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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薛慕很忧愁 作者:封刀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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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慕很忧愁》作者:封刀

    文案:

    毕常心底留了抹月光,那月光不是他薛慕。毕常求而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他薛慕就是那个其次。薛慕一开始很忧愁,愁的是毕常一面对苏帷念念不忘,一面又对他死缠烂打。天公作美,啊不,是天有不测风云,让他和苏帷不期而遇,薛慕便逮住机会认真端详了苏帷一小下。于是薛慕更忧愁了。薛慕认真思索,自己这算是见异思迁呢还是横刀夺爱呢?真是令人烦恼啊

    内容标签:甜文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慕,苏帷 ┃ 配角:毕常,毕孤鸿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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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月色如练,桂华皎洁。

    薛慕立于书案旁,看着地上碎裂成几块的陶瓷笔筒,微有些无措。

    这笔筒是毕常的。

    确切地说,是毕常心底那人留给他的。

    薛慕弯腰将碎片捡了起来,想着拼凑粘黏下,说不定能恢复个大体的原状。

    却是不能。

    那笔筒中部镂空,刻的是满地冰霜中的腊梅,精巧细致,只是一旦摔碎,镂空雕花便尽数化为齑粉,剩下筒身白净的厚瓷片,勉强拼成个大体的形状。

    薛慕苦笑了下,到底聊胜于无。

    这已经是薛慕和毕常在一起的第五年了。

    当初毕常握着他的手恳切道:“你可愿与我岁岁年年?“

    薛慕本想拒绝,但见他形容憔悴,眼下黛青,终是不忍,再则也觉得喜欢他,于是便应了。此后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身处江南鱼米之乡,日子过得喜乐和顺。

    说白了就是平静又寡淡。

    毕常心底那人,他不提,薛慕也不问,不提不问,就算是有,也当做没有。也没什么意难平的,相守多年,岁月消磨,管他难平的不难平的,都当他平了就是。

    毕常心底那人叫苏帷。

    才华丰艳,风情潇洒。鲜衣怒马,恣情快意。世人提到苏帷二字,无不觉齿颊生香。薛慕与他虽无深交,但也有些渊源,说起来他俩算是同门。

    薛慕是个孤儿,甫一出生便被弃在了御剑山庄门前。御剑山庄第一剑士薛衍清早晨练,听闻婴孩啼哭,闻声而来,见大门台阶上有一婴孩身裹薄被,于瑟瑟秋风中啼哭不止,惹人怜惜,薛衍无妻无子,便收养了他,教他诗书武艺,取名薛慕。

    薛衍有一同门师弟,两人青梅竹马,意气相投,本打算一起仗剑江湖,但不知何故生了嫌隙,于是薛衍师弟负气出走,自立门派,座下收了些徒弟,其一便是苏帷。

    简明些来说就是,薛慕的师父和苏帷的师父是师兄弟,所以他俩也算师出同门。

    但是一则,师父之间互不往来,做徒弟的自然避嫌。二则苏帷出生豪门望族,祖父是三朝元老,父亲是当朝右丞相,一母同胞的姐姐又入了宫成了圣眷浓厚的苏贵妃,苏帷顺理成章成了个国舅,一时风头无两,趋附者众。薛慕学成出外历练时,苏帷的大名已是如惊雷般灌了他无数次耳。街头巷尾,茶坊酒肆,处处都有他的传说。薛慕大略听了听,不外乎挥金如土,金貂换酒,再有的,便是秦淮名妓为他闭门谢客,工部尚书之女非他不嫁险些为他投缳。说来说去都是些声色犬马,薛慕便觉得他不过是个金玉其外的酒色之徒。即使不是,两人门阀差距甚大,就算有缘得见,怕是也聊不到一块,于是就淡了相会一叙的心思。

    后来薛慕于山林小径中遇上正被山匪抢劫财物的毕常。

    山匪原本只想谋财,不欲害命,但毕常死死抱着怀里那包散碎银子,无论如何踢打拖曳都不放手,山贼失了耐心,吼着“杂碎!老子剁了你!“雪亮的银刀对着他脑袋砍将下去,就在毫厘之间,薛慕出手把他救了下来。

    刀口脱险的毕常不顾一脸脏污,满身伤痕,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怀中银子有无损耗,薛慕颇为无语,心说看起来文文雅雅一表人才,却是个要钱不要命的。正待转身离去,毕常却上前对他拱手为礼,谢他救命之恩。聊了两句,发现两人同路,都是去京城长平,于是毕常提议结伴,薛慕无可无不可,便即应允。路上闲聊,毕常说他去长平为的是给赴京赶考的兄长送些盘缠,毕常谈起兄长情义拳拳,薛慕才知自己误会了他是贪财小人,又感动于他对兄长的情义,于是对他颜色和缓。毕常也算腹有诗书,又善察言观色,知情识趣,颇懂进退,两人一路竟然相谈甚欢。

    某日,两人于官道旁茶棚中打尖休整,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声疾驰而来,薛慕侧头看去,一人身骑白马,锦衣华服,意态风流,于艳阳下勒马急停,骏马前蹄高高提起,马身后仰,旋即停步。而后那人下马入店,在茶棚正中寻了张木桌坐下,“啪“一声放下佩剑,吩咐小二上了杯茶水。

    那人正是苏帷。

    许是正午阳光太炽,薛慕看到那人竟微微眯了眯眼,有种满目风华之感。回过神来,看了看身旁,毕常双眼眨也不眨盯着对方。

    毕常听邻座窃窃私语,似是谈论那锦衣公子,于是客套两声,和邻座攀谈起来。薛慕顺耳听了两句,才知那满目风华之人就是如惊雷般灌了自己无数次耳的苏帷苏公子。

    苏帷倒没有薛慕想象中的骄奢淫逸眼高于顶,安安静静吃了两杯茶水,便即上马离去。

    而后薛慕和毕常继续上路,毕常善言健谈,两人饮食起居也颇为同步,于是相处甚是愉快。又因薛慕救他一命,毕常对薛慕诸多照拂,嘘寒问暖,端茶倒水,伺候得甚为周到。薛慕也并非不知好歹之人,于是常常投桃报李,到了京城长平之时,两人感情甚笃,已如同经年好友一般。

    伴君千里,终须一别。

    到得长平,毕常先去寻他兄长,薛慕自去办理师父交代的诸多事宜,毕常别时很有些依依不舍,再三约定择日相聚。薛慕事毕,收拾打点一番,便准备回御剑山庄。记起两人重聚之约,于是来到毕常下榻之客栈,相邀共醉。

    两人喝了一场大酒,毕常拉着薛慕的手絮絮叨叨,“薛兄此去两地茫茫,不知何日才能再会,我心里很是不舍,只是家兄春闱在即,需我在旁服侍打点。他日有缘,必定亲至御剑山庄拜访,望薛兄不要嫌弃才是。”

    薛慕有些微醺,竟然生了点离愁别绪,于是再三保证一定扫榻以待,此后两人又饮了些酒,毕常有心秉烛夜谈,又担心兄长夜读无人照料,犹豫再三,仍是华灯初上便匆匆散席。

    此后薛慕踏上归途。

    那年春闱放榜,听闻陛下殿前钦点毕孤鸿为新科状元,赐翰林院修撰,赐婚翰林院掌院学士之女冯氏。薛慕依稀记得离别时毕常满脸骄傲道,“吾兄姓毕名孤鸿,字霜寒。满腹诗书,心怀苍生,此次状元非他莫属!”

