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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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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无名》作者:螟蛉子

    文案

    佛说,天人五衰,在劫难逃。

    武林中人惊为天人的五个人,却不是天人。

    他们是五种武器,是五劫,是死士……

    总之,不是人。

    cp:

    不愿做人的偏执狂和坚持自我的杀胚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甜文 强强 情有独钟

    主角:劫无名,劫无敌 ┃ 配角:庄少功,江小萍

    第1章 序

    此朝武林,两盟三教八门,大致可分为正邪两道。

    “两盟”,是指山岳盟,和乾坤盟。

    山岳盟,一如其名,是枕山栖谷的武林泰斗的盟会。北崇少林,南尊武当——天下武功出何处,黄口孺子,都能给出答案。武当少林,各取一字,几乎就是武林了。除此之外还有峨眉青城昆仑……占尽风流的山岳盟弟子,多以耕读习武为业,精研佛理道学。不求长生,便求勘破轮回之苦。不求羽化飞仙,便求普度众生。因此,此盟又占了“三教”中的佛教和道教。

    乾坤盟,则有些市侩气。加入此盟的,是真正跑江湖的汉子。亦商亦侠,漕盐茶马——乾坤盟的人,不论出身,不分贵贱。只要自认为是人,只要自认为身在江湖,便可加入。

    江湖人士普遍认为,山岳盟的人,一心习武问道,没什么人情味。乾坤盟的人,接地气,关心民生,也未必就没有一流高手。山岳盟单纯些,乾坤盟复杂些。说到底,都是“好”的。

    八门就有些“坏”了。

    盗门、蛊门、匠门、眩门、劫门、神女门、神调门和索命门。

    从名头上来看,就坏得坦荡荡,让人敬而远之。

    其中,最令两大盟两大教头痛的,当属——“劫门”。

    “劫门”本不叫“劫门”,它从未给自己取过名字,因此,它有许多名字。道家看它是“逍遥”,佛家看它是“五衰”,儒家看它是“恻隐”……

    此门有人能起死人肉白骨,令死者生,生者死;有人以曲调玩弄心智,勾牵人间伤心事;有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通人事,耳闻则育,过目不忘;有人风华浊世,父子为之反目,兄弟为之成仇;有人一夫当关,便叫万夫胆寒,劫门之人,似人非人,神出鬼没——也不难寻觅。一如打雷之后,也许会下雨。何处有天灾人祸,何处有劫门中人的身影。劫门不救人也不害人,不幸灾乐祸,也不悲天悯人。

    “劫门,”乾坤盟的夜盟主如是云,“非正非邪,是世间的五种劫数。”

    第2章 五种劫数

    “都说夜白季燕四家出美男子,我看不然,小财神季家灭门就不说了。盗门燕家那贼材,一个银样镴枪头……夜盟主的女公子睡不得,那个病秧子男宠倒是不错,可惜好男色……白家的白轻卿也敢号称赛潘安?屁股软似糯米松糕!代北侯好歹一朝名将,后人怎就如此不中用呢。”

    桂花落,秋意正浓,碧纱窗前,女子对镜涂脂抹粉,谈论风月之事。

    八宝花簪夺目。倩影倾城。可惜满头白发,教菱花偷了半面。

    老妪般的面纹,枯黄的肌肤,点点斑痕,无处遁形。

    就是这么个丑八怪,口中奚落的,尽是时下江湖中的青年才俊。

    多少相貌周正的大家闺秀,让这些青年才俊迷得神魂颠倒,相思成疾。

    听口风,这奇丑无比的女子,好似和才俊们都有一段孽缘。

    “糯米,松糕,”屋内还坐着两名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子,其中一个年纪稍小些的,捧着解得七零八散丁的九连环,呆呆地道,“阿姊,你说得……我有些饿了。”

    另一位,白衣胜雪,坐在琴案前,眉头紧皱,一副扣弦引而不发的模样。

    女子眼波流动,睇向白衣男子:“依我看,天下男子,也不过如此。”

    白衣男子看也不看她:“你纵然与万千男子欢好,也不知何为一生一世一双人。”

    “嚯,凶我,”女子理着胸前白发,“你再道貌岸然些,也不过是男女通吃的登徒子!”

