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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寂寂长生 作者:暄光迟

    第3节

    “嗯,爱徒莫急,我看看。”是端华掌门沉稳的声音。

    有只手把住了沈梦的脉,静诊了好一阵子,又谨慎地摸上头顶囟门处,再沿脊柱一寸寸下移。掌门就地扶着沈梦稍坐起,仔细地探查他的状况。

    而这个时候,沈梦忽然觉得真气紊乱的痛楚略缓了些,四窜的邪气回缩,在丹田处逐渐盘旋紧缩,慢慢萦成一个模糊不清的灰暗人形,同时胸中咚咚跃响,灵魂像也有所共鸣。

    难道是结婴了?沈梦正模糊地猜想着,身后掌门忽然猛地一掌拍出,啪地打飞了他,同时怒发冲冠地站起来大喝:“好个奸邪小人,竟是魔道邪修!说!你潜入我端华是为何!”

    沈梦被这一下毫不留情的攻击拍倒在地,半天没能起来。温华整个愣住了,惊惶地拉住掌门道:“不会的,师尊,沈梦他不可能是魔修啊,他一直同我一块修仙道的啊!”

    掌门痛心疾首地看向温华,眼神凌厉地道:“若是修仙之人,一时不慎真气走岔,有走火入魔之相,也仅是虚相,由我静心导纳,照样可以拨回正路。但是,”掌门厉声怒喝,“这佞人分明是魔功大成,魔气充沛盈体,已然初现魔婴,如何能是我仙道一族!”

    说完,掌门便转望向在地上颤动身子的沈梦,眼神冰冷如看死人,语气阴沉狠戾:“想我端华谨正庄严之仙道大派,竟暗藏一魔人鬼祟修至结婴,真是奇耻大辱!上天两界伪和又怎样,正道岂能与邪道同流!就算天道清算,我今日也要手刃此贼!”

    掌门话毕,就要挥掌杀毙沈梦。温华咚地跪拦在他跟前,哭求道:“师尊!沈梦他,他……与我……我……求掌门师尊饶命啊!”说着伏地连连叩头,第一次大着胆子违抗师意。

    掌门脸色铁青,满腔怒意,但看宝贝徒儿忍声哭得面白如纸,又猛磕得额上青红渗血,心下终是浮出一丝不忍,弯腰按住温华肩头,叫他直起身子来,冷冷道:“我不管你们从前如何,他是魔修的事实确凿,就算今日我不杀他,你与他也再无可能!”

    温华惶然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半晌后,哑着嗓子道:“只求掌门师尊不要杀他。其他,我……我都听掌门的……”

    掌门肃然看着他,道:“那好,下面的话你听清楚了。我方才已经一掌击散了他丹田内的魔婴,叫他不能再想为害。走眼教出个魔修之事分毫不可对外透露,否则有损端华脸面。”掌门说着,用力捏紧了温华肩膀,像要把他捏得清醒些,同时威严地紧盯他的眼睛,冰冷又缓慢地道:“因此,明日你要在晨课时当着众人作证,此人是趁夜偷盗碧叶仙芝被你发现,还妄图伤害同门,所以已被我废去灵力、逐出涵翠山!”

    温华听到沈梦灵婴被碎,已是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嗡嗡耳鸣起来。无论仙修魔修,灵婴被人强力碎灭,意味着道基已破,再无望修道精进,此生终与仙途无缘了。而温华在茫然无措中再听下去,竟发觉掌门要他诬陷沈梦,将沈梦安上极为不堪的名声,彻底清出门派。

    他惶恐至极,凄然望向掌门,眼中流露绝望的哀求和痛苦的挣扎。掌门却毫不心软,沉声道:“你难道不想再做我的大弟子,而是宁愿同这个废人一起,被赶出端华派,像凡人蝼蚁般了此残生吗?!”

    “不……”温华苍白地呢喃,似乎看到了自己违逆师尊、不能修仙的可怕未来,胸口一片冰凉,颓然瘫坐。

    温华的眼神已经涣散,掌门铁一样的声音却在他头顶继续响起:“趁我还没后悔不杀,你速将这废人带走,远远扔到山下去,莫污了我这里的地!”

    话毕,掌门拂袖离去。

    洞府前空留一片死寂。哇的一声,是沈梦又呕了更大的一口血出来,陷入半晕。温华像是被这动静从呆愣中惊醒,回头看向沈梦,又软着手脚半爬半蹭地靠近他,伸出不停颤抖的手指,摸向沈梦的脉门。一探之下,正如掌门所言,沈梦丹田中混沌空寂,真气破碎流散,真的是被彻彻底底打碎了灵婴。

    温华的眼中哗地淌下泪来,他想抱住沈梦,又不敢去触碰他,哀不能言,趴在他身旁痛哭了一场。然而眼泪终究是无法改变什么,到了最后,温华低低抽噎着,游魂般把沈梦抱到怀里,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温华抱着沈梦返回房中,木然地替沈梦收拾了一圈,将若干东西扎了个包袱,又复抱起他,在黑沉沉的夜里御剑飞下涵翠山,往前再飞一段,到更远处濒近村落的密林中,找了个空置的樵屋,将沈梦放在了屋内木床上。

    沈梦此时犹有半分清醒,从头到尾,所发生的一切他也都听见了,只是伤得太重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他看着温华沉默如行尸地做了这一切,想说什么,却连话也说不出,举手之力也全无,到最后只能悲伤地淌下两行泪来。

    温华之前已经哭红了眼,现在像是再流不出更多泪水。他也不敢去看沈梦的眼睛,只将包袱放到沈梦手边,低低道:“你的东西都在这里了,里面有一些丹药,你这些年到处找的那些宝贝我也放了进去,希望还有些用,能让你,让你剩下的日子过得好些……”

    温华说到最后,再度哽噎不成声。他掩面低泣了一阵,喂了沈梦一颗愈伤灵丹,又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个东西,放到沈梦掌中,呜咽道:“此生已难相伴,他年你若转世,重又修仙,缘情未尽,再来找我罢……”

    温华说完,咬唇忍泣,用力握了一握沈梦的手,狠下心,转身离去。

    沈梦竭力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睁睁看着温华就这样放开了他的手。迷离的泪光中,只见樵屋的门被推开,月色苍白冷寂,温华的背影微佝着,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暗沉无际的长夜之中。寒冷的夜风冰凉地灌进来,沈梦觉得全身血液都冻如凝冰,连同手心里那块红绳玉坠上残留的温华体温,也一霎消散了。

    体内的真灵破散的伤痛还在凌虐,但心口处骤被挖空一块的痛楚却更加彻骨鲜明。沈梦晕沉地想着,不如就这样痛死算了,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

    但老天似乎还不愿收回这具残躯,沈梦痛着痛着,好像并没有更糟,虽然也没有更好。在他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的浮沉幻觉里,好像有人又奔进了这间樵屋,握着他的手连声呼唤他的名字。

    沈梦在自我安慰的迷梦里,朝着即便到了这般境地、自己内心深处仍是万分不舍的那人,虚弱地笑了一下,泪水又滚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最虐也就这里了,吧?

