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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7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27节

    附近的瑶人,见峡洼两侧的险峰似坟头的石碑,便称之为乱坟弄。

    众人请了一个瑶人领路,弃了马车及数匹口吐白沫的马,入乱坟弄看时——

    几条狭窄的蛇径,逶迤地夹在重峦叠嶂之下。

    两侧险峰的山岩,寸土不附,自裂隙长出野草,又让风吹斜了,摇摇欲坠。

    此地常有山石坍落,道路错综复杂,活似迷魂阵,一天一个样。

    没有瑶人引路,哪怕是久经风浪的老江湖,也会迷失方向。

    夜烟岚忽道:“若有人在山上设伏,推石下来,我等便死无葬身之地!”

    蓝湘钰自打让蛊门掳去,受了好大一场惊吓,才缓过了劲来,正与夜烟岚同骑一匹马。

    听闻此言,她惊叫一声,缩进了夜烟岚怀里:“姊姊你不要吓我!”

    “我怎么敢吓你?”夜烟岚连忙抚慰她道,“也没有那么巧。听义兄讲,你以前是神调门的哭灵。哭灵三哭,山崩地裂,谁有你厉害?此地的山要塌,也只会让你哭塌。”

    庄少功与无名共乘红马,行在队伍最前方,听得蓝湘钰惊叫,回过头来看她两个。

    就在这时,四下里一阵抖动,没来由阴了天。

    庄少功不明所以,抬头一看,两面的险峰竟一齐塌了!山石如瀑,向他跌落下来!

    此正是无巧不成书,夜烟岚说中了,当真是山崩地裂!

    眼看他就要连人带马砸作肉饼,无名稳坐鞍头,一手把他揽在怀中,一手连掷数回——

    百十银针爆射而出,银光如雨闪动,击碎压顶而来的山石。

    从山顶看下去,山石让无名击碎,旋即爆作浩瀚的沙尘,翻卷如龙,冲出峡洼去了。

    一名披着红斗篷、着金丝软甲的中年男子,负着两柄乌鞘剑,立在山头,眼中凝着阴鸷的光,紧盯住飞沙走石的源头,把手一扬,旁立的十余名青年男子,似得了令,一齐吹响铜角。

    霎时间,杀声暴起,不计其数的瑶人,自前山后山的石窟涌出,均是头裹彩巾手持刀剑,连砍带劈,将无名等人冲散在峡洼那狭窄的小径上,如一锅沸粥,敌我难分,搅作一团。

    此时沙尘尚未散尽,庄少功睁不开眼,隐约听夜烟岚在后方叫道:“不好,当真有山匪劫道!义兄——无心,无名!你们没事罢?”

    又听无心在远处道:“我……和无颜、无策在山石旁,却没见无……咳……大哥和少主。”

    庄少功听了,面露喜色,纵声唤道:“义妹,我没事,我和无名在——”

    话未说尽,许多瑶人听得他和无名的所在之处,全力扑杀过来。

    无名当机立断,策马向前疾驰。

    这红马本是万里挑一的良驹,随无名走南闯北,见惯了风浪,带两人飞跃过拦路的刀丛。

    这个当口,十余名青年男子自山上飞掠下来,论身法,均是一流的武林高手。

    奇怪的是,这些锋芒毕露的江湖同侪,却仿佛从未在江湖中走动,无名一个也不认得。

    这些武林高手,一面调起轻功追至,一面抬臂射出暗器。这暗器也奇,将两截铁喷筒束在前臂,拉动内侧的细绳机括,前半截喷筒随之转动,爆射出无数雷公钻似的螺纹尖钉。

    这些螺纹尖钉,一刹已追上红马,堪堪就要没入马臀,将红马钻个肠穿肚烂。

    无名的银针已用尽,当机立断,飞离马鞍,把外袍脱在手中,去绞袭至的暗器。

    庄少功不愿丢下无名,待要回头去唤时,斜刺里却杀出一道雪光。

    这不是雪光,而是一柄剑!好快的剑!疾如流星,迅似闪电,谁能挡得住流星闪电?

    这一剑,漫说一走了之的无敌,便是乾坤盟夜盟主和山岳盟叶盟主在此,也未必挡得住!

    无名就算能挡住这一剑,也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离庄少功太远,来不及相救!

    无名来不及相救,红马却能相救。红马见势不好,猛地掀颈扬蹄,往另一侧翻倒!

    庄少功随之避开了剑芒,可也滚落下鞍,摔得闷哼一声,旋即让剑架住了脖颈。

    红马则哀嘶一声,伸直四腿,勉力抬起脑袋,看了庄少功一眼,便软下脖颈,僵死在地。

    “还不住手?”以剑挟住庄少功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这中年男子高鼻阔面,身披红斗篷,着金丝软甲,雄伟非常,威仪出众,眼珠一轮,已将庄少功挡在身前,冲掠至的无名喝道。

