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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春来湖水绿如蓝 作者:罪化

    第5节

    燕染接过夏枯递过来的坛子,将汁液收集起来,然後捏著瓷片的手微微往下用力,便将约六寸来长的仙人掌连皮带肉撕了下来。一边对正看得出神的小秋说道:“只要顺著表皮的脉络切割,仙人掌就死不了。”

    这时夏枯却小声喊道:“公子,你的手……”

    燕染循著他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手上已扎了几根半寸来长的硬刺。

    “没事。”他摇了摇头,“很久没做这活儿了,不熟练也是自然的。等会儿挑出来就好了。”

    “那麽,接下来要做什麽呢?”

    “仙人掌还不够。”燕染答道,“我要再找五颗,收集起来才行。”

    说著,只是随便地将扎了刺的手在柱子上擦了一擦,就要亲自去挑选下一颗仙人掌。

    “让我来吧,让我来!”

    小秋惟恐他的手化脓感染,急著想将瓷片抢下。可燕染却也十分执拗,两人正在争执,却听屏门後面传来一声男人的咳嗽声。

    第31章

    “谁?谁在那里?”廊下三人同时警惕起来。

    可谁也没有料到,主动现身的人竟然会是李夕持。

    “王爷!”小秋和夏枯不由自主地弯下腰,而燕染则定在了原地。

    李夕持三两步来到了他们面前,皱著眉头去看燕染手上的瓷片,明知故问道:“为什麽不用刀?”

    他这一问,小秋立刻“啊”地想要辩解,未脱口的话却被李夕持一眼瞪了回去。

    燕染当然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麽药,也懒得与他纠缠,便淡淡地答道:“王爷如果有刀带来,那就更好。”

    听他话里没有赶人的意思,李夕持心头不由得一动,虽然依旧板著脸,却爽快地点头道:“本王自然有刀带来。”

    说著,从怀里取出了一把镂雕了螭虬的精致短剑。

    燕染一看那短剑,眼皮便猛地一跳。这不正是李夕持曾经赠送与他,後来又偷偷收回的“信物”?李夕持怎麽还能如此大方地拿到他眼前!

    他一动不动地盯著那把短剑,像是凝视著一个宿敌,胸中那股好不容易平息的郁结愤懑在这一刻又统统地抬起头来。

    然而李夕持接下来又拿出了一另外一把剑。

    另一把一模一样的剑。

    同样的质地、同样的装饰,只是後来这一把更显得颀长些。两把剑放在一起,除去长短略有区别之外,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

    “这……”心头一震,燕染忍不住脱口而出,“怎麽有两把……”

    李夕持心中好笑,故意歪解道:“你认为,以本王的财力连两把一模一样的剑也铸不起?”顿了顿,又正经解释道:“这是中原特有的对剑,长的是雄剑,短的是雌剑,我从前在大漠给你的是雌剑,这次派人去大漠,顺便也把它早了回来。而你在书房里看见的是雄剑,一直都在我身边。”

    燕染怔怔地听著他解释,忽然觉得眼底一阵发热,便不由自主地合上眼帘。而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李夕持已经将雌剑重新交到了他面前,但燕染没有伸手去接。

    “你……不怕我拿这把剑杀了你?”他问道。

    “不怕,你杀不了我。”李夕持自负地回答道,“而且我现在相信你不会用它来轻生。”说著,他便将雌剑放在一边,要去拿走燕染手里的瓷片。

    在指尖交接的一瞬间,燕染的心里头打了一个哆嗦,竟主动松开手,李夕持立刻将瓷片抢了过来。

    第32章

    小秋怕他们再起龃龉,立刻大著胆子插话道:“燕……公子,我们接下来要做什麽?”

    手心的空洞令燕染恍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答道:“我们去剥掉仙人掌的皮。”

    说著,便领著夏枯走回檐廊下那两桶温水边上。将刚取下的仙人掌连皮带肉泡进水中,一边解释道:“用温水浸泡之後,仙人掌的皮就能够很快地刮下来。”

    夏枯半信半疑,立刻用瓷片去水里刮那仙人掌,果然连皮带刺轻松地分离了。

    “好玩麽?”燕染笑著问。

    夏枯连连点头。

    这时候李夕持也走了过来,手里拿著满满一捧的仙人掌肉递到燕染面前。

    “给,我的手段比你要高竿许多吧?”