    旧事还没讲完,下章还继续。

    ☆、第十一章晨钟叩醒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沈梦缓缓睁眼,看到了一缕烛火。烛火把樵屋映得光线昏黄,也让他看清了自己面前那个焦急的面孔——不是温华,却是斜阳。

    斜阳坐在床头,半抱着沈梦,攥着他的手,生怕大声一点他就要再度晕过去似的,轻声敛气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他见沈梦呆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以为是太累,就又自言自语般小声道:“幸亏给你留了东西,这次要不是灵砚碎了,我还不知道出事了呢。”

    两人传讯用的灵砚原收在沈梦腰间百宝囊里,附有一点斜阳的魔息,方才掌门碎婴灭魔的一掌,余威将它也击碎了。

    斜阳又担忧地追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沈梦脑中尤是空白一片,他无心去理会自己的内息情况,黯然闭目,思绪纷纷乱乱。脑海里记忆的影像往复闪动,茫然间想起藏云洞中甘甜如蜜的一瞬,转而是温华跪地对掌门绝望的哭求,到最后停留在那身影放开手孤单离去的一幕。心口一阵又一阵抽痛,无法承受转瞬巨变的沉重。

    “沈梦?”斜阳又轻唤了一声,忧心忡忡。沈梦没有作出反应,只是紧紧死闭着双目,眼睫渐渐潮湿。

    如果只是一场噩梦,如果醒来一切如常……不,躲不掉的,这不是梦,自己真的灵婴碎散,温华也真的走了。沦为端华弃徒,藏云洞遥不可及;无法修仙,凡人寿数短暂,或许刚才已是他与温华最后的一面,此生再无相会之期。锥心哀痛之下,沈梦哇地又呕了一口血出来。

    “沈梦!”斜阳惊痛万分,抚着沈梦侧脸呼唤:“你醒一醒,看看我!无论什么事,总有办法;再怎么难,我替你去做。你不能这样放弃!”

    一口淤血吐出,沈梦眼前眩晕,但胸口巨石重压般的沉闷却有一丝松动。他缓过一点来,潜意识下运了法诀要自我疗愈,但随即想起自己丹田已空,应是再无驱使灵力之能,不知该苦笑还是流泪。

    然而,却有一线微弱的灵气,沿沈梦法诀所指的经脉,缓慢地流动起来。沈梦自己一愣,这才认真凝神内观,惊见丹田之中不再是之前那样一片混沌萧瑟,而竟然已有一股纯净灵气在当中缓慢回旋。随着这灵气的回旋,奇经八脉中涣散的灵力也慢慢凝聚起来,流入诸大窍穴,又缓缓游走,修复周身。

    沈梦还在发愣,斜阳见他脸色尤白,就又喂了他一颗灵丹。灵丹入口,药力并不像入凡躯那样九成九平白浪费掉,而是规规矩矩地循修仙脉络流转,真正起到了作用。

    沈梦神情凝重,也顾不上别的什么了,立刻提一口气强撑起身子坐好,盘腿打坐,运功恢复。斜阳不敢打岔,安静在旁守候,只在沈梦睁眼示意之时,往他嘴里一颗一颗地塞灵丹。

    温华或许是愧疚补偿,或许是希望沈梦做凡人也能无病无灾到老,总之倾尽所有,不知道给他留下了多少灵丹。因此沈梦接连打坐了五个时辰,连续消化了无数丹药。

    再度收功睁眼时,沈梦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他自己运气一试,通灵顺畅之感,居然远远胜过从前。屏息内视,丹田之中,灵气郁郁萦绕,当中一尊银白婴像,竟是成功结婴了!而且这纯然气息,从头到尾都是彻彻底底的仙修灵气!

    沈梦完全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入魔是为何,误结魔婴是为何,碎婴复成是为何,再塑仙灵又是为何?

    他保持着打坐的姿势,虽不再运气,却愣愣怔怔地发呆。斜阳看得担心,忍不住又唤了他一声。

    沈梦这才像是真正感觉到斜阳的存在,他慢慢将目光聚焦到斜阳脸上,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淡到让人心疼的笑,道:“我已结婴。”又问斜阳,“昏迷时,可是你为我疗伤?”

    斜阳摇摇头,迟疑道:“我也不能确定。本来我的魔气与你修仙灵气不融,贸然渡魔入体,反将害了你。我赶到这时,见你内息破碎,命悬一线,已经晕了过去,心里急得不行,又不知要怎办。但靠近你后,我莫名感觉你体内空虚丹田对我的魔气似有一丝吸引渴望,我实在技穷,只能冒险输了一缕魔气给你。”

    斜阳说着,停顿下来。那时他将沈梦抱在怀里,只觉肌肤惨白冰冷,宛如死人,情形之糟,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心悸不已。渡魔入体,已是绝路之上赌一把;斜阳甚至心慌意乱地想过,如果能成,把体内魔丹剖给沈梦,让他修魔续命,自己也是情愿。

    还好这缕魔气入了沈梦经脉,并没有闯出大祸,反而愉悦地往他丹田中钻。斜阳犹豫一阵,又小心地再输了一些,仍是如此。仔细观察,沈梦的脸色没有更糟,内息好像有点起色。于是他大着胆子,不吝惜地向沈梦传输自己修炼的魔气。

    这一传,传得斜阳自己都有些手脚发软,他一面继续,一面有点惊讶沈梦吸收魔气的速度。要知道,魔修若得法,是能比仙修略快一步的,因此他早两年已结魔婴,现在内气水平,算起来应比没有受伤的沈梦还要高出许多。

    但沈梦虽然阖目昏迷,却如吸水海绵般,源源不绝地将斜阳的魔修灵力吸纳入体,丹田凝实,内息涤荡一新,经脉重开,隐隐有顺利成魔之态。

    而那时沈梦的手指忽然一蜷,床板随之嗒一声响。斜阳低头循声看去,沈梦手里原握着一块红绳白玉的挂坠,现在滑落在床板上。斜阳一手抵着沈梦后心,一手将它拿起,挂回沈梦颈上。白玉牌垂到沈梦胸口,似有隐隐光华。

    斜阳继续输着魔气。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白玉牌一呼一吸般悄然发光,似与沈梦身体共鸣。沈梦体内原本大占上风、成了气候的魔意,竟慢慢驯服低落下来,乖觉地细散开来,躲入四体骨髓,藏得无影无踪。而一股醇和清净的仙灵之气,又慢慢从空荡的经脉缓缓而升,徐徐汇入丹田,虽然式微,却稳稳盘旋其中。

    与此同时,斜阳觉得一股斥力将他手掌弹开,沈梦软倒在他怀里。斜阳不敢再输魔气,见沈梦面色稍缓,便静静握着沈梦的手等待,直至他醒来。

    斜阳想着,继续对沈梦道:“我本来以为你要成魔了,却不知你醒来还能顺利回复仙道,结成灵婴。你可有感觉哪里不妥?”

    沈梦摇摇头。他觉得自己内息纯粹,跟往常修炼的一样,只是更上了一层。所谓的魔气杳然无踪。

    斜阳又问:“那你现在作何打算?还回山上去吗?”

    “当……”晨钟遥遥从涵翠山传来,意味着端华派的晨课开始了。

    沈梦望向窗外,曙光透亮窗栅,枝梢百鸟鸣叫,这错乱颠倒的一夜竟是过去了。遥想大殿之上,众人面前,温华也许正在接受掌门亲手颁下的碧叶仙芝赏赐,风光无限地成为端华派的掌门大弟子。然后,他将揭发自己的丑恶行径,宣布自己被逐出门墙。然而他叙述的表情语气如何,底下众人又怎样哗然,都与沈梦无关了。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此后通天大道,各行一方。往昔从此成为深埋之密,不再轻易触碰;缘情在还玉一刻已然尽灭,再搅扰只是徒增尴尬,唯能断绝在此。

    于是沈梦摇头道:“走吧。我要离开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电台:听众暄光迟为朋友沈梦点播了一首邓紫棋的《泡沫》……

    旧事漫长,下章继续,有虐有糖。

    ☆、第十二章飞雪藏梦

    彼时沈梦一心想要远遁,彻底抛离任何熟悉的人和事,便一路北上,辗转抵达北界的碎琼雪岭,于冰天雪地之处结庐苦修。斜阳陪他在近旁住下,也不碍他眼,不远不近地,留个既能各自清静、又可相互照应的空间。

