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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0节

    奉天往事 作者:夏隙

    第30节

    “她——他们——我是说我家里头那些人都咋样?”

    “有我照应着,日本人也会顾虑。不过你太太裁剪了些下人……”说到这儿,他略略一顿,“佟青竹……大年初一的晚上,上吊死了。”

    “……”

    我闭上眼,心里不是滋味儿。眼前浮现的,是第一次见他的情形,他吃着点心,乌黑的眼睛,月光似的明亮。

    他一直以来都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天真无邪到违背了良心,就要以命相偿。

    邹绳祖叹道:“这段时间太混乱,我把你有孩子的事儿也都跟刘国卿说了,第一个怎么没的,第二个怎么个可怜法……我就是气不过,他有啥资格……有啥资格摆出苦大仇深的模样,好像全世界都背叛了他,他眼里看到的除了给他戴绿帽子的老婆,还能看到谁?”

    我轻笑出声,向窗外看去,窗明几净,映衬着绿叶和阳光。

    而阳光照不到炕上,炕上的人背着灰暗的色调,感受得到阳光,却融不进阳光里。

    “……刚开始,我以为刘国卿是竹子,昂首挺胸的,多好看。后来发现,我看不透他,我觉得他像梅花,冰天雪地里一傲骨,还是好看,但芯子是冷的。后来……他什么都不是了,”我摸了摸心脏的位置,“他就在这儿住下了,好像我成了根竹子,没有心,他就是我的心,他出了事儿,我跟着疼;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了。”

    邹绳祖道:“你也别妄自菲薄,其实他也在找你,但是他没有我的运气。我们是各找各的,他束手束脚,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身子忽然往前一倾,忽又止住,苦笑道,“真想跟你在这地方活到死,你别管那么多了,咱俩一起过,把安喜养大了,我们就一起去死。”

    “你自己也知道说的是梦话。”我拍拍他的肩膀,“该醒了。”

    山上的日子得过且过,却早晚要醒的。

    “二栓子”干了半年的累活,郑学仕伺候了老子一整年,安喜也要一岁了,平日里叨咕的尽是“炮管子”“斗花子”“插了你”,活脱脱一土匪窝里出来的小马贼!

    我可不想自家孩子满口黑话,幸而山上又铺满了雪白雪白的颜色,山上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老大早说了撵我们走,等真要走了,还杀鸡宰猪搞了个践行,十分高兴我们滚犊子。

    夜里,灯火通明,炊烟袅袅。大家伙儿裹着夹袄,喝酒吃肉,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老三端着酒碗过来,勾住我肩膀道:“老子早他妈看你不顺眼了!咱们并肩子八个在这儿建绺子少说十来年,迄今为止,就你和二栓子俩人,没保举人、没过过堂,没当过崽子,没砸过响窑,就他妈好吃好喝供着,在咱这地盘混了一年!整整一年!啊,你、就你,”一糊撸我脑瓜顶子,“你哪地方就能进了老大的眼了?”

    我嘻嘻哈哈左顾而言他,老三媳妇也凑了过来,她给我、邹绳祖、郑学仕还有安喜,一人纳了一双靰鞡鞋,又数落老三少说废话。

    老三却不依不饶,酒碗一推:“来,进过咱的窝,就是咱的人,不喝酒可不行,喝!喝了老子就服你!”

    我将近两年没碰过酒,眼下又到了冬天,肺子又难熬,自然不能喝,却架不住老三灌,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都围过来起哄,浑厚的声音唱着走调的歌:“当胡子,不发愁,进了租界住高楼;吃大菜,住妓院,花钱好似江水流,枪就别后腰,真是神仙太自由……”

    邹绳祖抢过碗道:“他不行喝酒,我替他喝。”

    起哄声更大了。

    正醉醺醺的时刻,一个崽子突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先头周围人还笑他酒量不行,后来又是几个陆续倒下了。

    他们的脑袋上有子弹大小的窟窿,正在呼呼往外冒血。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更啦更啦~~

    “炮管子”“斗花子”“插了你”“并肩子”:都是黑话,分别是“枪”“姑娘”“杀了你”(想歪的请举手)“兄弟”的意思~

    然而小6还是没来_(:3」∠)_

    ☆、第一百四十四章

    土匪的匪气体现在逞凶斗狠之上,成了血液里必不可少的养分。干这行的没几个善终的,死亡成了家常便饭,便没人感到哀伤,只有被侵犯了地盘的愤怒。一伙子崽子酒碗噼噼砰砰砸个粉碎,掏枪抄棒,乌糟糟全成了无头苍蝇,个个儿脸红脖子粗,嗷嗷叫着瞎往外冲。

    老大仰天放了一枪,流沙似的人群定在了原地,复聚拢回几个头头脑脑的身边儿。又是几颗流弹贴着头皮擦过,老大不宜多说,几个头目自领了自个儿的人马,安排部署。

    我和邹绳祖矮着身子,贴墙根儿溜到角落,耳边嘶吼鼎沸,枪炮轰鸣,搅成一锅乱腾腾的热粥。我和邹绳祖没有傍身的武器,境地凶险,然更担心的,是房里熟睡的安喜!

