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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狐涂 作者:御年糕

    第8节

    “不,狌狌是吃素的。”

    “那你……”

    他侧过头,脸上浮起一个静谧的笑容:“那只是个比喻。”

    这笑容宛若七宝池上盛开的莲花,洁白无瑕,优雅素净。为了躲雨,他的肩膀时不时剐蹭着我的胸口,勾起一股无名的燥热。他的脸与我相距那么近,呼吸柔柔拂过我的脸颊,清新典雅的莲花香气,钻入鼻息,沁进心口。

    我心下一动,像是被蛊惑了,站在七宝池边,伸手想去采摘一朵莲花。

    “澄镜,我……”

    他垂下眼眸,疾行几步,从我的伞下躲开,闪进禅房。

    雨水顺着屋檐成串地滴落,在我与他之间隔开一道雨帘。我撑着伞,怔怔地看着他。

    在房门即将合拢之前,他的声音沿着缝隙逸出,轻飘飘消散在空中:“明日一早,我便回极乐天。”

    禅门悄然关上。幕天席地之间,只剩下我和满世界的雨声。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快结束了呢……

    ☆、佛曰

    次日清晨,我在禅房门口等澄镜。

    一夜的雨水,洗尽了尘世间的阴霾,碧空愈发显得澄澈空灵。偶尔有几朵云彩飘过,不知又是哪位仙家在匆匆赶路。

    这家寺庙在院内种了许多松柏,雨水从枝干汇总到叶尖,聚成摇摇欲坠的一滴。松软的泥土散发着雨后的清新,树底下新冒出几根菌菇,伸出小伞探头探脑,煞是可爱。

    说起来好笑,我在人间的时候躲在深山修炼,无暇顾及尘世的风景,倒是成仙之后,反而开始留恋这转瞬而逝的景象。

    大概是因为天庭亘古不变的景色实在是太无聊了吧。有些妖精可能不适合成仙,我就是其中一个。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早早看透未来,人生在世,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就算是神仙,也算不出自己是寿与天齐还是身消道陨,更何况凡人?既来之则安之,说得只不过是在天道的夹缝中勉强求生存找乐子罢了。

    正胡思乱想着,禅房门悠悠打开,澄镜踱步走了出来。

    此时正是早春清晨,露水正浓,初阳将升,他逆光而来,背后是万丈霞光,映红了半边苍穹。看到他的刹那,我鼓噪的心忽而沉淀下来,像皱起的棉布被轻柔地抚平。

    幸好,天庭值得我留恋的理由,还有这最后一个。

    我此刻突然觉得,他这样美好,我若能与他一同留在这样美好的地方,该多好。我便热切地推销起来:“你看,人间是不是也挺美的?”

    他抬眼四顾,点了点头:“确实美不胜收。”

    “那我们以后常下凡来,好不好?”

    他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只是垂眸道:“走罢,该动身了。”

    我寻思着来日方长,他急着赶回去必然有要事要向佛祖汇报,也不再多说,跟他上了莲台。

    再睁眼,就是极乐天的景色了。

    澄镜与我在七宝池旁道别,他微微一点头,拂袖而去。我目送他的背影,忽而涌上一阵莫名其妙的情绪,仿佛他脚下的桥变成了地府的奈何桥,一旦走过,便与我天人永隔。

    我想也不想地喊住他:“澄镜!”

    他转过身来,侧头看着我:“何事?”

    我快步上前,与他并肩站在池旁,绞尽脑汁想着话题。我本想与他约下次见面的时期,话到口边却变成了:“澄镜,水灯上你写的‘悟’,是想悟什么?”

    “佛祖说我未经七情六欲,难以悟道。”他幽幽说道:“我愿渡爱欲之关,得一世圆满。”

    池中锦鲤欢腾,池上仙气蒙蒙,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咽了咽口水,心底燃起一丝雀跃的希望:“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视线轻飘飘从我脸上扫过,“你也是神仙。”

    “那又怎样?”

    “神仙是不能动凡心的。”

    心底那点儿微弱的希望被无情浇熄,我复又觉得成仙着实没甚么好处,不能动凡心,便是连□□也无法体会。

    我试探着问道:“如果我……不做神仙了呢?”

