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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9节

    语谰池上 作者:青花玉龙子

    第29节

    穆修白对窗而坐,他身边烧着一个火盆。虽然是室内,他身上的衣服也裹得很厚。绮窗闭塞,只从窗纱里透出些微光,穆修白的面容隐在尘暗的室内,颜色也略显衰颓。

    穆修白只听锁钥落下的声音,便是吱呀的户枢声响,侧头向门口,就见一人一伞。人是白衣风流的人,伞是绣金软绸的伞。

    穆修白微微张了张口。第一个反应是自己死不了了。这数月以来,日日如临深渊,且不知何人能信,何人不能。他道是风陵君喜欢花朝,花朝却被送去祁夏。他见到形形□□的人,每个人换着花样从他嘴里套东西。问他祁夏的种种。税官问他税事,水官问他水利,武库库管问他武备,稻田使者问他营田,那些盐官铁官问他盐铁事,再有的便是问他刀币布帛。他不知道自己说了没,说了多少。幸得他不入太学,否则整个祁夏都要被他卖了。

    穆修白的神思尚没有回转过来,李瑄城已经走到了近前。

    李瑄城在他对面坐下,不发一言,只伸手捏了穆修白的腕子。

    穆修白下意识地往回抽了一下。

    李瑄城道:“别动,我按下脉。”

    穆修白不动了,若有所思地望着李瑄城修长的指节。

    只一会儿便道:“你吃了多少药?”

    穆修白嗓眼生涩,出口的声音也有些生涩,他道:“吃…了不少。给了多少便吃了多少。”煎药的药渣子堆起来,怕是能堆到窗口。

    李瑄城按着他脉搏的手没动,口里道:“他们是让你吃吐真剂罢。”

    穆修白微微颔首。

    “……吃成这般怪乱的脉象。”语气里十分不快。

    穆修白不语。他看着李瑄城。他对于李瑄城的所思所想十分不确定,瑚阳城里李瑄城也没有透出哪怕一丝一毫地要换他回来的意思,倒是后来亏了祁千祉一道圣旨。他可以明白家国较之一人,何为重大,但是却摸不透李瑄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然而他在南梁,也未必对得起祁夏。他甚至有些不恨祁千祉了。祁千祉两度退让,求他安稳,也算是仁至义尽。

    李瑄城依然在诊脉,除了浮于表的乱脉,他诊不出什么。风陵君既然对花朝下了毒,照理也不该放过穆修白。只是这乱脉之下……李瑄城又阖目细查些许,只觉得荆棘满地一望不尽,无处可探无路可走,竭尽了精神,也全无所得。穆修白静默地坐着,右手成拳,放在口前,低低咳了咳。

    李瑄城阖上的双目忽而睁开,手上改为抓握。穆修白浑身一僵,他只觉得一股霸道的极阳的真气顺小臂攀上,一时间胸中堵塞,脏腑剧痛,霎时就吐出一口血来。李瑄城未料到如此急烈,收手不及,忙将人扶住了。

    穆修白从他怀里抬起脸来,那脸上映衬着火盆微暖的火光,嘴角的血污更加艳丽。李瑄城神色严峻,只如冷面铁青的阎罗。

    李瑄城道:“风陵君果真小人。我还是看高了他。”

    穆修白道不语。他对这至阳反蚀的感觉十分熟悉。他近来愈发不耐寒,加之方才身体的反应,便猜到一些。他道:“……是不是千寒?”

    李瑄城道:“应当是。这毒花朝也同我讲了,制毒的人是木铎,也是菩提里的人……。”

    穆修白自嘲道,“我两次中一般的毒,确实不见长进。”

    李瑄城见他又咳嗽,伸手替人顺了顺后背,又道:“花朝现下在诏狱。风陵君对她下的是凡毒,我已经替她解了。”

    穆修白微微缓过来了些,直起身来,道:“谢过主人。”

    李瑄城侧过头去拿过火盆里的火钳,微微拨了拨炭灰,拨得亮了些。红彤的火光之下,那面上的铁青终于有些缓和。

    再往下,李瑄城便起了身,道:“我不宜久留。”

    穆修白无甚反应,也只看着那火盆,里面的炭火里清清楚楚地勾勒出木材本身的年轮。

    李瑄城又在此处站了一会儿,只看着穆修白,两人都不发一言。穆修白侧脸的弧线被暖光勾勒得明晰,愈发显得消瘦,他面上是火光也没能遮掩的病态的苍白。

    李瑄城回转过身,门外虽是雪如撒粉,却是天光微晗。身后便有一个低如落雪的声音道:

    “我怕死。救救我。”

    这人也未必是可托的良人。只是千般境地,走投无路,真正能够抓到的,也只有这一人。

    李瑄城微微阖目,将那顶绣金的绸伞撑开,入了天光里。

    次日早。李瑄城往长公主住处去。

    长公主正读着佛经。念完一页,翻过来,敲一声钟,依旧双手合十,再读一页。

    长公主在自己的居处设了香案,摆了观音。长公主这几日心神不宁,故而日日捏着一串菩提子,一日数十遍乃至百遍地念着心经。

    得了通报,长公主便住了念诵,往外间走来。

    李瑄城怀抱珠匣不便行礼,只在案前跪下,略略一躬身道:“长公主。臣有几句私话。”

    长公主大袖一拂,便见侍女尽数都退下了。

    长公主才往案后坐了,道:“你说吧。”

    李瑄城微微吸了一口气,道:“我用除沉珠向长公主换一人。”

    长公主蓦地抬起眼,瞳孔急缩,她大声道:“你说什么?”

    李瑄城敛眉,抬手开了珠匣,夺目的光辉尽泻而出,一室的光华满目。

    长公主的神色还未沉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问道:“你说,除沉珠在你那?”

    李瑄城微微点头,往珠匣中示意:“这就是。”

    “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父是李蹇。”

    长公主死死地盯着李瑄城的面孔,李瑄城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忽而道:“你要的人,莫非是阁子里那位?”

    李瑄城面上松了松,低声应道:“正是。”

    长公主便轻笑着,有些止不住,笑罢了微吐出一口气,面上取而代之的尽是嘲色,她道:“我记得你虽流连风月,却不爱少年。”

    李瑄城不语。

    长公主道:“如此说来,那阁子里的人,真是祸水了。老四喜欢他我是信的,连你喜欢他?”

    李瑄城道:“他中毒已深。他曾救我一命,我若能救他一命,也算是了了恩情。”

    长公主冷道:“你早救过他一次了。谎话连篇也不打腹稿。我倒想问,此人于你有何用处?”

    李瑄城道:“此人于我无用。”

    “无用?我都不知道你哪句该信。老四拿南梁俘虏换他一人就够荒唐了,你用除沉珠来换,岂不是荒唐至极!城儿,我以为你不傻。只能以你为狡诈了。”

    李瑄城只道:“并非诡计。我便是只说我有除沉珠一桩,无论真假,都已是开诚了。”

    长公主只是咄咄逼人,道:“是。有或者没有,你都不当讲。如今我猜的你都已经坐实了。若是无心,为何留着这珠子?”

    李瑄城道:“臣并非想留它。这是梅山道人交给臣的。”

    长公主听梅山道人四字,又道:“你表字承运,也是你师父梅山道人取的?”

    李瑄城不意她问表字,面上一僵。

    长公主将杯盏往案上一搁,便是“噌”地一声,茶水也泼溅在案上:“承天景运,好大的口气!”

    李瑄城眉间微蹙,遂道:“七晋山人也赠我了表字,是怀璧。”

    长公主低眉看了那珠匣里的珠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

    李瑄城又道:“我不留除沉珠,我是弃是献?试问我奉珠祁夏,祁夏会不会留我?”

    长公主道:“可我……如何信你!如何信你!”言语之下,竟不知是问李瑄城还是自问。

    李瑄城面不改色,缓缓吐字:“我如今奉珠而来,长公主还有何顾虑。”

    长公主反问道:“我有何顾虑?”又道,“我就恨是我养了你这些年……纵虎归山放龙入海,非我所为。照理,我应该杀你。”

    李瑄城道:“臣虽在校尉一职疏于职守,为陛下兢兢业业,也非无功。”

    巫蛊祸事,祁嵊反事,李瑄城皆是力挽狂澜。长公主内里是信他的。可常言道,人有阴阳双面。一叶障目也未可知。

    长公主道:“我将阁子里的人给你,你往何处去?”

    “臣先回语谰池。至于天地之大,我往何处,就看长公主预备如何了。”往后穆修白体内的千寒,非历遍九州,不能得药了。率卜仙山,或可一去。

    “老四要你当将军,你要如何应对?”

