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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12节

    过了一会儿,琴白大概是气消了,才回车里。顾云梦一个人正襟危坐在角落里,模样看上去乖顺到可怜。

    琴白叹了口气,过去坐下:“是我不好。”

    本来小孩儿战战兢兢的,听到他这一声,心头一下子就委屈起来,连带声音也带了点鼻音:“我、我就是做了个梦……”

    琴白嗯了一声,说道:“好了,之后我们不提他了吧。”

    顾云梦怕琴白又变脸,赶紧应下来。

    过了几日,终于到达了山东。琴白怕小孩儿在车里闷坏了,打算带他到街上逛一逛。

    逼近年末,街上都是置办年货的人,倒也非常热闹。

    顾云梦穿着宫中做的衣裳,站在人群之中,非常扎眼。他被人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直想往车里躲,倒是琴白很得意,说道:“人家看你,是因为你好看。”

    小孩儿对此倒是不服气:“你更好看,怎么不看你。”

    琴白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顾云梦的好看,比别人多了一份少年气,清尘脱俗,更让人移不开眼。

    琴白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为这份清纯所着迷,但你若让他去说,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他俩随便挑了个样子还过得去的客栈,找小二点了些菜。

    顾云梦看着盘子里端上来的菜,脸上表情怪怪的。

    琴白察觉不对,问道:“怎么?”

    顾云梦哭丧着脸说:“这都什么?”他拿筷子拨拉了一根大葱,“这是什么啊!”

    琴白被他那样子逗乐了,说:“其实这还挺好吃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顾云梦的嘴,真是给琴白养刁了。早前小孩儿出蜀历练的时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他从唐门走到南京的那两三个月里,都是有什么吃什么,在野外随便打点兔子撒些盐巴就能吃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就给琴白养成了这幅德行。

    琴白看他还是不愿意吃,干脆直接夹了一筷子大葱,沾了酱、放到顾云梦的碗里:“就尝一口。”

    “要吃桂花糕。”小孩儿跟他讨价还价起来,毕竟是孩童心性,还惦记着乾坤袋里的桂花糕。

    琴白想笑:又没不让你吃。但嘴上还是说:“等会儿回车里吃。”

    顾云梦这才乖乖夹了一口葱吃。

    他哪里想过,山东的大葱之所以能成为名菜,是因为山东的葱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茎白如玉,一口咬下去,又软又脆、口舌生津。

    琴白在一边看着小孩儿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有些不甘心地搞了些大葱吃,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不好吃?”

    顾云梦心想:这有什么好笑的!琴白这么问他,他又想说:川菜才是天下第一好吃!而且车里还有桂花糕在等着他,他怎么能承认呢:“唔……好吃……”

    琴白点点头:“这就是一方水土了。”他自己也夹了些吃,“别的地方不长这些东西,或者说,长出来不是这个样子,所以就不好吃,就像你在京城吃的川菜,你觉得好吃吗?”

    顾云梦回想了一下宫中的川菜,确实有些怪怪的感觉。

    “那些菜,都是为了吃的人改过了的菜,加了那么多延年益寿的药材,还能吃出原本的东西么?”琴白说道,“修真者讲究天地道法自然,不管是什么食物,他原本的味道都不应该被遮掩。鱼是鲜、肉是美,蔬菜的清香、水果的脆,都应该尽可能的被保存下来。”

    顾云梦不解道:“那你吃草不就好了,也不要烧,水里洗一洗,吃了得了。”

    琴白看他一眼:“那你干什么还要念书、穿衣服,你光屁股树林里跑一跑算了。”

    “这两个事有关系吗?”顾云梦踢了一脚琴白的凳子,不高兴道:“你才光屁股。”

    既然他都出手了,琴白也不甘示弱,伸手捏了一把小孩儿的腰:“你识字、念书,为的是学习,并不是说把你变得不像你,而是把你变成更好的你。这大葱也要蘸酱,鱼也要去腥,为的是把更鲜美更好吃的部分展现出来,明白吗?”