    当时以为毕常喝大了,没想到竟能成真。

    薛慕回忆起那天毕常在山匪利刃下拼死护住怀中包裹的样子,笑了笑,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薛慕历练归来,城中镖局重金聘他作镖师。薛慕容貌鲜妍,身形纤长,不似一众镖师般魁梧,初入镖局常受人挑衅。但他师父是江湖第一剑客薛衍,算是师出名门,他本身也武功高强,镖局内无人可望其项背,又耿介仗义,不拘小节,很快和众人打成一片称兄道弟,颇得人心,过得几月升任副总镖头。

    本以为自此山高水长,再难相会。哪知某日官道上押运货物,竟然遇上结伴同行的毕苏二人。

    毕常和风仪无双的苏公子结成至交好友,甚至颇有龙阳之谊,两人一同游山玩水,游历江湖一事,薛慕也有所耳闻。这次相遇便多留意了两分,发现二人虽然行止颇为亲密,但并无逾矩之事,于是也就当成是江湖谣传了。

    薛慕和毕常在一起后,心气不顺时,也拿这事取笑他。毕常解释一句,我与苏公子发乎情止乎礼,确无逾矩之行,况且已是旧事了,莫要再提了罢。薛慕是厚道人,本不惯做些咄咄逼人之态,且毕常姿态甚低,他便也不复提及。只是嘴上不提,不过掩耳盗铃罢了,那人在毕常心里,提不提都在。

    当日三人相遇,毕常张罗着聚上一聚,正巧夕阳西下,前路又无旅店,于是共同投宿于道旁的客栈内。薛慕将镖物看管与夜晚轮值等事宜与手下镖师们一一交代,再给他们点了一桌大酒大肉,自去和毕常苏帷相聚。

    苏帷虽不若传言中般奢靡无度,但到底是世家子弟,要了客店中最好的一间上房,又包了唯一一件厢房,点了一桌好菜,却像是不甚满意,略略吃了两口,便摇着折扇听毕薛二人叙旧。

    这是薛慕第一次和苏帷正面相遇,苏帷确是生得一副好样貌,丰神绰约,倜傥潇洒。摇着折扇,衬着破窗而入的皎洁月辉,倒是有几分翩若谪仙的意思。

    毕常絮絮叨叨讲着和苏帷的相识相知,兄长孤鸿做了翰林,便将毕常送入官修书院读书,望他三年后也能通过科举入朝为官。毕常一边读书,一边参加京城文人的各种聚会,正巧遇上苏帷,于是上前攀谈,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好友。

    毕常讲话,苏帷不时调笑两句,有时话语过于直给,噎得毕常讷讷无言。毕常也不恼他,轻轻带过,看他手边酒水见底,连忙给他添了小半,问他怎的吃得如此之少,夜晚腹中饥饿怎么办。又嘱咐小二夜里记得给苏公子热碗桂花羹。苏帷笑他老妈子命,成天操心这那。

    苏帷和薛慕话都不多,于是只剩个毕常在桌上活跃气氛,薛慕时不时回应两句,夹杂苏帷的调笑,倒也算是热络。饮至月上中天,三人各自回房,毕常又提醒小二记得苏公子的桂花羹,小二连连称是。

    第二日清晨,薛慕向那两人告别,毕常又拉着薛慕手说得空到御剑山庄上门拜访,薛慕告知他自己离庄之事,又将镖局地址留予他,并且再三保证一定扫榻以待。

    薛慕押运完毕回到镖局,当真在自己隔壁收拾了张床榻,想着那人若是真来了,也能尽下地主之谊。

    毕常还没来得及拜访他,毕孤鸿便在京城出了事故。

    说来也是派别之争,毕孤鸿颇得圣上赏识,又与翰林掌院之女订了婚,待得来年春天定个良辰吉日便要成了此事。弟弟还和苏家过从甚密,于是便树大招风,被打了出头鸟。夜半时分,刺客摸黑潜入院中,本想捂嘴抹脖子,静悄悄来静悄悄去。躲过了府衙侍卫,却被起夜的厨娘撞见了身形,厨娘惊呼,惊动护卫,也惊醒了毕孤鸿,出门一看,刺客正在门边。见着毕孤鸿,一刀砍下,毕孤鸿一边躲避,一边伸臂护住头脸,臂上被划了一道血痕。眼见家丁侍卫越来越多,刺客也不恋战,旋身遁走。本以为算是逃过一劫,谁料刃上抹了剧毒,幸好伤口浅窄,又有衣物遮蔽,这才留了一条性命,却是昏睡不醒,药石无灵。

    毕常听得兄长遇刺,几乎昏死过去。醒来后和苏帷策马狂奔,一路回京。苏帷请了御医前来诊治,御医道,虽然摄入不多,但是毒性甚巨,世间寻常医药怕是无法医治。听闻江湖无灵谷有无灵丹,能解百毒,或可一试。

    于是两人身携重金进了无灵谷,中间发生什么至今无人得知。最后二人带着无灵丹回到京城,救回了毕孤鸿。

    但是毕常苏帷二人,也从此割袍断义。

    ☆、二

    薛慕对毕孤鸿一事甚为记挂,时时差人打听。听闻两人入了无灵谷,还颇为他们捏了把汗。

    在江湖中,无灵谷是个方外之地。非正非邪,亦正亦邪。既不属于正派人士组建的武林盟,也不与行事同样诡秘的魔教过从太密。它不属于正派,也不是邪魔外道,它甚至不屑于这所谓的江湖。

    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江湖波浪滔滔,谁不是沾衣即湿,谁又真能独善其身?倒不如求一苇渡江,予他人方便,也予自己方便。

    无灵谷的那一苇,便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各色用毒解毒之技。

    曾有百刀门觊觎谷中各色丹药,趁夜偷袭,却连谷边的瘴林都未能越过,便尽数命丧其中。百刀门实力不俗,夜袭的又全是高手精英,却尽数折戟。过往谷中毒物甚众的流言得到实证,此后无灵谷便得了清净,再无宵小敢随意冒犯。

    后来,江湖中人得了重病中了剧毒,都会上无灵谷去延医求药,求谷主救人一命。这谷主倒不是奸恶之徒,只是做事全凭心意,任性得紧。看人顺眼,千金之药亦不吝惜。若是一个不如他意,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武林盟主,一概逐出谷去。

    无灵谷中毒物遍布或是谷主喜好阴晴不定,这都不是薛慕最担心的。他最担心的是,江湖传言,这谷主似乎……有那么些……喜好南风……偶尔会让求药的美貌男子与他一夕巫山,更有甚者,将人收入谷中,做他娈宠。且听闻他偏爱某一类长相,娈宠相貌气质都有几分相似。薛慕游历时曾见过一名后来入他谷中的男子,那位兄台相貌与苏帷倒有几分相似……

    薛慕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太多了。

    后来听说苏帷毕常拿到无灵丹顺利出谷,薛慕便放下心来,也不再刻意关注他们的消息。

    薛慕押了小一年的镖,平时也接些私活,不多时便小有积蓄。按理说他这样武艺高强的江湖子弟,又出生御剑山庄,本该在庄内谋个职位,清闲,社会地位高,每月月飨也颇丰。只是他师父虽然是山庄第一剑客,却略微地有些被排挤。薛慕作为薛衍的弟子,在庄内自然也是边缘人士,虽说他们师徒俩都不大在乎此事,但是天长日久总归有些别扭,于是到了年纪,薛衍就把他踢出门去,美其名曰自力更生,于是他便做了镖师。