    无名怕伤了庄少功,略一权衡,只得束手就擒,任由追至的青年男子点了穴道。

    中年男子仍不放心,扼住庄少功的咽喉,两指捏住剑尖,却把剑柄抵住无名的后颈,自脊骨而下,封住无名的任脉二脉,又故意在尾椎骨处,胁迫似地发力一捣,才把剑插回鞘中。

    无名若无其事,一动不动。庄少功却憋红了脸,喉结滚动,奈何说不出话来。

    中年男子擒住了无名和庄少功,再下令搜寻时,夜烟岚、无颜、无心、蓝湘钰和七圣刀,却已突破重围,趁庄少功和无名引开精锐,逃得无影无踪了。

    他命千余瑶人打扮的士卒继续搜寻,与十余名青年男子,以黑布条蒙住庄少功和无名的眼,押着二人,在乱石中绕了小半日,来到一处瑶寨,才扯开了二人的布条。

    庄少功和无名张眼一看,这瑶寨,与其说是寨子,倒不如说是屯兵的城池,箭楼壕沟,戒备森严,皆有士卒巡逻。城池正北面,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却是中原权贵府邸的样式。

    行至府邸的后苑,只见一座楼榭,雕梁画栋,楼上飘着纱幔,好似女子的闺阁。

    入楼榭看时,四面无窗,壁上却挂着许多春画,比勾栏院还不堪入目。

    细看春画,画得尽是眉清目秀的少年,在男子的膝下讨欢,一脸病容,竟和无名极为相似。

    还有许多古怪的刑架和器具,就连床也是玄铁铸成,床柱钉着一副手镣和脚铐。

    中年男子拽住无名的束发,将他揿在铁床上,用镣铐锁住了他白皙的手脚。

    庄少功让两个青年男子押住,见了此状,竭力挣扎道:

    “我是庄家少主,你若有什么误会,便要拷问,只管冲我来,不要为难无名!”

    “江家是儒商世家,”中年男子看向庄少功,神色似颇为和蔼,忽然出言道,“我与你父亲,江掌柜的,也算是旧相识。你这小子,张口便‘你来我去’,也不问一问我是谁?”

    庄少功一怔:“……阁下怎知,在下是江家后人。阁下若认识家父,可否请教尊姓台甫?”

    中年男子调过头去,冷冷地看着无名,不答只道:“你何不问他!”

    无名躺在床上,空睁着眼,过了好半晌,轻轻地道:“此人名为穆武来,是应惊羽的义父,也是上一任武林盟主,他投靠朝廷,做了大将军之后,武林正派才分为山岳盟和乾坤盟。”

    庄少功自惊异而茫然:“噫!原来是朝中的大将军,应捕快的义父!这位姓穆将军,只因我等是朝廷钦犯,才伏兵于此,奉旨捉拿我等么?那为何不带我等去公堂,却在此私设刑堂?”

    无名道:“穆武来已不是大将军,皇帝忌惮他,去年派武当派的大弟子萧尽义来托庄家了结他。此一举,正合庄忌雄的心意,随即令无敌接了萧尽义的委托,去京中走了一遭,刺杀穆武来。皇帝还因此支开穆武来的义子应惊羽,派应惊羽追捕我,又以办事不力的罪名,除了应惊羽的官职,发在永州。穆武来暗知此乃圣意,将计就计,让无敌杀了他的影卫,诈死离了京城,以为后图。在金陵时,皇帝告知应惊羽,是无敌杀了他的义父,应惊羽才与我刀剑相向。”

    唤作穆武来的中年男子听罢,对无名冷笑道:

    “我确是上一任武林盟主,护国大将军,羽儿的义父!但还有一件,至关紧要,你却羞于启齿,你娘杨念初,那个贱人,本是我的小妾!却与庄忌雄私通,生下的贱种——便是你!”

    无名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不错,我娘是你的小妾,你将我娘乱棒打死,还想杀了我。是夜盟主的兄弟为我求情,你才留了我性命。你把我和狗养在一处,以此羞辱庄忌雄。我四岁那年,你见我长得像我娘,便送我去窑子里学作相姑。幸得江掌柜相救,我才有今日。”

    穆武来道:“江掌柜心太善,想将你这贱种,交还庄忌雄!庄忌雄那小人,岂容江家坏他名声?俞氏派人杀害江家满门,他也有杀人灭口的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剩下自己的骨肉,才派上一任病劫出手制止!我早知,留下你这贱种,没甚好事!你就和你父亲一样阴毒,和你娘一般的轻贱!你却隐姓埋名,做了个病劫!我之所以不拆穿你,便要看你如何作浪!”

    庄少功忍不住道:“穆将军,你和庄忌雄有夺妾之仇,这是你们上一辈的恩怨。你却杀了无名的娘亲,无名不向你寻仇,你如何向他寻仇?你若能明辨是非,应向庄忌雄讨债才是!”

    “哼,”穆武来踱至庄少功身前,“无名当然不会向我寻仇!他若来寻仇,庄忌雄夫妇便知,他才是真正的庄家血脉!你这冒名顶替的少主,连同令妹江晓萍,势必性命不保!他就和他娘一般轻贱,认准了一个男子,便六亲不认,一心一意为这男子打算,连杀母之仇也可以放下!我不向庄忌雄寻仇,正是要看无名为了你,与他的生父庄忌雄互相残杀,这比手刃庄忌雄痛快!”

    庄少功听了,神情大恸,嗫嚅片刻,向无名道:“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无名道:“你对我,恩如再造。为了你,值得。”

    两人沦为阶下囚,却旁若无人,四目相对,眼中均有深情之意,看得穆武来嘿然冷笑。

    庄少功转过头来,凝视着穆武来,又道:“可是穆将军,我有一事不明,你若要看无名和庄忌雄父子二人自相残杀,何不坐山观虎斗,待无名回阳朔,与庄氏夫妇斗得两败俱伤,再一网打尽?你如今现身,拿住我和无名,我等回不了阳朔,你却如何得逞?”

