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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节

    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第14节

    风长林的手臂攀着曲鸿的肩膀,僵硬的身体在他怀里瘫软下来。曲鸿的嘴唇比他的性情要柔软得多,舌上卷着酒香,以充满耐心的方式轻轻吸吮,挑弄,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无比受用。热度爬上脊背,在冷风里积聚,几乎令人融化。

    身体的反应不比言语,全然无法掩饰,无从逃避。

    许久,曲鸿终于撤开少许,手臂仍环抱在对方身上,低声问道:“如何,喜欢么?”

    风长林没有回答,但急促又灼热的喘息已经替他给出了答案。他忽然清醒了一些,扭动身体,急着要从对方的臂弯中挣脱。

    他已然方寸大乱,头发松散地搭在肩上,曲鸿垂眼看他,他的眼中泛着氤氲的水光,颜色都比平时更沉了些,徒劳的挣动反倒让两人贴得更紧,腰胯处隔着宽松的衣料,不经意地彼此摩擦。

    曲鸿再次感到怀中的身躯有多么瘦削,风长林纵使身负武艺,也断然不会用来伤害自己,更何况他明明也沉湎于方才的吻。此时此刻,想要把他困在身边,掌控他的情|欲,简直轻而易举。

    曲鸿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将怀中人箍得更紧了些,把嘴唇贴在他的耳边,质问道:“明明喜欢,为何还要躲开,可是觉得我不够好?”

    “不是的,不是的……”风长林只是摇头,头发擦过曲鸿的脸颊,留下细微的刺痛。

    他说不清理由,最后索性放弃地卸下力气,倚靠在曲鸿身上,将头埋进对方的肩窝,不再言语。

    曲鸿感到肩上一沉,顿时心软下来。即使是醉意熏心时,这人还是信任着自己。他又怎么忍心继续相逼。

    他抬起手,搭在风长林的背上,来回轻抚,就像对方安慰他时做过的那样。

    风长林诧异道:“鸿弟?”声音有些发闷。

    曲鸿放开他,转而牵起他的手,柔声道:“你醉得太厉害,我们回去吧。”

    风长林没有再多说什么,任由对方牵着,两人并肩,沐着月色,小心翼翼地沿来路下山。

    直到返回营帐边,曲鸿仍然没有放开他的手。

    第二天,曲鸿是被小翠啄醒的。

    他抬起手臂盖在脸上,才免受一连串的鸟喙敲击,口中抱怨道:“唉,虎落平阳被犬欺,怎么我情场失意,连鸟都不放过我……”

    很快,耳畔响起一个温和恬淡的声音:“小翠,快下来,不要胡闹。”

    灰鸟得了主人的令,扑棱翅膀往高处飞去,曲鸿悻悻地挪开手,刚好撞上风长林的视线,不由得感到几分错愕。

    头顶的天色已然大亮,光景快到正午,原来他昨夜躺下后,辗转反侧,快到黎明前才入梦,哪知一口气睡过了头,到现在才醒来。

    风长林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样子,问道:“我昨晚是不是喝醉了酒?”

    曲鸿如实点头。

    风长林的目光闪烁,又问道:“呃,我可有做什么失态的事……”

    曲鸿觉瞧他神色,暗觉好笑,抬手往远处一指:“你啊,拉着我爬到了那座山顶。”

    “什么?”风长林愕然道。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么?”曲鸿凑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问,见他老实地点头,暗自感到几分失落,耸肩道,“罢了,夜里爬山,也总比被点中穴道背诵心法口诀要好。”

    风长林依旧面带愧色,显然是难以释怀,迟疑了一会儿,对他说道:“我是不是讲了什么不该讲的,或者做了什么令你为难的事……总之你不要介怀,醉酒时说过的话,不能算数的。”

    曲鸿怔了一下,点头道:“我开个玩笑而已,就算你醉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不会伤害于我,难道我不懂么。”

    风长林眨了眨眼,神色缓和了许多,似乎是被他的话所安慰,转而道:“那就好,今日我们便可以绕出山外了,徐将军还在襄阳城等着你呢。”

    曲鸿点头应过,知道对方是替他高兴,可他却难免感到一阵黯然。待风长林转身后,抬手在唇边碰了碰。

    昨晚的回忆如同露水,在日出时分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出了这山,便是纷扰的人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一片冰心》完

    小翠内心:竟然敢趁醉偷吃大师兄的豆腐,小瞧我的夜视力以为我没看见吗!

    这章河蟹词真多啊……

    ☆、天涯此时(一)

    年关将至,天气渐寒,江湖上仍是一派热闹景象。

    风长林和曲鸿二人从山中出来,一路风尘仆仆,途径一处小镇,停留半日,略作整顿,将马拴在镇边的官道旁,去集市上购置衣物、干粮之类。全部办置妥当后,在茶铺坐了一会儿,周围的茶客都在议论襄阳武林大会的事。

    两人面面相觑,竖起耳朵听了一阵。

    众人的话题大都关乎两件事,其一是魏怀北的宝藏出世,宝藏一事被掩盖多年,原本鲜为人知,如今一经公布,自然掀起不小的波澜,据说潇湘掌门洞庭居士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以一己之力,将秘密保守数年之久,可谓用心良苦,消息传开后,连带潇湘派的名声也水涨船高。