    我推了把邹绳祖:“你先去防空洞里,别瞎跑,我去抱安喜!”

    头顶落下碎石泥土,邹绳祖风尘满面,却来不及抹一把,拉住我道:“你才别瞎跑!胡子间打打杀杀都在明面上,安喜在后山,还有郑学仕看着,没人会去——”

    话音还没落,后山腾空而起一片火光,衬着夜色的幕布,格外耀眼!

    我眼眶都瞪裂了,通红着眼球就往后山奔,什么飞弹大炮,统统没了声音,我只知道我儿子在后山,那里着火了!

    邹绳祖也懵登了,跟在我身后,跑得跌跌撞撞。后山陷入一片火海中,枝繁叶茂、赏心悦目的绿色植物,面对铺天盖地、洪水猛兽般的熊熊大火,也狐假虎威,做起了帮凶。

    热浪好似无形的海浪,一股股撩到身上,灼伤了皮肤。变了形的空气让我们窒息,邹绳祖说不出话来,只拽着我的手腕,阻止我冲进大火。

    老子顾不得那许多,甩开他,蒙上脑袋,憋了口气,往日不过七八步的距离,近日双腿却像绑了沙袋似的,障碍重重。眼睛火辣辣的疼出了眼泪,口鼻呛得慌,叫不出声来。不知是不是幻觉,我仿佛听到了安喜的哭声。

    我拼尽全力嘶喊郑学仕和安喜的名字,好不容易摸到了滚烫的砖墙。房门摇摇欲坠,抬脚一踹,轰然倒塌。屋里房梁子也起了火,郑学仕抱着安喜,瘫软在地上,没了声息。

    我吓得魂飞魄散,一脚踢开眼前张牙舞爪的火舌。郑学仕脸上黑一块红一块,额头被什么砸肿了。安喜在他怀里,满脸泪痕,此刻闭了眼睛,奄奄一息。

    眼泪被火熏的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安喜黑乎乎的小脸蛋上,他也没有反应。我脱了上衣,把孩子牢牢系在胸前,接着背起郑学仕,踉踉跄跄往外逃。

    房梁是木头的,残枝断梗砸在肩膀上、脑袋上,烧焦的皮肉疼到麻木,把两个小孩堪堪弄出来,屋子在我身后泄了气,粉碎成一地瓦砾。

    眼前景致模糊,辩不出东南西北来,再往前挪了两步,好像是邹绳祖,身边还跟个谁——也可能是重影,看不真切——三两步跑过来。

    下一刻只觉身上一轻,鼻端传来熟悉的、清冽的气息,如同喉咙干涸时的一曲清流,不愿放手。

    只是我手里还托着安喜,无法去拥抱清流。我拍拍安喜的脸,试图唤醒他,又想给他渡几口气,却找不准他的嘴……

    一双手伸过来,抱过了孩子。我一急,又一怒,心火上来,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

    身下摇摇晃晃,头一个念起安喜,警惕全都拍拍翅膀飞走了,扒开眼睛就叫道:“安喜——”

    “他没事儿,刚喝完奶睡了。我们有随车护士,正给他做检查。”

    我正躺在车后座,地方颇为宽敞,脑袋则枕着一条修长有力的大腿。

    盯着刘国卿瞅了半晌,眼神在他紧蹙的眉间转悠了好几圈,方道:“咱这是去哪儿?”

    “回奉天。”

    我舍不得起来,我还想抱着他的腰不撒手,但嘴上忍不住道:“……都他妈一年多了,你还没死心啊。”

    他看着我:“什么?”

    “这是警署的车,这么多人看见我让你抓住了,回了奉天,还不是要到日本人手上……你就那么恨我?”