    “长公主必有说辞。至于望月,长公主便说他死了罢。”

    此言音落,室内一阵死寂。两人相对无言。茶水已凉。

    长公主只觉得七窍不通,胸中不畅。苦闷生涩就如堵着一块积雨的云。良久起身道:“你走吧。我答应了。”

    李瑄城道:“多谢长公主。”

    “不用谢我。是我一步走错……我要是当初没去李德山府上,没入画楼见你,我现在就该杀你了。”

    李瑄城听她提这些旧事,到底长公主对他恩情有加,低声应道:“故而臣奉珠祁夏,报一线之恩。”

    长公主听罢此言,反倒是怒意盎然,道:“报一线之恩?”自嘲地笑了两声,遂道:“李瑄城,你我这一别,我料你以后绝不会来再见我。你于杜正,若不是我劝你,你连临终都不懂得送他一送。我早前就知道你是块捂不热的顽石,什么事情,都是恩怨两清,我虽不是你生母,幼时照料你,也常亲力亲为。让你喊我一声娘亲,你喊我官称喊到如今……你可是知冷知热之人?”

    李瑄城只觉背脊微僵,端坐不动。

    长公主见他无言,气急,抓了那盏冷茶,往他面上倒去。李瑄城这许多年来从未见她如此失态。

    李瑄城受了那盏冷茶,又坐了半日,听长公主似乎并无他话,方避席而稽首,道:“孩儿告退。”

    长公主听此一言,不觉泪下。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见面了。

    ☆、章三十三奉珠入庙(三)

    李瑄城又开始替穆修白调理身体,悉心尽心之至。

    穆修白精神虽然好了些,又日日忧心,讲起话来三句不离日后的去留,自己都嫌烦,便干脆不讲话。

    李瑄城此人倒是皮糙肉厚,见得穆修白不搭理他,一人乐得闲扯。

    穆修白偶尔应一声两声。冬季日短,不多时窗外就成了漆黑的一片。李瑄城却依旧没有走的意思,穆修白都觉得他过于殷勤了,终于忍不住道:“你是不是要趁着这几天把该讲的话都和我讲完?”

    李瑄城听这一句,住了口,侧眼过来望他,眼睛映着火光黑白分明,他道:“不是。我怕你没话讲。”

    穆修白确实觉得自己和李瑄城生疏了些,之前求过他救他,再也开不了第二次口,就没什么话好讲。这会儿也不知道要讲什么了。

    李瑄城见他果然噎住,想讲些什么却不得的样子,十分了然道:“你不想讲,就只好我讲了。否则你也不嫌闷。”

    李瑄城的音色本来就低,穆修白被这句话挠得都要起激灵。他道:“你何必对我这么好?”

    李瑄城笑道:“我对你好吗?你心里明明还在骂我,嫌我对你不够好。”

    穆修白被说中了心思,一时讷讷,竟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对。憋了半晌才道:“我没有。”

    “果真没有?”

    “没有。”声音却小了。

    李瑄城这会儿不再当君子,从几案的另一头伸了手过去,抬起人的脸。穆修白侧身一躲,好容易躲开,面上却烧了起来。

    李瑄城的手尚在半道,双目沉沉地望着眼前人,他道:“这屋里是不是太热,我把炭盆挪开些。”

    穆修白心下恼自己的反应,口头又不够伶俐。眼睁睁见李瑄城站起来,将火盆往边上推了些,顺势又绕到穆修白这边。终于道:“李瑄城,你别……”

    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垂了头,躬身凑近他,抢道:“别什么?”

    穆修白道:“别……过来。”

    李瑄城道:“你真那么怕我?”

    穆修白道:“我不是怕你!”

    这句话说得大声,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李瑄城顾自道:“不怕我,那不就完了。”伸了两手,就把穆修白捞起来,穆修白一下没了着落处,心也跟着一悬,便双手推拒着,微微挣了挣。

    李瑄城将人抱在怀里,好生安抚道:“别这样紧张,又不是第一回了。”

    穆修白听了这一句,心下泛上一些隐秘的羞耻感,更多的却是心口隐隐作痛的感觉。他终于没有再卯足了劲儿,浑身却还是绷着。

    穆修白有一腔的话,出口却成了:“为什么要在这里……”

    李瑄城只做听不见,他抱着他一路走向卧榻,路上的时候低头亲吻了他的眉心。穆修白抓着李瑄城的手掌也收紧了。李瑄城的吻又落到面颊,和嘴唇。就如汪汪溪流流入了心下寸许。这吻并不激烈,穆修白却不敢喘气。随着吻的持续他极度地缺氧,他觉得自己心田渐渐被涓涓细流布满,不时却成了大涝,他快要溺死了。

