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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5节

    奉天往事 作者:夏隙

    第45节

    我也只要你好好的。

    我想了想,说道:“不把我交出去,你就是叛党,会让上头给毙了吧?”

    他有重复一遍:“我只要你好好的。”

    我张了张口,想说“不如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但用尽吃奶的劲儿,也说不出口。

    我怎么舍得啊。

    我在心里成形一个念头,打定了主意之后,我默然地笑着想:他骗过我,如今我骗回去,也不算什么。

    我点点头,对他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刘国卿手脚并用地站起来,他的双臂被我压麻了,他甩着胳膊,边往外走,边说道:“我去跟依航说一声,说完我们就走!”

    我望着他充满力量的决绝背影,不完美的轮廓却是我最爱的弧线。

    ……………………………

    一日间,我失去了三位亲人,而我也将失去他。

    我闭上眼睛,想眯一会儿。不知为什么,眼前竟出现小妹的身影,宸宸却不在,只有小妹。她探过手来摸摸我的脸,问道:“哥,你怎么了?”

    我握住她的手,笑着一戳她的脑门:“傻样儿。”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七夕快乐!16虐狗虐得爽不爽!

    全篇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16愿意为对方牺牲,但是彼此都不同意呀,所以老1开始算计了23333

    相爱相杀不仅是要大环境的推动,也要因为相爱,才会相杀嘛~嘿嘿嘿

    ☆、第二百一十九章

    1946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我在春日町已经休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来,东北十分平静,没听说有战事。我悬着的心稍稍落了地。冬天,没有军队愿意在冬天开战。

    三个月间,小妹办了简单的后事,涉及亲属的工作,皆由邹绳祖代我出面。后事仓促,搁在了大北关。只是太太尚在医院,还不知小妹之事;孩子们在学校,亦不便打扰;大姐小弟都没有来,只有姐夫来了。我站在灵堂里,黑纱白联,阴气滚滚,不符合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妇人的审美。堂前小妹笑语晏晏的黑白色照片,似乎是灵堂中唯一的亮色。

    刘国卿说到做到,仔细与我理清了他与依航的来龙去脉。我不消听,无非一场旷日持久的阴谋;柳叔来过,拉着我的手,泣涕涟涟。他一把年纪,这么哭下去也不是回事儿,便赶他回去休息。如今大北关的房子又空了下来,苏联人走了,总算是安全,恰是缺人看守的时候,正需要柳叔。柳叔却听不明白话,一遍一遍地自责道:“要不是老杨察觉不对,我还以为您跟着部队去打仗了,哪知道您受了这么多的苦。”

    又偷摸地说道:“大少爷,您也留个心眼儿。我知道您和刘先生好,但他毕竟是和小少爷一伙儿的,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背地里咋合计的。”

    我精神不济,头疼得很,敷衍道:“行了,我有分寸。”

    那天他掏心窝子的话,总不会再骗我。

    但我不能心安理得地躲在他的庇护下,连累他。

    过完了三十九周岁的生日,我已是迈进不惑之年的男人。可这一年给我的冲击之大,让我不得不“惑”,警如人之情感,警如信任与背叛。许是年纪渐长的缘故,年轻时吹毛求疵的原则随心力而退潮,我可以平静地面对生与死,更可以平静的内敛感情。

    曾经在德国,教官说我是团火,迟早要灼烧殆尽,害人害己;现今火焰变成温和的蓝色,其中高温,只有其中才知晓。

    我想,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毕竟,哪有那么多圆满的戏?散场之后,人走茶凉,没人会记得台面红毯上盛过多少泪,盛过多少笑。便是戏子本身,也记不清罢。

    四六年年底,我重新联络上了王美仁。因为失踪半年,所以原定的升职取消,并被勒令立即归队。同时,我安顿好太太,又去学校远远地看了依宁和依礼,将他们全部托付给邹绳祖照顾。彼时白小姐的哥哥白崇山已经在香港站稳脚跟,要求邹绳祖送白小姐前往香港。邹绳祖拒绝以后,给了李四足够的遣散费,派他并两个下人、两个丫鬟一同护送白小姐去香港。

    邹绳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小公馆。我留在那儿与他吃了顿午饭,是他煎出来的小牛排,卖相居然也是有模有样。

    邹绳祖道:“忘了说,我不去美国了。”

    “不去了?那你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了,”邹绳祖道,“我一辈子没孩子,我算是看明白了,合着是给你家的几个小崽儿让位置呢。”

    我低头闷笑,吃饱喝足之后,去了政府大楼。

    路过春日町时,我驻足在马路一头看了很久:枯萎的爬山虎只在红墙上留下一道道棕黄的藤蔓;墙壁沾染了岁月的痕迹,掉落点点斑驳的墙皮;冬日的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杈,我知道在即将到来的春天,它会绽放出一树烂漫的桃花。

    我摘下帽子,朝它挥一挥,然后,不告而别。

    …………………………………………

    四七年伊始,我随军一路南下,足迹遍布华北、华东战场。六月,共产党突破黄河防线,转入外线进攻。我军战况一度惨烈到我一个参谋还要身兼团长去领兵作战。七月,由于前任参谋长及副参谋长牺牲,我被直接擢升为参谋长,率领第一批队先行北上至河北;十一月,河北石家庄失守,我军再次退往东北。

    而这一次,我们万没了离开时的骁勇,挫败得如一条条丧家之犬,耸眉耷眼,夹紧尾巴,风声鹤唳,无依无靠。

    十一月中,我得了半天时间休息,便快马加鞭地回到沈阳去探望亲属。岂知我的筹谋布画,只应验了一年。近乡情怯地来到大北关,迎接我的,却是两年来第二次举办的灵堂。

    柳叔头发花白,正是古稀老人的体态。他疲惫地接待了我,在我给太太的香炉上了三根香之后,巍巍道:“大少爷,您节哀。”

