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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6节

    奉天往事 作者:夏隙

    第46节

    我狠下心,将炮兵营摆在最前线,佐以四辆坦克,这可是老子的全部家底!若不知道我要面对的是刘国卿,我可能还下不了这么大的决心——

    不过了,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有就打,打没拉倒!

    10日,战争正是打响!我军人数、武器极占优势,士气高涨,炮攻之后,锦西部队向塔山共发动了九次冲锋,向白台山发动了七次。我军混在里头,但是在第四次冲锋时,被我叫了回来。

    我军人数是多,但人海战术不是这么玩的,我不知道塔山的情形,但就白台山而言,伤亡人数惨重,却无法接近白台山一步,这就像弹弓打鸟,石头子儿再多,都撞树上了,连根鸟毛都看不见,这不做白工吗!

    于是我转而安排我们2师取道南部,攻击东野的侧翼。南部崇山峻岭,转移比较耽误时间,锦西部队为此对我老大不愿意,2师的几个团长营长也找上门来骂我贪生怕死。小周气急了,对我道:“他们要送死就让他们去!就这样儿分不清好赖的,师座你还管他们干啥!”

    我叹气道:“都死了,我用谁去?”

    到了13日,火力空前密集,我在指挥所就没站稳当过,脚下地动山摇,耳畔飞机轰鸣,简陋的木板屋哗啦被炮火震塌了半边!木屑纷纷扬扬刮进眼睛,一块带钉子的木板砸到我的左肩上,我左肩膀本就有旧伤,如今一砸,手臂胀麻肿痛,又让钉子给剌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大口子。我们只好撤出指挥所,却迎面撞上了反冲锋的东野!

    我揩了把眼睛,额角的血糊满脸。我从一个死不瞑目的小兵身上抢了他的冲锋枪和剩余的子弹,将子弹联挂到脖子上,朝天打出一响,加入震天动地的炮声,大声吼道:“他妈的,都跟老子冲!”

    小周站在一块儿岩石上大喊道:“弟兄们!往西打!只要见着主力部队,咱就胜了!!”

    没有退路,只有往前冲。

    我们激战了一天一夜,向西部仅推进了三公里;而我的身边,无数的士兵倒下后再没有起来。

    到了15日上午,我军机械地完成上膛、发射的动作后,小周四肢并用爬到我身边,说道:“师座!我们没子弹了!”

    此时正值上午十时,东边高悬的太阳明亮而耀眼,可我们正与光明背道而驰。

    话音刚落,后方的锦州城忽然震彻云霄!我们向后回望,滚滚浓烟炮火之中,婆娑的城墙上竖起了一面鲜红的旗帜,旗帜上却不见熟悉的青天白日,取而代之的是鲜黄色的镰刀与锤子。它们交叉在一起,宛如一个巨大的“x”,仿佛在谴责这场从头至尾错误的战争——

    锦州,城破!

    小周的手臂渐渐垂下,手里的空壳枪咣当掉到地上。

    仿佛是一种信号,我的部队不约而同地停息了火力。他们怔怔地看着守护的城池,而后一双双迷茫的眼睛转到了我身上。

    我们被包围了。

    忽然小周向西一指,大声道:“师座!你看!那边的共军在往两边撤!”

    我顺着他的手指,用望远镜眺望,那里是一处不高不低的丘陵,顶上站着一个共军的旗语兵,正用两根不知哪里掰折的树枝,反复舞动着手臂,四个姿势为一组,而后是待机空格的姿势,接着又是四个重复。

    我在心里将打出的旗语换成字母,而后拼接到一起——

    ove

    我不敢轻举妄动,谨慎地透过望远镜,以得知这支共军部队更多的消息。紧接着目光一扫,旗语兵身后,一抹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我缓缓放下望远镜,压抑着濒临失控的情绪,重新收整部队,心中蓦地酸涩难言。

    站在这里的、躺在那里的,都是些年轻鲜活的生命啊!

    小周灰头土脸地报过人数,我这可是一个满员的师,现在只堪堪凑齐了三个营!

    我用肉眼又看了看159师,旗语兵一个小点,还在重复着那四个字母。

    我一挥手,让小周代我下令。我们狼狈万分地横穿过共军的部队,又接连几个昼夜不眠不休,臊眉耷眼地转到沈阳郊区。安营扎寨后,一直被忽视的高烧反冲锋成功,彻底占据了头脑高地,在接听来自杜军座的电话时,我意外晕倒,及至醒来,小周向我口传了杜军座的命令:驻守沈阳!