    听到我的话,他的眼眸微微睁大,像是不确定我说了什么一般,蹙眉审视我。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任他看着。

    他盯了半响,收回视线,静静道:“别闹。”

    说完,他继续垂眸看七宝池空灵的池水,莲叶接天,荷花映日,伊人独立桥边,这本是一副很美的画面,偏生让我读出几分伤感。

    我颓然丧气。是了,我既然成了仙,便是与□□绝缘。澄镜过不了□□这关,便悟不得道。

    丽麂江畔我们二人许下的愿望,竟一个也无法达成。

    我心中凄然,一时间想要做些什么的念头汹涌澎湃,我不管不顾地说出:“天庭有个诛仙台……”

    他终于将视线从七宝池移到我身上,定定地看着我,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在这目光的审视下竟然生出几分怯意。我转过头,不去看他,执拗地把话说完:“我在想,若是我跳了诛仙台,不再是神仙,是不是就可以与你生出一段情缘,助你大彻大悟。”

    他怔在原地,像是被我的话镇住了,久久不能回神。我暗自得意,我本来就不想再做神仙,这下只需受些皮肉之苦,便可了却两人的心愿,岂不两全其美?

    终于,他动了动,苦笑了一下,道:“别说那些不可能的事,诛仙台跳不得。”

    “哪里不可能啦?跳一跳么简单轻松,每隔百年不都有几个小仙跳?”我浑不在意地撇撇嘴,“为何别人跳得,我就跳不得?”

    “那是他们不知道跳下诛仙台的后果,”他警告地瞥了我一眼,止住我的话头“你不会想像他们那样的,别做傻事,以免铸成大错,追悔莫及。”

    我张口还欲争辩些什么,他转向我,倾身向前靠近,一股凌冽的清净之气陡然接近,扑了我满面。

    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眸里全是我的倒影。我从未离他如此之近,我不敢眨眼,连呼吸都变得轻盈,深怕打扰这如同幻觉的美妙时刻。

    他道:“我有双全法,等我。”

    我用力地一点头,嘴角咧开到最大,满心满眼都是说不出道不尽的欢欣雀跃。

    他后退一步,转身走了。

    我兀自沉浸在喜悦中,忘了问他是个什么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初版的时候睡着了……重新修完了_(:3ゝ∠)_

    ☆、佛曰

    我在尘世间看的那些话本子里,公子小姐往往要历经磨难,重重艰辛,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知为何到了我身上,便是过程温柔缱绻,结局却痛苦至极。

    与澄镜分别,我未饮酒却已微醺,只觉得成仙之后遍是赏心乐事,人生四喜也不过如此。

    澄镜叫我等,待我明日去问问他要等多久,然后掰着指头过日子。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来到殿门口,见邵连昇也已沐浴更衣,准备出门。

    我奇道:“宫主这是准备去哪儿?”

    邵连昇搔搔头,羞赧道:“不瞒你说,我腾云驾雾的本领学得不精,昨日被众仙友嘲笑了一番。这几日思来想去,打算去太上老君那里求一片蒲叶作飞行的法器。”

    我心情大好,不由得语气里带了三分笑意,对他遥遥拱了拱手:“如此,便祝你心想事成。”

    他听出我话里的笑意,道了谢,随口问道:“怎么,你最近有好事?”

    我想到澄镜咫尺之间的脸,止不住唇边的笑容,道“也算不得什么好事,只能勉强算好事将近吧。”

    他笑道:“那也祝你心想事成。”

    我想到昨日分别前澄镜的话,心底甜蜜难抑,忍不住回道:“那是自然。”

    他不明所以地看我一眼,招来祥云出门了。

    我算准时辰,从驭兽宫出发,一路上早已看腻的风景,在我眼中也多出几分别致,仿佛与往日的风景有了不同,繁花比往日更香艳,青石板比往日更平整,连路边的琼楼玉宇,也比往日来得富丽堂皇,我甚至可以驻足再欣赏一阵子。