    或许是习武之能力使然,李夕持的动作确实迅速,而且他切下来的仙人掌全都只有肥厚的青肉,并不见半点的皮刺。

    “王爷不愧是王爷,真厉害!”

    一边上小秋已经机灵地开始巴结,但燕染却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又皱了眉头道:“王爷恐怕是从我切开的口子一直向里割的,那样虽然不会遇到皮刺,却伤到了植物的筋骨,只能算是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的下策。”

    他话说得直白,可李夕持竟也没有动气,只是笑道:“好一个‘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真是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若有心,我倒肯帮你去捐个翰林院的官儿做做。”

    燕染怎麽听不出其中的揶揄?他也懒得去回答,只是让小秋接过那些仙人掌肉。李夕持也不走开去,将衣袍一甩,直接坐在廊里,要看燕染接下来怎麽做。

    燕染得了仙人掌肉,将它们一起放进温水里浸泡、洗涤,然後捞出来在簸箩里晾干。最後再将仙人掌肉与豆子、芝麻、花椒等东西包裹在箬竹里,用绳子捆扎好了,做成五、六个类似粽叶的包裹,交到小秋手上。

    “小秋,你领著夏枯去打一桶井水,然後将这几个东西吊在水桶里,剩下的事情我们过三天再做了。”

    小秋依言拿了竹包,一边就要去牵夏枯的手。而夏枯却意犹未尽地问道:“三天後,我们就有酒喝了麽?”

    “是的。”燕染揉了揉他的发旋,温柔地笑道:“很快就会有的。”

    他仅是淡淡一笑,却如同细细的光线,照得身边的人油然而生一股暖意。李夕持坐在一旁,也不禁觉得心中平和,心情也愈发舒畅了。

    他曾经暗中期望的真正生活,或许已经离此不远。

    第33章

    小秋领著夏枯去打井水,院子里顿时只剩下燕染与李夕持两人。虽然彼此相距不到一丈的距离,燕染却只当李夕持不存在似的,一个人就要弯腰去收拾那些用过的簸箩、器具。

    “把东西放下,我来!”

    忍不住的人自然还是李夕持,他站起来按住燕染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则生平第一次拿起了下人用的工具。他虽然养尊处优,但这点小事却也不至於出什麽纰漏,很快将东西收拾妥当,又走回到燕染面前。

    但燕染默不作声,甚至连正眼都不去看他。

    可是李夕持此时此刻的脑海里,著了魔一般依旧全都是燕染的笑容。

    於是他又板起了脸,硬邦邦地命令道:“笑一下。”

    燕染依旧不去理会他。

    李夕持又皱著眉头重复了一遍:“你现在对著我笑一下,我会给你相应的回报。”

    或许是这个要求太过古怪。终於引得燕染的肩膀抖了一抖。

    “如果我对你笑,你会怎麽回报我?”燕染问道,“能带孩子来见我麽?”

    他的声音带著颤抖,深处隐约还带著一丝尚未泯灭的期待。

    李夕持心中一怔,想要张口拒绝,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那个“不”字。

    这一刻他眼前所浮现的,是燕染对於夏枯的那个笑容,是燕染抚摸著夏枯的头发,温柔甚至慈爱的样子。那是燕染的本能,是作为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不知不觉中的真情流露。

    一时间五味杂陈,李夕持竟不由自主地答道:“能……”

    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暗暗吃了一惊,也正因为这一声允诺,燕染终於抬起头来。

    “好……”

    他深吸一口气,沈默片刻,而後慢慢地牵动嘴角。

    愉悦的心情忽然在这一刻化为了灰烬。李夕持一语不发地伸出手,郑重地抹去了那随著笑容而出现在燕染脸上的、止不住的泪水。

    距离李夕持做出允诺之後又过了两日,便是燕染向夏枯所说的、仙人掌酒正式作好的时候了。

    这天一早,李夕持便立刻了王府不知往什麽地方去了。卯时初,燕染便起身出了院子,与小秋、夏枯两人一起取出在井水里浸泡了三天的箬竹包,然後往膳房去。

    到了膳房, 已经有几个早起的仆人在等候。一见了燕染,立刻从厨里拿出一两个坛子。

    “王爷吩咐了,如果公子是要酿酒的话,就请使用这个。”