    他说道:“要不是日本人,我还没法子出来找你呢。”

    “好歹我没让你老婆被日本人抓去,”心凉了半截,话也直白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要是落日本人手里,我就——我就真的——”

    日本人的手段,我自然见识过,只见识过一次,便不想再见第二次。想到那些刑罚加诸在自己身上,还不如和佟青竹一块儿上吊去算了,咋也能留个全尸。

    车队晃晃荡荡停下了,刘国卿不理我的话,冷声道:“起来,吃饭了。”

    我哪吃得下:“安喜呢,我想见见他,还有邹老板,他没事儿吧?”

    刘国卿冷笑道:“你惦记姓邹的干啥?要不是我,你他妈早死了,咋不见你惦记惦记我?”

    如今在人屋檐下,我早没了昔日的气焰,然而脾气还在,他这番阴阳怪气,老子恨不得堵住他的嘴,他的嘴唇又起皮了,现在是夏天,总不会是干裂的,那便是上火了,回去得记着给他泡些莲子心,那个去心火最好……

    我敲敲额角,恼怒地想,一遇上他,自个儿就病得不轻。

    刘国卿又道:“你别乱动,身上好几处皮都烧掉了。”

    “那你刚才还让老子起来!”

    “你不起来,我咋给你端饭?”

    我一听,一愣,一乐:“哪敢劳动您呀,刘文书?”

    他瞪了我一眼,开车门下去了。

    前座的司机目视前方,不多闻不多问,想必是刘国卿的心腹。而刘国卿亲自给我端饭,说明他隐藏着我的消息,不让人知晓,这便意味着,他压根儿就没想把我交给日本人。

    刘国卿的饭是小米干饭,我的却是小米粥。端碗喝了几口,没滋没味,蹭了他碗里几口小菜吃,他眼皮子都不抬,说道:“赶紧吃,吃完了我把安喜抱来。”

    我用闷酒的方式将小米粥一口闷了,末了亮亮碗底,迫不及待见孩子。

    他却没动,抿了抿嘴唇道:“你为啥能告诉姓邹的你能有孩子,却不能告诉我?”

    我放下碗,靠回座椅上:“那你先讲讲,你是怎么参合进土匪的恩怨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少,但也是福利~

    这章6≈1小虐了下狗【doge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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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五章

    刘国卿正色道:“这些家伙为生活所迫,不得不铤而走险,做这个行当,实为可怜又可恨。他们不投靠任何势力,日本人、党派、洋人、本地人,都欲杀之而后快,土匪和土匪之间也是矛盾重重,迟早要有一战,我只是做了个推手,又能把你捞出来,回去日本人那里也好交代,算作大功一件,何乐不为?”

    可能我天生就是一副土匪脾性,又和土匪厮混久了,并不憎恶他们。我没见过他们打家劫舍,因此即便知道都不是啥好东西,也依旧多了份怅然。

    如果今日,各国国泰民安,家家安居乐业,这些都能避免,只可惜他们生错了年代,又或者在和平年代,根本不会有“土匪”这个行当。

    我低声叹道:“要不是他们,我早死了……”

    “他们早晚都要死,死在他们手上的无辜老幼又有几何?你这菩萨心肠生得可真不是地方!”

    他吃了枪药似的,突突得老子有些莫名其妙,只是安喜还在他手里,心里再不痛快,也不得不伏低做小:“得了,不和你说了,把安喜抱来。”

    他把空碗给了警务员,又让司机下车抽烟去,及至车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他再一次问道:“该轮到你解释了。”

    一时哑然,曾经无数次在脑袋里模拟见到他,该怎么表达“我们有了个小崽子”,现下终于有机会开口了,反而相顾无言。

    半晌,我琢磨着词句,慢吞吞道:“其实最开始,我也是不知道的。”说着抬头看向他,只把他当做倾诉的对象,“男人育子,别说你我,换做是谁,都会当成是天方夜谭吧。”

    所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与人言仅二三。沾泥带水之累,病根在一恋字。对着邹绳祖,甚至是热血上头的郑学仕,我可以大刀阔斧,将此事巨细无遗地告知与他们,对上刘国卿,却是要斟词酌句了。

    想到此处,仰头轻叹一声:“想来阿玛一心盼着我娶妻生子,走人间正道,谁知道他遇上了他的劫难,而我遇上了你。”

    刘国卿一双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我是你的劫难吗?”