    经过弥罗宫,我竟不再惧怕金枪铁甲的天将,只觉得他们守在宫门口,一动也不能动,更别说去寻觅自己的良人,实在可怜。

    昆仑宫似乎更巍峨雄壮了一些,瑶池的水似乎更加清澈灵动,蟠桃园比之我上次来时,桃花更加娇艳欲滴,灼灼动人。

    对着最小的紫衣仙娥,我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大笑着远去了。

    待到了极乐天,这世间万物,再没有比眼前更美的景致。一想到澄镜就住在这里,眼前这亭台楼阁,这雕栏玉砌,这七宝莲池,都觉得美不胜收。

    这条路我走了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赶路时间算得极准。等我刚踏上七宝池的桥廊,对面诵经之声停歇,我便知道是僧人们上罢早课,我恰好可以偶遇课歇的澄镜。

    我按下砰砰直跳的心神,勉励自持搜寻澄镜的踪迹,他一般都会坐在僧人对面的高高莲台上,而今日这莲台上却是坐了个我不认识的头陀。

    正在疑惑之间,一个总角孩童朝我走来,待看清是我,他拉下脸来,口气不善:“怎么又是你?”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初来极乐天时遇到的善财童子,便笑道:“童子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他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气鼓鼓地问道:“你又来极乐天作甚?”

    我正疑惑澄镜既然已从凡间归来,为何不复课,正巧遇到他,不如问上一问:“童子,我问你,那莲台之上,是何人?”

    他看了一眼,看我的眼光甚是不屑:“你这妖狐有眼无珠,那位是须菩提尊者,乃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

    这名字我隐隐有印象,澄镜似乎提到过,什么“解空第一”。

    我心思一转:“这些僧人往日不都是听澄镜讲经的吗?今日澄镜怎么没来?”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古怪,有些疑惑,又有些不解。我凝眉正要发问,他忽而释然,满脸轻蔑之色:“看你这些时日和澄镜师兄同进同出,我还道他优待与你,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

    我顾不得他里的嘲讽,急急忙忙问道:“他人呢?”

    “澄镜师兄昨日归来,请示佛祖后,已于今晨一早转入轮回,下凡历劫去了。”

    我登时站立不稳,后退了三步。胸口如遭重击,喘不上气,薄薄的衣衫有如千万只钩子,牢牢刺入我的血脉,真真如万蚁噬心。

    周遭一切良辰美景急速消退,又变作往日里千篇一律的无聊风景。

    我从嗓子眼儿挤出点声音,才发现声音沙哑撕裂,晦涩难听:“他……他……留下什么话儿没有?”

    善财童子惊异于我的反应,想了想,摇摇头:“澄镜师兄未留下一言半语。”

    像被抽了主心骨,我颓然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你径自历劫顿悟,我独自继续为仙。澄镜,这就是你想出的两全法?

    只你一人圆满,叫什么两全其美!

    你有你的法儿,我也有我的道儿,你叫我乖乖做神仙,我偏偏不如你的愿。

    我冷笑着站起来,拂开善财童子,跌跌撞撞一路向东。

    天界大大小小的神仙都知道诛仙台的厉害,因而就算无人把守,也没人敢靠近。我站在台沿,低头看底下无尽的深渊。卷起的戾气汹涌翻腾,形成一个个刀绞搬的漩涡,偶有一道戾气喷涌而出,擦过我的脸,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我闭上眼睛,想象澄镜倾身靠近,与我鼻息相闻,吐气如兰。

    这天界,终于再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我笑着,纵身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you jup, i jup

    ☆、佛曰

    诛仙台的戾气果然厉害的紧,风声在我耳畔咆哮着旋转,有如片片刀割,脱胎换骨的仙体也被割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我维持不住人形,化为狐狸,蜷缩成一团。九条尾巴展开,护住心口一点血脉不灭。

    戾气削下条条骨肉,伤口深可见骨,我运起灵力抵挡,那戾气竟顺着经脉深入魂体,吞噬我的仙基。

    我感到仙基摇摇欲坠,轰然崩塌只在一瞬之间。尾椎忽然痛不可忍,我知是仙基已毁,灵力如万马奔腾,倾泻而出,无法控制。我忍痛将灵力催动到最大,裹挟着身体,尽力抵挡戾气。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渊底一点光明,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朝下方坠去。

    迷迷蒙蒙间,我听到一声叹息,从洪荒八方传来,蕴含着诸多叹息和无奈。我动了动耳朵,这世间,还有人为我担忧么?

