,喝了点酒才背着背包独自散步回家。途中,整排的樱花还在不停纷落花瓣,经过的小桥往下看,水面全都是花瓣,在月光及路灯下闪烁微光,形成迷幻的光景。

    罗咸端在桥上稍作停留,喃喃自语:「明明是为了当人,不择手段转生,为什麽现在才有机会好好过人的日子?看来妖魔的执着也是愚昧而虚无的啊。不过这样活几年,还是太短,早知道……多留一些他的血肉就好了。有的腌起来存放,如果我能更强大的话,也把你圈养起来,这样就能吃你的血肉一辈子了……虽然鬼的滋味和吕氏不太相同。」

    思绪飘到食物的问题上,罗咸端忽地回神,提醒自己人的食物不会是人,他应该早点把那些事忘了。再怎麽嘴馋也已经吃不到了。

    「唉。」罗咸端吁了口气转身要走回公寓,桥的彼端,也就十步之距蹲着一个小男童,男童的手往桥外构,好像在抓什麽东西一样,他本能的观察,只感应到那是个普通男童,於是往前走了几步喊话问:「小孩,你在那边做什麽?这时间还不回家,不担心被坏人抓吗?」

    那个男童刚才一直没发现罗咸端,这时间确实没什麽人会经过这座小桥,男童转头看向罗咸端,他脸色发白,而且表情很难看,似乎惊吓过头有些恍惚,望着罗咸端才回过神来喊:「叔叔!」

    他似乎没有太多力气说话,一只手抵在桥边的栏杆,另一只手仍往桥底下摸索。罗咸端感觉到往下的那只手染上不寻常的死气,迅速走过去瞥了眼,夜太黑加上水波反射,反而让人看不清情况,他乾脆揪住男童的後领喃喃念咒保护男童的手不会在他接下来的动作断掉。

    「起来!」罗咸端将男童拽离桥边,有个东西死抓着男童一手不放,就在刚才被拖出来的一瞬间像个虚影藏匿於花月光影间溜走了。

    男童愣愣站在罗咸端斜後方,腿软要滑下来,罗咸端及时扯起他,替他拍拍身上灰尘,蹲到他面前问:「还好吗?手脚都没断,已经没事了。以後不要一个人在月色太美,樱花盛开的时候,在这样偏僻的地方玩。你喜欢玩,有些东西也喜欢玩,你爱赏花,那些东西也爱赏花。」

    「谢……」男童眼眶泛红,还控制不住的发抖,一方面也是因为刚才那种为难的状态不知道维持多久,浑身抖得厉害。「谢谢叔叔呜啊啊啊──」

    男童谢完边哭边跑走了。罗咸端跟着他後头走,到了邻近的一间派出所请警察送孩子回家。这事告一段落,罗咸端摀嘴打了一个呵欠折回原路,只要再拐个弯就能回公寓,可是在那条路上有个矮子站在那儿挡路。

    之所以说是矮子,是因为那东西像是一只猫站起来的高度,很矮,浑身毛绒绒的,徒有个人形却一定不是人,应该是头部的位置有道光,看起来是眼睛。

    罗咸端知道这大概是救了小孩之後惹到的麻烦,他失笑,因为上一刻才想尝试过普通人的日子,可是哪一个普通人一天到晚遇见这些妖魔鬼怪?

    那东西说了一连串不是日文也不是中文的话,硬要说连本地方言都沾不上边,後来又安静下来,罗咸端也没回应什麽,就是把背在身上的东西卸下来扔到路边,也脱下外套,卷起衬衫长袖应对。

    「飒、嗖沙。」那东西一下子遁进柏油路里,在底下快速移动,柏油路有块突起朝罗咸端冲来,但是柏油路面竟然一点都没有被破坏,所经之处又恢复平坦,是不合自然的现象。一般人可能会瞠目结舌,反应不及,但这却是罗咸端所熟悉的事物,他一抬手就挡下对方往眉心的突刺,用的是刻有咒纹亦能当吊饰的扳手。