    顾云梦被捏得缩了一下,那儿实在是痒,结果琴白这个手并不老实,又在他身上上下摸了两把。

    顾云梦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腰上长东西了吗?”

    琴白撇撇嘴:“没有,吃饭。”

    “啊,刚才跟我讲的那个道理,我也觉得读书……”

    “吃饭!”

    ☆、011

    011

    两人在客栈开了一间房。顾云梦跟琴白睡惯了,晚上洗漱一毕就爬到床上,披着被子等琴白。

    “琴白,”顾云梦见琴白靠在窗边,好像是在看月亮,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琴白没听到他说什么,他背对着顾云梦,口中念念有词,右手负在身后,藏在袖子里掐指推演。

    顾云梦赤着脚走到他身边,把琴白给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小孩儿有些委屈:“没做什么呀。”

    “不穿鞋袜。”琴白叹了口气,“刚刚不是洗干净了,又要踩脏了。”

    顾云梦倒不以为然:“再洗就是了。你在看什么,我喊你都听不见。”

    “月亮呀。”琴白说道。

    顾云梦瞥了一眼窗外:睁着眼睛说瞎话,天上黑漆漆的一片,哪来的月亮。

    “你早点洗漱呀,早点睡,然后我们早点起,明天还要赶路的。”顾云梦说道。他们本先并不打算在城中歇一晚,但考虑到马匹的更替,加上多日来都是在车中闷着,人也是要透透风,才在客栈里要了间房。

    琴白却说:“你先睡吧,我晚一些。”

    “你是有什么心事么?”顾云梦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些心事……”

    琴白笑笑,说:“哪里来的心事,我去打点水来。”说罢推开门叫小二去了。

    顾云梦坐回床上,两条腿支在空中晃荡来、晃荡去,等他回来。

    琴白去了很久,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顾云梦从床上蹦下来,跑到门边看看,走廊里乌黑的一片,没有灯火、也看不到人。这时他开始觉得有些害怕,琴白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就这样不告而别回去逍遥世界了?

    冷风一吹,把桌上的烛火给卷灭了。

    楼里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两个人在爬楼器,其中一人说道:“客官,热水我给您送上去,还要捎什么话不?”

    另一人答话的声音很低,顾云梦听不清楚,他不想管了,只想回床上坐一会儿。

    没过多久,小二上来了,他一手拿着烛灯、另一手提着一桶热水,嘴里嘀咕着:“这门怎么没关……”放下热水,才发现顾云梦坐在床上,被吓得叫了起来:“客、客官!——”

    很少有的,顾云梦只是抬头看了那人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小二放下水瑟瑟缩缩就往后退:“水、水给您放这儿了,我、我先退了……”

    “不是有话捎给我么?”顾云梦问道。

    “话?”小二愣了一下,“没有。”

    原来连话也不给我留。

    “你下去吧。”

    那伙计匆匆忙忙走了之后,重新点了灯,倒了些水认真把身上又洗了一遍。

    躺在床上又等了许久,直到灯烧灭了,天也泛白了。

    他还是没有回来。

    ☆、012

    012

    顾云梦这一觉一直睡到晌午才醒,醒来还觉得累得慌,眼睛里大概长了什么东西,睁也睁不开。

    屋里小二放的水早就冷了,顾云梦也不管他冷的热的,先赶紧把眼睛洗了几遍。

    没一会儿,这水里居然冒出些丝丝缕缕的白色东西,把他吓了一跳,赶紧对着铜镜看看自己是不是害了眼疾。

    这时有人推开门进来。

    顾云梦还以为是店小二又送什么来了,他忙着检查自己是不是病了,顾不上回头:“东西放着就行了,我一会儿瞧。”

    “什么东西?”琴白问道,“你买了什么?”

    顾云梦愣住了,先是在镜子里看了一会儿,又慢慢回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琴白。

    琴白被他盯得身上发毛,自己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怎么了?”

    “你不是,走了吗……”顾云梦说道,他不敢相信,琴白竟然回来了。

    琴白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我为什么要走啊?”

    “你一夜都没有回来。”

    琴白听到这话,果然皱了眉头:“你等了我一夜?”