    薛慕觉得挺好的,比在庄内强,自在不拘束,有活儿就接,没活儿就闲着。镖局内也有有活儿时押镖,没活儿时值勤的镖师,都是些要养家糊口的,值勤多挣点银两。薛慕是少年人,无家室负累,又无父无母,上头就一个师傅,也用不着他赡养,于是他也不去凑那个值勤的热闹。闲时练练功,或是拎几坛酒去孝敬孝敬师父,日子过得悠闲乐呵。

    有了些许积蓄,薛慕就琢磨着给自个儿买个小院子,镖局内虽可住宿,但终归是寄人篱下,又狭窄拥挤,条件也不甚好。薛慕这人爱干净,起初无法只能凑合,现下有了些银两,就打算给自己换换风水。

    起心动念没多久,刚巧镖局左近一户人家要迁往西南,薛慕心想赶早不如赶巧,赶紧跟人联系上,那户的家主也是个爽快人,两人谈好价钱,立马签字画押房契地契的一通折腾,完了银货两讫,那小院子归了他,他怀里热乎乎的银锭子归了对方。

    负手踱步在自家院内,薛慕心内甚是满意,觉得这钱花得值,太值了。

    院子虽小,五脏俱全。大门正对的是正房,左边有个小厢房,厢房过去的墙角是茅厕,厢房对面的小屋子一分为二,一半用作厨房,一般用来贮藏。院里有口水井,井旁搭了个葡萄架子,架子上枝叶繁茂,架子下有张石桌子。

    薛慕盘算着找个机会把他师父接来跟他一起住,御剑山庄房舍虽华美些,但他师父在那受人排挤,住得也憋屈,人多眼杂的,偷个懒打个盹儿也不方便,不如他这小院子自在。

    想到此处他便给薛衍飞鸽传了封书信,完了马不停蹄搬家拾掇。镖局和他院子离得近,他东西也少,不多时便搬完了。

    正值夏日炎炎,正午日头毒辣,地面被烤得直冒烟。

    薛慕在井里冰了个西瓜,又在葡萄架下摆了张小躺椅,悠悠然躺着纳凉。浓密的葡萄藤阻断了毒辣的日头,井里凉气悠悠地向四周围扩散,竟比屋里还凉爽些。

    正当他睡眼朦胧,打算稍稍眯一觉时,门外传来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声音确实很轻,响了一声便歇,若不是他身怀内功耳力惊人,险些要给他错过去了。

    起初以为是师父,瞬间发觉不可能,来人气息微弱脚步虚浮。又想可能是附近的小童敲人门扉恶作剧罢,于是不欲理会,眯着眼快要睡着时,门外传来咚的一声坠地之声,似乎那人倒在了他家门前。

    薛慕察觉不对,刨了刨头发,起身开门。门一打开,见一人晕倒在地。来人满面青肿,一身破衣烂衫,正是毕常。

    薛慕把人搬进院子,放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喂了他几口水,又拿湿帕子给他擦了脸,过了半晌,毕常悠悠转醒,看见眼前一脸关切的薛慕,一时悲从中来,蓦地落下泪来。

    一见毕常落泪,薛慕立时便慌了。毕常与他相交这两年,虽因相隔两地鸿雁难传故而甚少会面,但羁旅相伴的旧日时光也偶尔翻上心头,他印象中毕常虽是一介弱质书生,总是言笑晏晏与人为善的样子,但内里却自有一番铮铮铁骨。为了兄长的备考银两,即使匪徒刀斧加身亦面无惧色。亦是为了成全兄长的青云之志,甘愿放弃求取功名,给人做些代写信件或是绘制扇面的活计来维持日常开支。

    毕常毕孤鸿不是亲兄弟。

    毕常是毕孤鸿双亲之友人的遗孤,毕常父母死于瘟疫,孤鸿双亲便收养了毕常。本来一家四口和乐美满,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孤鸿双亲边陲探友,正逢北狄来犯,便殒命在北狄铁蹄之下。一些远房得不能再远房的亲友以照顾为名,强占了孤鸿家的财物,还妄图将毕常卖给大户人家做家养小厮。

    孤鸿带着毕常逃了出来,两人相依为命,四处飘零。因着两人都姓毕,又情义笃厚,外人便都当他俩是亲兄弟。他俩也自觉情同手足,便由得他人误会,也不纠正。

    后来一家徒四壁却心地慈厚的鳏居老者收留了他们,两人总算有了个安身之处。老者逝世后,给他们留下一件风雨飘摇的破烂草棚子。两人都刻苦读书,通晓诗文,平日里也能做些散碎零职应付开销。闲时毕孤鸿也会替人代写诗文或是去私塾里教小朋友补贴家用。只是春闱在即,毕孤鸿一心温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毕常便一力担负起了养家重任,平日里难得休憩,更无温书备考的余力,于是只得放弃。薛慕虽不是出生于诗书世家,但御剑山庄财力摆在那里,庄内自立私塾延请名师,众弟子练武之余也要习些诗文,故而薛慕身周也算往来无白丁。他虽志不在此,于诗文一事不算擅长,但好文章总是识得的。薛慕与毕常相携进京时,也曾看过毕常的文章诗句,其实是颇具文才见地的,若是应试,不定也能名题金榜。春闱三年一次,除非皇帝另开恩科,否则错过一次就要再等三年。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都是正当年华的大好儿郎,又有几个三年能够蹉跎?他毕孤鸿的三年,又凭什么比毕常的金贵?

    可他毕常生生把这机会让给了毕孤鸿,并且对此甘之如饴毫无怨言,薛慕就觉得这人有情有义,值得结交。其实当时他有心帮毕常一把,可当年他也初入江湖,囊中羞涩,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作罢。

    后来有次两人月下饮酒,酒酣耳热之际,薛慕拿这事问了他,问他真就如此甘愿?毕常也喝得熏熏然,一口干了杯中酒,豪气干云道,“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打碎了牙就往肚里咽,管他三年三十年,让了就让了,爷爷自个儿乐意,谁也管不着!”

    薛慕胸中也豪气顿生,觉得这人痛快至极,举起杯盏连浮了两大白。毕常跟着干了两杯,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兀自哈哈大笑了起来。薛慕听他笑声异样,隐有悲切,倒有种杜鹃啼血之感,不由得看向了他。却见毕常笑得酒水呛进了气管,又伏在桌上撕心裂肺咳嗽起来。

    薛慕连忙给他一通拍背,毕常好半天才缓过来,咳得眼中水光隐隐,眼角赤红。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毕常握了他的手,向他讨了那岁岁年年。

    两人在一起后,薛慕才发现货不对版,也只有涉及毕孤鸿的事,毕常才痛快得起来。其他时候毕常这人,犹豫不定,首鼠两端,牵三挂四,简直,简直黏糊得让他想骂娘!