    穆武来道:“你真是个小娃娃,和你父亲一般的愚钝!无名料定了,我会在他和庄忌雄斗得两败俱伤时出手,因此,他也一定早有对策!我反其道而行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在此处设伏,擒住你和他,以你为质,要他去杀庄忌雄,岂不是更为稳妥?”

    庄少功道:“我的确是小娃娃,但有些事还是明白的,穆将军你有许多妻妾,如何只在乎杨念初一个?便是在乎她一个,也未必肯冲冠一怒为红颜,兴师动众来捉拿我等。你以我为质,要无名杀了庄忌雄,怕不只是为了报夺妾之仇罢?莫非,是为了谋取庄家的天人五衰?”

    穆武来嗤之以鼻:“一个小小的庄家,一本《天人五衰》,我岂会放在眼里?”

    “穆将军把什么放在眼里,”庄少功掠睇壁上的春画,春画中的人儿赫然是无名,“难道,到了这个岁数,穆将军还沉湎于这些歪门邪道,想以我的性命来威胁无名,迫使无名伺候你?”

    穆武来冷笑:“无名是杨念初之子,便是我养出来的狗,伺候我这个主人,天经地义!”

    无名听了道:“我的确是狗,却是庄少功的狗。你让我伺候你,就算锁住我的手脚,只要你与我有肌肤之亲,我就有一百种办法,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使你不得不放了庄少功。”

    穆武来眼中闪着阴鸷的光:“你身为病劫,以经脉藏毒,我是不敢与你有肌肤之亲。既然你不能像狗一样伺候我,那么我也只好下令牵一条真的狗来,和你这条狗有肌肤之亲。”

    无名道:“——在我眼中,你还不如一条狗,我宁愿和狗亲近,也不愿和你亲近。你说这些话,奈何不了我,就像人不能奈何一件兵器。但你若擅用兵器,我会是一件奇兵利器。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要的不是我。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穆武来不想问,却不能忍住不问:“你说,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人心不足蛇吞象,骑驴思骏马,拜将望王侯,封帝求仙丹。你已做过武林盟主和大将军,只有极至的荣华,方能满足如今的你。你虽暗中结党,屯兵无数,以剿匪之名,调度昔年的心腹率兵来此,足以将庄家一网打尽,但有一件事,你却办不到。你办不到的事,我这病劫却能办到。”

    穆武来听至此处,目光一厉,屏退左右,问道:“我办不到,你却能办的事,是什么?”

    无名把玩着手镣,轻描淡写地道:“我能令皇帝神志错乱,擢你为辅政大臣,再令皇帝死于病症,往后,更可以助你荣登宝座,练成延年益寿的武功,筑千秋之基业,立不世之威名。”

    穆武来让无名说中了心事,不由得髭须微抖,极力按捺住翻涌的心绪,他的确要置皇帝于死地,还要令皇帝因病而逝,只有如此,他才能重返内廷,施行以后的诸般谋划!

    就在这时,庄少功呆着脸,插嘴道:“这是不行的,穆将军,你当不了皇帝。”

    穆武来目光一凛,回过神来,沉声问道:“为何?”

    庄少功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答道:“因为,你没有擒住庄少功,也没有锁住无名的手脚。”

    第91章 老劫无颜

    穆武来是个乖觉的人,听庄少功讲道,他没有擒住庄少功,心中已知不妙。

    再看庄少功,这庄家少主,眼中一片清冷之色,哪里还有呆气。

    他定定地望住庄少功,忽然问道:“你不是庄少功?”

    庄少功道:“不是。”

    穆武来道:“你是谁?”

    庄少功一声不吭,施施然抬起右手,竖起食中二指。

    不知何时,骨肉匀停的指间,夹了一枚晶莹的铍刀。

    铍刀乃是九针之一,病劫的成名兵器,长只四寸,薄如蝉翼,形似柳叶,可以取脓除瘜,救死扶伤,也可以在眨眼间,将人剐作三千六百片。

    穆武来明白了:“你才是真正的病劫无名!”

    扮作“庄少功”的无名,不紧不慢地道:“总算你没有老糊涂。”

    “若你是无名,”穆武来余光扫量锁住手脚的“无名”,“床上这个却是谁?”

    无名道:“是我的四妹无颜。”语气平淡至极,好似在向朋友介绍自己的家人。

    此话一出,床上锁住的“无名”,噗嗤笑出声,继而吐了吐舌头。

    紧接着,眉眼口鼻,诡异地挤皱作一团,筋骨也随之曲拢收缩。

    一个容貌如玉的少年郎,霎时间,瘪作一具包着皮的枯骨,从铐镣中脱出手脚来。

    旋即又骨肉丰盈,化作一名白发苍苍、满面斑纹的迟暮女子。

    ——赫然正是老劫无颜。

    无颜坐起身,作西子捧心状,发牢骚道:“教我这样貌美如花的女子,扮作臭男人,便用了拢骨缩筋的法门,也还是胸闷得紧。”说到此处,她想起了似地,又连忙对无名摆手,“呸呸呸,瞧我这张嘴,大哥,我说臭男人说溜了嘴,却不是在说你臭!”

