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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1节

    奉天往事 作者:夏隙

    第41节

    怀胎九月,有肚子能在一朝之间膨胀得飞快吗?

    我咬紧牙关,转头对彭答瑞道:“老彭,我这肚子不大对劲儿。”

    刘国卿对“肚子”一词耳聪目明,连忙紧张道:“怎么了?”

    “有点疼……它还大了。”

    彭答瑞道:“稍安,我呆会儿会与您解释。”

    话音刚落,一股腥臭扑鼻而来,伴随着狂躁的嘶吼和四溅的涎液。头皮一麻,肚子也不疼了,拽着刘国卿就往后退,不厚道地留彭答瑞在前面抵挡。

    小鬼子惊惧间与杂毛犼交了火,耳边骨头碎裂之声不曾间断。他们用母语惨叫,那声音高耸,尖锐得变了形,听不出在叫妈还是叫爸,下一秒,便无声无息地掩盖在枪火与嘶吼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一半的时候word强制更新,没保存就退出了,只找回了几百字从此养成了良好的save键不离手的习惯【笑cry】

    ☆、第一百九十八章

    队伍折损过半,杀戮仍未止歇。浅井与其副官、护卫向我们的藏身之处狼狈躲来。彭答瑞分出心思慢悠悠瞥了他们一眼,掌中凝出青芒,轻飘飘朝石门一挥,青色而光芒恍若疾发的子弹,穿透了密封的缝隙。

    石门安然无恙。然而仅仅在做出判断的瞬间,坚硬的岩石发出碎裂的声响,用内而外绽出裂纹。门后似乎是巨大的海啸般的风浪,洪水猛兽般击打脆弱的石板。脚下一阵冰凉,低头一看,竟是从四面八方渗出的细弱水流。水流上涨极快,只这么低头的功夫便已盖过脚面。与此同时,石门轰然倒塌,飞湍的激流喧豗不止,夹杂着石块砯砯如万壑鸣雷。我耳朵都他妈震聋了,闭着眼抹去脸上的水珠,眼睫毛湿哒哒黏在一块儿,难受得紧。

    刘国卿大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见,只顾捏住他,不让他脱离我的手掌心。若是随洪水而逝,那便一起好了。

    奔流不知何方的石块堵住了杂毛犼的步伐,也堵住了我们的来路与去路。被稀释的血腥味升腾而起,浸入鼻腔,熏得我头晕眼花,直犯恶心。小崽子也来参合一脚,肚子顿顿的泛着疼,没个舒坦地儿。直至水淹到了胸口,我才缓过神来,耳朵恢复听觉,方着急忙慌道:“老彭!干啥玩意儿呢,你想想办法啊!”

    杂毛犼的嘶鸣仍在耳畔,它比我们人类高大,暂无性命之忧,但做困兽之斗,迟早还是要溺死的。同样困兽的还有我们,老子可他妈不想死在这畜生前头!

    彭答瑞搬开脚边卡住的一块大石,略略扫了一圈。队伍锐减到零星几个,残肢断臂漂浮在水面上,谈不上血流漂橹,却也触目惊心。

    浅井也扯下了道貌岸然的面具,神色凝重地望向彭答瑞,眼底怒涛汹涌,却不敢得罪唯一能依仗的救星,看得老子贼他妈解气。

    救星和日本人不一条心,对我还算恭敬。听我催他,他背过手,皱起眉,喃喃自语道:“这老家伙又喝多了。”再对我道,“此水名神瀵,虽混了钦原之毒,但灵气尚在,泡一泡并无大碍,别喝进嘴里就行了。”

    我做不到他的云淡风轻,额头青筋乍现,心急如焚:“就你个儿高!眼瞅着都淹过脑袋了,怎么进不到嘴里!”

    刘国卿搁水底下一扥我袖子,水面立时翻出波浪。

    “神瀵”“钦原”之词,中国通的浅井也不通了。他们中有人被杂毛犼吓得尿了裤子,一股子骚味,深蕴芝兰香气的神瀵之水都涤不掉。我要吐不吐,气喘吁吁地托住肚子,水的浮力缓解了身体些许的沉重。和方才一比,肚子又大了!一只手罩不住,两手还有富余。心下惶恐不安,却仍要顾及浅井,不敢多话,只在心里默念起各路菩萨,以求渡过难关。

    彭答瑞道:“您唤一声‘老祖宗’。”

    我一愣:“什——”

    话没说完,脚下一空,失重感配合着冷冽的毒水一股脑儿往下掉。我好像是挂在天上的星星,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浮在半空中无依无靠。

    水落得更快,厚实的土地松得像豆腐渣掺屁,溜着缝跑了个无影无踪。来不及松口气,地上没个缓冲的物件,我搂着肚子,脑筋直接干蒙圈了。

    陆陆续续噗通几声,竟是浅井和幸存的宪兵与我们掉在了一块儿。我回过头去找刘国卿,他正四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而后与我大眼瞪小眼,从他的眼里才发现了不寻常——我压根儿就没落地,而是被包裹在一个巨大而透明的蓝色泡泡里,缓慢地飘浮在空中。

    这泡泡挺结实,违反了科学的认知。浅井摸不到头脑,命令队伍警戒。我摇晃而站,戳了戳泡壁,却是保护膜般的柔韧,水一般无形,触感细腻如婴儿的肌肤,特别好玩。

    彭答瑞自然不似我们凡人狼狈,施施然立在中央,对泡泡是见怪不怪,我便以为是他在急降中施的法术,此时却不见他撤去,大感奇怪。在泡泡里虽安全,我却更想站在他们之间。

    正小幅度挣扎着控制泡泡向刘国卿行进,逼仄的空间再一次大幅震荡。刘国卿矮下身子,后来干脆趴在地上,头顶揭墙皮似的砸下一块块泥土。众人灰头土脸,只有我安然无恙。不知彭答瑞使了什么法子,震荡骤然停止,一抹鲜艳的明黄晃荡过来。

    来人赤足散发,手里还提着酒壶,仿佛在逛自家后花园——这也的确是他家后花园。见了他,我双眼一亮,脱口而出道:“老鬼!”

