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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3节

    原来,无论正邪,所谓的武林豪杰,就是一群为朝廷所不容的亡命之徒么?

    他自幼熟读百家之言,晓得圣人奉天敕法举五刑,刑礼治世,仁义克己。做人要与天地合乎其德,与日月合乎其明,与四时合乎其序。无论哪家,也没有说胡作非为是对的。

    好么,他学了这些,家里却养了一窝钦犯……他惨白着脸,默默地捶着心口。

    车夫替庄少功顺了顺气,又劝道:“少主,想开些,朝廷有律法,江湖也有规矩。即使这两样都没有,只要心中有数,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哪里不是一样?非要那什么法约束着,才能做人么。想那天地初开,没有王法,人一样有善有恶,活了下来。有些人,再拿律法规矩制约他,也只将自己的害怕当做良善,并不知道人非草木,自古便有一样东西,就是心。”

    庄少功心神不定,只听了一半进去,隐约觉得这番话大不敬,但毕竟有些道理,具体是何道理,因没听进去,又不能感同身受,也就不太明白了。总之,这马大哥是有很多道理的。

    听上去,对方也是目无王法的,但的确是在用心安慰他。

    可他还是害怕,岂止是害怕,上有严父慈母需要侍奉,下有庄家数百条性命系于他一身。

    无论是无名,还是马大哥,他都不忍见他们伤人或者受伤……因为……

    他是他们的少家主。

    第8章 死尸客栈

    耽误了一盏茶的工夫,一行人出了州衙。未到午牌时分,天似黄昏,浓云翻墨,燕子低掠过街巷。庄少功心不在焉地想,恐怕有一场大雨。应惊羽也牵马出来,把弓和刀往鞍侧一挂,系好斗笠,向他道:“庄公子,你的信,应某替你送了。”

    庄少功点了点头,不敢随便说客套话,对方明显是被迫的——此人虽然只是末入流的捕头,却刚正有威严,哪像个有工夫跑腿的无名小卒。“无名,你是不是为难了应捕头?”

    “是。”

    “怎么为难的?”

    “不许他去比武招亲,他不送信,杀他舅舅。”

    庄少功没料到,如此卑鄙的手段,也能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不禁呆了一呆。

    “无名,强不执弱,诈不欺愚,应捕头是你的朋友。你就如此对待朋友?”

    这时,应惊羽已上了马,暗想——这个“强不执弱,诈不欺愚”是什么意思?

    无名抱手不说话。庄少功只当他置若罔闻,忿怒道:“你不让应捕头参加比武招婿,万一夜姑娘喜欢应捕头,却与之失之交臂,这一生,岂不是毁在你这等卑鄙小人的手里?难道,你还要一路将所有去金陵的青年才俊都赶走?那不如我等即刻回家。”

    无名似懂非懂,听着听着,忽地浑身一颤,侧过头,拿手巾捂住口鼻。

    “无名,你真叫我失望,”庄少功心想,这少年郎总是装可怜,纵容下去如何了得,狠下心道,“见人不正,虽贵不敬,莫说你是我的家人,就是达官贵人,我也一样不敢苟同。”

    应惊羽听了,制止道:“应某早已心有所属,去金陵,也不过是盛情难却,加之是难得的武林盛事,天下少年英雄聚集一处,这才动了结交的念头,不去也罢。”

    “我教训我的家人,”庄少功余怒未消,“清官难断家务事,应捕头何必为他说项?”

    应惊羽一怔,因不知这位庄少家主哪来的火气,也就说不出话来。

    无名终于改口:“鹰爪应,送了信,你可以去参加比武招亲。”

    应惊羽恢复了杀气腾腾的模样:“好,你立刻离了永州,否则休怪应某不客气!”

    话虽如此说,应捕头应惊羽,仍是揣着信,裘马扬扬地向阳朔去了。

    他一逢驿站便换马,二十里一换,日行八百里,不知比庄少功来时快了多少倍。

    到庄府门前一里地,一张弓挽尽天边红日,一箭惊飞庭前鸟雀,暮色犹未落下。

    这时,庄家的三个人,早已离开永州,沿湘水驰向上游,打算到了洞庭湖,改走水路去金陵。得知家里藏了一窝钦犯,庄少功自暴自弃,不再指望能在城里落脚了。

    他有些后悔训了无名,但经过数个时辰的观察,他发觉,无名不长心的,挨了一顿训,却似早已忘了那回事,在马车里仰躺、俯卧、侧卧,甚至睡到了他腿上,看得他也困倦了。

    天色越来越暗,无名忽地坐起身,摸索到腰际——

    这少年郎,本就是个弱不胜衣的模样,一双手更是生得骨肉亭匀。

    恐怕只有油瓶倒了也不屑于扶一下的懒人,才会有这样一双美得可怜的手。

    白净细滑,毫无瑕疵。

    指甲倒是剪得精心漂亮,衬得指尖饱满温润。

    这样一双手,似乎,抚过刀锋,刀锋也会酥软下来。

    此刻,这样一双要命的手,嫰玉似地滑开那宽松的衣襟,挑着系结……

    “……你做什么?”庄少功吓了一跳。

    无名瞅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是在明知故问:“脱衣服。”

    ——这是当马车是卧房么。庄少功不尴不尬地问:“你……脱衣服做什么?”