    “这是什麽?”燕染问。

    “是醴泉,焱朝特产的一种泉水,天生具有酒香,是用来酿造酒液的圣品。”

    燕染闻言,这才让夏枯将坛子的封口撬开,果然,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面而来。燕染舀一捧尝了尝,淡中带著一缕甘甜,果然是泉水的滋味。

    第34章

    一边上,小秋拿来了一口铜锅,燕染让他们将泉水舀了半锅在里面,又将六个箬叶包泡在水里,搁在炉灶上用文火烧。

    箬叶包里的仙人掌与其他材料在井水中浸泡了几日,本就已经有些发酵,此刻经由文火烹煮,立刻漫溢著浓郁的酒香。燕染又让人向水中投入茴香、花椒等香料,又亲自调整了一下口感,才停下来说道:“还要等两个时辰,酒汁就能出炉。等冷却後再与泉水进行勾兑,若是配比合理,自然能够得出理想的酒液。

    一听还要两个时辰,秋、夏二人的脸上都有些失望,正在这时候。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说道:“澹台公子,王爷请你去花厅,他把小郡主抱回来了。”

    听见“郡主”二字,燕染先是一愣,而後猛然明白了过来,立刻疾步出了膳房向花厅奔去。

    花厅里,李夕持坐在螺钿的红木靠椅上,低头看著怀里的藕荷色繈褓。不久後,深深的寂静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夕持抬头,正看见燕染苍白著脸色推门进来。

    “孩子……孩子……”他大口地喘息,眼睛在李夕持身上逡巡,最後定格在那藕荷色的繈褓上。

    “孩子……”他喃喃地呼唤,失魂落魄地走了过去。

    “嘘……”李夕持皱了眉头提醒他,“他还在睡觉。”

    燕染立刻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李夕持身边。

    “让我……让我看看它……”他小声地央求著,眼睛不住地在繈褓上打转,却因为位置的原因,始终看不见孩子的小脸。

    李夕持的手臂僵硬了一会儿,终於微微放低了姿态,将繈褓送到燕染手上。燕染双手微微颤抖著,将那小小的繈褓接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如同获得了最珍贵的宝物。然後,他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掀开半掩住孩子小脸的薄薄纱布。

    这是一个女孩儿,生了一头淡淡、卷曲的短发,长长卷曲的睫毛,细白的肤色微微泛出粉红,五官都是细巧可爱,宛如一朵蔷薇花蕾。

    燕染双手捧著孩子,出神地、目不转睛地看著,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好像全世界的精华已经倾注在了他掌心这小小的生命中。

    李夕持似乎并不愿看见燕染如此专注的模样,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过去按住燕染的肩膀,悄声道:“孩子以後就留在王府了,你要抱她,有的是机会。”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终於做出了一个隐秘的决定,一个直到刚才他都有些犹豫、甚至想要反悔的决定。

    这个女孩,将真正的成为一个郡主,留在这座宅邸里。

    可是这个决定似乎还是下得太迟了。

    第35章

    仿佛经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燕染才缓缓地把目光从怀里的小蔷薇花上移开。

    他似乎显得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是一个刚刚与亲生骨肉团聚的父亲,而是一个看见了尘埃落定,於是心如死灰的人。

    李夕持心头微震,正觉得有什麽不对劲的时候,忽然听见燕染开口道:“孩子的母亲现在一定很伤心,请王爷将他还回去。”

    李夕持吃了一惊,立刻反问:“你怎麽这麽说?难道她不是你的孩子?”

    燕染抬头看著他满脸的惊愕,只回答了一句话。

    “你忘了你曾经对我说过那是一个世子?”

    李夕持脑海中立刻只剩下一片空白。

    是自己太疏忽了麽?他真不记得自己曾经对燕染说过孩子的性别,更从未允许任何人再与燕染谈论孩子的问题。

    然而事实却摆在眼前。

    是自己忘记了曾经说过的话麽?怎麽会如此?