    老鬼清俊的脸上露出笑意,轻斥道:“没大没小。”

    就相貌来看,我比他老。但他一个老妖精,活得自己都忘了年纪,因此挨他的骂,我也只好受着。再加上与他莫名的亲近,更是燃起了摆脱浅井的希望。

    说到浅井,祖宗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冻成了两块幽深的冰,朗声道:“区区蛮夷,也敢打我龙伯国宝物的主意?我脾气好,愿意给你们一次机会,再不计较。若是你们要走,我可以送你们一程;若是不走,便留在这儿等死罢。”

    有两个小兵面面相觑,萌生退意,悄悄放低了枪械。浅井回过头,面不改色地打了两抢,两人的眉心便多出个弹孔,身体委顿在地,手脚抽搐,却没了呼吸。

    浅井是个无甚特色的英俊面孔,笑起来温雅漂亮。他收起枪,说道:“这位先生,您大概还不知道,如今您所在的地方,叫做满洲国,与我的国家,大日本帝国,是友好的兄弟。满洲国的人民十分欢迎我们,我们也愿意帮助满洲国人民建设家园。只是囊中羞涩,满洲国人民才会特别告知宝藏一事。我们所作所为,全无私心,完全是为了友邦啊。”

    我听在耳里,简直为他发臊。论无耻,论脸皮,浅井当之无愧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等甘拜下风。

    祖宗的确脾气好,闻言竟笑了:“你们要的宝藏,可是金银?”

    浅井道:“金银虽俗气,却是万万不可缺的。”

    祖宗指尖青光点点,一弹指,数点光芒前赴后继地像一处聚集。这次没有地崩山摧,反是平静无澜,一条由无数夜明珠照亮的未知路坦胸露乳地出现在眼前。

    “尽头便是你们要的东西,”祖宗道,“能不能带走,便是天意了。”

    浅井笑道:“天意?我们不信天意。”

    说完一声招呼,寥寥宪兵在前方开路。浅井看着我道:“我要你与我同去。”

    我刚要斡旋,却只听砰一声,浅井被什么踹了肚子似的,折叠着飞进了夜明珠廊道。那姿势颇为动人,我“哈”地笑出了声。接着墙壁重铸,道路消失,蓝泡泡终于载着我踩到了实地。

    我兴奋地跑出来,拉过刘国卿与祖宗互通了名姓,心中郁塞一挥而散,扬眉吐气,整个人都通透得很。

    得意忘形之际,肚子蓦然剧烈地疼起来,我尚有许多疑问,此时一概顾不得,弯腰捂住发疯的地方,也成了折叠的姿势,这回却不敢笑了,只问了要紧的一句:“我肚子它咋能大得这么快!”

    作者有话要说:  别嫌少~

    ☆、第一百九十九章

    方才随意闲谈之际,刘国卿便若有似无地将手搭在我腰上,此刻听我喊叫,更撑得实了,另一只手捂在腰的对面,感受到肚子不可停止的膨胀,也急道:“怎么回事!”

    祖宗盯着我的肚子,两眼冒绿光:“小家伙,你莫不是忘了,这洞里可和外头可不一样。”

    我一卡壳,这茬自是不会忘,可是……可是这古怪——我哪会想得到!

    彭答瑞道:“洞中一日,世间一年。只是……不合常理之事,也不会发生。”

    我忍着难过,哑声道:“你什么意思!”

    彭答瑞道:“人长至青年,面貌经年变化不大。在此过一日,身体同样消耗一年的能量,而自面容却瞧不出明显来。但是腹中胎儿需要摄取足够的营养方可长成,所以您这次……还请……先紧着自个儿……”

    我如遭雷劈,刘国卿亦怔然不语,半晌才道:“彭先生,照您说的,我们该怎么做?”

    老祖宗插嘴道:“诶诶,这可是我的地界儿,你听信一个外人的算什么?”说着麻瞵一眼彭答瑞,挺直了腰板,胸腔里好似画满了竹子。

    刘国卿一听有门儿,伪装的镇静霎时粉碎成末,迭声道:“您有法子?”

    我瞪起了溜溜的眼珠子,老祖宗瞧着一乐,说道:“你当我这里的宝贝是什么?市井凡夫为那劳什子的阿堵物日日庸碌,夜夜奔波,多少腌臜事由它而起,偏偏无人看得透。贪念一起,心便黑了,整个人臭不可闻。一个人如此,两个人如此,人人如此,真可谓臭味相投!”

    我忿然不满道:“你可别忘了,你这儿的金银珠宝可还有我的一份儿。”

    老祖宗笑道:“最不值钱的,你们一个个儿都当它是个宝,真正的宝贝却瞧不见。”

    说话间,不知他碰了何处,四面墙有三面忽悠一转,俨然是另一个房间了。这房间陈设未变,乃是我与他共饮的地方。桌上尚摆三杯两盏,烛台却换成了鹅蛋大的夜明珠,照得房间如在水底,泛出粼粼绿光。

    犹记醉颜酡的滋味,但我现在实在没心情馋酒。挨着榻边坐下,将全身的重量依托在刘国卿肩膀上,也没好受许多。老祖宗说话带着古人的絮叨,令人不很耐烦,我皱着眉头,捂着肚子,直截了当道:“你再废话,它都足月了。”

    老祖宗道:“在你腹内,它长不到足月,便会化成死胎;你也会为它累得气少体虚,短了寿数。幸而我这宝贝,倒可一试。”

    说罢,桌案上的夜明珠应声闪烁,从中分离出点点如星斑汇集的银河,飘带般缠绕住他的手掌。这光点似有灵性,在掌间自在飘逸的舞动,似气非气,似土非土,甚是精妙。

    “这是……?”

    老祖宗说话办事都带着玩世不恭,此刻面容却渐渐严肃,说道:“‘彭祖乃今已久特闻’,此话你们应当熟知,可曾想过为何?”

    刘国卿道:“≈lt黄帝内经≈gt中有云,‘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晚辈以为,是上古之人修习内功之法,练气所致,彭祖大抵亦是如此。”

    我说道:“别整些虚头巴脑的,”又对磨磨唧唧的祖宗大人道,“你手上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是盘古的精魄。”他一笑,那飘带腾空而起,好似仙女的披帛,漓落花粉似的光斑。

    我们皆仰头望向那条东西轻款腰身,正是个有自我意识的模样。有些碎末掉在头顶、肩上,只觉暖融融的,身体霎时轻快了不少。

    “精魄?是灵魂吗?”

    “……盘古大神死后,精魄化而为人,分五氏:伏羲氏、女娲氏、燧人氏、有巢氏、神农氏,便是后人所称的‘上古之人’。古今多少人乞求长生不老药,却不知人生而不平等,即便帝王将相,也不过是女娲甩的泥巴,焉能岁比大椿?后来五氏灭,人昌,只余我伏羲一脉,奉命守着残余的精魄,寸步不得离。惜哉千万年人神杂融,早失了上古血脉之纯粹。到了今天,也就是你能让我觉着亲近些。”

    许久没人言语,皆在消化这番“神话”。我却想到:既然是“奉命”守着精魄,说明这东西不可外露,更不提给人了,又怎会轻易便宜我?

