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耽美 > 春来湖水绿如蓝

正文 第2节

    春来湖水绿如蓝 作者:罪化

    第2节

    木然地擦完最後一下,燕染慢慢爬下凳子。

    腹部有些抽痛,他轻轻地安抚著孩子的躁动。然後慢慢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李夕持看来是日日都会到这间书房里来的,因为条案上依旧堆放著散乱的书籍与宣纸,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迹。

    语彤说过,涟王爷用过的纸,凡是有用的,他自己会留著。而杂糅在案上的那些,就必须起一个火盆烧掉。燕染并不太明白这里其中的理由,只是想到横竖都要烧掉,倒不如拿回去生火取暖,也不至於可惜。

    这样想著,他便匆忙收拾了一叠,小心藏进了怀里。却没料到宣纸之下,露出一个镶著绿松石的铜瓶。

    绿松石是百刖的圣石,这瓶子广身细口,也颇具沙漠的风情。燕染确定就是李夕持从百刖带回来的东西。

    四周很安静,不像是有人要来。於是燕染放下了抹布,他拿起铜瓶轻轻抚摸,看著瓶身上铭刻的本族文字,宛如遇见一位故人。却不知那瓶塞本就有些松了,经他摆弄之後便脱出了掉在地上,从瓶口里漏出一股熟悉的酒香。

    ──那气息,竟是一年前,李夕持问他讨了去的百刖名酒。

    用仙人掌酿出的酒液,带著一丝苦涩,李夕持爱这种味道,於是他们经常会带著酒坛策马到沙漠的深处,躺在无边无垠的金色沙地上。

    喝醉之後一切都变得朦胧,而一觉醒来,燕染总是会仰躺在归途中的马背上。听著耳边响铃声声,看见蓝天,以及那个走在前面,替他牵马的男人。

    那是澹台燕染此生第一次的爱恋。也是他心中的第一道疤痕。

    瓶子里的酒液似乎是空了,可燕染还是拿起来,向口中倾倒。仅剩的几滴酒液带著清香落下,他含在嘴里慢慢地抿了下去。

    有胡地的味道:浑圆的落日、金沙、白色枯干的胡杨,唯一青涩的仙人掌披著伤人的尖刺──如同这几滴的美酒,饮鸩止渴。

    燕染竟忘记了自己腹中还有一个小小的任性鬼。

    不知是胎儿被酒气呛到,或是它天生就认得出沙漠的气息,下一个瞬间,他的腹部突然痉挛。

    这是一种前所未觉的痛苦,虽然还不是孩子落地的预警,却也足以令他痛得蜷缩,汗流浃背。

    恍惚之中燕染记起:百刖男人所生之子天生具有灵性,能够通过父体感知外界。以前自己一直刻意压抑著悲恸,努力让心情平静;然而今朝睹物生情,怕是已让孩子读出了心事,知道自己远离故乡千里,知道尚未出生便已被父亲遗弃……

    燕染咬著牙,沿著案脚慢慢滑坐在地上。他尝试著安抚肚子里的生命,一遍遍保证自己一个人也会把它照顾得很好。可孩子似乎也知道他并没有任何的能力来保护自己,於是依旧躁动不安,甚至开始在体内踢打著燕染的腹部。

    那是一种几乎要裂开的痛楚,牵动著身上每一根经脉,像一把钝刀在身上拉锯,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燕染艰难地喘息著,攀住案脚想要站起来,却只是扒落了更多的宣纸与书籍,弄得地上一团糟糕。

    若不及时寻找帮助,连他也不知道後果会变成怎样……

    很快地,痛苦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让他无法察觉身後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黑色的身影。

    第08章

    将燕染调进内院做事,这确实是李夕持昨晚做的决定。

    这其中并没有什麽值得细说的缘由。只是白日里他见燕染立在雨中,凄凉茫然,忽然想起他出身大漠,只怕不服这潮湿的天候,却不知不觉已挨了一年,心中便好似鲠了什麽。

    倏忽又到晚上,小厮说落了雪花,李夕持才想起鸂鶒木那事,终於忍不住叫了总管,却只说是随便安排个内院的杂事给燕染。

    而直到今日午後听见语彤来复命,他才知道燕染被安排进了自己的书房。

    然後,似乎又没有什麽大的理由,从前几乎不会在午後进入书房的李夕持,竟孤身往梦笔轩来了。

    按他的想法,原是要通过这一年的苦役,将燕染倔强的脾性打磨光滑。纵然那沙漠里活泼开朗的阳光是必然不复存在的,那麽至少也应有一个身为俘虏的觉悟。

    很多次,李夕持被请进皇宫参加饮宴,看见那些自异域俘而来的各色美人,无一例外都是低眉顺眼;就连那号称倾国倾城的胡妃,被大焱铁骑带回京城的第二日,就心甘情愿地依附在了当朝天子面前。