    “嗯。”顾云梦轻轻答道,他这会儿才注意到琴白手上提了许多吃的:酱饼、糖糕、还有糖葫芦。

    “是我不对。”琴白赔罪道。他把其他的东西都搁在八仙桌上,单单把那串糖葫芦递了过来:“这东西只有冬日才能吃到,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难得,顾云梦摇摇头,没有接过来:“你去哪儿了?”

    琴白皱眉:“我们不是说好不说这个么?”

    “不说这个?”顾云梦反问道,“我们是说好不提我的梦境,怎么变成不提你去哪儿了?”

    琴白顿了片刻才说:“反正不提这些罢。”

    顾云梦心里又气又急,口齿也变得伶俐起来:“不提?是不是等你哪一天回了逍遥世界,我也只能在这儿像条狗一样等着主人回来?”

    “我早让你睡了,”琴白现在听他这样说,也生了气,“谁让你等的?是我么?”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浇下来:“对、对,你、你是没让我等……”顾云梦真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简直是好笑至极:“你说的都对,是我逾矩。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何必跟我一个小小凡人多啰嗦!”

    琴白刚刚说完那句就已经后悔了,他急的是小孩儿一夜没睡。顾云梦是他心尖上的人,他哪曾舍得说过一句重话。

    “我今天起来已经想过了,”顾云梦接着说道,“你要是走了,我一样是要吃要睡。”他现在是没有归处了,好在四肢健全,天大地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不是这个意思。”琴白叹了口气,“你听我说。”

    “我听,”顾云梦说,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你说,我都听着。”

    琴白说:“我是去找人了。”

    “嗯,”顾云梦应道,“说完了吗?”

    琴白刚想点头,顾云梦又说:“那你继续去找‘人’吧。”

    “现在不用去找了。”

    “怎么又不用去找了?”顾云梦笑道。他平日里笑起来就是甜甜的少年滋味,这会儿不知同谁学的皮笑肉不笑,皮囊尚好、心若死灰。

    “找不到,先不找了。”琴白解释道。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再同顾云梦解释了,平日里这人看起来通透人情世故不假,但对手都是些他视如草芥的家伙,如今心头好向他发难,整个人变得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找不到便不找了,”顾云梦重复道,“那你找到了,还回来么?”他还是那样笑着:“仙人,果然是‘无迹可寻’。”

    琴白一怔。

    他没想过,顾云梦竟然是这样想的。

    心底有些发酸:他以为的互相信任与信赖,到底还是怀疑与不满。

    “我昨夜……去见罗刹魔君了。”琴白说道,“我怀疑是罗刹在你身上动了手脚。没有告诉你,是我不对。”

    “你的不对?”顾云梦摇摇头,“你哪里不对了?你又没让我等,是我一厢情愿。”

    “不是这样!”

    顾云梦淡淡地看了琴白一眼:“那便请仙人赐教。”

    琴白深吸了一口气:“那次,你梦到我是天山派弟子。”

    “所以怎么了?”顾云梦冷笑,“小世界中的幻象皆是由现实所化虚影,这点你知我知。再说,我有此梦又和魔君扯上什么关系?”

    “梦境并非幻境。幻境中所知所闻,是因为你身上有此人气息,而梦境则不同。你从未去过逍遥世界,也未曾听我说过师门的事情,怎么能知道天山派?怎么能知道我师兄的事?”

    顾云梦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其中猫腻:“那你为什么怀疑是罗刹?”他问完自己也想到了,便自答说:“是因为我从他的幻境出来,然后回去唐门就做了这梦,你认为他的幻境对我造成了影响?”

    “没错。”琴白应道,“魔修道法多阴险。你还记得你在幻境中还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顾云梦想了想:“我……我先是掉到一个草垛上,后来罗刹化作一只大鸟降到我身边。他同我说了几句后,我就变得很困,再睁开眼,周围变成了冰天雪地。”

    “然后呢?”