    那只毛绒绒的魔物身体似乎能变形,接下来连续击杀的手段也很骇人,变形的招式相当阴损,有时是连续突刺,有时是想伸长像触角般的手偷袭罗咸端死角,但遭到攻击又会变成软软的身体抵消力量。

    罗咸端後空翻抓起包包就往魔物头顶掼了两下,魔物当场趴地,他一脚踩在那东西身上扭转几下,那东西的身影逐渐淡去,他才回神惊叫:「啊、我的平板!」

    沙沙沙。路面淡去的魔物身影突然蹦出来并且变成无数尖刺扎向罗咸端身上,他倒退不及被扎中胸腹,浅色衬衫开始渗出一点一点的红艳血花来。

    魔物恢复原本大小,滚来滚去很开心的样子,接着滚到倒地的罗咸端身边隔空吸取他的血气,每吸一口身形就长大一点,连吸了四、五口,再来又亢奋的扑到罗咸端胸口准备要吃肉,魔物朝他张大了嘴,整个口腔布满白色尖利的牙齿,一排又一排满满的,好像是保鲜膜切口的锯齿绕了一圈又一圈。

    罗咸端本来能很快起身,但他没料到这个小东西吸血速度之快,让他晕眩得无法回力,等他稍微缓过气时看到的就是那张满满锯齿的嘴巴,再下一秒魔物被一只漆皮靛蓝色的中长靴给踹飞撞上一边的矮墙,接下来只听到靴子好像狂踩水洼的声音,以及魔物的惨叫很快变弱消失的动静。

    「啐。」靴子的主人朝墙角吐口水咋舌,嘀咕着:「也不想想我喂得多辛苦,怎麽可能便宜你这种杂鱼魔怪。」

    「啊……」罗咸端闭眼莞尔,那是鬼柳吧。是鬼柳的声音。他以为鬼柳会走过来嘲讽他,可是街道仍旧安静,他睁开眼坐起来,身上的衣服留有鬼柳的气味,是鬼柳滴了血救他一命,这麽一想再摸摸身体确认,伤口已经复原了。可是鬼柳呢?

    罗咸端匆忙捡回包包,拿起手机拨鬼柳的电话,可是电话号码已经无人使用。信箱也是。他和鬼柳失联了,鬼柳确实想跟他撇清关系吧?但是为什麽要这样冒出来救他?

    「难道……」罗咸端走到矮墙端详,深呼吸,嗅到一股湿冷的腥味,是之前这片土地状态还很遭的那种气息。他笑了,猜测道:「原来是因为来斩草除根。唉。我真是走运。」

    鬼柳怎麽可能救他,鬼柳是要将这里的污秽赶尽杀绝而已,是想让他苟延残喘的活着受罪而已。

    「呵、哼,呵呵……」罗咸端回到公寓,拿出啤酒直接喝,坐在冰箱前的地板上傻笑。他一直都觉得无所谓,得不到那个人,这世界或他变得怎样都无所谓,可是为什麽现在却有一种难以招架和压抑的感觉,一种比寂寞还凶狠的情绪。

    很失落,怅惘寂寥,他真正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余的,被抛弃的,他以为是他抛弃的一切,但是并不是这样子,从一开始他就什麽都没有拥有过啊。所以是相反的,他被遗落了。

    「连憎恨的价值……都没有啊。唉。」罗咸端一手靠在长腿上,一身狼藉的喝着啤酒,因为是仅存的一罐啤酒,所以喝得不乾不脆,这点让他觉得自己到底还是个人吧。但实际上他也无法过正常的日子,比如刚才那种事,将来也有可能不时会遇到。

    他是一时疏忽才变成这副鸟样,但不得不说,之前都是因为鬼柳在,所以他相信鬼柳不会让别的妖魔占他太多便宜。以至於他的身手和各方面求生技能都比从前弱了许多,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依附鬼柳了吗?