    飞雪漫天,呵气成冰,极寒的朔北风光,叫人很难联想起那温暖多雨、满目苍绿的涵翠山。虽然冷得毫无人气,沈梦却觉得这样很好,心冻住了,就麻木了,正可以平静地好好修道。

    一开始的时候,还是会做梦。在梦中,欢喜也真,伤悲也真。说过的话,拉过的手,眷念的眉眼,一遍遍重看。有时控制不住,亦会心神脆弱。

    梦魇得深、惶然惊醒的时候,总会看到斜阳忧虑地坐在床边,也不说话,只伸出手指抹掉他眼角渗出的泪,握着他的手,静静陪他再度睡去。

    沈梦也不知道斜阳怎么每次都能赶到,但他明白,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他将清心诀念得更频繁了,白日里坐在霰枝晶莹的林中,望着皑皑白雪,潜心静气。雪花落进眼中,一点点融掉了曾经炙热的心。

    有时候他也会下山,同斜阳一起,随心所欲地到凡间行走,赏最美的花,喝最烈的酒,若得快意,也会畅然大笑。走得累了乏了,再回到碎琼雪岭,继续心平气静地修炼。

    岁月如此悠长,有足够的时间疗伤。当初再深的伤痛,多年以后也成为心上触不见的疤,不去揭,便不存在。

    他从来不曾回过涵翠山。也不再做那些梦了。

    这么些年过来,斜阳待他好,他多少也纵容斜阳一些。但谁也没说过什么,亦不曾超越太多。有些界限,是无形存在的。都害怕一不小心,惹动暗伏的怪兽,又是血淋淋的痛。

    也没什么不好,此心只为修道。至于以后如何,成仙了再说吧,沈梦想着。

    三百年一晃而过,终到了历劫飞升的关头。沈梦选了碎琼雪岭的南峰顶上做为历劫地,既安静又没任何打扰。他将万事考虑周全,临登顶前,连脖子上的红绳挂坠,他都想到了,怕它不经劈,珍惜地摘下来,叫斜阳暂时帮他拿好。

    所以天雷劈下的时候,沈梦心里是有底的。他已经做了最全的准备,身体的状态是最好的,精气神都在巅峰。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依次轰然落下,洗髓伐体,锻神炼魂。身体逐渐变得轻盈,属于的凡界血肉慢慢升华成仙肌神骨,丹田之中灵雾混沌,却是体味到了天地伊始、鸿蒙初开的那种玄妙,与万物隐隐共鸣。

    八十一道落了一半的时候,沈梦已觉自己有了半仙之灵,一切顺遂。但奇怪的是,此时天雷却暂停了,天地间万籁俱寂。沈梦掰着指头数了数,分明还剩四十道,怎么会停了?

    他奇怪地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上,原本隐带七彩流光的暗青雷云,此时却愈发浓黑厚重起来。苍穹渐暗,雷云翻滚,体积扩大成数倍,卷露不详的血色,变得十分诡异。

    斜阳一直在沈梦侧旁的次峰之上观望。他自己其实也修炼到了即将历劫的临界,但因担心沈梦,一直压制着体内魔灵,只等沈梦顺利飞升后,再历劫随去。沈梦的天劫前半段顺顺利利地过,他内心隐忧稍松;但哪知天象突变,气势大为不同。看着那甚至蔓延到自己头顶的血色雷云,斜阳心中忽然感觉非常不安。

    啪啦一道粗亮的紫电又迅又疾地当头劈下,沈梦啷一声觉得神魂前所未有地巨震,体内仙灵之气在这一击之下,居然不是更为凝实,反而似有溃散之象。沈梦大惊,忙更加努力地运诀回转。但天雷却等不了他,又嚓地一道更烈的紫电击下,打得沈梦全身经脉如千百根针扎般刺痛。

    这么一打岔,灵诀运转得顿挫,从沈梦的五脏六腑之内,忽然骤生一丝丝阴煞又暴烈的气息,像细蚁涌出巢穴,密密纷纷地奔入灵气式弱的经脉之中,借一道又一道闪电之势,汇流壮大,如邪龙抬头,呼啸吞噬而过。仙灵之力却不甘这样被碾压,奋起相抗。两种迥异的灵气在体内横突直撞,沈梦气息全乱,被激得快要吐血。

    雷击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狰狞的紫光一阵强过一阵,仙灵之力被打得七零八落,煞气狂乱肆虐,沈梦方寸大乱,每一道都抵挡得狼狈痛苦,口中渐渐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又一声天雷轰然炸响,沈梦连护体的灵力都调动不起了,周身麻痹,双耳被震得闷鸣,天地四围都好像已经与他远离。七窍嗒嗒滴血,他在虚弱的眩晕中,觉得再来一道天雷,自己就要被当场劈死,就此灰飞烟灭了。

    然而空中噼啪电光大盛,最后一道天雷劈透血色墨云轰然驰来,比之前任何一道都要猛的雷光迅疾而下,带着势不可挡的毁灭气势。沈梦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饱胀起微麻的电意,他苦笑着闭上眼。

    眼帘前闪亮起紫白刺目的炫光,预想中击碎神魂的痛苦却没有来到。雷声还在轰鸣,沈梦疑惑地抬起头,近在咫尺间,紫电滋滋扭曲的光幕里,斜阳笼罩在其中。

    黑色的衣袍在凛冽的风中翻飞,电光在上面蜿蜒出闪亮的纹路,斜阳仰头望天,举手引走了这道天雷。沈梦有点呆滞地看着替他挡劫的救星,斜阳正好低下头来,遇到沈梦的目光,长眉轻挑,眼神明亮,一面任电光洗涤,一面带着睥睨天地的傲然和自信,对他笑了一下。

    刹那间,沈梦蓦地心头一颤,像是没被天雷击中,却被这个笑容击中了。

    斜阳一步不退地站在沈梦身前。他本是看沈梦情形不对,冒险来挡一挡,却没想到,最后这道天雷竟与他的魔修灵力能够如此完美地契合,他干脆将之完全引入自身,淬炼神魂。沈梦得以喘息一二。

    也许是因为天劫快要结束,从斜阳近前开始,沈梦就渐渐觉得自己体内的气息又开始恢复正常了,暴虐的邪气又莫名地平息下去,仙灵之力稳稳上升,周身经脉复原如新,灵神仙光萦绕,他又找回了飘渺欲飞的仙意。

    电光消弱于无后,斜阳在沈梦面前盘腿坐下,将之前收在怀里的红绳玉坠塞还给他,看着周身洋溢出尘仙气的沈梦,满意地一笑,对他戏虐道:“沈仙君先候一候,接下来轮到小道我了。”

    沈梦瞧了瞧天空,果然头顶的阴云还未散去,墨血滚云翻腾得更加骇人,他忙飞退开来,在一旁等候。

    也许是旁观起来会更揪心,沈梦觉得斜阳的天劫更加恐怖惊人,但幸好他都扛了下来。最后斜阳浑然大成,修成魔仙,那一刻魔意骤发,激散峰顶万年积雪,迸玉飞琼,气势惊人,沈梦都不得不运起仙力稍作抵挡。

    劫云消散,天穹恢复一片清明景象,远望云端,隐隐可见彩光祥云簇拥着一座白玉仙门,是仙界入口;遥相对应的另一侧天空,则有墨色玉阶垂下,通往魔界。

    百载苦修,但为一朝成仙,修道之人的终极追求至此达成。从此脱离凡胎尘界,与天地同享千秋寿数,万里逍遥,就算要再求精进,也远比在下界苦熬会顺遂得多。

    如今两人只需各自去往所在的上界登个名,便可正式入了仙籍。沈梦笑吟吟看着斜阳,道:“那么,先在此别过?”