    ☆、三

    不过后悔什么的,那都是后话了。

    当年的葡萄架下,薛慕看到毕常脸上留下两行清泪,末了还揪着他衣衫下摆一通痛哭,心说怕是遇到了些很是大不了的事,真到了伤心之处,不然堂堂七尺男儿,何至于泪湿青衫。

    待他哭了个痛快,薛慕问他缘由,他又跟了锯了嘴的葫芦样,一言不发。问得紧了,便说早想来拜访他,得了空闲便独自上路,路上遇了山匪,失了随身银两,挨了几下拳脚,并无大碍。又拿着往日薛慕给的地址找到镖局,镖局门房给他指了薛慕小院的路,酷暑骄阳,饥渴难耐,强撑着敲了他家门,这才晕了。薛慕见他说得敷衍,心知他是不愿多谈,便也不再多问。

    将毕常安置在厢房内,烧了水让他沐浴,又去成衣铺子给他置办了两套衣物,再连着一应洗漱用具,给他送了过去。想着师父若是收到他的信件,今晚就该过来了。到时候师父住正房,他在师父房里打个地铺将就对付一下。完了又去熟食铺里切了两斤酱牛肉,买了只糯米荷叶鸡,又拎了坛好酒,晃晃悠悠往家里走。

    回到自家小院,入暮时分,师父没来,来了只鸽子。

    薛慕取下鸽子腿上字条,信上是师父龙飞凤舞的字迹,大意是,徒儿你有此份孝心为师颇为欣慰,只是为师目前尚不能离开山庄,徒儿你的小房子就留着自个儿金屋藏娇用吧,哪天娶了媳妇儿生了胖小子,师父我也来逗逗孙子。

    薛慕看得满头黑线,心说不来就不来吧,还埋汰自个儿徒弟,明知道他天生断袖,生什么胖小子呀,谁给他生呀。

    薛慕十二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断袖了,具体的表现就是看到漂亮小姑娘一点感觉没有,遇到端正的大小伙子,不由自主地就会多看两眼。虽然年纪尚轻,但他也隐约觉得此事不太寻常,于是便拿这事问了问薛衍。

    薛衍皱着眉头摩挲着下巴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半晌,看得薛慕大为慌张。末了薛衍一脸坏笑,牵着薛慕袖子提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徒儿啊徒儿,依为师所见,你这怕是断袖了吧。”

    薛慕听完更慌张了,他对断袖的理解,就是山下城里小巷子里的相公馆,相公里倒也有看着周正的,不过更多是成天涂脂抹粉一副妖妖调调的模样。

    年少的薛慕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扭着小腰甩着水袖的情形,脸色也变得复杂起来。

    薛衍看小徒弟一张脸红了白白了青变来变去走马灯似的,啪的一下拍在他头上,“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薛慕鼓起小脸看着薛衍,眼睛里含着一泡泪,“师父……我不想断袖……你给我治治……你帮我治治……“说到最后,嘴一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薛衍又拍了下他脑门儿,“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断袖也要断得有骨气!哭哭啼啼地像什么话!“

    薛慕抽抽搭搭地看着薛衍,执意要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薛衍捏了捏他还有些肉嘟嘟的脸蛋,笑道,”这断袖呢,不是病。不过断起来真挺要命的。这最要命的一点,就是还真他娘的没法改。你现今还小,先别想那么多,等过几年再看,说不定你断着断着就断习惯了,就断出乐趣了。又或者过得几年你发现自己并非断袖,那也挺好。“

    于是年少的薛慕就抱着总有一日会突然醒悟过来发现自己并非断袖的美好期望,从一只幼年的断袖,成长为一只成年的断袖。

    成年断袖薛慕时不常地会思虑下终生大事,思虑来思虑去,终究还是觉得不大乐观。本朝虽不打压男风,但也不提倡摆上台面。再加儒学昌盛,男子大多还是将延续香火开枝散叶当做自己的光荣使命。故而好男风者众,真正结为秦晋者少。多是年少荒唐热烈一把,而后一别两宽各自婚配。也有高门大户,妻妾成群子女绕膝之外,专门修个小别院,养一帮男娈,当个乐子。

    那么彼此倾心结为夫夫白头到老的有没有?

    自然是有的。可就跟那书生古庙遇狐仙的故事一般,人人都听过,谁真见过?当朝丞相段临初,与圣上青梅竹马,迷得今上三魂不见了六魄,可皇帝陛下不也照样该封妃封妃,该立后立后,小皇子们生得一个比一个白胖壮实。他空挂个丞相名头,事实上跟那群小院子里的男娈有何区别?不过是被皇帝豢养在朝堂之上罢了。史官刀笔,以色侍人妖媚惑主,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戳他脊梁骨,骂他佞幸小人二椅子卖|屁|股,就算皇帝有心替他正名,又哪里堵得住悠悠众口。

    说到底男风在本朝就是个消遣,没人当成正途。像薛慕这样不打算娶妻,也不和人厮混,想要找寻真爱认真过日子的,就是异类中的异类了。

    于是薛慕便早早打定孤独终老的主意,只是每每想到此处还是觉得颇为惆怅。偏他师父性子恶劣,喜欢逗弄小徒弟,时不常地便开他玩笑。

    薛慕将纸条揉成一团扔到垃圾篓里,心道就他师父这不着四六的德行,估计有生之年是没法给他带回个师娘了,这下他倒不用孤独终老了,跟师父两根光棍儿凑成一双筷子,搭伙过日子得了,他也尽尽孝道,给师父他老人家送个终。

    进厢房看了看毕常,毕常早已洗漱完毕,似是疲倦至极,在床上睡熟了。薛慕切了酱牛肉,剥开荷叶鸡装盘,又蒸了米饭。待得饭香四溢之时,轻轻唤醒了毕常,让他吃点东西再睡。毕常看起来有些恹恹的,略微吃了点,又回房睡了。

    第二日清晨,薛慕先到镖局应了个卯,在街边小摊上吃了碗面,完了晃晃悠悠来到城中的鸿运茶楼。

    鸿运茶楼处在东西南北两条贯城大道的交叉路口上,占了个黄金地段,过路商贾客旅常在此处歇脚吃茶。楼内茶水吃食又价格公道干净味美,掌柜的还延请了说书先生表演助兴,故而生意十足兴隆。这茶楼是个各路消息的集散地,而这消息最为灵光的,便是那成日给人端茶倒水顺便听人墙角的店小二了。

    薛慕闲暇时也爱来此处听书吃茶,和店小二颇熟稔。这日薛慕来到茶楼,叫了点茶水豆干,又让小二打包只烧鸡,末了将怀中的钱币摸出一把塞给店小二,向他打听消息。

    他琢磨着,能让毕常做出这副失魂落魄形容的,世间只得二人,要么是毕孤鸿,要么是苏帷。这两人一个新科状元钦点翰林,一个相府公子贵妃胞弟,都是声名在外的,一举一动都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故而薛慕没费什么力气便摸清了两人的新近的动静。

    毕孤鸿最近动静颇大,其一是毒性得解,身强体健,龙马精神。这是喜事。其二呢,是订婚大半年后,终于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了翰林院掌院之女冯氏,继金榜题名之后,又洞房花烛了一把。且当今圣上亲至证婚,婚礼虽不奢华,却也十足体面。这也是喜事。这喜上加喜之事,毕常不至因此生出一忧,因而他此番萧瑟形状,十有八九是因为苏帷。

    苏帷和毕常入了无灵谷,毫发无损带回了无灵丹,两人先后回京,救醒了毕孤鸿。此后苏帷回自家府院以修养为名闭门谢客,毕常则侍奉于兄长病榻之侧,亲手料理他一应衣食起居,待毕孤鸿病愈,又帮忙打理兄长拜堂成亲的一应事宜。

    只是在毕孤鸿大喜当日,毕常敬苏帷酒,苏帷视若无睹,拂了他脸面。又有人见两人于后院花园起了争执,毕常拦了苏帷去路,似是想要解释什么。苏帷推开毕常,毕常不慎跌倒,只是仍扯了他衣衫下摆不放。苏帷怒而拔剑,斩断衣袍,头也不回转身离去,是个决绝的姿态。