    我立在太太与小妹的牌位前,垂眸苦笑道:“柳叔,我竟然没有伤心的感觉。战场上混了一圈回来,自个儿太太去了,我都无动于衷,以前一身热血,现在全变成冷的了。”

    柳叔烧了壶热水,咱爷俩相携到客厅坐了,我照旧给他卷烟卷儿,他接过来,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娓娓道:“这个家……算是散了。”

    我捧着杯子,感受着热气熏脸的温暖,等待热水晾凉,沉默片刻,说道:“柳叔,你说吧,我没事儿。”

    柳叔道:“你走了之后,刘先生几乎疯了,他以为是小少爷背信,又将你抓了去,闹来闹去也没闹出个结果,反而让小少爷起了心思,要逮了太太去,逼你现身。太太精神还没恢复,受了许多惊吓,一会儿说你走了,不要她了,一会儿又说她是格格,要有格格的气度,不能连累丈夫,疯疯癫癫闹了几日,一脑袋撞墙上……没救过来,去了。”

    我深吸口气,抹了把脸,说道:“孩子们呢?”

    “出了事儿以后,邹先生说要带他们动身去北边,如今也不知到了哪儿……”

    我仰头望着天花板,又问道:“刘先生呢?依航呢?他们在哪儿呢?”

    “都进了部队,去前线打仗了……”

    我点点头,目光落到柳叔脸上,横生的皱纹几乎埋葬了五官。我说道:“柳叔呀……你咋不跟邹先生走呢……这家都散了啊……”

    正如当年,我送依航去天津戒毒,在站台上,太太对我说:“你做什么都自有道理,我永远站在你这边。但你要记得,你把谁打发走都可以,就是别让我滚蛋,否则看我不挠死你!”

    原来她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可是我没叫她走呀,她怎么就自己走了呢。

    柳叔颤巍巍地站起来,佝偻着背去厨房取来两个土豆,放在生火的炉子上,说道:“我老了,还能去哪儿?”他笑着看我道,“今天你生日,应该吃面条。但现在又在打仗,日子很拮据,家里一丁点儿面都没有了。我记着你打小爱吃烤土豆,估计也就尝个鲜儿,可今儿个呀,柳叔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个了……”

    我的生日,我自个儿都忘了。

    柳叔絮絮叨叨的给土豆翻个儿:“你也是四十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没人在身边儿,就得学会照顾自个儿。我没几天好活头了,你还年轻……”

    “柳叔,你说什么呢!”

    “对对,过生日不说丧气话,呸呸呸。”说着递给我个土豆,“你爱吃焦的,给。”

    从大北关出来之后,我摸了摸庭院里的芭蕉树。似乎什么都变老了,只有它不变。树的生命与人相比等于沧海与一粟,因此他拥有着漫长的青春。

    我喃喃道:“真羡慕你。”

    透过芭蕉张牙舞爪的树杈,那里是书房。书柜里还有我珍藏多年的许多好酒,大概是没有机会畅饮了。

    天色渐暮,我在路上信马由缰地游荡,却刻意避开了春日町。走着走着,发现马儿一路向东行,穿过小河沿,一路向东陵而去了。

    我心念一动,来到山脚下,下马进山。不一会儿,眼前便捕捉到那抹显眼的明黄。我蹲下来,亲昵地拍拍他的头,它头上的角又长大了些,已经顶出明显的分叉,但离我上次见他已多年,才长这么点儿,速度着实慢!

    我笑道:“你这对角是要长到猴年马月去?不会等个千年万年,才会化龙吧?”

    小黄甩甩尾巴,表达不满。我一路笑着来到彭答瑞的小院,却发觉几乎不见了家禽。

    彭答瑞迎了出来,身上背了个小挎包。我指着包,问道:“你是要下山换吃的?”

    彭答瑞道:“不是。”

    “那是干什么去?”

    “我要走了,”他说道,“本该早就动身,但推算到您今天会来找我,我便一直在等您。”

    “等我?不是,搁这儿住得好好的,走什么走?”

    彭答瑞虬结须眉下的一双眼睛划过一丝悲哀,他望向天边浑圆如蛋黄的落日,说道:“护守的传承依靠大自然的灵力,而今灵力日渐稀薄,连山上的植物也鲜有灵气,我需要生存,就必须换到杳无人烟的荒山野岭去。”

    我想到带着浅井来的那次,明明是盛夏,越往深处,草木却越枯萎,竟是丧失灵气的原因吗?

    “你走了,那安乐……和我那祖宗呢?”

    彭答瑞道:“龙族灵力与生俱来,之前他又强行改变地底结构,虽然导致山中地震,但对他的修炼却是十分有利,大概再过个几千年,他就能凝出实体了。”

    几千年……那时我已不是一把枯骨,而是一抔黄土了。

    可对他们来说,却是弹指一挥间。上天是有多么的不公平!

    我叹气道:“真是可惜了,还想和你再喝一次酒,却没机会了。”

    彭答瑞道:“主上,请容属下说几句话。”

    我笑道:“都什么年代了,还整这套,有话就说。你等我不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吗?”

    他说道:“当今朝廷命数奇短,如今紫微星黯淡,破军正盛,贪狼亦有觉醒之照,而您命犯七杀,正是孤星命格。若有朝一日,龙困浅滩,定要一路向东南行走,待到四面环水之地,方有机会破除孤星煞气。切记切记。”

    他这是在给我透露天机。我赶忙点头,记下他的话,忽然问道:“你见过刘国卿,他是什么命格?”

    彭答瑞道:“他命数不定,造化全在己手,属下不敢妄言。”

    我笑道:“怎么听着……他将来会比我发达?”

    彭答瑞又道:“塞翁失马,福祸相依。坏,不会坏到绝对,好,也不会好到绝对,一切随缘吧。”

    我怀着满腹叮嘱,与彭答瑞惺惺作别。小黄送我下山——他倒是会留在东陵山,大黄则与彭答瑞走。我想是小黄化龙,偶尔去地底找寻老祖宗指点一番也会受益良多,因此才会与彭答瑞分道扬镳。

    我心情平复了些。至少还会有小黄留在原地,可以不渝地提醒我,那段发生在奉天的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在即,曙光越来越明亮了!