    李瑄城的手掌已经探入了他的衣领内,触摸到他的肌肤。这人的手掌并不是冰冷,而是温热的,甚至比穆修白肌肤的温度还要高些。即便是这样,穆修白的身体还是微微颤抖起来。那只手掌不规矩地动作着,贴着他的肌肤摩挲着,穆修白从僵硬变得瘫软。他的体温也渐渐升高了。

    李瑄城感受到他的异样,他说:“你这么喜欢我……”

    ……

    便有人将这事往长公主处报了。

    第二日穆修白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长公主府。他置身于颠簸的马车之中。他躺着,车窗里偶尔漏出一些空隙,他可以得见远山,都是苍茫的雪顶。他的思维有些迟钝,一想昨夜的事,才觉自己枕在一个人身上。

    李瑄城见他睁眼,便道:“醒了?”

    穆修白嗯了声。

    李瑄城道:“我们这是秘密出城,车马也就简陋了些,你担待着点。”

    穆修白心下已经了然,还是问道:“我们……去语谰池?”

    李瑄城道:“对,你高兴了?”

    穆修白又追问道:“呆多久?”

    李瑄城见他小心翼翼地样子,调笑道:“你什么时候能主动投怀送抱了,我就告诉你。”

    穆修白便别开了头去,心却早已飞上云顶去了。李瑄城这句话相当于告诉他,他不用回去了。他也不接李瑄城的话,就问:“你怎么做到的?”

    李瑄城不在意道:“你坐起来,好好看看这京郊景色,以后我们就都看不着了。我这一去,就不会入京了。”

    穆修白如言坐起来,撩了车帘。他躺着的时候就觉得外面特别好看。就见远山茫茫不知远近,山腰有云气,升腾而上,与低云缠作了一团。飞雪乘风打旋,落得心急,都入了车厢内。穆修白冻得浑身哆嗦。李瑄城用貂裘将他整个儿裹住,道:“看个两眼就好了。你还以为自己吹不坏。”

    穆修白便又在车里矮下身来。其实他的心境并不如他昭示得那么亮堂。但是从死亡的威胁里暂时地脱离,这令人鼓舞的消息已经把一切不妥当不舒服的地方都掩盖掉了。他今天确实高兴得很。

    他扭转过身,双臂从后面抱住李瑄城,像他以前抱住祁千祉一样抱住这个人。在他耳边温语呢喃:“我真的……这恩情我无以为报。”

    李瑄城笑道:“是啊,如你所愿。我确实把你要过来了。”穆修白正是在他耳侧,见不到李瑄城笑意骤减的双目。

    长公主说得不错,“恩情”这个词,真是容易惹恼人。穆修白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么,这派敷衍讨好的样子,又是要做给谁看呢?

    李瑄城伸了手去握住搭在他肩上的胳膊,将身上的承重卸了下来,他道:“等回了语谰池,我会想法子替你解毒,你要学医或者如何,只要我会的,我都会教你。”

    穆修白道:“谢过主人。”

    李瑄城道:“我不喜欢听你说谢字。”

    穆修白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李瑄城眸色沉沉地垂眼看他,又道:“你要说谢我,恐怕是谢不过来的。”

    穆修白不语。李瑄城也觉得自己有些心烦,道:“你睡一会吧。”伸手便点了人的睡穴。

    穆修白初时还望着李瑄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时眼睑下的眼珠子就开始无意识地左右动作。李瑄城再看过去时,便见人已经睡了,呼吸平稳。

    李瑄城便撩了车帘出去,见芙儿在那儿驾车,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李瑄城随着她坐下,芙儿赶紧将斗笠蓑衣给李瑄城披上。一边道:“主人,府里该走的该留的我都和绮春姐姐商量过了。就是除了我手下一干人等,院里还有个叫罗扇的不知怎么知道消息,非得跟过来。”

    李瑄城不记得此人是谁,道:“你多给她些银钱。”

    芙儿道:“打发不了,我就把她带过来了,她既然知道我们一去不再回来,总不能晾着放那。她在凛冬姐姐车里。”

    李瑄城道:“我去看看她。”

    祁千祉再派人向南梁交涉时,李瑄城一行人早到了语谰池了。

    南梁明确说已经将人送往祁夏,祁夏确实没有接到人。两头一查,就晓得被大司马晏炎给截住了。再追问,才知道是长公主插的手。

    祁千祉一听这般,分外担心穆修白的安危,乘了御撵往长公主府上去。行色匆匆步履迟迟,到了正厅,却见长公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祁千祉见了礼,便欲直抒来意。不料长公主颔首受了他的礼,开口便道:“陛下要和我说南梁俘虏换回来的那个人,我就伺候不得了。”

    祁千祉听她说得直截了当,更是惊异,也道:“长公主还请将望月归还于我。”

    长公主道:“你觉得我既然截了人,还会留着?”