    其二便是太行派里出了内奸,掌门坐下首徒,年轻一代的俊才韩明远,竟在暗中与臭名昭著的摘星楼相互勾结,试图私吞宝藏。甚至有人说当年魏氏命案也与他有干系,然而掌门黎峻尚未露面,此事尚无定论,只知道韩明远本人已被投送官府,从严处置。

    两人离开茶铺后,风长林一路神色黯然,若有所思。曲鸿见后,问道:“林哥,你该不会还在想那韩明远的事吧。”

    风长林叹了一声,道:“是啊,他被黎峻当成替罪羔羊,成了整个武林的敌人,恐怕很难有活路了。”

    曲鸿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也是他不分好歹,咎由自取。”

    风长林道:“话虽如此,唉……可他总归救过我们的命,也曾以宾客之礼招待我们,他为人处世颇通礼法,也并非一无是处,若非贪图名利,忘了本分,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曲鸿毫不领情,坚持道,“山洞里的事,就算你忘了,我可没忘。他那么对你,我才懒得同情他。”

    风长林和言道:“我也只不过感到几分唏嘘,聊发感慨,并非为他辩解。是非黑白,我还是分得清的。”

    曲鸿被他说得有些惭愧,别开脸道:“是啦,我知道你分得清,你不过就是心软而已,不愿记别人的仇,只愿记别人的好。与你结识这么久,我还能不懂么。”

    风长林怔了一下,笑道:“鸿弟,你以后跟随徐将军征战,统领军队,也要宽以待人,尤其是对待自己的下属,更要以身作则,宽容体恤。虽然军纪严明,但也不能太过苛责。”

    曲鸿撇了撇嘴,故意拉长音调道:“是,林哥教的道理,小弟我一定谨记于心,没齿不忘。”

    风长林听出他玩笑之意,快走几步,微垂下头,惭愧道:“我当惯了师兄,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你已不是过去的你,早就无需听我说教了。”

    曲鸿心里咯噔一下,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边说边向前追去,两人一先一后,来到拴马的树旁,风长林忽然神色一滞,问道:“那是你放的行李么?”

    曲鸿定睛一看,马鞍旁侧不知何时多出一件器物,就栓在行囊边,是个方形的盒子。他摇头道:“不是我放的,”凑过去端详了一会儿,托着下巴道,“这盒子木料厚润,雕琢精细,尺寸却很小,盛不下太多东西,像是用来存放小件饰物的,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风长林也拼命回忆,恍然大悟道:“临安莺歌楼!”

    曲鸿眼前一亮:“没错,的确是莺歌楼里见过的样式,难道是秦伯伯放在这里的。”抬起头四下眺望一圈,却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人就算来过,恐怕也已经走远了。

    他只得把目光重新收回盒子上:“总之先打开看看吧,他既然不愿露面,却把东西放在这里,一定是有事相托。”

    风长林背过身,朝向无人的一侧,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镶金的别针,当中夹着一封信,收叠得十分仔细。信中内容简明扼要,只有寥寥数字——“望得先生助力,潜入襄阳,除掉张徐二人,毁去图谱。”落款处盖着一枚殷红的印,花纹繁复,粗细不一的线条缠绕交叠,将七个孤点囊括在内,仔细看去,七点的分布正是北斗七星在中天的形状。

    “这是摘星楼的御令?”风长林皱眉道,“他们果然还未死心,想要故技重施,加害我师父。”

    曲鸿道:“我看他们也快穷途末路了吧,秦伯伯定是将御使截在半途,才得了此信。那信中的‘先生’,难道说的是黎峻?”

    风长林疑惑道:“可如今潇湘、太行两派误会已解,他就算有心行刺,也断然无法像上次那般,得到太行弟子的助力。”

    “或许他手上还有别的势力,”曲鸿冷言道,“如我没有记错,在我们滞留南河镇的时日,他只身往汴梁去了一趟,那里如今可是金兵统治的地方。”

    “你是说他有可能勾结金人?”

    “金军入关之后,与宋室皇帝以叔侄相称,朝廷里有的是甘为人侄的走狗,倘若摘星楼的背后真是他们操纵,那黎峻和金兵有联系,又有什么奇怪。我看他是打着刺探敌情的名义,去徇私谋权的。”

    风长林的面色愈发凝重:“我们要快些赶往襄阳,传达此事!”

    “等一等。”曲鸿喊住他,压低声音道,“御使被劫,黎峻并不知情,我们有这支御令在手,或许可以借此机会,设置圈套。”

    “你是说……”

    “如今他已是穷途末路,我们何不将计就计,引他露出马脚,自毙足下。”曲鸿说完,见对方似有动心,趁热打铁地保证道,“只要搞清他身在何处,路上我与你慢慢详说。”

    风长林沉吟道:“韩明远被俘后,他身为掌门,应该有不少内务要处理,一时应该离不开太行派。太行派的基业原在汴梁旧京,后来随宋室南迁,如今设在南阳。”

    “喔,”曲鸿挑眉道,“南阳不是著名的玉器之都么,刚好去看上一看。”

    风长林仍然犹疑不定道:“鸿弟,前往南阳风险太大,我倒希望你与我分别行动,先行返回襄阳。”

    曲鸿先是讶异,随后无奈道:“怎么我们一路走来,大风大浪都一起闯过,如今你却要把我撇下。”

    风长林道:“今非昔比,你好不容易才得到如今的地位……”