    斜阳却拉住他,道:“不急。”

    沈梦面露疑惑。

    斜阳迟疑了片刻,眼神闪烁,居然像是有点害羞。他轻轻松开沈梦的手臂,又沿着衣袖滑到手掌,稍用力地握住,几分紧张地盯住沈梦,柔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要重新开始?”

    得登仙道,前尘尽散。过往的一切也该放下了,从今以后,另是一番天地,另有崭新的人生。

    有太多要重新开始。沈梦却知道,斜阳问的,是自己的心。

    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斜阳抬起另一只手,抚上沈梦的侧脸。这张脸茫然发呆时,也可爱得让人想要吃掉。斜阳想着,便挨上去吃了那诱人的双唇一口。

    嗯,比看起来更软,花瓣一样,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蜜?斜阳还想再好好品尝,沈梦却惊醒似地后退一步,躲避着他炙热的目光,扭头道:“我们还是,还是先各自去报到吧。”

    斜阳暗暗拉紧了手,不让他走。沈梦略带哀求地看来,斜阳心一软,便松手了,脸上一片黯然。

    斜阳抿着嘴没有再说什么。沈梦却觉得内心深处有个小人在戳着骂自己:“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有心没胆!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孤独千年!”嗯嗯嗯??

    沈梦不胜烦扰地赶跑了脑中的小人,想了想,上前一步,轻拥住斜阳,安慰道:“等我想好了,再去找你。”

    斜阳轻呼一口气,在他耳边道:“好,我等你。”

    仙云飘渺,九霄如梦。一梦醒来,此身却在藏云洞。

    面前是陪伴多年的熟悉身影。斜阳眉头紧蹙,眼神焦虑,一面唤他,一面抚按他的额头,见沈梦睁眼,担忧地道:“你方才好像入魇了。”

    沈梦揭下他的手,轻摇头道:“没事。”他从悠长疲惫的回忆中慢慢拔离,脑海里只留下最后那一幕,不由暖暖地笑起来:“我想起了历劫的时候。”

    斜阳闻言也笑了,倾身靠近,额头与沈梦相抵,望着那双清澈黑眸,轻声问:“还要再让我等多久?”

    沈梦这回没有逃开,他笑得更深了,两颊现出圆圆的酒窝。两人几乎鼻尖相触,沈梦微抬起下巴,鼻尖亲昵地点了斜阳一下。

    斜阳心头的火呼地一下被点着了,眼神瞬间幽暗,猛地逼近,噙住沈梦的双唇。

    柔软的唇瓣被整个含盖,狠噙了一口,又改为一瓣瓣地揉吸舔舐。舌尖刚从齿列间探出个头,就被不容退缩地吮住。呼吸吞没了呼吸,喘息覆盖着喘息,水样细线从唇角溢出垂落,却连拭去的力气也无。

    腰都有些发软,沈梦不堪倾压地往后倒去,斜阳碾压似地吻着,丝毫不容他退开,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托住他的头,将他慢慢放躺下。

    吻到深处两人都已情动,斜阳深呼了口气,忍住冲动,撑起身子,温柔地抹掉沈梦唇边的水痕。他怕地面太硬,抬头四望一番,促狭地对沈梦笑道:“倒有个好地方。”说罢拦腰抱起沈梦,旋身飞纵,一起落入洞后清池之中。

    入水的时候沈梦吓了一跳,揽紧了斜阳的脖子,身体有些紧绷。斜阳托抱着他,又凑过去慢慢地吻,唇舌纠缠,体内攀升的热度已盖过水的凉意。斜阳在唇齿交融间含糊又热切地问:“可以吗?”

    沈梦脸颊绯红,鼻息紊乱,没好意思回答,但也没有阻拦斜阳游进他衣襟的手。

    水意款款撩人,一池天光晃荡。

    日移三竿,雨住云歇。两人缱绻半日,才从水中爬上岸来。沈梦懒懒坐在岸边,一步也不想挪动了。斜阳使了法术将彼此衣物都沥干,紧挨沈梦坐下,从背后伸臂拥住他,头搁在他肩窝处,流连地挨蹭沈梦的侧颈。

    两人衣衫仍旧松垮着,青丝一捧也披散未束,十分慵懒放松。身后是熨贴的温暖,脸侧靠着时而落下轻吻的脑袋,沈梦微微笑着,伸出手去,安然接住一滴刚巧从钟乳上垂落的灵露。恢复平静的清澈池水,如鉴波光映着他的笑脸,映着两人相偎依的身影,莫不是明媚动人,美好如斯。

    作者有话要说:  旧事章节通关,回到现实线。斜阳得到一颗大大的糖~

    ☆、第十三章海市蜃楼

    缠绵之后休整一番,正事还是要办的。

    青瞑海所在确实遥远,斜阳与沈梦离开涵翠山,又行了半日,在入夜时分方到达海边。夜里瀚海一片青黑,海面幽幽起伏,波涛缓缓刷岸。

    月光好像都被吞噬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两人决定再歇一夜,第二日才去探究竟。于是在离岸不远处找了块高地盘坐休憩。浪涛如诉,不知不觉间,两人竟都睡去了。

    睡梦里一直有低低的浪声萦绕,久而久之,又化作绵绵不绝的哗哗水声,像下了一整夜的雨。雨声渐大,沈梦睁眼醒来,又眨了眨,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身在室内的一张楠木雕花、软被云拥的精致卧床之上。他眯着眼逆光瞧去,有个小厮打扮的人站在屋内窗前,推开半扇窗扉透气,才叫那屋外的雨声鲜明了起来。

    小厮探身支好窗扇,回头望见床上的沈梦黑眸圆睁地看来,便欢喜地笑道:“少爷,您醒了!”说着快步走过去,殷勤地扶起沈梦,要为他更衣。

    沈梦满腹疑团,面上却不动声色,淡嗯了一声,推开小厮的手,道:“我自己来。”小厮闻言不再插手,转身又伶俐地拧了毛巾、端过水杯和水盂,服侍沈梦拭面漱口。

    沈梦依着做了,起身穿好衣衫。他暗摸了一遍,身上原有的东西都还在,仙衣变成了贴身的内衫,现在外面套起一件银丝暗绣兰竹纹的云缎长衫,腰系团花玉扣锦带,头束银珠累丝冠,身佩脂玉圆璧,脚蹬云头软底靴,端的是一位富贵无忧、雅致翩翩的佳公子。

    小厮又送来早膳,摆在外间,请沈梦去用,一面还解释道:“老爷和夫人一早就去城外青云观预备三日后的祈福法事了,法事结束后方回,吩咐少爷您在家看着。”沈梦点了点头,平静地用完了早膳,闲闲地执了书卷在房中翻阅,暗等着发生什么。

    没过多久,家中管事的来报,说佃户渔家捕了条前所未见的大鱼,额上有福寿之相,要呈给老爷祈福用。沈梦让献鱼的进来,却听见门廊外传来管家与下人的训斥争执声:“什么?只派了个人来传话?鱼太大了带不来?要少爷亲自去村里看?这下雨天的,怎么能够!”沈梦听了,出言唤道:“无妨。我去便是。”

    大小家仆自是围着任性的少爷劝了一通,但沈梦心思笃定,下仆也拦不住,只得依言准备出行去了。

    黑漆铜环的侧门咿呀打开,一柄墨荷油纸伞被一只白玉般的手撑出来,伞面先低又举正,露出底下正跨门槛而出的华服少爷。那少爷抬头瞧了眼在门外等候的捕鱼人,不由绽开了个大大的笑容,喜色动人。

    沈梦笑盈盈地擦身走过那位身披陈旧棕丝蓑衣、内着再普通不过的黑布短褂,却目光炯炯、精气十足的年轻渔夫,收伞登上府中备好的油布拱蓬骡车,放下帘子,在里面道:“其他人都不用跟了,走吧。”

    那渔夫斜坐上车头,甩鞭一撵,骡子便哒哒走起来,将他们载出了街道。

    等出了村子,在无人的田梗上行驶时,车帘一晃,那该在前头赶车的渔夫竟掀帘钻进了车内。

    沈梦也不吃惊,支颐斜靠着扶手软墩,黑亮的眼眸瞧着来人滴溜打量,抿着红唇止不住地哧哧笑。

    年轻渔夫略恼怒地脱掉了笨重的蓑衣,一下子扑上去,捏住沈梦的下巴,吓唬他道:“还笑,还笑我就把你扔出去!”