    我睁开眼睛,恍若回到极乐天七宝池畔,桥上站着一个人,一袭袈裟光华四照。

    我奔过去,开口叫道:“澄——”

    他转过来,我猛然住口。那人面如满月,庄严宝相,虽我从来未见,但不知怎地,心里已知他是如来佛祖。

    身子轻盈有如鸿毛,我茫然看着周遭,极乐天还是那个极乐天,这莲池和锦鲤全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楼台高阁上却没有一个僧人的踪迹。偌大一个极乐天,只有我和如来佛祖隔桥相望。

    我踌躇不前,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如来佛祖招我到此,又有何用意。

    犹豫之际,只听得佛祖的声音远远传来:“施主心里有话,为何不问?”

    我不疑有他,上前深深行了一个大礼,恭恭敬敬地问道:“我有一事,还请佛祖明示。澄镜为何突入轮回?可是佛祖有何指示?”

    佛祖静静站在桥上,望着八定水中鱼儿欢腾:“澄镜生于天界,幼年即得道,跟随我四方讲经游历。他未经人事,不动□□,无欲无求。然则不破则不立,若不经历□□,焉能渡过爱欲之关,得大圆满?”

    “我觉得他这样读经礼佛,也挺好的,何必非要经历人生八苦?”

    佛祖缓缓摇了摇头:“凡人供奉神仙,是为了让神仙达成所愿。若神仙不了解人间疾苦,又岂能真正明白凡人想要什么,从而替凡人达成心愿?”

    我知晓佛祖说得有理,可那与我有什么相关?凭什么我就要见不到澄镜,活该缘尽于此?

    “施主与澄镜终是有缘无分,我劝施主莫再徒劳勉强。”

    “我明白。我只是……还想试试,如今已无法回头,只得向前。”我朦朦胧胧记得自己是跳了诛仙台,做不成神仙了。

    “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施主三思。”

    我咬紧牙关不答,佛祖这意思,若是我有心反悔,这诛仙台,也可以当做没跳一样?

    举目四望,极乐天一切如昨,而桥上已没有澄镜的身影。八定水中锦鲤自在欢畅,今时今日,鱼常在,而人不同。

    佛祖长叹一声:“澄镜此次下凡,历经十世,你若能在此期间助他圆满,涅槃成佛,也算是大功德一件。至于结果如何,就看你二人的造化了。”

    我大喜谢过如来,心道历经十世,若每一世都能长寿,再算上重入轮回的时间,就是几近千年。我修仙飞升也不过千年,妖精都能上天,澄镜悟性上佳,怎么可能无法悟道?

    当下连连答应,认定十拿九稳,此事无疑。

    如来佛祖又是一声叹息,道:“既然如此,我送你养伤去吧。”

    他挥一挥广袖,我就到了千里之外的终南山。

    我落在终南山,花了几年养伤,刚能化形便急急下山去找澄镜。前几世澄镜均早夭而亡,等我找到,人刚落地就早已断气。我闷闷不乐,悻悻然返回,停留在终南山等待的时间要远超我寻澄镜的时间。为了度日,还收了只白兔教它修仙。

    过了几世,我身上的伤渐渐好了,仙基却无法重铸,偶尔回忆起前尘往事,想起澄镜曾对我说过的迷谷树。我独自又去了一趟招摇山,折下根枝桠,用来带路,从此方便了许多。

    又过了几世,我偶然间发现终南山下道观的老道会算命,隔三差五便下山骚扰一番。终于在第九世我得知了澄镜的行踪,知他平安长大,我自是心中欢喜,随意收拾了家当去也。

    舜若镇上,我尽量伪装成不经意提起的语气,摆弄着路边刚刚冒出嫩芽的青青杨柳,问道,“我还没问,小师父的法号?”

    他又念了声佛,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无拂。”

    无拂。

    原来你这一世的名字叫无拂。

    我扶住道旁柳树勉强站定,往事如深秋落叶,飘然而至。我急忙偏过头,不叫他瞧出我的异样。

    极乐天上一颦一笑,兴安镇的朝夕相对,丽麂江畔千灯万盏。弹指已过百年,如今我和他近在咫尺,他不知我叫阿尘,他却改了名字,叫无拂。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本来无一物,又何须勤拂拭,又到哪里去惹尘埃呢?

    我看他言行举止,已然完全不记得我,而这个名字,是他无意间偶得,还是轮回前唯一的执着?