    作者有话要说:  小6萌不萌!萌不萌!谈个恋爱还搞这么浪漫的阵仗!(你滚。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天越来越冷了,左臂的夹板常常沾惹一层薄雾,身体行动不利索,耽误许多事情。我师元气大伤,人数始终填充不满,小周成天到晚忙着征兵,可这兵是征来一个跑走两个,气得小周用了重刑,所幸让我给及时拦下,才没闹出大乱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辽西战事正酣,我军节节败退,沈阳虽相对静止,却已扭转不了我军尽墨之命运。趁着一天晚饭之时,我把所有人招到校场,煮了满满一大锅猪肉炖粉条,每人再来三个馒头,在下令开餐之前,朗声道:“我知道大家参军,就是为了一口粮食,一份工钱,好养活家里的妻儿老小。你们既然跟了我,我就不能亏待你们,大家也都知道,这几天,身边弟兄来来去去的也比往常多了,我能体谅。说真的,谁愿意内战?这和打日本人还不一样!我话不多说,有想走的,今晚上悄默声的收拾完东西就滚蛋,我不追究。今晚这顿饭,就当是给你们践行,日后大家有缘再见;今晚没走的,你们可都想好,以后也走不了了!要是有后悔的,不用报上来,自己喂自己一颗枪子儿,十八年后你爱咋蹦跶没人管你!一顿饭的时间,我让大家好好想个清楚。行了,开饭吧。”

    说完回了主帐。小周给我端了饭来,我是食不下咽,味如嚼蜡。我他妈说得硬气,实则心里虚得很,这要是都走了,我一光杆司令,还打什么仗?那就该轮到我给自己喂枪子儿了!

    一夜辗转反侧。翌日大早,队伍照常集合训练。一个晚上,走了一批,也留了一批。我叫小周不要去查人数,这么点儿人,眼睛一扫心里就有了谱,万幸我没真打成光棍,这条小命暂且留着,还得继续排兵布阵。

    十月中,我军几个军长陆续叛变、投降,中央措手不及,频繁转变策略。我师人少,没法搞冲锋,于是上头放羊,任我自行管理,我便带弟兄们意思性地打起了巷战。子弹所达之处,如蜻蜓点水,徒劳无用。

    十月末,我军残部被围困在银行大楼。小周和我,还有幸存的寥寥二十来个弟兄,则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在春日町刘国卿的住所鸠占鹊巢。对准锁头,一枪下去,夺门而入,老子先他妈弄了个大红脸——谁让他把他画的那幅牡丹裱起来还挂客厅了!

    小周豪气地左顾右盼,上摸下攒,问道:“师座,这是你家?”

    “不是。”

    “骗谁哪,”他溜进书房,捧个相框出来,“你看这还有你照片呢,诶,旁边这是……刘师长?”

    我从他手里把相片抽出来,令他们在客厅里盘腿坐成四排,严肃道:“现在的局势,大家也很清楚,我遮掩也没用。咱人少,这是最大的优势,趁着没被发现,你们去跟老百姓换几件衣服去,出了城往营口去,估摸着你们到的时候,接应的船就该到了,之后的……大家都保重。”

    话音刚落地,前排有个叫崔弘深的高个儿汉子跳起来道:“师座,俺们跟着你一路打下来,可不是为了跑的!不就是一条命的事儿吗?当初俺搁延吉种地,孩子都饿死了俩,要不是您叫人给抗来两袋苞米,还带俺进军队,俺哪儿能活到这时候?反正爱谁走谁走,俺就不走!”

    他一说完,其他受过我小恩小惠的也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我沉沉叹道:“不是寒碜大家,这场内战,不值得大家丢掉性命。可能正因为抱着这个心态,我才让咱们落到此番境地。不管谁当政,只要是咱中国人,有啥不能商量的?非得打?打仗就死人,咱手上沾的血,和咱们身体里流的,可是一样的。”

    二十来个兵沉默下来。我一一扫视过他们,继续道:“这是我给你们最后的命令,换装,去营口上船……都得给老子活下来!”

    他们面面相觑,没再反驳。

    小周忽然道:“师座,那您呢?”

    我睨他一眼,一胡撸他脑袋,笑道:“就你滑头,臭小子。”

    11月第一天的拂晓,我还是成了光杆司令。

    我在客厅里撅屁股翻出了一张唱片和一盒烟。原来刘国卿也背着我抽烟,他总令我戒烟,却不自觉。我将唱片放到留声机上,唱片年头久了,声音略显滞涩,但尚能听个大概,吱吱呀呀又是那曲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

    沈阳,我的奉天,它用轰鸣如雷的炮声为这首曲子打鼓。我的奉天,辽阔安宁,这不是我的奉天。

    11月1日下午,春日町被共军占领,劣质的喇叭里播放着安抚老百姓的话语。我抽完最后一根烟,忽然坏掉的大门被仓皇推开,只小周一人跌跌撞撞地进来,灰头土脸,只有牙是白的,他拉着我道:“师座,您放心,他们都安全出城了!我是您的副官,任务完成了,我得回来跟着您!”

    我扬手扇他个大嘴巴子,气急败坏道:“你他妈敢违抗军令!”

    他说道:“您教我的,脑子得活络,不能您说啥是啥,办啥事儿都得分时候。”

    “你个傻小子,你回来就走不了啊!”

    “师座,咱都走不了了,那我更得伺候您啊。”

    我咬紧牙关,别过脸去,眼眶憋得血红。若我一个人,自然可以在这座房子里伤春悲秋,但多个他,我就不能坐以待毙,我他妈得对我的兵负责!