    这不仅令李夕持联想起自己府中那个胆大包天的沙漠少年,竟敢於公然拂逆主人的命令。这在宫殿里,早已经是万死难辞的重罪了。

    所以,他打燕染一掌,并贬他去做苦工,已经是格外的开恩;而昨日见燕染在雨中默然的样子,已经与初入府的时候有了极大的差异,心中便隐约又有了些心动。觉得似乎可以检验一下这一年所谓“调教”的成果了。

    李夕持心中如此胡乱思索著,梦笔轩的大门已近在眼前。门没有上锁,燕染看来正在里面打扫。李夕持沈了一口气,依旧露出阴沈冷酷的表情。

    然而门被推开,他却见到燕染蜷缩成一团,在地面上呻吟,仿佛是猝发了什麽重病,面色煞白,气息奄奄。

    心中猛然一惊,李夕持只知道紧走几步来到燕染身边,扶住他的肩膀,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燕染已经疼得头晕眼花,连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他只是隐约觉得肩膀上一沈,情急之中便反手抓住了那人的衣袖。

    那人似乎也不知如何是好,却干脆将他一把抱了起来,大步向著某处走去。

    说也奇怪,就在那人将自己打横抱起的时候,燕染忽然觉得疼痛开始减轻。

    与此同时,他发觉自己被轻轻地放倒在柔软的床榻上,然後有一只手覆上了疼痛不已的腹部。

    仿佛发生了奇迹,那撕裂一般的痛楚顿时消失了,孩子竟然在那温热的掌心下慢慢地安静下来。

    而仿佛飞蛾向往著光亮,意识模糊的燕染也不由自主地向著那人贴靠过去。

    虽然还是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麽,但看燕染的动作,李夕持便猜想他可能是腹部急疼,这才会将身体蜷缩起来。

    於是他便试探著伸手到燕染腹部,却没想到自己只是轻轻一按,那具贫瘠的身躯便立刻放松下来。

    燕染很乖,居然安静地任他搂著,甚至还主动向他身边靠了一靠。

    李夕持心中暗暗吃惊,就算他曾经希望燕染能够对自己温柔臣顺,却也没有料到事情竟然会有如此顺利的进展。

    虽然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但怀里的人无疑比一年前轻了许多。而只穿著单衣的身体,居然还能摸出嶙峋的肋骨。

    李夕持的双眉再次紧缩起来。

    若是燕染一开始就能够像别的俘虏一样温顺,那麽自己绝对不会让他吃这种苦。皇帝的胡妃拥有什麽,燕染便也能获得什麽,甚至更多。他会是大焱王朝最幸福的俘虏──只要那一夜,他愿意为自己献舞一曲,而不是倔强地将送上来的衣服丢在脚下。

    那并不是一件普通的女人服饰,而是来自於一个小国的战利品。是从刚刚结束的战争中抢来的皇族服装。

    胡地诸国与大焱的习俗迥异,男女衣装又都是极其近似的宽袍窄袖,因而李夕持那时并没有去留意衣服的男女,只是觉得瑰丽新奇,便向皇兄讨了回来。

    他其实只是觉得那些绿色的宝石,与燕染的眼眸极为相配。及至後来弄清了原委,他也从不屑於解释。

    需要迁就的人,只一个沈赢秋便够了。燕染不过是一无所有的俘虏,横竖逃不出自己的掌心,不需要费心哄骗与呵护,依旧能留在自己身旁。

    心中虽然这样想著,但怀中人此刻的痛苦李夕持却无法忽视。等到燕染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他终於想起应该去叫大夫来诊断一下。

    然而他只是将手从燕染身上移走,这个孱弱而苍白的人便不安地将眼睛睁开了。

    在确定身边的人就是李夕持之後,燕染立刻警惕起来,而心里也顿时明白了疼痛之所以会消失的原因。

    ──竟然是孩子觉察到素未谋面的父亲来了,这才乖乖地安静下来。

    燕染慢慢地将手按在孩子的身上,叹了一口气。

    自己忍受了将近一年怀孕的折磨,小心翼翼地保护著它不出意外,到头来竟还要因为一个善意的隐瞒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可那个根本不知孩子存在的父亲,成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家夥心中真正的亲人……

    真不愧是李夕持的儿子,只怕长大了也是一个魔星。

    他正觉得一阵黯然,忽然便被李夕持捏住了下颌,问道:“你怎麽了?”