    曲鸿苦笑道,“所以我该躲起来,任由你去冒险?”见对方无言以对,上前一步,扶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林哥,我与过去并无变化,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但至少在你眼里,希望我能始终如一。”

    风长林凝着他,凝得十分仔细,似乎想要透过一双眼睛看进更深处,许久后,终于放弃道:“好吧,那就一起走吧。”

    两人又经数日辗转,抵达南阳府,南阳古来便是商道汇聚处,加上盛产玉器的优势,是江北难得的繁盛之地,进城之后,夹道尽是商铺、钱庄,人来人往,气象喧闹。

    曲鸿一面左顾右盼,一面低声感慨:“就算离开京城,也要挑这种地方落脚,太行派莫不是有铺张的传统。”

    风长林忙摆手,喝止他道:“不可妄言,虽然不幸被奸人掌控,但太行派门人大都行事磊落,这些年奔走四方,救助黎民百姓,立下的功绩都是实实在在的。”

    曲鸿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言。跟随同伴一起穿过街市,太行派落于闹市之外,尚有一段距离,黄昏时分,看到几个太行弟子结伴而行,从身边经过,其中一个说道:“掌门到底什么打算?已经很多天过去了,我们到底还去不去襄阳?”

    曲鸿和风长林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动声色地跟在一行人后面,听见另一个接过话茬道:“唉,还不是因为那韩师兄的事,得罪了武林,才不敢露面嘛,据说他还差点错杀了那位曲少侠。”

    另一个摇头晃脑道:“噢,你说的那人,可是魏掌门的亲侄?”前一个人点头连连:“对对,就是他,人家如今鹊起,若是执意怪罪,我们的颜面怕是没处搁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大抵都是怪罪韩明远丢了门派颜面。待几人走远后,曲鸿转向身边,摊手道:“林哥,我说这些人好大喜功,贪名逐利,你还不信。那黎韩师徒两人,半斤八两,蛇鼠一窝,连带太行派的作风都跟着歪了起来。”

    风长林无奈地苦笑一声,答道:“总之我们不要被他们察觉了,以免打草惊蛇。今日先找地方住下吧。”

    街市上不乏酒肆客栈,两人随便找了一家投宿。入夜后,曲鸿趴在二楼床边,往外看去,只见两行灯笼沿着青石板路娓娓铺开,将周遭笼进一片安宁的气氛中。街市上摆摊的商贩非但没有撤走,反而纷纷添了货品。采购的游人也没有散去的迹象。

    他感到奇怪,便定睛下眺,看到摊贩的车上,地上,都泛着盈盈的绿光,温润质朴,饶是在远处也能看出其中曼妙,他恍然大悟,原来有些玉器小巧玲珑,色泽微暗,在日头下看不出什么,非要沐着月辉,方显姿色万种,所以商贩和游人才刻意不走,一直等到月色为玉添彩的时辰。

    风长林笑道:“你若是喜欢,再去逛逛也无妨。”

    曲鸿微微一怔,手指不由得探向腰畔,触到那一枚平安扣。玉笛毁去后,这扣子便被他转系在腰扣上,一刻不离地放在手边。

    他心里确实有所打算,又看了一眼窗外,下定决心,与风长林交待几句,便下了楼,重回街市上。怀揣心事,流连四顾,时而驻足,蹲在摊旁精挑细选,很快被琳琅满目的玉器闪花了眼,挑来拣去,又觉得哪一件都不甚满意……

    他还从未在挑选东西上费过如此心神,甚至忘了时间,一直到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摊贩也渐渐撤走,他才意犹未尽地抽开身,往客栈走去。

    回到房中,打了一声招呼,却没有听到回应。

    房门虚掩着,屋里的灯还亮着,屋里的人却不知所踪。

    ☆、天涯此时(二)

    曲鸿吓得不轻,花了些功夫才冷静下来,他试着说服自己,风长林不会有事,或许只是感到无聊,独自外出散步而已。

    他向楼下的店小二询问,小二正百无聊赖地守在柜旁,撑起脑袋答道:“与你同行的那位白衣公子?他刚刚与人一起结伴出去了。”

    曲鸿道:“敢问是什么人?”

    小二道:“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大,难道不是你们的朋友么?”

    朋友?曲鸿皱起眉头,心下更是诧异,来到客栈外,不知该往哪走。夜色已深,街上没有几个人影,只剩两排红色的灯笼幽幽地亮着。

    他灵机一动,向空中吹了一声口哨,等了半晌,果然在晦暗的夜空中捕捉到一只灰鸟的影子,自城西的屋舍中惊起,拍着翅膀飞向空中。

    小翠并没有理会他的召唤,往反方向去了,似乎刻意不想让他瞧见似的。不过曲鸿已经跃至附近的屋檐之上,居高临下看清了它的来处,便踏着屋顶一阵疾走,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去。

    他远远地看见风长林的白衣,闪现在一家院落之中,不由得把手掌搭在剑柄上,按得更紧了些。这短剑尚未使过,此时此刻,已然做好了出鞘的准备。

    这院落连着一家售卖玉器的商行,从门外看只是个寻常店铺,内里也不大,后房的仓库和前面的厅室之间,经由院落相连。曲鸿跳到商行附近的屋檐上,伏在屋脊背后,俯瞰院中情形,终于看清了风长林对面的两人。

    那一男一女,竟是太行派的张旭和白岚。不久前,他还曾与两人殊死相搏,此时,白岚拿着一柄短剑,指向风长林的心口。

    她虽然拿着剑,手却在颤抖,嘴唇绷成一条缝,仿佛自己才是被剑指着的人。她的声音也不大稳,紧张兮兮地问道:“风师兄,你……你为何要插手太行派的内务?”