    我苦笑道:“不然呢?我有妻有子,高官厚禄,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偏生栽在了你手上。我躲进小河沿的宅子,低调行事,不还是被你撅泥鳅似的给撅出来了?牢狱之灾,冻馁之患……我算是尝够了。”

    他激动起来,身体微微发颤,眼底布满了血丝:“那我呢?你有太太,我又何尝不是!你要是后悔了,当初又何必招惹我!”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底涌上一抹酸楚,强作平静道:“招惹你是我不对,但是我没后悔。”

    他微微一怔,别过脸去,肩膀犹自颤动。

    我接着道:“安喜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我一定会护他周全。”

    他握紧我的手,垂头低声道:“他长得像极了我,但是比我好看,这点随你。”

    我笑起来:“他长得太秀气,哪有他老子我英俊神武?我这高鼻子抠喽眼,他是半点儿都没随上。没随上也好,要是被当成了黄毛杂种——”忽而想到了依宸,那长相并不讨好,便未再说下去。

    他将脸埋进了我的手心里,手心霎时一片濡湿,我盯着他黑漆漆的后脑勺,不觉出神。

    刘国卿呜咽道:“可是他来的不是时候……”

    “嗯,”我说,“他来的不是时候。”

    我被日本人通缉,刘国卿曾与我关系密切,他毕竟不像邹绳祖有个日本爹傍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道理日本人也清楚,他的处境也岌岌可危。

    我们都无法给安喜一个绝对安全的生存环境,难得他不似依诚依宁和依礼那般上了日本人的名单,换言之,我和刘国卿,与他相处的时间,也不会长久了。

    “说起这个,日本人还在找那个子乌虚有的宝藏吗?”

    刘国卿缓了缓情绪,直起身来,说道:“他们不可能收手,别看他们表面风光,实则内里犹如虫蛀,争功争名争位屡见不鲜,并不团结一致。况且他们的战线遍布全国,主要的供给甚至要从东北供应,日本本土受战争拖累,早就捉襟见肘、怨声载道了。”

    “那就绝对不能让他们率先得到宝藏了。”

    刘国卿惊讶道:“真的有那劳什子的——你刚不是还说‘子乌虚有’?”

    我笑道:“不过是试探你而已,要是日本死了心,宝藏该呆哪儿呆哪儿,咱们也落得轻松。”

    一说“咱们”,刘国卿也是一笑,复又惴惴道:“你这样轻易告诉我,不怕……”

    我知道他担心什么,实则我也没安好心。我们信仰不同、使命不同,若有一日,日本人退败,我和他之间也必有一战,到时候宝藏的争夺也会白热化。

    可是我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了,说我鼠目寸光也好,见识短浅也罢,至少现阶段,我和刘国卿目的一致,都是要和日本人作对,他至少不会托我后腿。而牵扯到“宝藏”,彭答瑞这个“守陵人”也避无可避,我原本想将安喜托付与他,这时确实不行了,那么退而求其次,只有拜托给邹绳祖,那么邹绳祖就绝不能再趟进这场浑水里。

    所以我舍近求远,与虎谋皮,宁可与刘国卿合作,却对邹绳祖绝口不提。

    若说万种不幸中的幸,便是这潜在的、未来的敌人,是与我彼此相爱的吧。

    我说道:“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宝藏的事情,我觉着是八九不离十。儿时,我住在东陵,那里的小孩儿都会一句顺口溜,叫‘承天运,双龙脉;曰昆仑,曰长白。’这四句流传甚广,日本得到的也不过这四句。”

    刘国卿点头道:“不错,他们正谋算着把长白山挖个底儿朝天呢。”

    “其实这顺口溜还有后四句,甚少人知,叫‘守陵人,世世代;玉龙现,宝藏开。’”

    刘国卿眼神都变了:“你说这话,是有了什么线索?”

    我刚要和盘托出,眼珠子一转,岔开话题道:“预知后事如何,先把安喜抱来!”

    他喉头一梗,自是无话可说,悻悻然下车抱安喜去也。

    …………………………………………………………

    和安喜一起回来的还有郑学仕和邹绳祖。郑学仕身无大碍,只是被烟熏着了,这几天嗓子都是哑的,能不说话便不说话,好好将养着嗓子,再过得半个来月便会恢复如初;邹绳祖更是屁事儿没有,与刘国卿相看两厌,只见了我一眼,就被刘国卿推到了一边儿。

    他俩的小儿做派令人哭笑不得,我问候了郑学仕几句,就匆忙去看安喜了。

    要说安喜这小子,怎么说呢,好听点儿就是他不认生,谁抱着哄着都行,或许是他跟土匪厮混久了,见人都是那个调调,便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难听点儿说就是,这孩子傻了吧唧的,给块儿糖就能骗走。

    他乍巴乍巴往我这边走了几步,被刘国卿拦住,抱了起来。他不哭不闹,老神在在地趴在刘国卿的肩头,含着大拇指头,可劲儿啯。

    没有刘国卿的命令,我不能下车,免得被有心人看到,大做文章。趴在车窗边儿上,我叫道:“安喜!”