    “换衣服。”解了系带,无名握住衣襟,把肩一展,剥掉褐衣。

    庄少功不敢再看,逃也似的冲出车帘。

    无名哪里管这庄家少主如何,将褐衣揉作一团扔了,露出裹紧身躯的夜行劲装。

    随后,他打开包袱,捉出一条嵌银网的暗色牛皮革带,又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竹筒。

    竹筒里密密匝,插满了针——

    有的粗似小刀、薄如蝉翼;有的细如牛毛;有的中空似蜂针;有的带着倒钩;有的细长锋锐;有的穿着柔韧的丝线……

    他曾用这些针救过人,也曾用这些针杀过人。

    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用了《天人五衰》中的一门武功,就是要折寿的。

    因此,一旦出手,无论是救是杀,他都一定要捞够本。

    他舒展骨肉亭匀的手,饱满的指腹,稳捏住漆黑濡湿的针。针尖朝里,悉数插入革带的细银网中。将革带绕过肩膀和胸膛环在腰际,他披上一件遮掩的直裰,又抱手蜷着睡了。

    “少主,”山路已黑得看不清,车夫提着灯笼,牵马引路,“夜里风凉,还请进去坐罢。”

    庄少功摇摇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全是无名的手。他恍惚想起荆轲刺秦的故事,荆轲喜爱琴伎的手,燕太子便砍了琴伎的手,盛放在玉盘里……

    ——无名那一双手,若是教荆轲之流发觉了,会不会也给人砍下来?

    庄少功勉力摈去杂念,从未连夜赶路,忽觉山风怡人,索性跳下车,和车夫并肩而行。

    “坐着也闷得慌,今日看似要下雨,却迟迟地未落下来。”

    车夫道:“这一阵风刮得紧,是有一场大雨的,找个地方避一避。”

    庄少功点点头:“附近有人家么?”

    车夫道:“湘西的人家,夜里狗都不敢出声,少主怕是不会想借宿。”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叮铃啷当的脆响,由远及近。待山风把瘴气吹散,离马车不远处,现出几十条人影,摆着一字长蛇阵,连灯笼也不打,整齐一划地在大路上躜行。

    ——深山老林,月黑风高,哪冒出来这么多人?

    庄少功总算吃一堑长一智:“马大哥,我们莫不是又遇见劫道的了?”

    车夫道:“也不一定。”说罢,他一口气将灯笼吹灭。

    庄少功吃了一惊,因一时未能适应,伸手不见五指,问道:“怎地把灯笼灭了?”

    车夫道:“让他们走。”

    灯笼熄灭后,叮啷声便消失了。

    夜黑如墨,万籁俱静。不知那些人影是走是留,车夫也没了气息。

    秋风越来越急,一张纸啪地飞进庄少功怀中,摸起来是个纸钱的形状。

    庄少功慌忙拍掉,转身进了马车内,一屁股坐在软榻上,冷汗唰地出了一身。

    “你压痛了我的腿。”一个声音慢吞吞地说。

    庄少功伸手一摸,摸到了细薄温热的布料,急忙道:“无名,外面有些奇怪。”

    无名道:“腿。”

    他这才明白过来,他不仅坐在这少年郎身上,还一手紧攥住对方的大腿。他顿时脸上一热,霍地站起身,又一头撞在车顶,直撞得眼冒金星,泪如泉涌,酸甜苦辣一拨儿涌到额头。

    无名似乎叹了一声:“化瘀膏在包袱里,瓷瓶木塞的就是。”

    车内车外俱是漆黑,庄少功摸出药膏往额角涂了,和无名挤坐一排。

    “无名……”庄少功正想说些道歉的话,周遭忽地亮如白昼,一片轰雷之声,转瞬间,夜雨如倾,马车顶盖的棱角,化为溪流。夜雨,就如同潇湘二妃的眼泪,没完没了。

    他二人坐在车内,一齐听那铺天盖地的雨声,仿佛已与尘寰隔绝,衣袍沾满水气。

    庄少功镇定了些,荒山雨夜,困在马车里,乃是他平生未有的体会。

    不过,一想到无名在他身旁,官府山匪皆忌惮无名,他暗暗告诉自己,就算此时遇见歹人,应该担心的,也是无名会不会大开杀戒。

    雨一滴一滴,渗透马车的顶盖,落到软榻上。

    “少主,”不知过了多久,车夫掀开帘,抹了把水,“雨太大,这马车怕是撑不住的,前面不远,有一家荒弃的客店,方才在下跟着那些人,见他们进去歇脚,想来是没什么问题。”

    电光掣亮了半边天,庄少功只觉一阵目眩,雷霆滚滚而来,连忙道了一声“好”。

    他一手拎起两个包袱,一手取了油纸伞,率先跳下车,几乎滑到在烂泥里。

    幸而车夫眼疾手快,扶住他,又把伞撑开,为他遮了雨。无名也撑了伞出来。车夫见车毂陷在泥中,便解开车辕拴马的绳索,两匹马三个人,弃车投客店去了。

    到客店门前,借着撕裂天幕的雷光,庄少功抬头一看,只见一块破烂的牌匾,写着“死尸客店”四个字,两扇腐朽的木门倒在地上,蛛网串着雨珠,枯叶让风雨吹得稀哗作响。

    他心里一寒,怎么看,这也不像是个该进去的地方。

    店内倒是有火光的,两条汉子席地而坐,正烧着些稻草布片。

    这两条汉子身着道袍,相貌奇丑,一个是兔缺唇,一个左颊长着带毛的黑痣。

    庄少功见他俩是道人,客客气气道:“两位道长,夜来雨急,冒昧叨扰了。”

    黑痣人这才睃了他一眼,似乎点了点头。

    庄少功道了一声谢。车夫把马系在檐下,拾起长凳,揩干净了,掇给他坐。

    无名也进了客店,没精打采地走到墙角,把伞一合,小猫似地缩进了干草堆里。

    庄少功觉得,这少年郎也太不讲究了:“无名,坐过来些,那是人睡的么?”