    风长林的腰间也挂着云水剑,但却没有碰,他直面白岚的剑锋,神情磊落如常,平静地答道:“我可以保证,我绝不会做对太行派的不利的事。”

    她不依不饶地摇头,又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到南阳来?为什么偷偷摸摸不肯露面?”

    曲鸿躲在暗处,听了她的话,心下愤慨,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下拔剑的冲动。倘若真要动手,风长林有足够的把握胜过白岚,他既然不动手,任由对方以剑相迫,自然有他的理由。

    关于风长林,曲鸿虽有诸多不解,不甘,但总有一件事拎得清楚明白,便是要对他报以信任,更不能辜负了他的信任。于是,曲鸿和另外两人一样,按兵不动,等着风长林的答案。

    风长林沉默了少顷,答道:“因为我要做的事,不能让你师父发觉。”

    白岚不住地摇头道:“为什么?你不是不会危害太行派么,为何非要瞒着我师父?”

    风长林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白师妹,韩明远叛逆一事,我也深感遗憾,我知道你们心里定然徬徨失措,很难相信我的话,但你仔细想一想,在山谷之外,与你们一起堵截我的,使黑剑的人,你们听到了他的话,也见识了他的剑,总该知道他绝非善类。”

    白岚反问道:“那又如何?也许……也许他是韩明远的帮凶。”

    风长林接着道:“他就是摘星楼御使之一,是臭名昭著的江湖杀手,就算他与韩明远一道,但你师父安排他与你们同行,难道会毫不知情?我受家师之托,护送图谱,绝无徇私之心,孰真孰假,孰是孰非,还需你们自行明辨。”

    白岚许久,吞吞吐吐道:“那你与那曲少侠的事呢,就算他是……是魏掌门的后人,你也不能,不能……”

    风长林原本神色镇定,忽地睁大了眼睛,眼中的惧意一闪而过,但很快恢复常态,答道:“你听到的流言,都是我一人之事,与他无关。”

    白岚道:“你说谎,你们明明已经……”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一个来自头顶的声音打断了:“就算我对风师兄心生爱慕,又当如何,难道只许你倾慕他,我便不能了?”

    她愕然地抬起头,看到曲鸿落在他面前,不禁向后退了半步,手里的剑尖颤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曲鸿挑起嘴角,冷冷笑道:“你们谈论我的事,我为何不能听?你们认准他不会还击,就得寸进尺,以为我瞧不见么。可惜啊可惜,风师兄脾气好,我可没那么容易说话。”

    他忽然现身,风长林也吃了一惊,上前劝阻道:“鸿弟……”被他拦下来,低声道:“林哥,你先别插话,至少让我说完。”

    他迎上白岚错愕的目光:“怎么,我的话有错么,难道爱慕还分高低贵贱不成?是因为我出身并非名门正派,还是因为我不能为他生育子嗣?”

    白岚颤颤巍巍地驳道:“你是男子,你们……不合礼教规矩……”

    曲鸿干笑了几声,道:“这话就更加不讲道理了,我问你,韩明远守不守礼教规矩,可他是怎样的人,你们都看到了。”见对方无言以对,接着道,“那一日,你们错信人言,差点亲手取了风师兄的命,如今不仅没有歉意,反倒继续以流言欺辱他,他几时与你们计较过。倒是你们自己,还要蒙着眼睛,自欺欺人到几时?”

    白岚慌张地退了一步,曲鸿跟上前去,张开手指,搭上对方的剑刃,稳稳地握住:“言已至此,倘若你们仍要与他为敌,我也无话可说了。”

    曲鸿的目光坚毅决然,眼中流露的气魄竟将白岚慑住。

    她呆然在原地,徐徐松开了持剑的手。在她身边,张旭终于出声道:“师妹,我相信风师兄和曲少侠的为人,恐怕错在我们。”

    女孩扔下手中的短剑,垂下头,把脸埋进手心,低声抽泣起来。

    张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而后上前一步,低头拱手道:“二位抱歉,方才是我们失礼了。”

    曲鸿不屑地撇了撇嘴,把视线移向别处。风长林将他扶起,和言道:“无妨,能够解开误会,便是最好。”

    张旭抬起头来,面色愈发凝重:“其实……师父他近日深居简出,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太行派里的气氛也变得十分奇怪,我曾偷偷跟在他身后,探查他的去处,也觉察到他行踪有异,只是始终拿不出勇气面对,多亏今日曲少侠提点,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懦弱。”

    风长林沉吟片刻,问道:“张师弟,你师父的行踪有何异样,可否告诉我们。为了尽早证得真相,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

    张旭点点头,答道:“他近来常去凤凰阁听戏,每日都要坐上一阵,黄昏时才出来,但据我所知,他从前并没有听戏的习惯,也不喜喧闹,不知为何会去那种地方。”

    风长林问道:“那里是不是来往宾客很多,人员纷杂。”

    张旭道:“凤凰阁是南阳城最好的戏楼,自然是的。”

    风长林道:“我明白了,多谢你。”

    两人与张旭、白岚作别,回到街上,往客栈走去。

    四下已无人踪,只剩两道影子投在地上,虚虚地叠在一起。曲鸿率先道:“我跟踪你一路,你没有生气吧?”