    “然后我变成了一只小兽,被一个巨人抱在怀里,他对我说了好多话,我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有一句是说‘人的一生,除了刚出生的时候,很难再有纯粹’,后面他又给我取了名字。”顾云梦回忆道。

    “什么名字?”琴白问道,眉头紧蹙。

    “就这个名字啊,”顾云梦指指自己,“顾云梦。然后说,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偷偷瞒着别人把我养大。”

    琴白突然想到,他之前入定的那个环境,在冰天雪地之间,有一只小兽蹒跚而行……这其中,难道有什么联系吗?

    “还有别的吗?”

    顾云梦再认真想了一下:“没有了。不是你说那幻境里一切都是真实的么?”

    琴白考虑再三,还是把他入定的事情也一并告诉了顾云梦:“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第一次遇上臭道士那次么?”

    顾云梦点点头:“是在宫中那次,你灵力透支,差点就没回来。”

    “对,正是。”琴白说,“那次我在聚灵阵中调息修养,意外入定,在境界中,也见到一副幻境。”

    顾云梦见他这般神色,料想到两者之间一定相关:“难道也是一片冰川?”

    “不仅是冰川。”琴白说,“我看到一只小兽在雪中蹒跚而行,便来到那小兽身边,把他抱起,为他输入灵力,之后他便化作人形。我还听得自己说了些话,总之是要同那小兽一起生活的意思。”

    顾云梦不由目瞪口呆,这和他的幻境也相差不远,不过琴白是那个人,而他是那个兽!这时他才有点理解,为何琴白会强调是罗刹的把戏:“这确实古怪,但也不足以将梦境的事同罗刹联系起来。”

    琴白叹了口气:“那是我在逍遥世界的一些旧事,如有机会,我再慢慢同你说吧。总之,不是一两句能说得清的。”

    顾云梦点点头。琴白这一次已经算说得多的了,如果真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日后碰到再议也不是不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琴白试探地说道:“那糖葫芦,真是只有冬日才能吃到的。”

    顾云梦嗯了一声,接过来咬了一口,顿时满口都是糖稀的甜味和山楂的清爽,幸福得两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好吃!”

    他这一口咬下去,两人算是真的和解了。琴白伸手拢了一把顾云梦的脑袋,小孩儿顺势倒在他的怀里,仙人叹了口气:“调皮。”

    顾云梦低低地嗯了一声,把手上的糖葫芦放到一边:“如果你昨天找到了罗刹,是不是真的就不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琴白从这声音里都能听到那份委屈。他说:“当然不是。”

    顾云梦没有吱声。

    “我怕他找你麻烦,搜了一夜,才知道他回魔界去了。”琴白轻轻伸出手,把顾云梦抱在怀里,“你啊,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才能再多信任我一些啊。

    然而他这话并没说完,顾云梦已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嘴里,还咬着半颗山楂。

    “算了。”琴白把顾云梦手里的糖葫芦取下来,“就算是块石头,也有捂热的一天吧。”

    ☆、013

    013

    两人和好之后,趁着外头天好,去集市里逛了一圈,可惜年关将至,外头出摊的人越来越少,下午只有零零散散几个破铺子。

    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日踏上归程。

    正好,寄存在驿站的马车也换了好马,琴白决定在日落之前出城,继续赶路。

    顾云梦在马车里刚坐稳,就察觉到怀里有什么东西在乱动。

    原来是唐承影又跑出来了。

    这家伙一出来就冲着琴白大骂:“我不过是睡了一会儿,你还竟敢欺负我唐家的孩子?谁给你的胆子!”

    琴白好不容易跟小孩儿和好,被唐承影这么一说,脸上发烧:“是我不对。”

    唐承影可不饶他,飞到琴白的头顶上,一下一下地啄他的脑袋:“你这个坏东西、欺负我弟子、打你、我看你还敢不敢……”

    顾云梦在一边看这两人的滑稽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琴白一脸无奈地说:“你看,他已经原谅我了,你也饶了我吧。”

    唐承影拍拍翅膀:“现在知道讨饶了!”他飞到顾云梦的肩膀上,大声说:“你放心吧,你还有我,就算他不在了,我一直陪着你!”