    便问了。老祖宗道:“我说或可一试,自是要与你们讲明利害。固守精魄一事,逾今已久,稍加变通,也无不可。精魄不仅可让人起死回生,更是糅合了上古之力的精华,几乎使人长生不老。将精魄封存在胎儿体内,全无坏处。但它体内既有精魄,便不得踏出这洞府一步!”

    我张了张嘴,与刘国卿对视一眼,均哑口无言。

    不试,它便死了;试了,便困在这一方小天地,做个井底之蛙,与死了有什么区别?

    这时,彭答瑞忽然道:“你不过是想要个作伴儿的。”

    “不错,时间过得太慢,日子不好打发,有个小家伙,兹由我悉心教导……”

    刘国卿低下头,苦笑着与我道:“你说咱俩是不是命里注定留不住孩子?安喜是……安乐也是……”

    我别过眼去,眼眶微红。别说安喜,就连依宁他们仨,我也没留住。

    缘分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握在手里的沙子,执念越深,攥得越紧,留的越少。

    老祖宗道:“此事还得你们自己商议,并不强迫。”

    我没接话,反是转了话题道:“这么长的功夫,浅井他们大概在往外运宝贝了,你就这么眼看着他们掏你家底儿?”

    语锋带着迁怒,却字字珠玑。老祖宗宽宏一笑,说道:“此间由‘息壤’所筑。息壤见水即长,我则擅控水,可使它不断更改生长的方向。那些蛮族小童现在正兜圈子呢。”

    我实在无法将“蛮族小童”与浅井画上等号。既然此刻没有性命之忧,又脱离了日本人的掌控,便说道:“那我现在要是出去,它——孩子——是不是还能有一线生机?”

    失了精魄的夜明珠不复初时明亮,幽幽地在每个人脸上映出悚然的绿光。其实我知道这话问得蠢,已经违背生理本身的诞生,无法在世间立足,唯有此隅或可偏安。

    刘国卿呐呐道:“总不忍心……不让它活啊……”

    我转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它活了,却只能困在这里,这你就忍心了?”

    他闭上眼睛,眼角氲出一抹潮气,睫毛根根根挺立,轻声道:“知道它在,就有个念想……依舸,这是咱俩的孩子……”

    我何尝不知道,这是我和刘国卿的孩子。

    相顾无言。肚子已停留在一个临界点,并不继续长大了。身上只觉得轻省,却是做决定的时候。小腹尖锐地痛起来,是个尚能忍受的程度。我盯着精魄织成的翩跹飘带,想了一会儿,说道:“活着吧,还是活着好。”

    刘国卿的眼里迸发出光彩,不过转瞬即逝。我指着肚子,对看戏的祖宗道:“它不长了,我肚子疼得很,它大概已经死了。”

    说完喘了两口气。大概是它体型太小的缘故,竟是极为通畅往下滑。我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宽衣解带,只撵他们出去,然而除了彭答瑞,其他都不动。一个道:“精魄需要我做媒介转移到小家伙身上。”另一个则说:“安喜出生的时候我没赶上,这回我定要陪着你。”

    我累得慌,头脑也有些不清醒。模模糊糊只听得一句“矫情”,没来得及回嘴,只觉身体暖洋洋的,像泡在了温泉里,一根指头都懒得动弹。有什么东西渐渐从体内剥离。五脏六腑没了质感,身体空空荡荡,如同飞鸟的羽毛,中空外软,不蔓不枝。

    眼前绿光大盛,下一刻蓦然惊醒,一团小娃娃赖赖唧唧地哭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无人,丢上来就蹽

    ☆、第二百章(第二卷·完)

    刘国卿正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姿势颇不自在。我先往娃娃的下半身扫过去,见没多出那一块肉来,心下方松口气,有些欢喜。再支撑手臂去看她的脸,身上却骤然脱力,这才惊觉从骨头缝里钻出的酸软。我重新闭上眼睛,只动了动手指头,刘国卿一张大脸凑近来,轻声唤道:“依舸?你是不是醒了?”

    我睁开眼睛眨了眨,声音喑哑:“扶我起来,我瞅瞅她。”

    刘国卿把孩子交给刚进来的彭答瑞,边扶我边笑道:“是个闺女。咱的小安乐长得可好看了。”

    小孩子刚出生是个什么情形,我再清楚不过,一个个儿都跟个猴儿似的,皱巴巴像开瓢的核桃,由父母来看,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道理,做不得准。

    我自认比刘国卿多几分理智,但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刘国卿说的一点没错,咱的小安乐长的是好看。只不过现在小,小鼻子小嘴揪在一起,贴在雪白剔透的米糕饼似的小脸上,还没长出个人的模样。但可见浑身上下螃蟹肉般洁白,水豆腐般嫩滑。

    我伸手接过来,正赶上她睁眼睛,眼仁十足的大,几乎不见眼白。与她盯盯互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她的眼睛不仅仅是紫葡萄般的黑,眼底偶尔还忽悠过莹莹绿色。

    碧波荡漾,就像东湖的水。

    这么漂亮的闺女,因我思虑不周,险些无法来到这世上;又因我一己之私,她的命运轨迹,已是脱缰的野马,由不得她自己掌控了。

    我还搁一边儿伤春悲秋,忽然小安乐被一双不知名的无形大手托到了空中。我的双手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她掉下来。怪力乱神之事经历的多了,这时也不慌乱;又瞥见老祖宗掌心青光正盛,煞是安心。一缕柔和而清浅的绿萦绕在她光溜溜的小身子上,安乐忘乎所以,摇头晃脑地追逐着光芒,竟露出个弯弯笑靥。

    光芒轻轻软软地分离成破碎的星辰,在安乐身上裹紧了,便是一件量身合体的幼绿色婴儿小袍。看材质,比丝绸还要柔软,接过来一模,温暖如水。更衬得她雪白莹润,晶莹剔透,活像一个雪疙瘩!

    老祖宗对新生的小娃娃品头论足:“你们叫她安乐?得,安乐就安乐吧,虽然听上去没有大志向,好像非常的甘于平庸,不过这里只有我与她,断不会嘲笑她的。何况一介女流,也不指望能有多高的成就,多大的出息。”

    刘国卿低声下气道:“您说的是,往后还请仰仗您多加照顾了。”

    这话我不爱听,口上有气无力道:“什么是成就、出息?咱的理解不一样。要我看,不管是谁,一生顺遂,那就是上辈子烧了高香!”

    老祖宗笑了起来:“嘿,我这还没说什么,你小子倒教训起了我,真是不讨喜。”

    我皮笑肉不笑道:“闺女讨喜,不比我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讨喜强?”