    一个小天使为我建了群(羞射),目前人数寒酸到尴尬(笑c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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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二十章

    国军受到接连败北的打击,不敢再轻举妄动。我们都感觉到,战争的天平,已经隐隐向对手倾斜。

    到了年末,又打了几场小战,各有输赢。期间我接到柳叔来信,说邹绳祖在呼兰县定居,依宁依礼已经在当地学校复课。因为是小地方,俩人的成绩居然都名列前茅。我心情愉悦,哈哈大笑——依宁这小家伙,成绩总是徘徊在甲等边缘,如今当了鸡头,未必不是件好事。

    这时王美仁带着副官进了参谋部的门,听到我的笑声,朗声道:“瞅把你乐的,是有什么好事儿啊?”

    军队外部肘腋之患不止,军队内部权力倾轧不休。我是王美仁领进来的,自然与他一个鼻孔出气,当即笑道:“没什么,孩子的事儿。”

    王美仁没有多问,他的副官关了门,递我一袋文件,说道:“依参谋,您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我打开文件袋,抽出一沓子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印着战略分析报告。我懒得看这些官腔,径自往后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刘国卿的一寸照片。

    王美仁见我略有停顿,说道:“这位是新上任的八路军37旅旅长,听说此前一直在伪满做卧底,近来在战场上也颇有建树。他们37旅,现在就在我们西北部不到20里地的位置,恐怕来者不善。”

    我啪地合上文件,说道:“这人跟我是老相识了,我倒还真不知道他被窝里放屁,是个能文能武的。”

    王美仁道:“这回中央下了命令,要悄悄转移5师,让我们给5师开路,还特别说明不能打草惊蛇。而这个37旅正好在5师的必经之路上,得想办法把这个拦路石解决掉。”

    我说道:“共军根据地在农村,很有群众基础,咱们必须得引蛇出洞,再打七寸。这么着,师座,您给我一个团,我去会会老朋友!”

    我真的很有兴致,在战场上我还没和刘国卿交过手,这回倒要看看谁雌谁雄!

    王美仁道:“也好,但不必恋战,注意信号。等到5师顺利通过,就赶紧撤兵。”

    当天深夜,我率1团向前逼近37旅,先分出一个营分散他们的注意,然后偷摸到他们屁股后面,捅了捅刘国卿的腚眼子。

    我心中暗爽,等到1营长兜了大圈回来,还俘虏了37旅的一个连长和一个政委。1营长把两人推到我跟前儿,乐呵呵道:“依参谋,你猜怎么着?这37旅搁这儿,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都已经断粮2两天啦!咱就是不来,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马上要拔营了!”

    我瞅着他飞起来的眉毛,咋瞅咋不顺眼,上去一拍他脑瓜顶子,斥道:“该干嘛干嘛去!废什么话!”

    “这哪是废话呀,要我说,不如我们一鼓作气,围他个三天三夜,一准全歼咯!”

    我冷笑一声,说道:“哀兵必胜没听过?都是中国人,没大仇没大怨的,歼什么歼?显你会开枪?”

    1营长“啊?”了一声,让我撵回去重整军队。待他走后,我挥手让副官推远些,向俩俘虏问道:“你们刘旅长呢?”

    那个是连长的半大小子眼睛往前一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俺不告诉你!”

    “那这么着,我放你们其中一个回去报个信儿,就说国军2师的依参谋长请咱37旅的刘旅长吃饭来了,好不好?”

    小连长热血上头,连声道:“呸!要杀要剐随便你,俺才不做蒋匪的走狗!”

    没脑子的人我向来不放在眼里,于是将目光转向另一个。另一个时政委,身上有几分书卷气,看来读过书,就会懂些道理。他想了想,说道:“好,我去。”

    小连长急赤白脸地吼道:“你——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肚子里全让墨水给染黑了!”

    我笑了起来,让人放了政委,将小连长押下去严加看管。没两分钟,刘国卿带了一队人马赶到,想来是跟在1营后头跑,也兜了个大圈。

    刘国卿见到我,翻身下马,不理身后大兵小将担忧的惊呼,深入敌军,孤身来到我面前,轻声道:“怎么是你?”

    我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地将他打量个遍。少了养尊处优,多了风吹日晒,我们俩都黑了,瘦了,也结实了。

    我负手昂头,板起脸,冷哼道:“听说你饿好几天了?”

    “……没有的事儿,”他说道,“天冷,你快带兵回去吧,不然又得咳嗽。”

    “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我老脸一红,恼羞成怒,“就想着饿死拉倒是不是?”

    他轻叹出一团白雾,婷婷袅袅,遮挡住他的视线:“你把我那俩人放了吧,有话跟我说就行。”

    我有些别扭,又觉得被他拂了面子。若以往一言不合,我定是会下令交火,可刘国卿他们好几天没吃饭了,未免胜之不武……

    “大半夜的,老子跑了20里地,晚上饭都没吃,饿死了。”我瞥他一眼,“我可是把炊事班都给带来了。”

    原本我计划夜里偷袭,最多再激战一上午,等到5师一过,立刻撤出5里地去,就地开火,给全团的兵开肉罐头吃独食儿。这是我擅自决定的,没和王美仁通气儿,几十罐肉罐头呀,王美仁知道了能扒了我的皮,所以这饭不能回营地吃,只有找地儿偷摸解决,再封住全团的嘴了。

    刘国卿抬手,似乎想碰碰我。忽然身后一排机枪上膛的声响,对面也举起了枪,我叹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行了,都放松点儿,我真是来请你们吃饭的。”

    说着叫来炊事班,在两军中间架锅生火,看得37旅的小兵一愣一愣的。等到几十罐肉罐头隆重登场,窃窃私语轰然炸开,像捅了马蜂窝似的,没了秩序。

    刘国卿上马,转过身,居高临下道:“依参谋好意,咱们都甭客气了,敞开肚皮吃吧!”

