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耽美 > 劫无名

正文 第30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30节

    这人便住了手,却把小凉糕的马臀拍了一拍,对无敌笑道:“不曾割骟,却难怪你道它烈性。”

    小凉糕似立不住了,四蹄抖抖地,原地踏了数回,睁着一双湿润的眼眸,好悬没落泪。

    无敌夺过缰绳,小凉糕便低头往他怀里拱,让他拿缰尾照耳尖打了一记:“没出息的东西!”

    这人牵过自己的黑马来,黑马生得神俊高大,微微歪了歪脑袋,憨呆呆地看着雪白的小凉糕。

    “我这匹军马是自幼骟了的,”这人抚着黑马油光水滑的皮毛说道,“便要驯服得多。”

    无敌哼了一声,见此马甚憨,当真是马随其主,便指桑骂槐地道:“只怕把脑子也骟了!”

    第101章 兵者诡道

    无敌道是黑马把脑子骟了,这人听了丝毫不着恼,翻身跨上黑马,拍鞍而笑:“我这一匹割骟的军马,唤作绝影,是代州军中的头马。不如何活泼,却久经沙场,冲锋陷阵,屡立奇功。便是我,也让它救了数回。你的小马驹,追得上它时,我送你一锭金元宝。”

    无敌听出了奚落之意,喝道:“什么小马驹,颠倒不识货!老爷这匹白马,名唤小凉糕,生得纤细修长,却是纵横江湖、堪托生死的龙驹!追不上你的骟马时,老爷倒给你一锭金元宝!”

    这人大笑,前仰后合,忽于鞍头一按身,银衣骏马疾掣如电,沿星月生辉的滹沱河畔驰远。

    无敌不知这人为何发笑,咽不下这口气,把灶火踏灭,跃上鞍拍马道:“小凉糕,追!”

    小凉糕没奈何,让无敌再三催逼,烈性发作,狂涛骇浪似地往前冲涌,转瞬已赶至黑马旁侧。

    无敌迎风立起身,去抓那人的红缨亮银盔:“老爷须揪你下马,你便知老爷的马厉害!”

    这人道了声“怕是不易”,提辔拨转马头,黑马猛地扭身扬首,抬起两只前蹄一纵,带这人跃入河中,旋即又翻起两只后蹄,健浪地尥了一个大蹶子,溅了无敌和小凉糕一身水花。

    无敌抹了把脸,一屁股坐定,骂骂咧咧地道:“贼阉马,却不要走!”

    此处的河水只有齐马肚深,他便也催小凉糕涉河去追。小凉糕让黑马泼湿了浓密的银睫,急晃晃一下子扑入水中,左前蹄恰踏上一块湿滑的河石,扬颈惊嘶一声,好悬没崴得跪跌下去。

    他见势不好,拧腰把浑身分量骤向右挪,总算稳住了马,葛衣却已浇得湿透。

    黑马是代州军的头马,听得小凉糕惊嘶,本能地转头,甩动厚亮的鬃毛,轻嘶以示安抚。

    小凉糕本以豆沙包为首,自打离了豆沙包,如离群的羔羊,正暗觉孤单迷茫,忽又遇见一匹鬃毛茂盛的头马,不禁垂下头来,耷拉着濡湿的耳尖毛,呼地喷出鼻息,不搭理黑马。

    此时,黑马已驮自家主人上了岸。那人颇识得马,见小凉糕垂了耳朵,打觑问无敌道:“纵横江湖的小凉糕,如何却羞羞怯怯,不识得水性,在滹沱河里栽了跟头?”

    “你这贼军汉使诈泼水,”无敌施尽解数,总算引小凉糕涉过了河,“倒来问老爷!”

    这人笑道:“兵者诡道,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乃用兵之道。一个人,若精通阵法、骑射这等的小技,却疏忽了谋与略,便只是小家子气,难免马失前蹄。”

    无敌见他为人开豁,不以使诈为耻,反倒以不使诈为小家子气,不由得哼了一声。

    这人敛起凤目,望着前方的一片昏暗的林子,正经了神色,又对无敌讲道:“小兄弟,马与人的秉性,其实极为相似,皆是心思敏锐,趋利避害,畏死乐生。

    而马中最骁勇善战者,也并非视死如归,只是疑而不惊,怯而不乱,看似呆愚罢了。

    当真要考验你我的坐骑孰优孰劣,不妨纵马趁夜色穿林而过——

    马的双目生在头颅两侧,不能看见前方的草木。在林中疾驰,目不视物,只有信赖主人。

    若不信赖主人,害怕撞个头破血流,乃至趋利避害,发狂将主人摔跌下鞍,便不是好马。”

    无敌听罢这番浅显的道理,颇以为然,又暗觉其中机锋深藏,似有劝诱之意。

    他便不言语,抚了抚小凉糕的脖颈,心知此马落水已受了惊吓,不宜再经受这等的考验。

    可遇见这个懂马的同道人,与割骟的黑马相较,小凉糕又显得娇气许多,如何甘心?

    何况兴致也正昂扬,便把缰尾在小凉糕的臀上笞了一记,一马当先驰入林中。

    小凉糕的前蹄已是不稳,摊上好胜的无敌,在密林中风似地闯冲。不由得双耳高竖,两睛上吊,连雪尾也夹在了臀底摆动,总算是艰难地维护住了未骟的江湖好马的体面,不曾摔下无敌。

    而黑马与其主一心,无意与这一人一马较劲,也就不着痕迹地放了水,以免再出差池。

    在红日东升之时,无敌率先策马出了林子。他跳离了小凉糕,把缰绳一扔,见此地甚是平整,似农户晒谷的坝子,铺着几张篾席,堆着十余个秆草垛,就毫不客气,扯草来喂小凉糕。

    这人也下马来,黑马当即低下滚热的脖颈,唇齿空自咀嚼着,去嗅小凉糕身侧雪白的皮毛。

    小凉糕受了惊,往后一扬,抬起左前蹄作势要打,却又不好真打,就地刨了一个小土坑。

    无敌扎好一束秆草,回头就瞧见这个委屈的小土坑,不禁怒火中烧,教训小凉糕道:“真是个没出息的,做了马也怕耍官威的,它是马中的公公,你怕它作甚?”