    沈梦一点也不怕他,反而放声哈哈大笑起来,乐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轻捏那人从黑布短褂中露出的精壮胳膊,边笑边喘地道:“哈哈,斜阳,没想到,这身打扮,很适合你嘛,哈哈哈……”

    斜阳眼神一暗,欺身上前,将沈梦推挤到车壁,手臂圈紧了他柔韧的腰,咬着他的耳朵,假作无赖道:“沈少爷,你要是喜欢,我还可以都脱了,让你更快乐一些。”

    沈梦忙笑着推他,道:“不必不必!”

    斜阳极近地盯住沈梦笑得扑红的脸,仍是忍不住,对着嘴吻了上去。

    长吻厮磨毕,两人都有些喘息,斜阳挺腰紧紧地压蹭了沈梦一下,意味鲜明。沈梦吓了一跳,不好意思起来:“哎,这还在别人幻境里呢,怎么可以!”

    斜阳狡黠一笑:“出去就可以了是吗?好,那先欠着。”说着又揉了一把腰,方放开沈梦。

    两人这才坐起来好好说话,对一对相互间的情况。原来两人在海边一梦醒来,都忽然到了这个毫无印象的地方,顶着别人的身份活着。身边人事一概真实得很,但他们心知这一切必定不可能。想来想去,唯能怀疑是陷在了青瞑海老蜃精化出的幻境里。

    蜃精有空造海市蜃楼之能,一般只为虚相。但以老蜃精的能力,这样凭空造出一处触目尽真的村落,也是有可能的。可怕的是,他们身在其中,也成为了幻境的一部分。如若不能找到破境之法,他们恐怕要长长久久地困在此地。

    而青瞑蜃精之境,不找到关键处巧妙破之,是不能妄动乱解的。一切都要遵循幻境中所发生之事的规律来,不能蛮横点破,否则大家一起幻灭,神魂均被蜃精吞噬。因此,两人也只能按耐下来,等这幻境慢慢告诉他们更多的消息。

    斜阳此时是河边渔村之人,家里捞上条好鱼,便叫他这个小伙子跑跑腿,去请镇上的沈家老爷来看——是的,沈梦身在的这户富裕人家,也姓沈,是当地大户,良田鱼塘均为祖产。沈家的租收得倒也不严苛,因此佃户们多少念着他的好,这回有了祥瑞之事,就想着要献给好求仙问道的沈老爷。

    沈梦问:“那只鱼有什么特别之处?”

    斜阳撇撇嘴道:“也没什么稀罕的,不过是只半成精的高头鲤,前颅肉冠高耸,像老寿星模样罢了。”

    沈梦思索了一阵,不得其法,只能去看看再说了。

    到了渔村,却见靠河那头人声沸沸,众渔夫赤着脚乱腾腾跑来跑去,拿鱼叉的,扯渔网的,撞作一团。

    斜阳先跳下骡车来,揪住一个村民问:“怎么了?”

    那村民慌慌张张地道:“河里游来个怪物,要吃那寿星鱼呢!大伙正在想办法打跑它,你快去帮忙吧!”说完就匆匆走开了。

    斜阳转头与车上撩帘看来的沈梦互视了一眼,都知恐有怪异。沈梦钻出车厢,正要往下跳,斜阳却拦在了他跟前,转过身露出脊背,微弯腰道:“我背你过去。”

    原来这一夜淅淅沥沥,到此时仍有小雨,村里本就是土路,又兼村民踩踏,此刻地上泥泞不堪,无处下脚。斜阳自己短褂草鞋,毫不在意地踩在泥水里,却觉沈梦这样漂亮干净的人,不该落地沾了脏污。

    沈梦微一滞,赧然道:“还真把我当少爷啊?不必如此,我自己走。”

    斜阳却很坚持,硬将沈梦挡在车上,催道:“快上来!”

    沈梦拗不过他,只好趴到他背上,一手揽着他的脖子,一手撑着伞,被斜阳背着往河边走去。

    斜阳看起来略瘦,但沈梦趴在他身上,只觉脊背宽厚温暖,双手托举有力,将自己背得稳稳的,一点都不需担心。沈梦心里一片柔软,用侧脸蹭了蹭斜阳的头发。斜阳嘿嘿一笑,大步朝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甜。

    ☆、第十四章青暝珠岛

    走到岸边,有个较干净的木板搭台,斜阳把沈梦放在了上面。

    往河边看去,沿岸一排引水蓄成的鱼塘里,有一个稍小的,里面一只赤金的高额鲤鱼正在慌乱地转圈急游,吓得不行又无处躲藏的样子。在鱼塘靠河的一边,有一只头大如牛的鲶鱼样河怪甩头摆尾地造着声势,看样子是想要撞垮塘边,冲进去将那鲤鱼吃掉。众渔民倒也大胆,拿着鱼叉、长竿、脸盆等物,在那里吆喝敲打,寻机扎刺,想要将鲶鱼怪驱走。

    沈梦皱眉看了一阵,对斜阳道:“那只鲶鱼有些古怪。”

    斜阳道:“嗯,看着道行一般,但居然探不透真身是何。”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那鲶鱼怪越闹越厉害,可惜这处鱼塘堤坝特别牢固,它不仅屡撞不开,身上还挨了不少鱼叉掷刺,渐渐流出丝丝血液来。鲶鱼怪不知是被伤痛激怒还是怎样,明明颓势已显,却不懂后退,只把两只小眼瞪得赤红,一下又一下,不顾死活地硬冲。

    斜阳看它似到了强弩之末,正想着出手帮渔民一把,却听沈梦忽道:“我想把那鲤鱼放了。”

    斜阳奇怪地瞧他,见沈梦神色认真,便弯腰拾了两块垫脚的砖,分了沈梦一块。两人就着这简陋的暗器,趁众渔民不注意,从众人头顶上抛了过去,径直打到那堤坝之上。这一击暗蕴了灵力,又挑在鲶鱼怪再次撞击的瞬间,只听轰隆一声炸响,鱼塘破开了大口,河水哗哗涌入,那只高额鲤鱼被漩涡一卷,就潜入深河,消失不见了。

    那鲶鱼怪没料到这一下能撞穿鱼塘,也是一懵,冲势不减地在水中翻滚一圈,才正过身子来。它好像知道是谁助了一把,遥遥地,两只小圆眼瞪住沈梦他们,忽然桀桀冷笑起来,滑退到水深之处,哗啦立起前身,向天嘶哑难听地嚎了一嗓子。

    这声音虽然难听,效果却是立竿见影,天上原本已渐薄透亮的雨云,在它这一吼之后,突又风起云涌,很快聚成沉沉黑云压顶,雨势转而增大,密密丝丝的雨线连接天地,噼里啪啦地打到地上和河面,溅起白茫茫没脚水花。