    我心下大痛,只觉比诛仙台的戾气更伤人,情难自已,忍不住想抱着柳树大哭一场。

    罢了罢了,既然如此,我便舍了阿尘这个名字,断了过往,抛下一切,看能不能与他一世有缘。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像有一根很小的刺,慢慢地扎进心口。这个问题,我答了很多遍,每一次我都奢望他能记得。原来,真的会累。我想了想,吐出两个字:

    “鹿土。”

    上鹿下土,是为塵。

    作者有话要说:  塵是尘的繁体。

    无拂的名字来自于六祖慧能的偈语。

    ☆、佛曰

    灵台渐渐清明,往事如浮云散开,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在竹贤洞。洞口站了一排仙官仙娥,为首一位紫衣锦袍的白发仙官手捧锦书,欲言又止地立在一旁。

    我动了动手指,碰到一具冰冷的尸体。记忆中千百年,现实只不过一瞬,梦里笑颜如昔,醒来就只有我茕茕孑立。

    十世之约,难道就这样中断于此?

    我朝着如来佛祖膝行几步,俯首便拜:“我不愿成仙,只求一世有缘。佛祖先前答应让澄镜轮回十世,如今只过了九世,求佛祖指点!”

    佛祖执掌而叹:“施主,你还是不明白。”

    我困惑不已:“我至始至终都再明白不过,我所求不过一人心而已。”

    “你早已如愿,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全身剧震,似乎有什么真相破土而出,又掩盖在层层灰烬之下,一时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还请佛祖明示!”

    佛祖沉吟道:“澄镜命中应有情劫,历劫而悟,方能重回西天。你三番五次阻挠他成佛,才将小劫变成了大劫。”

    我张了张口,还欲申辩,只听得佛祖缓缓说道:“就如这一世,如果不是你插手,那日青楼之上,无拂和牡丹已成一世姻缘。待这世肉体身销,澄镜自会顿悟成佛。施主的执念,害人害己。”

    “我……我没想过害他,我倾尽所有,只是希望他能爱我,哪怕一次。”

    “阿弥陀佛,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若他对你无情,又怎会自愿堕入轮回,历经婆娑?若他对你无爱,又岂能九世不肯顿悟,舍身救你?施主有情而不自知,未免太过贪心。”

    这话如当胸一锤,重重击在我的心口。全身的血液逆涌,我手脚一软,跪在地上。

    我咽下心头苦涩,颤抖着问:“澄镜命中情劫,只是……不能是我?”

    佛祖微微颔首:“施主与澄镜有缘无份,没有因,何来果?”

    “那……下一世他的有缘人是谁?还是那个青楼女子吗?”

    “她与澄镜的缘分只一世,已经了结了。”如来佛祖目光如炬,静静地凝视着我,“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一愣,难道这洞里还有别人?被他目光所摄,我不禁后退两步,匆忙间,一枝黑色纹理的树桠从袖中跌落。

    我俯身要拾,忽然间福至心灵:“难道是……宓姑?”

    佛祖点头,朝宓姑虚虚一指,树桠顷刻间化作一个十五六岁的翠衫少女,惊魂不定地看着我们。

    我试探着叫她:“宓姑?”

    她眼神闪烁,白着一张俏脸拼命摇头。我知道她是听见了我和佛祖的讲话,却也不知从何安慰,只好道:“别怕。”

    她化作人形,倒没了往日的伶牙俐齿,我正想宽慰她几句,却见她死死捂住嘴巴,双眼泛红,两道泪痕涓涓流下。

    佛祖道:“澄镜是堕入地狱,还是转世成佛,全在施主一念之间。”

    我凄然一笑,我哪里还有什么选择,这结果,不也是一早就种下的吗?

    千百年的羁绊和挣扎,终于在此了结。回首往昔的执着挣扎,待我身销之后,澄镜顿悟成佛,这天地之间,竟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记得这份孽缘。到头来,我所有的自以为是,不过是一场空。

    我当下跪倒,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愿自毁仙基,散尽法力,身销魂灭,消失三界,永世不得轮回。求佛祖成全澄镜与宓姑一世因缘。”

    佛祖颔首道:“你肯舍己助他成佛,也算功德一件。许你余生无灾无难,无疾而终。”

    我正要道谢,宓姑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兀自在我身侧抽泣不止,我起身拉了她的手:“傻丫头,哭什么?”