    刘国卿的副官立刻道:“刘旅长,两军交战,哪有无缘无故送粮食的,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咱们不能上当!”

    我的副官呛声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们最好别吃,我们还舍不得给你们呢!”

    我笑着打圆场:“都少说两句。我们虽然分属不同阵营,但我们都是中国人。兄弟间打架,哪能像打小日本儿似的,往死里打?再说,久闻37旅的各位各个骁勇善战,我倒是很有兴致和你们切磋一番。可你们饿着肚子,发挥不出实力,我们也打不尽兴不是?”

    对面大多踌躇了。刘国卿道:“我和依参谋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为人,我很了解,也信得过。今天是四七年公历的最后一天,就当是给大家过新年了。就这一个晚上,咱们都放下枪,好好吃上一顿热乎的,难得有荤腥!都别拘着,把碗拿出来。”

    我也下令让士兵放下武器,过来吃东西。副官附我耳边,悄声道:“依参谋,这样好吗?”

    “没什么不好,”我的眼睛一直随着刘国卿的身影而动,说道,“别愣着了,你也去吃点儿,一会儿都让对面那群饿死鬼投胎的给抢没了!”

    如是一听,他立时没了犹豫,端了碗风驰电掣地抵达大锅旁边,捞了满满一碗肉汤,大手一抓,抓起两个馒头,上一边狼吞虎咽。

    等到两军吃喝得兴高采烈之时,我跟去了刘国卿身边。他看我一眼,不动声色地越走越偏僻。直到周围只余树影与明月,方停住脚步,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久久不语。

    我拍拍他的后背,说道:“我看你也没吃东西啊,都给你底下的兵了。”

    刘国卿道:“杯水车薪,先可他们来吧。你不也没吃?”

    “我什么时候不能吃?”

    “你别动!”他说道,“让我抱抱你……瘦了。”

    我也抱住他的腰,说道:“你也瘦了……你这什么衣服呀,上面这么多补丁!”我抬手一看,又道,“棉花都漏出来了!大冬天的,你就穿这破衣烂衫?”

    刘国卿低低笑道:“咱是没娘的孩子,哪像你们,有美国人疼。”

    我又在他身上划拉两把,心疼道:“早知道再给你带两件棉衣过来好了,穿在里面,可暖和了!“

    刘国卿啼笑皆非,在我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我们两军可是在打仗,你以为是过家家哪?”

    我闭口不言,过了一会儿,军营隐隐传来歌声。歌声此起彼伏,是两军在斗歌,一群粗犷汉子,操着破锣嗓子喊破了大天去。我们俩个领头的互相看看,皆忍俊不禁。

    天色将明,我们回到驻地,看着士兵们一个个儿叠罗汉似的,睡得东倒西歪,两军的人都混在了一起。我和刘国卿相视而笑,心里有酸有甜。我们都知道,这般场景,在这个年岁,几乎是个奇迹。

    这时,一个夜巡的共军小兵跑来向刘国卿汇报道:“报告旅长,前方发现敌军过路,人数足有一个师!”

    刘国卿瞅我一眼。我漫不经心立起领子,掩藏他留下的牙印,说道:“咋的,吃饱喝足了,要不咱打一仗?”

    刘国卿道:“我不打你,但我得打他们。”

    我没跟他废话,转身阔步找到号手,把他踹醒,大声道:“全体集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俩人233333

    围观的众士兵:为毛头顶有些粉?

    ☆、第二百二十一章

    鱼龙混杂的双方士兵睡眼惺忪地分别在左右排好队,我自管我们2师的。倒真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刘国卿部队的做事作风和他一模一样,我们排好队时,他们还在帮我们炊事班收拾锅碗瓢盆。

    刘国卿三步并两步跑到我面前来,这回我方没了机枪上膛之声。他拽着我,背向一溜儿小白杨,低声说道:“这个你忘拿走了。”

    说罢,做贼似的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巧精致的手枪,正是他送我的花口撸子。

    我也没客气,多把枪护身总是好事,但嘴上还是挤兑道:“我过得可比你宽松,子弹炸弹都不要钱,你这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送东西都送不到刀刃上。”

    刘国卿道:“这枪你藏起来,战场上刀枪无眼,关键时候没准儿能保一命。”

    “你这话听着不对头儿啊,”我抬眼道,“怎么,你受伤了?伤哪儿了?咋不说呢!”

    “你小点儿声!”他一拉我袖子,脑袋凑得更近,“我没事儿,你多顾着点儿自己,别总想着拼命,枪收好了,该用就用。”

    我一点头,回过身,副官喊完了例行口号,过来向我报告,末了多嘴道:“依参谋,咱现在就回营啊?”

    “回营?你当跑一圈儿是来野餐的?德性!”骂完后,又对他小声道,“5师现在正在过路,让刘国卿看见了,跟弟兄们说,都警醒着点儿,一会儿可能要开战!”

    副官敬个礼,口称“是”,放下胳膊,忽然来了句:“昨儿半夜咱两队还搁一块儿拉歌儿来着……”

    我踹他屁股一脚,狠狠骂道:“咋的?一起吃了个饭,就忘了干啥来了?赶紧地,”我提高调门儿,发令道:“全体向左转,跑步,走!”

    我亦随部队远去,然而身后,他的视线愈演愈烈地灼热。我狠下心不去回看,却控制不了手指执着于抚摸枪身的动作,感受是否有如他视线一般的温度。

    可是枪身一如天气,寒冷透骨。

    转过平原,是一道山谷,前后直通,正是个硕大的风口。北风呼啸,白雪在脚下咯吱踩实,部队行进速度极慢。我心知着急也没用,因而走得很实在。看到5师混乱的人影时,我们的眉毛眼睛都挂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刘国卿的部队正在和5师激战,我招来副官耳语道:“去装装样子,主要掩护5师师长,顺便叫一营和二营截住刘国卿部队的横截面,叫他们有子弹也打不出!”