    我“嚯”地脱下军用斗篷,回到卧房,打开衣柜,丢给他几件厚实的毛衣和棉袄,自己也从头到脚换了一身。刘国卿的衣柜大半是我的衣服,他知道我爱臭美、好打扮,便经常给我定制衣服,它们每一件都有相应故事。一幕一幕,历历在目。

    我恨不得将所有的衣服都套到身上,妄图把所有故事一并带走,却终究不行。我低头系上风衣的纽扣,外面再披一件黑色的羊绒斗篷,对着镜子照了一照。

    小周满目惊艳道:“师座,您这么穿真好看。”

    这是我最喜欢的两件衣服,刘国卿也喜欢,他喜欢看我穿。

    我压低帽子,又给小周一条围脖,临出门前将我和刘国卿的照片揣进了贴近心脏的口袋。我想这一走,就再难回来了,没有他的日子,我真的很想他。

    战争的街道上,除了限时的采买,没人会出来。我们专挑人烟稀少的小胡同,家家户户门窗紧缩,亦不闻犬吠鸡鸣之声。也合该我倒霉,走走停停之下,正与共党的一队人马,在慈恩寺边的小巷来了个狭路相逢。

    无论怎样的伪装,在刘国卿面前都是张画皮,更何况我穿着他给我买的衣服。我除下帽子,仰头望向马背上逆光而立的他,正如他认得出我,我也能仅凭一圈轮廓,就认出他。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反倒是刘国卿身后的一个陌生面孔驱马上前,审问道:“你们是谁?”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小周瞅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刘国卿,忽然拔出了枪,扭头在我耳边快速而小声道:“师座,一会儿我开枪,你就赶紧跑!”

    对面已经全部举枪上膛,刘国卿随慢半拍,但犹豫过后,仍从腰间拔出了花口撸子。

    我心下一凛,赶忙捂住小周的枪口压下来,这才说道:“我是国军2师师长依舸。”

    陌生面孔扬声大笑,说道:“刘老弟,咱今儿是捡着条大鱼啊!”

    小周怒道:“笑什么笑!我们就是死,也不会让你逮去!”

    我死无所谓,但不能让小周年纪轻轻就没了。但这时候又不好吱声,只好两厢僵持。谁知小周眼珠子一骨碌,忽然说道:“刘师长,我知道你和我们师座关系匪浅,但你要想让咱投降,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们——”

    话未说完,他猛地往旁边一窜,带走了大部分的注意,同时抬手随便对准那个陌生面孔,扣下扳机——

    没有子弹。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而刘国卿反应更快,枪声一响,子弹倏忽而至!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啥也没想,一把推开犹自呆怔的周副官。接着左胸针扎般一痛,我听到了照片碎裂的声音。

    我站不大稳当,摸索着墙壁缓缓倒下,胸前绽放出一朵瑰丽的血花。

    身体一轻,我被不知何时下马的刘国卿揽在怀里,他面上的紧张不似作假。我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染血的合照,鼻子一酸,十分委屈。

    刘国卿这一枪,可是毁了我没有他时,唯一的念想。

    我真是恨极了,却又打不起精神,刘国卿的嘴唇一开一合,我听不清他的声音,但知道他是在叫我的名字。

    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那个躲过一劫的陌生面孔,眼神怪异地在我俩之间来回移动。

    人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我借着他身体的掩护,恨铁不成钢地将手悄然探入斗篷——

    这队人马里,不仅有他忠心耿耿的下属,更有居心叵测、与他同级、更是竞争关系的同志!

    我掏出他送我的花口撸子,轻轻对准他的左肩膀。

    他哭得泪眼朦胧,没有察觉到我的动作。

    我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别怪我……你回去……好交差……”

    说完,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颗子弹飞出弹道,嵌入了他的身体。

    我又往右边一偏头,对跪在身侧的小周无声道:“跑……”

    他哭着摇头,死活不走。

    天上飘下雪花,零星的冰凉落在脸上。刘国卿的左袖子染成了红色,头发却被雪花改成了灰白。

    我感受到了身体一点一滴的衰败。

    天下起雪来,天也赏我满头霜啊……

    忽然慈恩寺的上方出现了一只苍鹰,它飞得高高低低,反光之时才看得见拴着它的线。

    我拽着刘国卿的袖子,指给他看:“你看,慈恩寺里出来的风筝——”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在这里打上完结,你们是不是会打死我(笑cry)

    ☆、第二百二十五章

    我还活着。

    到底是命不该绝,可下场不如人意。我被送往了共军的后方医院,可谓深入敌营;他们却待我极好,专门有年轻熟练的护士照顾我的起居,我私下注意了一番,似乎比他们自己人的待遇还要高级些。

    后方医院是新占领的满洲医科大学,这地儿是我的老伙伴,因为一条街之隔的便是伪满警署。我在这儿当差了十来年,竟兜转成了俘虏,也是可笑。

    睁开眼睛之后,暂且不能下床走动,小护士心细,给我搜罗来几部。我终于将《金粉世家》看了齐全,合上最后一页,已是来年开春,春日公园的樱花开了。

    一大清早吃了饭,喝完药,小护士扶我起身,我腿没毛病,伤口也逐渐愈合,可以出去转悠转悠。我看了看窗外的春光,说道:“我们去公园转转吧。”

    毕竟我身份特殊,公园又不属于医院范围,小护士自然有顾虑;我笑了笑,抬起胳膊一指胸膛捆绑得严严实实的绷带,笑道:“担心什么,我这样能跑到哪儿去?”