    “不夸妍洁,谁能丑污,不与你争论。”

    “你厉害,我是听不懂你说的话,”形容枯槁的年迈女子,无意间流露出几分撩闲置气的少女情态,说到末了,尾音高高地扬起,“……夜家的女公子,夜烟岚,怎么样?”

    “自然比你好千万倍。”白衣男子唇角微掀,气死人不偿命地,笑影乍现。

    之前想吃糯米松糕的青年听了,一扫满脸呆气,郑重地放下解开的连环,向琴案道:“三哥,那是夜盟主的掌上明珠,少主的意中人。这一次,比武招亲,胡作非为是不行的。”

    女子哼道:“少主不一定带他去呢!谁去比武招亲,会把登徒子带在身边?”

    白衣男子听了,轻描淡写道:“不带我,带谁。情在我,劫也在我,我能令少主事半功倍。”

    “也是,”女子顾盼着镜中的面容,抚过眼下褐黄色斑痕,大言不惭地嘲讽道,“我是天下第一美人,无心你是天下第一登徒子。除非,少主的心另有所属,那么少主一定会带我去,教那姓夜的女公子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名为无心的白衣男子听罢,不予置评。与这丑八怪相提并论,他似已习以为常了。

    “也许少主这一次,不会带三哥和阿姊去,”年纪较小的青年男子站起身,神色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揉了揉太阳穴,“我也不想去,我的脑仁……还痛得很。”

    女子笑道:“无策,你好多了么,前些时日,你还念叨着劳什子秦王暗点兵,老树开花二十一枝,算出了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呢!我都不想搭理你,太聒噪了!”

    无策瞪大眼:“我大功告成了吗,无颜好姊姊,你可记得结论是多少?”

    身着白衣的无心见状,不动声色地擢起紫檀琴,绕到无策身后,照准那脑勺狠砸一记。

    无策当即歪倒在地,一脸喜色,不省人事。

    名为无颜的白发女子,目光一凛,花簪已攥在手心:“无心,你也走火入魔了吗?”

    “你才走火入魔,”无心冷冷道,“你不知道一提天上星,无策的疯病就会发作?”

    无颜神色稍缓:“那也不必拿琴砸他,你还嫌他不够傻呀,怎不点他的睡穴?”

    无心道:“我的手是用来弹琴的——这都是谁的错?”

    此间的少家主,庄少功进屋,就看见这么一种情景。

    父亲庄忌雄豢养的五名死士,视若珍宝的五件兵器,江湖中传得神乎其神的五劫……

    地上躺着的,是“惑劫”无策,一副含笑九泉的死相。

    抱琴而立的,是“情劫”无心,正一脸嫌恶说风凉话。

    涂脂抹粉的,是“老劫”无颜,果真是很老的老妖怪。

    庄少功情不自禁,收回迈过门槛的那只脚。立定,沉心静气,叩了叩敞开的门。

    无颜和无心唇枪舌战,意犹未尽,这时才回过神,趋风而拜:“属下参见少主。”

    “不必多礼,”庄少功想起了家训,也不知该寒暄些什么,索性问,“无敌呢?”

    无颜道:“那杀人不眨眼睛的,地牢里玄铁枷锁着呢,少主要放他出来吗?”

    “……不必了……”

    无心不冷不热地道:“听主人说,少主要去乾坤盟?”

    庄少功点头:“夜盟主决心比武招婿,父亲令我带一人去。我本不愿插手这些事,父亲说我空有一肚子学问,未必真有圣贤教导的品行。如书中所云,要做精金美玉,定从烈火中煅来。我也该去历练一番,识清自己——若真是巨海长江,又何惧横流污渎?”

    无颜认真地听着,半晌,夸张地问:“少主,你说的是中原话吗?”

    庄少功有些失望,这名其貌不扬的女子,是不能指望了。

    无心好似听懂了:“不入世如何出世,少主打算带谁去?”

    “嗯,只怕,”庄少功歉然道,“无心,我不能带你去。”

    “这是为何?”

    庄少功笑了笑:“无心,你在我身侧,夜姑娘就不会看我了。”

    无颜一听,喜上眉梢,冲无心扮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鬼脸。

    无心不明白,这丑八怪,高兴什么?