    第09章

    “我……”

    燕染开口,却意识到自己不能向他说出实情,於是硬生生地将声音咬住了,只是简短地答道:“是我吃坏了肚子。”

    “不是。”

    李夕持一口否定他,“若是吃坏了肚子,为何我一碰你的肚子,你便不再喊痛了呢?”

    燕染一时掩口无言,苍白的脸色这时候忽然有了一丝红晕。

    这一年来,他虽然瘦了许多,神色也显得憔悴。但清秀的样貌依旧不减,甚至更因为病痛而增添了一丝独特的气质。

    此刻这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中,忽然兑入了活跃的红晕,便是一种鲜明诱人的对比,一时间看得李夕持移不开眼睛。

    然而他毕竟还记得刚才那骇人一幕,於是依旧阴沈著脸色,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我去找大夫。”

    听他这样一说,燕染立刻紧张起来。

    医生一来,只要切了脉象便会知道一切,那时候也不知李夕持会有什麽样的反应。

    “不要。”於是他急忙出声劝阻,并且翻身下了床。

    “我真的没事。”他再次强调。

    孩子真的已经不闹了,在第一次与亲生父亲贴近之後。

    李夕持狐疑地看了眼前行动灵活的燕染,沈默了一会儿。

    “莫非……”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一种耐人寻味的暧昧表情,“刚才你是装给我看的?”

    燕染被他怪异的的思维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可是李夕持却没有这个耐心替他解释,而是直接一把拉住了燕染的胳膊。

    “你自己惹出来的火,难道就准备一走了之?”

    正说著,李夕持手上又是一阵使劲,燕染卒不及防,竟一下子被他拽进怀里,仰天向後躺倒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自己已被抱进了碧纱厨里的床上。而李夕持扬了一扬手臂,左右的青色帷幔便晃悠悠地垂下,将整个床完全遮住。

    实在是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直到这时,燕染才猛然反应过来。

    光天化日之下,李夕持竟然立刻就要他侍寝!

    可是,先撇开自己不愿与李夕持有亲密接触,就算是为了孩子著想,接下来的事情也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

    “不行!!!”

    情急之中,燕染也顾不得再去细想什麽借口,直接拦开李夕持伸过来的手,屈起身子向床边退去。可是李夕持动作仍然比他迅速,不费吹灰之力就又将他抓回到身边。

    燕染虽然领了冬衣,但尚没有机会换上。因此身上仍然著的是几层单衣。如今看在李夕持的眼中,便是一团破布。

    “这种衣服,没有必要再穿。”

    他一声冷哼,随即只听“哗”地一响,李夕持轻轻一扯,外罩的那件便应声撕裂。

    燕染的襟口一松,立刻就有厚厚一叠宣纸跌落下来。

    李夕持一愣,随手抓过一张展开,竟是自己昨夜信手涂鸦的东西。上面全部都是心思混乱时的言语,如今连自己看了都会觉得惊讶。

    然而就是这种胡言乱语,却被燕染偷偷地收进了怀中,难道是他读出了什麽连自己都不曾觉的东西?

    心情忽然间变得复杂,李夕持抓著一张纸送到燕染面前,低声问他:“你为什麽要把这些带走?”

    在惊觉宣纸跌落的瞬间,燕染立刻想起鸂鶒木的事,心中顿时紧张起来。

    那日焚烧鸂鶒木的理由与偷拿宣纸是一样的。第一次等待自己的是彻骨寒冷,而这一次算是再犯吧?只怕会得到更严厉的惩罚。

    这样想著,燕染的嘴唇甕动几下,最终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解释才能逃过惩罚,怕只怕李夕持一怒之下对他鞭挞,那样会严重伤害到孩子。

    刚才的疼痛还历历在目,燕染不敢再去细想。可他却万没有料到,李夕持并没有打算继续追问。

    男人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突然将他拥进怀中!