    老祖宗道:“这话不假。”

    话音刚落,忽听得一声闷响,整个山洞地动山摇,头顶掉落石块无数。我将安乐牢牢压在心口,整个胸膛为她挡了几块石屑,她毫发无伤,可这响声巨大,吓得她小嘴一撇,哭声也是惊天动地。我一愣:敢情出生时嚎的那几嗓子,是为识荆而假作的矜持。

    震荡一时不可停。我护着安乐,刘国卿护着我,眼见他被砸得头破血流,脑中忆起那神奇的蓝色泡泡,可使人免受外界伤害,便欻了个空子,朝老祖宗和堪堪进来的彭答瑞高喊道:“你们愣啥神儿呢!就这么干站着挨砸?”

    老祖宗无动于衷,只咬牙切齿道:“第二次了!才隔几天?又毁了我的洞府!”

    倒是彭答瑞光练不说傻把式,为我们在头顶支起一片青色结界。我趁此机会给刘国卿擦了把脸,他的额头被锋利的石尖划出了两道伤口,不过皮肉之伤,并不有大事。左右他毁容我也不嫌弃。

    安乐的哭声渐渐弱了,抽抽噎噎好不可怜。刘国卿心疼地摸摸她的小脸,严肃道:“这动静,只有爆破才弄得出。看来浅井他们被困得怕了,打算炸出个出口来。”

    洞中一日,世上一年,这话我们清楚,浅井却不知道,对他们来说,才过了一天不到。只是地面上的情形变幻莫测,耗时日久,于敌于我皆不利。且失联一年,不知横沟又会动什么狼心,为难我太太孩子。

    越合计越坐不住,可手中还有个小团子。她身体各处都是小小的,只有眼睛大,这会儿阖上了,安安静静的小模样,脸蛋犹存横七竖八的泪痕,我将她抱紧了些,竟不忍撒手了。

    我抬头问向彭答瑞:“你既有炸开石门的法力,便干脆把那些日本人也杀了吧。”

    彭答瑞道:“我不杀人。”

    我一口气没喘上来,连连骂他愚。彭答瑞不为所动,耳边毛毛扎扎的头发被耳朵带动,前后一颤,扭过面庞,说道:“有水声。”

    不用他说,墙缝一角便渗出水来。老祖宗面色一变,说道:“是放金银的屋子,”说罢转向我,“那屋子后面有一扇石门,后面是流水,他们把那扇门炸开了!”

    我放过彭答瑞,转而骂起了浅井。平时装的像个人样,脱了人皮就是一头蠢猪!我将不谙世事的安乐交给祖宗,蹦到地上敛衣整袖,脑海中飞速旋转起地图的标识。第二层的宝藏后面的确是海浪,叫做——我与刘国卿异口同声:“帝台之浆。”

    老祖宗沉吟一番,说道:“若是帝台之浆,倒也能说得通。当年神瀵被污染,原来是引来了帝台之浆救急么……”

    眼下紧迫,没时间听历史故事。但我尚有疑问:“祖宗,这名称,我是在一张地图上看到的。那地图正是记载了此处的全貌,不知何故,竟收藏在我家中。你又说这里千万年来只有你一人,那么这幅地图是哪来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玩味一笑:“洞里难得像今天这般热闹。今儿个说的话,比过去的加一块儿,还要多呢。”

    我心中泛起幽幽的寒气,只觉得他所表现的爽朗而富有童心,不过是一层表皮,唯有强大的力量未改。他低着头正在逗弄安乐,把她弄哭了再哄睡。我默不作声,双手攒成了拳头,强忍着不去将安乐抢回来。

    刘国卿及时按住我的肩膀,轻声道:“水越来越多了,我们得赶紧走。”

    我浑身哆嗦,不理这话,慢吞吞地又问了一句:“‘承天运,双龙脉;曰昆仑,曰长白。守陵人,世世代;玉龙现,宝藏开。’这话说的是你吗?是你吧。”再看向彭答瑞,“我一直以为‘守陵人’指的是你,你没否认过,却也没承认过……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彭答瑞静静道:“我是您的护守。”

    冰凉的流水已经没过小腿。我深吸口气,看着安乐说道:“以后我能来看看她吗?”

    老祖宗道:“自然欢迎。但是你愿意用你余生的时间,来换为数不多的见面吗?”

    我很想说“愿意”,而事实是,我不是只有安乐一个孩子。

    五个手指有短长,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女债,我欠的太多了。

    老祖宗笑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们一程?”

    “不必,”我说,摸出一直没派上用场的玉佩,递给刘国卿一半,“这玩意儿从刚才就在发热。”

    这种情况曾出现过一次,正是刘国卿为了些暗中事务找我帮忙。我不大明白这是因为刘国卿的心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奇怪得很。

    “刚才我躺着,手碰着个凹槽。”爬上榻,我找到那个不起眼的边缘,“之前地图上,分明将这洞画为三层,正是在红点的里侧有一点青色,若不是反复钻研了,很容易忽略过去。”说着将玉佩往凹槽出一按,“就是这里吧?”

    平缓的流水霎时间变为惊涛骇浪!四方墙壁被挤成粉碎。我听到老祖宗大喊了一声“你个兔崽子!”,便抱着安乐移去了未涨水患的第一层。安乐白嫩的小脸蛋一闪而过,烙在我眼皮子里,再消不去。

    我在刘国卿耳边道:“闭气,一会儿就好了。”

    ………………………

    灌一肚子水,老子眼珠子都他妈要冒出来了,终于随着水流冲到了岸上。刘国卿一直捏着我的手,因而我俩还在一起。一转身,正有一头长脸大花驴哼哧哼哧地拱咱俩身边的草。

    我一瞧,认出它的身份来,不由乐了,竟还是位老相识!

    与刘国卿相互搀扶着做起来,一眼望去,正是东湖边的盛夏之景,与我们来时的季节并无不同。

    刘国卿不禁疑惑道:“现在真的是一年后了吗?”