    生平头一次,李夕持觉得无力。

    虽然表面依旧是冷漠高傲的,但事实上自从梦笔轩的那一场鞭笞之後,自己的冷静早已失去,甚至变得比一般还要不如。

    现在又应该怎麽办?

    虽然身经百战,但是此时此刻,李夕持却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说辞。

    “不是你想像的那样……燕染,你听我说,那孩子……”

    燕染被他紧紧抓住,却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只木然地将繈褓小心地放到桌上。

    “我就知道……就算你说那是一个郡主,我也还不死心的过来看…可你果然是骗我的……”他喃喃自语,“我只是无法置信……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让它忍饥挨饿,让它和我一起受冻,是我没保护好它……”

    燕染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後几乎就要成为一片哽咽。但他的脸上却没有泪水,仿佛早已流干。

    “不是你的错……燕染……不是你的错……”

    距离燕染仅一步之遥,李夕持却无力再去靠近。

    孩子其实在出生时就已经虚弱不堪,那日燕染遭到鞭挞,孩子生出之後便不会啼哭。当郑长吉抱著那个一团血污的小小躯体走出来的时候,李夕持的胸口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虽然他当即派人去宫内请太医,但是这个孩子依旧在几个时辰後就匆匆地 离开了人世。

    第36章

    看著那小小的、孱弱的身体。李夕持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是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骨肉,真正有罪的人,是他李夕持。

    自从孩子死去那天开始,李夕持便被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负罪感笼罩。

    最初的几个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个血淋淋的小东西就会出现在面前,蹒跚著脚步唤他‘爹亲’,然而只要李夕持伸手去抱,它就会变成一滩血污。

    虽然依旧在人前做出一如既往的高傲与冷酷,但这样的梦,已经让李夕持疲惫不堪。

    因此当燕染提出要见孩子一面的时候,他坚信,燕染更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

    事情到了最後,找一个替身似乎是无可奈何,却又唯一的办法了。而之所以选择女孩,是因为李夕持不能让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的孩子入宗祠,承封号──或者说他暗中还对将来有期待,期待著燕染能最终与自己和解。

    那麽他们或许还能够再生出一个,或者几个孩子来。并且让其中的一个,继承自己的封号。

    可是这美好的幻想,却因为自己缺失掉的一点记忆而陡然成为了泡影!

    眼前,燕染依旧在等待著他的解释。可李夕持却苍白了脸色,无法再将这个谎言圆满。

    “都过去了……孩子它已经,已经再入轮回了。”

    一片死寂中,他低声这样说道,像是在对燕染解释,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你如果愿意,我们还可以再、再生,这次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

    可是燕染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忽然变得异常安静,整个人深深地蜷进了靠椅里,额前几缕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表情。

    李夕持害怕燕染的安静,这比爆发出来的悲伤更令他感到无措。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燕染终於又幽幽地问道:“……你把他埋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李夕持正要回答,忽然见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禀告道:“王、王爷……沈公子和郑长吉现在东厢里,郑长吉他还受了重伤!”

    这句话犹如一声闷雷,让花厅里的气氛更惊怖几分。

    听见沈赢秋出了事,李夕持立刻想要去看,却更无法放下燕染一个人在这里,他正两难之际,却没料到燕染竟会比他更快地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见状,李夕持急忙将繈褓交给小厮,三步并作两步跟在了燕染的身後。

    东厢房里,床上躺著昏迷不醒的郑长吉,一边立著神色慌张的郑老管家与沈赢秋。请的大夫迟迟不见,倒是涟王爷和燕染前後脚赶了来。

    第37章

    郑老管家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前日里与王爷有些龃龉,此刻见了王爷赶来,心中顿时一阵忐忑。

    然而李夕持进了屋子,却对郑长吉连正眼也没有瞧一下,直接问沈赢秋道:“怎麽一回事?”

    将近月余不见,沈赢秋显得有些落拓,但肤色虽黑了一些,气色却是好的。他至今仍有些惊魂未定似的,一手扶桌子,低声说道:“二哥他在半路上找到了我,我们本来打算一起去找申玉。谁知却被‘他’发现了,一路追赶,二哥被‘他’的人打伤了,我们被逼才回来的。”

    “长吉……长吉……”

    燕染走到郑长吉的身边,轻唤著他的名字,可是郑长吉已经无法应答。

    他躺在床上,正陷入昏迷,一脸的灰败与衣服上斑驳交错的新旧血迹说明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有人在路上追捕他们。那个人还对郑长吉下了毒手。而他们除了逃回王府躲藏起来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去处。

    这样的权势,在焱朝还能有几个?