    在那雨帘之中,鲶鱼怪身形吹气般膨胀起来,变成原来的三倍大小,宽扁硕大的脑袋此时威武得多,又兼风雨助声势,渔民们不禁瑟缩起来,直欲逃走。那鲶鱼怪却不管他人,只对着沈梦猛喷了一鼻子气,眦出满口细密雪亮的利齿,用不熟的人语含糊道:“你……来……”

    斜阳抹了一把面上雨水,嫌恶地看着鲶鱼怪满腮长短肉须垂落的丑样,正要对沈梦说不许去,不料沈梦却抢先亮声道:“来。”

    鲶鱼怪晃了晃脑袋,又嗤了一口气,探出一条颌下肉须,长长地伸向沈梦,一直够到他的脚边。沈梦丝毫不怯,撑着伞,抬脚就走了上去。肉须很快地载着沈梦缩走,斜阳喊道:“沈梦!”就要跟着跃上去。沈梦回过头,对他安抚地摇了摇头。

    底下渔民只见沈梦撑伞独立,越空而去,神姿飘然若仙,不由都想跪拜。斜阳攥紧了手,眉头皱得要打结,牢牢盯住沈梦的身影。

    那鲶鱼怪将沈梦举到面前,斗大巨眼一左一右瞪着他瞧,片刻之后,竟慢慢张大了血盆大口,向他吞去。众渔民啊啊叫唤,吓得嗬嗬吸气,斜阳整颗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但幸而那鲶鱼怪的巨口并不再往前吞,只悬停在沈梦面前,像敞开了一道骇人的诡异门洞。

    沈梦瞧着鲶鱼怪大张的血口,洒然笑了笑,忽将手中竹伞一丢,居然就抬脚迈步,跨过巨口前排利齿,踏着倒刺红舌,向幽暗的喉口内里走去。众渔民见此情形,均是惊得目瞪口呆。

    竹伞从半空悠悠降到河面,斜阳再忍不住,在地上猛一蹬脚,旋身而起,跃过一众渔民头顶,借最前端那人的竹竿尖头使力一弹,飞身纵向河中央,正好足尖点上翻落的竹伞,往上踏到了鲶鱼怪的身躯,在它脊背一列肉棘之上连蹬几下,直至头顶,从腮侧斜着窜入它将闭的口中。

    鲶鱼怪好像很不高兴有别人进来,在斜阳跳入大口时喉底沉吼了一声,震得口中两人耳内嗡嗡。沈梦怕鲶鱼怪对斜阳不利,忙伸手一把牵住了斜阳,对着头顶上颚处淡定道:“一起。”

    鲶鱼怪尤是不满地低声咕噜着,但总算没再为难,慢慢地将巨口阖上,闭紧了嘴往下沉去。那巨口虽然合闭,内里空间仍是十分足够,沈梦与斜阳仿若站在无光的巨船腹中,随之一道潜入水底。

    外面水声汩汩,口内黑暗又沉闷,静默中透着紧张。斜阳挪近了些,贴着沈梦站立,沈梦也牵紧了他的手。不多时,鲶鱼怪似游到了什么地方,停了下来,也不张口,腹中却慢慢发出微光。微光从喉咙深处透出来,像在指路。沈梦拉着斜阳往前走,就见鲶鱼怪的喉口以下,沿胸腹线,居然有一纵鱼骨台阶延伸而下,直至它体内深处。骨阶两旁的肉壁还在微微蠕动,随着呼吸明灭着幽绿的磷光。

    沈梦牵着斜阳,踏上了骨阶,谨慎地一步步往下走。往下行了竟有百来阶,才走到最底,只见骨阶没入一潭带着腥味的黑水之中,水里不知有何古怪,总让人莫名心悸,对岸也幽暗无光。但借此处磷光,隐约照见那边似乎又有台阶往上方黑洞洞的地方升去。

    两人正站在末几节骨阶上张望彼岸,却听咔嗒一声,最下一节骨阶自己脱落下来,白生生地浮在了黑水潭面。沈梦与斜阳对视一眼,拉紧了手一齐跃起,鸿毛般又轻又准地落在那节浮骨之上,一前一后侧足站定。浮骨载上了两人,就悠悠朝对岸漂去。两侧黑水泛起粼粼幽波,像有什么在底下骚动,但最终并没有出现。藉这一叶白骨小舟,两人安然渡到了彼端。

    踏上对岸的台阶,两人便发现,此处不似刚才鱼骨作阶,却是真的石质台阶,足踏处粗糙不平,石阶表面密生牡蛎贝壳,踩起来咯哒咯哒地响。越往上走,空中微风的流动感就越明显,浓烈的海腥味充斥鼻端。两人发觉,自己身上的幻境衣饰转眼退去,换回了原来的模样。

    再走一段,上方露出敞开的洞口,洞外涛声徐徐,一方暗色天穹星光微渺。两人走出洞外,才知晓这一路竟是又走回了青瞑海,真的站在了岸边礁石上。此刻四方夜色尤浓,脚底瀚海沉郁未知,海风呼呼扑面。

    海面上忽现一道赤金流光,从远处蜿蜒向两人游来。到得跟前,沈梦低头一看,海浪中显现的身形有几分眼熟,浮沉间细瞧,竟是幻境中所见到的那只高额鲤鱼,只是个头大了许多,鳞色也鲜亮不少。那鲤鱼往两人脚边一跃,摆尾停在礁石旁,露出鱼背静待,像是在邀请他们上来。于是两人乘上了新的坐骑,随鲤鱼载着,朝青瞑海深处而去。

    站在鲤背上,沈梦悄悄附在斜阳耳边道:“幻境里那只鲶鱼怪,不是想吃了这鲤鱼精,而是来救它走的。”

    斜阳看看脚下的鲤鱼,想了想道:“确实。想必那时是真的救走了。这幻境是旧事重演?幸好方才没有贸然出手攻击,否则转了结局,恐怕没能这样轻易走出来了。”

    沈梦点点头,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暗想,这也确实是太容易了些,居然就这样放他们出了幻境。似乎从头到尾,并没有分毫想为难于他。一点也不像传说中青瞑蜃精的风格,也不知是何缘故。

    赤金高额鲤载着他们破浪乘风,很快接近了青瞑海深处的一处岛屿。这个岛远看只是融于海面、毫不显眼的一个黑沉小点,不料近到跟前,忽然就见到完全不同的景象。眨眼间整个岛屿骤然绽放耀目的灼灼明光,映得一方海域白亮如昼。鲤鱼周身鳞片也被映射得金光熠熠,直线游去,将两人带到了岛岸。

    踏上海岛,才发觉,那光亮是从遍布岛周的细白沙砾中发出。再仔细端详,足底细沙个个圆润,越往岛上走,越显大个,竟是无数发光圆珠从小到大地铺遍全岛。

    斜阳捡了一颗大点的放在手心瞧瞧,肯定道:“是蜃珠。”外头争抢得不行的宝物,在这里竟遍地都是,叫人乍舌。

    沈梦与斜阳一路心疼脸抽地踩着蜃珠前行,直叹这拿珍宝铺地的行为,既暴敛天物又奢豪得难以置信。

    待走至岛心,却忽然见到了一个人。又或者说,是那个人,让他们见到了自己。因为从沈梦他们看来,除了那人坐在那里,不羁地支起一只脚,把酒独饮的身影是实在的,他周边的一切事物,身后的所有景色,都隐作影影绰绰一片,叫人分辨不清。

    那人的脸,其实也看不清,不知何故,从额头到鼻端罩着半块面具,只露出薄削的嘴唇和坚毅的下巴。两道寒冷的目光,此时正清晰地从面具上的孔洞透射过来,将沈梦上下打量了一番。