    她抽噎着道:“你……你就要死了……”

    “我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当初我去招摇山求一根迷谷树枝,你同意为我指路,我答应你教你化形。草木修行多有不易,我本来打算等找到澄镜,过完一世就把全身灵力给你,你有了我的灵力,化形自然易如反掌。哪知道后来诸多变故,是我对你不起,明知道你急着报恩,还耽误你许多时日。如今你心愿达成,只需做一世凡人,便可报恩去了,岂不美哉?”

    她拽着我的袖子,强忍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不要你死……”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抚摸她的长发,道:“这段时日,多谢你的陪伴,否则漫漫长路,我一个人如何耐得住寂寞?然千里相伴终有一别,现下我心愿已了,若你也能早日达成心愿,否则我心中亏欠,无法安然赴死。”

    她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中转了几转,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她浑身一颤,匆忙点点头,转过身不再看我。

    我知她已经答允,既然佛祖说了她和澄镜有缘,那么第十世澄镜顿悟成佛,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

    心上最后一块巨石也被移走,我松了一口气,鞠躬谢过佛祖和宓姑,坦然走进竹贤池中。

    池水冰冷刺骨,我打了个冷战,在池中缓缓站定。那带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刚来了个小和尚,又来了只小狐狸……咦,你这只狐狸不是成过一次仙了么,怎么还要再成一次?”

    我在心中默默把心愿说了。

    那声音道:“你这身仙力,可是上次舍了情缘换来的,我却是不明白,你怎么又要拿仙力去给别人换情缘?”

    我不答,他连声说道:“有趣!有趣!”池水卷起重重波浪,把我拖入池底,身后九条尾巴根根断裂,碧血混着灵力,染红了整片池水。

    透过赤红的水面,我看见岸上无拂的尸体化为点点荧光,在空中盘旋飞舞。

    我闭上眼,想起满天星辰之下,澄镜手持一只发光的白瓷茶杯,对我展颜微笑:“施主,喝茶吗?”

    我偷偷藏起了那只杯子,却再也无法回答他一个“好”字。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进入完结倒计时啦~

    ☆、佛曰

    我求佛祖把我送回了须弥山。

    其实我本来是想回终南山,风景闲适,最适宜养伤,可我还是想留在须弥山。也许是因为我本是这山中的一只小狐狸,不过是耗费了几千年,去天庭逛了一圈儿,最终还是要老死在这里。

    我回到了舜若寺旁的那个山洞,再也不用修炼,也再也不用寻人,日子平静得好似睡着了一般。唯一给我造成困扰的,就是这具身体,终于让我尝到了衰老的滋味。

    一身雪白的被毛黯淡无光,左秃一块右秃一块,像是被老涂啃过的草皮。四肢无力,牙齿松动,我几乎以为自己要这样饿死。幸好土地还是像以前那样照顾我,每天按时送些饭食,免了我觅食之苦。

    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到湖边的巨石晒太阳,温暖的阳光罩在身上,一顿好眠。有时候我会到舜若寺附近,听着诵经声悠悠传来,平和安详。就这么过了十几年,我的狐狸洞来了一位老友。

    一身道袍的青玄广袖轻挥,带着一个小道士,由土地领着上山来了。

    他啃着土地摘来的野果,将我打量了着:“要不,我帮你算上一卦?”

    “算什么?”

    “跟我师父一样,帮你算无拂现在身在何处啊!”

    “算了之后呢?”

    “之后么,你就可以去寻他了呀!”

    我懒懒地抬起头:“以我这幅鬼样子?”

    他一时语塞:“呃,你这幅尊容确实……有点儿……”

    我把头放下,一挺身打了个滚,灰白色的毛发上又沾满了许多草屑。

    他愁眉苦脸地低下头,冥思苦想了半晌,突然一拍脑袋:“哎,我之前给你的化形丹呢?你用了没?你可以吃了变成人再去看他呀?”

    我心里一动:“你那化形丹,能维持多久?”

    “没有灵力支撑的话,只有一日。”

    “一日……我也就是远远地看上几眼,还要连累你们陪我折腾,何苦呢?”