    我点点头。粗略看过去,没有彭答瑞的身影。那家伙在某种程度上,与老鬼是一丘之貉。若没有他——或是他那个什么先恩——胡闹,即便老鬼要散播关于宝藏之秘密,引诱贪心之人来与他排遣无聊,也没有渠道。常人在洞中最多能活两三个月,老鬼此举令人短了寿数,却又能以“人心不足蛇吞象”来自我辩解,要我说,都不是好人。

    若没有宝藏一说,也许……也许我阿玛就不会碰见邹绳祖他爸,他会一直安稳的活着,正常的老死,没准寿终正寝,不会子弹卡在肺子里,不会渐渐地喘不上气、一点点地憋死那么痛苦……我就不会出生,也不会遇上刘国卿,更不会有这么多糟心事儿……

    不由去怨,然,于事无补。我再次用眼睛仔细去找,依旧没见着彭答瑞。他本领高超,因此不担心他的安危。倒是岸边又冲上一人,正栽歪个膀子吐水。那身枯败的日本军装像只落水狗,待他抬起头,才看清正是浅井。

    他还真命大!没捞着一块银子,带来的队伍还全军覆没,在洞口看守的两人也不可能等上一年,可怜他还不知道!哈哈哈!

    我有心看笑话,此刻恢复了气力,方觉与往日不同之处:东湖边有着几户人家,均做马场生意。此时正值晌午,自是要开门营业,怎的这方圆百里,除了眼前这头开了灵智的驴,竟不见人烟,更不见马呢?

    浅井也发现了我们,纵有滔天怒火,精疲力竭之下,倒也暂时和平共处。我牵着驴,不等浅井过来,先让刘国卿坐上去,却在我踩脚镫子的时候,这驴全然不讲情面,竟尥起了蹶子。本想避开浅井,催着驴快跑,这时反倒弄巧成拙。

    刘国卿从驴背上下来,说道:“你刚——安乐才出生,你万不能再累着。你上去先走,先去东陵老宅,我随后就到。”

    我摇摇头:“我俩一起慢慢地走回去。骑驴颠得慌,难受。”

    他戒备地看了眼不远处气色灰败的浅井,犹豫片刻,说道:“也好。要是走不动了,吱一声,我被你。”

    我笑笑,心想哪用得着他背?都累得慌,我还心疼他呢。

    一路上,我们与浅井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们步履蹒跚,速度并不快,从东湖走到东陵山下,正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离大街近了,只听得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载歌载舞,熙熙攘攘。

    是好几只游行的队伍,阵仗大得夸张。人们摩肩接踵——这一次不光是学生了,还有老农、商贩、知识分子,各阶层鱼龙混杂,却团结一心!沿街而过的巨型条幅一个赛一个打眼——

    “日本鬼子滚蛋了!”“中国解放,普天同庆!”

    我与刘国卿迷茫地混在游行队伍里。他喃喃道:“真的……一年了……”

    突然间,一个男学生指着路边一棵树底下,呼朋唤友,高声道:“那边有个穿鬼子衣服的!是还没撤退的小鬼子!兄弟们,上去削啊!”

    ——第二卷·骤雨浊身又何妨,酒过剑锋芒(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忙搬家,装网线的好几天了一直没来,妈蛋忍不了开热点了

    抗日结束啦~接下来嘿嘿嘿

    ☆、第二百零一章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之后,中国人的气焰就像热带的植物疯狂生长。

    浅井就是热带植物深恶痛绝的蠹虫。那日在东陵被男学生围殴之后,他尚不能消化白云苍狗的变迁。我和刘国卿没有对敌人一视同仁的菩萨心肠,并不做停留,也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

    日本人一夕间成了过街老鼠,各国的公民地位与过去的十三年大调个儿。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中国人刚一迁到河西,不待落地扎根,先要载歌载舞,抒情吟咏,和斗胜的公鸡朝太阳喔喔叫没区别。东北俨然是一场物极必反的动乱,基于民众高昂的情绪,除了媒体,一切社会活动停摆。没有黄包车,我们又堪堪力竭,无法依靠双脚走回市区,只好暂留东陵老宅,直到社会恢复秩序。

    日本撇下个烂摊子,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两党的争端逐渐浮出水面,明里暗里互不相让。东北短时间内没有政府接管,恢复秩序只能靠老百姓叫饿的肚皮。

    我们花了半天时间,在东陵老宅安顿下来。第二天,各大报纸的头版浓墨重彩地渲染了中国人民的胜利,将整个东北高涨的情绪汇流的浪潮推送成汹涌磅礴的海啸。早晨出门与附近的佃户换粮食,他们打趣道:“今年啥玩意儿都跟着乐呵,早起来牛都直咧嘴。今年有大喜事儿啊,老天爷保佑,明年粮食能收更老多!”,然后执意往我的粮袋子里多倒了五斤白花花的大米。

    近距离地感受到老农欢喜从心,我和刘国卿却反其道。老百姓都开心了,他们开心是因为种的地不用再供养外国人,自己能吃上大米白面了,却不需要在乎接下来的后续工作;而我和刘国卿显然不是质朴的老农,我甚至升起了“日本人走得太利索”的怨恨。

    日本人败北下台,他们发行的满洲国钱币大幅贬值,不过一夜,便无法流通。涉及到钱,人们都有了执着不懈的精神。即使银行大门紧闭,不再营业,门口也是人满为患,还需自备干粮,是个难讨好的差使。幸而老宅保险柜里尚有我从老鬼那拿出的些零碎金豆子,路边卖报的小童倒还认,便在回家的路上,用一颗金豆子高价换了一张销路紧俏的报纸。

    除日本投降之外,报社评论编辑也十分详尽地讲述了投降的前因后果。我这才知道,美国于本月朝日本长崎、广岛投下了两枚导弹,间隔仅三天,日本也是民不聊生。如今依诚应已身在日本近一年,听说是在东京念土木工程的学科,不知此事对他有无影响。不过战后重建,需要大批他这样的人才,想来日后不会短了钱财。

    除此之外,苏联军队也已进入东北,不日便会抵达奉天。文章大力赞赏了苏联军队作战的高效骁勇,难怪一路上所见,俄国毛子的下巴和头顶黄毛,也跟中日人民地位似的调了个儿——原来是娘家来了人撑腰,流浪狗找回了亲娘,亲娘还有了依傍。

    最后,仅在末版右下角豆腐块中,报道了昨日在奉天火车站发生的枪战。

    火车站枪战,昨天半夜听邻居训孩子时便了解了大概,说是全市一些中小学的校长教员组织学生们到火车站迎接首批入奉的苏联红军,不料在火车站后面的苞米地里,埋伏着一队绝望的日本兵。这队日本兵无法接受兵败的事实,选择在人口流动量最大的火车站进行最后的杀戮。他们杀红了眼,日本也从未怜悯过老幼妇孺,一声枪响后,枪林弹雨粉墨登场,具那被吓魔怔的孩子叨咕,好像死了不少人。

    我和刘国卿蹲在他身前,一边安慰,一边仔细询问了参与的学校的名称。孩子回忆了几个,其中便有依宁和依礼的学校。我和刘国卿忧心忡忡——就依宁那尿性,她不去凑热闹才怪!