    这时候被派去寻找大夫的仆人也跑了回来,神色慌张地回禀道:“早上宫里传了口谕,不让京城里的大夫接诊……”

    郑老管家一听,彻底没了主意。沈赢秋也铁青了脸色,沈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就要朝门外走。

    燕染急忙拉住他,问:“你要去哪里?”

    沈赢秋怒道:“去找他拼命!”

    “去找他?”李夕持忽然冷笑起来,“以前怕他怕到躲进王府里,现在倒是胆大了,愿意去送死了?”

    沈赢秋似是被他这一声冷笑惊醒,生生地煞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时,眼中竟然已经含著热泪。

    他切切地说道:“涟王爷,从前没有告诉您为何避入王府,这是我沈赢秋之过。如今皇帝已将我逼得走投无路,只求王爷您救救郑长吉……”

    李夕持头一次见到沈赢秋低声下气的模样,心中既有怜惜,又隐隐间觉得不忿。

    “不是我不救。”他摇头,“就算我现在出面请来大夫,只要皇帝得到消息,一样会到这里来抓人,到时候连你也保不住了。”

    他说的话不无道理,沈赢秋浑身一阵发冷,却犹不甘心地追问:“可是……可是……”

    然而李夕持却以目光强令他掐灭这最後的一星希望。

    “我想办法并不是没有。”燕染突然开口,“不是有一个大夫每日来为我检查身体麽?时辰算来也就在这一阵子了,不如就请他为长吉看诊,若是到时候皇帝责问起来,也好有个理由。”

    他的这句话犹如黑暗中的一粒火星,令沈赢秋和郑老管家同时又抬起头来。而李夕持则立刻皱了眉头驳斥道:“皇帝岂是那麽容易就糊弄的?不要把你自己也牵扯进去。”

    “我不怕。”燕染摇头,“事已至此,我没什麽可以再失去。长吉是我的救命恩人,若非有他,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澹台燕染。”

    李夕持一时哑口无言,突然又想起了燕染的丧子之痛,心中一恸,便终於松口道:“那好……便听你的。”

    第38章

    於是便遣了小厮去燕染居住的院子,不出多少功夫,大夫果然跟著来到了东厢房。一番诊断治疗之後,郑长吉的情形总算是稳定了下来,但根据大夫的描述,他不仅是身上受了很重的伤,脑部似乎也受过撞击,而根据沈赢秋的描述,那是郑长吉被人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时候所造成的。

    脑中有淤血未除,这就是为什麽郑长吉至今昏迷不醒的原因。

    根据大夫的描述,就算是最乐观估计,郑长吉也需要等到一旬之後才会有苏醒的可能。但是看著此刻气色已经大有改善的儿子,郑老员外的心情也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李夕持随後下达命令,全府上下谁都不许说出郑长吉与沈赢秋的行踪。等到这一番忙碌下来,又已经是黄昏日落时刻了。

    大夫离开之後,沈赢秋便一直陪伴在郑长吉身边,虽然郑长吉始终不见有任何意识的反应,但似乎只要看著他平静的侧脸,沈赢秋就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而在距离他们两人更远的地方,有一个人也始终不曾走开。

    “你好像已经原谅郑长吉了。”李夕持依在花罩边上,看著沈赢秋有些单薄的背影,“是他愿意和你在一起了麽?”

    “他说愿意和我一起去找申玉,然後把事情向他坦白。”沈赢秋低声回答,“然後的事情,便由他们自己去了……”

    “那你怎麽办?”