    惊骇之後,燕染觉得下腹一阵灼热,而与李夕持相贴的地方也传来异样的温度。

    虽然对於情欲之事颇为淡薄,但燕染很快也反应过来,他急忙伸手将李夕持推开,同时低头不再去看李夕持的眼睛。

    一心以为燕染已经完全臣服柔顺了,却不意又遭到拒绝,李夕持皱起眉头。他似乎要说些什麽,可看著燕染惨白的脸色,最後居然生生地忍住了。

    “等你愿意了,再来找我。”

    说完,他再度冰封起脸上的表情,径直下了床,推门而出。

    李夕持虽然命人擢升了燕染的等级,却尚未有细心面面俱到地改善他的生活。於是这天晚上,燕染依旧回到後院的屋子里,整理好那一包新得的衣服,早早地躺下,人却辗转反侧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於昏昏沈沈,并似乎开始做梦。

    梦里,他看见自己遇到另一个李夕持,一个长得与他一模一样的男人,这个男人在梦里向他微笑,神色温柔。

    这天之後,燕染依旧在午後往梦笔轩打扫,却一次都没有再遇到李夕持,甚至连书房都没有被人使用的痕迹。不久後,他便听说沈公子生了病,看来这几天李夕持都一直守在揽菊轩中。

    事情忽然变少,燕染的脑海中便开始寻思起一些事情。院落清幽,无人打扰,他便时常神游,人也变得更加沈默。

    那天中午,他按惯例去腊梅树後的耳房用膳,走到门前却突然住了脚步,定定地抬头去看著什麽。

    也不知看了多久,他的肩上忽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在想什麽?”郑长吉笑著站在他身边。

    第10章

    燕染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道:“我在看那匾额上写的什麽字。”

    “香浮玉沼。”郑长吉替他读出来,“怎麽了?”

    燕染道了声谢,然後轻叹:“我不认识焱朝的文字。”

    郑长吉愣了一愣,然後盯著燕染的脸看了一阵子。

    “你看起来很不开心。”他说,“遇到不顺的事情了?”

    这句话令燕染不禁失笑:“你何时见我开心过?

    郑长吉逗他:“现在不就笑了?”

    燕染心里呆了一呆,立刻敛去笑容,将头别转。

    而郑长吉却突发奇想,抓住了燕染的手道:“不如这样,我教你识字可好?”

    燕染心中打了一个突:“你,教我识字?”

    郑长吉点头:“别看我在这里做事,其实也曾经得中过乡试,教你读书写字,应该不在话下。”

    听他这样一说,燕染似乎是有些兴趣,却怕他只是在逗弄自己,因而拒绝道:“我没空。”

    “怎麽会没有空呢?”郑长吉似是对燕染的事了若指掌, “你现在只需要在午後打扫梦笔轩,王爷整日留在揽菊轩,你根本就没有什麽要整理。怎麽会没有空?”

    这话说中了燕染的近况,他又改口说:“我没有心思学。”

    “这又是一个任性的借口。”郑长吉叹道,“你恐怕是要长留在大焱,若连文字都不识得,将来总会吃亏的。”

    这个提法,倒像是一根尖锐的针,挑起了藏在燕染心中的某种心思。

    “将来……”他不禁重复了这个词。

    自从入府之後,燕染所想的未来,最远不过是一定要逃出这个樊笼,而至於离开之後的生计,他竟一点都不曾考虑。及至後来发现有了孩儿,更是一心只顾著担心生产之後的事情,慢慢地竟连亲王府都不想要离开了。

    思及至此,燕染似有所动,死寂无波的眼眸中终於泛起了一点波澜。

    郑长吉是无时不刻在观察他的,因此更近一步道:“你若还图个将来,就不应该再这样浑浑噩噩地生活。而我愿意帮助你。”

    燕染闻言,心头微震,终於将目光转向郑长吉身上。

    “你为什麽要帮我?”他轻声问道,“我又要如何回报你?”

    “我帮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这样太可惜。”郑长吉轻轻一笑,笑中却隐约有些莫名的惆怅。

    “至於报酬,我只负责浇灌培土,看你自己是否能开花结果,又是否愿将果实赏赐在下一两个。”

    似乎是被他那温柔下的忧郁所感,燕染恍恍惚惚地便点了头。

    於是从那一日开始,燕染便开始随著郑长吉学习大焱文化。他其实并不是对此一窍不通,而百刖的文化,多少也受过一些大焱的影响,因此虽然算是另起炉灶,他也不觉得多麽辛苦。

    在李夕持一心关注於沈赢秋病情的时候,燕染开始有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早上在郑长吉那里认字读书,午後昨晚了打扫,他便留在梦笔轩习字,兼读郑长吉送给他的书本。

    梦笔轩一天从早到晚不会有人经过,更是比自己那间破屋要舒适温暖,於是有很多次,他读书到半夜就睡在了轩内,也没有人知道。

    仿佛进入了与世隔绝的时空,将一切的爱恨都暂时抛到脑後,就在燕染读书的这半个月时间里,心绪竟慢慢平静下来。就连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少闹腾。

    可是这种平静并不是永远的。

    这天晚上燕染刚做完了打扫,正从怀里拿出书要读。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後李夕持推门而入。

    燕染吓了一跳,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

    而李夕持竟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屋里的灯光,定定地看了燕染一阵,才开口道:“你怎麽在这里?”