    风长林道:“怎么会,是我考虑不周,该留个字条给你。再说你为了帮我解围脱困,还不是说了许多为难的话。”

    “咦,有么?”曲鸿挑眉道,“我说了什么,我自己都不太记得。”

    “就是生育子嗣之类的……”风长林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索性把头偏向一边,“哎,不记得也好。”

    曲鸿趁势侧目,仔细瞄他神色,见他耳后隐隐泛红,心里也跟着一悸,像是有花忽然绽放似的。

    漫漫无涯的夜色里,忽地钻出一根细嫩的花蕊,轻轻骚着他的心尖。

    他故意拖长声音道:“哎,林哥,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无意过循规蹈矩的生活,等你成了掌门,我若是应募潇湘派师娘,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啊?”

    风长林仍不看他,慌道:“不要开玩笑了……”

    曲鸿不动声色地凑到他身边,肩膀与他贴在一处,接着是手肘,小臂,手背,挨个触碰而过,最后,曲鸿终于翻过手腕,握住了对方的手。

    风长林没有避开,只是脚底渐走渐偏,很快,两个人便偏到了道路一侧。

    红色的灯笼排成一串,把温暖柔软的光洒在他们身上。

    十根手指也终于缠在了一起。

    两人各自无言,心里却似战鼓雷鸣,千军万马踏过,默默走了一会儿,曲鸿说道:“其实我有一事想要拜托你。”

    风长林道:“你尽管说。”

    曲鸿停下来,从腰间取出佩剑,郑重地递给对方:“你师父将这把剑赠与我,我还没来得及给它起名字。”

    风长林接过,迟疑道:“这是你的佩剑,真的要让我来起名么?”

    曲鸿点头道:“当然了,若让我自己来取么,恐怕就叫‘长林剑’了,不过我怕你听着奇怪。”

    风长林大惊失色,好容易才镇定下来,严肃道:“好吧,让我看看,”拔剑出鞘,举到月光下端详一阵,一字一句道,“这剑浮于月下,刃极亮,影极正,就叫‘鸿影’如何。”

    “好,”曲鸿欣然道,“是个好名字。”

    风长林的目光还停在剑上,曲鸿却一直凝着他的脸。

    剑确实是极亮的,人亦是如此。那纯粹明亮光彩落进曲鸿的心里,便再也抹不去了。

    ☆、天涯此时(三)

    襄阳城立于汉水之滨,城墙高耸,巍峨稳峙,入夜后,城楼上的旗帜随风翻飞,鼓出烈烈之声,便是相隔半里之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朝东的城门是紧闭的,厚重的门板严丝合缝,以钢索吊起,固若金汤。然而在正门旁侧,相隔十丈有余,还有一道低矮的暗门,大小仅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过。

    这暗门平日里以砖瓦砌封,仅供战事紧急之时,作突袭用,除了守城军士之外,寻常百姓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此时夜色静谧,城中一片安宁,这小门边仅留了两名士兵把守。

    士兵各持□□,倚墙而立,低声交谈,夜晚还很漫长,两人都没有察觉,一个黑衣的身影正不声不响地从后方接近。

    来人是个女子,身形迅捷,并未携带显眼的兵器,只是绕到士兵背后,轻轻甩动手腕,手底银光一闪,飞出两根银针,守城的士兵身体忽然僵住,互相看了一眼,双双仰倒在地,瘫睡不起。

    女子来到门边,将墙上松垮的砖瓦墙推向一旁,露出原本的通道,通道对面有一辆马车,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马儿见了光,扬起前蹄,顺着暗门钻了进去。

    赶车的是个黑衣的男子,待马车停稳后,四下张望一圈,回身道:“黎先生,我们已经进城了。”

    车帘被掀开,狭长的厢中并排坐着两排乘客,坐在最外的正是太行派掌门黎峻,他的身后是一队武人,共有八名,身形魁梧,鼻梁高挺,虽衣着简朴,仍能看出并非汉人,且个个手提长刀,训练有素。

    这些人便是著名的“金刀八骑”,虽然鲜少在中原武林现身,名声却传播甚广,他们皆是金军中的精锐人物,常驻汴梁旧京,在边陲的战役中,给宋军造下不少麻烦。此时他们偷偷现身襄阳,却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黎峻率领着金军精锐,神色却淡然如常,仿佛率领的是座下弟子一般。赶车人转过头来,对他道:“黎先生接下来打算去往何处?”