    我这招挺损,就属于两人打架,中间出来一个拉偏架的。但没办法,刘国卿注定得吃这个哑巴亏,我只能争取5师没被打急眼,不让他们在占领上风后反击罢了。

    最终两方虽有战事,但伤亡皆不多。总体来说,任务完成的不错,主要是我带的团,全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听过整体汇报,王美仁大笑着一拍我肩膀:“行啊,老依,真有你的!”

    我心道:只要别发现少了几十罐罐头,我就还能继续做你心腹。

    王美仁口头表扬了一番,却没有实际行动。我之前应了一团团长,要给他们申请一批新装备,正要开口,王美仁却让营帐里的副官们都出去,只留下我一人。

    他递给我一根烟,我看了眼烟盒,是美国的牌子,叫骆驼,抽起来还不赖。吞云吐雾到一半,王美仁拉开抽屉,招呼我坐下,说道:“你看,这是刚送来的报纸。”

    报纸应该是每天早上送到,现在已经是下午,只能说明有了增补。我拿过来,不必细细翻阅,因为第一页便将增补的标题放大到淋漓尽致:

    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于1月1日上午在香港成立!宋庆龄女士当选荣誉主席!

    我抠着这几个字眼,问道:“这是——?”

    王美仁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收回报纸,捏住一角,用打火机点燃。脆弱纤薄的制片虾子般蜷缩,化为几片黑灰。

    我直接了当地问他:“师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王美仁道:“老依呀,你觉得,咱们这场内战能持续多久?”

    “这我可说不好。”

    王美仁道:“那我换个问法,你觉得,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我皱起眉头瞅他,并不答话。

    “刚和老共打的时候,中央说,三到六个月之内剿灭共匪,可现在,都已经是四八年了,”王美仁站起身,在营帐里负手踱步,徐徐道:“我两党之斗争,说白了,就是哪个阶层做统治的问题。我军亲美,要学习他们的资本主义,为什么?”他目光炯炯地看过来,“因为我们有家底儿。我们可以有善心,但更有私心,你愿意把你的家底儿白白送给那群没知识、没文化、没受过教育、更没有见识见地的市侩农民吗?”

    “……”

    “但有个致命的问题啊,”王美仁道,“我国和欧美国家不一样,他们的资本家觉醒得早,抓住了崛起的先机,而我们觉醒的时候,农民已经不好糊弄了。而且,我国四万万人民,有几个是大地主、大资本家?老依啊,咱得承认,共产党有群众基础,我们没有啊。”

    “师长,您有话直说,我一听一过,出了这个门,就全忘了。”

    他宽厚一笑,说道:“忘了可不行啊,铺垫这许多,就是为了让你看清目前的局势。蒋校长渐失民心,党内左派人士更是公然造反,建立起这个什么‘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来。我们小鱼小虾,却也要为自己搏个前程不是?”

    我扫了一眼门口,移回目光后,说道:“您要加入这个委员会?”

    “聪明,”他毫不避讳地称赞道,“有时候脚踏两条船不是贬义,踏得稳了,不论哪条船翻了,我们也淹不死。诶,人嘛,都要为自己考虑。”

    “您希望我怎么做?”

    王美仁道:“这事儿也不着急,他们刚在香港成立,远来不了东北。你就在心里有个谱,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我还得多劳你帮忙遮掩。”

    我回道:“好。”

    他哈哈大笑两声,提过炉子上烧开的热水,给我倒了一杯,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听说,你孩子到呼兰县去了?怎么样,适应吗?”

    我心中一凛,谨而慎之地回道:“还不错,说是已经复学了,成绩都还挺好。”

    他笑道:“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说,哈尔滨的老孔和咱们都熟,一句话的事儿。”

    我暗地里攥紧了拳头,面前一杯热气腾腾的水,仿佛是刚开的油锅,

    同一天,刘国卿的部队改称东北野战军。据探子回报说,他们没能阻止5师迁移,所以气急败坏,扬言说“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饭”,以后见我们一次,打我们一次。

    我轻笑一声,心道一群莽夫,并不值得放在心上。谁能想到针锋相对的两队将领,背地里却在争分夺秒地恩爱呢。

    之后又和刘国卿打了几场缠绵悱恻无伤亡的小仗,谁也奈何不了谁,连我的副官也做起了丈二和尚,抱怨道:“参谋,一遇上刘国卿的部队,咱这仗打得就太憋屈了,哪有打仗之前告诉对方走位,还留时间给对方撤离的——要我看干脆别打了,凑一起比喝酒、比吃肉、比打麻将分输赢得了。”

    我笑而不语,只是问他:“你乐意打他们吗?”

    “我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长官叫我打谁,我就打谁。”

    我摇头叹气道:“你错了,军人的天职是保家卫国,而非同室操戈。”

    他挠挠脑袋,又道:“得了,反正你叫我干啥就干啥吧。我去叫号手喊话了,这次咱们是要进山打刘旅长的后屁股是吧?”

    我点点头道:“不错,快去快回。”

    没一会儿他回来,抽搐着嘴角,纠结道:“参谋,那啥,刘旅长说他们接下来会跟进山来,一路往东北方向打游击,叫我们在树林子外头转悠两圈就行了,别往里走。”

    我沉吟道:“你去告诉他,东北方向有我军两个团的兵力埋伏在山上,不能过去,必须赶快调整行进方向!”

    副官奔波繁忙,回来后灌了一大口水,闹脾气似的把铁壶往地上一摔,崩溃道:“依参谋!我算是看出来了!咱两军不是在打仗,是在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吧!”