    安喜瞅我一眼,放下大拇指头,字正腔圆道:“干啥呀?”

    我又叫了一声:“安喜!”

    “干啥呀?”

    “安喜!”

    “干啥呀!”

    我示意刘国卿抱近点儿,紧接着,安喜的眉眼近在眼前,一个劲儿地嘟囔:“干啥呀!叫安喜干啥呀!”

    我刮了下他的小鼻子:“你是不是叫安喜?”

    “叫安喜干啥呀?”

    “你不叫安喜了行不行?”

    他听不大明白,就在我脸上湿漉漉地亲了一口。

    “以后你不叫安喜了,会不会就忘了爸爸?”

    他还是听不明白,扭身去玩刘国卿的肩章了。

    刘国卿垫垫他,冲我道:“跟孩子说这些干啥。”

    我自嘲一笑:“也是,他都听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虐虐哒,但窝依然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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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六章

    归程总是太快——这是感觉,其实并不快,因着有安喜这个不定因素,走得比我们来时慢多了。

    我们在车上度过了42年的春节。那天晚上,车队早早停下,找了处平地安营扎寨、搭建帐篷。每个人都得了一罐肉罐头,虽然是冷的,口感也面,但这已经是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

    小兵围着篝火唱歌,喝粥吃罐头,郑学仕是个年轻人,喜欢热闹,又是过年,很快唱到了一块儿去。邹绳祖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枯树底下,抬头看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刘国卿没去与民同乐,抱着安喜上了车。

    老长时间没闻着肉味,一罐罐头都不够给老子塞牙缝,刘国卿便偷摸把私藏的两罐都孝敬了我,自己只喝了几碗热粥。

    安喜长了两颗牙,便对一切东西都跃跃欲试。我喂了他几口肉罐头,这小子抿吧抿吧,压根儿咬不动,张嘴就要吐地上,老子眼疾手快接住了,自家儿子也不嫌弃,捡嘴里吃了。

    刘国卿道:“你也不嫌恶心,扔了得了。”

    我摇头道:“你是没挨过饿,真饿了,馒头滚泥里,捡起来也照样吃。”

    “你也悠着点儿,多长时间没见了油腥,一下子吃这么多,还是冷的,当心肚子疼,”说着把盛粥的碗往前一递,“喝点儿热乎的。”

    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遗憾道:“这要是整两盅小酒,那滋味儿……”

    “还惦记着喝酒?就你那肺子,这辈子都别想了。”

    “诶,那不就少了一件乐事。”

    “成天醉醺醺的,还是清醒些好。”

    “你这么想的?”抬眼皮撩他一眼,道,“我到是觉着醉着自在。”

    安喜小手伸过来,拍我的胳膊,要抱。

    “困了吧?”我瞅瞅安喜的眼睛,眼皮正一点点往下耷拉,“困了就睡,还非得让人抱着。”

    刘国卿看着安喜昏昏欲睡的模样,手指一划他白嫩的小脸蛋,压低了声音道:“咱明儿个就能进奉天城了。”

    抱着安喜的手臂紧了紧,这小子也没啥反应,不过片刻的功夫便睡熟了,跟个小猪似的。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肩膀上,再一回神,整个人撞向了刘国卿的胸膛。他将脑袋埋进了我的颈窝,埋得深深的,声音嗡嗡发闷:“你只教安喜叫爸,咋不教他叫爹呢?”

    “他早晚会叫的。”

    “你说我现在教他,一直到明天,他能不能学会?”

    我沉默下去,不知如何作答。

    我们相拥着度过了一整夜,等到太阳升起时,都没有人放手。

    这是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过的唯一一个春节。

    ……………………………………………

    奉天城门近在咫尺,刘国卿出示了警署令,几车人没费功夫便进了城。刘国卿让其他车先回警署去,自己则“先送邹老板回家”。

    时隔一年,奉天城的街道上冷清不少,行人神色麻木,步履匆匆,没有半分过年的喜悦。虽说一路上并没有碰上警戒线,但阴霾的天空依旧像一顶密封的锅盖,扣压在奉天——乃至整个东北大地上,透露出压抑与不安。