    黎峻问:“这城中地形,想必巨门御使已经了若指掌了吧。”

    赶车人便是唐玄,而先前以暗器击昏守卫的则是唐瑶。唐玄听了黎峻的话,点头道:“自然已熟悉过。”

    黎峻道:“那就劳烦带我们去徐将军府邸吧。”

    帘幕重新垂下,马车驶过空旷的街道,马蹄的嗒嗒声和车轮声的喀喀声交织在一起,被四周的静谧放大了许多倍。

    马车密不透光,从车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形,黎峻只能忍受着晃动,在黑暗中等待,许久,晃动终于停了下来,车夫悠悠道:“黎先生,可以下车了。”

    黎峻循声下车,金刀八骑也跟在他身后,挨个钻出马车,发觉自己已经身处院落之中,

    这是一座开阔的四方院,做为守城将军的宅邸,实在过于朴素了,院落一片平坦,除了墙边一排翠竹之外,没有别的装饰。正因为如此,黎峻一眼便看到了角落里堆放的箱子。

    黎峻低声命令道:“两人跟我去销毁图谱,余下六人分三队去房间里寻人,连客房也不要放过,或许张熙庭就在其中。”

    金刀八骑得了令,自发分成几队,很快四散开来。

    黎峻径直往角落里走去,箱子里的东西早在二十年前就该被毁去,可惜当初他被曲渊蒙骗,未能斩草除根,虽然顺利坐上了掌门之位,却不得不提心吊胆,惶惶终日。如今,机会终于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若能毁掉对抗“铁浮屠”的兵器图谱,于金军而言便是大功一件,秦丞相曾在朝中许下允诺,定然不会亏待他。

    只要将那愚蠢的抗金之盟土崩瓦解,他便有的是飞黄腾达的机会,区区一个太行掌门的位置,根本不足为贵。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升起一阵凶狠的快意,连脚下的步速都变得更快了。

    他终于来到墙边,启开最上层的铁箱,借着月色埋头望去。却见箱中空空如也,不仅没有图谱,连金银也没有。

    同行的两人神色一滞,用低沉的声音质问他道:“怎么回事,黎大人,你不是说图谱就在这里么?”

    “空的?”黎峻骇然失色,“为什么会是空的?”

    他仍不死心,将余下的箱子逐一打开,每一只铁箱都空无一物,只有锈蚀和灰尘粘在手上,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

    他愕然地抬起头,发现其余六个金兵也纷纷退回了院中。随之逼近的是一串脚步声,整齐密集,越来越疾,越来越响。

    漆黑的院落被灯笼照亮了,一队人手提灯笼,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一个浑厚响亮的声音喝到:“真是笑话,我襄阳城乃天下之脊,国之西门,岂容你们这些金贼恣意进犯。”

    那人正是襄阳守城大将军徐远,跟在他身后的除了他的士兵,还有武林人士,林林总总将近百人,很快便将空旷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黑衣的唐瑶和唐玄也站在徐远左右,漠然地注视着院中的变故。

    黎峻愕然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竟然背叛摘星楼?”

    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回答了他:“不论你还抱有何种幻想,摘星楼早已名存实亡了,七名御使之中,破军、廉贞已经叛离,贪狼被你连累而死,文曲、武曲不日前被廉贞劫住,余下巨门、禄存两个,如今就在你的对面。”

    黎峻更加骇然,来人正是潇湘掌门,原本与他比肩起名,可此时此刻,淡然的气度却压下他许多,见他无言以对,接着道:“摘星楼混迹江湖,实质却为朝中奸臣操纵,邪门外道,为害武林,如今自取灭亡,也是罪有应得。黎峻,我看你的千秋大梦,也该醒一醒了。”

    黎峻终于缓过神,咬牙切齿道:“张熙庭,今日之局,难道是你为了骗我一手设下。”

    张熙庭摇了摇头,道:“今日之事确实是局,我们为了等你,已经在此地恭候多时了。不过设局的却不是我,而是你我二人的爱徒啊。”

    黎峻一怔,向他身后看去,视线扫过若干潇湘弟子,停在了半途。原来与他们一道的,还有太行派的数人,每一个都曾是他的徒弟。譬如那唯唯诺诺的女孩白岚,此时眼中写满惋惜与同情,望着他道:“师父,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在她身边的是笨拙寡言的张旭,劝阻她道:“师妹,不必多言了,这人通敌叛国,行径比韩明远还要可耻。从今往后,他再不是我们的师父。”

    昔日弟子的话语,像尖刀一般毫不留情地掷出,字字穿心。

    黎峻感到一阵恍惚,多年来的谋划,经营,苦心算计,竟在一夜之间化为泡影。

    与他同来的金刀八骑意图突围而出,然而地形和人数都处在劣势,饶是个个骁勇善战,还是陷入包围,寡不敌众,被逐一制伏,丢盔卸甲,失了战力。

    他的视线扫过四周众人,停在张熙庭身上,终于忍无可忍,高声喝道:“为何你放着南朝的富贵太平不去享受,偏要来阻挠我!”说着飞身而起,掌风呼出,越过众人,扑向张熙庭的方向。

    他惯使掌法,却在袖底放了暗剑,此时也顾不得隐藏,甩剑出袖。

    张熙庭微微抬起头,迎上他的剑锋,脚下未动分毫,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半点变化,仍旧淡然如常,只是带了些许悲悯。

    在张熙庭左右,及时闪出两个身影,长短两柄利剑同时出鞘,光辉熠熠,合璧生风,在夜空中划出两条夺目的弧线。

    云水长剑被风长林持在手中,正面迎上他的攻势,剑刃横起,将掌风推了回去。黎峻不得不收缓攻势,才不至于撞上剑刃。脚下刚一停,便觉喉底一凉。

    鸿影短剑抵上他的喉咙,随之而来的还有曲鸿的视线,比剑还要锋利,还要冷酷。

    曲鸿道:“当年便是你害死我父母,如今你还妄想故技重施么。”