    我一刮他脑瓜顶:“瞎说啥呢!“

    他捂着脑袋道:“你俩你侬我侬的,我这条腿是要跑断了!我不管!再这么下去,打到啥时候是个头啊!”

    这话仿佛是个信号。我和刘国卿的“战事”没有持续太久,这年酷夏,国内通货膨胀,经济形势险峻。八月末,中央发行金圆券,按一定比例将金圆券与黄金换算,以黄金、美元和银元换取金圆券,限期至九月底。

    我对国民政府的此番作为大失所望——这招日本在伪满洲国也用过,老百姓的资产会相应缩水,生活更是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可中央几乎是蒋总裁的一言堂,正如王美仁所言:“我们小鱼小虾,除了为自己搏个前程,还能干什么呢?”

    我颇为担心柳叔,家里的家底儿几乎被苏联人砸了精光,也不知他如何生存下去。我给他寄了封信,要他北上去投奔邹绳祖,却一直杳无音讯。倒是刘国卿派他的副官——那个知道我们关系的心腹老何——做贼似的给我递了口信儿,寥寥几字,如同电报:“柳北去,望君安。”

    我问老何:“是你们护送的柳叔?”

    老何道:“是党内的几个同志送的,您放心,都十分可靠。”

    我遂安下心来,想着如何回复刘国卿。太矫情的话说不出口,还要人代述,十分别扭。我想了想,抽出匕首来,在老何微怔的目光中,割掉一撮头发——头发这东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军队里事事从简,理发也可着普通士兵先来,所以我已经有半年不曾理发,头发快长到耳朵根儿了。

    又割了里衣一角,再将这撮头发包好,我交给老何道:“这个给刘国卿。”

    老何点头,将布包收进怀里,裹着夜色,利落而去。

    我摸摸缺了头发的地方,回营的途中,踏着月光默默背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

    同年九月,军队迁往锦州。12日,辽西会战爆发。

    作者有话要说: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辽西会战就是辽沈战役。国称“辽西会战”,共称“辽沈战役”。

    话说,他俩这作战方式也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真特么黏糊,吃瓜众都看不下去了(笑cry)

    最近忙到大脑闹着罢工,我尽量更吧,反正也快结束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从沈阳郊区转移到锦州,表面上说得好听,叫“战略转移”,实际我们军队高层皆心知肚明——我军三个兵团被东北野战军压制、分割,分别被困在沈阳、长春和锦州,又失去了北宁铁路的控制权,相当于切断了我军的陆路交通,补给唯有依靠空运,但空运资源消耗巨大,因此物资匮乏,我们这些长官终日愁眉不展,“有娘的孩子”也要愁柴米油盐了。

    九月末,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李主席秘密抵沈,王美仁在我的遮掩下,前去与之会面,月底,军队兵变,王美仁带了一个排的亲卫兵,冲出重围,正式加入国民党“左派”集团。

    王美仁的顺利逃脱是我有意放水之故。如今东北大部分落入共党手中,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与共党交情匪浅,王美仁答应我会就近保护我身在呼兰的两个孩子。

    主将叛逃,军心不稳,东北又是块儿棘手的肥肉,师座一位空缺,如今部队里能说得上话的只有我,但我又因为没有成功阻止王美仁逃跑而获罪。我想中央是想空降一个师长来,但因为交通不便,最终只好妥协,擢升我为2师副师长,暂代师长一职,要求我将功补过,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上头说得好听,却一点实际表示都没有,我们被放逐在祖国宽广辽阔的东北平原上自生自灭。我只好领着队伍冒险进山,一边和共党打游击,一边打猎,饥一顿饱一顿的,倒也活了下来。在十月初的一场战役中,三团还俘获了几个杂牌军的头头。

    十月的东北秋风萧瑟,乍起的山风利刃般肃杀,扑打在脸上,割骨挖肉的疼。我的脸早已被吹得煽红一片,因而不打仗的时间里,都将头脸捂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的部队,对待俘虏很是人性化。我们吃糠咽菜,却给他们吃肉吃面,生怕落下个苛待俘虏的骂名。不过共党的人都比较奇怪,好像被俘了,就成了被糟践的黄花大闺女,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还经常浪费粮食,动辄掀翻饭盆,气得我的副官将他们五花大绑,如此才如了他们的意。

    其实我们可以坐下来平心静气的交谈,又不是语言不通,可惜年轻人的火气太大,一言不合就要死要活,我又不愿残害同胞,又不能轻易放了他们,还得好吃好喝供佛似的供着,真是给自己找罪受。所以每次俘获俘虏,我都十分头疼。

    但这一次的几个杂牌军没有许多顾忌,给吃就吃给喝就喝,还嫌我们小气,不给酒喝。我听了副官义愤填膺的陈述,不由笑道:“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听这话,大概以前是哪个山沟沟里出来的胡子,混不下去了才来当兵的。”

    副官道:“师座,您不知道,他们说话那叫一个气人。要我看,把他们撵走了吧,一群杂牌兵,成不了大事。”

    我叹息道:“你是不知道胡子的厉害。多年前,我曾跟着一帮胡子在山里混了一年,他们勇猛剽悍,手起刀落,不懂怜悯,去抢一个村子,往往最后留不下一个活口。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们不惧生死,把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去过,所以他们肆无忌惮——今天活过来了,就赚一天,明天死了,也不留遗憾。”

    副官不以为然,见我要出营帐,忙拿了斗篷给我披上,说道:“那能咋的,不还是落我们手里了——师座,您要亲自去审他们啊?有燕子看着呢,就别去了吧。”

    我逗他:“你一个劲儿不让我去,是啥意思?”

    副官脸红脖子粗,松鼠似的鼓起腮帮子,磕磕巴巴道:“师座您这话说的,您要不信我,就把我撸了!何苦说这话来惹人伤心!”

    他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我一向把他当依诚看,亲厚自不必多言,遂一糊撸他脑瓜顶子,笑骂道:“恁多废话,赶紧该干啥干啥去!”