    最终我们各退一步,向上级申请过后,批复迅速下达,表示除护士以外,再增加两名同在医院养伤的团级干部随行。我们一行四人向春日公园悠然而去。两个是团长还是政委的,我没记得,只记得他们一腔热忱,奉命来鼓动我策反。

    我只想出来透口气儿,赏赏花,可惜身边两位附庸风雅,倒不如小护士懂得诗书典故;樱花无香,不如桃花灼,不如梨花素,单凭一树繁盛之貌夺人眼球。我们走到公园中央那株最大的樱花树下,袅袅微风拂面,温而不暖,春意融融。

    树下有一张长椅,此时却被人捷足先登;一帘簇簇花枝相隔,可影影绰绰看到长椅上两人的形影。

    小护士往前一指,说道:“诶,那不是刘师长嘛!他回来啦?”

    另两人道:“听说在前线负了伤,送来有一段时间了。”说完,其中一个转向我,又道,“诶?依师长,你和刘师长是老朋友了,不去打个招呼?”

    我唇角含笑,直勾勾盯着刘国卿身侧那位风华正茂的姑娘,有条不紊地敛紧衣衫,说道:“这种时刻,不便打扰吧。”

    小护士兴致冲冲道:“哟,是青蔓,我说她这两天怎么心不在焉的,看来是好事将近呀!”

    我笑道:“你们医院的护士是不是都像你们这么漂亮?”

    小护士脸一红,赧然道:“师长,您胡说什么呢!我们小家小户,哪比得上那位大小姐,”她朝青蔓一努嘴,“人家可是留洋回来的!之前一直在文艺队,后来前线吃紧,才调到医院来。”

    另两人道:“我可也听说过赵青蔓的大名,她家成分不好,可人家挑剔得很,多少长官她都看不上眼,组织对她紧头疼,没想到最后还是让刘师长收了去,郎才女貌,着实是般配。”

    我心里像咽了颗钉子,膈应得眼珠子酸疼,便转了话题道:“成分?什么意思?”

    “哈,也没什么,我们不是唯成分论者,主要还是看表现。”

    这个话题连笑带哈地敷衍了过去,我便不再多问;又因这插曲,没了闲逛的兴致,早早回了医院。

    我和刘国卿分别中枪后就没见过面,整整一个冬天,我只打听到他伤好后又去了前线,如今他回来了。

    我却想走了。

    又过了几天,我和他在医院的花园打了个照面,他身边的护士正是那位赵青蔓赵小姐。我对他浅浅一笑,疏离得一如故人;他垂下眼去,对赵小姐说道:“你先忙别的去吧,我和依师长说说话。”

    我也打发走了专门照顾我的小护士,和他寻了个无人的凉亭坐进去。没茶没酒,这么干坐着,颇不自在,只好边打量他,边问道:“听说你受伤了,好了吗?”

    他点头道:“不是什么大伤,无碍,倒是你恢复得怎么样?”

    我玩世不恭地笑道:“你们给我的待遇可是好极了,整的我挺不好意思的。”

    他乌黑的眼瞳注视着我,半晌道:“要是觉得好……”

    我打断他,瞥向凉亭外不远处和人唠嗑的赵小姐,说道:“你们组织福利好啊,还会考虑到军官的婚配问题——那位赵小姐,小丫头才二十几岁,你是老牛吃嫩草啊。”

    “依舸!”他压低了声音,皱着眉头怒斥了一声,“胡说什么呢,我跟她啥事儿都没有!”

    我沉默下去,这些日七上八下的心情终于寻到了突破口,一股脑儿涌上头顶。

    他手忙脚乱地离我更近了些,慌慌张张摸上我的眼睛:“你怎么哭了……”

    我只是红了眼眶,没半点儿湿气,便抓下他的手,他的手伤痕密布,多是才结痂,我握上就不想松开了。

    “没哭,就是有点儿闹心,这两天来策反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嘴一抿,说道:“那……你咋想的?”

    我放远目光,落到屋顶盘旋的白鸽上,慢声道:“刘国卿,我当了半辈子汉奸,好不容易摘下了帽子,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可是你刚才也说,觉得这里好……”

    我笑出了声:“我留下来了,然后呢?然后看你伉俪情深儿女成群?”

    “我不结婚。”

    “你的组织同意吗?”

    “……他们总不能强制我。”

    “这话我都不信,别说你了,”我松开了他的手,“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我听说你们比较看重,那叫什么,成分?我家上数三代也没有工农阶层,我本身还是个策反的俘虏,还在伪满给日本人当过差,留下来我能有好果子吃?”