    干草堆一动不动。

    车夫见状道:“少主,在下到马车上取条毡毯来,也好将就一夜。”

    庄少功由车夫去了,客店内只剩下他和两个道人醒着,静得有些诡异。

    他有些尴尬地问道:“两位道长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黑痣人听了,向兔缺嘴道:“这念攒子,当我二人是化把,好笑。”

    兔缺唇的汉子,握着雕花铜铎,一指抵住里面的铜舌,也不说话。

    黑痣人便向庄少功道:“我们是做买卖的。”

    庄少功道:“做什么买卖?”

    黑痣人道:“进死尸客店,自然是做死尸买卖。”

    第9章 湘西三邪

    庄少功听黑痣人说罢,脸色微变,想起了在人肉客栈“宰羊铺”的所见所闻。

    ——莫非,这死尸客店,也卖人肉么?

    进客店时,他就觉得店名古怪。不过,经过前几番的波折,他认定无名武艺高强,因此他也颇有些底气:“死者为大,理应入土为安。拿死尸做买卖,不怕遭报应么?”

    黑痣人道:“我们这桩买卖,非但不会遭报应,而且还有大功德。”

    庄少功一脸不信:“拿死者做买卖,能有什么功德?”

    黑痣人道:“你这小子没见识,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常言道,落叶归根,狐死首丘。客死异乡的游商士人,但凡有些银钱,谁不想葬在故里。可是山长水远,路上不出三日,尸首便不成形状,谈何容易?唯独湘水一带,死尸不易腐坏,才能托人送回去。”

    原来,这湘水一带,尤其是辰州,乃是獦獠巫术兴盛之地,又自古盛产辰砂,辰砂烧之成水银,是皇陵常用之物,可以令尸首不腐。得天独厚,久而久之,本地人掌握了炮制僵尸的秘术,由此形成了将客死之人的尸首送回家安葬的风俗,这风俗叫做“赶尸”。

    这两条汉子,自称做死尸买卖,其实就是做赶尸买卖。

    庄少功听黑痣人说来,心道,惭愧,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己若是一辈子足不出户,又岂会知道这些?想罢,他赔礼道:“如此说来,是在下冤枉好人了,还请二位道长见宥。只是不知,此间何以叫‘死尸客店’?”

    黑痣人道:“自然是停放死尸的客店了。”

    庄少功闻话,起身环顾,想要印证黑痣人所言,寻觅停放在店内的死尸。

    在他身后,有一堵破解穿堂煞的短石墙,墙上赫然竖着三位女子的泥龛像——

    当中一名女子,以发覆面,唇齿微张,嘴中塞泥。立在她身侧的二女掩面垂泪。

    庄少功看了一会,随口问:“这中间所刻的女子,可是文昭甄皇后?”

    黑痣人似有些惊奇:“你这小子,从何得知?”

    庄少功道:“魏晋文皇帝曹丕,错杀其妻甄后,依据《汉晋春秋》的记载,‘令被发覆面,以糠塞口’。这龛像的模样恰是如此。想必,供奉在旁边的女子,就是潇湘二妃了。”

    黑痣人道:“你又从何得知?”

    “这只因,甄后惨死之后,曹植悼念这位嫂嫂,作了一篇《洛神赋》,称甄后化为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立于洛川崖上,‘从南湘之二妃’。南湘之二妃,即是舜帝的潇湘二妃。二妃哭舜帝,竹尽斑,投湘水而死,恰是在此地发生的事。”

    黑痣人面露欣喜之色:“想不到,你这小子没甚阅历,却能掉书袋,虽不全中,我这一门的来历,倒也让你蒙出了七八分。你叫什么名字?”

    庄少功老实地自报家门:“小姓庄,名少功。”

    黑痣人一怔:“原来是‘劫门’门主的公子,那也难怪了,你们家么,盛产书呆子。”

    庄少功心念电转,暗想,这个‘劫门’是甚?这道长,称父亲为门主,莫非,家中养了‘五劫’死士,就唤庄家为‘劫门’,认为父亲是一门之主了?

    “道长莫不是认识家父,不敢请教道长高姓大名?”

    黑痣人捻了捻痣上的毛:“我姓马,江湖人称马明王,和令尊是一辈的,你可以叫我马伯伯,”又指向兔缺唇的汉子,“这是你牛伯伯,大号牛阿旁,我和他是‘神调门’的‘三邪’中的尸邪,小子,听说过‘神调门’么?”