    他并不执着于陪少家主出行,外面的花花世界,千好万好,不如衣食无忧的家好。

    想必无颜也如此认为。

    “少主,无策是不行的,他虽有算无遗策的本领,却不巧疯病发作。”

    不消说,庄少功早已瞧见地上躺着的男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当真是不凑巧,没有一个可堪重用?想来想去,庄家五劫,他能带出门的,只剩下素未谋面的“病劫”无名了。

    其实,庄少功对自家豢养的死士,知之甚少。他笼统地知晓,庄家的子弟,历来禁止习武。

    江湖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习武之人,忌杀毫无还手之力的凡夫俗子。

    若犯了这一条,自有那武功更高的人来恃强凌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即使是魔教中人,杀了不会武功的名士,也会觉得颜面无光,十分晦气。传到江湖中,魔教大张旗鼓,灭了某某满门,这家人全然不会武功,总归是说不过去的。就好像杀了一窝活泼可爱的兔子,彰显一下魔教的威风,只会招来蔑视,沦为武林笑谈。

    偃武修文,便成了庄家的明哲保身之道。

    庄家家主及嫡系子弟不会武功,行走江湖,不怕魔教中人为难,却怕撞见宵小之辈。

    譬如地痞无赖,对于江湖规矩,就是无知者无畏。

    幸而,庄家代代相传,有一本武功秘籍,名为《天人五衰》。

    此功可令弱者变成高手,也可令夜叉变成佳人,可令愚者变成奇才,也可以琴音眩术蛊惑人心,更可以令草莽变成神医。

    习这门武功,或许有一瞬,能颠倒众生,独占风流,但下场,无一不是死。

    迄今为止,习此武功者,没有人能活过二十岁……这也是嫡系子弟不得习武的原因之一。

    这不是武功,是生老病死苦,五种劫数。

    何人所创,为何要将世人的宿命,如此血淋淋地用武功呈现出来?

    庄少功捉摸不透,时机未到,父亲也不愿坦言。

    嫡系子弟不能练这害人的武功,便豢养了无数死士来研习——

    无颜、无心、无策、无敌和无名,正是死士中的佼佼者。

    “少主,”无颜指着自己,笑嘻嘻地问,“少主到底带谁去?”

    庄少功收敛心神,挪开目光:“听闻,无名,很厉害?”

    无颜一撇嘴:“无名,大哥么,厉害是厉害,一个痨病鬼!”

    “哦?”庄少功是听说过无名的,此人医术高超,能起死人肉白骨。

    ——这样一位深谙岐黄之术的神医,竟然是痨病鬼?

    “少主可知,无名和属下几个,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在庄少功看来,他们都一样古怪。

    无心和无颜面面相觑,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才道:“属下几个本事微末,禀赋有限,只能潜习《天人五衰》中的一种武功。习成之后,分别冠以‘情劫’、‘老劫’、‘死劫’、‘惑劫’和‘病劫’之名。无名不同,他虽是‘病劫’,却五劫皆通。”

    庄少功明白了:“无名很厉害。”

    “无名天纵奇才。庄家百年来,能以一人之力,练就《天人五衰》五种武功的,仅此一人。”

    无颜嫌无心啰嗦,抢道:“少主杀鸡岂能用牛刀?属下这样的死士,用一次武功,便要少活十年,乃至数十年。少主要用大哥,还请三思而后行。”

    无心道:“不错,这世上只有一个无名,却可以有很多无心。”

    庄少功有些好奇,这二人,何以不遗余力地维护无名?

    “若真如你们所言,我真想见一见这个人物。”

    无心道:“少主要见无名,须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无名不愿为人。”

    “此话怎讲,”庄少功莫名其妙,“无名为人处世,有些弊病?”

    “此生不愿为人,是无名的誓言。他从不溜须拍马,甚至不愿讲话。少主莫要怨他不恭敬,他的命,是主人和少主的,原本就不必阿谀奉承,剑从不奉承持剑之人。”

    庄少功心里雪亮,这死士怕是有些气节,欣然道:“我理会得。万金买死士,一散无复还——父亲倾尽财力,礼贤下士,我又何尝不知。无心你瞧我,是不明事理的人么?”