    “我?”沈赢秋怔了怔,突然笑了一声,“我对郑长吉的感情,与他们的未来无关。但我还是要谢你,让我不至於到了申玉的面前,交不出郑长吉那个千古罪人来。”

    他的话语洒脱、率直,李夕持一时为之惊豔,随後又摇头道:“要谢就谢燕染,不是他出的主义,我可不想救那个郑长吉。”

    沈赢秋嘴角弯了一弯。

    “看得出王爷对燕染的态度,已经今非昔比。燕染是一个坚强、善良的人,他值得您的善待。”

    “这我已经知道了。”李夕持苦笑了一声,“只不过知道得有点迟了。你知道我和他的孩子的事麽?那孩子已经……不在了。”

    “天哪……”沈赢秋吃了一惊,“那燕染知道没有?”

    李夕持点头。

    沈赢秋随即明白过来:“那你是担心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

    虽然很想说一句“明知故问”,但是此刻的李夕持已经没有心情再做那些多余的事情。

    “如果是我,我早就找机会杀掉你。”沈赢秋毫不客气的坦诚道,“但是燕染比我心软,我想你若是真心待他,他总有一天还是会被你感动的。”

    这话虽然古怪,但总算是让李夕持胸中燃起了一点希望。

    “我是真心对待他的。”他这样答道。

    “真心?”沈赢秋冷笑了一声,“王爷的真心和我说的真心不一样。你是真心愧疚於害死了亲生骨肉吧?因此才会对燕染加倍补偿,不是这样的麽?”

    李夕持被他说得愣了一下,似乎在心中寻思。这犹豫的样子反倒让沈赢秋著急起来:“该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

    “我不知道……”

    李夕持依旧是难得的一脸恍惚,慢慢地摇头道:“我送东西给燕染,让他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难道不够表达我的真心麽?”

    沈赢秋听了他的这番话,脸上终於露出一片了然。

    “燕染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孩子。”他道,“你认为你能把他的孩子好端端的送回来麽?”

    第39章

    李夕持摇头:“就在刚才,我抱了一个百刖的孩子给他,说是我和他的孩子。却反而被他戳穿,知道了孩子的死讯……”

    沈赢秋叹道:“正是如此,难道说王爷还有比孩子更好的馈赠,能让燕染从失去骨肉的痛苦中解放出来麽?”

    李夕持一时语塞。

    沈赢秋又道:“能让他消弭丧子之痛的,只会是另一个孩子的降生。你或许应该放手。让燕染离开王府,去寻找一个真正心爱的人,然後无论对方是男是女,只要一旦诞下属於燕染的新的孩儿,那过去的痛苦总有一天会消退。”

    “不行!”李夕持立即大声反对道,“燕染哪里都不能去,他要是敢爱上别人,我就……”

    他说了一半,似乎惊讶於脑海中浮现的血腥念头,猛然收回了声音。

    而沈赢秋却笑了起来:“你想怎麽样?杀了他?然後呢?抱著他和孩子的尸体到坟墓里团圆?”

    听见这种不祥的讽刺,李夕持顿时瞪圆了眼睛,面前人若不是沈赢秋,只怕他早就已经发作起来。

    然而沈赢秋却是不怕他的,又继续说道:“其实我说的话一点也不矛盾。你若能成为燕染第二个小孩的父亲,便能将燕染永远留在身边。我想以王爷的心智,应该还记得百刖人怀胎的前提罢?”

    李夕持一愣,心中悠悠地浮现出书本上所见的那一句话来。

    “百刖怀胎,情之所至。”

    “情之所至……”他喃喃地反复这一句话,“要让燕染爱上我,像以前那样。”

    “爱情不是靠巧取豪夺而来。”沈赢秋道,“尤其是对燕染,过刚易折。王爷,这世上唯一能够换来爱情的东西,还是爱情。就不知道王爷舍不舍得拿去和燕染的交换呢?”

    李夕持生在贵胄之门,那里听过这种论调?一时之间只觉得突兀,然而仔细是说起来,又仿佛明白了什麽道理,忽然沈默了。

    燕染很久都没有感觉到如今天一般的疲劳。整个下午,他似乎都站在郑长吉的病榻边,直到傍晚,沈赢秋死活将他赶去休息,可他回到了自己屋子里,一颗心却还是辗转忐忑,为了郑长吉而感到担忧,更为了孩子感到疼痛……

    其实在很久以前,燕染就隐约感觉到孩子已经不在了。

    郑长吉的缄默,李夕持的威胁,无论哪一样,都是在尝试著切断著他与孩子之间的联系。

    更不用说那长时间的鞭笞与折磨之下,又怎麽还会有奇迹发生?