    庄少功惭愧道:“原来是两位伯伯,小侄孤陋寡闻,没听说过。”

    名为马明王的黑痣人听了,不以为忤:“你没听说过,也不奇怪。劫门嫡系子弟,十八岁之前不许出户,须得通过什么考验,才能插手江湖事务。”庄少功还未听明白这番话,又听他说道,“我们神调门,和你们劫门一样,是江湖八大门之一。这死尸客店,就是我们的盘口。方才贤侄你说,这神龛供奉是甄后。不错,这就是神调门祖师爷,洛神甄宓。”

    庄少功听罢,呆了半晌,道:“马伯伯,‘神调门’是做什么的呢?”

    他只听母亲俞氏说过,江湖八门之中,巫山‘神女门’,供奉神女瑶姬,庇护天下以色事人的风尘女子。却不知,这‘神调门’,又是何物,若要望文生义,莫不是弹曲子的?

    马明王道:“神调门又叫巫门,祖师爷甄宓以灵蛇为师,擅巫术。可惜,巫术流传到如今,只剩三种,扶乩、放蛊和赶尸。这三种又叫三邪。赶尸是其中一邪。相传,舜帝崩于南巡,就地埋葬,潇湘二妃寻不到他的尸首,才投水自尽。因此,我们赶尸的也供奉她二位,愿她二位保佑亡者的尸首平安回家,好让生者慰藉,亡者安息。”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终究是旁门左道,庄少功纵然自诩饱读诗书,却也并无涉猎,听得不明不白,又隐隐觉得厉害,叹道:“马伯伯和牛伯伯所作所为,果然是功德无量的。”

    这话刚说完,躺在干草堆里的无名,“呵”地笑了一声。

    庄少功愣了愣,这少年郎竟没睡着,一直在偷听。

    马明王看向无名:“兀那小子,笑什么?”

    无名传音道:“我笑的是,我们这位庄少家主爱心泛滥,对着三邪中居末流的阿猫阿狗,也能自称小侄,唠叨一阵痴话。”

    马明王怫然作色,一连道出几个“你”字,最终冷冷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无名坐起身:“今夜,我家少主要替神调门清理门户,念你为人忠厚,只要你依言行事,此后你尸邪一脉,便是一家独大。”

    庄少功也不知他二人说了什么,但听马明王怒道:“好狂妄的小子!”

    就在这时,门外忽有一个小女孩叫道:“哥哥!”庄少功侧耳听去,店外夜雨如注,闪电雷鸣,小女孩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凄厉非常:“哥哥……哥哥……哥哥!”

    庄少功一怔,荒山野岭,怎会有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女孩?

    但听那小女孩哭道:“哥哥,萍儿好痛!”

    庄少功心道,萍儿,这名字有些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却不知道是谁?

    正要请无名出去查探,又听门外一个男子唤道:“——阿佚!”

    庄少功如遭雷殛,阿佚乃是他的乳名。那男子的声音,既严厉又温柔,不是他的父亲庄忌雄又是谁。他几步到门前,叫道:“父亲!”

    门外黑漆漆的一片,隐约立着一个穿直裰的人影:“阿佚,‘病劫’无名可在?”

    庄少功道:“在的!”

    那人影道:“很好,你替为父杀了他!”

    庄少功一听此话,吓得脸色煞白:“父亲……为何要杀他?”

    “你母亲病重,唯有以‘病劫’的双手为引,心为药,方能救她,”一把匕首掷到庄少功脚边,那人影极有威严地说道,“阿佚,你去砍了他的手,把他的心剜出来。”

    庄少功隐隐觉得这话荒唐,却又想不出其他办法,急得满头是汗。他手捧着匕首,一步步,失魂落魄地,捱到无名面前。一只手握住那夜行劲装的领口,似乎想把衣襟扒开些。

    无名不动如山,凝望着他,轻轻地问道:“你要杀我吗?”

    庄少功神思恍惚地道:“为了救母亲……只好杀了你,再以死谢罪。”

    “为了救自己的母亲,伤害他人的性命,这就是你的孝道?”

    庄少功道:“我……我……”也不知他进行了怎样的天人交战,匕首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客店内,‘尸邪’马明王和牛阿旁,俱是脸色一变,面面相觑。别看无名说得轻巧,那撺掇的声音,乃是‘乩邪’ 符凌的摄心调,八人合奏琴萧琵琶等八音,干扰听者神志,并布置绸布和风雨灯,以皮影戏装神弄鬼,勾动听者最不愿面对的心事,进而唆使听者杀人。

    ——相传,鸿都客曾以此法欺君,假作招出了杨贵妃的魂魄,竟使唐明皇信以为真。

    无名见多识广不为所动也就罢了,庄少功竟也能片刻挣脱出来,自制力十分了得。

    庄少功回过神,只见自己一手扒着无名的衣襟,好似要偎进对方怀里,不由得一窘。

    店外传来女子笑声,笑声伴随着诡异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好似恸哭,便似哭还笑,如泣如诉地道:“马明王,牛阿旁,那痨病小子,是我神调门的敌人,还不速速将他拿下!“这女子听上去,正当摽梅之年,却直呼马牛二人名讳。

    庄少功心想,这女子好没有礼数,又想,这位神调门的马伯伯,似乎是认识父亲的,待自己十分客气,痨病小子莫非是指无名,可是,无名怎会是神调门的敌人?

    马明王捻了捻黑痣上的毛:“我也正想收拾这个狂妄的小子,不过,我神调门和劫门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他哪里得罪了符姑娘?”

    那女子道:“他打伤宰羊铺的伙计老渣,毁了滕老大的尸油窖,你快将他拿下!”