    然而报纸上,对这场事故的描述,不过小字四行。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歇脚,给报纸捏出了满脸褶子。昨晚我俩心里都装着事儿,没人能痛快,一时竟相敬如宾,睡觉都是分房睡。早上我打算找人去给柳叔递信儿,叫他有时间来见我,主要是想问问依宁依礼,顺便给他些金条应急。而刚起身去打水洗脸的时刻,正瞧着刘国卿已经吩咐完了。

    他一回身,见我傻站着,便说道:“我去做饭,家里没米了,你一会儿洗完脸,记得出去换点儿米。”

    除了米,还打了两瓶子高粱酒。我存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眼儿,所以酒还没喝,却也醉个底儿掉,脚踩筋斗云,一路是腾云驾雾地回了家。

    进了门,刘国卿正在厨房煮苞米。家里灶台下还是柴火,他手里摆弄着一张旧报纸,笨拙而徒劳地试图在呛鼻的浓烟中诞出火星来。我拎着酒瓶子倚门大笑:“日本鬼子滚蛋了,咱这些老臣的笔杆子没了用武之地,哭都来不及,你竟在这儿效仿秦始皇焚书坑儒,是要改武行了吗?哈哈哈哈!”

    刘国卿一扭花猫脸,我笑得更欢。他抹把脸,手里做引子的旧报纸烧成了和他脸色一样的黑灰。刘国卿道:“邻居给咱烧火的,你别笑话我,这柴火湿了,压根儿点不着!”

    我摇摇头道:“点不着就不吃吧,我一点儿不饿——你饿吗?”

    他也摇摇脑袋,便放过柴火,转而去与水井作对。不待他洗净手面,我先一步去了书房。他昨夜在书房打的盹儿,此时被子还没收,我也不管,坐到书桌前,排上俩酒瓶子,对着空白的宣纸,记忆里嫣红的牡丹从犄角旮旯连蹦带跳地窜出来。那红简直要发烧,花朵大得畸形,且近在眼前,满面皮痒找挨打。

    刘国卿踏进门槛,未待他说话,我手忙脚乱地抱起高粱酒拍拍,定定神说道:“除了米,还特地买的它,打酒的伙计特地多打了几两,说是今儿是个大好的日子,全东北的人都开心。”

    刘国卿笑道:“巧了,我也有东西要给咱俩。”

    “什么东西?”

    “你打开抽屉看看。”

    抽屉里最上层是他刚写的字,周边围画了一圈喜鹊登梅。纸是好纸,墨是好墨,墨尚未干,依稀能闻见松香。

    他呈起来给我看: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没有主婚人,没有介绍人、证明人。我一字一字细细看完,刘国卿含笑问道:“我写得好不好?”

    “好”,我点头,小心翼翼地,“咱俩想一块儿去了,今儿这么好的日子,结婚证书也有了,想就拜了堂吧,这次可不会有什么岔子了;可惜什么都没准备,只有这两瓶高粱酒,咱喝个交杯酒,也算拜堂了吧。“

    “好,我去拿杯子。“

    “别介,“我拉住他,”别麻烦了,就这么喝吧。“

    我往刘国卿手里塞了一瓶,他说:“你悠着点儿,浅尝辄止,你身体不好。”

    “别叨叨了,”我们的手臂交叉、环绕,“今儿是个大好的日子,我高兴。”

    “好。”

    “结婚得有结婚照片吧?”

    “没人给我俩照。”

    “没事儿,我给你照,你给我照,贴一块儿不就得了。”

    他目光温柔如水,轻轻应道:“……好。”

    我俩情不自禁地对着笑起来,既甜且酸,一口酒喝了大半瓶。我摸摸脖子,那里本来是那枚在上海订做戒指,只可惜我落进了日本人手里,它也落进了日本人手里,倒是尽了忠君之事。

    便遗憾道:“我老早前准备了戒指,但是没留住,弄丢了。”

    刘国卿道:“不打紧,我们有结婚证书了。”

    一封不具有法律效益、照猫画虎的结婚证书。

    我转转眼珠子,眼珠子直犯迷糊。放下酒瓶子,我也抽出一张纸,在上面大大咧咧、龙飞凤舞地边画道儿边说:“你等着,我也整个结婚证书。我俩的结婚证书,得是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得独一无二!”

    刘国卿由着我胡闹,黄白的纸上晕痕斑驳,却字迹峻峭: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槨。

    刘国卿道:“好,你这个好。我那个咱俩签名字,你这个咱俩按手印。”

    我脑袋发癫,收不回来,兴高采烈地连声说好。胡闹了一会儿,刘国卿道:“今天先把管家房间给拾掇拾掇,明儿个柳叔没准能赶过来,要在这儿留宿一宿。咱还得起个大早,把祠堂收拾了。”

    “老胳膊老腿儿的,他赶不过来。“我笑嘻嘻地,搂住他脖子亲没够,”今儿洞房花烛夜,小娘子,别害羞嘛……”

    我太高兴了,1945年8月16日,双号日子,日本投降的第二天,我们行了合卺礼。

    遣怀书共酒,何问寿与殇。今日事今日毕,明日愁来明日忧——明日便是刀山火海、狼腹虎口,我也是力大无穷,神挡弑神,佛阻杀佛的浑天大魔王!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大家吃喜糖了啊吃喜糖~

    ☆、第二百零二章

    柳叔第二日来的不早不晚,正是日头最小,却威力最猛的时候。市里还可叫到黄包车。柳叔叫了两辆,来到老宅大门口,甫叩开门,便拉着我浑身上下看了个精光,似有千言万语的关怀。但他没关怀出口,只急急叫我和刘国卿与他一道儿回市里。

    我比他更火急火燎:“依宁依礼怎么样?他俩没事儿吧?”

    柳叔道:“您看报纸了?放心吧,没事儿,都没事儿,有老师护着。他们学校排在末尾进站,枪一响,就都叫老师给领走了。”

    我这才松口气,提了三天的心胆终于各归各位。

    “你们现在还住在南城?”我问。

    “太太正打算回大北关,那里的居住条件要好上些。”柳叔道,“我们早有预感,大约两个来月之前,派来看守的宪兵就陆续撤走了,学校也接二连三的停课。东西早搬得差不多,就等着您回来,咱一块儿回家去!”