    无心这才走到屏风后,将床榻的帷幔一掀:“少主请移步。”

    庄少功没料到,无名就在屋内。经过这两人一番说教,他拿出十二分的谨慎,才踱近细瞻。

    床上睡着一个少年郎。这少年郎,像是玉琢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就是无名?”庄少功满腹疑惑,压低嗓门,悄声问。

    无心道:“不错,这就是‘五劫’的老大,‘病劫’无名。”

    无颜坐到床边:“少主,你不必拘谨,大哥他入定呢,天塌下来也听不见的!”

    这少年郎,看似没什么特别,安静极了。庄少功一见,就觉得好,不像无颜那么咄咄逼人,也不像无心那般俊美无俦。和他结伴而行,恰似兄弟二人,不大引人注目。

    “既然如此,如何唤醒他?”

    无颜笑道:“亲一下他,他便醒了。”

    庄少功脸色微变,旋即明白,这是玩笑话。

    无心看傻子般,睨了庄少功一眼,然后如同唤醒任何人那般,拍了拍少年郎的肩。

    少年郎霎时睁开眼,一双眼清澄如潭,却好似空无一物。又闭上了眼。

    “大哥,休要赖床,少主来了。”无心道。

    庄少功忍不住想问,这几个人,论年纪,到底谁最大。

    少年郎闻话,转过头,再一次睁开眼,看向庄少功。

    庄少功和他四目相接,没能读出任何情绪,比起无心,这个少年郎,更像无心之人。

    料想这人不喜欢奉承,自然也不喜欢虚与委蛇,他便单刀直入:“无名,我是少家主庄少功,我去乾坤盟,你去不去?”

    少年郎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眼里有他的身影。

    无心看了看少年郎,向庄少功解释道:“少主,大哥的意思是,悉听尊便。”

    庄少功点点头,又问:“无名,你身体如何,要不要紧?”

    少年郎仍旧缄默不言,空睁着眼,目不转睛。

    无心看了少年郎片刻:“大哥说,不要紧,懒得动,不过,要带我出去,须得伺候我。”

    庄少功惊了,不因无名狂妄,只因无名的神情始终不变,无心怎能读出这许多话来?

    无心又道:“大哥道,不必惊慌,这是‘传音入密’。”

    传音入密——庄少功无语:“有这样的本事,何不与我传音?”

    “你不会武功,如何传音,”无心不冷不热地补充,“大哥如是言。”

    庄少功汗颜:“好,有道理,何不开口说话?”

    无心道:“大哥道,太累,懒得说。”

    难道传音入密不累?庄少功犹豫了一会,终究忍住没问。

    “——呵,后悔么,吵醒我,不带我出去,定不饶你。”无心语无波折,如同背诵诗词,一板一眼地说完,又沉吟道,“大哥的语气,毕竟和属下不同,还请少主自己琢磨。”

    庄少功看着少年郎病恹恹的脸庞,不知这语气,当如何琢磨。

    方才,他确有一瞬想要反悔。夜盟主比武招婿,他不过是奉了父命,去见见世面。他想挑一位好相处且不惹麻烦的死士同行。无名不愿开口说话,多少有些不方便。

    想罢,他笑了笑,老实道:“我是有些后悔。无心告诉我,你不愿说话,我是知道的。知道,还要吵醒你,又后悔,左右是我的错。不过,我并没有打算反悔。”

    少年郎静静地听完,终于动了——垂下眼睑,阖上双目。

    这一回,不待无心传话,庄少功问:“你无名大哥又说了些什么?”

    无心道:“少主,大哥什么也没说,他睡……他入定了。”

    庄少功这才缓过神来,松了一口气。这少年郎,几乎令他忘了,他才是此间的少家主。

    第3章 渡劫开始

    打点动身,这一日,庄少功到府中北院,向书斋一揖到地,行了个大礼:“父亲,孩儿走了,保重身体。”

    “家里的祠堂,”书斋内,一名身穿直裰的中年男子,正旋腕案前,引笔结字,只把目光微微一抬,像在和案前的香炉说话,声音自严厉而温柔,“你磕过头了吗?”

    庄少功欣然道:“磕过了,孩儿已禀明祖宗,辞亲远游,上了三炷香。”

    “很好,东厢可曾洒扫?”