    马明王一愣:“尸油窖,宰羊铺何时设了那炼蛊的东西,滕老大可在?”

    庄少功听见宰羊铺三字,便知不妙,若非他误入人肉铺子,无名又怎会打伤店小二。

    尸油窖,想必就是他和车夫发现的厨房暗室,那里有许多开肠破肚的尸骸,他央车夫进去察看,最终尸骸也让车夫埋了。这么一想,全是他的作为,与无名有何干系?

    他正要与店外那女子理论,无名却上前一步,将他拦在身后:“蛊邪滕宝,乩邪符凌,你二人偷听多时,何不进来相见?三邪联手,或许能在我手下走十招。单教尸邪打头阵,你二人也是在劫难逃,死路一条!”

    这声音如凉风萦谷,连绵不绝,丹田清气所致,与平时从胸腔膻中发出的声音大不相同,足以盖过店外的雷鸣。马明王和牛阿旁惊骇莫名,外家筋骨力,内家丹田气,如今内家第一人,武当派的掌门叶隐岩,据说每日清晨在天柱峰上练吟啸,风雨无阻练了四十年,七十二峰都能听见他的声音。这少年郎还未到弱冠年纪,就有如此深厚精纯的内功?

    庄少功不会武功,并不觉得这声音如何,他立在无名身后,见无名如此挑衅,忍不住拽了拽无名的衣角,小声问道:“一定要打么?”

    无名道:“你有更好的主意?你是少家主,我当然听你的。”

    庄少功想了想,认真道:“古人有云,遇暴戾之人,以和气熏蒸之。就不能以德服人么?”

    无名侧头看了他一眼,沉默少顷:“我办不到,你可以试试。”

    第10章 病劫无名

    自夜雨中,走进来四名少女。素裳白裾,逶迤拖过客店的门槛。好似四朵优昙花,一点一滴,沐着雨水颤抖舒展,由远而近,清婉的姿容,氤氲的泪眼,让店内的火光照亮。

    试图以德服人的庄少功,紧张地问: “这就是‘乩邪’和‘蛊邪’?”

    无名道:“是哭灵。”

    四名少女闻话止步,一齐凝目望来。连娟黛眉,自中心蹙起一道悲伤的细纹,点点泪,犹如鲛珠,潸然漫出双眸,散入雨水浸湿的鬓发。

    庄少功莫名其妙:“哭灵?”

    尸邪马明王一脸不忍,掩耳扭头:“作孽,这些可怜的小姑娘,是乩邪的傀儡。”

    无名并齐右手食中指,四枚淬黑的毒针,细密地夹在指缝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微芒。

    “你要作甚?”庄少功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哭灵有三哭,一哭,韩娥哭,令人心生恻隐;二哭,湘妃哭,摧人心肺;三哭,孟姜女哭,屋舍崩塌,杀人于无形。此时不出手,待到孟姜女哭,就晚了。”

    原来,此地有“湘妃哭,竹尽斑”的典故,神调门的老门主,一时在竹下练功,想起了民间许多关于哭的传说,其中最厉害的,莫过于孟姜女哭倒长城。

    这老门主通音律擅巫术,又是个武痴,知道少林派有一门以声慑敌的武功,名为狮子吼。

    便思忖,女子的哭声,未尝不可以是一门武功,一门用来克制英雄好汉的武功。

    他令女弟子勤练吐气之法,将丹田气融于哭声之中,参透哭功。奈何女弟子并无伤心事,不能神气合一,也不能打动敌人。他便使手段,吓哭女弟子,女弟子的声音充满恐惧,却不够悲戚。为了寻觅能恸哭的女弟子,他屠杀一户美满和睦的书香人家,只留下十岁女童和女童的母亲,一面折磨其母,一面逼女童练哭功。这女童果然嚎啕大哭,令人肝肠寸断。

    此后,神调门寻了许多女童,来练这门伤天害理的武功,拨给乩邪差遣,称她们是哭灵。

    此时,这四名白衣少女双肩作抖,胸腹起伏不定,发出低低的吸气声。

    再也忍耐不住似的,沾满水珠的眼睫颤抖着,齐齐啜泣出声。

    这啜泣声,仿佛包含了尘世所有的辛酸无奈。一声声,似要撕裂心肺,又带着缱绻鼻音,好似无能为力,乞求着他二人的怜悯。

    庄少功听得双耳嗡鸣,头昏脑胀,心脉随哭声紧一阵松一阵。他拽着无名不放:“哭得这般难以自抑,或许是有苦衷。能不能不杀她们,又不教她们伤害我们?”

    无名想了想:“踢出去。”

    庄少功生了怜香惜玉之意,便不以为然:“点哑穴如何?”

