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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4节

    “呵,”刘深笑起来,“这倒可笑了,昨夜睡在朕旁边的,莫不是顾大人你?”

    顾承念刚恢复正常的脸又红涨起来,头几乎垂到胸前,让刘深有一种错觉,好像下一刻他的脖子就要折断了。正好陈习回来,总算救了场。他拉开帷幔,将衣裳呈给刘深看。

    “嗯?这靴子不是朕的。”

    “这是奴才的,”陈习笑道,“皇上的脚比顾大人的大,那靴子恐怕大了些。这是羊羔皮的,最适合在雪地里走。”

    刘深点点头,对顾承念道:“你把这个穿起来。”

    顾承念刚刚听了陈习的话,正在错愕间,听见刘深所说,连连摇头:“这如何使得!这是皇上的……”

    “朕的又如何?你又不是没穿过。”

    “上次、上次是随皇上出宫,不得已而为之……”

    刘深摆摆手制止他说下去,“朕猜你也是这一套说辞。你放心好了,这是去年出宫闲逛时,在外面的商铺里买的,不是朕制里的东西。这总行吧?”

    顾承念犹豫着还要说什么,刘深不耐烦起来:“快穿!还要朕来伺候你不成?”

    顾承念这才不敢说什么,只得脱了自己的靴子,穿上陈习的,又把披风穿好。刘深上下端详一番,十分满意:“这样人看着还精神些。鸿胪寺那袍服实在死板,尤其是穿在你身上。外面还在下雪,你若是不穿厚实些,回头病了可怎么是好。”

    顾承念垂着头不言语,刘深对陈习道:“你送他出去。”

    陈习便带着顾承念沿着回廊走到西北角的小门,递给他一把绸面伞:“外面雪还大,顾大人打着伞吧。”

    顾承念顿了一顿,才伸手接过伞。他抬眼看了下陈习,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最后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向陈习行了个礼,转身出了小门。

    陈习大体也猜得出顾承念想说什么,无非昨夜两人偷偷说的话暴露了,“连累陈大人了对不住”之类的,也知道以他那闷脾气必然说不出口,由不得叹了口气,这哪儿还是个人,这分明是根苦瓜……

    也罢,凡事不由人计较,这都是命里安排的,自己的多管闲事的毛病早日改了为妙,现在还是回去伺候皇上起身要紧……陈习摇摇头往回走。

    雪仍然纷纷扬扬,天地间像是罩了素白纱帐,一切景致都朦胧起来。刘濯从皇宫东北门进来,行至仁寿殿后墙,忍不住站定脚步欣赏了一会儿雪景,才又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隐隐约约有人迎面走来,在大雪中看不真切,刘濯眯起眼仔细一瞅,不由吃了一惊,“皇兄?怎么一个人不带便出来了?”

    他连忙站定,身后打着伞的太监也连忙停下。来人也打着伞,看不见容貌,刘濯又仔细观察,才认清这不是皇兄,皇兄要比这个人壮实些。况且大雪天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逛,这种怪事发生在三哥身上还正常,皇兄……可能性实在小。

    可这衣裳,刘濯是绝不会认错的。他认得那披风,那是去年元宵,爱玩儿的三哥刘溯带他们偷偷跑到街上时无意中看到的,当时皇兄十分喜欢,就买了下来,不过这披风与皇上服制不符,所以后来总也没什么机会穿罢了。可这披风怎么到了他人身上?正疑惑间,那人举着伞看不见前面,走到了近前,才发现了眼前的一班人,连忙收起伞行礼。

    “免了。”刘濯道,“你是……”

    “回王爷,下官是鸿胪寺书佐顾承念。”

    “哦?”刘濯重复了一遍,“顾承念……顾大人”,这才笑问:“这么早就进宫来办事?看这方向,像是从仁寿殿那边过来的?”

    “……是的。”顾承念低着头。

    “这样,见到皇上了吗?”

    “回、回王爷,见到了。”

    “嗯。”刘濯又打量他几眼,笑道,“这么大雪,路挺不好走的,顾大人小心些。”

    顾承念告了辞,绕过他们沿着路走去,刘濯转过身,看着他走了几步,道:“顾大人,你忘了撑伞了!”

    顾承念这才惊觉,连忙又转身过来行了个礼,撑起伞来。刘濯又看了几眼,这才也转身离去。

    陈习走进来,看见刘深披衣盘腿坐在榻上,一副要审犯人的架势,就知道自己是东窗事发了,连忙就陪笑道:“皇上,奴才真知错了,这次就千万饶了奴才吧。”

    刘深冷冷扫他一眼:“认错倒挺快。你这就知道朕想说什么了么?”

    这态度变化如此明显我怎么能不知道……陈习一边在肚子里嘀咕一边诚恳的回答:“奴才昨夜出去后细想想便觉自己对顾大人所言有失偏颇,后悔了一晚上……顾大人没有什么想不开吧?”

    想不开?刘深冷哼一声。不知为何,他不太愿意和别人讨论顾承念,正无言间,外面太监禀报:“越王求见。”

    “皇上还没起呢,要不先让四王爷先到正厅等等?”陈习问。

    “不用。”刘深下床,“让他进来,我们亲兄弟,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走了两步,他想起了什么,又转身瞪了陈习一眼,道:“你记好了,以后不许背着朕去找顾承念,也不许背着朕和他说话。”

    陈习哪里还敢说别的,连连点头答应了,又命人进来伺候盥漱。

    第15章 十五心事付与屠苏梦

    刘濯也进来了,行了礼,刘深命他坐,道:“你倒起得挺早。”

    刘濯笑道:“我心想三哥昨夜便闹着要赏雪,便早早起来,谁料到处一片懒怠,刚才去懿安宫,三哥还睡得沉,只好先过来找皇兄了。”

    母后最近留刘溯住在懿安宫,刘深是知道的,他点点头,又问:“见过太后了吗?”