    穿亮银盔甲的人听了,几乎笑裂了桃似的脸庞,揉搓腮帮子,摇着头连连摆手。

    无敌通宵达旦地与之比马,见识了黑马的能耐。虽认定辕门骟马,伤了马的天性,却也有些佩服其驯马的本事。望住黑马,口中说道:“只是这马好,你便不让我,我也只是输了马。”

    这人缓过劲来,好容易收住了笑,搔着黑马的脖颈,掀出底下一片血红的皮肉,说道:“不瞒小兄弟,我这匹黑马绝影,为大宛的汗血宝马与西域大食的良驹所生,本就是无价之宝,旷世罕有。小凉糕出自民间,却能与它并驾齐驱,可谓是沧海之遗珠,难能可贵。”

    “有什么了不起?”无敌牵住小凉糕,喂着秆草说道,“我也有一匹好马,是蒙古红马,不如这杂胚子骟马高大,却雄悍至极,草原上的狼也怕它。只不曾带来,带来时,便知高下。”

    这人的神色肃穆几分:“蒙古马确实雄悍,纯种的大宛汗血宝马,也不是它的对手。”

    无敌只一哼:“你见过纯种的汗血宝马?我家曾有一匹金色的,庄严远胜凡品,立在烈日下,毛色比金子还要滑闪,一旦疾驰发汗,遍体作赤色,如烈火霞云,人见人惊,马见马怕。”

    这人听得悠然神往:“这等赏心悦目的大宛良驹,只怕整个中原,再也寻不出第二匹。”

    无敌眼中忽地浮出戾气:“再有一匹时,你老兄兵权在握,想必一定会弄到手了?”

    这人摇头叹道:“依我之见,纯种的汗血宝马,再如何神骏,也不如蒙古马好使。

    古有一战,我说与小兄弟你听,便知原由。彼时,中原天子,觊觎大宛的汗血宝马,派使臣前往讨要。此马本是大宛的镇邦之宝,大宛便不与天子。天子盛怒,遂调兵遣将,远征大宛。

    这一场远征,凡识些兵法的,便知屡犯兵家大忌。两万将士途中已伤亡过半,最终大败而归,只剩了百余残兵。天子颜面无光,又派大军讨伐,终于屠了大宛,掳获汗血宝马两千余匹。

    行至玉门关下,两千余匹汗血宝马,已死了大半。而侥幸存活的,充作军马,虽扬了一时之威,却因水土迥异,一代比一代孱弱娇气,渐渐地绝迹。论起个中的得失,委实令人扼腕。”

    无敌听罢,神色柔和了几分:“若当初,驻扎在贺兰山下的是你,也许我便不会如此。”

    这人微皱的眉宇,似浮着些困惑,寻思了一回,笑道:“此话怎讲?”

    无敌道:“我家以养马为生,在贺兰山上有一处马场。因得了一匹汗血宝马,惹来了官兵。官兵先是借故刁难我娘,让我刺伤了一个,寻着滋事的由头,便兴师上山问罪。我自剖腹抵罪,官兵却不守承诺,杀害我双亲,火烧马场,妄图掳走汗血宝马,似要献给谁。可惜的是,我家的汗血宝马,是要认主的。在它眼中,官兵与狼虎无异,如何肯从?当即撞下山崖,摔死了。”

    这人听罢,眉间攒起了川字纹,半晌才问:“你可还记得,彼时统兵的将领是何人?”

    无敌烦恼地一甩头:“我那时年纪小,若知道是何人所为,岂会到今日还不能报仇雪恨。”

    这人沉着目光,认真地端量了无敌片时,忽地一眨眼,又露出雍容快活的神气,笑道:“不知不觉,便已天明,我军中那补天的大锅,还等着我造饭,小兄弟,有缘再会。”

    无敌不觉已与这人交心,这人谈笑风生,陪了他彻夜驰骋,以致他竟生出了些微的不舍。

    这人听了他的身世,没一句安慰的话,想来在辕门供职,有许多顾忌,不能再与他往来。

    无敌便收拾了低落的心绪,目送这人与黑马绝尘而去,牵着小凉糕回了吕府。

    如此又过了两旬,无敌再未见过这人,也就将之抛诸脑后,终日饮酒打拳,独自一个消遣。

    到了这月中旬,恰撞见一个六合之日,吕夫人称侯爷教阅已毕,便要为小五和喜鹊完婚。

    无敌收拾了行囊,把小凉糕喂饱,只待小五和喜鹊拜了堂,吃一杯喜酒,就离开代州。

    小五的父母早亡,其宅院不如吕府宽敞,因在吕府宴客,这一桩婚事便似成了赘婚。

    吕府热闹的场面自不必说,代州文武官员皆乘轿骑马来贺,连看热闹的百姓也围了半条街。

    待喜鹊出花轿,迈过庭院的火盆,让众人拥至供案前时,忽有一人的笑声自外传来:“吕管军,吕夫人,我来迟了!快让我瞧一瞧,哪一个是我代州军的新娘?”

    无敌听这声音耳熟,抬眼看时,众人一齐往两侧让开,一名双鬓之间生有美人尖、细眉凤眼的英俊男子,一身御赐的九蟒绣衣,牵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龙骧虎步地径入堂来。

    那小丫头见了吕夫人,挣脱男子的手,张口便问:“吕定弟弟在何处?”

    吕定是吕氏夫妇之子,吕夫人命一个丫鬟引这小丫头去见,调头与吕管军迎向这男子:“侯爷你再来迟些,怕是要喝满月酒了,都是自己人,来便来,何必打扮得如此齐整?”

    这男子笑得眉心攒出个川字,与吕氏夫妇一处立定,让仆役去摆放贺礼,压低嗓门道:“我向京中请旨,不巧今日来宣,叩谢应酬了,赶来此处,怕误了吉时,便不曾更衣。”

    说罢,照着新郎小五的脑门,就是一巴掌。小五抱头嚎道:“毙咧!侯爷见了饿就打!”

    众人哄堂大笑,这男子故作严肃,替小五抻一抻歪斜的红披:“成了婚,须懂些事!”

    无敌猛地认出,这男子不是旁人,正是两旬之前,在滹沱河畔,与他彻夜驰马的金元宝。

    他本以为,这人如吕管军一般,顶多是个千户。孰料,这般好相与的军汉,竟是此地的镇关侯兼一等云骑尉。他曾听小五讲,镇关侯是其勋位,此人实为山西都指挥使司,唤作柳飞沉。

    小五与喜鹊拜高堂时,拜了这位镇关侯柳飞沉与吕氏夫妇。待到礼成,柳飞沉对喜鹊道:“小五的父亲,与先父一齐战死沙场,彼时小五的年纪尚小,是吕管军与吕夫人……”

    无敌听了一句,见是些辕门的体己话,便不作停留,随众出去吃酒。

    过了片时,小五抱着酒坛出来,一桌桌地敬酒。行至无敌面前,他已酒气冲天,一嗓子唤来镇关侯柳飞沉,豪情万丈地道:“侯爷,这就是我和你讲的马二哥,我的亲二哥,使枪如神!”