    耻辱,真正的奇耻大辱啊!

    「该死的,该死的鬼柳寿紫。」罗咸端咬牙切齿,啤酒罐也被他捏得发出刺耳声音。

    第23章 番外 记忆3

    商业圈街道上满满都是灯光布置,各种造型和颜色,弄得像藤花花穗一样绚烂夺目,也是这文明都市才有的一种光害,反而教人看不清天空的星星。

    以往鬼柳寿紫对这些景象司空见惯,和睦子交往的时候也常爱到这样的地方散步,他坐在街边供行人休息的椅子上想起这件事,才惊觉这些灯饰都是因为情人节的缘故。怪不得,他觉得气氛让他很不舒服,难以忍受。

    自从失去睦子之後他就再也没有认真思考过感情的事情,以鬼的後裔自居,抛弃了人心。但正如罗咸端讲的,他一个鬼还谈什麽人心?偏偏在他做回人的时候,又往往面临各种非常人的问题,他身上充满了矛盾。

    然而他并没办法像堂兄弟吕恒那样,在矛盾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因为吕恒有相倚的伴侣,而他始终孤独。

    孤独……好像也不尽然如此,因为他心中有憎恨的对象。在遇到那个家伙之前,他原本还可以有美好的未来。即使流有鬼的血液,可是他们鬼柳家族一直低调安份,要不是他骤然觉醒,鬼柳家也不会忽然多出许多麻烦,好像被人当成随时豹变的不安份子。於是他淡出了鬼柳家,接受了秘密政府的管收,暗地做着各种他自己都想笑的无聊工作,泰半都是为了消耗他的鬼之力而已。

    只要他不再变成鬼,也是可以活得很正常,每一次变成鬼他都会久久无法平复心中情绪,还好牺牲血肉换养偷渡者能稍微减缓他这种毛病。不过,近来他实在受不了跟罗咸端相处了。

    有句话说爱极生恨,有些情绪到极端时是不分爱恨的。他们之间确实有无数次肉体关系,可是从来都没有温情存在,每次都是示威、欺负性质。最近却越来越狠不下心,看到罗咸端一时疏忽要遭遇危险的时候,好像心脏被狠狠掐了下悬到空中。

    鬼柳寿紫最近一次出手救罗咸端,是上个月底的事,还是在外县市一个小町,当时开满了樱花,他知道那地方还没真正清理乾净,所以假装离开,挑了时间折返。然後就看到罗咸端被那个脏东西缠上,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旁观了。

    罗咸端似乎心不在焉,居然一时大意被偷袭,其实那种情况罗咸端也不会轻易死掉,但是当鬼柳回过神时已经出手解决污秽了。

    之後,鬼柳几乎是逃离现场,不想再面对罗咸端。

    他拿着一杯热拿铁,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大掌将过长的浏海梳往脑後,显得颓废忧郁。他知道仇恨会一直削弱自己,尽管力量变强,精神却相当耗弱,他脆弱了,明明心爱的女人被那样惨烈的害死,不过十多年的光阴就冲淡了。

    他很害怕,这样的弱点要是被罗咸端逮住,一定万劫不复吧。

    「呵。」鬼柳握着杯子怅惘失笑,他并不晓得自己这麽高大魁梧的人,带着这种负面情绪独饮,加上外表其实阳刚有型,有点神秘的气质,容易吸引别人好奇、欣赏的目光。

    不远有两个女孩子拿了手机偷拍他,他故意假装喝饮料挡了下,心里奇怪为什麽这次的工作要他在这个地点等猎物出现,这地方往来人车这麽多,就算有东西也不会贸然现身吧。

    这是那组织给鬼柳的最後一份工作,之後鬼柳申请到国境最北边过简单的日子,他有点意外那个秘密政府这麽容易放手,也觉得这工作古怪,但就算满腔猜疑,他还是决定先来看看。反正想太多也没有用,大不了直接变成鬼,反正不是他自愿要把场面闹得那麽难看。