    燕染一时哑然,半天才勉强答道:“我刚做完打扫,正要走。”说著,他暗暗将书本塞进袖中。

    昏黄的灯光下,李夕持看起来神色阴沈,一手撑在门框上,歪歪斜斜地立著。燕染距离他还有好几步,便闻见了一股浓重的酒味。

    李夕持此人,虽身为皇戚贵胄,但平时律己甚严,鲜少有醉酒失态的事情。直觉告诉燕染,一定是李夕持与沈公子之间发生了什麽。

    好不容易获得平静的心瞬时又开始混乱,燕染不想再做停留。

    他立刻将扫除用具收进暗格,自顾自低头往外走。可李夕持正靠在门边上,他若不放行,燕染也绝对是无处可去。

    而李夕持果然是不想让燕染走的。

    “等等。”他一把抓住了燕染的手臂,“……陪我一会儿,你不要走。”

    燕染心中一沈,他知道自己绝不能留下,却抵抗不过李夕持强劲的力道。

    穿堂的朔风将蜡烛吹得抖了一抖,燕染只觉得眼前明暗一阵交替,而下一个瞬间,他已经被推到墙根上。

    李夕持强壮的身体紧紧地贴在燕染面前,带著酒味的温热气息直接扑在他的面颊上。燕染觉得头晕,他下意识地将头别传。

    “……你想走?”

    李夕持低头,冰冷如铁块一般的大手强摁住燕染的下颌,命他与自己对视。

    “就这样,一刻也不愿意与我一起?是因为我把你从百刖抢来,因为我丢下你去关心沈赢秋,还是因为即便我负了你,可你心里还是喜欢著我?”

    仿佛听见了什麽最可怕的事,燕染突然瞪大眼睛。他不顾一切地推开李夕持,逃命一般向屋外奔去。

    李夕持立刻去追,他虽酒醉,但步子本就被燕染大许多,因此尚未出院子便已追上。燕染发了疯似地拼命挣扎,推搡之间,身上的衣袍被李夕持扯松,这一次,夹袄下面显露出来的是破旧的亵衣──还有那上面质地高贵的月白色补丁。

    第11章

    满月的光亮下,那一片片零散的月白散射著惨白的微光,变得格外惹眼。然而此刻,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却都没有再去关注它。

    曾经的许诺已经被酒气冲刷干净,李夕持不记得自己曾说过什麽“等你愿意了,再来找我”的话。他一把揽住燕染的腰,竟有那麽大的力道直接将人扛了起来,然後大步走回梦笔轩,一脚踢开碧纱厨的隔扇。

    一看见那张五步床,燕染浑身上下就紧张到了极点,他奋力挣扎,却还是免不了被李夕持扔到了床上。

    接下去,破旧的亵衣被轻易地撕扯成碎片。燕染感到一阵酷寒,裸裎的身躯下意识地颤抖著。

    他挣动著双手,犹如一个溺水的人,努力想要抓住什麽浮板。

    可是等待他的只有李夕持迅速的捆绑。

    尘封了一年的欲望,被眼前这具白得几乎透明的身体唤醒了,昏黄的烛光与醉酒的微醺一起蒙蔽了李夕持的眼睛──他竟没有注意到燕染的小腹与贫瘠的身躯并不相衬。

    身上的寒冷迅速被紧贴上来的另一具身体所驱散,可随即窜升的温度更令燕染惊恐不安。

    昏暗中,他看见李夕持回身一脚将隔扇踢上,然後一手脱解掉身上的衣服,另一手抓下床幔,然後直接跨上床来。

    然後,燕染感觉到那双习武的、粗糙的手在身上揉捏。浓重的酒气在身边缭绕,仿佛要连他一起迷醉了才甘心。

    李夕持的动作是粗鲁的,但那密密匝匝的亲吻与抚摸,也有一股霸道的诱惑。

    自从在沙漠上的那一夜,身体被李夕持打开之後,燕染便已经不再是一个青涩的少年。他不是没有欲望,但是在过去的那一年里,却只能无奈的、拼命的压抑。

    而此时此刻,那个夺取了他一切的恶魔,竟然要再次拉他堕下罪孽之河!