    祁千祉听这一句,当场便觉得血气冲顶,抬起眼就见他目眦欲裂,唇角紧抿,连平举的双手都微微颤抖。

    长公主也不看他,就道:“陛下回去吧,臣早前就劝谏过陛下,不可玩物丧志。如今瑚阳城放走风陵君,南梁俘虏尽数归国,就是你干出来的事?”

    祁千祉道:“这些,朕自有分寸。”又道,“我且再问姑姑一句,姑姑可是真的杀了望月!?”

    长公主听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克制不住,不若是在讲话,倒像是在嘶吼。长公主便回道:“帝王最该明白的就是取舍之道。倒不是说不以物喜。一个小小娈宠,便叫你如此失态。小不忍则乱大谋,小处不舍,难成大事。”

    祁千祉冷哼一声,站了起来,他如此急切地赶来长公主府,不是为了听长公主教训他。怒道:“朕就问长公主置朕这君王于何地?朕之物事,也由得你随意处置?”

    长公主听他这么说,也怒道:“你还觉得自己没错了?”

    祁千祉道:“朕没有后宫三千,何错之有?朕宵衣旰食,何错之有?朕改法度,立知事院,何错之有?长公主便只见得望月一个,不知道朕也务求祁夏昌平!”

    长公主面色冷峻,丝毫不松动,逼问道:“你于望月一事,错还是不错?”

    祁千祉也对道:“朕,何错之有?”

    长公主见他不悟,怒极反笑,道:“望月已死,陛下准备如何处置罪臣?”

    祁千祉无言以对。长公主细看之时,却觉他已经泪流满面。只嘴里喃喃道:“朕,对不起望月,又不能奈长公主何。长公主,不若还是回泷上住吧。”

    拂袖而走。

    祁千祉果真遣人将长公主“请”回了泷上,说是请,其实那阵势,明明白白地不给长公主留颜面。大司马晏炎也不得不上书乞骸骨,解甲归田了。

    太后萧藕色便取了沉珠,交到了祁千祉手上。

    祁千祉见那珠子,便问道:“母后何处得来?”

    萧藕色道:“长公主走时,差人送与本宫。”

    祁千祉道:“这珠子的真假……”

    萧藕色道:“这珠子是李瑄城的。李瑄城是李蹇之后。”

    祁千祉讶然道:“那此珠是真的了?”

    萧藕色道:“怕是假不了。”又道,“就是李瑄城此人……”

    祁千祉道:“我说他为何不肯辅佐我,他也是有苦衷的。”

    萧藕色道:“我知道你与李瑄城儿时便在一道。但此人留不得,这身份要是被他人利用,少不了掀起什么风浪。且说他自己,未必没有反心。”

    祁千祉道:“他已经把珠子都给我了,想来确实是想超于世外了。”

    萧藕色皱起眉头,道:“未必,他这是障眼法也说不准。”

    祁千祉口里只为李瑄城说话:“李瑄城救过儿臣,他的为人,儿臣是最明白不过的。”

    却在暗里又想到了他二皇兄祁应平所言,李瑄城此人正邪两端,用之不得辄杀之。

    爆竹映得云红,烛火照得窗暖。不觉已是新年。

    这数月,祁千祉勤政不辍。又肃清朝野,手段之凌厉,令上下震恐。

    祁夏奉沉珠入太庙。

    言双珠已全,天下归于祁夏。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伴们久等了(

    ☆、章三十四傥来之物(一)

    隆冬的天气,路上全是冻土。李瑄城一行人走得并不快。

    这天时雪时晴,现下正值雪霁。天地之间雪色茫茫,皑皑喜人。李瑄城又是白衣白马,融在里面都要看不见了。

    一行人未及日落便住了店,李瑄城只觉得下一处落脚的地方不好找。也是多年来的经验了。

    穆修白眼见凛冬往客栈后院去拴了白马,李瑄城更衣去了,便闪身进了其他住客的厢房,窝在了床底下。他预备躲到李瑄城一行离开客栈了,再出来。

    李瑄城这次救他,就把之前他所有的怒怨都一笔勾销了。他喜欢李瑄城,到了近乎入骨的程度。但是他隐隐觉得他不该去语谰池。他觉得不安全。和李瑄城牵扯,日后势必还是要和祁千祉牵扯。且说李瑄城为什么敢带他去语谰池。他太累了,他想不明白。他就想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混吃等死,好好过他个太平清闲的日子。