    柳飞沉笑道:“久仰马兄弟的大名,闻名不如见面,今日相逢,须满饮碗中之物。”

    无敌见他是侯爷,心下早已冷了几分,将一碗酒喝了个底朝天子,背身揽住小五道:“小五兄弟,你与我妹子喜鹊相识不久,正是看她好时,自有千般如意,万般顺眼。哪一日,你飞黄腾达,看她不如意了,或嫌她的娘家不够气派了,只不要忘了我当初说过的话!”

    说罢,无敌也不与入了洞房的喜鹊话别,匆匆地去把小凉糕牵了,就要从吕府后门离去。

    柳飞沉看在眼底,哪里不知这少年人心中有气,行至后门处,一把牵住他的手,便道:“跑什么,怕我这侯爷吃人不吐骨头,当真吃了你?随我来,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102章 侯爷显威

    无敌早已察觉柳飞沉一路相随,只是自恃有武艺傍身,谅其不敢强留,才不做理会。

    岂料,这侯爷十分不识趣,走过来便牵住了他的手,扬言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他只在年幼时,让父母牵着手学步。即便是无名,与他断了袖,也不曾如此牵手。倒是在锦衣人诈死之后,无名于金陵茶馆的屋檐下看雨时,牵了庄少功的手,还将他数落了一顿。

    无敌不由得来了气,挣开柳飞沉的手,暴跳如雷,恼得也眼眶也红了:“说话便说话,却不要牵老爷的手,小娘子才手牵手地走,只不要牵老爷的手!”

    柳飞沉不知他气性这般大,也不知此举如何得罪了他,寻思了一回,笑着赔不是道:“只许小娘子牵手,这倒是头一回听闻。或是冒犯了马兄弟,只因小五年幼时,我牵惯了他的手。后来,我夫人因病离世,只留了一个女儿。我这个女儿,脾气那叫一个大,无缘无故发作,扭头就跑没了影,不知走失了多少回。唉,我是不会照顾她,将她带在身边,牵着她东奔西走。从此,见了闹脾气的小辈,就忍不住要牵一牵他的手,怕他赌气一跑,便走失了。”

    无敌听了这番话,怔了一怔,他幼年丧父,流落江湖,做了庄家的死士,几乎不记得有父母关爱是什么滋味了。走失这两个字,不免要触动心事。加之,这镇关侯身为人父,必然不是断袖,牵他的手,心思自不是龌龊的。那他这一番发作,实在是没道理得很了。因道:“见什么人?”

    柳飞沉抚了抚小凉糕的齐刘海,仿佛还沉浸在丧妻之痛中,眉宇微微地攒着:“去了便知。”

    无敌看不下去,劈手夺过缰绳,不许柳飞沉再折腾小凉糕:“去何处?”

    柳飞沉笑道:“你只随我去,我大小是保一方平安的镇关侯,不会害你。”

    无敌因顾及喜鹊要在代州安身,又对这位侯爷生了恻隐之心,也就由着柳飞沉,随他出吕府去瞧个究竟。十余条军汉,正在府外恭候,见状一齐上马,引二人出城,径驰向代州军的营盘。

    代州军的营盘,位于北面的雁门关下。外围设有营垒、望楼和鹿砦,守备森严自不在话下。

    把守军门的士卒,抬开拦路的拒马枪。无敌纵马进去看时,入眼的是一处军市。

    这军市是代州军中的贾区,向为士卒贩卖所需之物,可避免士卒因外出采办而扰民,又可以向准许入内的商贾收租。而这些租税,有皇帝的恩准,不必上交国库,任凭镇关侯柳飞沉支用。

    可谓以商养兵,以兵养商,有说不尽的好处。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就是女子不得入内。

    放眼望去,连干缝补活计的也是男子,也难怪小五如饥似渴,抱瓜越墙去见喜鹊了。

    无敌听柳飞沉讲了些军市以商养兵的营生,想到这位侯爷让百姓向公家借钱买牛,以粮抵还,方知他确是有本事,粮饷便已自给自足,举措还能扶持商农,不知为内阁堂厨只有三菜一汤的抠门皇帝省了多少开销。若是个女子时,抠门皇帝必然要龙心大悦,娶进皇宫里,做个贤内助了。因想得十分好笑,眉眼间不觉浮出一团喜气,只恨身旁没个知心的人,不知该向何人说。

    柳飞沉浑然不觉,无敌的脑中,他已许配给了皇帝,做起了母仪天下的勾当。见无敌这般没头没脑地觑着他笑,只道是少年心性,方才还闹脾气,见了军市的景象,便又喜笑颜开了。

    打马穿过军市,是士卒的住处。这一日不必操练,许多军汉正聚在屋外的草地上顽耍。

    有投石击壤的、划地拔距的、赌射相博的,也有分作两拨人马,拽住长绳,作牵钩之戏的。

    更有跑动着,呼喝着,挥汗如雨,争先恐后踢蹴鞠的,当真是热闹非凡。

    无敌把眼看直了,心道,好个和尚庙,和尚白皙闲静,这些军中的汉子,只怕比大哥还臭!

    众军汉正在兴头上,个个眉花眼笑,忽一个瞥见柳飞沉一行人,扬头喊道:“是侯爷!”

    纷纷撒了手中的绳索弓箭石块,把个蹴鞠抱在衣底作怀胎状,猢狲似地四处奔逃跳窜。

    柳飞沉稳坐鞍头,把手一抬,随他而来的十余条军汉,旋即挥鞭策马围住了草地。

    众军汉不能突破这骑兵阵,只得奔至柳飞沉的马前,你推我搡,七嘴八舌,讨好地问:“侯爷,你去吃小五的喜酒,这早晚怎么就回来了,敢是吕将军的闺女长得不好看?”

    柳飞沉训道:“小五讨媳妇,与你等何干?我才走了半日,一个个就没了体统。军中十七禁律五十四斩,不听约束,笑语喧哗,谓之构军轻军,犯者斩之。你等有几个脑袋?”

    众军汉伸头缩颈:“一个脑袋也不经砍,便是侯爷破天荒讨着了媳妇,也不敢如此闹了。”

    柳飞沉这才绷不住,笑骂了一声,旋即又肃容,喝令众军汉整好衣物,奔去军市观刑。

    无敌听得军市观刑,有些好奇,出言问道:“何人在军市受刑?”

