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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奉天往事 作者:夏隙

    第7节

    “嗯?”

    他抬头瞥我一眼,又低下去:“没啥,”动了动肩膀,“就是感觉有点怪。”

    “哪里怪?”

    “不知道,”他说,“就是有点怪。”

    越到年底人就越堕懒,都在想着来年那点事,本以为能拖到明年年后,却在十一月底的时候又迎来了一场重要的政治外交活动。

    公历十一月三十号,意大利宣布正式承认满洲国。十二月三日,意大利代表团从新京启程,访问满洲国数个重要城市,奉天自然是访问的第一站。

    公共治安问题自是不必多说,还要负责安排好四日晚在大和旅馆举办的欢迎宴会的安全巡逻,身为警署高官,还要出席晚宴。

    众多事务需要安排,再加上依宁入学的事,连着几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太太这些日子对我不冷不热,因着公务繁忙,我也无暇顾及。好在身边有刘国卿帮衬着,而且他和我一样忙,心里倒是平衡了不少。

    正因此,我更愿意和刘国卿窝一块儿了。

    晚宴前夕,我俩一起做最后的安排确认。

    刘国卿道:“确定赴宴人员可以不缴枪?”

    我捶捶额角,有些头疼:“没办法,来的大部分是军人。让军人缴枪,不是等于让他们缴命吗?”

    说着递给他个眼神,意思是你也是军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他点点头:“看来明天要加强警备。”又忧心忡忡道,“子弹每人配五发够吗?再多配五发吧。”

    我叹口气,一手按住他的肩膀。

    他微微抬起头来,略带疑惑,却毫无防备。

    一手摸上腰间配枪,在他怔愣的一瞬,枪口已抵到他的额头上。

    在这刹那间,他的瞳孔放到最大,右手下意识去摸自己的枪,却已经来不及。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沉声道:“你是谁?”

    他的面色也沉了下去,却不吭声。

    对峙良久,空气中好像有一股莫测的神秘力量在撕扯著,几乎要把空气撕裂──

    我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收回枪口,看他又是一愣,忽然觉着他这样特别好玩,指着他大笑道:“你刚刚那样,哈哈哈哈,还真当真了哈哈哈哈!就说你傻逼哈哈哈哈哈!”

    他皱皱鼻子,满脸苦相:“你吓死我了。”

    把枪啪地拍在桌子上,扬扬下巴,笑道:“不是跟你讲了,我枪里从来不配子弹的吗?你吓个屁?”

    “就算知道……”他踌躇道,“就算知道,你刚才那样,也很吓人的。我以为──”复杂地瞅我一眼,“而且,我以为你只是说笑,或者只是去东陵那天没有配子弹罢了。哪有放空枪的?”

    最后一句指责声音极弱,我装作没听到,而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所以,真正有威慑力的,不取决于枪里的子弹数量,而是持枪者本人的气场,懂否?”

    他无奈道:“不多配子弹就不多配呗,搞这么一出。”

    我弯过臂弯夹住他的脖子,笑得万分狰狞:“这是在给你上课!小师弟!”

    我也是近来才知,他是和我同一个军校毕业的,只不过晚了几届。他入校时,我已毕业了。

    不过,抓到这个能让人迅速亲近起来的细节,老子当然不会像某个傻逼那样错过。

    刘国卿跟着我笑,相互打闹片刻,双双低了头继续看文本。

    ☆、第三十章

    晚宴如期而至。

    装潢的华美自是不缺少赞叹,金碧辉煌,灯火璀璨,玻璃水晶等饰品琳琅满目,宴会仿照西洋沙龙而设,更加随意,倒是对心怀目的的人提供了方便。

    不过话说回来,到这的,又有几个是没抱着目的。

    晚宴盛况空前,不仅政界官员和使者团代表出席,还有奉天有名有钱有势的商贾贵胄也名列邀请之列。

    其中不乏一些名流小姐、官太太。我没携夫人来,遇到些老相识不免被调笑一番。我急着去寻刘国卿,这家伙说去上个厕所,都他妈半个钟头了还没回来,便秘也没硬拉的呀!更担心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现在暗地里的学生运动颇多,虽说没几个成气候的,可是如此重大的宴会,难保没有动心思的,再真出点啥事,可够老子喝一壶的了。

    遂没空和那群道貌岸然的官员们闲扯,一路敷衍过去,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依署长!可有段日子不见了!”