    顾云梦心知这是唐承影和琴白故意做给他看的,但还是心头一暖,应道:“好,若是琴白再欺负我,我就请承影前辈治他!”

    唐承影点点头,十分得意:“你看我不给他头上叮十来个包呢!”

    琴白只好转移话题,问道:“你睡了这么久,好些了么?”

    唐承影转过身,撅起屁股对着琴白:“关你什么事。”

    “好吧,”琴白故作惋惜,“我这里还有一块上好的灵石……”

    顾云梦感到肩上的唐承影震了一下。

    “……还有灵泉水……”

    唐承影有点站不稳。

    “……还有灵植的种子……”

    只见顾云梦肩膀上那只百灵鸟一下子掉下来,咚地一声砸在车厢底部:“我、我……”

    琴白桀然一笑:“都落在逍遥世界了。”

    唐承影气急败坏:“啊!!!”

    顾云梦在旁边笑得差点岔气。

    唐承影这次醒来,明显比之前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三人在一起,话比之前多,日子也过得快点。除了必要的休息,这辆车几乎是昼夜都在赶路。半个月的光景转瞬即逝,终于让他们在年关之前赶到了南京。

    早上城门一开,三人的马车就排在清晨的队伍里进了城。

    一百三十七年后,城墙比从前老旧一些,行人的服饰也比过去要新潮一些。石板路旧了,画舫换了新的,秦淮河依旧夜夜笙歌。

    顾云梦坐在车里,看着外面街景变换,终于体会到“物是人非”四个字。

    在宫中也好,山东也好,都是他没有去过的地方,自然不会伤景,而南京城,不一样。

    琴白和唐承影都察觉到了小孩儿的心绪变化,但也无从开口安慰。

    他们是仙人,早就看惯了这样的变迁。

    大概是近乡情怯,等到了医馆门口,顾云梦反而赖着不肯下车了。

    唐承影没闹明白:“你不是最想回来,怎的又不肯下车了?”

    琴白弹了一缕灵气,打在笨鸟的头上:“别乱说话。”又哄着顾云梦:“别多想,至少我们先回来了。”

    琴白这下打得好,把唐承影的脑子打清楚了一些:原来顾云梦是怕见不到周六。他们启程回头的时候,是猜想周六还活着,因此一路上顾云梦都是急着想要回去,同周六一起过年。

    真正到了家门口,万一周六已经不再,只是留着他的名号,这又该如何是好?

    唐承影是急性子,管不了那么多,与其在这儿坐着猜,不如飞进去看看,他蹿起来,直接从二楼的窗户飞了进去。

    琴白挑开帘子,坐回了马车里:“我陪你在这儿坐一会儿。”

    顾云梦点点头,把帘子拉开一些,偷偷扒着窗看。

    “看就好好看,”琴白把车窗上的帘子全系起来,露出整张窗子,“别害怕。”

    顾云梦说:“我不是在害怕。”

    “好,好。”琴白应道,“反正我和唐承影都在,你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没一会儿,医馆突然传来啪嗒啪嗒地跑路声。

    一个青年人急急从里头出来了,他的一只脚有些跛,走不快,脸上也瘫了半边,嘴里还不知道叽里咕噜地瞎喊着什么东西。

    但是顾云梦看到那人以后,直接从马车里冲了出去——

    “周六!”

    小孩儿一把抱住周六,周六一只胳膊抬不动,另一只轻轻地拍着小孩儿的背。

    顾云梦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我回来了!”