    燕染一点点地回想,心中越来越冷,冷到连表情都几乎要为之而冻结了。

    如果是在两个月之前,他觉得自己应该会伤心哭泣,将自己对於孩子的爱怜与心疼尽数发泄出来。然而现在,他只觉得欲哭无泪,胸中缠绵、郁结著的痛是细密而令人窒息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不觉中,他扶在门框上的手指开始痉挛,指甲用力地、似乎要掐进硬木之中。可还没有等他察觉出痛苦,就有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想要发泄的话,打我就好了。”

    李夕持不知什麽时候已经走到他身後。

    “是我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我罢,不要拿身体出气。”

    燕染像是被他吓了一跳,立刻将手抽了回来,整个人又向後缩了一缩,努力要隔开与李夕持之间的距离。

    李夕持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也再不急躁。反而反手将门掩上了,低声说道:“孩子的事情,还有我们的从前,今天晚上我想要和你好好的谈一谈。”

    燕染依旧垂著眼帘不去看他,但一点注意已经暗中流转,落在了李夕持身上。

    男人掩了门,然後坐到了另一边的椅子上,轻叹一口气,然後开口道:“从这一刻开始,我对你而言,不再是什麽焱朝的涟王,而是漠儿的另一个父亲。”顿了一顿,他又解释道:“漠儿就是我们的孩子,因为我们是在大漠里的时候有的他,所以我便将他取了这个名字。”

    第40章

    他兀自说了这一通,燕染依旧不愿去理睬,只有在听见“漠儿”这个名字的时候,才很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

    李夕持接著说道:“其实我也真的很喜欢那段在大漠上的时光。那时我把你抢回来,以为也能将那种愉悦随之带回,那个时候我其实爱的不是你……”

    “你爱的当然不是我。”

    听到这句话,燕染终於有了一点反应,“你爱的始终只有你自己。”

    “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李夕持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现在我真的爱你。燕染,我带著敬佩、愧疚的爱你。”

    不意从李夕持的口中听见如此深沈的告白,燕染心中微震,忽然又沈默起来。而李夕持也无意於让他即刻原谅自己,因此没有再继续多做纠缠,而是突然又转了话题。

    “燕染,你问过我把漠儿带到哪里去了是麽?”他问,“现在还想知道麽?”

    “在哪里?”事关骨肉,燕染立刻抬起头来。

    李夕持答道:“焱朝有一种说法,如果把夭折的孩子放进长辈的阴宅,那麽它的魂魄在三年之内就不会去投胎转世,只要在这三年里,家族里有人怀孕,它就会投胎去那人腹内,然後再次降生。”

    燕染闻言,似信而非信,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却误解了李夕持的用意。

    “难道……你把孩子送去你们的皇陵?”他失声道,“你竟然要他连投胎去做你们李家的人!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你怎麽能…………”

    “我没有送他去皇陵!”李夕持急忙辩解,“王陵和皇陵是不一样的。我在紫屏山已经修好了自己的王陵。孩子被我放在那里,那是我一个人的阴宅,所以那孩子在三年内,依旧还会降生成我的骨肉……”

    “可那是我的孩子……”燕染依旧重复著同一句话,“你把它还给我……还给我……”

    “那也会是你的孩子。”李夕持顺势将疲弱的燕染拉入怀里,“李夕持这一辈子,从此只有你一个,爱你一个。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让你以百刖王子的身份成为我的妻子我会去向皇兄请求,废了百刖人的奴籍,让他们返回故乡,如果你能够在三年之内原谅我,那孩子依旧会是你的,是我们的……”

    李夕持激动地说出这一番话,其中描绘的某一点,似乎触动了燕染的感情。他於是抬起头来,轻声问道:“你真的愿意放所有的百刖人回去大漠?”

    李夕持郑重地点头。

    “愿意。”

    燕染的双睫抖了抖,眼中顿时有了一点光芒。

    “那麽……”他同样郑重地说,“我也要回大漠去。”

    李夕持满腔难能的柔情顿时如同淋上一盆冰水,而脸上的表情也凝滞住了。

    “可是燕染……”他喃喃地开口,“你不要我们的孩子了麽?”