    他从李瑄城口里知道花朝没事,祁千祉应该不会杀花朝。

    ……其实他知道自己这么走了不厚道。李瑄城带他走一定费了很大力气。但李瑄城一座语谰池都是他的莺莺燕燕,应当也缺不了他一个吧。

    隐隐地,又下不了决心,他听着外面的寂静一片,心乱如麻。

    ……

    竟然睡着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周遭已经黑了。他还在床底下。想来这已经到了夜半,李瑄城是找不着他了。他心下升腾起一些莫名的情愫,没有欣喜,倒是有些微微的自己也没觉察的失落。

    他的腿已经麻了,脖子也很疼,他微微地动了下,衣料和床板摩擦,在夜半寂静之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就听床板上一个人声道:“你醒了?我以为你要睡到明天早上。”

    穆修白霎时一个激灵,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客房他记得不是李瑄城订的,但是……

    李瑄城低沉的嗓音又道:“醒了就出来吧,还要在床底下吃灰?”

    穆修白半晌不动,然后才从床底下挪出来,就见李瑄城和衣未睡,在床上打坐。

    李瑄城眸色沉沉地望着他。穆修白一阵心慌,就垂眼下去。他不敢看李瑄城。李瑄城的面色并不如他初时的语气那般好。

    李瑄城只道:“我这人向来多情,没想到对你倒是自作多情了。”

    穆修白不言。

    “过来。”

    穆修白如言过去,走到了近前便停住了。李瑄城见他磨蹭,又道:“你上床上来,坐好了。提着些气。”

    穆修白不明所以,只爬上床照做了,在李瑄城对面盘腿打起坐来。李瑄城骤然伸手,将他调转了身,随后一掌贴上他的后背。

    这掌落得不重,穆修白只觉得通身灼热,五脏俱焚,不多时面上透了青紫,脊背一弓,嘴角便溢出了血来。

    李瑄城见势便收了掌,将人转身回来,敛眉道:“你自己感觉得到么?”

    穆修白的脏腑还是剧痛,这会儿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

    李瑄城道:“我给你送的是至阳的真气,你却是这个反应。这感觉你熟悉么?你中了毒……”

    穆修白微微阖上眼睛。这感觉他熟悉得很,这感觉……是李瑄城都解不了的那种寒毒。下毒之人,当然也是风陵君。

    李瑄城喉头发出一声轻笑,并不是愉悦,他道:“这是千寒,这毒天下有几个能解。你还要跑么?”

    “我原先不告诉你,是怕你知道了又不安生。你倒好……”

    穆修白道:“对不起……”

    李瑄城只是哼笑,反问道:“现在知道对不起了,你是不是又惦着我来救你?”

    穆修白摇着头,只道:“对不起……”

    李瑄城道:“我原先就知道你撩我,是想拿我做踏板,好逃走。没成想还真是。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说明白了。我不会放你走,你不知道我换你过来废了多大的力气。你要跑了,我就太亏了。我亏不起。”

    穆修白微微张着嘴,眼睛瞪大了些,看着李瑄城。其实这是他自找的,但是他并不习惯李瑄城这么直白地宣示他的所有权。这个时候的李瑄城让他莫名地想到了抓他回来后表情狰狞的祁千祉。但终究还是有些差别的。穆修白心里愧疚居多,已经把整颗心都布满了。

    穆修白是很自私的人。他除了想过安宁的生活别无所求。但是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在这人左右,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很疲累,脏腑很疼痛,眼前袭来阵阵漆黑。他想起李瑄城讲的那句话,“你要说谢我,是谢不过来的”。

    这大概是真的。他谢不过来。意识完全模糊之前他想,他大概并不想走。

    李瑄城见人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晕了过去,伸手把人接住了。然后将人在床上放平,伸了两指去触摸他的眼睛,鼻梁,到嘴唇的轮廓。又将他嘴边的斑斑血迹揩去了。这人嘴唇的淡红在月光下也能辨识,像是闭合的芍药。李瑄城俯下身去,终究只是轻轻触及了嘴唇,却并没有再往里侵犯了。