    ☆、014

    014

    周六几乎不能动弹了。

    那天他抱在顾云梦的身上,身体就垂软下去、动弹不得,最后只能靠碧蝶将他衔回了阁楼。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凡人的寿命百岁既是长寿,更何况一个连寿命也谈不上的魂魄,仅仅靠琴白一张符箓续着,一百三十七年,也是活够本了。

    医馆的药味儿更浓了,四处还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

    顾云梦想起来,他第一次来到医馆的时候,也闻到过这种味道。那时他吃不惯甜食,对空气中异常的甜腥十分敏感,不过也没多想,只猜是医馆里什么奇珍异草,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过来。

    是周六尸身的腐味。

    如果不是经历过血洗的唐门,顾云梦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想明白这之间的关联。

    所以有时,人说无知,比知,更幸福。

    顾云梦趴在周六的床上,脸埋在被子里。

    琴白在不远处坐着。

    唐承影也沉默着,坐在茶壶边上。

    确实无话可说了。

    周六动了动手指,往顾云梦的脑袋那儿凑了一下,最终还是失败了。

    琴白一行人走后,他一直留在医馆,这样过去了十多年,周六完成了他的心愿——为母亲送终,再往后,身体每况愈下,只能在雇人搭理医馆,自己蜗居于阁楼休憩。

    阁楼是从前琴白住的地方,布上聚灵阵之后,灵气充沛,这一百多年来,周六就一直在这里,鲜少外出。

    在轶事的记载中,朱棣曾分三次私访医馆,同周六见面,所谈内容却未记录。

    周六张了口,他半张脸不能动了,因此那表情显得十分狰狞。

    顾云梦察觉了他的动弹,慌忙抬头,周六对上小孩儿那双眼,发不出声音。

    琴白叹了口气:“他的时间不多了,你……不要难过了。”他这句话是对顾云梦说的。

    唐承影瞪了琴白一眼,小声说:“……讲的什么屁话。”

    琴白撇了撇嘴。

    顾云梦回头说:“琴白,他有话要说,你快想想办法。”

    “好。”琴白应道,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

    唐承影的身子太小了,圆滚滚的趴在桌子上,谁也看不出一只鸟的喜怒哀乐。他从正面四仰八叉地坐着,变成低着脸颓唐的坐着,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琴白拿着符箓,想了想,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点水出来,大概是想沾水画符。

    唐承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跳起来,啄住了琴白的袖子。

    琴白低声喝道:“你做什么。”

    那只小鸟愣了一下,松开了口。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琴白说,“他(顾云梦)不能再失去了。”

    唐承影说:“我出去透透气。”双翅一拍,飞到门外去了。

    顾云梦看不懂他们搞的什么名堂,问道:“怎么了?是不行吗?”

    琴白笑道:“哪有的事,小孩子想太多了。”

    他食指清点一滴水,在符箓上洋洋洒洒地画了起来。

    说也奇怪,这本来透明的水滴,沾了琴白的符箓却变成了墨色,一笔连一笔,悬浮在空中,绘成了山峦、大海、河流、天空的模样。

    顾云梦拉拉周六的手,说:“你看,多美呀。”他看着那样认真的琴白忍不住夸赞道:“我从没有见过他画出这样的东西。有一回,那时我们还没走呢,去那湖边的时候,琴白为我画了一张符,也不过就是弹了一曲。我记得……是高山流水,那琴音化成了一道银色的符箓,倏地就从我眉心钻进去了。”

    顾云梦把周六的手抬起来一些,让他的食指碰到自己的眉心:“就是这里,后来,我跑到那什么吓人的幻境中。可能那时候有着符箓在,我也不觉得害怕。”

    小孩儿讲到这里,突然愣了一下:“我在说什么呢。这些,你都知道的。”

    他没忍住,眼睛和鼻子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周六的一只眼睛已经耷拉下来了,人变得很丑很丑。

    顾云梦又说道:“我第一次来医馆,见到你,吓了一跳。我那时候没见过你这样的人,那时候,我记得呢,你把我的碧蝶还给我了。”

    周六眨了一下眼睛。

    顾云梦笑了一下:“但后来我就知道错了,你对我那么好。我和琴白,只要能回到医馆,就觉得很安心。”他回头看了一眼,琴白的符箓似乎画得差不多了,“你放心,琴白一定能救你的。”

    周六又眨了一下眼睛,那唯一能动的半只眼睛里,滑出一颗眼泪。

    顾云梦连忙给他擦了:“我记得的呢,琴白那时为你画了一张符,后来你脸上的气色就和大家差不多了,所以这次也一样,会没事的。”