    黎峻迎上他的视线,眼中的戾气被惧意代替,退了几步,浑身泄了力气,手中剑颓然地落在地上,口中喃喃道:“你和你父亲,果然生得很像……”

    曲鸿浑身一凛,不由得将鸿影握得更紧了些,目光中带着恨意,投向近在咫尺的杀父仇人。

    黎峻扬起头,嘴角浮起一抹凄笑,道:“不如你杀了我吧。”

    曲鸿盯着他许久,终是没有下手,剑锋慢慢垂了下去,冷冷道:“我不杀,自会有人裁决你。”

    徐远将军露出了赞许的神色,挥手遣出一群士兵,将黎峻擒住。

    这一场席卷武林,惊动朝廷,乃至撼摇国事的轩然大波,终于在沉沉的冬夜里落下了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解决了大boss,正篇就要结束啦。

    想仔细雕琢一下,所以明天停一天,后天更新结局。

    潜水看文的各位,不介意的话,冒个泡给我一点爱呗,捂脸。

    ☆、天涯此时(四) 正文完结

    飞雪一场跟着一场,转眼正月便近了。

    北方不断有战事的消息传来,金军三番五次背弃和约,举兵进犯,愈来愈多的江湖人难忍其辱,听到英雄大会的消息,前来襄阳应募,义军的队伍也愈发壮大起来。

    前来应募的除了练家子之外,还有各地的能工巧匠。张熙庭将魏怀北留下的兵器图谱制成版,印刷数册,发放给这些匠人,图谱之中除了破除铁浮屠的轻骑装备之外,还有诸如竹筒箭、巢车,弩车等等机括,引得匠人跃跃欲试,各显其能,将造出的成果献于义军所用。

    曲鸿和风长林都是小辈,风浪既已平定,其余的大事小事还轮不到他们主持,故而将任务交付后,二人暂时陷入闲散的状态。

    曲鸿连日埋头苦读兵书,读到头昏脑涨之时,便忍不住去想,若是风长林在身边,定然能够帮他解答诸多疑惑。

    他有许多毫无道理的方式想起对方,可惜对方忙于门派杂事,早出晚归,两人打照面的机会原就很少,风长林身边还常有师弟师妹相伴,似乎在刻意躲避与他独处。

    连乐诚都看出了端倪,某日趁师兄不在,向师姐征询道:“每次见到曲兄,都觉得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大师兄讲,我们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程若兰不屑道:“不必同情他,他天天想着把大师哥拐走,我才不会随便答应。”

    乐诚报以一笑:“我只觉得曲兄是真的喜欢大师兄,不想扰乱他们二人的良缘。”

    程若兰挑眉道:“你可知道,你这番看法,大多数人未必会同意。”

    乐诚点头道:“我明白,若是放在以前,我也不会如此作想,曲兄毕竟和大师兄身份有差,性情悬殊,更何况男子之间谈情说爱,难为礼教所容,但是……他们两个往后定然要跟随义军四处征战,危险重重,若是连彼此间都不能坦诚相待,心意相通,未免太可惜了。”

    程若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诚儿,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有这么深刻的见地。”

    乐诚不甘道:“师姐不要总当我是小孩子啊。”

    程若兰笑道:“你啊,当小孩子有什么不好?多少人求之不得,可惜时不饶人,连机会都没有啦。”

    乐诚使劲摇头:“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觉得不好。”顿了片刻,又道,“师姐,新年的愿望我已经想好了。虽然我武艺平平,但阅读魏将军的图谱时,却有不少心得,我已经做了笔记,也拿去给师父看过,师父给了我一些书,希望来年我能够学到更精深的境界。”

    “噢,难怪你最近总往铁匠铺子里去,”程若兰恍然大悟道,“看来诚儿也长大了啊。”

    乐诚的脸唰地红了:“不,比起大师哥,我还差得远呢,”目光左右闪烁,最后终于定下神来,鼓起勇气道,“不过等我长大了,就可以保护师姐了。”

    程若兰迎上他直勾勾的目光,脸上也隐隐发烫,吞吞吐吐道,“好啦,师父还在等着,我们快些去吧。”

    曲鸿还有一位十分惦念的人,便是一直没有露面的秦英。他试图打听对方的消息,结果总是无功而返。

    曲鸿并不惊讶,毕竟秦英看上去和英雄大会之类的场合格格不入,他或许去了别的地方,或许改换了别的姓名,曲鸿并不奢望挽留他,只是想要好好告一次别,以弥补之前的遗憾。

    除夕前夕,市井间的节日氛围愈发浓郁,各类流言也随之鹊起,其中议论颇多的一件是关于海平坊的。

    海平坊是城中最大的琴坊,设于城北一角,风景怡人,生意向来很好,据说最近来了一位新的琴师,技艺尤其高超,奏出的乐曲妙不可言,但演奏时却一直坐在屏风之后,从不露面示人。

    如此神秘的人,自然引得不少议论:“不露面?我看不过是琴楼为了生意而做出的噱头罢了,兴许到台后一看,不过是个耳熟能详的旧人。”

    “不是的,有人特意赶在散场前去舞台边蹲守,只看到帮工在搬桌椅撤屏风,根本没有琴师的踪影。”

    “还有这等奇事?难道那琴师生了翅膀不成。”

    曲鸿听到这里,心中便已猜出了端倪,迫不及待地赶去海平坊,挤在慕名而来的人潮中,听完了整场演奏。

    而后,他绕到舞台后方,将搬桌椅的帮工拦了下来:“秦伯伯,我总算找到你了。”

    那帮工原本埋头走路,听了他的话,挑起眉毛,神色骤变,很快流露出熟悉的气质,笑道:“看来我的一番功夫没有白费,你总算找来了。”

    曲鸿也笑道:“还好容貌可以改易,身份可以伪装,琴声却是不会骗人的。”

    秦英将他领到最顶层的房间,从这里举目眺向窗外,能够越过城墙,看到汉江的壮阔波澜,正所谓“春江潮水连海平”,琴坊的名字原是这样得来的。

    道:“鸿儿,你觉得刚才的曲子如何?”