    “哎,这不是……”他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不再开口了。

    蒋陵奇怪地看过来,我却是知道他的意思。我一只没有灵力傍身,遍体鳞伤的狐狸,根本没几年好活,最近他们今日看我,我自己隐隐有预感,是土地发现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所以偷偷联系他们,请他们回来陪我说说话。

    众人皆知我对澄镜的执着,想让我了却这份心愿,无牵无挂地寿终正寝。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立起上半身,伸出前爪搭在他的肩上:“承蒙你们的好意,区区心领了。其实你们能来看我这只老狐狸,我已经很开心了。我大限将至,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青玄还欲再说什么,蒋陵走过来拉了拉他的衣摆,摇了摇头。

    “你……唉!”

    我与他心里都清楚,这次见面搞不好就是最后一次了。怕他们扫兴而归,我带他们到须弥山上风景好的地方转了转,又说了些玩笑话。青玄再也没提无拂,一直到日落西山,二人向我辞别。

    我心中不舍,跋涉千里难得来一趟,不多住些时日就走了。

    青玄俯身拍了拍我的头,趁我张嘴咬他之前缩了回去,哈哈笑道:“有缘自会相见,别送了。”

    晚霞映红了半边青山,我目送着二人一摇一摆下山,消失在林径深处。

    翌日,我的狐狸洞又来了一位老友。

    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困顿不堪地走出洞外,远远看到天边飘来一团白云,落在洞口的空地上。老涂拎了一壶酒,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席地而坐。

    我走到湖边,在水中滚了滚,甩干毛皮的水迹,走到他对面趴下。

    他径自拔了酒塞,摇了摇酒瓶:“你的茶杯呢?”

    一股桂花酒香钻进鼻孔,我用力嗅了嗅,想起我那乾坤袋落在了竹贤洞中,不由得失落:“不小心丢了。”

    “哟,乾坤袋里还有那个瓷杯呢,你也舍得?”

    我翻了个身,不去理他。

    “那我就不客气了哈!”他直接对着酒瓶喝了起来,用袖口随意抹了抹,“反正你现在这爪子也举不起杯子。”

    我一爪按住他的手:“老涂,那枚八苦丹……你究竟有没有给无拂吃?”

    他慢慢地拨开我的爪子,饮了一口酒:“你心里既然有答案,为什么还要向我求证?”

    “我……”我苦笑了一下,“也是,如今我们已经人妖永隔,还纠结这些做什么。”

    他放下酒杯,斜斜地靠在洞口,眺望着山脚下隐约可见的村镇:“人妖有殊,但永隔倒也未必。”

    “你……你说什么?”我猛然抬头,“你有他的消息?”

    “你想知道?”

    我急忙点头,怕他看得不分明,又去撕扯他的袖口。

    他扯回袖子,眺着一双圆眼,笑着看我:“青玄要帮你算卦,你不是还拒绝人家来着?”

    说来也怪,我可以轻易阻止青玄探知澄镜的消息,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敢知道,怕自己知道后又会奋不顾身地奔去看他。可是当老涂拿这来试探我,我又开不了口说拒绝的话。

    嘴巴像被人拿针线封住,一层一层密密麻麻,我焦躁地踱来踱去,从鼻腔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老涂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旁,欣赏了一会儿我乱窜的样子,伸手拍拍我的头,无可奈何地摇晃着脑袋:“好啦,我这就带你去。别担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最后一个副本了!

    ☆、佛曰

    舜若镇的吴府,自吴老爷去世之后,又出了一件大事。

    原本吴府的教书先生沈彬,三年孝期满后,在吴老夫人的安排下入赘吴家,娶了吴老爷的小妾牡丹,主持吴府。牡丹不久便怀孕,生下了一名男婴。有了长子傍身,牡丹坐稳了正室的位置。吴老夫人则没能看到孙子长大,没过几年也撒手人寰。

    可怜吴老爷心心念念的求子,最终以这种方式实现了。

    沈彬给男婴起名登竟,取“登科竟成”之意。没想到十七年后,吴登竟真的高中三甲,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地回乡。