    此后茶坊酒肆中就流传着苏帷与状元兄弟毕常生了嫌隙割袍断义的传言。只是当事双方都对此事闭口不谈,当日目击之人离得较远听不清两人言语,故而虽然两人翻脸一事几乎尽人皆知,但细究其中缘由,却又无人知晓了。

    坊间各种版本的传言都有,有说苏帷始乱终弃的,有说两人为争窑姐儿大打出手的,有说是无灵谷中遇了魔障的,各色流言五花八门。

    薛慕拎着烧鸡荡回家,心说看毕常那憔悴模样,倒有八、九分像是伤了情,来他这处该是想要离了那伤心之地,散心外加疗愈情伤。

    到得家门前,澄澈天光下,见一人长身玉立,锦衣华服,手持折扇一派悠然。

    来人正是苏帷。

    ☆、四

    苏帷通身仍是一副贵公子的派头,衬得他这小门小院颇为寒碜。见了薛慕,苏帷拱手一礼,开门见山道:“听闻毕常江南访友,宿于贵府。毕常兄长托我代为探望,多有叨扰,还望薛兄见谅。”

    薛慕统共与苏帷见过两面,一面是进京茶馆中,一面是押镖官道旁,这两次会面苏帷,皆是彬彬有礼的样子,并无传言中的纨绔跋扈,是以薛慕对他印象颇佳。又因两人算是同门师兄弟,于是不自觉地便生了亲近之心。此次苏帷虽不请自来,有些唐突,但他态度客气得慌,故而薛慕一点也不觉得叨扰。

    薛慕回了一礼,和颜悦色道:“哪里的话,来者是客。苏兄莅临,倒是敝宅蓬荜生辉才是。”说着打开房门,对苏帷做了个请的手势,“敝宅简陋,还望苏兄不要嫌弃。”

    苏帷对着小巷尽头望了一眼,立马从巷角跑出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小厮手里捧了个金丝楠木盒子并一个抽绳袋子,小跑着过来,恭敬奉上。苏帷接过,点了点头,“外边候着。”小厮应了声“是”,又一路小跑消失在巷尾。

    那盒子长约一尺,盒身雕刻着花鸟山水,雕工精湛,栩栩如生。袋子外衬黑色绸缎,鼓鼓囊囊的,看起来颇沉。

    苏帷左手木盒,右手绸袋,对薛慕一笑,步入院内,立于中庭,看了看正房,又看了看厢房。

    薛慕指了指厢房道:“毕兄在厢房内。”

    苏帷走到门边,将右手袋子换到左手,笃笃敲两下门。门内传来毕常恹恹的声音,“薛慕你进来吧,门没锁。”

    苏帷闻言推门而入,毕常站于床前整理衣衫,见来人是苏帷,先是一愣,继而迎将上来,“苏帷……苏帷……你……”走得太急,被椅子绊了个趔趄,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见毕常跌倒,苏帷也不扶他,只冷冷看着。毕常狼狈起身,不顾身上疼痛,忙上前握住苏帷手腕。

    苏帷抽出被握住的手腕,把盒子塞到他怀里,凉凉道:“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薛慕心知这两人有私事要谈,于是回身退出,给两人带上房门。到厨房倒了杯茶水,边吹凉边慢慢喝了,杯中茶尽,心道谈得该差不多了,又沏了壶新茶,并两个干净杯子,一并给他们端了过去。

    到得厢房门外,正欲敲门,突然门内传来毕常急切的声音,“我心里有你,你为何就是不信?”

    “你这一颗心七零八落的,你当我稀得要。”声音冷冽,又讥刺道,“你嘴上说心里有我,不过当我是个寄托消遣,我苏帷既无彪炳千古之心,亦无经世济民之志,不过一介纨绔,哪里比得上万古清流……”

    毕常打断他道:“苏帷你打我骂我都行,只是这样的话休要再提了。”

    苏帷嗤笑道:“竟是连提都不能提了么……”顿了顿又冷声道,“我偏要提,你待如何?”

    这两人正你爱我我不爱你地一通掰扯,薛慕敲门的手就僵在了门板一寸之地,觉得自己来的时间不大巧,是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薛慕虽无探人私隐的癖好,但终归有点好奇心。再者他于感情上经验全无,对此事就越发好奇,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胃口就被吊了起来,想知道究竟是个什么状况,见门未关严,便透过缝隙看了进去。

    房里苏帷坐在桌边,手中折扇一摇一晃地扇着,仍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只是这位公子脸色略微寒了些,折扇摇动的频率略微快了些,显是一副心气不顺的样子。毕常立于桌边,一手拉着苏帷衣袖,满脸焦急颓丧,嘴唇开了又合,却是讷讷无言。

    苏帷啪地一敲合上折扇,起身走了两步,拿折扇指了指桌上木盒,“也是,本不该与你废话这许多。我此次前来就为送这玩意儿,往后山高水远的,就此别过吧。”

    桌上精美的楠木盒子业已打开,盒子旁边放着个陶瓷笔筒。薛慕仔细看了看,确是个陶瓷笔筒。这笔筒中部镂空,镂空处雕刻着些花朵枝桠,看着确实精致可爱,只是说是古物吧,有些太新了。说是官窑瓷器呢,也不大像。薛慕在山庄见识过不少好东西,这笔筒的工艺连官窑次品的标准都达不到。倒像是街边小店随处会卖的小玩意儿。薛慕倒没有看不起街边小店的意思,只是毕常从京城千里迢迢来到江南,又用这么名贵的盒子装了一路,就为这么个笔筒,未免也太风雅了些。

    毕常看着那笔筒,神色似悲似喜。

    薛慕顺着他视线看去,发觉那镂空处雕刻的图案,倒有些像雪中腊梅。电光火石间想到,苏帷似是生在隆冬,正是满地冰霜,腊梅凌寒的时节。于是一切便有解释了,想是这笔筒是两人间的信物。

    楠木有价,情义无价。

    先是割袍断义,再是送还信物,薛慕心里嘀咕着,苏帷这样,不像是闹闹别扭而已,倒像真心求个了了断。

    苏帷冷冷看了毕常一眼,转身就走。毕常急了,拉住他衣袖道, “我不要和你别过,苏帷你不要走,你陪陪我,你不要走……”

    苏帷毫不动容,“我凭什么要陪你?”

    “你不要走,我喜欢你啊。”

    苏帷冷哼一声,“自欺欺人!”

    “我向来所为难道不足以表明我的心意么?!”毕常苦笑道。

    “你这个向来所为也包括无灵谷那次……”

    毕常打断苏帷,握住他手道:“莫提前事了,你不要走,往后你我好好在一处,日子久了你总能知道我的心的。”

    苏帷冷笑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让我知道?”见毕常要开口,一挥手打断道:“不必多言,你的心我不想要,你那喜欢我也不稀罕,你爱找谁陪找谁陪,只是那个人定然不会是我苏帷。”

    说着就要扯出衣袖,毕常攥着不放。

    苏帷道:“莫不是还要毁我一件衣裳?”