    “嗯,已经问过安了。”刘濯道,“太后说,让皇兄一会儿也过那边去,大家一起吃饭,吃过饭随三哥怎么安排都行。”

    “哼,太后越来越是由着老三的性子闹腾了。”刘深洗了脸,漱了口,冷笑道,“说什么他在西北边事繁杂,一年辛苦劳顿,依朕看,西北荒山野原反是投了他的性子,要不是那边一年四季时气不定,说不准就闹个灾,他还指不定要怎么翻天覆地呢。”

    “果真如此么?那还真是叫人大吃一惊。”刘濯笑道,“不过我倒是记得,以前皇兄还总教训三哥来着,这次回来也不说什么了,我还以为皇兄也心疼三哥呢。”

    “朕心疼他?开玩笑。”刘深站起来,婢女们给他罩上外衣,“这次回来偏偏说到婚娶之事,朕欠了他这一出,只能宽放着点,免得被他来回念叨。你以为朕不想揭了他的皮?”

    说话间刘深的冠带已经束好,左右人等退下了。刘濯顿了顿,道:“说来,二哥为何至今还不愿成亲?依我看,后宫虚空,终究不是好事。”

    “为何?不过是朕不愿意罢了。”刘深照照镜子,这才站直了,直接就向外走去,边走边道:“行了,走吧,去把你三哥弄起来。”

    所谓瑞雪兆丰年,一场大雪,从平民百姓到王公贵胄均是欢喜非常,到了正月十四,居然又下了一场,这年的上元节变得分外有意境。白太后在懿安宫后|庭大花厅里摆了家宴,把已出阁的长公主刘汀也召了回来,一家人齐聚一堂,十分热闹。因为刘深说十五过后便不许再喝酒,刘溯更是珍惜最后的机会,豪饮之余还到处敬酒,直灌得刘深支撑不住,偷偷溜了出来。

    陈习眼尖,也连忙跟了出来,看刘深摇摇晃晃就往外走,连忙扶住:“皇上小心,稍微等等吧,跟着的人还在正门那边没过来呢。”

    “还能等跟着的人过来?”刘深冷笑,“到那时朕早被抓回席上去了。刘溯那臭小子,刚一坐下,朕听他说什么不许以长幼尊卑压人,就知道他是冲着朕来的。快走快走!再喝下去朕是真的要倒了。”

    陈习只得扶着他走。好在他眼疾手快,出来时顺便拽了件大氅出来,这会儿给刘深披上,扶着他往仁政殿走。

    “不行,不能回去。”刘深又停下来,辨别了下方向,“现在这是在哪?”

    刘深喝酒有个特点,不论醉到什么程度,口齿始终清晰伶俐,让人真假莫辨。就比如现在,他脚步虚浮,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舌头仍然不打结。陈习回道:“再往过走便是李太妃娘娘的宁寿宫了。”

    刘深思索片刻,道:“走,去偏殿。”

    偏殿啊……陈习觉得很微妙,忍不住扭过头笑笑,这还真是……

    刘深看见了他的表情,冷哼一声,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无非是想说,皇上又想去找那个顾承念了……是不是?”

    喝醉了的皇上什么都会挂在嘴上。虽然被猜中了,陈习还是陪笑道:“奴才不敢。”

    “别装了。”刘深白他一眼,淡淡道,“你也不用担心什么,顾承念不会在偏殿的,自从他发现朕总去偏殿捉他,最近已经不敢去了。”

    哦,原来都逼到这份上了?陈习也不敢说什么,只听着刘深继续道:“这种时候,老三必定想不到朕会躲在那里,好歹避过这一会儿,等到要散席放烟火了再回去。”

    陈习应承着,扶着他往前走。上元佳节,宫里四处挂满了彩灯,煞是好看,这偌大宫廷的主人却唯恐撞见人,吩咐陈习专拣偏僻的路走,两场大雪所积之雪甚厚,偏僻之处大都没有扫出路来,一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得非常辛苦。到了偏殿前,刘深“嗯?”一声,“怎么里面亮着灯?”

    “皇上,今天上元节,各处灯火本来就是彻夜不灭的。”

    刘深在陈习的搀扶下跌跌撞撞上了台阶,推门进去,里面居然有人在,陈习一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顾承念正伏在案前,听见门声转过头来,看到刘深之后瞪大了眼。

    “皇……上?!”他慌忙地站起来,跪下。

    仍然记得前年的冬天,他被那刺客剥去了衣服,也是一副可怜相跪在这里,现今却已大不一样。那个时候,就算他被剥光了,刘深也懒得看一眼;而现在的顾承念,即使穿着整齐,在刘深眼中,也透露着一种禁欲般的诱惑。

    陈习忍不住吐舌头,这家伙大概是认为皇上今夜必不会来这儿找他,结果倒好,撞了个正着。

    刘深推开陈习,摇摇晃晃往前走。

    “跪跪跪,就知道跪!”他粗鲁的去拉顾承念的袖子,“朕最讨厌你这样,老是撅着屁股跪着不起来!起来!”

    完了,陈习扶额,酒劲上来了,皇上要暴露本性了……

    可怜顾承念不明就里,只当自己惹怒了皇上,一面被刘深拽得踉跄着站起来,一面嗫嚅着:“启禀皇上,按礼制,五品以下官员,无论宫内宫外,面圣必须行跪拜……”

    刘深不客气地伸手捏住了顾承念的腮帮子,劲儿使得非常大,迫使他不得不张开嘴,话也无法接着说下去。顾承念终于发现今天的皇上不同以往,呼吸间酒气飘了过来。他看见了皇上身后的陈习,后者做了个拿着杯子仰脖的动作——顾大人,皇上醉了……

    “为什么今天跑到这儿来?”刘深仍不放手,盯着他:“因为觉得今日上元佳节,朕必不会来找你?你大错特错!呵呵呵……”刘深笑起来,“顾大人,最近总是见不到你……说实话,朕可是每天都想要你,想要得不得了呢。”

    露骨的调戏,顾承念的脸又开始涨红,他眼神飘乎着想避开刘深热辣辣的视线,陈习偷偷向门外挪去,听不见最安全……

    “不许看别的地方!”刘深拍拍顾承念的脸,“看着朕,听见没!”他放过了顾承念的腮帮子,将两人的距离拉到最近,如在耳边密语般低声道,“你最近在干什么?窝在鸿胪寺和那什么冯长辰喝茶赏雪?”