    唐承影飞到庭院里。

    那棵海棠长势惊人,怀抱粗的树干上,还有不少修剪的痕迹。

    看的出来,周六对这棵树也是用了很多心的。

    唐承影停在树上,找了个枝桠坐了下来。

    这时候的他不像一只鸟,而更像小世界里那个放荡不羁的异邦男子。

    他看着阁楼的位置,往地上啐了口痰:“尸身都烂透了,还救。”

    他不明白琴白到底在干什么,却又明白琴白为什么这样做。

    一百三十七年前,周六死了,琴白做的,是为他固魂。将灵魂固定在尸体上,只要尸身不腐,一切行动如常。

    而一百三十七年后,周六连皮囊都快保不住,里面更不晓得是烂成了什么样子,再想他恢复如初,只有一个可能——

    逆天改命。

    即便是神仙,世上也没有白食的午餐。

    阁楼的窗里隐隐约约露出一些幽蓝色的光。

    灵力,凝成一股的时候,是有颜色的。

    魔君的黑色,入魔的紫色,成仙的金色,修道的白色。

    普通修士的……

    蓝色。

    唐承影转了个向,他不想再看了。

    琴白画了许久,终于画完了。

    整个屋子像是被他化成了另一幅山水天地。

    顾云梦把周六扶起来,让他也能看看清楚。

    琴白把那一纸符箓横了过来,霎时间符纸变大了不少,将屋中天地尽数吸入了符箓之上。

    顾云梦都感觉到那阵吸力,他害怕伤到周六,把周六紧紧藏在怀里。

    那阵风很大,好像要把一切都收入其中。

    连琴白的头发都被它弄乱了。

    过了片刻,终于停了下来。

    那张符纸,变成了一张完整的符箓,上面写着两个字——

    坤乾。

    琴白把符箓递给顾云梦,说:“你为他贴上吧。”

    “我可以么?”顾云梦有些疑惑,往常这些事,都是琴白自己来的呀。

    他仔细看了一眼琴白,面色发虚,流了许多汗,可能真是累着了。

    这时他想起来唐承影跟他说过,琴白修为倒退了许多的事情,便问道:“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琴白拍拍他的脑袋:“说什么傻话。”然后拿起桌上的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气饮尽了:“不过我确实是累了,你就帮我贴上去吧。”

    “是贴在心口么?”

    琴白说:“贴在胸口正中。”他捏着杯子,大概觉得不解渴,又倒了一杯水喝了。

    唐承影从外头飞了回来,停在茶壶上,劝道:“少喝点。”

    琴白斜他一眼:“说的什么话,又不是酒。”

    “……”唐承影没有说话,又啄了一下琴白的衣袖。

    只是这次,他什么东西也没有啄到。

    顾云梦专心拿着那张符箓,并没有注意到那两人又抬起杠了。

    反正从山东回来的路上,那两人抬杠抬惯了,已经不足为奇了。

    顾云梦将周六放在床上,放正了,为他把胸口的衣裳解开了。

    果然,一股怪异的甜味从中弥漫出来。

    琴白说:“这味儿不好闻,我先出去了。”

    顾云梦嗯了一声,没顾得上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符纸贴在周六的胸口。

    那符箓就像是融化了一般,淌进了周六的身体里,紧接着,空气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灵气,一点一点汇聚起来,化成一股气流,顺着符箓的位置淌进了周六的身体里。

    先是他的眼睛慢慢恢复了正常,然后是声音。

    周六喊了一句:“小梦……”如旧。

    然后是胳膊,恢复了力气。

    然后是腰,然后是跛掉的那只腿,然后是那废掉的半边身体。

    全都好了起来。

    周六自己撑着床坐了起来,给了顾云梦一个憨厚的笑容:“终于等到你和仙人回来了,我这些年,没有白等。”

    顾云梦恍恍惚惚地,看着这张和一百三十七年前一样的面容,终于在这个新的时代里,找到了过去的影子。

    他太高兴了,转身喊道:“琴白!你快来看呐!周六好了!”

    无人应答。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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