    “便是马兄弟的故人,”柳飞沉调头望住他,“却不知,马兄弟是否还认得出此人。”

    无敌心中一凛,暗忖,什么故人,莫非是大哥,大哥若来了,怎会落入镇关侯手中,还要受刑?

    柳飞沉留意着无敌的神色,料想他误会了,却不说破,领他来到关押军犯的地牢处。

    无敌入了地牢,迫不及待往栅栏里张望——所谓的故人,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

    他并不认得这中年男子,见不是无名,心头宽松了些,又有些难言的失落,好似受了戏弄。

    “你方才的模样,”柳飞沉哪有什么不明白,打觑笑道,“像是唯恐我关押了你的心上人。”

    无敌抱手冷哼一声:“我的心上人是喜鹊,如今她嫁给小五,我只盼她过的不好,教你们欺负了,我掳了她远走高飞。侯爷,你怕是闲得很了,诓我来见什么故人,这厮分明不是我的故人。”

    柳飞沉勾着头笑了一笑,继而抬起头来,凝住目光,打量着无敌,郑重其事地道:“两旬之前,你告知我,你家本在贺兰山上养马,因有一匹汗血宝马,惹来了官兵抢夺。”

    无敌一怔,他听柳飞沉讲了中原皇帝为汗血马讨伐大宛之事,一时冲动,将自己的身世交代了。谁知柳飞沉当时岔开了话题,却不知为何,这时又提起来。他便问道:“怎的?”

    柳飞沉正色道:“当时我听了,问你可记得,统兵的将领是何人。你道是那时年纪小,不知是何人所为。据你的年纪推算,你年幼时,正是河套蒙古频扰中原,勾结宁夏指挥使巴拜作乱之时。为平此乱,朝廷拔李将军为总兵,以浙江道御史梅大人为监军,出动辽东、山西及浙江等地人马,讨伐河套蒙古。先父与小五的父亲,也在前往支援的山西军中,最终战死在阴山山下。”

    无敌只听得睁圆了眼:“官兵讨伐河套蒙古,令尊战死沙场,和我家马场有甚干系?”

    柳飞沉道:“先父战死的那年七月,李将军所率大军,终于击溃套寇。为追击套寇的散兵游勇,大军分作几路沿黄河搜寻。其中,有一路人马,以参将胡衷为首,来到了贺兰山下。”

    无敌听至此处,已明白这个参将胡衷,或许就是自己的仇人,登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听。

    柳飞沉又道:“胡衷是护国大将军穆武来,举荐给李将军做参将的,原本只是个纨绔子弟,最擅长溜须拍马,没有真本事。见了套寇,只隔河劝降,套寇拿箭射他,他自躲在帐内,不许士卒还手。待到要交差请功了,胡乱杀些中原百姓,或是来归顺的蒙古流民,充作击败的套寇。早在去贺兰山之前,他就曾在黄河边的村镇中,纵兵烧杀劫掠,欺侮妇人,称是套寇所为。”

    无敌听得冷笑:“穆老贼举荐的畜生,李将军也敢重用,可见李将军也不是什么好鸟!”

    柳飞沉摇头叹道:“朝中奸佞与地方官兵、各地官兵之间的争斗,不是一言两语说得清的。彼时,护国大将军穆武来正得圣上欢心,李将军被逼无奈,为大局着想,不得不与之妥协。”

    无敌想到这个妥协,便是害死了自己的双亲,只觉憋着一股闷气,却无处发泄。

    “实话告诉你罢,马兄弟,若是早几年,穆武来还未失势,我也未必敢动胡衷。只因穆武来遇刺之后,圣上转而倚重我,我才能请旨以‘所到之地,凌虐其民’为由,治他个奸军之罪。”

    无敌闷头思索片时,将信将疑:“这个胡衷,就是当年率官兵上山,杀害我双亲的人?”

    柳飞沉颔首:“你与令堂下山,恰逢胡衷率兵搜寻套寇残兵。他惯于鱼肉百姓,下梁不正下梁歪,便有士卒诬蔑令堂是套寇的细作,意欲借此滋事。须知除了套寇之外,蒙古人还有许多部族,其中不乏安分守己、乃至早已归顺朝廷的部族,岂能与套寇混为一谈。何况,两军交战,屠戮饱受兵燹之害的平民,只会将仇恨埋得更深,不利于长治久安。故而圣人有‘兵者乃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的劝告。也望马兄弟明白,并非所有中原官兵,皆如这个败类不明是非。”

    说罢,柳飞沉令两个军汉打开牢门,把披枷带锁的胡衷揪出来,好让无敌当面细认。

    无敌凝目端详了半晌,此人面颊肿胖,观其五官,勉强能窥出年轻时的样貌。确是他曾见过的,只是当时在贺兰山上,骑着高头大马,需仰视才看得清。而如今却显得矮小,要低头看了。

    胡衷听柳飞沉与无敌说话,早已记起,无敌是贺兰山上养马人家的孩童——

    当年,无敌为护其母周全,刺伤了他麾下的士卒。他素闻贺兰山出好马,正想寻一匹良驹,回京好向护国大将军穆武来交差。便率兵上山,激得无敌剖腹抵罪,逼其父母献马平息此事。这一对男女却上来与他搏命,他便将马场的人杀尽了,捉那一匹汗血宝马。孰料那马撞下山崖摔死了。从那以后,他的气运一日不如一日,还是凭借家中的人脉,来到山西,任了个看守粮仓的闲职。直至今日,锒铛入狱,他还以为是近来盗卖军粮,走漏了风声,镇关侯柳飞沉要治他的罪。

    无敌还未问话,胡衷已唬得裤裆湿透,一叠声告饶道:“侯爷饶命,好汉饶命!”

    无敌见了这个窝囊废的情状,竟有些想发笑:“就是你这个货色,害得老爷流落江湖!”

    胡衷慌忙道:“本是无意冒犯好汉!只是出征之前,穆将军来要小的弄一匹好马,说是有一回,圣上与他在上驷院观马。圣上道,这院子里什么马也不缺,只缺一匹汗血宝马,若有一匹汗血宝马,那个人也许会回来看一看。他便要为圣上寻马。圣上摇头,不许他劳民伤财,还用心良苦,给他讲了一个大宛因汗血宝马而亡的典故。他却一心要讨好圣上,才教小的来寻马!”