    瞧过之后,那人像是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回了目光,拈着酒杯,低语了句:“长得倒是不像……”说着,嘴角一斜,扯了半个笑,又道,“做的事却像……”

    说完这句,那人一仰头,饮尽杯中酒,忽将酒杯往边上一掷,对沈梦道:“快都拿走吧,我也守得腻了。”

    酒杯掷到一边,像是凭空打破了一面镜子,那一侧原本毫无异处的景物,忽然整片哗啦啦碎裂,地上的圆珠也纷纷骨碌碌滚走,不一会儿,便清出一片空荡荡的场地来。空地当中,一块巴掌大的玉石躺卧在地,旁边斜插着一把宽剑。

    沈梦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从那块玉石出现起,他收在百宝囊中、一直很安静的两块残鼎,便发出了似激动的嗡鸣。而他自己,也从内心深处忽然滋生了莫名的渴望,非常想上前去看一看,摸一摸。

    沈梦转头看了看,只见那人似再也不管他们了,又重新拈了个玉杯,在那里头也不回地饮酒。他与斜阳对视一眼,谨慎地朝玉石和宝剑走去。

    走到近前,沈梦才看清,那块白润的玉石并不是纯色,表面上有丝丝鲜艳的血痕,像雪地红梅般点缀其上。那柄宝剑也是不凡,黑色的剑身似饱含煞气,时有焰光一闪而过。

    心中突突跳得厉害,像在被什么召唤。沈梦再忍不住,低下身,伸手抚上了那块血纹玉石。

    呵一声女子柔美的叹音,像由灵魂深处响起了轻吟。触到玉石的瞬间,沈梦脑中一懵,千万道光华交织飞舞,将他瞬间拖入幻梦。

    作者有话要说:  像谁呢,猜一猜。

    ☆、第十五章但为苍生

    迷瞪瞪地醒来时,沈梦觉得自己的视角好奇怪,像是很低,从一张桌子上发出似的。眼神也不太好,看周围都蒙着光,刚睡醒般,模糊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还愣愣地没想明白,就听见身边传来清晰的说话声。

    “霄哥,嗯,我,我有事同你说。”一个温婉的女声响起,带着几许扭捏。

    “小梦,怎么了?”有低沉熨贴的男声在询问。

    “我,嗯,我们……我们有孩子了。”女子害羞般,轻声又快速地说完了整句话。

    “真的?啊,哈哈!真的吗?!哈哈哈,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小梦你快坐下歇着,是什么时候?会难受吗?想吃什么?”声音激动又高昂,那男子满腔的欣喜流于言表,连连发问。

    脚步声叠着离开,两人转入另一间房,又说了什么,沈梦有些听不清楚了,但他能感觉到,那是让两人都非常欢喜、非常珍惜的事情,让他这个局外人,都从心底油然觉得无比美好。

    这份感动还未消散,沈梦眼皮一沉,又睡了过去。再次听见人声时,感觉自己不上不下地虚浮着,眼前流淌着法阵的幻光,像在空间宝器的内部。

    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仍是那个清柔的女声,似带着极浓的感伤,低缓道:“孩子已经在凡间安置好了。离端华不远,想必很快就会被寻得。以他那与我相似的身骨,修仙并不是难事。我留下了一块刻名灵玉,能压制住遗传于你的一半魔族血脉,保他仙途无碍。”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遗憾道,“可惜不能陪他长大、亲见他成仙那一天了……”

    熟悉的男声响起,沉重地道:“小梦,我对不起你们母子。”

    “霄哥,我是甘愿的。”那女声敛去低落,坚毅起来,“两界大战数载,能者俱伤,隙缝偏偏又崩裂,此时无人再可担此重任,若不能拼力镇压,苍生浩劫,我们的孩子也不会有来日了。”

    “好!那就给我们的孩子,拼一个来日罢!”男子扬声道。

    “虽有憾,并无悔!”女子坚定地附和。

    话音刚落,沈梦觉得自己从空间宝器里被释放了出来,放大了身形,悬于半空,竟是个鼎器模样。四面八方的气流紊乱不堪,他在晃荡中低头一看,最下方是豁开大口的诡异地界,无尽深渊之中,煞气翻滚腾嚣,瘆人的怪异闷嚎声一阵紧过一阵,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夹缝底下蠢蠢欲动、即将脱逃。

    有两道身影浮于炼狱般的深渊巨口之上,一名白裙飘飞的女仙正扬手将他控在半空,她的另一只手,与身旁赤色衣袍的男子十指相扣,那男子右手持着一柄烈焰焚烧的墨色宽剑,斜指足下。

    那两人不错目地微笑互视着,同时启唇道:“我沈霄/ 林微梦,愿与林微梦/沈霄,共祭天地,同镇邪祟!”

    耀眼刺目的白光,与粲然如日的赤光,从两人身躯中骤然爆发而出,两道光流缠绕着,交融着,呼啸着升腾飞起,汇入空中的宝鼎。在遮蔽了视线的灼热光芒中,沈梦觉得巨大的灵力向自己所在的鼎器潮水般涌来,鼎壁的每一道纹路都闪闪发亮,灵气在鼎内不断地回旋、暴涨,鼎身开始持续颤动,嗡鸣声响透天地。

    宝鼎吸蕴了充沛得恐怖的灵气,整个鼎器饱胀到了极致,乃至壁上都开始出现危险的裂痕。然而灵气还在奔涌,宝鼎硬是撑到了再不能承受的极限。“嗡……”,振聋发聩的一声巨响之后,鼎口瞬间轰然翻覆,在鼎身嘎嘎咔咔开裂的不详声音中,满溢的灵光澎湃地倾倒而下,决然无悔地冲向深渊。

    光焰覆盖了天地。

    白光尤蒙在眼前,沈梦愣在当场,有人摇着他的肩膀,唤他的名字。沈梦回过神来,见到斜阳凑到他面前,焦急地问:“怎么了?”说着伸手去摸他的脸。被斜阳温热手指触过,才觉脸上湿凉一片,沈梦自己擦了一把,原来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沈梦低下头,小心地捧起那块血纹玉石,想着方才所见的一切,心里茫然又哀绝,仿若痛失至亲。他没忍住情绪,又滴下两滴泪来。泪水打在玉石上,很快渗入其中,有一丝灵气忽然扬起,清风转过,空中浮出两道稀薄的熟悉身影,是幻梦中出现的那对男女。

    沈梦呆呆地仰头看着他们,心头有两个称呼在不停地打转、默念,然而张了口,却唤不出来。身后面具遮脸的那人却惊讶地叫了声:“尊上……”

    那两道残影仍是携着手,温和而慈爱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沈梦,欣慰地笑着,慢慢地化作了虚无。

    沈梦睁大了眼,空望着再看不到任何虚影的半空,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过了好一阵子,沈梦努力平复了心情,伸手将插在玉石边上的那柄宽剑拔出,递给斜阳道:“这把应是魔剑,你拿着用。”

    斜阳接过来,略一运气,黑亮的剑身上炽起一道明亮的火线,瞬间释放的邪热煞气像要将周围都焚烧起来。他暗暗吃惊,道:“焚阳剑?”昔时陨落的南念魔尊的佩剑?

    戴面具的那人哼笑一声,对斜阳道:“你倒是识货。捡了这样大的便宜,可得拿稳了。”那人说话刻薄,却不是真的坏心,当下又道,“须记得,要与神魂一起融炼契合,才能使得出威势来。莫胡乱用,若反噬,便是焚你神魂了。”

    这把一等一的魔剑为何会落在此处?岛上之人是谁?为何愿在此看守着这些?沈梦又是怎么牵涉其中了?这些统统是谜团,斜阳皱着眉,思绪纷乱。他忽然想到,那位传说中为消弭三界危机而身殒的南念魔尊,像是也姓沈?