    因此鬼柳寿紫就坐在这繁华闹区的某条道旁,忍受情侣一对一对从他面前经过,还有三不五时怪人与白目来搭讪,甚至还有问他做不做牛郎的。说起来,这一刻他觉得人类比妖魔鬼怪还讨厌烦人。

    「这位高大的帅哥,请问你能不能帮忙填个问卷?」有个戴着工作证的青年客气走来,拿了不知什麽问卷想请他帮忙填写,他抬头冷睨,那青年吓一跳就被他给瞪走了。

    过了十分钟,发传单的过来了。照样被鬼柳冷眼看跑,时间越晚,这条街怎麽好像人越来越多,而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不禁开始怀疑这地方究竟会出什麽事情。

    人们依旧说说笑笑的,已近深夜时分,周围闹哄哄的,鬼柳开始觉得自己是被整了。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呼唤。

    「寿紫。」

    那声音让他吓一跳,左右张望,但不像是附近有人喊他,更像是从脑海响起。那是睦子的声音。可是其实他也不确定,只是有这样的直觉而已。

    「你看。」又是那个女人声音,鬼柳不知为何就想抬头,在他斜前方的大楼有一个渺小的人影在顶楼,下一秒人影往下跃,地面有人察觉後开始惊叫,人群都被吓傻一样慢慢无声。人影坠地,就摔在不远的一座广场,那麽高摔下来必死无疑,鬼柳却不急着去看究竟,他感觉到有古怪的气场流动,一种悲哀绝望的气氛像雾一样变浓、笼罩周围。

    没多久就听见救护车的声音,可是同一个顶楼又冒出一个人影,一样渺小,鬼柳这次眨眼一看,看见跳楼的陌生人面无表情,又是毫不犹豫的往下跳。但他隐约看到有团气流在这一带冉冉流动,全汇到那栋大楼里。他趁有人进出大楼时混入,从逃生梯已非人的极速赶往顶楼,迅捷如电,顶楼居然已经聚集了约二十几个人在排队等着跳楼,每个人都面无表情,也没有人对他的出现做任何反应。

    鬼柳看到他们身上发出幽微的银芒,心疑:「是线?」循着线的反射往源头看,那些线竟然深深的没入夜幕之中,他稍微施展鬼力将那些线揽在手中扯断,二十多人当场倒下失去意识,但并没有死掉,他将那些线用力扯,虚空中被他拽下了一个身穿紫黑色茶花和服的女人,一头长卷发,翩然落到他面前十几步之距。

    那模样跟睦子一模一样,把鬼柳看呆了。

    明知道不可能是睦子,是妖魔恶劣的把戏,但鬼柳一时还是无法有动作,那个睦子朝他俏皮微笑,用他印象中甜美的笑容跟有点撒娇口吻询问:「寿紫,这样穿好看吗?你等很久了吧?为了精心打扮一下,不小心花太多时间。」

    「跳下去的人是怎麽回事?」

    「咦,幻影啦。幻影。」睦子拿出一台摄影机,把镜头对准他说:「为了给你惊喜。你看,广场其实没人,也没发生什麽。刚才那些人都是假人偶,跳下去的是幻影。我跟他们串通好,跟你开玩笑。你没生气吧?」

    鬼柳看似沉定走上前,一手摸摸她染成浅奶油色的头发,她笑容无比清新美好,却在鬼柳狠扯她发丝的当下变得扭曲,鬼柳怒将她一撮头发扯下,朝她的肚子出拳怒吼:「不准假冒她!」