    无敌气不打一处来,可到底冤有头债有主,并不能杀了皇帝和皇帝口中的那个人泄愤。

    当下抬手,就想一拳打死胡衷。柳飞沉眼疾手快,制住他,出言劝道:“马兄弟,何必脏了手?此人论罪当斩,按军法处置,枭首并弃市,也好让三军引以为戒。”

    第103章 欲拒还迎

    无敌本想一拳打死胡衷,只因这个仇人是柳飞沉替他揪出来的,须听凭柳飞沉处置,便耐着性子,看胡衷被拖至军市,斩首挂在竿头,又听柳飞沉教训了三军一顿,如此不觉已耽搁了大半日。

    “侯爷请留步,”再要走时,他牵着小凉糕,对送他出辕门的柳飞沉道,“我不是不懂事的人。侯爷你恁地待我,有什么差遣,要杀什么人,不必再见外。只管吩咐一声,我这就替你去办了。”

    柳飞沉听罢,付之一笑:“我看你是不懂事,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在金陵大闹了一场,还知道你干的许多案子。我是仰慕你的为人,想与你交个朋友。你说这些话,却是在猜疑我的用心。”

    “侯爷仰慕我家大哥,我倒有三分信,我只凭蛮力杀人,没甚风头可出,有什么好仰慕?”

    “仁义礼智信,忠孝节勇和,此乃人之准绳。马兄弟忠义孝勇信,假以时日,定是不世的大丈夫。而令兄生性狡狯狠辣,只因有你相助,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若没有你时,他未必能成气候。”

    无敌听这镇关侯如此夸赞,心底有十二分喜欢,但也感到这话有失公道:“我大哥的本事大了去了,又从不顾念自己,掏心挖肺地对庄家少主好,且于我有救命之恩,怎一个狡狯狠辣了得?我是没法和他比。若非他救治我,我早已死在了贺兰山上,哪海有今日!”

    柳飞沉摇了摇头,不以为然:“令兄以医术见长,以医术施惠。一如豪阔之人,以钱财施惠。举手之劳罢了,收买人心的伎俩,一本万利,不曾抛却身家性命,谈何掏心挖肺?”

    无敌有些不快:“侯爷你只是不认得我大哥!他为了庄家少主,早已抛却了身家性命!”

    柳飞沉见无敌如此维护无名,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带喜鹊远走高飞?”

    无敌闷头想了一回,兀自说道:“我是个多余的人,在金陵伤了骨头,一发地不济。留在大哥身旁,只是拖累他。我让蛊门擒了,大哥要护少主周全,一时顾不得我的安危。这是我技不如人,我本就是庄家的死士,做了饵也是应该。但我忍不住要恨他,我便是这般计较,不是忠义孝勇信的大丈夫,侯爷你看错人了。我也再没脸与弟妹相处,左右没几年可活,不如一个人逍遥。”

    柳飞沉听他讲得稚拙实诚,不觉动了些怜意:“说什么傻话,你若这般想,我如何放心你走?”

    无敌不知这和柳飞沉有什么相干,也不知如何说到了此处,不觉怔了一个来回。

    “今后有什么打算?”柳飞沉盯着他,忽然问道。

    无敌这才回过神:“我家本在贺兰山上养马,如今大仇已报,自回山中养马去了。”

    柳飞沉深知无敌的本事,暗觉养马屈才,却又不能强留,沉吟片时:“你家马场已烧毁,修缮经营,颇须银钱。若是不嫌,我出一万两,给你做本金,如何?”

    “怎地使得?”无敌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成了什么人,受了侯爷的大恩,却还要拿银子!”

    “这一万两,不是白给你,”柳飞沉揽过他的肩,当胸捶他一拳,煞有介事地道,“你弄个大场子,养出了马,先卖与我代州军。什么汗血宝马,我这军中不要,要只要你这般健壮的蒙古良驹。”

    无敌听了这话,知晓柳飞沉是真心相待,倒也不好再推辞,点头道:“这一万两,只当借侯爷的,立个字据,有了银子,连本带利一发奉还。”

    柳飞沉颔首:“你打算从何处进马驹,草料又从何觅得,仔细讲与我听,我帮你参详参详?”

    无敌从未做过买卖,随心所欲,并无打算,这一席话,倒是把他问住了。

    柳飞沉见无敌这般茫然,笑道:“经营马场的事,需从长计议。我这营中有个军市,买卖的事,多少知道些。这早晚了,你先不要走。随我四处逛一逛,待理出一个头绪,再走也不迟。”

    无敌想到要拿柳飞沉一万两做本金,怕亏了钱,免不了要郑重对待。只得答应留下来,向对方请教些门道。这一请教,柳飞沉与他高谈阔论,又引他去看代州军的马场,不觉已至天黑。

    柳飞沉请他在军中吃罢晚饭,乘势哄劝道:“马兄弟,今夜在我营中歇下,你我再说些话。”

    他架不住柳飞沉再三相留,加之见了代州军的马场,确想再观摩几日,便也不急于离开代州了。

    当夜两个同宿一舍,一条军汉进来伺候,打了热水,伺候柳飞沉洗漱。

    无敌在旁洗面,偷眼看时,那军汉半跪于地,毕恭毕敬地捧住柳飞沉的脚擦洗,比丫鬟还小心。

    柳飞沉笑道:“这是邓将军之子邓良英,他父亲把他送来我身边,让他吃些苦头,历练历练。”

    无敌道:“恁地一条好汉,没的差来给侯爷洗脚,确是亲爹干的事。”

    唤作邓良英的军汉听了,目不斜视,冷丁丁硬邦邦地呛声道:“给侯爷洗脚,是我的造化。”

    柳飞沉训道:“洗脚是狗屁造化,你老子是要你长见识,他日为国效力,才是你的造化。”

    无敌旁观柳飞沉洗脚,早已走了神,心道,不知大哥这时可曾洗漱,脏了的亵裤,莫非又随手扔在了床底?三弟寻不见时,怕不是要臭作一堆?大哥独自一个睡,床底臭烘烘的,怎睡得安稳?

    想起无名清冷的眉眼和难以亲近的睡相,只觉神魂颠荡,又暗自想道,但愿少主开了窍,死皮赖脸地陪着大哥睡,只不要教大哥一个人睡,万一大哥一个人睡,心下寂寞时却不知是怎的?

    最终思忖道,那王八爱惜少主,与少主睡时,只怕那驴玩意把持不住,定是一个人睡了。

    柳飞沉把脚收入薄被中,见无敌立着出神,唤他上榻歇息。无敌收拢心神,问邓良英道:“有篾席没有?拿一床来时,我只在地上凑合一夜,却不要梦中动了拳脚,踢伤侯爷。”

    柳飞沉招手催道:“你与小五睡得,与我睡不得,没这个道理,快来歇了!”