    顾承念低着头道:“臣并不敢玩忽职守,每日只是奉公值年,看护各处物事罢了。”

    “真的?没去见那个冯长辰?没和他说过话?”刘深逼问道。

    顾承念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执着于冯长辰,只得道:“倒也说过的……”

    “说了什么?”刘深不依不饶。

    “冯大人曾邀臣上元节去他家府里赏灯来着——”

    “不准去!”刘深捏着顾承念的脸大叫,“不准去他家!”

    顾承念缩着脑袋待刘深喊完才小心翼翼道:“臣并未去……臣自觉无名之辈,无故叨扰实在不妥,已经婉拒了……”

    “哼,这还差不多。”刘深松开顾承念的脸,双手环住他的腰,脑袋舒舒服服地搁在他肩膀上,像是喊累了一般,不再说话。

    可怜顾承念一动也不敢动,只得就让他这么靠着。偏偏刘深喝醉了酒东倒西歪,等到陈习再进来时,只见顾承念两手扶着身后的椅子,几乎要被刘深压倒。

    陈习斟酌着开口道:“皇上,奴才估摸着那边也快要散席了,皇上不回去恐怕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刘深仍然趴在顾承念身上,闷声闷气道,“朕……不回去!朕要和他单独呆会儿……你出去!”

    陈习笑着小心劝道:“虽是家宴,但是太后也不好说散席就散,必定要等皇上的,这会儿皇上再不回去,太后太妃,王爷公主们恐怕都要着急了。”

    “费事。”刘深直起身来,看了顾承念一眼,道,“你回去告诉他们,说朕喝多了,已经睡了,让他们自便就是了。”

    “这……”陈习还想说什么,刘深转过头来瞪他一眼,“还不快去!”

    陈习吐吐舌头,赶紧退了出去。

    空旷的偏殿里又只剩下了两人,刘深回头看看顾承念,“嘿嘿”笑道:“朕平日走到哪里,屁股后面都跟着一堆人,今天倒好,轻松爽利。”

    顾承念垂首道:“皇上乃九五至尊,龙体康健乃家国稳固之根本,随从之人自然万分小心,时时看护,不肯置皇上孤身一人于……”

    “你这一大套又开始了。”刘深打断他的话,“明明平时挺会说,那天晚上朕问你什么你都不答,却是为何?”

    提起那夜之情景,顾承念便面色发红,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刘深也不介意,又道:“烟火是几处一起放的,这边离正殿近,也可以看得见。”说完便拉着顾承念往外走。顾承念大惊,想站住脚又不敢,一边被刘深拖着,一边急忙劝道:“皇上!外面……被人看见……”

    “看见?看见怎么了!朕现在又想看烟火了,不睡了不行吗!朕还不能偶尔撒个谎了!?”

    顾承念担心的是两人如此举动被人看见,可皇上如此答非所问实在让他无可奈何,陈习已经走远,顾承念一个人如何拗得过皇上,被他连拖带拽,一直拉出门,拉到了廊檐下。

    所幸这时节宫里能得空闲的人都去看烟火了,目力所及并未见到别的人,顾承念刚松了口气,刘深悄悄绕到了他身后,又将他拦腰紧紧抱住。

    顾承念浑身僵硬,正要开口,刘深发话了:“朕觉得冷,抱着你暖和点。”

    虽然明显是个借口,但顾承念也只能闭嘴。一时间两人安静的站着,月光被廊檐所挡,堪堪洒到脚下,刘深缩缩脖子,搂紧怀里的人,道:“顾承念。”

    “……微臣在。”

    “朕讨厌你这些臣不臣的,难听得很。”刘深低头在他耳垂上留下几个牙印,问:“你和那个冯长辰互相怎么称呼?”

    “怎么……称呼?”大概由于被刘深贴得太近,浑身不自在,顾承念说话声音很低,“就叫冯三爷。”

    “哦。原来你何时何地都如此无趣。”刘深心里很开心,还好他对别人也没什么特殊待遇——转念一想,原来自己也没什么特殊的,突然又不高兴起来,便一言不发地使劲勒顾承念的腰。他知道这样勒着很难受,想看顾承念何时开口求他放手。

    然而顾承念微微挣扎了两下便放弃了,接下来一直沉默着。刘深恶作剧的小游戏就这样没了下文,一时两人都看着自己呼出来的白雾发愣。

    其实刘深真的醉得不轻。刘溯是什么样的酒量,他要是拼命灌谁,那此人没被放倒就已是相当了不得了。于是现在的刘深就处于这样一种“相当了不得”的境界中。月光下的庭院里厚厚一层雪闪着白光,他看着看着,不知为何,觉得那雪居然有些刺眼。眼睛很难受,头晕得厉害,他放弃地松了胳膊上的力道,合上眼,将头埋进顾承念的肩窝。

    远处有喧嚣声传来,隔得太远也听不真切,反而是两人的呼吸声心跳声重叠在一起,在刘深耳里形成了巨大的轰鸣。顾承念的体温让他有些晕眩,仿佛酒意都被蒸熏出来,天地都在微微晃动。

    有一些话,堵在胸腔里,让他觉得不吐不快。他闭着眼睛,闷声闷气地重复那书呆子的名字。

    “顾承念。”

    “……在。”顾承念谨慎地省掉了前面的“臣”字。

    “你怎么从来不问朕,为什么要和你……如此这般?”

    这话题让顾承念无比窘迫,刘深却不依不饶,他睁开眼睛,向前凑着去看顾承念的侧脸,继续问:“不敢问?还是觉得无所谓?朕告诉你好不好?”