    俘虏营在背风口的一处山洞里,架上炉子,干燥温暖。门口有两队士兵轮流看守,洞口不远处是一片澜澜的金色树梢,给冰冷的秋季涂上一抹温暖的色彩。

    我走到洞口,看守刚给我敬礼,便听到里面悉悉索索的声音,片刻后,一个不大不小的男声响起:“诶,听外面那俩叫师座呢,终于来了个管事儿的。”

    我嚼着这声音万分耳熟,步子便加快了几分,拐进山洞深处,一共三个穿着单衣单裤的男人正背着火光扭过脸。我把头面从帽子围巾里露出来,果不其然听到整齐的抽气声——

    “可舟?”

    “老刘?”

    我扒拉下头发,尴尬一笑:“老大,老三,老五,咋是你们几个呢?”

    东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胡子马贼没个上万,也有成千。岂料缘分妙不可言,刚说这几个杂牌军是胡子出身,还引我回顾了往昔,往昔里的人物便挨个儿蹦到了眼前。

    老三炮仗脾气丁点儿没变,一个鲤鱼打挺,率先上来怼我一拳,说道:“好啊,你小子发达了,也不知道照应照应并肩子,亏我家娘们儿还总叨咕安喜,你倒是在军队里飞黄腾达,吃香的喝辣的了!”

    另两人也陆续站起身。我面上陪着笑,心里却暗暗叫苦,这几个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又是熟人,再关在俘虏营不合适,出来让他们个我手下当兵,一个个儿不服管教,很不受控制,撵又撵不走——这可咋整!

    老大负着手,虽说衣料单薄,满身尘土,却不减气势。他慢悠悠地来到我跟前儿,眼波在火光的映照下粼粼照人:“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前你是让我们给捡了回去,谁料得到今天竟会调个个儿。”

    我嘻嘻哈哈和他们叙个旧,与我所想的不错,给我饯别哪天,他们的营地遭了大火,雷子为救老大死了,人又让刘国卿带队干死了多半,之后流亡逃窜了大半年,终于另立个山头建绺子;胡子间也有频繁的竞争,尤其是伪满后期,日本人物资运送的少了,他们的生存条件越演愈差,不得已,只好出来随便找个党派收编军队,吃起了军饷。

    他们原本投靠的国军,毕竟我们才是唯一的合法政府、唯一的正规军。但在一次战役中,被丢弃在战场上做诱饵,四面楚歌之下,胡子没什么节操,便做起了墙头草,立刻扔了武器向共党投降,之后一直做起了共党的杂牌军。

    老三道:“要说他们是真穷,以前跟着你们混,咋也犯不上挨饿,跟他们不行,啥都让你自己解决——老子就他妈因为吃不上饭,才吃的军饷,啥都自己解决,还不如继续当胡子去了!他们还上山剿匪,说得好听,什么给老百姓太平日子——见天儿打仗,也没见太平,说白了不就是抄咱的家当吗!你说他们是不是脑袋让门给挤了?吃得上饭的,谁他妈乐意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过日子?要是能抄出来东西,老子把脑袋拿下来给他们当球踢!”

    自古以来,胡子日子过得便辛苦,万不是外界幻想的吃香喝辣。虽说东北棒打狍子瓢舀鱼,但一个土匪窝,几百号人,平日里吃口肉,哪能各个顾及到?他们名声又不好,因此十分的不如意。

    我不好说老子也他妈快吃不上饭了,只好先安抚他们,给他们换了个舒服些的地方,这才回营思考如何安顿这帮熟人。

    他们不会讲道理,但重情义,若有利益驱使,不乏是一个好助力。现在只缺乏一个契机。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中央忽然下令,要求各方部队协助政府向百姓收缴金银。

    我的部队所在之处人烟罕至,上面却定下了金银的份额。我自不会为虎作伥,真变成土匪去打家劫舍,但也不必唉声叹气——收缴暂时没有定下期限,我在东陵山里,可是还有满满一屋子的金子哪!

    中央的这道命令可真是打瞌睡时送来了枕头。我立刻召集来老大老三老五,将事情与他们细细一说,并承诺道:“那山洞古怪,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但我与那里的主人有几分交情,你们带上我的信物,应当无虞。除此之外,我会给你们一个班的人供你们调遣,事成之后,你我一家一半。”

    老五精明,做事谨慎,待我说完,立刻道:“你只笼统说了位置,东陵那片那么老多山,每个山都挺大,难道要我们无休无止地找下去?再者,你也说非常凶险,要是咱几个都折里头了,家里老婆孩子等谁养活?所以,你得先给我们一笔费用安置好家里,事成之后,我们七,你三。”

    一码归一码,谈到利益,我当然不会让步:“你们家里我可以照顾,但分成最多只能五五。你们也甭想绕过我自己去独吞财富,没有我,就算你们侥幸找到宝藏的位置,也没可能活着走出来。”

    老三道:“诶,老五,你斤斤计较个啥,要我说,咱就干,死了也不亏,老婆孩子都有老刘照看,他一个大师长,从牙缝里抠出来点儿,都够咱一辈子花的了;要是没死,等出来咱有了钱,就去做买卖,钱生钱,这路子来钱最快,咱还当个屁的胡子!”

    我冷眼看他们几轮争吵,而后还是老大拍板道:“可舟,凭咱们的交情,我姑且信你,希望你也能信任我们,我们走之后的日子,来劳你来照顾哥儿几个的妻儿老小。”

    我自是满口答应,将一班分给了他们。出发前,我给了他们那半块儿龙形玉佩——只找回来这半块儿,剩下的都被当时湍急的水流卷去了水底,没了踪影。所幸小黄还在,我只告诉他们会有一条通体金黄的灵蛇与他们带路,其余并不多说。

    除此之外,我特地叫来一班班长,他时常在我身边打仗,是个秀才家的孩子,满脑子愚忠,因此我最放心他。我交给他一小罐子我的血,嘱咐道:“若他们三个在地底有了异动,就将血泼到他们身上去。但你一定要小心,别沾上,记住了吗?”