    穆武来难以置信:“妖人!我封了你的任督二脉,你如何能动?”

    无颜道:“好奇怪么?我们五劫,除了我大哥,便是姑奶奶我最厉害。天下没一个人,能点住姑奶奶我的穴道,封住姑奶奶我的任督二脉!”

    无名听了,眼中流露出些温和之意——

    五劫出身低微,偏偏出了一位老爷,和一位姑奶奶,也不知哪里学来的毛病。

    无颜这丫头歪打正着,因拢骨缩筋,经脉易位,侥幸未让穆武来点住穴道。

    此刻自称姑奶奶,实在是得意得很了。

    穆武来脸色骤变,他未能制住无名也就罢了,竟连行四的老劫也制不住!

    无颜似看穿了穆武来的想法,轻蔑地道:“就你这三脚猫功夫也想当皇帝,还想我大哥给你做狗?方才套你的话时,我和大哥一直在传音对口供,你却一句也听不见!”

    无名对穆武来道:“你不该插手江湖事,你已非江湖中人,你的剑也不再锋利。”

    穆武来沉默良久,把手按住剑柄,对无名道:“你是认为,我赢不了你?”

    无名道:“赢不了。”

    穆武来深吸一口气,攥紧指节,挖苦道:“依你之见,我会在多少招之内败?”

    无名双目清澄,眼中却空无一物:“你拔不出你的剑。”

    穆武来忽然很想拔剑一试!

    他想拔剑,不为报夺妾之仇,不为功名利禄,亦不为了结这小妾所生的贱种。

    好似辰光倒转,回到了最初,初次握住剑时,一种紧张和激动,攫住了他。

    那时,他只有剑。仿佛握住了剑,就握住了一切。

    穆武来按住剑柄,用心一处,剑气贯通,剑在鞘中铮鸣,似要一试锋芒。

    无名一动不动,眼波微澜,带着些询问,仿佛在询问穆武来,是否决意受死。

    穆武来并不想死,他可以跪地求饶,或纵声呼救,抑或夺门而逃——

    但他不能,他看着韶华正盛的无名,忽觉自己是伏枥的老骥,辜负了年华和剑。

    这些年,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投靠朝廷,享尽富贵,却从未有一日称心。

    他让荣华富贵绊住了,一日比一日忧虑,忧虑衰老死亡,忧虑一朝失去荣华富贵,忧虑围绕在身边的人不怀好意,忧虑在春宵时分腿间之物会不听使唤。

    他甚至想起了他辜负的亡魂,包括夜盟主的兄弟,那些曾敬爱他信赖他的人。

    一切已如烟散去,他只有拔剑,拔剑就会称心如意!

    无名看着穆武来,穆武来的目光,变得纯粹而凝定,如同利剑。

    这是他的杀母仇人,如今送上门,毫无疑问,要做个了结。

    但若此人已是行尸走肉,功名利禄的傀儡,发着愚不可及的皇帝梦,那他就算杀了此人,也不能改变其分毫。他要这个人,作为真正的人死去,这才是杀人的意义。

    时候到了,穆武来拳紧的指节,动了一动,也只是动了一动。

    这一刹,在无名眼中,世间万物,连同穆武来的指节,却是静止不动的。

    他掠至穆武来身前,扬手指尖拨抡,铍刀闪作万点银光,脚下划了半弧,在其身后收手立定时,观战的无颜始才眨了眨眼,犹然盯着他之前立身之处。

    穆武来也盯住无名之前立身之处,无名的残影,仍在那处立着,离他只有十步远。

    在他年轻时,他从未辜负剑,剑也从未辜负过他,谁也不能在十步内,避开他的剑。

    山岳盟的叶盟主不能,乾坤盟的夜盟主也不能,持铍刀的病劫无名更不能。

    一旦拔剑,无名就必死无疑!

    穆武来想拔剑,却拔不出剑。他的眼仁,映出大团雪芒。他的目力,却不足以捕捉这雪芒。

    那只是若隐若现闪逝的光,好似焰火,消散在高远虚无的夜空之中。

    无颜一眨眼,穆武来竟不见了,持剑而立的,是一具干净的白骨。

    在这白骨脚下,有一堆杂碎之物,细看时,却是碎肉,过了好一会儿,才渗出血来。

    她不禁白了脸,极轻地咽了口唾沫,屏住气息寻觅无名。

    “吓着了你?”无名立在无颜斜对面,手中擢着一件金丝软甲,冷不丁地问。

    无颜浑身一抖,把目光对准了无名,脸色缓和了些,这才记得喘气:“没有。”

    无名垂下眼睫,打量着手中的金丝软甲,若有所思。

    无颜亦有所思地盯住无名,她不是没见过无名以铍刀剐人,但那是她能以眼睛看见的情形——如今的无名,却已非常人。她颇有些不安,习《天人五衰》的经历使她明白,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一个人的身躯,始终是血肉铸成,不能承受非人的身法。

    《天人五衰》虽为邪功,却也有一个好处,会以衰败之相作警示。

    却不知,无名练成的《九如神功》如何,当真是取之不尽,没有一点损害?

    无颜十分为无名担心,面上却不表,一下子投入无名怀中,佯怒道:“好啊!大哥,你瞒得我们好苦!若不是方才,大哥你当着这老贼的面,传音教我说那些话,我却还不知道,大哥你才是真正的庄家少主!”