    邹绳祖的家我去过一次,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地方。一个平房,屋子不大,空置一年,没有下人打扫,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邹绳祖开窗换气,窗户冻得邦邦硬,窗檐倒挂的冰溜子,稍一晃神,就看成了脑瓜顶子上悬着的利剑,甚是不寒而栗。

    我建议道:“要不换个地儿住吧。”

    堂堂一个大老板,哪个不狡兔三窟,老子可不信他就这么一处房产。

    “再说吧。”他摆摆手,烧水烹茶。

    我没忘了正事儿,有着开水的袅袅白雾遮挡,似乎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仿佛在做一场荒唐的梦,也许下一刻就会醒过来,也使得任何话语都能够轻易诉之于口。

    我抱着安喜,他一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周围。他看得到房里的一桌一椅,也看得到屋外的一草一木,独独看不到阴霾的天空。

    他是那么不谙世事,无忧无虑。

    这也是我所期待的。

    “当初我说,这孩子给你养,你可不能赖账。”

    邹绳祖道:“……要是个丫头就好了,怎么偏生是个小子呢?”

    “小子更好,跟了你的姓,给你传宗接代。”

    他呲笑一声:“你舍得?那就跟你啥关系都没有了,”又看向刘国卿,“也跟你没关系了。”

    刘国卿的嘴唇蠕动几下,干脆扭过脸去。

    我说道:“自然是不舍得,可是时候不对,但凡我能有我阿玛一半儿的胆识手腕,也不会落得向你寻求庇护的地步……你还要我跪下求你吗?”

    “依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邹绳祖眼圈憋得通红,死死盯着我,“我有能力安排你和安喜离开中国,还有一笔钱,足够你俩个生活无忧。开弓没有回头箭,错过了这次,就真的没有下次了……”他轻轻呜咽出声,“依舸,我求你,答应我……”

    安喜朝邹绳祖伸出手,咿咿呀呀笑开怀:“金豆儿,掉金豆儿!”

    我在安喜的笑声里跪了下来。

    刘国卿一惊,要拉住我,末了,竟随我一起跪在了邹绳祖面前。

    我抬头道:“长兄如父,这一跪,我也不亏。我这条命,比起我老依家的家训、尊严,并不足贵,有朝一日到了下头,也好和列祖列宗交代。只是我也有私心,就是安喜,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将安喜托付给你,我放心。”

    邹绳祖倾身举手,本以为他是要扇下个大嘴巴子,却迟迟没落下来,反而是一寸寸抚摸过我的鬓角、面颊。

    鬓边一痛,邹绳祖的指间便多了一根白发。

    他喃喃道:“你什么时候变老的?”

    我舔舔嘴唇,亦低声道:“那就别让安喜也变老了。”

    邹绳祖回过神,从我怀里抱走安喜,问道:“他有大名吗?”

    “……还没有。”

    “让他沾你一个字儿吧,单名可,好不好?”

    忽然想到我名字里,那孤零零的一叶“舟”。

    “……好。”

    时间宝贵,没有闲工夫扯皮,刘国卿还要回警署交差。我们站起来,正要告别,却见刘国卿从内衬里掏出个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正是我给他的那半块玉佩!

    记得之前,他只是随意丢在抽屉里,为此我还心酸过一阵,不知什么时候,他贴身带着了。

    他走过去,弯下腰,玉佩本身带孔,上面系上了根红绳。刘国卿给安喜带上,又亲了下安喜,说:“这个给他带着。”

    安喜早不笑了,眼睛瞪得溜圆,乌黑的眸子占了眼眶的半壁江山,看得人心疼。

    他似乎有了预感,没有去玩对他而言新奇的玉佩,而是冲着我张开了小胳膊,口里叫道:“爸爸抱,爸爸抱!”

    我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走了。

    刘国卿跟在我后头,干脆利落。

    只是安喜随之爆发的哭声,拖泥带水,萦绕耳边,连绵不绝,成了我一生的梦靥。

    作者有话要说:  唔别哭,这样安喜才会幸福~

    敲碗要满满的留言

    ☆、第一百四十七章

    回到车里,刘国卿与我面面相觑,均浮出一抹苦相。

    汽车在结冰的路面上慢腾腾的行驶着,开车的师傅在前排一声不吭。我感到空气滞涩,便放下了窗户,凛冽的寒风迎面扑上来,像刀锋似的割进皮肉,经此一冻,再一痛,脑子立时清醒许多,当下把安喜强藏进心底,打起精神问刘国卿:“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先回警署,我通知了罗琦兆来接他外甥,这会儿应该到了,跟他磨叽几句,完了你跟我回家。”