    吴府上下喜极而泣,四方上门的媒婆踏破门槛,沈彬和牡丹再三抉择,选了镇上首富的女儿,日后儿子远走上任,两家同镇也好有个照应。

    这首富家涂家女儿芳名宓姑,养在深闺十五年,鲜少有人能一睹真容。吴登竟高中后,涂老爷主动派了媒婆上门,携了一张三尺长的画像,以及和画像等长的嫁妆清单。不消一刻钟,便敲定了细节。

    待得测了八字,送了聘礼,算了吉时,万事俱备,只等迎亲。

    吴家和涂家都是舜若镇有名的大户,娶亲之事自然不能马虎,聘礼绵延一里路,一大清早便抬着红顶大轿,吹吹打打上门来了。

    我被老涂缩小了身形藏在他袖子里,听着欢快的唢呐声,有一茬没一茬地跟他聊天。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马上就到了,忍忍。”他脚步稍滞,发力跃上高台,轻轻地叩了叩门。

    木门发出细微的声响,老涂闪身进去,一抖袖子,我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站起来。

    身处之处是个女子的闺房,目之所及皆是喜庆的红色,窗棂之上贴满了喜字。

    “来不及了,赶紧吧。”上方传来一声清脆婉转的女音,我抬头,发现面前正站着化为人形后的宓姑,她一身丫鬟打扮,眉目间又喜又焦。

    “这……这是……”

    “我那化形丹你带了吗?”又是熟悉的声音,我转过头,青玄一脸焦躁地问道。

    老涂点点头,伸手递来一个小瓶。青玄打开瓶塞,低头嗅了嗅,也点点头:“没错。”

    老涂咧嘴一笑,抓住我的后颈拎起来,我张嘴刚要抗议,青玄将那药丸轻轻巧巧一扔,正落在我嘴里。老涂手起掌落,在我背部用力一拍,那药丸不由自主地滑落喉咙。

    身体仿佛被牵了无数根丝线,拉扯着四肢变高变长,骨骼飞速生长,血肉依附经脉而生,须臾之间,就成长为凡胎肉身的男子。

    我已许久没有用过人的身体,举手投足间竟有些不习惯。我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有些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你们到底是要……”

    话音未落,宓姑眼疾手快一把抓起喜被上的霞帔当头盖在我身上:“你们快帮他更衣,尺寸我都改好了,我来为他梳妆!”

    我眨了眨眼睛,老涂的双手在我肩上一按,我便动也不能动,像只傀儡娃娃一般任由他们摆布了。青玄和老涂帮我把霞帔一件件穿好,宓姑梳完盘发,又端着胭脂水粉替我化妆,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活脱脱一位新嫁美娇娘。

    事已至此,我有些明白他们的意图。其实在看到宓姑的那一刻起,我就应该明白。我叹了口气:“宓姑,你这样帮我,不怕佛祖不让你化形报恩去了吗?”

    她描眉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继续细细描画,等她画完又戴好凤冠,收了胭脂水粉,才低声说道:“宓姑这么做,就是为了报恩啊。”

    我疑惑地看向她,还没来得及再问,老涂在身后一推我,催促道:“快走,花轿来了!”

    青玄等在门口,用盖头把我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宓姑上前扶住我的手臂,领我上了轿子。

    “吉时已到,起轿!”

    我不发一声,按照宓姑的引导完成全套婚嫁流程,心里一边抱怨凡人就是麻烦,一边隐隐又有些期待。

    “一拜天地!”

    这一刻,我忽然想到,命数让我这只狐狸历经千年成仙,又历经千年变回狐狸,也许不过是澄镜成佛的工具罢了。

    “二拜高堂!”

    我听到老涂强装成年迈的声音,跟沈彬互相客气,不由得莞尔。

    “夫妻对拜!”

    可我仍是不后悔走这样一遭,认识这些朋友,经历这些事,还有……遇到无拂。

    “礼成!送入洞房!”

    坐在喜床上,掀开盖头的那一刹那,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无拂的脸。

    我几乎要喜极而泣,上天终究是待我不薄,几千年的执念,在这一刻都归于平静。

    我明白了,我对澄镜大抵真的只有执念,只因为他是九天之上唯一平等待我的人。或许他也曾爱过我,只是这点爱意,抵不过他成佛的心愿,我揣测不透,所以终究泯灭于岁月的河流之中了。

    若有来生,我愿助澄镜成佛,然后,好好陪无拂过完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完结啦!

    ☆、佛曰

    第8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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