    “……你说过,你不愿意接触政治,现在好不容易能脱离了,你就留下来,啥也不用干,我养你,你做我媳妇儿吧。”

    我摇头道:“脱离不了了,国卿,你我都是师长,不是小兵小卒,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看呢。”

    时过境迁,一切都不同了。

    我醒来之后,再没见过小周,不知道他有无策反;这孩子是苦出身,他还年轻,还有大把可供挥霍的好时光,只要有命在,留下未尝不是好选择。

    可我不一样,准确来说,是我和刘国卿,与小周不一样。

    我们一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将希望寄予在明天,却不知是在深渊中坠落,泥潭中深陷,待黑暗与泥水侵蚀到了胸口,才明白原来从未有过希望,却为时已晚。

    我牵挂的太多——家人、朋友、他;他舍不下的太多——组织、信仰、我。所以我们注定是失败者。

    我深吸口气,又道:“再者,我的决定也不是完全异想天开,彭答瑞,你知道他神神道道,却是有几分本事的,他给我留了一句话,说我若有朝一日龙困浅滩,便向东南走,待到四面环水之地,方可绝处逢生。至于你……你的命数在你自个儿手里,如何选择,全看你。”

    刘国卿的眼角悄然划过一滴泪,他忙别过脸去掩住,说道:“我真的不想再和你兵戎相见……”

    可怎么办呀,他这滴眼泪似有千斤,砸到我心上,几乎使我喘不过气来,可怎么办呀。

    “国卿,你帮我走,我不能留在这儿。策反时千好万好,待他日翻出旧账来,你也会受牵连。”

    “我不——”

    “你必须帮我!”

    什么都是交易,能任性要求“必须”的,只有他。

    他仓惶摇头,这场争吵中他一败涂地,却还坚持着自我。

    我猛地站起来:“刘国卿!”

    声音一大,跃出凉亭,赵青蔓向我们这边望来,似乎疑心我们起了争端,她谨慎地叫着“刘师长”,一面戒备着我发难。

    我不愿意看她,合起睫毛,生硬道:“刘师长,也到时间了,下次有机会再见。”

    说完,我率先转身走,余光瞟到他捏紧的拳头,力道之大,仿佛要捏碎指骨。

    我终究心软了,回头去看他,却只听一声惊呼,赵青蔓托起他的手,责备道:“师长,您这手还不能使力呀!”

    我突兀一笑,既是自嘲,又是若有所指道:“刘师长切切要保重身体,免得佳人在侧,却有心无力。”

    他冒出眼睛,收回嘴巴,愤怒中夹着委屈:“依舸!”

    赵青蔓面上飞红,终未言语,拽着刘国卿去诊室重新固定胳膊上的绷带。刘国卿却如一个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双眼睛瞪着我,好似也要把我瞪成一棵树。

    我叹口气,心疼道:“愣着干啥,赶紧看伤去,有事儿赶明儿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张嘴,吃糖~目测还有不到五章准能完结啦!糖要珍惜!

    ☆、第二百二十六章(正文完)

    本以为与刘国卿的会面,上头会乐见其成,毕竟一位好友的循循善诱,可令策反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没想到竟预料错误,反而招了上头的忌讳,第二日便错开了我和刘国卿放风的时间。

    我想是赵青蔓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刘国卿的洇洇泪目,导致了组织谨慎的决定。不过水大漫不过鸭子去,刘国卿在部队经营数年,总有些门路。于是在春深的时节,他披着月色翻窗入户,身手轻盈得好似一片梦。

    我背着窗帘,睡意正沉,突兀间身上冷似一阵,被子被掀到了地上;没来得及回头,他的手向我的嘴捂过来,紧接着裤腰一松,几乎是无声无息的一痛,他像一匹受惊的疯马在我体内横冲直撞。

    我压不住地犯恶心,只觉得胃快要顶漏气,呜呜咽咽地大力挣扎起来。他一反常态,动作粗暴地将我的胳膊狠狠撅在背后,不知不觉,上衣懈懈松松堆至腰间,裤子湿黏污淖。他占了先机,把我的身体弄成了软不拉几的面条,毫无还手之力;每一寸动作都仿佛是神枪手射出的子弹,弹无虚发,正中靶心;渐渐地,熟悉的快感像一场风暴,在体内四面八方地肆虐,我放弃了扒拉他捂住我口鼻的手,转而抓向了枕头。

    他用力将我反过来,我难耐地眯着眼睛,老腰几乎要折断,指甲抓挠起了枕角和床单。他晃动的脸在月光的映照下半明半暗,紧蹙的双眉和苍白的容色如同揉皱的白纸,闭合的眼尾蔓出一条细细的纹路。我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方断断续续地呻吟道:“你……你他妈的……发什么疯?妈的,轻点!”

    他揽过我的后背,将我抱坐起来,轻声道:“让我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

    等他褪去禽兽的外皮,重新长出人的灵魂,我还没有调整好呼吸。他拿来毛巾,水房在走廊,不好去打水,只好给我干擦了汗湿的头发,再清理了下面,复又挤上单人床,双臂环过来,小声道:“有个叫刘光亮的,是不是你的人?”

    我心下一肃,面上懒洋洋道:“哦……怎么了?”

    “他往关外倒腾两车黄金,撞我手里了。”

    我一惊,又一喜!这个小班长还真出菜,事情到底还是办成了!

    我坐直了身体,认真道:“就他一个?还有谁?”

    “还有两个,”他犹豫一下,“都是熟脸,当过胡子。”

    我说道:“黄金是我让他们运的,没合计能成。他们肯定得往南边去找我……扣你手里了,你这是没上报?”

    “暂时没有,但也瞒不了几天了,”刘国卿的眼睛里反射出星月的轮廓,涤荡出款款深情,“依舸,我最后问你一遍,要不要留下,留在我身边?”