    无名这才道:“四妹,你记住,庄家少主,只有一个,便是庄少功。”

    无颜听了,莫名一阵心痛,只是把头埋在无名怀中不动。

    无名察觉无颜神色有异,暗知这四妹受了惊吓,奈何无心不在身旁,只得亲自抚慰她,将手放在她耳后,替她理了理散乱的发:“怎么这么黏人?”

    无颜抬起脸问道:“大哥,你还记得当年,我有了身孕,赖给三哥的事么?”

    “记得,”无名放下手,语无波折,“那孩子不是我的。”

    无颜一听,气得瞪圆了眼,想打无名一记,扬了扬手,又不敢下手:“当时,大哥你开劝我,让我服下打胎汤。若不是如此,我那时就已没命了。”

    无名不知,无颜为何提起此事,因此一言不发,沉静地看着她。

    无颜咬了咬唇:“我那时不更事,唯恐打下的胎儿,会化作厉鬼缠着我。没个理会处。大哥你却讲,这条命是你害的,厉鬼讨债时,教它来寻你。从那时起,我就认定,你是我的大哥。只要有你在,我就不必倚靠其他男子,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无名道:“你本就不必倚靠男子,却有男子守住你,想让你倚靠。”

    无颜隐约明白,无名口中的男子是何人,却不敢细想。

    像她这般吃了教训的女子,决计不愿细想,何况此人俊美无暇,对她知根知底。

    她收拢心神笑道:“庄家的事还未了账,今番乔装改扮,本来是要对付庄家的老鬼,护住少主和五弟这两个武功不济的,大伙互换身份,打他个措手不及,没想半路陷在瑶寨里,有今朝无明日的,却和大哥说起这些闲话来了,怎么收拾这伙贼人?”

    无名道:“此地所藏人马,数以万计,我扮作穆武来,你依旧扮作我,打着剿匪的旗号,与无心等人汇合,往庄家去,拦路官兵必不敢问。但此一招,有两处不妥。”

    “有什么不妥?”无颜好奇地问道。

    “大军行进缓慢,庄忌雄和俞氏闻风而逃,为一处不妥。第二处不妥,我扮作穆武来,未必瞒得住其心腹,那十余个武林高手,率军前去,反倒会生出变故。”

    无颜想了想道:“便不带这些人马去,那些个武林高手,还是杀了妥当!”

    无名摇头道:“你在此等候,我将他们掳进来,以德服人。”

    无颜失笑:“还以德服人呢,大哥你扮少主,怕是扮上瘾了!”

    第92章 以德服人

    穆武来麾下的一帮武林高手,五个守在楼榭外,三个坐在后苑凉亭内歇息,两个在前院说笑,一个正蹲着茅坑,还有一个摸入了偏院,和一名风骚的女子厮混。

    无名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十二人逐个击破,点住穴道,扛入楼榭中来。

    与此同时,无颜在楼内翻箱倒柜,拿布裹了金银财物,扔一床被褥,盖了地上的血肉,便坐在床前,吃着果脯,翘着二郎腿,打量直挺挺地立作两行的武林高手。

    这些武林高手,见穆武来殒命,无不惨然变色,却动弹不得,哀哀地唤道:“义父!”原来,和应惊羽一般,均是穆武来的义子。

    无名道:“你们的义父,是我杀的。谁想报仇,我替他解穴,做个了断。”

    众义子让无名制住,深知敌他不过,暗自埋怨自家义父大意,听信病劫的言语,把他几个撵在楼外。这下子,树倒猢狲散,谋出路还来不及,哪里有寻仇的心思。

    “我等,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其中一个年长俊朗的义子,拿定主意,对无名道,“义父将阁下掳来此地,意图羞辱阁下,却技不如人,死在阁下手里。总归是义父理亏,有什么仇可寻?久闻阁下,与应贤弟私交甚笃。还望看在应贤弟的面上,放过我这十一个兄弟。若不解恨时,便要千刀万剐,也只管冲在下来,在下一力承担。”

    “大哥,这却是一条好汉,”无颜心花怒放地道:“不如教他伺候我好了!”

    无名尚未出言,那义子见无颜样貌丑陋,眉头一皱,冷冷地道:“在下已有妻室,宁死,也不相负,恕难从命!”

    另一个年少的义子,只以为也会让这奇丑无比的女子羞辱,不由得淌下两行清泪:“家父教我认穆大人作义父,本想谋个一官半职,好养家糊口,光宗耀祖,却不想随他拥兵造反……若不是他以我的家人为质,我便不在此处,做这些龌龊的勾当!”