    毕常一愣,嘴角扬起一丝苦笑,慢慢松了手。

    苏帷整了整衣衫,大步流星往外走,半途似是想起什么,拿折扇一敲额头,回转身来,指了指桌上的抽绳绸缎袋子,“这里有些金银财帛,令兄托我捎给你。让我帮他带几句话,你不愿留在长平,不愿入朝为官,他也不留你。也不求你光耀门楣,但望你寻个体己的姑娘,过点清平喜乐的日子,情情爱爱都是虚妄,好好过日子是正经的。你还年轻,胡思乱想正常,年纪大点就清醒了。有空也多回去看看,那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苏帷这话说得平淡,但毕常却越听脸色越白。

    薛慕心道,怕是兄长知晓了他俩的事情,不甚赞同,所以才让他找个姑娘,不要胡思乱思想。毕常不愿留在长平,恐怕是不愿娶妻又不好违逆兄长,只得远游。苏帷毕常间许是有什么误会,故而要和他了断。毕常离开了兄长,苏帷又和他闹分手,所以近日才如此失魂落魄。

    薛慕深觉自己的推论十分合理,正考虑要不要进去帮俩人缓和下气氛,留苏帷用个饭,等两人都冷静下来,再看能否谈出个好结果。毕常远道而来拜访他,他也该尽下地主之谊,帮他一把。

    正思虑间,突然门内传来苏帷淡淡的声音,“薛兄在门外等候多时,再下去恐怕壶冷杯凉了,不如进来让在下喝口热茶。”

    听人壁角还被逮了个现行,薛慕颇为尴尬,咳嗽一声,推门而入,讪讪道:“见二位商谈要事,不知该不该打扰,故而门外踌躇了片刻,实在抱歉,抱歉。”

    苏帷摇着折扇,“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平白污了薛兄耳目。占了贵宝地扯皮,该抱歉的当是在下。我即刻便走,多有叨扰,还望容谅。”

    刚见识了苏公子犀利的一面,薛慕心知传言却也并非空穴来风,苏帷对他虽是客气有礼,但观他方才的言谈,也知他确是个高傲激烈的人。想来是和薛慕不甚熟稔,故而彬彬有礼。但对亲近友人如毕常者,态度却也真性真情,锋利如刀。

    薛慕瞧了瞧毕常发白的脸色,心里叹了口气,想着帮他一把,于是笑笑地看着苏帷,“苏公子不如留下来用个午饭。”

    苏公子却不领情,拿着折扇对他一拱手,“薛兄盛情苏某心领了,只是在下尚有未尽的事宜,不便耽搁。薛兄,毕兄,就此别过。”言毕也不待他俩回应,转身大步流星出了院门,留了个潇洒决绝的背影。

    薛慕无奈地看了看毕常,有心宽慰几句,却又知这样的宽慰无甚意义。

    毕常对他苦笑了下,将笔筒拿在手中摩挲着。

    薛慕忍了忍没忍住,问道:“毕常你可是与苏兄有什么误会?”

    毕常一脸苦涩,“也不是什么误会。只是感情一事,越扯越扯不清楚。俩人要在一块儿,总得有点糊涂劲儿,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苏帷他就是太分明了,容不得一点沙子。罢了,也是我没这个福分。”末了将笔筒小心翼翼放入柜中,“薛慕,我如今无处可去,在你这里多叨扰段日子,你看……”

    薛慕忙说,“你说的哪里话,我这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住下还能帮我添点人气。想住多久住多久,住个十年八年也没问题。”

    多年后薛慕回忆起此刻,是真想抽自己个嘴巴。话不能乱说,话不能乱说,一不小心就一语成谶了。

    ☆、五

    苏帷离去之后,毕常消沉了月余,薛慕见他成天不是木木呆呆就是长吁短叹,心道得给他找点寄托,便介绍他去城中私塾做先生,教些垂髫小童识文断字。

    薛慕死马当活马医,毕常无可无不可,于是私塾中便多了位一脸生无可恋的先生。有孩童父母听闻先生是状元兄弟,携了鸡鸭苞米拜访,望他多多照拂自家不成器的小狗子。传言中毕翰林相貌堂堂,这状元之弟弟想必也是不弱。可进了私塾,见堂下小童兀自玩闹不休,上首坐着一位青衫青年,模样倒是端正,就是一脸恹恹,盯着个笔筒出神,看着精气神不是很足的样子。于是家长为了给自家小狗子长脸,特意准备的那句文绉绉的“先生一表人才,文采非凡,久仰久仰!”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薛慕从院长那里听了点风声,便应邀亲自到私塾瞧了一瞧。

    只见毕常坐在书案旁,一手书本,一手笔筒。对着笔筒幽幽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座下童子们也学着先生的样子,一手书本一手笔筒,咧着缺牙的嘴,对着笔筒摇头晃脑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薛慕顿觉惨不忍睹。

    回头在城中酒楼请院长吃了一席,又送了些礼,让他多担待些。

    薛慕本想寻个空闲和毕常促膝长谈一回,可局里镖师押镖前夜中了风,他便临时顶上,和毕常招呼了声便走了。这趟镖走的是长线,押了小仨月,回来时已是深秋。

    毕常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替他接风,薛慕见他言语带笑,精神颇佳,想是过了情伤那股劲儿,缓过来了。薛慕替他高兴,两人月下樽酒,你来我往,喝了两大坛,薛慕向来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毕常又换着花样儿劝他,杯子一空立刻给他满上,那两坛酒大半进了他肚子,薛慕醉得厉害,喝到最后便不省人事了。

    第二日日上中天才醒来,宿醉后头一抽一抽地疼,薛慕揉着额角,见在自己榻上,想是毕常把他送回屋的。

    掀被下床,身后传来男声,薛慕回头一看,毕常躺在里侧,笑笑地看着他,“不多睡会儿么?”

    薛慕头皮立时便炸了。

    他敷衍两句便去了茅房,周身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不合适的痕迹,这才松了口气。

    可从那以后,毕常就不大对劲儿了。

    清早一起身,毕常就给他端茶漱口送水洗脸,奉上热腾腾的早餐,而后笑眯眯地看着他,咬一口馒头看他一眼,再咬一口馒头,再看他一眼。

    薛慕被看得毛毛的,囫囵对付了点便躲到镖局值勤。

    晚上踏月而归,毕常笑眯眯给他送了浴桶热水,接了他脱下的外袍挂在架子上,而后好整以暇站在桶边,要给他搓背。

    薛慕炸着头皮赶人,毕常颇不情愿,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回了几次头。

    薛慕心说你也不怕扭了脖子。

    此后薛慕就跟在镖局里头生了根一样,每天天不亮出门,月至中天才回去,以值勤为名,行躲避之实。

    最后还把以前住的小房间打扫了出来,放了些枕头被褥,干脆不回家了。总镖头被他勤恳敬业的精神所感动,给他加了月银,拍着他肩膀夸他前途不可限量,薛慕嘿嘿笑着,听得颇为心虚。

    毕常见薛慕总不归家,直接杀到了镖局。

    毕常给他做了小蘑菇炖鸡,拿小砂锅装着,火候挺足,滴滴香浓。薛慕委婉地表示镖局里伙食甚佳,不需外送。毕常也不生气,笑笑地给他盛了一碗。伸手不打笑脸人,薛慕硬着头皮喝了两口,也没尝出什么味儿。

    薛慕不回家,毕常也不催他,只是见天地往镖局里跑,天寒了给他送被子袍服,饭点儿给他送热腾腾的酒菜。薛慕心里有事,琼浆玉液也咽不下,都便宜了一同值勤的镖师,那镖师夸毕常比自家婆娘贤惠,开玩笑让薛慕娶了他,毕常听得笑眯了眼,于是薛慕更加食不下咽了。

    一日薛慕正在镖局小房间里打盹摸鱼,一同值勤的镖师探头笑嘻嘻地喊道:“薛慕,你媳妇儿来了。”

    薛慕一头黑线,黑线没多久,毕常拿着个包袱走了进来。

    进门坐下,将包袱推到他面前,让他打开。薛慕炸着头皮打开了包袱皮,里面金光灿灿闪瞎了他的眼。

    八根金条叠成个塔形,薛慕瞧瞧金条,再瞧瞧毕常,瞧瞧毕常,又瞧瞧金条,最后目光停留在毕常脸上,抽着嘴角瞪着他,兄弟你怎么个意思?