    曲鸿怔了一下,这已是他第三次被问到同样的问题,他思虑片刻,答道:“依旧精彩,但与过去已有些不同了。”

    “哦?如何不同?”秦英饶有兴致地问道。

    曲鸿道:“像是滔天巨浪后的习习微风,意境悠远豁达,令人心神安宁。”

    秦英也微微露出惊色,隔了一会儿才道:“听了你这番评价,我总算可以安心辞别了。”

    曲鸿早就料到了他的话,但仍然感到几分遗憾:“真的要走么?至少留过除夕吧。”

    秦英淡淡道:“不了,既然诸事落定,我想早些返回临安,我那莺歌楼虽做得不算什么光彩生意,但总归收容了许多无处可归的人。”

    曲鸿笑道:“也对,临安的除夕可比这里热闹多啦。”

    秦英敛去笑意,郑重道:“我虽身处临安,却能够借身份之便,搜罗各方面的情报消息,甚至连朝中密事,都能听到风声。往后你若有需要,尽管随时来找我。”

    曲鸿拱手道:“我明白了,先行谢过秦伯伯。”

    “是我该谢你,”秦英答道,将目光投向窗外,“半生曲折倥偬过,我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自由。”

    除夕当夜,燃放烟火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十里长道,四处张灯结彩,人潮涌动。襄阳城已经多年没有如此热闹过了,城中百姓,不论老小,纷纷来到街上,等候午夜时分的烟火表演。

    曲鸿也置身人群之中,却无心看灯,只是边走边东张西望,目光四处搜寻。方才程若兰神秘兮兮地告诉他,风长林已经去了街市,他迫不及待地赶来,却发现几乎全城的人都集中在眼前。

    在这样的地方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他沿着整齐的石板路,走了一趟又一趟,始终未能如愿,终于不堪拥挤,瞄见一处人少的岔路,钻了出去。

    离开闹市,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到身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鸿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曲鸿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偏过头,刚好撞上风长林的视线。

    风长林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身后是潺潺的流水。月光漏过层叠的树叶,在他的脸上投出柔和的影翕。

    曲鸿像是置身梦境,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答道:“街上太挤了,我来避一避。”

    “正巧我也是,”风长林道,“诚儿和兰儿留了字条,让我来街上找他们,可我却迟迟寻不到人,想来他们多半又跑到别处去了。”

    他用无奈的语气说着,却没有生气,嘴边依旧挂着和煦的淡笑,一如既往地令人感到温暖。

    曲鸿眨了眨眼,道:“既然如此,不如我陪你吧。”

    “我……”

    “我有东西要给你。”他抢在对方拒绝之前,上前一步,将攥在手里很久的东西塞给他。

    风长林低头去看,躺在手心的是一块青玉佩饰,质地温厚朗润,形状扁长,表面雕着精细的图案,仔细看去,竟是一只麒麟,在月色之中泛着淡淡光辉。

    曲鸿解释道:“我实在想不出怎样的饰物才衬得你,勉强挑了这只麒麟佩,大小刚好适合做剑穗。”见对方面露疑色,接着道,“是我在南阳买的,留了许久,终于有机会送给你了。你若不收,我便……”说道此处,却不知如何说下去,连珠炮似的语气也缓了下来。

    他自诩聪明,善于伪装欺骗,唯独在这人面前坦然示出了一切,无论对方收与不收,他已无退路可走。

    他只能徒然地沉默着,等待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一颗心又是急切,又是害怕,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风长林没有让曲鸿等待太久,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啦。”五指并拢,把玉佩郑重地攥进手心,接着道,“我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却总能在同样的地方偶遇,如此缘分,实在应该珍惜。”

    曲鸿的视线从他紧攥的手指,挪到微微上扬的唇边,再到弯成两条线的眼睛,还未来得及开口作答,身后的街市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声。

    他惊道:“怎么回事?”

    风长林往远处看了一眼,那些人似乎纷纷迈开脚步,涌向城中央广场的方向,他答道:“我明白了,午夜将至,是烟花要开始了。”

    “原来如此,”曲鸿望着沸腾的人群,呆然道,“旧的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是啊,”风长林也叹道。

    曲鸿灵机一动,问道:“林哥,新的一年,你可有什么愿望?”

    “有啊。”风长林道,“希望武林上下团结一心,每战必捷,希望国土早日光复,百姓重享太平。”

    曲鸿笑道:“我就猜到你的愿望不会留给自己,既然如此,我便替你许一个吧。希望你的身边长有人作陪,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风长林凝着他,动了动嘴唇,试探地问:“那人……可是你么?”

    曲鸿道:“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么。当然只能是我,若是有旁人,我一万个不答应。”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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