    无颜见他哭得可怜,喂一个果脯给他吃,哄道:“别哭啦,没有人要欺负你。”

    这义子一脸委屈,含着悔恨的泪水,把果脯嚼了,决心做一个饱死鬼。

    众义子之中,最从容的一个,便是无名从茅坑上揪出来,垮着裤头的青年男子。

    不待无颜调戏他,他就不打自招地道:“我是御前捕风营的,自十三岁那年起,奉旨监视穆武来,如今这老贼死了,我的差事也办完了。不论二位是要杀要剐,还是要我伺候二位,我须得把这干系撇清,我效忠于当今圣上,和这些贼子不是一路人。”

    说来说去,没一个愿出头,和无名较量,为穆武来报仇。

    无名和无颜均觉以德服人了,拿了金银,取了乱坟弄的舆图,留下一帮点了穴的穆家义子,把那不是一路人的捕风营探子扛上,牵了十余匹马,堂而皇之地出了瑶寨。

    行至之前落马处,几个瑶人正围着僵死的红马,商量着要抬去寨里吃马肉。

    无名衔指打个唿哨,一副死相的红马,忽然抖抖耳尖,立起四条腿,撞翻围聚的瑶人,嘚儿哒地奔了过来。原来,这红马时常让无名抛弃,无师自通,学会了装死。

    无名把捕风营的探子搭在红马鞍上,领着无颜向东行了不多时,只见扮作无心的庄少功、扮作无颜的无策、扮作无策的无心、以及扮作无敌的阿若,还有夜烟岚、蓝湘钰和七圣刀其余六个,正坐在一处石窟里歇脚。

    无颜把瑶寨中的见闻讲了,庄少功听闻无名手刃仇人,虽觉此举有些欠妥,到底不应伤人性命,却又打心底为无名欢喜。无名自年幼时所受之苦,算是就此苦尽甘来了。

    他不忍杀害捕风营的探子,令无名解开穴道,亲自将此人扶下马来道:“阁下既是御前的人,还望回京之后,上达圣听,我等无意冒犯朝廷,金陵一战,实非得已,乞请皇上网开一面,念我等诛杀反贼穆武来有功,将功赎罪,宽宏处置。”

    夜烟岚见状,忍不住道:“义兄何必如此作小服低,我等又不怕那狗皇帝!”

    这捕风营的探子,见庄少功这般以礼相待,斟酌片时,叹道:“金陵之事,我亦有耳闻。庄公子有所不知,圣上本就无意为难诸位,之所以发放海捕文书,要捉拿庄公子和夜姑娘归案,只因,圣上思念长公主,想见她一面。”

    众人听闻此言,面面相觑,不知捉拿庄夜二人,和长公主有甚牵扯。

    探子道:“夜盟主是当今圣上的堂兄,他和圣上的三皇兄断了袖,便没有子嗣。

    有一年,圣上最宠爱的德妃有了身孕。后宫争宠么,淑妃在汤药里做手脚,把德妃害死了,好歹保住了小的,便是长公主。长公主也中了毒,彼时太医看了,若没有天山雪莲救治,活不过半岁。天山雪莲,一百年一开花,却已教圣上的三皇兄服用了。

    彼时,圣上的三皇兄,随夜盟主住在金陵。因圣上的宝座,是从这三皇兄手里夺得的,便老死不相往来。也不知圣上的三皇兄,如何听闻了,潜入宫中,抱走了长公主。

    圣上的三皇兄,便每日取些心头血,解了长公主的毒,把长公主拉扯长大。

    长公主不知内情,认夜盟主为父,怎能不令圣上神伤?”

    夜烟岚听到末了,知晓这长公主,说的正是自己。她已认定,皇帝逼得自家父亲和二爹远走波斯,如今却告知她,她是她二爹抢来的,皇帝才是她的生父,如何能信。

    探子对夜烟岚施了一礼:“长公主不信时,取出金锁来看,便知分晓。”

    夜烟岚自幼戴着一块刻有鹰纹狼纹的金锁,当即扯着颈项上的红绳,取出来,忿忿地道:“这是我爹给我的,说可以帮我消灾挡祸,却不关那狗皇帝的事!”

    探子点头道:“这确是令尊赐予长公主的,只不过,令尊不是夜盟主,而是圣上。长公主且看,这狼纹,为太祖皇帝未入中原时,旗上的图纹。这鹰纹,则是开国皇后所率的乌衣卫的纹饰。夜盟主虽为皇亲国戚,却还没有资格,刻这两面纹饰。”

    七圣刀首领阿若听了,也对夜烟岚道:“纹章不会撒谎,夜盟主只有鹰。”

    夜烟岚攥着金锁,闷闷不乐,皇帝对她并无养育之恩。夜盟主和锦衣人,对她有养育之恩,却处处瞒着她,便是平日里待她极好,把她宠上了天,她也难免有些忿怒。

    庄少功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无名一定要他娶夜烟岚为妻——敢情是料定了皇帝舍不得伤害这位长公主,就算他在金陵得罪了皇帝,皇帝也不会当真为难他和夜烟岚。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决不会娶夜烟岚,做个趁人之危的便宜驸马。

    众人安慰了夜烟岚几句,夜烟岚也知当务之急,是对付庄忌雄和俞氏,收拾了心绪,只待以后重建了乾坤盟,派人去波斯请夜盟主和锦衣人回来,再闹一闹脾气。

    当下各自上马,那捕风营的探子追出来,急忙问道:“长公主往何处去?”

    夜烟岚持缰在手:“我才不是劳什子长公主,我爱往哪去就往哪去,你管不着!”

    七圣刀为替她壮声势,一齐虎着脸,怪腔怪调地学道:“泥关扑着!”

    无颜好悬没笑得跌下马去,却让无心驭马斜过身来,把她的脑袋拍了一记。

    “作什么拍我的头,”无颜捂住散乱的发,嗔怒道,“我最讨厌人家拍我的头!”

    无心冷冷地道:“大哥不会笑得花枝乱颤。”

    “你这登徒子有病罢,”无颜莫名其妙地道,“大哥怎么笑,干我什么事了?”