    “哭灵的丹田气,无法收放自如。点哑穴会使内气奔涌窒碍,五内交殒而死。”

    “那么,点笑穴呢?”庄少功急得满头是汗,勉力道,“《黄帝内经》有云,悲不休只因神不足,神不足者,视其虚络,按而致之,以通其经,神气乃平。”

    四名白衣少女一边哭,一边听庄少功讲话,满脸悲戚,添了一丝惊诧——

    这公子的想法,未免太别具一格了。哭灵三哭不可收,内力耗尽,至死方休。

    她们都是世间不幸之人,有流不完的泪,正人君子听闻她们的哭声,不忍下杀手,只能坐以待毙或者逃之夭夭。定力过人的魔头见她们哭,顷刻就会将她们击毙。

    从未有人想过,要在她们放声大哭时,点她们的笑穴……

    无名依庄少功所言,一个箭步,拔身掠出,把住一名少女腕侧的灵道穴,将那手臂一抬,指出如电,在其手少阴心经的极泉穴一抵,又化指为掌,拾了丹田清气,沿任脉自上而下,拨乱反正,拂过少女咽喉下方的天突穴、膻中和小腹。

    再将少女的手一掣,背朝自己,于肺俞、定喘穴各注入一股精纯内力。

    完事他丢开少女,少女立即止住哭声,一脸难以置信,露出欣喜的笑容。

    庄少功怔了怔,在他看来,无名制住少女的手腕,让少女转了一圈,少女便破涕为笑了。

    无名又如法炮制,对付了其余三名少女。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四名少女笑了一会,神色渐渐平复,拜倒在庄少功面前。

    庄少功回过神,连忙还礼,只见这些少女一面微笑,一面止不住地落泪。

    他不由得一惊:“……这法子也行不通么?”

    “公子不必担忧,”一名少女抹着泪痕道,“我们这是……这是悲喜交加……”

    庄少功只是提议,点这四名少女的笑穴,通过推拿虚络,来使少女神气平定。

    看少女们感激涕零的模样,倒好像无名不仅如此做了,还在顷刻间救了四条人命。

    他这才想起,无名是“病劫”,精通岐黄之术,于寻筋点穴必然是熟练的,想要止住少女的啼哭,使其内气不至于窒碍,自是不成问题,哪里需要他去引用什么《黄帝内经》?只不过,这少年郎性子娇惰,为了省事,竟想下杀手,见他要救少女,才改了主意。

    “……多谢你。”他有些欣慰,无名虽然行事不分青红皂白,但的确是从谏如流的。

    无名闻话侧头睇来,一身黑衣,将毫无血色的面容,衬得犹似玉雕。唯独映着火光的眸底,转眄之际似存有一丝笑意,倒像是藏而不露的嘲讽:“我只是一件兵器,不必谢我。”

    “哈哈哈,无名啊无名,”话音刚落,门外传来男子阴阳怪气的笑声,“你如此白白地浪费功力,未免太瞧不起我神调门了!既然你自寻死路,那我也便不客气了!”

    庄少功几乎忘了,客店外还有两名高手埋伏,他正要说话,四名白衣少女将他护住。

    其中一个梳垂鬟,在左耳边留有一绺香编的俏丽少女道:“公子,此獠是蛊邪滕宝,神调门的老大,蛊术了得,他杀了我家许多人,还拿娘亲的尸身炼蛊,我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

    说话间,一小团蓝衣跃入店内,乍看之下,形似孩童,却生了一张成年男子的面孔。

    他蹚地打个滚,又一蹿三丈高,躲过了无名掷出的四枚毒针,把斗篷一揭,一团黑雾自他怀中飞出,便向无名蜂拥而至——

    无名一动不动,长身而立,似忘了躲闪。

    庄少功看得哎哟一声,那团黑雾化作万千毒虫,将无名团团围住,蓦地又齐齐向外一荡,散成一堆血泥,一层层跌落下来。无名仍是干干净净,一动不动,数道:“一招。”

    那名为滕宝的蓝衣侏儒怪笑一声:“你怎么不看看你的脚?”

    庄少功连忙向无名的脚看去,登时头皮发麻——

    不知何时,两条黑质蓝纹的毒蛇,油光水滑地缠上无名的双脚,尖尖的蛇头大张着,正死命咬住无名的小腿,口中还溢出丝丝冒着寒气的毒液。

    护住庄少功的垂鬟少女急道:“不好,这是蛊门圣物寒龙蛊,滕宝是存心要对付他,竟从蛊门借来此物!虽然玉虚雪莲可解,可那雪莲一百年一开花,还不到时候!”

    庄少功不知何为寒龙蛊,却也看出,此蛇色泽瑰丽,剧毒无比。他看得忧心如焚,无名却置若罔闻,看也不看毒蛇缠绕的双足,不动如山,只是不知何时,两手十指,分别捏了八柄薄如蝉翼的小刀。这小刀,两面开刃,状如剑,正是行医所用的“九针”中的铍刀。

    蛊邪滕宝见了铍刀,犹如见了鬼一般,铲步后撤,还往怀中一抓,洒出大把金豆。这些金豆随抛掷化作小指长短的金蚕,当空吐丝,又黏在无名身上,顷刻将他缚成茧状。

    此时,又有八名女子掠入店中,为首的一名红衣女子,梳灵蛇鬓,手持琵琶,转轴抡指,杀伐之气奔赴弦下,来势汹汹,摧得人心如鼓擂,却于铿锵之中,蕴了几分妩媚之意。

    庄少功听出,弹得是《霸王卸甲》,楚歌别姬这一段。心道,这女子的琴技,出神入化,不知为何要弹此曲,莫非是认为无名四面楚歌,劝无名效仿西楚霸王,乌江自刎?

    但听那女子似哭还笑,娇声唱道:“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唱罢,自那灵蛇鬓女子身后,飞出一名手持长剑,衣袂飘飘,扮作虞姬的女子。照着动弹不得的无名,纵出一剑,刹那满店剑光,地上的火堆也为之一抑。庄少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眼花缭乱,早已走了神,心想,这就不对了,虞姬舞剑是自刎,岂是为了杀霸王?