    沈梦情绪仍然低落,无心解释这一切。他不舍地摸了摸那块血纹玉石,沉默地将它与两块残鼎汇在一处。三样东西浮到半空,愉悦地共鸣起来。沈梦又抛入一块当时百器翁给的复初珀,灵火融烧,慢慢地,神纹接续,残片与玉石完美地拼合在了一起。

    绚烂光华流转,瑞气祥云乍现,半空中,四方宝鼎复原如初,仙灵之气沛然环绕,嗡一声震撼灵魂的轰鸣,直达九霄。天界之上,仙器谱红光一闪,有人蓦然感应到了什么。

    风雷涌动,面具之人抬眼望了望天空,不满地道:“啧,居然引来了讨厌的人……我走了,你们自己应付。”话毕,他的人影就原地消失了。

    风云之中,有人乘仙云袅袅而来,峨冠博带,肃穆威严。来人到了岛上半空,端详了宝光四射的仙鼎好一阵子,才将视线转向下方的沈梦和斜阳两人。

    在看清沈梦相貌时,那人却一瞬间大惊失神,脱口说了个你字,又生生忍下。严肃的面容上,脸色变换了几许,才恢复肃穆,又上下审视了许久,才对沈梦勉强地略一点头。当他目光终于有空扫向斜阳时,又沉脸皱眉起来,不悦地略过。

    随后,云头上那人对着沈梦,沉声道:“我乃天炼坊炀和天尊莫离子。”沈梦作揖道:“小仙忘真见过天尊。”

    炀和天尊受了沈梦的礼,目光不自然地掠过那样相似的面容,努力压抑心头千般猜测惹起的烦躁。他又指指华光四溢的宝鼎,冰冷道:“此物是天炼坊遗失已久的寂生鼎,为昔年坊中九机神女所炼,位列一品仙器,殊为重要。当初因故不慎失落凡界,历经多年遍寻不得。现重出于世,祥瑞动天,是上界之喜。我现下要将它带走,上报天庭。”

    炀和天尊说到这,顿了顿,又漠然道:“你寻回寂生鼎之功劳,我也将报与天帝,定将有所嘉奖。望你随我返回仙界待诏。”

    沈梦乍闻天尊这就要带走自己好不容易复原的寂生鼎,有些滞愣,但也无法,只能躬身一揖,听命称若。

    炀和天尊伸手一点,寂生鼎不甘愿地抖了抖,终是被缩小收入袖中。天尊笼袖转身,驾云往上飞了一段,又停下来,不满地回头望向沈梦。

    沈梦明白,天尊这是要他立刻跟随上去,只得转向斜阳,歉声道:“我先回去了。”

    斜阳点点头,压低声音道:“你去吧。我也得回去好好磨练这把剑。有机会,我再去看你。”

    两人眼神相会,此刻也无法多言,各自颔首,就此暂且别过。

    作者有话要说:  把上一代的事基本交代完了,剩一点点没说透的尾巴,最后说。

    ☆、第十六章逝水无痕

    上了仙界,沈梦先回到自己的仙居等待。不多时,果真有个小仙童前来,请沈梦到天炼坊大殿。沈梦随之而去,到了殿上,见场面庄严隆重,炀和天尊端坐上首,下方左右两列仙官依次排开,在沈梦进殿作揖时,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

    沈梦微笑着,尽量镇定温和地回应着大家的注视。他眼神飘过众列仙官,只在扫过站在天尊左下首第一位的青衫仙官时停滞了一下,但又很快淡然地移开了。

    炀和天尊对沈梦略点了点头,开始肃然地转述天帝对寻回寂生鼎的莫大欢喜,和一些激励之词。沈梦谦恭地微微低首,面上平静谦逊,心里却波澜阵阵,乱柳丝丝。他就算低着头,避开眼,但眼角余光也感觉得到,从方才上殿起,便有道灼灼目光径直从天尊左下首的方向射来,牢牢锁在他身上。

    那人是温华。沈梦清楚,以端华派首弟子之资,以温华之能,飞升成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了。他也明白,两人都上了仙界之后,必定避不开再次见面。只是从来没有想过再见面要如何。

    沈梦心思浮动地听着天尊说话,保持敛首肃立的姿势。炀和天尊讲完了,停了一下,又向一旁出声唤道:“明碧上君。”

    隔了片刻,左下首处,那熟悉的声音似反应慢了一拍地应道:“天尊。”

    炀和天尊威严地道:“你将天帝颁下的赏赐拿给忘真仙君罢。”又转对沈梦道:“甫登仙界不久,仙职已升半阶,是殊为难得之荣。望你不负天道,来日再加精进。”

    原来天帝不仅赐予了沈梦一堆宝物,又不计年限,破格将他的仙位提了半阶;虽现在仍称作仙君,但倘再努力努力,想必很快就是忘真上君了。

    沈梦自是俯首称谢。再直起身来,就见那位明碧上君,也就是温华,捧着一个托盘向他走来,盘上仙珍罗列,正是天帝的赏赐。

    一袭金丝绣线滚边的青衫端丽严整,腰上环佩蟠桃如意雕花玉带,缨络编垂的碧玦禁步压着衣袍,温华仪表俨然,表情凝重地从上首缓步走来,看似一概行为如常。但沈梦接赏时无意指尖挨了下,就发现温华的双手都已冰凉如万年寒冰,甚至递过托盘时还在微微发抖。

    沈梦不得不抬眼正面看了看他。近在咫尺间,表情仅彼此可见,无法再装作镇定。温华好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却又极力掩藏着翻江倒海的心情,眼神既喜又哀,直直望住沈梦,双唇几乎是颤抖着,又逼迫自己勉力平稳声线,说出让别人挑不出毛病的客套话:“恭喜忘真仙君。”

    沈梦脸色如常,甚至还对他淡淡一笑,接下赏赐,一一谢过天帝、天尊。大殿之上,众目睽睽,温华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魂游天外地返回原位。此后天尊又说了几句话,便让沈梦先行退下了。

    沈梦走出天炼坊,推却了仙童的相送,一个人循原路快步往回赶,好像在躲什么似的。但在闷头走到泠仙桥时,还是免不了被人从身后叫住:“忘真……沈梦!”

    沈梦叹了口气,认命地停下脚步,转身等待。

    身后不远处,正是温华在边跑边喊他。从来都仙姿端方、清雅俊逸的明碧上君,此刻却疾行得袍袖乱甩,乌丝纷扬,面上焦急紧张,顾不得任何形象。

    温华气息急促地一路追上来,好不容易到了沈梦跟前,却又害怕似的停下了脚步,如梦如真地盯着他,恍惚地问:“沈梦?真的是你?”

    沈梦恭谨地对他躬身作揖道:“见过明碧上君。”

    温华一把握住沈梦双臂,用力托着不让他拜下去,抖着声音气急道:“你,你一定要这样折磨我吗?”岔气的尾音像带了哭腔。

    沈梦看向温华,见他已是双眼泛红,泪盈于睫,哀痛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像是要当场崩溃了。

    沈梦叹着气,直起身子,轻挣开温华的手,往后退了半步,抬头对他道:“好。那我们好好说话。”

    桥下淙淙流水不知何来何往,脚底恬静仙云飘来浮去,尘世已渺远,天界无旧痕。两人站在白玉为石、精美出尘的泠仙桥桥拱之上,隔了一世光阴,无言互望。

    温华张口几次,想说的话太多,又一时都说不出来,最后只嗫嚅道:“你成仙了。真是,太好了……”

    沈梦点头道:“是啊。虽然难,但幸好熬过来了。”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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