    冒牌睦子好像脱了一层人皮一样,背部皮肉绽裂,从那个裂口脱出一只白皮白发的人形妖怪叫道:「本来还想让你死在美好的回忆里,真不识好歹。」

    鬼柳立刻了解状况,几乎是用肯定语气猜测道:「所以你是那帮脑满肥肠、伪善的家伙们派来的吧。根本不是需要收拾的妖怪,是负责清理想脱离组织的杀手。」

    白发妖怪一手折在身前往前躬身,打招呼说:「幸会、幸会,在下白──噗!」

    鬼柳一拳打在妖怪後脑,那东西直接穿破顶楼摔到楼下,鬼柳冷冷睥睨底下黑闇代言:「我知道你。你个白痴。找死。」说完也往破洞往下跳,这时整栋大楼警铃大响,他们斗了一层又一层楼,这大楼不到五分钟就被他们打坏十层楼的墙或地板,但是鬼柳没料到来的杀手不是一个,而是暗中埋伏了四十多个敌人。

    就算真的是鬼,一次对付四十个各有异能的敌人也有点吃力,更何况是鬼柳这个混血的半吊子,到後来他只能跑给他们追,所有的精力都耗在逃跑上。乘着风没有一丝快意,只有悚然,追着星月的光芒也没有半点浪漫,只想着如何甩开杀机求生。

    「其实这样活着又算什麽?」逃亡途中,这念头不只一次冒出来,而已越发强烈,鬼是不可能自找死路的,是人性作祟吧。人的心,真的很奇妙,可以成就神灵,也能让鬼栖生。

    因为人是矛盾的吧。这是活着的乐趣,也是生死的挣扎。

    追兵在後,鬼柳因为这些杂念分心,结果被弄得伤痕累累。结果还是被一张奇怪的网子捕住,被机具吊起来。视线被血水模糊,但他还是感受得到敌人陆续追过来围在下方,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会说什麽?把鬼杀死带回去做实验吧。他们一直很想针对鬼做实验,但是野鬼太难弄到,鬼柳家又有一定势力,这是个好机会,瞒着鬼柳家把他带回去为所欲为,折磨至死?

    那样比死还惨,鬼柳寿紫忽然後悔没有自裁了。现在自裁只怕会被那四十多个家伙阻止,他心灰意冷,不知怎的脑海却浮现了罗咸端斜眼笑睨他的嘴脸,竟然觉得有点……遗憾跟温暖。

    温暖,真是陌生,离他太遥远的感受了。

    十几秒过去,捕获鬼柳的奇怪网子被收掉,他一下子从两层楼高摔下来,瘫在地上懒得动。他闭起眼静候处置,却茫茫然感应不到那四十多人的气息,再睁开眼时,是罗咸端那张充满恶意和嘲讽的笑颜。

    「嗨。」罗咸端咧嘴微笑,喊他道:「鬼柳君,啧啧啧,为什麽躺在这里?看星星?」

    鬼柳嗓音乾涩低哑,挑眉一脸疑惑瞪着罗咸端。不等他发问,罗咸端就直起身,单手插腰解释:「作为一个专业诱饵,为了自保,不是也会做出能随机抛开的咒阵之类的东西吗?」

    「咒阵……」就是咬饵後的反制手段吧。鬼柳失笑,这回是他自己变成饵了啊。

    「在你们跑来的预测路线,我画了一条像是终点线的东西,在你之後布开,一旦跨越後,只要我发动咒阵,呵呵。」

    「他们呢?」

    「不知道。这是研究中的咒阵,我也不知道那个黑暗把他们吸去哪里。无所谓。」罗咸端把鬼柳扶起来,鬼柳不怎麽领情的把他手甩开,他挑眉说:「你有办法恨我一辈子,却不见得会爱一个女人一辈子不是吗?人的感情,也有这种悲哀的地方。」

    「我还没恨你一辈子。」鬼柳反驳他的讲法,用眼角不悦睨他说:「你犯贱吗?」

    罗咸端扯了下右嘴角,露出怪异微笑,接着亮出一把刀身细窄的小刀,「深情款款」注视着鬼柳说:「当我犯贱吧。请主人赐我一点血肉吧……虽然也考虑过一下饮食清淡的日子,但那实在无法一蹴可及。」