    无名缚在蚕茧中,存想于丹田,潜运《天人五衰》的内功心法,催动任督血气急速流转。

    原本,打通任督二脉的内家高手,运功打坐,令血气如此游走周身,需要花一昼夜的工夫,也就是小周天。此法可以令神气自满,功力稍稍有所增进,还能延年益寿。

    《天人五衰》却打破了小周天限制,随心所欲促进血气流转,每流转一次,功力成倍增长,转瞬增进十年功力,也不无可能。只是这般揠苗助长,打乱了天人时序,就如同饮鸩止渴,对自身造成的伤害,也是无法挽回的。

    无名顷刻运功完毕,一听剑尖振出的锐响袭面而来,骤然丹田气发,浑身聚力,将蚕丝震碎。又以左脚为轴,侧身让了半步,错过一脉剑光,右手顺势一缠,肘部已锁紧对方手臂关节,左手肘同时撞至其肋窝处,借力一搪——

    这一招行云流水,迅如闪电,一气呵成。扮作虞姬的女子,犹自拿剑刺着,只听见耳畔一声低笑,手臂一麻,剑便不由自主脱手而出,扎入石壁。

    她这才晓得,无名在她右侧。她扭过头,看见漆黑的眸子,眸子里映着她的身影,再往下瞧,少年郎的嘴角漫着笑意,笑得纯粹温柔,在这笑容中,酥麻之感自她右臂下极泉穴扩散,心经随之寸寸震裂,心脉爆开,那股令人通身麻痹的诡奇内力仍在肆虐冲撞。

    因知道必死无疑了,又不十分痛,她便多看了无名一眼。

    客店内目睹这一幕的众人,俱是面无人色。那女子七窍流血,还微微一笑,好似死在情郎手中,又好似发觉了什么秘密,死得甘之如饴。无名放开女尸,冷冷地数道:“两招。”

    庄少功这才回过神来,牵挂无名的安危,顾不得那死去的女子,探头看无名的脚,那两条毒蛇还挂着,只不过蛇鳞脱落,蛇身溃烂,淌着脓液。

    五短身材的蛊邪滕宝,躲在一名女弟子的大腿后,喊道:“我的蛇,我姑母的蛇!”

    “还给你。”无名慢吞吞地说着,用靴尖撩起不成形状的蛇,旋身一脚,将蛇踢至神调门众人身后的石壁,脓液当即爆射开来,骇得女弟子们四下逃窜。

    蛊邪滕宝离蛇最近,躲闪不及,展开斗篷抵挡,只觉手背滚烫,脓液浸透了布料,手背旋即长出枣子大小的脓疮。他心中暗暗叫苦,实在没想到,这劫门的“病劫”无名,竟比蛊门的圣物寒龙蛊还毒,寒龙蛊已是一百年才能解一次的毒物,这毒物咬了无名一记,反倒蛇鳞脱落蛇身溃烂而死,真不知劫门的“病劫”是怎样的妖怪。

    ——“病劫”这一名号,历来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不因杀人如麻,只因历代病劫,自幼浸在毒物中,又有意去染一些疑难杂症,甚至将他人的病症“李代桃僵”到自己身上,比起“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过无不及,将数百种药性和病症,按君臣佐使分门别类,存入奇经八脉,所练就的内功,是五劫里最为阴狠毒辣的,因此才有了“瘟神”的绰号。

    比起病劫的诸般手段,痛痛快快地杀人,算是轻的了。

    “三招。”无名数道。此刻,他的十指间,还攥着那八柄薄如蝉翼的铍刀。

    眼看蛊术不起作用,知道大势已去,蛊邪滕宝转身蹿向门槛。无名见状,随手掷出八柄铍刀,刀未到,人已到,堵在蛊邪滕宝前面,双掌一抄,便接住了飞来的八柄铍刀。

    乍一看,倒像是铍刀颇有灵性,自觉地飞入了物主的手中。

    蛊邪滕宝见势不妙,从怀中摸出一条幼蛇,生吞入肚,又口中念念有词,自点了几处穴道,霎时身如蛇行,灵活非常,便要从无名双腿下钻过去。无名拧腰旋步,一脚踹住他腰眼死穴,往上一抬,将他凌空抛起,又将八柄铍刀往上一抛,自己也拔身跃起——

    寒光星星点点,纵横连成一片。众人还未看清这少年郎的所作所为,一起一落的工夫,蛊邪滕宝砸在地上,半边衣物不见了,半边血肉之躯也不见了,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骨架。

    在这骨架之中,脏腑依旧完好,一颗心,急剧地跳动着。

    本来,病劫这一招,效仿凌迟,在眨眼间剐三千六百刀,才算一招使尽。无名偷工减料,一千三百刀就罢了手,将蛊邪滕宝剐了一半,看起来不伦不类,反而更加可怖。

    “三招半,”无名振却刀尖的一片薄肉,见对手毫无招架之力,低声道,“你就是个杂碎,何必惹祸上身。”这场以一敌众的厮杀,仿佛对他而言,只是凭白浪费了气力。

    蛊邪滕宝绝望地叫道:“姑母不会放过你!”说罢,抬起完好的左手,捏碎了自己的心脉。

    庄少功几乎要晕厥过去,这病恹恹的少年郎,动起手来,岂止是惊世骇俗。神调门的弟子晕的晕,吐的吐,想逃跑的腿肚子转筋,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爬。好似在这客店内,在这闪电雷鸣的雨夜里,见了从未见过的恶鬼,恶鬼本相一现,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梳着灵蛇鬓的红衣女子,软倒在地,战战兢兢。无名看向她:“乩邪符凌?”