    “业已洒扫,孩儿煲了桂花粥,待母亲醒来,迎儿便会奉上。”

    “很好,不过,你还是要进去聆听你母亲的教诲,不然那一肚子牢骚,就要伤及无辜了。”

    庄少功依言行事,入内室,撩袍而跪,伏在床边。一只柔软的手从里挑开绣幔,轻把住他的肩。他往里望去,母亲俞氏倚坐着,锦褥边扣着一本书,书衣隐约有两个字。

    “母亲,你醒了?乾坤盟的主人发帖子,为他的女儿比武招婿,孩儿应邀前往……阳朔和金陵两地,相去千里之远,恐怕有数月不能承欢膝下了……孩儿,真舍不得离开母亲。”

    “为娘知道,”俞氏的声音柔柔地,“你这孩子阅历浅显,切莫失了礼体。见到夜盟主,只道你父亲敬仰他的人品,为娘喜欢他的千金。你自己人微言轻,便少说几句。”

    庄少功一口答应:“孩儿有分寸。”

    俞氏又道:“你在家里享惯了福,出门吃些苦头才好。只一件,你带着无名……”

    庄少功听出弦外之音:“母亲,有何不妥么?”

    “好孩子,没什么不妥,只是……”俞氏望一眼窗边的莲台漏壶,欲言又止,十分同情地说道,“只是,你要带的‘病劫’无名,一贯午时起身,还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之后,一名未老先衰的白发女子,推开偏院东面的小窗——

    晴空如洗,朗日当头。院子里,男子立身如竹。

    桂叶斑驳的光影下,犀玉簪住的黑发,天青色的纱氅,细细地落了一层小花。

    “少主真是病得不轻,”泼了隔夜的罗汉果茶,女子回过身,向屋内感慨,“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那棵玉玲珑,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夜家的女公子,会喜欢不知变通的傻子?”

    身着白衣的无心,立在桌前,系好包袱结:“你懂什么,听过将军吮疮的故事么?”

    “没听过!”女子大方地承认自己的无知。

    “从前,有一位将军,”无心华眸挑挞,口齿清冷地说,“他与士卒同食共寝,士卒患了恶疮,他便去将脓液吮出。士卒的母亲听闻此事,放声大哭——原来,昔年,将军也曾为士卒的父亲吮疮,为报答他,士卒的父亲奋勇杀敌,以致战死沙场。如今,士卒也要为此送命了。”

    “你是说,这是收买人心的苦肉计?可是,少主再如何收买,作为死士,大哥也只有一条命,不可能为他死两次。”

    “你还是不懂,少主如此作为,大哥至少会寝食难安,以致早些起身。一个人,肯为另一人作出改变,就会不知不觉,越陷越深,变得不再认识自己。这便是人情可怕之处。”

    无名并没有寝食难安。过了午时,他才睁开眼,有条不紊地,把脚伸进皂靴里。

    庄少功候在这里,是听从母亲俞氏的提议,其用意,也诚如无心所言,是为了让无名于心不安,早些起身。可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饭菜热腾腾地进去,碗碟干干净净地出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名为无名的少年郎,没精打采地出现,着一身走江湖的短褐,松垮如同宽袍大袖。

    庄少功微微一怔,脑海里闪过两个词:质似薄柳,弱不胜衣。

    这少年郎站起来的样子,仿佛风吹即到,比躺在床上,还要显得羸弱许多。走路的样子也令人心焦,走了两步,摸出手巾,咳了一声。走到庄少功面前,已咳了足有十七八声。

    ——真如传言,“五劫”的老大,其实是一个痨病鬼?

    “我想起了一句话。”强抑住想近身相扶的念头,庄少功叹道。

    无名闻话,慢腾腾地,看向无心。无心解读道:“一定不是好话。”

    “的确不是好话。这句话是,习闲成懒,习懒成病。无名,你纵是天资过人,四体不勤,以妄为常,也必定自伤。不知适时而动,以致形弱气虚。我说得可对?”庄少功这一番话,发自肺腑,依据书中所言,病都是作出来的,这样一个少年郎,竟然是痨病鬼,实在叫人痛心。

    看来,不早起的害处,的确很大。

    无名听罢,慢慢地,恹恹地,却稳健地,踱出大门,坐上了备好的马车。

    无心道:“少主,大哥说,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五句话,走了。”