    「你有能力反噬我。装什麽客气。」

    罗咸端拉起鬼柳一手,割出一道血痕,俯首温柔的舔去血珠,停顿了一下回说:「我是个礼仪周到的人,先礼後兵。何况,我也讨厌你,我的存在让你很难受不是吗?既然是这样,当然得无时无刻缠着你。」

    鬼柳面无表情看着罗咸端在喝自己的血,甚至嚼食皮肉,但他体质的缘故,虽然痛却不像常人想像的那样剧疼,而是像被蚊子叮咬一样,比起来稍早遭受的攻击因为带着咒力还比较令他难受。

    一般都是弄好了血肉,打包给罗咸端吃,很少直接这样「互动」,鬼柳忽然觉得这气氛温馨得可笑诡异,但是他伸手轻轻抚摸罗咸端的头发,就好像在安抚一头养了许久的野兽。

    罗咸端眼睫颤动,抬头一脸懵懂望着鬼柳,鬼柳无奈叹了口气,瞟他一眼说:「走吧。」

    话说完就迳自抽手转身走掉,伤口迅速的癒合,罗咸端自在的跟在他斜後方询问:「去哪里?」

    「国境最北方。」

    「那麽偏僻?」

    「你大可以走。」

    罗咸端站定,偏头望着鬼柳远去的背景半晌,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罗咸端,我这辈子都不会让你好过。」

    「彼此彼此。」

    「真渣啊你。」鬼柳嘴角带着一点笑意,他知道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谈情说爱了。永远都过不上什麽温馨和平的日子,也许还得担心追随而来的偷渡者哪天一时兴起的暗算。不过这一刻都觉得没关系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变化,随它莫名其妙的发展好了。

    也许有一天,他们死在彼此之手,也算愿望达成。

    罗咸端不知道鬼柳心中转着哪些想法,但他自己也琢磨很久。当鬼柳召来一朵乌云把他也抓上去时,他冷得缩在鬼柳怀里,毕竟是血肉之躯,虽然不是人间的状态乘云,还是阴冷得让他受不了。

    他一边发抖一边说:「鬼柳……你真的,让我很後悔出手救你。」

    「是吗?」鬼柳大笑,相当欢喜的笑起来,身上正在复原的伤口因为他的情绪而流着血,罗咸端被逼到受不住诱惑,神情贪婪的趴在他怀里吸吮胸腔的血,宛如勾引。

    夜半两人暂时藏匿到野外,像禽兽般野合,一面做爱,一面吃食血肉,画面猎奇骇异,但无论是鬼柳或罗咸端都异常亢奋,彷佛这时要是被敌人发现杀死也无所谓。

    也许是真的无所谓吧。他们并不後悔,除了悔恨之外,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感受正在填补心中的空隙。

    看到对方为自己皱眉,面露不悦,甚至口出恶言,自己心情就会感到舒服愉悦,他们都是如此病态的追求彼此,用一种自己都意外的方式。

    罗咸端揪扯鬼柳的头发,眼色阴冷的告诉他说:「虽然没有你这麽强大,但是你不能比我先抽身啊。」

    「这麽希望我折磨你?」

    「是我不罢休。你逃跑不是吗?」

    「我是给你机会逃。是你自己蠢,放弃机会。罗咸端,一辈子都被我钉死吧。」

    罗咸端皱眉低哼,扯动嘴角笑了下,心想就这样吧。他们反正不是由爱生恨,但是好像从恨意扭曲出另一番趣味来了。

    很久以後,他们才偶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曾想起深深扎在心口的人事物,比如齐槐丰、吕恒,比如鬼柳家的一切或睦子。消磨得只剩彼此,眼中只剩彼此。然後罗咸端会问鬼柳:「你还恨我吗?」

    鬼柳从来都不加思索,立刻回答:「恨你入骨。」

    「很好。我也一样。」

    虽是恨,却很不可思议的维持平衡,似乎取代了另一个相对於恨容易被联想的字眼。

    记忆像是被一次又一次精粹过,更为执着而简单的凭依在彼此身心上,是诅咒,亦如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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