    ……

    冷池笙道:“诚如长公主所说,风陵君也知虚泷侯身份,长公主将人软禁在语谰池,不可一步步出……若是陛下要去拜访呢?陛下不妨和虚泷侯秉烛夜谈,将虚泷侯当年之事问明白才好。”

    祁千祉道:“李瑄城为人向来有些不好亲近,我与他结交多年来,他将语谰池主人之身份相告,已是难得……他再信任我,不会告诉我语谰池所在,也正如他不会告诉我他是李蹇之子。”

    冷池笙道:“陛下,恕臣妄言,李瑄城此人不是定数。不若还是召来京师,放在眼前来得安稳。也可借他将才……”

    “朕固然虚左以待,他素来无意辅佐王室,是看不上这金印紫绶的。”

    冷池笙听他这么讲,隆冬的天气,额头上生生沁出了冷汗。他道:“陛下讲他看不上金印紫绶……也曾言他心有天下……”

    祁千祉便抬了眼,道:“朕以前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是不知道他的出身。”

    冷池笙眉毛又是一抖。

    “冷卿,你说的固然不错。朕也知道不是定数。”又道,“长公主不会让我去泷上见李瑄城。她逼李瑄城将沉珠交出来,也是想保他性命。”

    冷池笙道:“臣不明白,虚泷侯若是有那野心,为何要交出除沉珠……他交出的除沉珠,又是真是假。”

    “是真的。”

    冷池笙不料祁千祉如此斩钉截铁,抬眼去问询。

    “你不知道,沉珠入太庙时,原先我假托的那颗珠子便失了颜色。”

    祁千祉将在太庙供了年余的珠子从匣子里拿出来,指而言道:“你看,这个珠子也是百年一遇的,也不敢在沉珠前面放肆。”

    这珠子一出匣,便满室的光华。

    李瑄城一行人到了泷上,先到泷上的城中采买物品。

    穆修白嗜睡,照例在车里睡得昏天黑地。李瑄城路上便煎药给他吃的,却并不见功效。照理千寒是伏毒,需半年后才会发作。总之左右看不出症结。

    手下的人都已经四处出去了,穆修白又睡着,李瑄城也不便叫醒他,就将马车停在茶坊边上,进茶坊去坐上一坐。

    茶坊人杂,有唱曲的摆棋的,阵阵传来些叫好声。李瑄城观望了会,听到些以棋局解时局的言论,不时有些好奇,便也走上前去。

    那两人一父一子,生得相似,说是摆棋,其实是推演给人看的,两人对面坐着,你一子我一子,口里念念有词,倒不如说是在说书。

    便听得“定勉王孤城出兵”,“径川王连珠成线”,诸如此类。那父亲执黑,本是大好形势,如今被白子压得节节败退。那儿子清亮的声音就道:“南梁大败而走燕山。”

    四围便是一阵叫好声。

    李瑄城微微驻足观望了一下,棋局设得不错,参杂些时事,正合这茶馆闲人的口味。

    那儿子便直身起来,向四处抱拳道:“各位听得高兴,还请多多捧场!多多捧场!”

    四围的看客纷纷解囊,李瑄城便也从袖中拿了一锭银子,往边上搁的小碟子里放了,在一堆铜钱中十分瞩目。

    那父亲道:“我这九州战局设成这样,本来到此便结束了,黑子必败。然而我有一位棋友,还下了一手妙棋,我给各位演演。”便落子在一处,打吃白子。

    那儿子执白,也便就势一引。黑子再落子,那父亲道:“这招便是南梁狡诈,以一人为要挟,祁夏不慎,竟放虎归山!”

    众人不料还有此后续,霎时又达了另一个□□,直道:“这局设得真是绝妙!”“妙!”

    李瑄城见此,微微叹气,看完了棋,便也准备走了。却见那儿子拨开人群出来,一揖道:“阁下可是语谰池主人?”

    李瑄城道:“正是。小兄弟有何见教?”

    那人道:“小人名为黄天化,那是我爹爹黄文信,我爹方才提及的那位棋友,是穆修白,敢问阁下是否与他相识?”

    李瑄城不意听到穆修白的名字,正要答应,口里却一转,道:“最后那手棋是穆修白下的?”