    就在这时,庭前一股寒风扫过,四下飞沙走石。不知何处,传来“嗷”的一声。

    庄少功举头环顾,没能听明白这“嗷”的是何物,冷不防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攫住,身不由己地飞上马车。车舆里坐着无名,车轼前坐着车夫,马车外,无心道了声“大哥保重”。

    骏马长嘶——

    阳朔界碑,吊脚楼和岭南山水,逐日落在尘埃后方。

    过灵川,到了岩关,楚越往来之要冲。

    平生头一回远行的庄家少家主,庄少功突然发现,山长水远,尘世茫茫。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只怕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想起了家中的严父慈母,美好如同泡影的一切,离得太远。

    ……就这样上了马车?庄少功如梦初醒,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驾车的车夫,他根本不认识,坐在他对面的无名,也不过是第二次回面。

    这两人会不会谋财害命?转念他又想到书中的训诫——疑人者,人未必皆诈,己则先诈矣。不由得一阵惭愧。可是,就算这两人忠心耿耿,若是遇见江洋大盗,如何是好,只能横死江湖?树欲动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想到各种父母与儿女分离的人间惨事,他就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无名空睁着眼,似乎在打量庄少功。庄少功思潮起伏,暗暗告诫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颠簸,马车骤止——

    “不好,”帘外轰隆巨响,树木倒地的动静,车夫低声道,“遇见劫道的了。”

    庄少功早已攥紧车窗,心跳如擂,却强作镇定。当真怕什么来什么?但听一人粗声道:“里面的点子听着,百丈山拦路虎何万立在此!这条线上,做生意的规矩,远不截客近不劫良,朋友出来亮盘,合吾报万递门坎,空子簧点清,就把红货放下!”

    车夫道:“并肩子,招子放亮,我家主人不是吃搁念的,却是份腿儿。”

    “不吃搁念的份腿儿?”数十人的哄笑声,自四面八方传进车内。

    庄少功心里一寒,他看向无名,无名一言不发,坐着不动,用手巾捂住口鼻。

    外面那么多强人,就算无名真的“五劫皆通”,也不大可能对付得了。何况,无颜也说过,“五劫” 用一次武功,便要少活十年,乃至数十年。

    可见,《天人五衰》这门邪功,虽然厉害,却是以折损阳寿为代价的。

    思来想去,庄少功拣出几锭银子,藏在坐垫下,再将包袱扔出车帘,向外道:“好一个远不截客近不劫良。我等亦无愧于天,不惧于人。俗话说的好,立世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有一点素心,何须如此缠夹不清?谋钱财,尽管拿去,莫要耽误我等行程。”

    “哟呵,”那名为何万立的强人笑了,“听口气,是位公子哥?出手真大方!”

    又是三两声怪笑,有人道:“嘚啵嘚啵,老子最讨厌放屁一套一套的公子哥!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一心想当官,当了官搜刮民脂民膏,还不如趁现在一刀宰了干净!”

    何万立道:“公子哥,你这点银子,兄弟们不够分。何某也不是乱杀无辜的人,你自己走出来,随我回百丈山,教你父母来赎你,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与你动粗。”

    “有小娘子也一并带出来!”不知谁喊了一声。

    听到小娘子三字,庄少功脸色惨白,不禁担忧地看向无名,无名自然不是小娘子,不过……他总觉得,外面那群强人,见了这个弱不胜衣的玉琢的少年郎,会生出什么可怕的念头。

    事已至此,他只有最后一招了:“我车上并没有小娘子。”

    说着,他一掀开帘,把无名挡在身后,独自下了马车。

    车外,一圈明晃晃的刀光,霎时逼近,立即刺痛了庄少功的眼睛——他不敢去看这些人的相貌,强行稳住心神,立定道:“诸位,听说过乾坤盟么?”

    此话一出,四周突然一片死寂……

    所有人,仿佛都被点了哑穴!

    庄少功莫名其妙,偷眼看去,持刀的大汉们,均是满脸惊惧,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他一语未尽,没人接茬,只好自说自话,继续道:“……没错,就是那个聚集了漕盐茶马各大势力的盟会,盟主姓夜,想来不必我多说了。我是他的客人,有请柬为证。”

    听闻此言,哐啷一声,雪亮的钢刀掉在地上,领头的壮汉何万立扑通跪倒!