    顾承念别过脸,躲避着刘深逼近的视线,嘴里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刘深却继续道:“因为朕喜欢你啊。”

    ——因为喜欢你啊。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就不会如此困惑,再也无法对别的男子下手,就不会这么在意你的那些琐事。刘深对于这一点是有些恼火的,他讨厌这种被控制的感觉,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只能和同一个人举案齐眉,这在以前的刘深看来,简直有些恶心。

    然而,现在他却有些平静的,可以坦然接受,并且宣布这个事实。

    大概是酒的作用吧。

    这样的答案却绝对超出了顾承念的脑袋可以理解的范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有一瞬间刘深以为怀里的人要变成石头了,摸一摸,却仍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声。为了确保他听见,刘深又重复了一遍:“朕喜欢你。你听见了吗?你说话啊?”

    刘深仔细看看,才发现顾承念连耳根都已发红,他放开手,将怀中的家伙拉着转到面向自己。

    顾承念脸涨得通红,在刘深的注视下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躲闪间,刘深捧起他的脸,强迫他面对自己,将两人的距离拉到最近。

    嘴唇刚刚相触,刘深突然想起了什么,笑道:“算了,朕现在满嘴酒气。”说完,搂住已经完全呆住了的顾承念,转而去亲吻他的脸颊。

    第16章 十六干戈未起绸缪近

    ——陈习回来时,看到的大抵就是如此缠绵的景象。他第一感想就是想跺脚,然后仰天疾呼:二位祖宗!被别人看见了可如何是好!这之后才想起俗话说非礼勿视,想到被皇上发现自己偷看的后果——当然,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可绝对不是故意要看的——便连忙背过身来。这一转身,却让他差点没哭出来。

    四王爷刘濯,此刻正站在他身后十几步远的雪地里,沉默地看着阶上的两人。看见陈习转过身来,他连忙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转闪到了殿后,不知去哪了。

    这是什么情况?陈习一时摸不着头脑,四王爷是什么意思?他就当没看见?还是让自己当没看见他?

    正在他脑海中翻天覆地之际,只听“嘭”一声巨响,紧接着天地间一片雷鸣般的爆裂声,各色烟火在不远处纷纷升空,争奇斗艳,妙不可言。陈习哪有心情去看烟火,连忙去看檐下,只见刘深软软趴在顾承念身上,后者几乎要支撑不住而摔倒,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去。

    漫天光华耀眼之下,皇上不胜酒力,居然,或者说终于,睡着了……

    昏昏沉沉,连梦都没有做。

    眼前有五颜六色的光,闪烁而刺眼,晃得人心神不宁。是烟火?大概是吧……刘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大约是因为喝了酒,低沉而沙哑,却非常清晰地吐出每个字。

    喜欢你……

    ……刘深猛地睁开眼,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顿时觉得头痛欲裂,兼之满目白光,晕眩感让他不得不重新倒向枕头,内心却动摇不已。

    什、什么情况?

    昨夜酒喝太多,后来的事情他都没有了记忆,但是,刚才那是什么?顾承念?

    自己去找过顾承念?

    不不不,不可能,昨夜可是元宵,顾承念怎么会跑进宫来,除非他——

    除非他是个呆子,元宵不过,也要去关心国家大事……

    ——完了,这绝对有可能!刘深抱着脑袋在床上缩成一团,他对顾承念说了这样的话?不可能吧?!……不,好像是真的说了……

    不不不不不,也许这一切都是幻象,都是他的胡思乱想……总之,先叫陈习来问问比较妥当。

    他重新坐起来,喊:“陈习!”

    “奴才在。”陈习的声音透过帐子传来,“皇上醒了?”

    头晕脑涨,刘深不由伸手遮住眼睛,光线明明昏暗,他却觉得十分晃眼,宿醉的威力真不是一般的大,“朕不舒服,给朕弄醒酒的东西来。”

    “早就备着了。”陈习道,“皇上先漱个口,就可以喝了。”

    婢女打起帐子,陈习将茶水捧过来,刘深漱了口,喝了醒酒茶,仍是头疼不已。他扶着额,故作镇定地问:“昨夜一直闹到什么时候?”

    “大约过了三鼓,就都散了。”

    “真是够呛。”刘深摇摇头。停了一会儿,他示意其他人都出去,才问道,“朕醉得厉害了,没做什么可笑之事吧?”

    刘深向来酒品不好,喝醉了便脾气大涨,经常闹起来没完没了。偏偏他口齿伶俐,看起来分明没有醉相,为此经常被冤枉。众人因他是天子便不计较,反而害得刘深无从辩驳,十分郁闷。所以他平日里喝酒十分注意,不肯轻易喝多,可恨昨日碰到了个灾星刘溯,硬是将他灌醉了。

    陈习斟酌着,道:“也没怎么样,只是……”

    “只是什么?”

    “皇上逃席了。”

    “逃席?”

    “是的。”

    “然后呢?”刘深要不耐烦了。

    “然后……就……”这要怎么办,陈习头上冒出汗来,皇上到底记不记得昨夜遇见顾大人的事情,到底应不应该告诉他?

    “朕去没去偏殿?”刘深等不及,直接了当地问。

    “呃,”陈习没想到皇上如此有自知之明,忍不住挠挠脸,“去了。”

    刘深看着陈习纠结的表情,基本已经了然。

    “那谁,也在?”

    为什么顾大人变成“那谁”了?陈习虽然搞不明白,还是老实答道:“也在。”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气氛如此悲痛,抬头看一眼,发现榻上坐着的人已经石化了。

    “皇上?”陈习吓了一跳,“您没事吧?”

    说……说了!

    千真万确,他昨夜竟然对顾承念说了如此丢人的话!

    啊!……刘深恨不得抱着脑袋滚回被子里去,永远都不再出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的!

    不不不,不对,这不是朕的本意,朕只是喝醉了随便说说的,喜欢顾承念?开玩笑,这怎么可能,朕可是……好吧!退一万步,刘深咬咬牙,就算朕是喜欢他,也只是喜欢和他在床上而已,决非……

    不行。刘深捂住脸。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好吧!再退一万步!

    也许他真的喜欢上顾承念了。可是喜欢什么的,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居然告诉本人了,堂堂一国之君,他的面子往哪搁啊……

    刘深忽然觉得他有个大把柄落在了顾承念手里,之前的自己,可算是进退自如,现在呢?——不对,之前好像就有把柄在他手里……怎么三番两次这么倒霉!