    无策翘着兰花指,捏着嗓子道:“阿姊,你怕是忘了,须得扮作大哥的样子。”

    无颜郁闷地道:“晓得了!五弟你翘什么兰花指,我却不翘兰花指!”

    七圣刀见四劫这般滑稽,也是一阵乐呵。捕风营的探子听出端倪,立即问道:“我听闻,拜火神教的七圣刀,一向是七个人,怎的只有六个?”

    庄少功为人忠厚,毫不隐瞒地道:“还有一个,乔装作死劫无敌了。”

    探子道:“如此说来,堂堂七圣刀,只有六个人,却不是破绽?”

    夜烟岚道:“有什么破绽,还有一个,死在了蛊门,也就是了!”

    探子道:“只怕长公主要瞒的人,却未必肯听信此言。倒不如,由属下扮作七圣刀的一员,为长公主尽一份力。倘若长公主还需要人马相助,属下也可就近调遣。”

    夜烟岚将信将疑:“你到底是什么人,区区一个探子,能调动地方官兵?”

    探子笑道:“属下确是捕风营的,姓赵名方,因是暗探,尚无官职和头衔。然而圣上为对付穆老贼,曾传口谕给新设的广西总督,若我要调动兵马,只管听我差遣。”

    夜烟岚只怕这名为赵方的探子使诈,当真调兵前来,将庄家连同她一行人铲除了。

    庄少功和无名等人一合计,却认为此法可行,庄家有良田千亩,庄子不计其数,当真动起手来,保不齐庄子里的庄客会反,若是反时,千军万马,势必要杀伤许多性命。

    不如令赵方遣广西总督,将大军开来,围住各处庄子,以作震慑之用。

    若赵方使诈,调集人马是要对付他一行人,有无名在,却也有应对之策。

    如此这般,众人商议妥当,乔装改扮,出了乱坟弄。

    又过了数日,行至桂林府,探子赵方携长公主夜烟岚,与新设广西总督密谋一番。

    这广西总督乐得讨长公主欢心,何况围住田庄,也不是什么苦差事,只当练兵。

    大军开动,庄少功、无名等一行人先行,便直奔阳朔去了。

    第93章 九如幻境 上

    庄家并不在阳朔城内,而是坐落于其以北六十里地,漓水上游的羊蹄村外。

    这羊蹄村,群山环拥,一江穿流,九山半水半分田,聚气藏风,亦不乏灵秀之感。

    但见两处绿峰如羊蹄倒挂,一道瀑布自东面山崖跌泄入江,气象清幽如世外仙境。

    在这仙境之中,更有两片绿洲,浮于水中央,状如一对戏水的鸳鸯。

    这两片绿洲,唤作鸳鸯滩,其上一座古朴的灰瓦宅邸,由紧挨着的十余个大小不一的院子构成。滩前的大门紧闭,翠竹如屏遮住外墙,云窗雾阁隐约可见,便是庄家了。

    自去年夏初,庄少功随无名和无敌,往金陵参加比武招亲,不觉已有近一年光阴。

    遥想出门时的忐忑,在金陵时的归心似箭,以及归途中得知真相的煎熬……

    庄少功只觉时过境迁,恍如隔世,看待从小看惯的水光山色,也似陌生了许多。

    从江畔一块鼓似的巨石旁,至鸳鸯滩上的庄家,尚隔着半里宽的江水。

    庄少功出门时,这水面上,有一座石桥,可供马车同行。

    如今石桥却不见了,只有数十个桥墩似的石莲花,一线盛开在水面上。

    无名在路上已扮作庄少功的模样,这时走在队伍最前端,自腰际摘下一块玉佩,揿在鼓石一侧的凹槽中,鼓石随之缓缓磨动,只听得地底机括咔咔作响,水面上的石莲花逐个铺展开来,延作一座平整的石桥。紧接着,滩前大门也开了,走出一名五十余岁的管家和几个壮年家丁来。

    夜烟岚和七圣刀头一次来此地,拿出十二分小心,随无名等人牵马过桥。

    然而,这庄家,似和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同。管家和家丁见了无名假扮的庄少功,无不喜笑颜开,上前说道:“少主,你可算平安归来了,主人主母惦念你得很呢。”

    “听说金陵最是繁华,有许多新奇玩意,少主可曾捎带几件,让我等也开开眼?”

    无名见这几人是庄家熟面孔,寒暄了几句,便扶夜烟岚进门。

    众家丁不曾见过抛头露面的大家闺秀,何况是乾坤盟的千金小姐,只看得呆了。

    夜烟岚也不以为忤,吩咐七圣刀,取出几封碎银子,打赏了管家和家丁。

    待家丁牵马拿了行囊,管家做个请的手势,把这一行人引入跨院。

    行至跨院的花厅时,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移步出来,扶住扮作庄少功的无名,一双机灵的眼盯住他,把着他原地转了个圈,细瞻一番,忽地撒手抹泪道:“可怜见的,少主在外莫不是吃了苦?比起往日在家时,好似清减了许多。”

    无名认得,这是俞氏身边的丫鬟,唤作迎儿。当下也把住她的手问:“我在云南时,家中派人来,说是母亲病了,到底染了什么病,现今如何了?”

    “却不是什么大病,前些时日,主母挂念少主,身子不爽利,请了郎中来瞧,少主你猜如何?”