    我的血应当是全身味道最浓郁的物件。我同他三人说得好听,但仍要留一手。天高皇帝远,万一他们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沾上我的血,不必我的人动手,那只饿急眼的杂毛犼就能料理他们。

    想了想,我又吩咐道:“你们一定不要在地底逗留,拿到东西就赶紧上来,有任何古怪,都不要怕,这世间奇妙万物,不是你能参透。”气口一顿,声音小了下去,却还是一字一句道,“再者,你若是有幸见到了地底的主人,找个没人注意的时候替我递个话儿,就说……就说‘我心安乐,念之念之’。”

    他脚跟一碰,敬个礼,大声道:“是,师座!”

    我摆摆手,令他下去。待万籁俱寂时,走出营帐,仰头而望,又是一轮不详血月。

    ☆、第二百二十三章

    胡子办事儿说风就是雨,他们打包整装,又要了几匹马,连夜向沈阳方向疾驰而去。

    第二日凌晨,东北野战军围攻锦州外围的义县之号角打响了。

    我耐着性子按兵不动。几个参谋磨破了嘴皮子劝我唇亡齿寒,要尽快支援义县,但他们不知道如今我们也是在硬撑——武器装备不足,中央又没有及时补给,子弹是打一颗少一颗;而且我们人单力薄,反而是沈阳方向的队伍尚可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于是我给团级及以上的将领开了个简短的会议,本意是让他们闭嘴,谁料想一群血性汉子,如何坐得了待救美人,竟是在8日深夜阳奉阴违,领了三个团要突出重围。我得到消息时,三个团正好撞到东野(东北野战军简称)两个独立师的枪口上,未几,全军覆没。

    我端着战报,在营帐里直上火,嘴上起了好几个火疖子。被灭的三个团正是得了锦西和葫芦岛会派兵给我们增援的消息,跑去与增援军汇合,结果在塔山让人连锅端了,还暴露了我军位置。

    我只好立即招来副官,嗓子竟说不出话来。他给我倒了杯水,水是冷的,我强咽下一口,然后沾了水在桌上写字:“收拾东西,撤退。”

    副官哽咽道:“师座,咱往哪儿退呀?北边是东野的主力炮兵和坦克营,南边两个纵队和炮兵,东边一个纵队和一个炮兵团,西边……西边人更多,都盯着渔山、塔山和虹螺蚬呢!”

    东野呈合围之势孤立锦州,切断我军的一切增援和供给。就算我们继续缩头当王八,迟早也得饿死。我想了想,继续写道:“塔山现在什么情况?”

    “锦西要出兵和他们打,但还没打起来呢。”

    “塔山不能丢,既然计划已经乱了,那就乱着打!传令下去,全体向塔山方向行进!”

    我师浩浩汤汤逶迤至塔山,中途发生过一场夜战,疲惫地抵达时,锦西部队刚开始做战前部署。连着几日未曾合眼,又忧心焦虑,再被冷风一激,我发了高烧,吃了药不见好,药可金贵,我便不再吃。

    副官跪地上哭求道:“师座,你得吃药啊,底下那群兵人高马大的,还不讲理!你要再不好,我就治不住他们了!”

    我正顶着张粉扑扑的脸,围着沙盘研究塔山周遭地形,闻言胡乱摆手道:“别他妈搁我跟前儿号丧,你小子就是滑,你知不知道多少兵伤着了都没有消炎药、止疼片吃!我就发个烧,又不是要死人,赶紧把药还回去,给我烧点儿热水进来。”

    副官又一咧嘴,我昏头涨脑地瞪他一眼,他方灰溜溜地提了水壶出去。临出门前,我叫住他道:“小周,你顺便儿打听打听,共军都派了哪些部队来打塔山?”

    我师目前处境尴尬,虽说是来和增援部队汇合,争取前后夹攻东野,歼灭敌军,占领高地,但锦西部队的将领似乎不太瞧得上我们。锦西临海,补给可走海运,手头自然比我们宽裕,我们是穷亲戚打秋风,他们的态度也属正常。但我所忧心之事,乃是他们严重轻敌,部署工作进展缓慢,从上到下全无士气,这仗还怎么打!

    我对着沙盘眉头深锁,塔山地势西高东低,东临渤海湾,是一片开阔平原,上面散落着零星的小丘陵,上有一座渔山——涨潮时候就是滩涂,落潮才是个岛,所以部队决不能退守东部,只能向西进攻。在西面,白台山是唯一的防御制高点。

    我的队伍正在白台山东南处,被东野四面围攻,形势严峻。不过东野大部分兵力都被锦西部队吸引了去,我的2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真要偷偷摸摸绕出包围圈,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如此一来,我还得感谢让我军缩水三个团的那几个蠢货了……

    这时副官提着热水回来,先递给我个热毛巾擦了手脸,随后才倒了杯热水,说道:“师座,都打听清楚了,现在围着我们的有两个纵队,一个是独立师,另外一个可是咱的老熟人了!”

    我停下抹脸的手,露出眼睛,闷声问道:“是谁?”

    “是73旅的刘旅长!前一阵儿73旅扩充成了159师,被编进了93纵队,他现在成师长了!”

    我把抹布狠狠撇进脸盆里,暗骂道:“他妈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周副官却莫名有些兴奋:“师座,你和刘师长关系好,熟悉他的作战方式,我看这一仗,咱能赢!”

    我不咸不淡地泼他冷水:“你当他傻?我熟悉他,他也熟悉我,我肯定是不会用惯常打法,他就会用了?猪脑袋你。”

    他卸下肩膀,失落道:“诶,倒也是。”又道,“师座,我看锦西还没架炮呢,这么着肯定来不及!咱是不得做点防范?”

    第4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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