    刘深正在内心哀声阵阵,只听外面报:“武威王求见……”

    话音未落,刘溯“嘭”的一声撞开门闯了进来:“二哥!”

    这会儿陈习看着皇上脸色瞬息万变,早被这诡谲的气氛弄得心惊胆战,正在内心暗暗感叹得救了,刘深却脸一黑,道:“来人,将这人拖出去,杖二十!”

    刘溯刚刚站稳,听见刘深的话,脸立时垮了下来,道:“二哥你开玩笑的吧?我大清早来看你,你居然就要打我?我都这么大了,还用板子打?”

    “哼,越大越没规矩,跟朕‘你’来‘我’去,堂堂王爷连敬称都不用,不教训你,你如何知道好歹!”刘深很生气,臭小子,都是你害朕丢尽了人,绝对要剥了你的皮,才能泄心头之恨!……

    刘溯转转眼珠,忽然笑起来:“我知道了,二哥必定是怕我来算昨天逃席的帐,所以先拿话压我,好让我自己害怕,是不是?”

    刘深猛地瞪刘溯一眼,刘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看到了一种类似于“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神情,禁不住抖了一下,“二哥,你不会吧,你是来真的?”

    “你说呢!”刘深冷笑,“朕还会怕你不成!去那儿坐着!等朕洗了脸穿好衣裳,再慢慢跟你计较!”

    “皇兄息怒啊!”刘溯终于扛不住了,赔笑道,“小弟错了,这次来是有正事相商的,万望皇兄千万要以大局为重啊!”

    “正事?大局?”刘深嗤之以鼻,“你能有几个脑子装大事?”

    “我没说大话,”刘溯突然收敛了滑稽的表情,严肃地说,“真是大事。”

    刘溯突然的严肃让刘深非常不习惯:“怎么了?又要完婚?这还真成了你一辈子的把柄了?”

    “不是这个。”刘溯摇摇头,“二哥你快去!”

    这世间很少能有什么事情让武威王刘溯严肃起来,看来真是有事。刘深便不再多说,匆匆更衣梳洗,然后摒退左右,问:“到底怎么了?”

    “说来话长。”刘溯趴在桌子上,发现刘深瞪着他,赶忙又坐起来,道,“去年入秋之后,高车人又不安稳起来,时不时地越过长城来抢东西,有好几次居然还和我方守军打了起来,双方各有死伤,这些我奏折里写过,二哥还记得吗?”

    “嗯,朕知道。听说最近草原上水草也不太好,牛羊长不起来,他们这才来抢掠。朕不是准你多屯兵防范了么?”

    “问题就出在这之后。因为怕被别人看了,所以有些事我也没好在奏折里写。这几年因为增兵了,兵器就有了缺口,铁器的流通是咱们派人管着的,我去收,竟觉得数量有些勉强,便去黑市上买——”

    “黑市?”刘深皱起眉头,“岂有此理,老三你太不懂事!哪有王家从黑市买铁的?你知道有黑市,还不快端了他们?”

    “我这不是逼得没办法了吗,总不能让手下人空手去打仗吧?再说这次也多亏有黑市,可见留着他们倒也利大于弊——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们的铁器打得实在不怎么样,已经渐渐替换下来了。重点不是这个,”刘溯贴近刘深,低声道,“黑市收铁我也去了几次,一打听,最近几年江淮铁价暴涨,凡是有办法的商人,都拼了命的往那边贩呢。”

    “江淮……”刘深终于明白了刘溯的意思,忍不住低头沉思起来。

    “市面上的铁都在偷偷往地下流,然后又从黑市到了江淮一带。”刘溯继续道,“这次我回来,感觉真是有些风吹草动了。别的人可能还觉得风言风语真假莫辨,我却知道,这都是八|九不离十。除非为了屯兵,不然再也没有买铁器的理由了,况且黑市铁器这样大宗流动,市面上却毫无影响,绝对是弦皇叔做了手脚。”刘溯认真的看着刘深,“二哥,千万要小心了。”

    “小心?”刘深冷哼一声,“也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二哥有什么妙招吗?”刘溯道,“我想了很久,倒是想出来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正要接着说,外面太监报:“越王求见。”

    刘深点头道:“正好人全了,让老四也来听听。”便让他进来。

    “听什么?”刘濯走进来,规规矩矩行了礼,笑道,“好像在讨论大事?”

    “老四什么时候都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真是个大事,”刘溯拍拍自己身边,“来,坐我这儿。”

    “三哥,”刘濯笑,“这里可不是懿安宫,皇兄还没说让我坐呢。”

    “老三你也学着些,”刘深挥挥手示意刘濯可以坐了,才道,“别说老四,就是最小的湘湘,一个女孩子家,这些道理也都记得,你这做哥哥的,成天却没个规矩。”

    “怎么又开始教训我了!”刘溯想拍桌子,看了一眼刘深的脸色又只好忍住,十分憋屈地道,“咱们不是在说弦皇叔的事的吗?”

    “说来,”刘濯坐到刘溯身边,后者挪挪屁股给他让出一块地儿来,“咱们的老五跟我说,江淮一带很不对劲。挨着他封地的地方,不知为何驻扎了很多人马。他手下长史的意思是也派一些兵马,形成对峙之态。他觉得做得太过容易引起误会,这次回来便悄悄问我。”

    刘潇在几兄弟里排行老幺,平日里嘴虽毒,心里却十分害羞,从不肯和两个大一点的哥哥交心——当然这一点,刘深和刘溯两个粗人也应该自我检讨——只和刘濯处得不错。

    “那你怎么说?”

    刘濯道:“我让他修了封书回去给留在那的人,立即派兵过去。这事上不应该示弱,挑衅的先可是弦皇叔。按我的想法,皇兄就别让老五回封地了,他毕竟还小,一来应对不了,二来也实在危险。”

    “我也有这个意思!”刘溯一拍桌子,“让老四去协理老五那边,越国本来就安定少事,倒枉费了他那颗好用的脑袋。”

    “谢三哥盛誉。”刘濯笑道。

    “接下来听我说了,”刘溯肆无忌惮地脱了靴子,在短炕上蹲起来,“我的意思,二哥,还是应该让弦皇叔回京。”

    “回京?”