    岂能再次任人摆布?

    燕染心中已经濒临绝望。他的意识在迷幻与沈沦之间游走,仅剩最後一点神志,知道自己必须反抗。

    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更是为了自己。

    双手被制,无法抵抗。几乎是孤注一掷地,燕染竟忽然停止了挣扎,声嘶力竭地喊道:

    “……沈赢秋爱的人不是你!所以你才会像条狗一样跑来这里!”

    余音飘散,留出一室死寂。

    看著李夕持愕然的表情,燕染的嘴角竟然噙著一丝冷冷的笑意。

    李夕持,现在的燕染,已不再是一年前那个由著人俘虏、欺骗的少年。

    不仅是你能够伤害我,我也能刺伤你。

    只要你还有心爱的人……你就能感受到与我同样的痛苦!

    清冷月光下,他一字一句,第一次说出自己心中压抑已久的忿恨。

    “你要是再敢动我一下……我诅咒你一辈子都得不到爱的人,诅咒你失去一切!”

    话音未落,他眼前忽然一暗,耳边“啪”的一声脆响,面上紧接著觉得刺痛──是李夕持狠狠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出乎燕染的意料,李夕持并没有因他的诅咒而产生厌恶与放弃。恰恰相反,他伏在他的耳边,嘶哑地说道:

    “我不在乎失去一切。但如果要失去,我第一个就会把你毁掉……我会把你的骨头磨成灰,砌进坟墓里。让你连死、也是我的东西!”

    说完这一句话,他忽然停住了动作,狠狠地咬著燕染沾了血的嘴唇,然後撑开那苍白西首的双腿,便是毫不犹豫的一个挺身!

    如同被巨斧劈成两半,燕染张大了嘴却来不及发不出一记惨叫。他挺动了几下身体,突然颓然地瘫软下去。

    所有感觉都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入骨的疼痛!心的痛,身体的痛交融在一起,几乎就要夺走燕染的呼吸。

    意识的最最边缘,他的目光落在随著衣裳一起跌落在床边的那本书上。书页仰天摊开,中间落出一张宣纸,翻来覆去的只是那两个字。

    燕染,燕染……

    狂暴的一夜,最後以燕染的昏死作为终结。而在昏厥前的那一瞬间,燕染以为自己再不会醒来。

    或许永远的沈睡也是一种幸福,可是老天连这样的“幸福”都吝於赏赐给他。

    在疼痛中昏厥,燕染依旧在疼痛中醒来。窗外筛进来一些微光,竟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被捆住的双手已被解开,而身上也盖上了棉被。但这并掩盖不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只要稍稍支起身体,燕染就会感觉到撕裂的疼痛。他掀开被子,强迫自己低头去看:两条大腿的内侧,几乎满布著干涸暗色的血迹,其间混杂著点点白浊,再次印证了昨夜那一场骇人的情事。

    李夕持,果然是一点都不曾留情。

    燕染呆呆地倒回床上,心头只剩下一阵彻骨的寒冷。

    记得在沙漠上,他曾经听说有生育能力的百刖男子,在怀胎之後便一直要与爱人分榻而眠。为的就是防止行房的过程伤害到尚在孕育的胎儿。

    而在自己残存的记忆里,为了抵抗李夕持近乎疯狂的掠夺,自己始终蜷缩著身体,为的就是尽可能地保护孩子的安全。

    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保护,真的还能留住那条小小的生命麽……

    不敢再思考下去,他直接将颤抖的手伸向自己的腹部。

    可那小小的一块凸起,居然正安安静静地睡著!

    这才是上天给他的最大的安慰麽?

    这一刻,燕染怔怔地望著头顶的帐幔,无声地笑著,又忍不住淌下泪水。

    曾经有那麽一瞬间,他竟然希望这个孩子能在自己被李夕持侵犯的时候小产!