    毕常将金条往薛慕面前推了推,眼巴巴看着他,薛慕被看得发毛,咳了下,问道:“毕兄这是要委托在下押镖?”

    毕常大摇其头,又将金条往薛慕推了推,“叫我阿常。”

    薛慕:“……”

    毕常:“我见你成日在镖局里值勤,想是家里多了我,花销便多了,才如此辛劳。这是上次……给我送来的,如今我们是一家人,你便拿去应付下日常花销吧。”

    薛慕打着哈哈推拒,毕常和他推了几个来回,见他一脸坚决,便不再勉强。只是再往后便来得更勤了,镖局里的门房镖师一见他来便对薛慕挤眉弄眼,桀桀怪笑。薛慕被笑得头皮发麻,成日一脸生无可恋,倒像足了毕常刚来那几日。

    薛慕不是不知道毕常的意思。

    虽说他早早地打定了孤独终老的主意,但私心里其实也希望有幸得遇个真心人的。只是这人是毕常吧,就总有那么点膈应。毕常心里藏着苏帷,这事儿他知道,毕常也知道他知道,但他装着不知道,毕常也就装着不知道他知道。

    毕常虽然不再成天恹恹不乐长吁短叹,但那笔筒他还好好地收在柜子里,时不常地拿出来看两眼,看着那笔筒时,他就不是那个言语带笑的毕常了,那眼里像是空空如也,又像是装着一整片海。

    虽然毕常都是背着薛慕在追忆,但这种时刻的他实在是太投入了,像是入了个梦,泰山崩于前都崩不醒他。

    于是薛慕凑巧就看到了几次。

    毕常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那笔筒,也没哭,也没露出悲戚的神情,但薛慕瞧着就觉得鼻头泛酸,像是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相思相望不相亲,曾经沧海难为水,实在令人唏嘘。

    于是薛慕就更不能接受他了。

    毕常这情深刻骨的形容,薛慕觉着他有生之年是没可能放下过往了。薛慕向往的是一生一代一双人,若是他接受了毕常,那这一双人中便长长久久地隔了个苏帷,弄得跟一家三口似的,换谁不膈应。薛慕觉得毕常性格好,样貌也不错,知情识趣知冷知热,挺讨他喜欢的。

    但也就这样了。这份喜欢往浅了说,和朋友之谊差不多。非要往深刻了解释呢,也真没到连这种状况都愿意接受的地步。可除了苏帷那档子事儿,毕常在别处对他也是真没话说,所以薛慕也做不出恶形恶状赶人的事情。

    他思来想去想来思去,最终得了个下下之策,拖。

    毕常明示他就装傻,毕常暗示他就充愣。毕常杀到镖局他就接活儿出镖一走就是一俩月。总之就是拖到毕常歇了对他的心思,这事儿就算圆满落幕了。

    薛慕想得挺美,但他万万没想到,比这水磨工夫,毕常若是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毕常是也不说破,也不逼他,总之就是温水煮青蛙,润物细无声。薛慕洗脚他端水,薛慕煮饭他劈柴,薛慕往东他不往西,薛慕煲汤让放三勺盐,他绝不放两勺半。薛慕躲进镖局他就提篮送粥,薛慕外出押镖他就苦守寒窑作坚贞小媳妇儿状,从大雪纷飞磨到了丹桂飘香,薛慕是真被磨得没了脾气。

    渐渐地就开始动摇,难不成是自己吹毛求疵了?要不就这么将就着过吧,他也没那么爱自己,自己也没那么爱他,但两人搭伙过日子吧,还觉得挺和谐的。毕常求苏帷而不得,便退而求自己这个其次,好像也没那么天理难容了。得不到最爱,难道就该守一辈子活寡么?想要找个差不多爱的人,也是人之常情么。

    这绷紧的弦一松懈下来,就容易被趁虚而入。

    好几次夜归时分看到屋里亮起的暖黄色的光,厨房灶上温的饭菜,满身风尘时送到房中的烫烫的的洗澡水,薛慕差点就缴械投降了。薛慕是个孤儿,虽然薛衍视他如子,但师父他老人家大大咧咧还性子恶劣,是以薛慕从未感受过这种又温情又默默无言的守候。但每次就差那么一点儿就从了毕常的时候,脑子里总会冒出个相当合情合理的疑问,毕常若是把这份心思这股韧劲儿用到苏帷身上,未必就不能让苏公子回心转意,他跟自己耗这么些时日,图个什么?

    要问毕常图什么呢?毕常勉强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那人是他的骨他的血,是他的绝口不提,是他的万古长夜。那人就该登上九重天阙,就该位列仙班,就该青史,就该百世。他情愿零落成泥,情愿粉身碎骨,情愿万劫不复,情愿痛彻心扉,只不愿那人有一丁点勉强。

    可他成日孤魂野鬼般四处晃荡,就觉得冷得慌,就想找点什么依傍下。薛慕愿意收留他,他就怎么都不愿放手了。他知道自己自私,知道自己不厚道,可他孤单怕了,他得寻点寄托,薛慕就是他的寄托,薛慕不能走。他越是觉得对不住薛慕,便对他越好。薛慕心软得很,他对薛慕越好,薛慕便越挣不脱他。

    有时候甚至他还有些理直气壮,他是退而求其次,薛慕难道不是?没有挚爱,有个差不多爱,也就可以了。他对薛慕来说也就是个大差不差罢了。有的人宁缺毋滥,宁折不弯,宁玉碎不瓦全,可他不是这样的人,薛慕也不是。说到底薛慕和他是一种人。只是薛慕离了他照样生龙活虎,他离了薛慕便只能做回行尸走肉,所以薛慕不能走。

    薛慕要和他壁垒分明,他就偏要搅混水,越混越好。

    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些时日他感受到了薛慕的动摇,他不动声色。深秋时节薛慕又押了趟镖,回来时风尘仆仆,毕常整治了一桌的好菜,给他接风。薛慕不是能硬下心肠的人,加上出门一趟,开阔不少,对于细枝末节也就不大在意,于是便没有拂他的意。

    那夜月色皎洁,空气中浮动着隐隐的桂花甜香。院外小巷中有小童追逐打闹之声,间或几声犬吠。两人推杯换盏,薛慕给他讲些途中趣事,他含笑听着,时而给薛慕添酒。后来他也喝多了,呛了酒,快把肺咳出来了,那种极寒极冷的感觉从心头向四周扩散,他可怜兮兮地拉住薛慕手,充满希冀地问,“你可愿与我岁岁年年?”

    薛慕眼底闪过犹豫,毕常冷得手抖,死死地握住薛慕手腕,汲取那一点温度,他见薛慕带着一丝怜悯望着他,最终点了点头。

    毕常觉得自己的血热了起来,他感受着薛慕温热的皮肤,心里想着,希望薛慕永远,永远不要遇到挚爱。

    永远不要。

    ☆、六

    往后的数年里,薛慕不时扪心自问,当初究竟为何要答应?