    他的话语好似深沉的漩涡,几乎要将我溺毕。

    良久,我轻轻摇头。

    他一把搂过我,紧贴的胸膛似乎融合彼此的血肉,我想到我胡乱写给他的: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好,”他声音微颤,压抑着澎湃的思潮,“你要走,我送你走。”

    我打定主意欲破釜沉舟一搏,却原来他就知道会是如此结果,早做好了万全之策。

    他给我换好衣服,我摇身一变变成了他的警卫员。临出门前,他对我说道:“枪拿好。”

    我这才恍然想起一件事,说道:“此去一别,不知何年再见。本想留一张咱俩照片的,现在照片没了,不如你给我一撮头发吧。”

    他默默从抽屉里翻出剪刀,剪下来拿布包好,递给我,口中却说道:“我不喜欢这样。”

    我一愣。

    他继续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不喜欢这个寓意……”他抽回布包,又从怀里掏出我送他的,展开两只布包后,他将我和他的头发混在一起。

    “你——”

    “把诗改一改就好了,”他说着,将混合的发丝平分,重又包好,交给我其中一个,“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发中有我,我发中有你。”

    “……刘国卿,”我捏紧了小小的布包,“……刘国卿……”

    “十二年了,依舸,我们相识十二年了。你一定得记着,我爱你,不止这一个轮回。”

    我笑了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好,以后生生世世,你都得来找我……可不能像今世这样晚啊,”

    1949年5月,我军兵败如山倒,队伍一路向南撤。我和刘光亮胆战心惊地守着两车黄金,终于赶到了南京。

    黄金的面子大过天,我不仅没有被处分,还官复原职,升了军衔;手里一有兵,就被派去了福建。从此我与刘国卿一南一北,再没打过一场缠绵的仗。

    刘光亮一直跟着我,又有大功劳,我就提拔他坐了小周的位置。

    一天凌晨,战事还没打响,我和他猫在战壕里吃灰,忽然想起个事儿,便问他:“我让你带的话,你带到了没有?”

    刘光亮一缩脖子,迷茫道:“什么话?”

    “我心安乐——”

    “那个呀,”他恍然大悟道,“我们都没见着什么人,顺利得很,一到底下,就全是黄金呀!哪有您说得那么吓人?”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飘出去,随风沉浮,最终堕入尘埃。

    7月,我党开始大规模撤往台湾;早有风声说蒋总裁在今年年初将中央银行的现金转至台湾,如今看来,名副其实,我贡献的黄金也漂洋过海,物尽其用去了。

    兵将再无心应战。8月,福州兵败,我受重伤,被送往厦门疗养,与此同时,一份特殊的体检报告摆在了我面前。

    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同月18日,厦门城破,因为行动不便,我暂时没有被转移,反而见到了一位故人。

    老何已经从刘国卿的副官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领,厦门易主的当夜,他悄悄来看我,说道:“依师长,刘师长听说您受了重伤,着急上火,工作上犯了错,还吃了个处分。”

    大半年没听到刘国卿的消息,乍一听闻,耳朵都兔子似的立起来了:“他怎么了?”

    “没啥大事儿,”老何轻轻松松地一笑,削了个苹果给我,“我是偷溜出来的,奉刘师长之名看一看您,这就该走了……您今后什么打算?”

    我说道:“败军之将,哪有什么打算,无非是听命令。”

    老何叹道:“那可不是一道海峡的事儿啊……”

    我暗自摸摸贴身的布包,接着手掌向下移至小腹,思索片刻,仍是说道:“你跟刘国卿说,不论是大陆还是台湾,都是中国人,没道理老死不相往来,我等着两岸解除封锁的那天……我等着他,我们都等着他。”

    老何一震,郑重地点了点头。

    1949年11月,最后一批国民党军队完成转移。两岸开始了长达近四十年的封锁期。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开放结局的,到此可以止步啦~

    至于hebe两版结局,会以番外的形式呈现

    啊一转眼,这文历时三年,终于迎来了完结的一天哈哈哈哈!

    潜水的小天使们是时候露头喘口气儿了吧~

    ☆、依宁番外·一如过客

    我是依宁。依依不舍的依,本固邦宁的宁。

    1987年4月,文\革结束后的第十一个年头,大陆民间组织了一场“大陆─台湾寻亲活动”。我们一行已从台湾归来,每个人都带着各家各户的欢喜或哀愁。

    但欢喜或哀愁的程度都是淡淡的,如同冬季清晨稀薄缭绕的雾气,深陷其中,片刻却又无踪。

    时光是所有事物的坟墓,曾经激烈的情感,即使深植于血脉骨髓,也会在生命的传承中逐渐淡去,就像雾气。

    儿时的记忆鲜明而模糊,似乎每日都漫长得如蜿蜒而去的铁路看不到尽头,可仔细回想时,只有某时某刻的一点,会掸去尘土般莫名清晰。

    我带回了一张父亲的照片。照片年代久远,已然泛黄,父亲眉眼模糊,却依旧能感受到他微蹙的眉心传来的亲切。他坐在曾经只有我能够随意进出的书房的椅子上,从照片中看着我。而拿着相机拍下这一幕的人是谁,我也心知肚明。