    这样那个冷酷的男人就会亲手扼杀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而自己,就会以一个浓墨重彩的“死”字,从这座冰冷的牢笼中逃走。

    可这种想法只存在於昨夜痛到极点的那一瞬间。

    此时此刻的燕染,依旧轻抚著微凸的腹部,仿佛是在给与孩子以温柔的安慰。

    没事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无论遇到什麽情况,爹爹一定不会再放弃你,连想都不会想,一定会护你周全。

    因为爹爹只拥有你一个人。

    第12章

    这样想著,燕染方才感觉又重生出了一些气力。而浑身上下的伤口和淤青,也不再那麽疼痛了。

    他就这样又在床上躺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腹中便隐约觉得有了饥饿的感觉。

    孩子是经不得怠慢的,更何况,他这一身的腌臢也必须找个地方清洁。这样想著,燕染便也顾不得疼痛,勉强支起身子。

    而当他撩开床帷之後,所见的第一眼便是床边上的矮几上放著一碗粥。

    书房是燕染天天都会打扫一遍的。因此他确定这碗粥一定是今天早晨才被人端进来。

    或许是李夕持吃剩下的,尚没人来收拾;或许是他有意“施舍”的夜渡资……只是燕染已经疲惫得不愿再做任何猜测。他随便抓来被子盖在身上,慢慢地爬到床沿,忍住疼痛将碗捞到手里,抬头就往嘴里灌。

    粥还是温的,带有一丝仿佛是用蜜糖调出来的甜味。

    及至腹中不再空无一物,燕染才勉强尝出自己喝的是一碗药膳。

    入府之後这一年多来,他早晨只吃过白粥,却也知道药有寒热温良的性子,有些即便是补品,但对於胎儿还是会有害处。

    这样一想,燕染便立刻停了动作。

    他正犹豫要不要将落肚的药粥吐出。却只听 “!当”一声,书房正门竟被人一脚踹开了。

    李夕持如同幽魂一般冲进了碧纱厨,手上攥著几片月白色的布料。他见到燕染端著药粥,忽然上前一掌将瓷碗从他手上扇开!

    青花瓷碗撞到墙上碎成粉末,而这似乎还不足以化解李夕持此刻的怒气。

    直到此刻,燕染才看清楚了他手上抓著的东西,正是自己用那块月白色的绸缎为孩子裁剪的衣服。

    李夕持将那三件小小的衣裳丢在燕染面前,几乎是怒吼著逼问道:“赢秋生病是不是你降的诅咒?这是百刖的什麽巫术!!”

    燕染吃了一惊,可他还来不及分辨什麽,眼前忽然就刮起一阵冷风。李夕持竟一步上前,伸手要将他从床上拽下!

    燕染猝不及防,荒乱之中只能扯了青色的床幔披在身上。他稍未留神,整个人便被拖下了床榻,双膝重重地磕在脚榻上,令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叫什麽!”李夕持反手便是一个耳光,“待会儿更有你好受的!”

    说著,便指著地上的衣服逼问道,“说,是不是你用这个给沈赢秋下的咒?要怎麽解开?”

    赤裸的双腿跪在飞溅满地的瓷器碎片上,燕染忍不住低声抽气。可还没等他将腿移开,李夕持又粗暴地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说!”他几乎是在咆哮,“告诉我怎麽解咒!”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痛,燕染的视线又开始模糊。他努力过想要将李夕持推开,可是被捆绑了整整一夜的手腕根本使不出一点力气来。

    於是他只能断断续续地辩解:“你说什麽……我……我听不懂。”

    “听不懂?”

    李夕持的神色愈见狰狞:“你缝的这些东西,难道不是用来诅咒赢秋的巫术!”

    直到这时,燕染才明白李夕持发怒的原因。

    他去了後院里燕染居住的那间破房,翻出了孩子的衣服。而因为昨夜的那一句“诅咒”,李夕持便以为这是一种与“扎草人”近似的咒术。继而联想起沈赢秋的暴病,便勃然大怒起来。

    一定是这样的了……燕染怔怔地看著身边那一堆月白色的绸缎。

    他真的想不到,自己那一点小小的私心,竟会招至如此可怕的後果。

    早知道……在那个阴沈的下著冬雨的上午,他就根本不应该去捡那块绸缎,不应该去奢求根本不属於自己的东西。

    这样,他与李夕持便不会有再次的相遇,也不会有後来梦笔轩里的对话,他便依旧睡在自己那寒冷的破屋子,做著逃离囚笼的梦。而不会有噩梦一般的昨夜,和尚未可知的今天。

    只可惜……无论燕染多麽的後悔,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不过这一次,老天或许会稍稍仁慈一点,让他只痛几下便走到三途川彼岸吧?