    “你想想看啊,江淮是弦皇叔老巢,自然是固若金汤。弦皇叔若是在江淮叛乱,绝对是干柴烈火,在都中,我们当头一盆冷水,绝对让他起不来。”

    “三哥,”刘濯依然微笑,“你那干柴烈火用得可不太恰当。”

    “恰不恰当,用着顺口才是真。”刘溯继续道,“只要保证能把弦皇叔,还有他儿子,叫什么来着?”

    “刘济,”刘濯道,“咱们小时候不还与他一起读过书吗,你居然也忘了。”

    “这么多族人我哪能每个都记清楚了?……总之,把他们二人困在都中,基本上江淮剩下的人也是群龙无首,到时候我和老四左右一包抄灭了余党,绝对比一五一十慢慢打来好。况且说不定他们见魁首已经栽了,自己就降了也未可知。”

    “这也很冒险,”刘深道,“万一京城的事情便先搞砸了,接下来就要乱套了。”

    三个人都静默下来。不论想法多么五花八门,真要大动干戈,三人心中都有些不安。这时,外面太监报:“皇上,太后那边派了人来,请皇上和几位王爷去懿安宫。”

    “你们都快要走了,太后的意思大约是要多聚一聚吧。”刘深道。

    “除了老五大家也都在一块儿了。”刘溯道,“二哥,咱们说的那些话你好好掂掇,我反正是一门心思听二哥的,到时候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的。”

    刘深看着他的三弟难得严肃起来的脸孔,默默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呃……那个啥,半年前楼主无意中报了个考试,然后就给忘了,然后虽然一点都没复习,还是要试着去考一次……但是由于楼主的疏忽!订票时只订了去的没订回来的!所以得在考试地点逗留一周左右……所以接下来这一周更新不太稳定,视楼主住的地方有木有电脑而定。作为补偿,今天会更两章 ——130705

    第17章 十七醉笑忘忧

    午后时分,越王府内,刘濯和刘潇正坐在堂下晒太阳。天气一日暖似一日,日头下全身晒得暖洋洋的,兄弟二人共坐在一张胡床上,连手炉也不拿,只坐着谈天。正说笑,一个奴仆进来道:“王爷,石崇来求见王爷。”

    刘濯皱皱眉,道:“你告诉他,梁王也在呢,不方便叫他进来,问他有什么事。”

    那仆人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道:“石大人说,转眼快到回去的日子了,要打点东西,想请王爷出去过目。”

    “本王懒得到处跑,就让他收拾吧。”刘濯道,“顺便告诉他,别什么事情都跑来问,他自己看着处理便罢了。”

    等仆人再次退下,刘濯才笑着叹息道:“真是一会儿闲功夫都不想给我,好不容易坐一会儿,还要闹。”

    “话是这么说,”刘潇也笑道,“我觉得这么清静的时候肯定不长了,一会儿三哥必定又要想出什么新鲜花样,叫我们进宫的。”

    刚说完,那奴仆又进来了,道:“宫里来人了,说武威王派人来请。”

    兄弟二人对看一眼,都笑了起来,刘濯笑着道:“说什么是什么。好吧,走吧。”

    出了正屋,走到仪门外,便看见石崇还站在阶下。石崇身材修长,习武之人又颇有些丰神异彩,加之他眉高鼻挺,头发微微有些卷曲,颜色也不很黑,倒更接近于褐色。长得这样,使他站在哪里都很显眼,不知道的,还会误以为他是西域人。此刻他正蹙眉向门内望,见刘濯走出来,忙赶上来单膝跪下。

    “王爷!”

    刘濯和刘潇都停下了脚步,刘濯看了他一眼,笑道:“石大人,本王刚才没跟你交代明白么?怎么这会儿还在这儿?”

    “奴才还没走,想着等一会儿王爷也许就出来了。”石崇抬头看着刘濯的脸,低声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借?”刘濯仍然微笑着,“本王可没那种东西借给你。”

    “王爷!……”石崇眼睛里透着急切的光,“不会耽误很长时间,就是两句话的事情,求王爷……”

    刘濯不等他说完便甩开步子往前走,后面的侍从连忙跟上。石崇不敢擅自起来,只能看着他上马出门走远。

    兄弟二人一人一匹马,前面有人开道,在街上缓缓前进,刘潇便问:“四哥和石崇怎么了?小的时候好成那样,还赶着叫他哥哥,把我们都吓了一跳。现在大了,怎么和仇人似的,连面都不想见了?”

    “哪里的话。”刘濯笑着道,“等回到越国,我哪日不是看着他大眼瞪小眼?只是眼看要回封地了,有时间还是愿意和兄弟们多呆一会儿。再说,石崇也太没主见。陈习就不必说了,皇兄一日都离不了他的。这次回来,我见你王府里的事情,多是赵洛川作主吧?张方白没有回来,如今在武威国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猛将了。唯独这个石崇,什么事情都要请示,好像离了我,就什么都做不成一样。”

    “这样么?”刘潇却笑起来,话语里带上了戏弄的意味:“小的时候,反而觉得是四哥一刻都离不了石崇呢。”

    “臭小子。”刘濯也笑:“镇日戏弄三哥也罢了,如今玩笑都开到你四哥头上来了。”

    他二人正说笑着,前方路上又跑来一个传话太监,说是武威王派他来催,兄弟俩只能快马加鞭,向宫里赶去。

    刘深登基之后兄弟几个都封了王,按照祖例宫内的住所均被撤换,改为在宫外居住。刘溯不同于其它几个兄弟,他母亲原本是太后白氏的宫娥,蒙先皇宠幸,生育了一子,然而却在刘溯出生不久后染病过逝,所以刘溯是由现今的太后白氏抚育成人的。刘溯仗着白太后溺爱,回京便住在太后的懿安宫里。刘濯和刘潇到了懿安宫,又不可不向太后问安,等问安过后到了刘溯这里,他们那屁股着火的三哥立时就开始埋怨:“你们两个慢吞吞的干什么去了?”