    “好妹妹,我哪里猜得出?你快些讲罢!”

    “瞧把你急的,也不早些回来,主母她呀,是害了喜!”

    无名“啊”了一声,呆着脸,好半晌才问:“如此说来,我快有一个妹妹了?”

    迎儿掩嘴笑:“少主好神通,如何未卜先知,是个妹妹,不是弟弟?”

    “……也说的是。”

    “少主不去瞧瞧主母?”

    “这便去!”无名说罢,便往北院疾走。

    走了七八步,无名忽地回过头来,迎儿没料到他会回头,连忙笑问:“主母就在北院的卧房,少主却还有什么吩咐?”

    无名道:“父亲呢?”

    “主人今早上了羊蹄村东面的白虎山,和白云观里的老道下棋去了。”

    无名点了点头,望向夜烟岚:“这是我义妹夜烟岚,我带她一道去见母亲。”

    “怕是不妥,郎中交代了,主母须卧床静养,近来不曾下榻,不便见客。”

    夜烟岚听了,十分懂事地道:“既然伯母要卧床静养,我便改日再给伯母请安。”

    “我陪少主前去,”扮作无名的无颜,冷不丁地道,“也好替主母把脉。”

    迎儿捏住鼻尖:“无名大哥,瞧你这身风尘,便要见主母,也须更衣沐浴。”

    无名看了无颜一眼:“如此,我便独自去见母亲,诸位少陪了。”

    迎儿对夜烟岚道:“委屈诸位,随我去厢房歇息。晚些时候,主人必设宴款待。”

    夜烟岚见管家始终垂手旁立,全凭这个名作迎儿的丫鬟做主,心下不解,面上莞尔道:“我等不请自来,有甚烦扰处,还望迎儿姑娘多担待了。”

    却说无名扮作庄少功,别了夜烟岚、庄少功和无颜等人,行至北院门口。

    这北院还是往日的布置,庭前植着翠竹,竹边池塘冒着白气,却是地窖里搬出来消暑的冰。

    除了庭院正中的假山,四角挂着些唤作雪域飞仙的素心寒兰,景致自是雅得很了。

    “恭迎少主回家,主母已等候多时,请少主入卧房一叙!”

    九个仿若雪域飞仙的白衣少女,从正北的堂屋里掠出,将无名团团围住,齐声说道。

    无名一见这九个白衣少女,便知不是庄家下人,观其轻功,和九如神功有些相通之处。

    他迈步往卧房走时,潜运九如神功,将内力汇于听宫穴,想听一听,庄忌雄是否真的不在家中,屋内除了俞氏还有谁,是不是九如神教的教主玉有韫也来了。

    就在这时,无名晃眼瞥见,俞氏卧房那紧闭的凉布窗前,一株素心寒兰,开了朵白花。

    这白花无风而动,绽开两扇粉翅,粉翅上有两个眼睛似的蓝点儿,原来是一只蛾子。

    他盯住蛾子,忽觉运岔了内力,听宫穴一痛,仿佛有两根尖钉,左右契入耳中,一股子血似在脑内爆开,映入眼帘的物事,随之也让许多红丝缠住,模糊得看不清了。

    “少主?”旁立的白衣少女唤了一声。

    无名乍一看这白衣少女,也似一只巨大的白蛾子,心中涌起一股烦恶之意。

    他调息入定,微一摇首,视野又恢复清明,再存想于听宫穴,只听见屋内有两个动静,一个是俞氏,一个是庄忌雄。这对夫妇,丹田空荡荡地,均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

    无名加快步伐,踱入卧房内,定睛看时,俞氏披头散发,穿一身白衣,小腹高高隆起,活似一只蛾子,倚坐床上。庄忌雄正把脸贴在她的腹间,好似在听胎儿的动静。

    俞氏含笑看了无名一眼,搂着庄忌雄的脑袋,爱抚道:

    “夫君,如今,庄家有后了,你还留着这杨念初生的贱种,存心气我么?”

    庄忌雄道:“提那贱人作甚?若非她百般勾引,在酒中下药,何以坏了我的名声,造出这一个贱种来?却不知,莲妹你怀的是男是女,若是个女儿时,却还算不得有后。”

    俞氏这才把目光转向无名,柔声道:“贱种,你听见了么?”

    无名一言不发,便是素未平生之人,这般辱骂他的生母,也由不得他不动杀心。可他到底性子冷清,便是动了杀心,也没有一丝怒气,只觉有些古怪,到底是何处古怪,却也说不上来。

    俞氏又对无名说道:“我与我夫君好好的,你娘那个贱人,非要来破坏。我恨你,恨不得食肉寝皮,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这个贱种,在我家白吃白喝。我今日留你性命,只因夫君不知,我怀的是男是女,他日我若诞下男婴,便是你的死期!”

    无名道:“不必等到他日,我现下就替你剖出婴孩,看一看是男是女。”

    话音甫落,他已持铍刀掠至俞氏床前,虽隐约知晓,此法能逞一时之快,却有十分不妥。可听宫穴刺痛难耐,眼中有红丝缠绕,心底烦恶非常。手起刀落,已杀了二人,将婴孩剖出……

    再出卧房看时,一名年至而立的锦衣男子迎上前来,一把扶住他,怜惜地道:“无名,你的身子不好,便不去陪张大人吃酒,也无妨。”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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