    无敌只得与柳飞沉并肩而卧,邓良英见状,斜眼睨了一记,冷漠地吹了灯,合门出去了。

    四下里一片漆黑,柳飞沉辗转了数回,面向无敌,忽然叹道:“许久不曾如此。”

    无敌与柳飞沉睡,不如与小五睡自在,好似身旁睡着猛兽,便也睡意全无地问:“怎的?”

    柳飞沉悄然道:“我与军中弟兄同榻,向来是各睡一头——只与夫人并肩挨着睡。”

    无敌怔了一怔,他与无名并肩睡惯了,却忘了寻常男子并不会这般挤着睡。当下就要起身,拎着竹枕去床尾睡。柳飞沉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许他的起身:“随口一说,别费这个事,没什么妨碍。”

    无敌哪经得住这一抱,浑身发力,猛地挣开柳飞沉的臂膀,好悬没跳将起来。

    柳飞沉与无敌闹着耍,却险些让无敌打伤了眼角,半支起身来问:“这是怎了?”

    无敌终于忍不住喝道:“不怕告诉侯爷,我有断袖之癖,侯爷平白无故,却不要来招惹!”

    “我道是你恼我说错了话,却原来是这个缘故。又不是天塌了。这般捶床捣枕,军中将士听见了,还以为这房中有人欺男霸女,”柳飞沉笑着,把手往枕侧的空处拍一拍,“来,躺下再叙话。”

    无敌哼了一声,终究自觉理亏,抓回竹枕,按在柳飞沉身畔,闷头抱手躺下。

    过了好半晌,柳飞沉才问:“喜鹊是你心上人,你怎么有断袖之癖?”

    无敌郁闷地道:“老爷我本就是断袖,只激一激小五,才说喜鹊是我心上人。”

    柳飞沉怕扰了将士歇息,压低嗓门,笑了一气:“好家伙!”

    无敌竖起耳朵,却没听见下文,便松懈了几分,正要闭目歇息,忽觉一只手当胸摸了上来。待要捉住那手时,耳心热酥酥地发痒,却是柳飞沉贴了上来,附耳问他道:“你与谁断袖?”

    无敌缩了缩脖子,一头掰柳飞沉的手,一面道:“遇见一个断一个,十个指头也数不过来!”

    柳飞沉把手放在他肩上:“我看不像,你就算有情郎,恐怕也只有一个,便是令兄病劫无名。”

    无敌听得惊奇,也忘了否认,忍不住翻转身来,问柳飞沉道:“侯爷如何得知?”

    “有什么难猜?你与庄家少主争风吃醋,一时赌气离了令兄,才会这般迷惘。”

    无敌深知这侯爷与无名素无往来,因而说几句心底话也无妨:“却不是一时赌气,我大哥心里本就只有少主,少主也对我大哥有意。是我强拉着大哥干这个勾当,他因觉亏欠了我,才对我好。”

    柳飞沉强忍住笑,干咳一声:“——这床笫间的事,若非你情我愿,你还能强迫他不成?”

    无敌摇头道:“怎地不能强迫他?我只和他鸟闹,跪下来咬他鸟,他便从了我。”

    柳飞沉几乎笑岔了气:“莫非,病劫也是个童子身,行走江湖,这点道行也没有?”

    无敌深以为然:“可不是!从此,我大哥把我当做女子看待,抱得我屁股裂开花,还要娶我为妻!少主也是个好欺负的,为我大哥弄得家破人亡,如今眼睁睁看我大哥娶我,却说这是天理!”

    柳飞沉了然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满你大哥把你抱得屁股裂开了花,故而逃婚至此?”

    无敌“呸”了一口:“横刀夺爱,老爷成了什么人?我在蛊门时,也教人弄了一回。我便想开了,这个勾当,和谁干不是干,却不必是大哥。大哥不信我,说我编些话来,只是要惹他心疼。”

    柳飞沉长叹一声:“何止令兄心疼,我听了也心疼。”

    无敌只是不信,兀自道:“我的名声早已臭了,在江湖中不能立足了,连汉子也算不得了。”

    柳飞沉暗觉好笑,陪着这初经人事的少年人,故作深沉地叹道:“真是天塌了。”

    “也怨不得谁,”无敌认命地道,“我骨子里本就是恁的,不怕人看轻。只是上一回让人弄时,睡得糊里糊涂,又不喜爱那个人,他在体内养蛊,还灭了峨眉派,不是什么好畜生,我便把他杀了。若在醒时找个称意的,再弄他一回,我便快活了。也好教大哥死了这条心,与少主好生过日子。”

    柳飞沉笑了一声:“若是我的心上人,打着这个主意,红杏出墙一百回,我也不会死心。”

    无敌听得奇怪:“怎的,侯爷喜欢做王八?”

    柳飞沉笑得没奈何,缓了口气,只道:“这个宝贝,怎么了得?”

    第104章 流年虚度

    镇关侯柳飞沉留住无敌在代北不提,却说千里之外,南面的阳朔庄家,无名使庄少功、江晓萍兄妹相见,遂令无策为庄少功清点家产,使银子打发原先的老管家,暂由无心和无策兼任。

    待到要换家中仆役时,庄少功留了些知根底的旧人,而无颜从孤儿中挑出些伶俐的小丫头,蓝湘钰则领来十余个神调门的哭灵姊妹,顺道把滞留在神调门的小药童苍术也捎了来。

    苍术一见无名,扑上来抱住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师父,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无名无动于衷地道:“你在神调门,没学到苗人的医术,倒把哭灵的本事学会了。”

    众人皆笑,无心、无颜和无策见了这个师侄,自是百般逗弄,不在话下。

    庄少功为人仁厚,就此做了家主,上下里外许了许多好处。亲邻中不知内情的,只道他是庄忌雄之子,继承家业,理所当然。便有说闲话想欺负他的,碍于四劫,也讨不着半分便宜。

    无名又打好了根基,庄家各处当铺和田庄中,皆有受过他的恩惠的弟兄。就是未受过他的恩惠、极少与他打交道的,也深知他的手段和本事。没一个不打心底敬畏他,谁也不敢来触霉头。