    原来我的记忆还未消歇。

    从台湾回来后,我去给刘叔叔扫了墓,带着刘恒曦给的照片。这墓是空的,里面只放了几件他穿过的衣服;那墓也很简朴,说白了就是个土包。

    解放后的中国疯了,连带着他也疯了,因为上头说他是特务,说他叛党,因为他曾经和我爸这个跑去台湾的国民党有密切关系,所以他叛党了,应给他严厉的处分。

    可是在某一天的清晨,他消失了。有人说听到了半夜在东陵,他投湖自杀的声音。尸体捞了几天没捞上来,估计是被水里的鱼给吃没了。

    东陵只有一处湖,叫东湖。后来又改名叫龙潭,还立了一块大石头,上面用鲜红的行书写着更改后的名字。

    这湖挺好看的,没事儿我就来湖边转转,享受生活。

    终于等到中国的疯病好了,拨乱反正,给好些人平反。挨到平反的人很少,大都死了,刘叔叔这种不知生死的,也给算死了。

    但墓还是个土包,没啥变化。

    我躲着守陵人,在土包旁边挖了个小坑。我不年轻了,却做着偷偷摸摸的事儿,真不嫌臊得慌。

    于是快手快脚地把照片浅浅地埋了,扑落掉满身土,转身还是受人敬仰的依大夫。

    我是独自来的,骑个自行车晃晃悠悠,一天便过去了。晚上回家吃过晚饭,女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我也不说,只因着我也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入了夜,也睡不大着。外面的月光很亮,便推门出去,颇有些“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的意思。不过我很可怜,念无与为乐者,也寻不到张怀民。

    幼时这般时候,也是有月亮,也是这般亮。这话说得奇怪,好似从前没有过月亮似的。是因为从前要看的、想看的太多了,只顾着低头,就忽视了天上的月亮吧。

    北市场不知何时开始萧条,到如今早不见曾经的盛况,大观茶园也没了,只留下了光秃秃一片空地。这一回,没了戏台,又或者,戏台变得像空地一样大了。

    穿过北市场,是大北关。

    我沿着街道一路往里走。方向是熟悉的,街道却不熟悉。但是这一代都是平房,那一栋黄色的三层小楼十分乍眼。

    来到院墙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零星有几朵小红花,呜呜糟糟一团。院门落了锁,似乎有麻雀在房顶做了窝,有人接近,便伶伶利利地飞出老远,不知落在了哪里。

    四下寂寥无人,唯有月色寥落。

    手脚比之麻雀还要伶俐,爬上墙头纵身一跳,先入眼的是一只树桩。树桩上爬满了绿色的苔藓,盖住了年轮。

    天上落了雨,雨霏霏而濛濛,苔藓湿滑。我顶着雨,头侧耳听了会儿,这树桩曾是一株芭蕉。东北的天气不适合种芭蕉,可她就是活了,一到下雨天,雨打芭蕉,叮叮咚咚的,像迎风的风铃。

    听了有一会儿,我去了小楼门前。门堂延伸出的盖顶为我挡了雨。这么多年了,我来,他还是会为我挡雨。

    门没有锁,咯吱一声便开了。想来是偷懒,当初查封的时候,觉着封了院子便好。时间久了,鬼屋、鬼宅的传言甚嚣尘上,更加没有人敢来了。除了我。

    屋子里黑洞洞的,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我像一只来自过去的、又在现下回归的幽灵,游荡在房子里。我的记忆还在五十年前,能够清晰地还原出当时的景象。你看,小姑坐在侧首的沙发里头,和妈说话,姑父握着小姑的手,含情脉脉地听她说——大抵是听个半懂的,这个洋鬼子,但他就是爱听。翠珠拿着根绳子逗弄多多,小平蹲着,时不时去抓多多的尾巴。大哥在看书,他总是看书。柳叔在一旁抽着烟,那滋味儿可呛鼻哩!

    还有。

    木质的楼梯似乎被虫蛀了,颤颤巍巍如行将就木的老人,踩在上面须得小心翼翼。他似乎还认得我,这里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还认得我。踩在二楼结实的地面上,我向左看了看,又向右看了看,再回头向楼下看了看。

    楼上更黑了。我打开了手电筒,却只能照得一方明亮。要是屋里头也有一轮明月就好了。

    每一间屋子我都去瞧了瞧,大同小异的布局,除了尘土,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剩下。

    不过还是找到些好东西的。有妈心心念念说丢了的全家福,它躲在爸妈卧室衣柜靠墙的缝隙里,只露出一点尖尖角。那时兵荒马乱,人仰马翻,谁会注意一个缝隙?