    这一具残破的身体,或许也只能在黄泉路上继续照顾那白投了一次胎的孩子了。

    想到这里,燕染虽然浑身依旧在疼,却觉得从前萦绕在心中的屈辱与爱恨,都慢慢沈降下来,变成一片安静。

    “你要为沈公子报仇麽?”他轻声问道,“你要杀了我为你的沈赢秋报仇麽……”

    不意於听见这句反问,李夕持怔了一怔,随即怒道:“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为什麽要害他!”

    “我为什麽要害他?”燕染喃喃地咀嚼著这句话,忽然之间竟笑出声来,“真的,我为什麽要害沈公子呢?

    似乎是被他的这一声笑慑住了,李夕持竟替他答道:“因为你嫉妒他!”

    “我……嫉妒他?”

    燕染又笑了一笑,眼角却滑下一滴泪水。

    “是的……我嫉妒他每天吃得饱饭,嫉妒他能晚上不会挨冻,我嫉妒他……他能对你的追求弃若敝屣,而我当年接受了你,如今却只是你的一个奴隶,一个供你发泄侮辱的东西……”

    他每说一个字,李夕持脸上的表情就会发生一次变化,仿佛在经历著强烈的心理斗争。

    燕染的眼睛里此刻已是一片模糊,仅存的一点力气也在寒冷与颤抖中消耗殆尽。可凭著心中那一心将熄的残火,他却依旧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我真能诅咒,我会第一个诅咒自己立刻死掉……然後成鬼成魔,毁掉你们焱朝的基业,杀尽你……你的後人……”

    “你闭嘴!”

    李夕持忽然大喝一声,猛地扼住燕染的喉管。

    “来人啊!”

    他向著门外高喊,随即有两个仆人跑了进来。

    “把他拖到院子里!给我狠狠的打!”

    李夕持一把将燕染推到他们手上。

    “不听他求饶,谁都不许停下!”

    第13章

    那两个仆人听了,脸上闪过一瞬惊讶的神色,却也不敢有什麽话说,急忙将拖了半裸的燕染从碧纱厨里一直拖到了梦笔轩的外面。

    此时正是数九寒冬。一掀开暖帘屋外便是冰天雪地。燕染身上只披了薄薄一层床幔,一出了门槛,他便被冻得痉挛起来,手指与足趾很快红得生痛。整个人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一般。

    李夕持依旧留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可两个仆人却不敢怠慢,立刻用绳索将燕染绑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然後找来一块宽大的木板子。

    燕染冻得半合著眼睛,依稀见了那块木板,心中便死去了一大半。这时候,其中一个仆人偷偷凑到他耳边上,轻声说道:“长吉叫我们手下留情,你可撑著点。王爷很快就能消气,过一会儿我们就说你讨饶了,可不要硬撑著。”

    说完了,便提起板子,直接朝燕染的背後“啪啪”地打了起来。

    那木板子很宽,打在燕染的背上“劈啪”作响。然而它只是声音大,实际却造成不了多大的伤害。

    只是现在的燕染又哪里比得上寻常康健之人的耐力?这寥寥的几板落在身上,依旧是如同雪上加霜,但他都咬著牙齿领了下来。

    真的只是过了一忽而的时间,那两个仆人便停了下来,大声通报说燕染已经求饶。可梦笔轩里依旧没有什麽动静,李夕持却不知又在做些什麽。

    而就在这个时候,浑身伤痕的燕染却忽然被另一种巨大的疼痛所震慑。

    仿佛感觉到有一块铅正在肚子里往下坠落,伴随著的是一种从未经历的、钝器切割的奇痛。

    他立刻呻吟起来,冰冷的雪地上,随即落下数滴殷红的血迹。

    李夕持命人将燕染拖到院子里去领刑,但是他并没有跟著走出梦笔轩。

    眉心一点烦躁逐渐消退,他踢开脚边的绸缎,缓步坐到床上。微微低头,目光便不经意地落在了那一片干竭暗色的血渍上。

    他一手拉来被子将那血迹盖住。

    事情怎麽会演变成如此地步?

    澹台燕染……最初自己究竟是怀著一种什麽样的心情,将他从沙漠里带回来的?像是带回一个奴隶,一件战利品?

    李夕持一手按住额头,他似乎已经记不得了。

    自从百刖被大焱的铁骑攻破後,自从燕染的笑容消逝成为一片苍白後,某些曾经深刻过的东西,便迅速风化了去。

    然而,如果事情能再选择一次。也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第2节

    恋耽美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