    乩邪符凌上牙打下牙,早已说不出话来,颤着手抱住琵琶,也不知是想自尽还是想搏命。

    庄少功唯恐无名又要来一场凌迟,出言相劝:“无名,得饶人处且饶人,停手罢!”

    无名闻话望向庄少功,眼中并无杀人取乐之色,依旧清澄如水。

    乩邪符凌见有机可乘,一咬牙,拼尽全力,五指在弦槽处一扣,铮地一声,四弦如箭射出。无名似早有防备,身形微凝,却不躲不闪,任由四弦贯穿了肩骨。

    一直作壁上观的尸邪——马明王和牛阿旁见了,交换一个眼色。牛阿旁摇响雕花铜铎,马明王挑起一柄磁石打磨而成的长剑,解了石鞘,左手捏个剑诀,喝一声:“起!”

    剑锋斗转之际,自那供奉着神调门鼻祖的矮墙后,纵出许多人形,将无名围在中心。

    庄少功心神俱震,没想到自己出言制止,害了无名,更没想到神调门还有帮手——

    仔细看这些自墙后涌出的人形,个个皮肉青灰,双目紧闭,身穿粗陋的铁甲。

    他恍然想起,尸邪马明王讲过的赶尸之法,这些就是以秘法和辰砂造出的僵尸?

    这些穿铁甲的僵尸,随铜铎摇出的音韵、磁石剑变化的路数,挥拳出掌,看似毫无章法,却暗合奇门遁甲,变幻莫测,又硬似镔铁所铸,接连不断地打在无名的前胸后背上。

    无名仍是不躲不闪,硬生生地承受着,忽地浑身一颤,右手捂住嘴,低咳一声。

    再松手,唇畔已是一片狼狈的血迹,抹也抹不尽。

    庄少功见他一味忍受踢打,咯出血来,又是心急又是心痛:“……你怎地不躲?”

    无名缓了一口气,理所当然地道:“是你让我住手。”

    庄少功一听,几乎也要吐血:“我让你住手你就住手,我怎知他们会暗算你?”

    “……我只是一件兵器。”

    庄少功心中懊悔,悔不该在动武时胡乱替歹人求情,见形势危急,这少年郎还要自诩为兵器,憋出一句:“兵器,你快还手罢,随你便了!”

    无名听罢,闭眼道:“为时已晚,胜负即定,我身负重伤,痨病发作,不能与尸邪抗衡。”

    尸邪马明王道:“你这小子,虽然狂妄,但也还算有见识,你的毒和九针对付活人是有一套。这些僵尸的七窍塞满辰砂,经脉灌注水银,以秘法炼制,骨骼硬如铁,恰是你的克星。”

    乩邪符凌切齿道:“还和他废话什么,你杀了他,神调门可以跻身八门前五之列!”

    “我今日交代在这里,”无名伸手揩拭嘴角血痕,却重重地咳了几声,血自指缝涌出,他的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原本苍白的面色,泛起了一抹潮红,“只求你们,放过庄少家主。”

    尸邪马明王点头:“好,你造下无数杀孽,死了也是罪有应得。这庄家的小子慈悲为怀,又是个不会武功的读书人,按江湖规矩,我本就不该为难他。何况庄门主也是我的老相识,论辈分,他还要叫我一声马伯伯,就凭这一条,我也要保他平安无事。你放心去罢。”

    两人商定完毕,无名垂目等死,牛阿旁又要摇那雕花铜铎,庄少功心里一片混乱……

    他一时半会,说不出“要死一起死”的豪言壮语。

    他还有父母要奉养,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是舍孝取义,还是弃义取孝?

    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的心思千回百转彷徨,脑海里才浮现出,要拿自家稀罕之物和神调门交换无名的念头,就听见乩邪符凌厉声惨呼——

    不知从何处而来,一股陌生劲猛的罡气,一刹划开夜雨,转瞬覆没整间客店,纵使呼吸也为之一窒。只见那锋芒抖擞,似龙蛇闪动,绽然生辉,刺得庄少功的眼睛酸痛难耐。

    一滴雨珠脱出电光,也如雷霆万钧,击碎雕花铜铎。金石糜灭之声犹自铮鸣,贯透众人耳膜。

    原本将无名围住的僵尸,悉数摧折崩毁,辰砂宛如罗帷红浪,爆开,奔腾,漫得到处都是。

    待辰砂落定,劫后余生的寥寥数人,心惊胆战地举目望去……

    奄奄一息的无名,已然倚在一人怀中。

    第11章 属下无敌

    庄少功让辰砂呛得说不出话,待能看清时,无名倚在一个浑身浇湿的黑衣人的怀中。

    这黑衣人还在束发年纪,几缕湿发贴在脸侧,剑眉斜飞入鬓,双目明亮似星,鼻峰挺拔,唇棱分明,下颔微微翘起,有一道不同于常人的浅显凹痕。

    乍看去,无限血气方刚,年轻美好。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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