    我略一迟疑,偷眼去瞧刘国卿的表情。他没什么表情,只将手里的搪瓷缸子放低,里面盛着半缸水,那是我说渴,他去打的。

    “家里头没事儿就好。”我看向柳叔,越过他不挺拔的肩头,是两辆蓄势待发的黄包马车。瘦弱的马儿还不如大花驴健壮,脾气也是低三下四,除了打个响鼻,没旁的抗议。

    “不过,我暂时不能和你们回去,我手头还点儿事儿,不定猴年马月呢。你们该咋整咋整,千万别等我。”我背着黄包车夫,小声道,“柳叔,还麻烦您帮衬着,现在市价乱得很,我给您拿些金条,吃穿的东西,告诉太太,也别太据着自个儿。尤其是小妹和宁宁,女儿家,不能短了用度。”

    “不是,您这都给我了,您呢?”

    我忍俊不禁,反问道:“我还能让自己饿着咋的?”

    柳叔叹了口气,十分的不情愿。眉宇间有几分犹豫,过了一会儿,贼眉鼠眼地看看四周,方悄声道:“大少爷,您、您身体可还好……”又纠结了许久的用词,问道,“您肚子里头那个,您给搁哪儿了?”

    我眼色一暗,复强打起精神,笑道:“安置在个妥当地儿,肥吃肥喝呢。总不能给太太送去呀。”

    这是一个没人笑的笑话。柳叔不再劝,忽然一拍脑袋,大惊小怪道:“诶呀,瞧我这记性,差点儿给忘了!那什么,大少爷,邹老板前阵子来找过您,您得空了记着去瞅瞅他,好像有什么要事,可别耽搁了人家。”

    我一梗脖子,诧异地微微瞪大了双眼。日本人走了,他这半中半日的二巴颤子人种最是夹缝中求生存,他尚且自顾不暇,怎么还会有闲心找我?

    刘国卿把搪瓷缸子塞我手里,说道:“咱还是回去吧,在春日町住着,干啥也方便。我还得回趟北平……”

    柳叔眯缝着耷拉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子却异常灵活,滴溜溜围着咱俩转。我借口说有事儿不回去,有部分原因是不想与刘国卿分开,还有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太太。

    愧疚的潮汐受月球的引力愈发激昂,在身体里鼓动着,仿佛是一瓶没开盖儿的汽水,虽守口如瓶,内里却咕噜噜冒泡,搅得天翻地覆。

    刘国卿用鼻子吸口气,吸出了“嘶嘶”的声音:“……我太太和师傅还在北平,于情于理,都要回去听听他们的打算。”

    我问道:“要是让你一块儿去日本呢?”

    他摇头道:“我可是中国人。这次回去,我也是存了离婚的心思……”

    “离婚?!”气色和音调都翘起尾巴来,我竟不知是惊是喜,又暗骂自个儿自私,“你可想好了,你不是说你师父对你恩重如山吗。”

    “我心里有数,你甭管。”说完又对柳叔道,“您稍等,我进去拿点儿东西,然后就回市里。”

    我捧着缸子灌了几口水,挡住偷乐的嘴角。末了,一抹嘴巴,一挥袖子,十足的义薄云天:“上车!”

    给柳叔分了些应急的钱财,我们便在春日町分道扬镳。他一路再向北去,我们则拐个弯儿就到了。

    翌日,我去四平街的顺吉丝房找邹绳祖,扑了个空;又到他的宅子去寻,仍不见着;最后只好上小盗儿市场,问了李四。

    顺吉丝房歇业一月有余,一些个伙计都回了老家。抗日胜利,奉天的日资企业亟待整顿,却迟迟等不到政府接盘。失业的工人望穿秋水地等着、盼着,可是如邹绳祖这般尴尬的身份,却是不招人待见。有些忘恩负义的竟放话说,从前为了糊口,不得已放弃了国之大义,而今再不会糊涂下去,助长“卖国邹”的气焰。好像自己是个为五斗米折腰的大英雄——然而据我所知,邹老板可不姓“周”,与整日埋在鸡窝里的那位没半点儿关系。

    不过,这些言语可以理解。过往的十来年里,除了向日葵,底层没人物亲日。此刻大家又都成了后羿的后裔,连带对向日葵愈发红眉毛绿眼睛,瞧来瞧去瞧不上眼。曾经教书先生都再不教司马光的“唯有葵花向日倾”一诗。而又因前一句是“更无柳絮因风起”,遂不敢提谢道韫,连带着《世说新语》也烂在了肚子里头。只可惜“司马光砸缸”的典故家喻户晓,三岁孩童亦可讲得头头是道,教书先生总有些清高风骨,弯不下腰将这朵“葵花”安在别人头上,只好每每将司马光一言以蔽之。又由于太妇孺皆知,因此也没人质疑他的教学方法。

    李四挺壮个汉子,搁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咱老板没随着老板娘去日本避风头,可留下来,出门就被那帮不讲理的打了一顿,脑袋上呼啦家剌了老长一道口子!只有我鞍前马后地伺候着,才稍稍缓过来些。可我也上有老下有小,没时间天天盯着,唯恐他再有个什么意外。您说他也没干过啥伤天害理的事儿,凭啥无缘无故就挨了打!”

    我没吭声,心想你家老板贩卖鸦片,这还不叫伤天害理?

    李四讲究忠义,倒叫我高看一眼。我打断他的哭诉,问道:“那他现在搁哪儿呢?”

    他说了个地址,竟也是南城,只是更偏郊外。李四道:“依先生,老板对您上心极了,请您务必要帮帮他!”

    “这话不用你说,我还能闭上眼睛任他挨打?”我说道,“你现在回家了,他有人伺候着没?”

    李四道:“上周从上海来了一位姓白的小姐,带了两个丫鬟,大包小裹的像是来投奔。现下正住在一起。这话本不该我当下人的多嘴,可孤男寡女的,传出去了,叫人家咋看!”

    我心里有了谱,又有了一颗看热闹的心。三言两语敷衍过李四,一路奔向南城。想着这位白小姐真是情深意重,孟姜女在世,竟从上海千里迢迢追来了奉天。邹绳祖而今需要她家丫鬟照料,暂时无法摆脱,伤好之后,又因着一份恩情,还不是白小姐说咋地就咋地。邹老板精明了半辈子,临到头来,却拿捏在一位跋扈小姐手上,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去南城,我特地没绕过太太和大姐。只是太太动作快,住所已无人居住,倒叫我松口气。她若是在,我也只敢在墙头做贼似的偷摸扒一眼,看看她的样子——刘国卿是块效力强大的鸦片,我离不开他。

    大姐的院子倒是还有人住的迹象,宽敞的台阶旁花团锦簇。我只?了一眼,便听到动静,似是有人出来,便慌不择路地跑到东边,靠墙上喘匀了气,扭头一看,是大姐家的五丫头和六丫头。俩人手拉手,各啯着一颗麦芽糖。我只来得及听六丫头说了一句“我让小舅给我带了头花回来”,俩人便走远了。

    回来的路上,我还跟刘国卿嘀咕,让他去北平办完事儿之后,顺路去趟天津,代我看一眼叔公,打听下小弟的下落。这会儿却从六丫头嘴里听见“小舅”,还说他“回来”——他回来,怎么可能不经过我,让大姐截了去?