    “正是。”

    李瑄城哼道:“他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我的文的走向我自己都有点看不下去……

    其实这文一开始的时候我就看不下去

    我能写到现在也是个奇迹

    反正会修,就闭眼睛瞎写吧…

    (我前面有章修了下,白不知道他自己中了毒)

    ☆、章三十四傥来之物(二)

    黄文信父子在泷上等候多时,终于得见语谰池主人,三人便进了二楼雅间,进一步交谈。

    待入了室内,黄天化从包袱重取出一样黑布包着的东西,道:“这是穆公子掉的,是颗夜明珠。语谰池主人不妨看看,就能信我和我爹了。”

    李瑄城挑了挑眉,便接过那包黑布包裹。只觉得手中的珠子给他十分迫人的感觉。这感觉极其熟悉,李瑄城遂挑眉道:“夜明珠?”

    伸手便扯开黑布,见到迎面而来的盛光时,仰颈而笑。

    黄天化和黄文信父子不知他在笑什么,面面相觑,就见李瑄城面色复常,将那珠子随意地包好了,道:“穆修白让你们来找我?”

    黄文信道:“不是,我们是来报信的,穆修白被南梁兵抓走了。我们在泷上等候很久了,也不知道穆公子如今的境况。”

    李瑄城听这一句,心道,这两人方才下棋,竟然不知道那位叫祁千祉因小失大的人质便是穆修白。回道:“我替穆修白谢过两位了。他现下无恙,两位不必烦扰。”

    黄天化道:“哎呀当真?那可好了。我这两三个月都怕他有事。”

    又抢道:“那你能替我爹爹治腿疾吗!”

    黄文信示意黄天化噤声,方才揖了一揖,道:“穆公子说,鄙人的腿疾,可以劳烦语谰池主人医治。不知……”

    “两位是穆修白好友,就是语谰池的客人。我自当尽心为医治。”

    黄文信道:“如此谢过语谰池主人。”

    黄天化面上十分兴奋,跳起来,道:“谢过池主!江湖上都说池主你钻钱眼里的,我看不是,你是天大的好人……”

    李瑄城眉毛一挑,但笑不语。

    黄文信面皮一紧,呵斥道:“你且收住。”又道,“小儿出言无状,还请不要见怪。”

    李瑄城道:“无妨。”

    穆修白再醒来时,已经到了腾山脚下。医馆里他又见到那个穿着素淡却恍若画中人的女子。

    “公子能得主人青眼,想必不寻常。素秋是来见礼的。”

    穆修白见到漂亮的女子还是会脸红,除了他早已熟识的凛冬。他忙道:“素秋姑娘你不必……我向姑娘见礼,我该向姑娘见礼。”便是不住地作揖。

    素秋道:“公子气色不好啊。”

    穆修白道:“奔波路远,我确实有些吃不消。姑娘见笑了。”

    素秋又道:“黄前辈的腿疾也中的是寒毒,公子想必也知道。主人交由我医治,还请公子安心。”

    穆修白道:“自然是安心的。”

    素秋并无他话,便把银面具都往脸上带了,顾自从他屋内离开了,只说去知会主人。穆修白知道她这已经算礼数周到,也就好好坐着,他的眼睛一直被素秋发尾上铜色的簪花吸引住。

    过了些许,飞奔进来一个少年,玉带锦袍,身量已经拔高了。进来就道:“穆修白!”

    穆修白便抬脸去看他,开口就是:“你长高不少!”

    “那是,快来比比,我觉得我都要比你高了。”

    穆修白便站起来,江烟果然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虽然江小少年刻意地挺得笔直,脚跟子和地面若即若离。

    穆修白道:“还是差点,你还得多长长。”

    江烟道:“我明年一定比你高了。”

    穆修白笑道:“我等着看。”

    江烟道:“你其实也才二十啊,你怎么都不长个子。”

    穆修白道:“我也长的,是你长得太快。”穆修白自己知道,这具身体的发育是缓慢的,这个岁数都应该长胡子了,但是他下巴上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其实他甚至有点着急。

    又见门口窜进来一个少年,是黄天化,口里道:“穆哥哥,我爹说我可以过来看你!”再见到江烟,后退了一步,道,“你怎么在这里?”

    江烟蛮横道:“这是我家,我想在哪就在哪。倒是你,你进来干什么!”

    黄天化道:“你不过是输了一局棋,我爹说了,下棋哪有不输的道理……”

    江烟一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怒道:“你走走走,我不想看见你!”

    穆修白只觉得头疼,江烟这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便充作和事佬,道:“我也下不过他的,你下得过才奇怪了。”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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