    “慢吞吞?”刘濯不禁失笑,“三哥,我们从宫外进宫,本就有些远,可刚出王府便听人说三哥等不及了。我们二人插上翅膀也飞不了那么快啊。”

    刘溯心急嘴却笨,这一下便再说不出来什么,只得道:“行,你三哥我可是拿你那张嘴没办法……我叫你过来,是想说咱们几个做弟弟的也该宴请二哥一次。”

    刘濯想一想,道:“这理倒也不错。不知是按家宴还是按君臣礼去请?”

    “自然是按家宴,”刘溯不假思索道,“君臣那套麻烦的礼节我可受不了。”

    刘濯摇摇头,笑道:“三哥,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吧。你如今也是快要成家的人了,成日只是不拘节,明白道理的说你不端架子,不明白道理的却会说你不成体统。你总是这样,太后脸上也不好看,弄不好,还有多事的人会说太后是嫌弃妒忌你母亲,故意不好好教养你呢。”

    刘溯向来怕人说教,刘濯一张嘴他早已老脸发热垂下头去,但是他一直将白太后视同生母,听到有人说太后的不是,火立即上来了,双目圆睁:“哪里的话!太后待我,只怕比亲生的二哥还要好呢!你听谁造这些谣?”

    “这可要如何去追究?”刘濯叹道,“若这么说起来,把这些告诉了三哥你,一并连我也有错了。”

    刘溯知道自己失言,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可恨这些嚼舌根子的人……”

    “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斜。”刘濯道,“三哥你以后好歹还是顾忌着一些,别人自然无话可说了。这次听我的,我们兄弟三个一起,正正经经呈折子去请如何?”

    刘溯认真想了想,垂头丧气道:“罢了,就听你的吧。”

    刘濯见他十分扫兴,便笑着解劝道:“三哥不用太过烦忧,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不会太麻烦的,况且还有我帮着你呢。”

    “我不是怕麻烦,”刘溯可怜巴巴看着刘濯,“四弟,你三哥我想喝酒啊。这样就喝不开心了……”

    “……”

    刘深有点懵。早朝的时候,满朝文武刚刚列齐,殿外禀报:“武威王、越王、梁王求见。”按说兄弟几个哪天不见面,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只是刘溯一个人来的话,刘深真就要怀疑他是不是要搞什么鬼主意了。但是刘濯也来了,老四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决不会干出什么不妥当的事儿的。所以当下,虽然朝臣们还在窃窃私语,他却略一点头,道:“传进来。”

    于是他看见以刘溯为首,兄弟三人都穿着朝服,尤其刘溯,平日里总是大大咧咧,今日不但面色严肃,身上穿的衣服刘深竟然从未见过,可见是用心准备了一番。到底是什么大事?刘深还在迷惑,三人已经行了礼,由刘溯递上折子来,道:“臣弟等,得锡皇恩浩荡,封王赐爵,本已无以为报,更兼垂蒙古今未有之旷恩,每春归京问候,母子团聚,心中感念,虽躬身事国,肝脑涂地,亦岂能得报于万一!今已备薄酒寒馔,请皇上降恩驾临,使臣弟等略尽兄弟之情意,君臣之礼节,望皇上恩准!”

    这一番话,要说倒也不过是常有的恭维谦卑之语,只是居然出自一贯不修边幅的刘溯之口,别说众朝臣,连刘深都有些目瞪口呆。大殿里静了静,才听到有吏部尚书周静出班禀道:“皇上,武威王等心诚意挚,臣等听了亦叹服,愿皇上就此恩准,作天下兄弟和睦之表率,一举两得,未为不可。”

    众臣也连连称是。刘深这会儿惊讶之感已消,反而觉得可笑,只得忍住笑意,命陈习接过折子呈上来,扫了几眼,里面更是称功颂德,华丽词藻数不胜数。这是怎么了?刘深看看下面肃然而立的三个弟弟,仔细想想,笑道:“也怪了,本是你们要走了,该朕为你们饯行,反倒你们来请朕?”

    刘濯上前回道:“臣弟等今日所有,也都是皇上历来恩赐,皇上若肯纡尊降贵,赏光驾临,一则尽了饯行之意,二则臣弟等亦略表感激之情,望皇上恩准。”

    刘濯虽然年纪小,在一众朝臣之中却是有口皆碑,他一开口,附和者更多,刘深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答应下来,命他们自己去准备。

    筵席定在第二日,置于刘溯在宫外的府院中。这日正午,刘深到懿安宫禀明太后,便起驾向武威王府而来。

    刘溯素来喜冷不喜热,为了阴凉,他的住所密密麻麻种满了各色花草树木,若不是因在内城,不能引活水来,恐怕他这王府就要像山野别院一般了。及至王府门口,只见正门洞开,刘溯、刘濯、刘潇带领大小人等跪拜,山呼万岁。一路进去,刘深在步辇内向外看,心道原来老三也不含糊,这地方虽然小,但论景致倒也很是可观。下了步辇,刘溯等上来将他请入正院正厅之中,才正式行礼。礼毕,少不得奉茶歇息片刻才宣酒席。刘深其实是用了膳才来的,这是宫中旧例,酒席也不过是应景,所以虽然各色菜式不少,兄弟几人也不怎么吃。刘深命将几样新鲜菜式送到宫中孝敬太后和几位太妃,刘溯站起来板着脸回道:“太后和太妃以及郢阳公主的份都已另备好了,只等皇上降旨。”

    刘深点点头,刘溯继续木着脸道:“启禀皇上,酒席之间若无管弦,着实沉闷,臣弟等亦在花园里搭了戏台,置了戏班,若皇上尚觉合意,即时演来,也勉强算是助兴。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从昨日起刘深便猜出刘溯这一整套说辞必定都是刘濯替他准备的。宫廷内外关于老三的闲言碎语刘深也略知一些,但他向来觉得人各有志,怎样为人处事不过随己所愿罢了,所以当面虽然总拿话刺激刘溯,说他是“两岸猿声啼不住”,其实打心眼儿里并不十分在意他的种种无礼。四弟这一次,也是用心良苦,他也便着意配合,但是严肃的刘溯看起来不但没让人耳目一新,反倒是让人忍俊不禁。当下刘深强忍着笑,也板着脸道:“不错,难为弟弟们有心。”

    于是众人簇拥着刘深来到花园里。戏台摆在花园正中,正对的几间大花厅早已备好了桌案椅榻,上面摆了酒杯匙箸和下酒的馔食,供听戏时食用。落座后,刘溯弯腰低头呈上戏单来,刘深略扫一眼,道:“嗯,《水浒》里朕最爱的便是这一出,就先唱这个吧。”便点了一出《逼上梁山》,然后斜着眼看刘溯,道:“武威王意下如何?”