    还有多多喜欢的毛线球,已辨不出本来颜色;还有空的可口可乐瓶,巧克力和八珍梅的包装纸,半截口红,和一页写满了日本假名的作业纸。

    还有爸书房的橱窗里,满柜子的酒。

    蓦然间周遭的颜色渐渐褪去,只留下了酒的味道。那味道混合着这栋屋子里曾经鲜活的每一分每一秒,却像过了期的粘耗子,皮甜馅苦。

    我没有进书房,转身把找到的东西各归各位。

    我在屋里待到雨停,然后离开。就像一名普通的过客,只在这处荒凉的驿站歇歇脚,雨停了,便走了,不咎既往。

    我就真的再也没回过。

    这栋小楼挨过了疯狂的十年,在九十年代作为古建筑文物保护了起来,徒有其表地屹立在车水马龙日新月异的繁华街道中,如同在另一个年代沉睡至今,并再也无法醒来。

    与它相伴沉睡的,还有许许多多的,我的亲人。

    ……………………………………

    1950年,我十八岁,在呼兰读高中。考大学之前,老师找到我,说因为我会讲较流利的俄语,所以学校会保送我到北京师范大学俄语系就读,来询问我的意见。

    我是很有几分傲气的,又有与生俱来的大胆,因此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没有忘记的我对未来职业的愿景,拒绝的话到现在我还记得:“我要做一名人民的医生!”

    而想做医生的起因,是柳叔说过,我爸身体不好。

    只恨我生得晚。我治不到他了,那我就去治其他人吧。

    邹大爷最支持我,柳爷爷却举棋不定,可他的身体已不大好,我又是家里的第一个女状元,他无法管束我。

    终于,我考中了哈尔滨医科大学。

    五年后,我的弟弟依礼回到了沈阳,他考中了沈阳农学院。

    而这五年里,柳爷爷去世,至死无法落叶归根;邹大爷在五反期间,刑讯致死,我却连尸首都没带回来。

    听说邹大爷最后精神状态极差,审问不出任何东西,只会疯癫大笑,嘴里唱着诗:“你看我接的好不好?少年事,少年狂,半生赴疆;骤雨浊身又何妨,酒过剑锋芒。平生事,何犹记,登高歌一曲;歌我山河今无恙,国泰民安康”

    我和依礼给两位长辈戴了三年孝,这似乎是我们唯一能做的。日子更苦了,但勉强过得去,我唯一依仗的只有傲人的成绩,我用这成绩减免了学费和生活费,用这成绩换来了奖学金,确保了我和依礼没有在放假时饿肚子。

    饿肚子呀,日本人在的时候没饿过,国民政府的时候没饿过,现在新社会了,却饿了肚子,什么世道呀!

    要说我们也起过投奔的念头,小叔就混得很好,人在北京,听说做了大官,我一直以为他只会找我爸哭呢。

    但最终没去成,因为我和依礼还在东北上学,倒是大姑来看过我们,她留下一点钱,然后举家去了北京。

    我想小叔接济了大姑家,我们再去,未免自讨没趣。我知道大姑和我家关系不大好,跟小叔好;我们又没了爸,关系终究没有他们两家近。

    我对依礼说:“咱再挺两年,等我分配工作就好了。”

    两年转眼即逝,凭我的成绩,我以为会被分到省医院,没想到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只被分到了区卫生所。

    落差之大让我有些萎靡不振,我又怨恨起了爸爸,我止不住地想他。

    我想念他宽厚的臂膀,想念他对我的纵容和宠溺,在失去了全部庇护之后,我才懂得我有多爱他。

    我想起我们最后一次友好的交谈,然后他就走了。月亮在他的身上镀了层凉而软的水光,将他的背影神奇地雕塑。就好像走的是他的影子,留下的是他的身体。而事实是,他的身体也走了,留下的,是我印刻在脑海里的幻景。

    他最爱我了,他把他一生的爱,压缩成了十年,一股脑儿给了我,往后就没了。真可惜,我咋就没省着点儿用呢?

    他送我的东西,我都没有留下,唯独一封信,因为做了书签才得以保存。

    那封信寥寥数言,笔迹凌乱,字体仓皇,上面写着——

    亲爱的宁儿:

    相隔咫尺,犹如天涯,千言万语,念念念念。未见你长大,未见你出嫁。为父之作为,只许你坐花轿时,陪嫁你一个安泰的国家。

    我多想告诉他,我愿意一辈子不出嫁,只要他回来。

    ……………………………………

    依礼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喀左县农业局。他文体俱佳,又是个正正经经的大学生,工作热情很高,对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地大包大揽,一时风头无量。

    此间半年,他还娶了个老婆,是当地的妇女主任。两人情投意合,自由恋爱,我特地给他们寄去了贺卡和仅有的二十块钱。

    然而婚后不到一个月,一份关于依礼的材料搅乱了喀左农业局的天。

    原来他在上学时,为被打成右\派的同窗好友说了句话,他说:“大家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哪有那么多反革\命?”

    一句话,他被定为四类右\派,妻子迅速与他划清界限。他被送往卧虎沟林场进行劳动改造,每天上山砍树,还要从山下往山上挑五挑水,却只有两顿苞米荄子吃。

    不过一个月,他便瘦脱了形,免疫力急剧下降,又因为砍树手法生疏,一日不小心被柳条划伤,没有及时医治,导致伤口感染,手臂肿胀,最终酿成高烧,在工作时候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工友们于心不忍,把他放在马车上赶了七十里路来到县医院。与他划清界限的妻子正在县医院药局工作,却至始至终没有露面。

    我年轻的弟弟,不仅没有享受到医院家属的待遇,还因为医生缩手缩脚的治疗,终于在神经狂躁之后,客死他乡。

    第4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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