    庄少功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他想过,这些强人,也许会看在乾坤盟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可他没想到,乾坤盟的威慑力,竟如此之大。他还来不及拿出比武招婿的请柬……

    匪首何万立的面部肌肉抽动着,望向这边,忽地惨然道:“快把银子拿来!快!”

    到这个份上,这些强人竟然还要勒索银子?

    庄少功的心往下沉,一咬牙,索性解下腰间的玉佩丝穗,正要递过去,却有两条汉子抬了一只沾满泥草的红木箱飞跑过来!

    红木箱在离他不远处打开,成串的珠宝和金银缠在一起,又四溢开来。

    “这是小的从翅子顶罗手里劫的,万请公子收下,小的新跳上板,明明知道公子不会武功,还狗胆包天,想请公子去山中做客,失了规矩,实在不应该!”

    庄少功震惊了,他是富家子弟,身无分文也许会慌张,但金银珠宝摆在眼下,却不觉得如何惊奇。他惊的是——这名为何万立的壮汉,说着跪着,擢起刀,利落地扎穿了自己的腿!

    眼看着那雪白的刀尖,从那大腿贯入,小腿戳出,变得通红,一刀,两刀,三刀……

    何万立眉毛也不动一下,飞快地把刀换手,照准另一条腿,又是三刀!

    庄少功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情景,倒抽一口冷气:“快住手,你这是做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何万立抛下刀,一身泥血,红着眼,瞪着他,膝行几步,用极度扭曲的声音绝望地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你放过我的妻子,还有百丈山的兄弟!”

    那肝胆俱裂的神情,好似……庄少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庄少功有些不寒而栗了,心里十分慌乱,慌得不是这男子要伤害他,而是这男子要寻短见:“你听着,我并没有害人之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只要肯改过自新,不要再劫道就好。你如此忌惮乾坤盟,我不告诉夜盟主此事就是。夜盟主行端影正,不会伤害你的家人。”

    何万立听了,仰头大叫一声,抡掌便照天灵盖贯下——

    他没听见庄少功说了些什么,也没看见庄少功比他还慌张。

    最后一眼,他只看见,庄家少主身后,少年郎的病容,终于让无声落下的车帘遮住了。

    第4章 主仆不和

    这一伙自称来自百丈山的强人,为首的何万立挥掌自毙后,便抬着尸首逃之夭夭了。

    此时,残阳落在山头,天色已黯淡下去,路上的血迹也暗成了泥土的颜色。

    庄少功犹自僵立,疑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害死了一条人命。

    “少主,且休耽误了,”车夫挪开拦路的树干,拾起包袱,合上红木箱的盖子,往肩头一扛,便把山贼落下的金银财宝搬上了车,向庄少功道,“快请上车罢,寻个落脚之处。”

    庄少功这才回过神,心乱如麻地问:“这些赃物,你怎么敢收下?”

    车夫道:“正因是赃物,横在路上,寻常百姓拿了去,便是一桩冤案。”

    良久,庄少功点头:“也说的是,只好交给官府了。”

    “全凭少主定夺,”车夫将他扶上车,续道,“这地方山高皇帝远,县衙与匪无二,恐怕会私吞财物。到了永州地界,寻个州衙,处置或许妥当些。”

    庄少功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躬身钻入车内。见无名抱手睡得正熟,便镇定了些。随后,又觉得十分奇怪——山匪劫道,匪首自毙,庄家的车夫和死士,未免也太从容自若了。

    想罢,他取了水囊,越过轼栏和帘布,坐到车夫身边。拔开水囊木塞,将水递去:“这位大哥,你赶车辛苦了,喝点水罢。”

    车夫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接过水囊,笑道:“怎么当得起大哥两个字?”

    庄少功道:“正想请教阁下的名讳。”

    “少主太客气了,”车夫理所当然地说,“鄙姓马,至于名字,还未想好。”

    “怎会还未想好?”庄少功无语。

    “在下没料到少主会问,一时便来不及取。劫门的人皆唤在下为车夫,少主可以唤在下为车夫,或者马车夫。索性在下就姓马,名车夫,少主以为如何?”