    如此一二旬间,庄家上下,统共数千人,已是一心,各司其职,听从庄少功号令。

    这一切尽在无名的掌握之中,要说有何事出乎他的意料,则是夜烟岚和蓝湘钰二人——

    夜烟岚得知夜盟主和锦衣人未死,便对庄家琐碎的家事不感兴趣。她由男子抚养长大,性子如儿郎一般,只领着七圣刀,与江湖人士往来,招揽乾坤盟旧部,决心做自己的一番事业。

    至于和庄少功的情谊,虽对庄少功颇有好感,却明白这位义兄的心意,早已打消了念头。

    加之生得好样貌,通文晓武,有夜盟主和锦衣人这等养父,从小受尽宠爱,不知有多少男子捧着。如今弄清了自己的身世,是当今皇帝的长公主,一发地贵不可言,于终身大事更不用心。

    而蓝湘钰无父无母,在神调门做哭灵时,让蛊邪玷污了身子。庄少功先是救她出火坑,后又兴师动众,往云南蛊门搭救,为此险些折了无心,无敌和无名因此分道扬镳,代价不可谓不惨重。

    一来,对庄少功心存感激;二来,只有这个依靠;三来,在她眼中,庄少功是如意郎君,家底殷实,仪表堂堂,心地善良,学识渊博,又有许多声名显赫的江湖朋友,不免要芳心暗许。

    因此,她只想留在庄少功身旁,哪怕是做个贴身丫鬟,一世服侍他,也知足得很了。

    庄少功不曾娶妻,家眷、丫鬟和老妈子的吃穿用度,乃至逢年过节的繁冗事项,还有许多内务的细枝末节,虽则无名也能打理,可到底是心疼,不忍相烦,便交给了任劳任怨的蓝湘钰。

    久而久之,蓝湘钰从最初的手忙脚乱,渐练得谈笑自若,腰板也挺直了,心思一发地玲珑。

    她以往不擅女红,如今也向家中的老妈子学了起来,给庄少功绣些公子哥穿戴的小玩意。

    夜烟岚出门一旬,回来见蓝湘钰时,捏着她的脸,调侃道:“这才一旬不见,就好似脱胎换骨,这般的光彩照人。较之庄家主母,气派也不差了。这么着,再过几日,就要改口叫你嫂子啦。”

    蓝湘钰羞得满面通红,拿眼觑庄少功的脸色,低头道:“取笑我也倒罢了,何必带上庄公子。”

    夜烟岚笑道:“你不叫他义兄,却唤他庄公子,这是什么道理,岂不叫小女子糊涂也哉?”

    庄少功从旁听得羞臊,蓝湘钰执意要报恩,白昼为家事操劳,将他的亲妹子江晓萍也照顾得十分好,夜里还要来服侍洗漱。他婉拒了一回,孰料,却惹得她多了心,道是他嫌她污秽。

    如此这般,他是却之不恭,只得任由蓝湘钰张罗他的起居,也就体会到了她的好。

    他到底是个男子,虽自以为是断袖,却从未试过屁股裂开花的滋味。为无名弱柳扶风似的皮相所迷,动容于无名为他赴汤蹈火,到底是不是断袖也未可知。较之在无名面前如履薄冰、低声下气也难以讨好,还是与敬他爱他的蓝湘钰相处松快。何况她这般周到细心,竟有些离不得了。

    这风月之事,往往就是如此。业动心风,爱焰极盛之时,发誓一世只守着这一人。

    可这焰火也会熄灭,不是一下子熄灭,而是一分分让这一人浇熄,每熄一分,皆是又冷又痛。

    谁想这焰火熄灭,谁不愿为一人毫无保留,哪怕独守一世,也要成全一片不悔的相思?似庄少功这般,一年经历了许多变故,遇见了许多人,心绪大起大伏,又时时自省,却好似一年已过完一世,眼界早已不似最初对无名动心时那般狭隘,原本以为比天还大的私情也不觉荡作微尘。

    他已真正离了父母的庇佑,当家作主,数千人指着他过活,有了成年男子应有的担当。

    只是无名一日未了结终身大事,庄少功便一日不想这儿女之事。到底娶妻生子,也不如无名要紧。无名为他倾尽所有,他也愿为无名付出一切。他可以做无名的亲人,也可以做无名的伴侣。

    一切取决于无名。他对无名的情谊,不因爱焰熄灭而减少,而是终于和无名待他一致了。

    无名自是忙,庄少功要革故鼎新,扩办家塾,以诗文武功礼仪教化孤儿,便要请教他。

    他须计长远,从这赔钱买卖中生出钱来,不免贿赂当地官员,买通有名的儒士,从童试做文章,吸引富贵子弟来入学。庄少功少不得要与他争执,这便费了一番工夫,还得另想个折衷的法子。

    如今庄家仍在江湖中立足,跻身八门前三门之列,无名还须维持眼下的局面。

    庄少功不愿家中收养的孤儿再练《天人五衰》,而《九如神功》极难练成,他只能闭关自创五种武功,要与五劫擅长的本事相当,又不得损伤筋骨脏腑,好让下一任五劫有衣钵可以传承。

    与此同时,他为无心等三人续命,根治《天人五衰》散功病症。情劫的郁结之相、老劫的衰竭之相和惑劫的癫狂之相,皆系于五脏六腑。虽比他和无敌的散功之状轻了稍许,却也颇耗工夫和心力。

    光阴似箭,不觉一年好景,已虚度至九月。院中桂叶作秋声,佳人纤手破新橙。

    庄夫人诞下一女,取名秋菡。那取婴之后,迅疾洗浴一遍,再于脐带长至婴孩足背处断脐,火烙缠结的事自是不提。或许是无名接生之故,秋菡只要他抱。若是他不抱了,便啼哭不休。

    可怜小模样生得与无名有些相似,当真是清秀至极,拳起两只小手,哭得令人难以招架。

    庄忌雄和庄夫人老来得了这个女儿,终于可以亲手抚养亲生骨肉,自把秋菡当作心头肉。

    庄少功本就不将灭门之恨迁怒于庄氏夫妇,始终对这夫妇以礼相待,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因庄夫人生的是无名的亲妹子,更是打心底疼爱秋菡,甚至超过了疼爱自己的亲妹子江晓萍。

    为此,谨遵圣人教诲、不语怪力乱神的庄少功,不忍见秋菡啼哭,一时昏了头,挥毫写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意欲遣仆人拿出去张贴。无名见了,一指弹作纸蝴蝶,转身煎了一帖汤药来,喂秋菡服下。

    秋菡从此不复啼哭,小脸蛋上长出的红疹亦随之消退,笑出两个梨涡,一发地白净可爱。

    又过了几日,庄夫人由无名医治,不再因生了此女而害头痛。庄少功的亲妹子,江晓萍脸上的疤痕,也已平整了许多。只需按方服药,悉心教导,不再受惊吓,过个三年五载,心智也能恢复些。

    无名终于从诸般事务中解脱,还未喘一口气,恰又到了重阳节,许多江湖人士来登门拜访。

    庄少功与无名等人相迎时,来的是匠门少主鲁琅5竦髅怕砼6稀5衽帕柚械纳任琛14┩豕人展戎鳌15穹枪睾兔侠舷壬踔粱褂辛礁鏊颓胩奈涞弊拥堋3酥猓褂星っ说男矶嗑刹浚笤加形辶霭锱傻陌镏鳎渲袖畎锏南羲牡奔摇杖痪褪亲俟θソ鹆晔奔睦萧构?