    我皱眉道:“不可,你离开这么久,也不知——”扭头看了下开车师傅一动不动的后脑勺,遂含糊道,“也不知家里成了什么样子,总免不了大清扫,若是再生了蟑螂臭虫,也是够恶心人的。”

    刘国卿听出弦外之音,回道:“那些腌臜物事,有人才会生出来,没人,反倒没有。“

    见他胸有成竹,我便不再多嘴,到了警署,他独自进了去,我则留在车里目送他,不多时,正打算打个盹,车门一开,一股寒气托着刘国卿一块儿涌进来,又不得睡。透过刘国卿身侧,远远看得见消瘦些的罗琦兆,他正在警署大门口拧着外甥的耳朵。

    搥搥刘国卿,我朝着罗琦兆一扬下巴,问道:“你没告他郑学仕如今仍是戴罪之身?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还不赶紧锁家里头,在警署大门口做戏给谁看,等着再被抓吗?”

    刘国卿道:“我说了,罗大公子却不以为意,想是他早上下打点好了吧。”

    平平稳稳回到刘国卿的住处,繁华的春日町上,西餐馆、日本餐馆、咖啡店鳞次节比,比一年前多出许多,整条街灯火辉煌,离老远瞧,仿佛是一条笔直的火龙,满身都是病态而畸形的浮杂。

    屋子里陈设照旧,身子渐渐暖和过来,没有下人,我两个又都懒得动手收拾,最后只换了床单被褥,抹把脸便上床腻歪在一块儿。

    刘国卿带回了近几个月的报纸,战争年代,时局一秒一变,与外界失联了一年,也不知局势是个怎样的走向。

    我俩一人一份大略看了些,忽然他将手里的报纸推过来,一指头版,音调都是高的:“你看这个!”

    那里竖排大写着标题:美国珍珠港遇袭!

    看了眼日期,是去年12月8日的报纸。

    “日本疯了吗?主要兵力分散在中国,又在向东南亚扩张,这时候惹了美国,不是自寻死路?”

    刘国卿沉吟片刻,吐出两个字:“石油。”

    “什么?”

    刘国卿翻身下床,招呼我来书房,对着桌上的世界地图比划几下,说道:“西方列强盘桓在东南亚,犹以美英势大,日本想在这群狼嘴里抢肉,早晚免不了一战。美国为了抑制日本扩张,去年切断了与日本的石油贸易,日本本土和中国都不产石油,这又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如果是你,你会优先选择占领那块儿油田呢?”

    脑子里立刻过了遍各国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我离开的日子久,认知已成了老黄历,只能硬着头皮道:“两条路——一是借由东北北上去苏联,二是就地占了印尼和菲律宾。可问题是,日本的海军比陆军作战能力强,去苏联只能动用陆军,日本并不占优势,只有三四成的胜算;而占菲律宾……菲律宾是美国的殖民地,这等于是在向美国宣战。”

    “二者选一,你会选哪一个?”

    我没犹豫:“选菲律宾,海军与美国一战,倒是还有战胜的希望。”

    刘国卿叹了口气:“我就没你这魄力,倒显得优柔寡断了。”

    “你要去打苏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除了劳师糜饷,没半分用处。”

    “毕竟和美国还没撕破脸,能少一个敌人,就少一个敌人。”

    我轻笑道:“现在不是也撕破了?”

    “其实日本派过一小队关东军去试探苏联,结果……”言罢,他摇摇头。

    “日本这一招,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但美国早看它不顺眼了,就差一个契机,一枚炮弹就想迫使美国和它坐下谈判,小日本太天真!”

    刘国卿抬眼瞅我:“美国搅合进来,你很开心?”

    我兴致盎然:“多了份力量对抗法西斯,战争就能早一日结束!”

    话音一落,方后知后觉刘国卿的意思,便也沉默了。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复杂而矛盾的心理?我们要尊重大局,赶走侵略者——之后呢?

    我的国家迎来了曙光,可是我呢?刘国卿呢?我们在战争的罅隙里方能苟延残喘,偷得浮生半日闲,可一旦战争结束,我们就回不去了。

    我的私心希望时间能够静止在这一刻,如果不能静止,停留在这一个时代也好,时间不要继续往前流淌。

    可责任又在义正言辞地说:“不行!”