    庄少功侧头觑着车夫:“我以为,你这车夫,是在戏弄我。”

    “那怎么敢?”车夫交还水囊,扭头瞥布帘,低声道,“‘那位’不是也没有名字。”

    庄少功一愣,料想车夫说的是无名,便问道:“无名不是名字?”

    “当然不是,‘那位’连人都懒得做,怎会有心思取名字。我等不知如何称呼他,才有了无名这个绰号。不怕他的人,唤他无名,怕他的人,恐怕要腹诽他是瘟神了。”

    庄少功听罢,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沉吟片刻,忽然问:“乾坤盟很可怕么?”

    “可怕?少主不必过虑,那不过是一群会武功的商贾结盟,没什么可怕。”

    “那么,乾坤盟的夜盟主,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回少主的话,”提到夜盟主,车夫的眼睛亮了,“那可是个人物——打娘胎出来,就喜欢行侠仗义。据传,他年少时,乞丐曾利用他的善心,将他拐走。好在他的父亲,是天下第一等的刺客,恶战一场,总算将他救出。此后,他仍是一心向善,不知被人利用了多少回,却又吉人自有天相,铲除魔教余孽,扶持唐门,遣散自己麾下的刺客,侠名远播,创办了乾坤盟。”

    庄少功的脸色不好了:“如此说来,夜盟主是英雄好汉,一点也不可怕。”

    车夫赞同道:“对,非但不可怕,而且处事公正,也是为人称道的。”

    庄少功听罢,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起身回到车内,拍醒沉睡的无名。

    无名原本蜷缩着,这时睁开眼,斜躺着,把一双腿伸直,脚搭住对座,几乎令庄少功没地方落座。那一副心安理得的悠闲模样,实在是让庄少功忍不住要发作。

    庄少功问道:“无名,我问你,那姓何的山贼,可是你杀的?”

    无名微微皱了一下眉毛,似乎嫌这里缺一个传话的人,伸出一小段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唇。

    “我就觉得奇怪——那些强人,畏惧的根本不是夜盟主。他们畏惧的,是你这个‘瘟神’。我说的可对?那些强人,虽然落草为寇,但也罪不至死,就算伤天害理,也应交官府处置……”

    无名好似没听懂,背靠车壁,歪头仰着脸,专心致志地望住庄少功。

    庄少功难以置信,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害的少年郎,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了山贼。

    “无名,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伤人性命?”

    无名闻话,深深地皱起眉头——“我不是人,”这声音很轻,咬字含糊,语调像水一样自顾自流淌过去,又突然回转,变得稳而有力,“我是一件兵器。”

    庄少功注视着他,点点头,寒声道:“你的确不是人,你是一个疯子!”

    无名深看了庄少功一眼,又重新蜷缩起来,面朝车壁,背对着庄少功,侧卧在坐榻上,才施施然地道:“这世上,没有会发疯的兵器,只有会发疯的少家主。”

    “无名,你真是可恨,”这推诿责任的模样,令庄少功深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可知道,那山贼有妻儿要养,你害得他家破人亡,也使得我欠下了命债!”

    “你明白就好,”无名语调微扬,似乎笑了一下,“我杀了人,都会算在你头上。”

    庄少功气得大叫一声:“——停车!”

    车夫立即照办,蹄声毂声刹止,车帘微动,露出外面的暮色。庄少功道:“无名,你是我家的食客,家父养你,我也敬你,你却胡作非为,一点也不听话。”

    “我不过是一件兵器,”无名坐起身,看着他,“如何使用,悉听尊便。怎会不听话?”

    “……你肯听我的话?”

    “当然。”无名懒洋洋地说着,肩头一抖,眉心一蹙,用手巾按住了口鼻。

    庄少功的心也跟着一紧,但知道这是扮可怜,不为所动地说:“那就请你下车去。”

    无名依言行事,慢悠悠地弯腰,下了车,立直了身子。

    庄少功坐在车上,取出一锭银子,扔给他,道:“你杀了人,报官去!”

    无名的手一展,稳稳地抓住银子,面不改色:“好。”

    庄少功料想,无名答应得如此痛快,一定不会真的去自首,而是去逃命。

    这条人命到底是自己担负着的,待禀明双亲,见了夜盟主,讲明不能参加比武招婿的原委——自己有命案在身,怎能让夜家千金嫁给自己?到时候,再带着一箱珠宝去官府投案。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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