    刘溯也不接刘深递来的戏单,直楞楞看着刘深,刘深也笑着看他。

    “二哥,你是在笑话我吧?”刘溯终于忍不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率先开口。

    “没有。”刘深不承认。

    “不对,肯定是在笑话我。”刘溯也不傻。

    “怎么可能,”刘深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般连连摇头,“难得三弟你这么懂事,朕感动还来不及,怎么会笑话你呢?”

    “那为什么点'逼上梁山',不是在说我今日表现都是被逼的么?”

    “哦~”刘深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你是被逼的!”说完脸一沉,“谁竟敢逼迫朕的三弟,你说出来,朕定不饶他!”

    刘潇已看出来刘深是在开玩笑,而且这时除了兄弟几个和随身侍从之外并无他人,所以他也十分配合地站起来,道:“这都是我的错,我觉得这样的三哥怪好玩的,便骗他演了这么一出,皇兄要怪便怪我吧。”

    “老五你!”刘溯刚要说什么,身后刘深已经撑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刘溯气得直跳脚,“还说没笑话我!没有你还笑!”

    一屋子的侍从都偷偷笑起来,连一向在这种场合很严肃的刘濯也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道:“三哥就这样说什么信什么最有意思……”

    “可不是这么说!”刘深笑着笑着,看刘溯脸即将要黑,赶紧敛了笑容道:“你还真当真了?”

    刘潇连忙笑咪咪上来攀刘溯的肩,道:“三哥你消消气,你也不想想,你五弟我什么时候在大事上开玩笑?再况且,真的只是为了开玩笑,从昨日到今日我和四哥犯得着这么没命地帮你收拾料理吗?”

    刘溯情绪一上来,总是半天缓不过劲,许久才闷闷地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老五算计我,老四啊,我一直以为你是好人,居然也就不管?”

    刘濯微笑着:“我偶尔也会想找点乐子的。”

    “……连二哥也顺着他俩编排我,太可恨了。”

    “这不怨朕,”刘深又笑起来,“实在是你这假正经的模样从昨日到今日让朕难受得要命,才想逗你玩的。”

    “三哥你相信了?”刘潇又开始使坏,“其实皇兄他们现在还在逗你呢。”

    “唉,”刘溯一屁股坐下来,“我算是服了。对付别人,总可以扯皮耍赖,偏偏你们在我面前明明都不正经,还总来回说我不正经,我可该怎么办……兄弟姐妹怕也是上辈子欠的债吧?”

    “你这话要是让汀姐姐听见了,你的耳朵估计是要不保了。”汀姐姐就是长公主刘汀,早已出嫁。刘深说完,又劝慰道:“这不也是为了你么!四弟帮你办这么多事,无非也是为了让你在那些肯多嘴多舌的大臣面前长脸。你成天叫嚷着要喝酒,一直这样多规多矩也喝不开心吧?行了,该做的花样也都全了,好好坐下喝几杯得了。”

    第18章 十八闲愁万种怨东风

    这么说来刘溯才又高兴起来,兄弟四人坐下来,命外面戏班将最拿手的几出戏演来,他们几个一面听戏,一面喝酒闲聊。刘深突然想起来,问刘濯:“刚才听你说,这次酒席似乎办得很费劲?”

    刘濯看一眼刘溯,笑道:“说不得。”

    “有什么说不得,”刘溯几杯酒下肚,心情大好,道,“我想通了,你们也不过打趣我几句拿我开开心,以后记得加倍还我人情就行,尤其二哥,我都记着呢。”

    刘深含笑点头道:“你尽管记着吧。”然后示意刘濯直说。刘濯笑道:“这几年回来,三哥一直不在宫外居住,再加上他心粗,他手下那帮人便也不加以管束,前日来一看,整个院子竟如荒了几十年一般,落叶堆了有尺余厚。这可实在猝不及防,我叫了各府的人一起来,只打扫房屋院子便一直闹到昨夜,待各处收拾妥当便已今早寅时了。结果所有人一夜都是没合眼。”

    “既然发现他这里不便宜,为何不去你或者老五那里?”

    “那又不可,”刘濯笑道,“明摆着三哥最大,去我们那里成何体统。”

    “这也罢了,”刘潇接话道,“最可笑的是到半夜三哥自告奋勇要去库房看视,许久都不回来,最后我去看,他早在那里睡着了。管库房的人也不敢说他。”

    于是接下来几乎成了关于刘溯的笑话会,刘深和几个弟弟说说笑笑,居然觉得比过年时还要开心。刘深一直没太注意听戏文,直到后来他偶然看向台上,忽然愣住了。台上唱的,正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刘濯最心细,首先注意到了刘深的反常:“皇兄,怎么了吗?”

    刘深便笑笑,道:“没事啊。”

    尤记得初夏那个静谧的午后,他趴在案上看着顾承念,顾承念皱着眉头,看着那被他视为洪水猛兽的西厢记诸宫调。回想起来真是奇怪,那时候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这书呆子动情。现在,不仅到了这种地步,自己居然还将心里所想,全部倾诉给了他。

    元宵夜之后,他其实很想知道,顾承念在听了自己那般的表白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但心里却羞涩起来,不敢去问,甚至不敢再召顾承念入宫。之前每一夜每一夜,将他叫来强要了的理直气壮也没了,这种羞涩让刘深十分沮丧。他好像,都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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