    燕染抬头,嘴角却翘,却是用言语无法说明的苦楚与心酸。

    “就算我留下来,也怀不上你的孩子。”他望著李夕持,声音也在颤抖,“涟王爷,你放了我罢……”

    李夕持如坠冰窟。

    “我说过了,我是漠儿的父亲!”

    他握住了燕染的手腕,将他推抵到墙根上,强迫他看著自己的眼睛。

    “我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比在大漠时更体贴你。我是你的丈夫,你这一辈子只能留在我身边,除非我──”

    他并没有说出那个“死”字,因为从燕染的表情里,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

    “我……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他急忙松手,将燕染抱回椅子上。“可我更不想失去你。以前,我是因为你不肯服从而折磨你,可现在我明白,正是你的坚强让我著迷,我是真的……”

    他沈默了一会儿,又想要再补充一点什麽,这时候忽然听见小厮在门外忐忑地通报道:“宫里头的张公公来了,送来了皇帝的手谕……”

    正在思索的一切戛然而止,李夕持抬头,只听见一片沈沈的死寂之中,隐约从远处传来男人尖声说话的声音。

    李夕持一时愕然,他并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低头去看面前的燕染。

    燕染同样一脸苍白,可他并不太明白所谓“皇帝手谕”的意思,只是听见皇帝二字,本能的感觉到了不适。然而他很快就会明白,即将发生的,不啻於又一场狂风骤雨。

    第41章

    皇帝的手谕来得仓促而古怪,李夕持从太监手里接过之後给了赏,然後匆忙地退回到内堂,在灯下展开。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明日酉时初,朕与胡妃於捧香阁邀涟王与澹台燕染赴宴,钦此。”

    李夕持脑中一热,竟然连手谕都几乎拿不住了。

    这时候燕染却不知怎的从门口进来,从地上捡起了那张纸,却只看懂了大概。

    “有我的名字。”犹豫之後,他还是主动对李夕持开口道,“我想我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你是应该知道……”李夕持退到椅子上坐下,将右手埋进头发里,半天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皇兄知道赢秋在我这里,他要我和你明晚去宫里见胡妃。”

    “我不去!”燕染吃了一惊,立刻回绝,“我不可能去见那狗皇帝!不可能!”

    “可是你不得不去!”

    李夕持双手按在燕染的肩膀上。

    “他是故意的。如果我们不去,他就会名正言顺地到王府里来提你,实际上却是搜查沈赢秋的下落,只怕到时候你们俩个一起遭难,所以一定不能冲动!”

    燕染听他这样说,犹如兜头一捧凉水,定定地看著眼前忽明忽暗的烛火:“可是难道说皇帝不会趁你不在的时候来捉人?”

    “当然有可能。”李夕持蹙眉点头道,“所以我们要把郑长吉和赢秋送到别处去。让他派人扑一个空,这样才能让他真正无话可说。”

    说著就要伸手去拉燕染的手。

    燕染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可李夕持却抢先一步与他十指紧扣。

    “我有一个请求。”他柔声道,“就一天,为了沈赢秋和郑长吉,也为了你自己,与我装作和睦的样子一起进入宫。不要给皇兄任何把柄。”

    燕染吃惊,他使劲想要抽手,而李夕持却是下定了决心始终不再松开。

    “你冷静一点,不要这样。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等到事情结束之後,我会陪你去看我们的孩子,还会送你去大漠住一段时间,我会放赢秋离开,并且帮助郑长吉找到那个姬申玉……一切都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

    他一边这样许诺著,一边连连亲吻燕染的额角。仿佛要将这一切直接刻入爱人的脑海中。

    第42章

    “立刻离开?”沈赢秋惊讶道,“可是二哥现在这个样子,你叫我们逃到什麽地方去?”

    李夕持蹙眉道:“我有一个别馆,在城外山中,已有两三年时间没去,很少有人知道。郑管家已经去整理打点,你等会儿就趁著夜色带著长吉去那里暂时躲避。我和燕染明天傍晚要去宫里。”

    “去宫里?”沈赢秋惊得变了脸色,“皇帝已经知道了?”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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