    对毕常而言,他心里那人自然是人生至好的风景,他最深沉的感情,最浓烈的爱意,全都耗在了那人身上。花最娇艳月最圆,酒至最酣畅之处,便是最好,往后多少良辰美景,多少风月,也不过是托月的云,照花的镜。

    最好的花,最圆的月,既然留不住,毕常便将它刻在心底。往后花照折,月照赏,正好遇到一朵喜欢的,也要试着把它留下。

    薛慕就是那正好被留下的倒霉蛋。

    可能是因为于感情一事尚无经验,可能是误把同情当做怜爱,可能是因着对前路的迷茫,也可能真的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喜欢,但是说来说去,终究还是一时糊涂。

    于是后来他便后悔了。

    虽然毕常对他百依百顺,虽然日子看似和乐美满,虽然毕常一副前尘尽逝的模样,但薛慕终究不痛快,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这不对劲儿发展到后来,就变成了后悔。

    当这样后悔的感觉越来越浓厚的时候,薛慕开始警觉,心知照这样发展下去,悔恨迟早变怨怼,两人相伴几年,没有深情,至少还有厚谊。做不了爱侣做朋友也成,若是不行,那最多也就是相忘于江湖罢了,总之是不该反目成仇的。

    于是薛慕便提了分手。

    毕常自然是不答应的。薛慕打定主意要分,又做不出赶人的恶态,便将贵重财物留下,自己带了些散碎银两用作盘缠,收拾了包袱便要离开。哪知薛慕走,毕常便跟着走,亦步亦趋,黏得死紧。薛慕习武之人,脚程颇快,途中又刻意使用轻功,想要甩脱毕常,但架不住毕常全副心神放在他身上,薛慕稍一提气,他便死死抓住薛慕胳膊,跟个称砣似的。薛慕冷着脸拖他走了小半月,最后憋着一股气回了御剑城。

    第一次没分成,薛慕得了教训,第二次便悄悄收拾包袱,留了封信笺,趁夜走人。薛慕一路上颇为怡然,游山玩水,乐不思蜀。可惜没能乐呵几日,便被他师父薛衍气冲冲地绑了回去。

    原来这薛慕摸黑遁走,毕常无头苍蝇似的找了半天,发现人跑没影儿了,急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某日正消沉时突然灵光乍现,想到薛慕还有个师父扎根在御剑山庄,顿时喜不自胜。秉持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和尚师傅的坚定信念,毕常背着个小包包来到了御剑山庄,以徒婿自称,求师父替他主持公道。

    薛衍懒得理他这些破事儿,敷衍两句就想打发人走。毕常岂是那么好打发的,于是便以一种坚毅的姿态扎根于薛衍门前,神态悲戚,薛衍同门成日指指点点,流言越传越离谱,最后变成了薛衍玩弄良家妇男,始乱终弃,被人找上门来。薛衍气结,把人踢到庄外。毕常便解下腰带在山庄门外投缳上吊,被人救下后,此事便被捅到了庄主面前。庄主问明原委,被毕常一番深情打动,开了金口要让薛衍帮他追回爱人。薛衍一个头两个大,只盼能尽早送走这尊瘟神,便亲自出手逮人,薛慕一脸懵逼地被他师父五花大绑拎了回来,丢给毕常,而后将两人轰出门去让他们自行了断。

    再往后,薛慕但凡有一丁点儿闪人的苗头,毕常立马三尺白绫往房梁上一抛。薛慕看他这么闹了几场,火气上来了,心说就不信你还真能吊死自个儿,铁青着脸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一看,差点儿吓一跟头。毕常说上吊就上吊,一点儿不带含糊的。薛慕回头时,毕常已经踢翻了垫脚的板凳,脖子挂在白绫上,脸色紫涨,痛苦难当,薛慕若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几月回来就能看见一具风干的尸体。

    毕常也不是真想寻死,他就是在赌,拿命来赌,赌薛慕会回头,赌薛慕会心软,赌薛慕对他并不是全不在意。不管这在意是爱意还是同情,又或者仅仅是朋友之谊,都没关系,总之现在他赌赢了,薛慕走不掉了,薛慕要留在他身边。

    薛慕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所谓烈女怕缠郎,铁了心的拗不过不要命的,总之往后他便歇了这分手的心思,心想就这样了吧。

    毕常那笔筒也被他锁在了柜子里,也不拿出来睹物思人了,薛慕就当没事回事儿,两人对付着又过了一年。

    薛慕跟毕常在这边厢折腾,苏帷那边也没闲着。

    苏帷和毕常翻脸之后,便彻底放飞自我了。之前虽然也有些花边桃色,但多是月下梢头的佳话,姑娘赠我金钗粉帕,我赠姑娘诗文书画。放飞自我后,苏帷便风流薄性了几年,听闻碾碎了不少佳人芳心。

    薛慕和毕常凑到一处后,去个茶馆就能听到苏公子一掷千金成了名妓柳如梦的入幕之宾这样的消息,回家又看到毕常对着那笔筒神思恍惚,就觉得这两人若能凑成一对儿那必定是天作之合,一个在家祸害他薛慕,一个在外祸害天下苍生。

    苏帷生冷不忌地折腾了几年,估计是折腾腻味了,后来便消停了下来。等薛慕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好久没听到苏帷的风流传言了。

    当时薛慕已经被毕常动不动撒白绫的行为给吓瓷实了,心里丧气得很,听听苏帷的八卦已经成为了他人生为数不多的趣味之一,突然苏帷老实了下来,他就觉得不开心了,好像自己的娱乐活动被人生生叫停了一样。

    薛慕对苏帷的感觉其实很复杂。

    毕常心里对苏帷念念不忘,苏帷长长久久地扎根于他和毕常之间让他膈应,但他膈应的不是苏帷,而是毕常。

    苏帷做事痛快,说分手就分手,一点不拖泥带水。反是毕常,真心放不下苏帷吧,那就去把人追回来呀,成天跟他这儿磨磨唧唧不分手,完了夜深人静时分又对着个笔筒迎风流泪,这是什么道理?

    若是没这些情感纠葛,薛慕挺愿意和苏帷交个朋友的。一则,苏帷这人,个性鲜明,爱恨激烈,一身的少年意气,正是薛慕欣赏的类型。若是能得仗剑江湖,载酒而行,苏帷就是毕常能想到的最佳旅伴。

    二则,毕常心心念念苏帷,薛慕就不由自主地思考,苏帷真有那么好,真就那么让人放不下?想来想去,把苏帷所有的信息都整合了一遍,最终得出结论,这苏帷还真是哪儿哪儿都好,毕常放不下他,实属正常。

    毕常想苏帷想魔怔了,薛慕觉得自己也跟着魔怔了,魔怔得一段时间没听到苏帷消息,就忍不住出外打听。

    谁知刚出院门,一眼瞥见苏帷站在小巷尽头,见到自己一愣,神色有片刻窘迫,那丝窘迫转瞬即逝,而后便是一脸淡定,对自己点头为礼。

    薛慕本是要出门听人八卦的,结果遇上了正主,陡然间也是一愣。见苏帷对自己点头,立刻也回了一礼。正思量该说些什么,就见苏帷抬步离去,消失在了小巷拐角。

    薛慕心说看来苏帷对毕常也不是毫无情意,此番前来恐怕是想远远看毕常一眼,以解相思。只是若是相思,当初又为何分得决绝?若是相思,这些时日又为何流连花丛?

    薛慕也没心思外出打听了,带着满腹疑问回了小院,一回房正看到毕常愣愣地对着那笔筒出神,见薛慕回来,慌忙往桌子下藏。

    薛慕顿时无语问苍天,一个在小巷里默默凝视,一个在卧房里睹物思人。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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