    苏谷主与小药童苍术相见,苍术自是又嚎了一场,问白龟龙王如何了。苏谷主道是玉非关用冰蚕丝夯实了谷底的山柱,因此他可以出谷走动,转头便将无名拉至一旁,问道:“无敌还不曾归来?”

    ——早在庄少功初任家主时,苏谷主便离了浮度山药王谷,来过庄家。

    一来是想问无敌可曾向玉非关传话,请玉非关解浮度山之难,二来是询问苍术的下落。

    没想到无名如此不着调,把苍术扔在了神调门,还放走了无敌。他却在庄家遇见了来替玉有韫收尸的玉非关,当下也顾不得苍术,与玉非关回药王谷,去看那白龟龙王和摇摇欲坠的山柱。

    苏谷主这时问起无敌的下落来,无名无言以对,无心见状走过来道:“二哥闹脾气走了。”

    “闹什么脾气?”苏谷主莫名其妙,寻思了一回,问无心道。

    无心身为情劫,知晓这是个好时机,向苏谷主说道:“我大哥轻慢了二哥,闹得不痛快。”

    苏谷主蹙眉,数落无名道:“你是个什么人,有何等的声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二弟,为了救你吃了多少苦。我骗他,要救你时,他须抽筋拔骨,开膛剖腹,将他的肺和筋骨换给你。他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问我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你在他死了之后忘了他。甚至打算让我告知你,他去了塞外,教你不必去找他。他向我下跪磕头,怕人看见,把门窗掩了,又把你的床帏帐子掩了,唯恐你知道。这般情深义重的人,你如何却轻慢于他?”

    无名听了,一言不发,只是眉心微微地皱着,抬起一双清澄湿润的眼眸,望住高远的苍穹。

    苏谷主仔细观瞧无名的气色,又道:“罢了,你时日无多,看这一回,哪个弟弟来救你?”

    身为无名的三弟的无心问道:“我大哥的病早已痊愈,再无散功之患,苏谷主何出此言?”

    “你大哥本来是再无散功之患,”玉非关行至苏谷主身畔,对无心道,“只可惜——”

    无名这才冷笑一声,注视着玉非关,语调轻而缓:“你早知,是如此。”

    玉非关颔首:“你由《天人五衰》参悟《九如神功》,本是走了捷径,练得大成还则罢了,若是差了一些,注定功亏一篑。《九如神功》最后一层,定要与心上人情投意合,长相厮守。想当年,我二伯与他的心上人是如此。因而功力传给我时,已于我无碍。我不曾将这个告知你,只因看无敌那般依赖你,以死相护,你也肯为他博命。只要你不负了他,又何必我多费唇舌?”

    苏谷主听至此处,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对断袖,难怪那小子不肯讲,为何要救这个人。”

    无名本想去寻无敌,却让庄家事务绊住,不觉已耽搁了半年。此时听玉非关和苏谷主讲来,他却是要为自己的性命和武功,须与心上人情投意合长相厮守,不得不去哄得无敌回心转意。

    不由得心里老大没趣,当真哄得无敌回头,哪一日无敌得知了这个缘由,如何想他?

    庄少功忙于酬客,引众人去筵席,浑然不知苏谷主、玉非关与无名说了些什么。

    无名生性喜静,嫌众人饮酒行令点戏吵闹,半途离席,独自回房睡了一觉。

    或许是这半年来,为早日脱身去见无敌,实在是劳累得很了,反倒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心下思忖道,不知,那蠢材现下如何,可曾安歇,若仍和喜鹊在一处,至少有人陪伴照顾。

    那厮看似桀骜,实则最怕寂寞,以往相处,总是说个不休,若独自一人,不知要如何自伤。

    转念又想,到处惹人觊觎而不自知,或许这番下定决心,真能觅一个好归宿,也未可知。

    想着想着,无名不觉笑了,暗道一声,何必去寻。合上双眸,竟又见了九如幻境中的无敌。

    这无敌的心窝是个血窟窿,一屁股坐到他腰上来,问他道:“大哥,怎地不来寻我?”

    无名丝毫不嫌可怖,将这淌血的无敌搂在怀中:“我不去寻他,与你相守,不也是一样?”

    无敌乖巧地趴在他怀里:“大哥,这是病,走火入魔,不来寻我时,只怕要再散功一回。”

    “那又何妨?”无名抚着无敌的后脑勺道,“你我二人,早已是情不相干,命不相关。”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睁眼,无名方知是梦。待要穿衣束发,忽觉有些异样。

    把头发挑来看时,白一股黑一股,白一段黑一段,半白半黑,或花或灰,十分怪异。

    因知是昨日听了苏谷主一番话,心如刀割,又强抑住去见无敌的念头,伤在七情所致。

    一夜几乎皓首,确是有功亏一篑的兆头。只是《九如神功》就算未练至大成,也不会衰竭得如此迅疾。到底是他由《天人五衰》入道,根基本就不稳,让玉非关料中了,欲速则不达。

    无名自幼罹患肺痨,一世皆在等死,不作他想。有些时日不曾等死,还颇有些不习惯。

    如今庄家已然可以放手交予庄少功,他大可过着吃喝等死的好日子,反倒心安理得。

    没了去寻无敌的念头,也懒得起身了,就近磨了些墨,把花白的长发染黑,搭在床栏上晾着。手中翻着年少时与无敌等几个弟兄看过的春画册子,忽觉没什么好看。又拿起一本无心看的才子佳人的传奇,也不如何能入眼。还是各大门派的吐纳之法,以及一些冷僻的医书更合他意。

    半个时辰后,苍术捧来早饭,伺候无名吃了,眼巴巴地,问二师叔去了何处。

    无名只是不答,要考察苍术的功课,师徒二人便坐在床上,摆了一床的书籍、药材和茶点。

    第30节

    恋耽美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