    心中揣揣,一时杂乱无章,不知不觉到了邹家。忽然鼻子一酸——邹老板是何等风流人物,怎么一朝一夕之间,只得了这么个破败地儿落脚?

    门上红漆黯淡,剥落了大半扇,还没锁。院子也小,里头杂草丛生,绿水似的淹没了道路,显得萧瑟凄凉。大夏天的,一踏进门,竟生生打了个哆嗦。人都进来了,也没个人来应,只怕进了宵小也不知。

    ——这么个地儿,也没宵小会来。

    院里只有两间房,一大一小。我走得够近了,才有一丫鬟撩帘子出来,清脆道:“谁呀!”

    这丫头胆子倒大,也不怕是坏人。登时笑道:“我来见邹老板。”

    小丫鬟梳着双髻,穿着倒是时髦,料子不顶好,却也差不到哪儿去,一看便是大户出身。一双眼睛灵动伶俐,瞧我一眼,没等说话,屋里响起一阵嘶哑的咳嗽声:“是依、依舸?”

    小丫鬟手脚麻利地进屋端茶,我跟着进去。房间昏暗逼仄,炕几乎占了全部,收拾得倒还立整。我没客气,径自坐到炕上,搭了把手,与小丫鬟一同将邹绳祖扶起来,又服侍他喝了水,这才有功夫好好看他一眼。

    他头上缠着乱七八糟的绷带,一看就是没得到良好的医治。我鼻子更酸,抬起手,想摸不敢摸,半晌攥成拳头,落在身侧,问道:“你这咋整的,还让人给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向日葵一句的比喻,是钱钟书先生的,特此注明。

    ☆、第二百零三章

    因为房间绝对的昏暗,所以可以尽兴地接“难过”来扫兴。邹绳祖似乎与我想到了一处,转了转沉重的两倍脑袋,清清嗓子,强作欢笑:“诶,风水轮流转,我成了民族的罪人啦。”

    我也学他欢笑,然而嘴角不听使唤,勾不上去,这笑便没发育完全,索性撇过脸道:“谁知道日本这么不济,说走就走,连个缓冲的时间也不留。你店里的伙计,除了李四,也都是一群白眼狼,养了他们那么多年,临了还没落一句好,你说你图啥?”

    小丫鬟也给我倒了杯茶,她年纪小,心直口快,听我评论当今世道,感同身受地插嘴道:“可不是!现在的人呀,都是墙头草,我家小姐以前得势的时候,也没委屈了谁,结果呢?竟落井下石,哪里有道理讲的嚜!”

    我笑道:“对了,怎不见你家小姐?”

    “我家小姐哪里住得这种地方,”说着还嫌弃地抬眼一瞅墙角的蜘蛛网,“邹先生好,晓得小姐清誉,让小姐住大房子哩!”

    我隐隐动了火气,啜口茶——里面全是不顶好的茶叶沫子,面上笑道:“哦,你家小姐住了大房子,你怎么留下来照顾邹先生了,他这伤可不轻。”

    不待小丫鬟答话,邹绳祖一拽我的手腕,说道:“小孩儿口无遮拦,你跟她计较什么,”又道,“春桃,你先出去,我和依先生说说话。”

    春桃脆生生应了,又道:“厨房里还有半个西瓜,我去切了,给您端来。”

    哪有在卧房吃东西的,连个饭厅也没有!便说道:“不劳您忙,你去把邹先生的东西都拾掇好,再去叫两辆车,咱一会儿挪窝儿!”

    “你干什么!”邹绳祖压低声音道,“你别自作主张。”

    春桃到底是南方小姑娘,我这北方话迎头盖脸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竟需要反应些时刻。好不容易明了了意思,又见正经主子反对,一时不知该走该留,当下立在原地不动了。

    我拿眼睛瞪他,口中却是对春桃说:“赶紧收拾去,在这儿能养好什么伤!”

    春桃麻溜儿地掀帘子跑了。外人一不见,我当机立断地撂下脸子,连数落带骂:“你倒是个多情种子,你也不该她白薇的,做什么委屈自个儿?真当自己是什么大情圣转世?还供她好吃好喝,你这满脑袋绷带她瞎啊她看不着?可好意思住好地方!”

    边骂边戳哒他脑袋,脑袋一外伤,连里面也坏了,怎么想的!

    邹绳祖道:“那你说我咋办,人家都堵到门口了,我还能置之不理?”

    我缓了语气,说道:“你这口子还得叫大夫仔细瞧瞧,千万不能怠慢。你先住小河沿去,马姨还在,她很会照顾人。你再想想还缺啥,列个单子给我,过两天给你送去。”

    邹绳祖盯了我好一会儿,忽然低头抹了下眼睛,这头又是膏药又是绷带,可能比较沉重,就没再抬起来,轻声道:“好呀……轮到你来养哥哥了。”

    “废话,不然你还指望谁?白小姐?”

    邹绳祖笑出声来,笑得急了,又是连连咳嗽,喝过水,慢声道:“你呢,去哪儿了?我去找过你,谁都说不知道。”又道,“宁宁还反过来问我,她以为你死了,要给你收尸呢。”

    我一口茶没喷出来,笑骂道:“这臭丫头!”眼前几乎能够瞧见小丫头梗着脖子口是心非,“……诶,这些年过得真是一团子麻线。你应该知道日本人的计划,不然一开始,也不会阻止我蹚浑水……真他妈是浑水。”

    邹绳祖道:“现在日本败了,我才敢说。辛亥年那场大瘟疫,死伤不计其数,唯独你和你爸没事儿,落到有心人眼中,就是个奇迹。再加上之前,日本人听到些只言片语,说是男性育子的后代可呼风唤雨,便以为能作为武器一类使用,才会对你纠缠不清。”

    我说道:“那他们也是能忍,明知道我阿玛……”

    “他们较不准你究竟是你娘生的还是……”邹绳祖忽然沉默下去,半晌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尤其是怨我爸——咱爸——”他校对了下称呼,叹气道,“当时日本要查龙族的下落,查到了北京隆王府。光绪三年,一个刚满月的男婴被隆王府的人偷偷送到了盛京;同月,盛京镇国公府突然冒出个刚出生的三少爷……”

    不必他说,后面的事儿,我比他清楚。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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