    良久、良久,刘国卿轻声道:“睡觉吧。”

    ……………………………………………

    我过上了软禁的日子。

    由于不能露面,便只有呆在刘国卿家这一亩三分地儿里,吃穿是不愁,就是闲得发慌,同时又想和上头悄悄获得联系——这是要背着刘国卿的,然而现在的状态,我连换个裤衩都没法背着他。

    像是感受到了时光的飞逝,我俩只要在一起就会腻个没完没了,生怕下一刻就到了世界末日。他绝口不提警署的事儿,我们交流最多的,还是在床上。

    但不约而同的,他最后的爆发再没进入过我的体内——这也是我所愿望的。

    一个安喜够撕心裂肺了,再来一个,我先去上吊算了。

    刘国卿在床上添了个毛病,特别爱亲吻我小腹上的疤,那是第一个孩子留下的踪迹,他会不停的自责:“你是为了给我挡子弹,倒下去之前却惦念着邹绳祖。我气坏了,直想扔下你不管,就这么拖了会儿……”

    我安慰道:“你就是不拖,他也活不下来。”

    他顿了顿,又道:“安喜长得像我,那第一个一定更像你。”

    “……瞎想什么呢。”

    想这些也没用啊。

    “对了,”我揪住他的衣领,在他嘴唇上重重吻了下,“我听邹绳祖说了,依宁是不是来找过你?”

    他一手托腮,笑得风情万种:“想闺女了?”

    “嗯。”

    “我有法子让你见她,但在此之前,你得先讨好我。”

    老子一脚踩他脸上:“去你妈的!”

    作者有话要说:  虽少,但也是粮嘛【笑cry】

    留下留言再走哦~哈哈~

    ☆、第一百四十八章

    刘国卿果然信守承诺,翌日晌午,老子托着酸疼的老腰上了他的车,堪堪赶在学校午休的前一刻抵达了校门口。

    开车的师傅没换,仍是上次那个,话不多,正坐实了“心腹”之名,刘国卿不方便在明面上出现的,全依赖他处理。

    趁着开车师傅下去跟教员交谈,我问刘国卿:“这人你从哪儿弄来的?”

    刘国卿直白道:“不方便说,但他绝对可靠。”

    我还是不大相信——经历过佟青竹身不由己的背叛,我再不想培养个屁的心腹了。

    正在这时,刘国卿一指车窗:“依宁出来了!”

    眼睛长翅膀似的立刻飞到依宁身上,近两年没见,她又长高了,穿着校服,头发很长了,春风一吹,发丝飘扬,端是亭亭玉立楚楚动人,怎么看怎么好,只觉得,把世间所有美好的词语用在她身上也不嫌多。

    依宁好像与这开车师傅颇为熟稔,她跟在他后面,一步步向我走来。

    走得近了,面上轮廓、五官更为清晰,肉嘟嘟的小脸瘦了下去,脸儿白眼睛大,鼻子挺秀,嘴唇红通通的,像盛放时的桃花。

    我听到她喋喋不休地说:“刘叔叔来看我了?他是找到爸爸了吗?爸爸去找他了吗?我还没有吃午饭,但是我更希望爸爸回来,已经过了三个半年了,他骗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个儿开了车门,抬头见了我,竟是往后退了几步。

    刘国卿从我肩膀山伸过脑袋,笑道:“依宁,快上车。”

    依宁红了眼圈,嘴撅了起来,下一刻便掉下了眼泪儿,捡起地上的小石头子,没头没脑地往车里砸,我和刘国卿无处可躲,硬生生受了几下。

    依宁砸着石头,哭道:“大骗子!大骗子!”

    我赶忙把她捞进了车,生怕引人注目,依宁胳膊腿儿乱撇,眼泪鼻涕齐飞,挣扎道:“放开我,你是个大骗子!”

    “依宁,依宁!”我叫她,“我这不是回来了,你冷静点儿!”

    依宁抽抽噎噎道:“我讨厌你,你骗我!”

    “那你打我,打完了,出了气,就不许生气了。”

    依宁还真甩上来个大嘴巴子,打完之后看看手,呆了呆,终于安静了。

    我摸着她的长头发,哄道:“你走过来时候说的那些话我全听见了,我不是故意违约,实在是身不由己。”

    依宁沉默不语,自顾自地掉眼泪儿。

    刘国卿拿出帕子给她擦脸,笑道:“多大的姑娘了,还跟爸爸使性子?”

    依宁夺过帕子,十足气概地糊撸把脸,却还残留着哭腔:“那你这回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我僵住了手指,半晌道:“还是要走的。”

    依宁再次激动起来:“你就是个大骗子,你走就走吧,还来看我做什么!”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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