    回头看去,罗大公子端着酒杯向我微微欠身,头发梳得油光抹亮,面色油光水滑,西装剪裁得体,皮鞋擦得铮亮,苍蝇站上面都得直劈叉。

    看得出这段日子他过得极其滋润,看来孟老板在床上倒是有一手。

    我笑道:“哟,罗大公子!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正巧,意方商业部代表刚在那边聊着呢,走走走,我给您引见引见。”

    老子一心都是老子的文书大人,急忙寻个由头把他打发走。他是商人,来这自然是奔着对外贸易来的,直接带他去见商业部的人,正对症下药。

    不成想他却摆手道:“不急、不急。我和马里诺先生昨日便约好了时间,明日上午我们详谈。”

    马里诺先生便是这次意方的商业部代表。一想也是,以罗大公子在商业领域的地位,哪里需要什么引荐?想来政府早就把他的商行列在了首批对外贸易名单里头。

    我勉强笑了下:“罗大公子,我也不拿您当外人。我现在负责这里的警备,可不能只在同一个地儿待着呀。”

    “行了吧,这事儿自有底下人去做,还用你亲自出马?”他笑得老谋深算,“您要寻的那位,我来的时候正巧见着他了。本来菊生是跟我一起来的,不料身体有些不舒服,就让人通知了家里来接。不过这一时半会儿的,也要等着不是?我忙得很,陪不得他,正巧见着了刘先生,想着虽只一面之缘,却是个极妥帖的,便劳他陪陪菊生等车。反正上次他们也相谈甚欢!哈哈!”

    欢个屁欢!你家那个根本也没讲几句话!

    后槽牙磨得嘎吱作响,面上硬生生挤出一个扭曲的微笑,随手拿了杯不知名的西洋酒,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如此,我也不忙了。不知罗大公子找我有何见教?”

    他悠悠晃了晃酒杯:“听说令尊乃抗日志士,参加过甲午海战的,真是令人钦佩。”

    我沉下脸来:“家父已过世多年,还请罗大公子妄论已故之人是非。”

    他笑道:“倒是我说话不对了。只是看着依署长您很是识时务,不禁心中宽慰啊。”

    我撂下杯子,转身就走。

    他在后面缓声道:“署长这就走了?我还没说完呢。记得原来您家是住在东陵附近的,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守陵人’的传说?”

    顿了顿,停下脚步,转回来,面带寒意地看着他:“少他妈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他叹了口气,也把杯子放到了一边,走到我面前,看似不经意地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承天运,双龙脉。曰昆仑,曰长白。’──这是前些天,日本人提到的。”说着直起身来,晃晃酒杯,“日本人战线拉得远,很是缺钱。你也知道,东陵一带的山是我家药材在奉天的主要产地之一,这月中旬日本人突然要收购这块地,就是那时候,他们透的口风。他们说,长白山是龙脉,关乎满洲国社稷安危,东陵那片是长白山余脉,自是要妥善保护起来。”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不过稍加加工便能明白他要说什么。

    儿时有一段时间流传过一段顺口溜:承天运,双龙脉;曰昆仑,曰长白。

    其实后面还有两句,只不过知道的人不多,仅限于东陵那一片的孩童,后战争爆发,这批孩童流落各地,或应征入伍奋战前线,或移居他乡混混度日,到如今,多是不知所踪。

    那后两句是:守陵人,世世代;玉龙现,宝藏开。

    日本看似猛虎,其实国内早已无财力支持,粮食等供应更多的是依附于东北。

    于是不知从哪里听来了这段话,便打起了莫须有的宝藏主意。

    不得不说,日本人还真是敢想敢干。

    我也压低声音:“你什么意思?”

    其实严格说来,收购哪块地,和我一个警察署署长没啥关系。

    罗琦兆道:“令尊是葬在东陵的吧?”

    我皱紧了眉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令尊是前清备受推崇的抗日志士,过世后不仅赐藏东陵,常伴太祖,更是赏了大量的陪葬品。横观同时期的前清官员,独令尊有此殊荣。”

    “你是说……”

    “死人钱最好拿了。”

    我瞪着眼睛半天没憋出话来。

    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一个个儿的脑袋都他妈进大粪了吗!那顺口溜儿在我阿玛去世前便有了,怎么能想到宝藏指的是我阿玛的墓!

    “算起来,你那时还只是少年,或许有些不知道的,也实属正常。”

    阿玛的后事是柳叔一手操办的,规模不大不小,毕竟那时候,大清气数已尽,不过困兽之斗、垂死挣扎罢了。

    我看着罗琦兆收起了桀骜不羁的神态,不由陷入沉思。

    罗琦兆说的是实话,他根本没必要骗我,不利人不利己,他是奸商,不会干赔本的买卖。至于告知日方盯上了我阿玛的墓的消息,不过是受到中国数千年积淀下的孝道伦常的约束,便随口提到,也算是伸手帮了我一把,免得我烙下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名头。更何况,真让日本收了那块地,他损失也不会小。

    也许,回去后,真的有必要去探探柳叔到底都知道些什么。上次提到邹绳祖时他的语气神态,我还记忆犹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万圣节嗨皮呀~>▽<

    ☆、第三十一章

    说完这些,繁忙的罗大公子就被另外一群貌似有生意往来的人群拽走了,临走时还不忘向我举举酒杯。

    咬咬牙,现在再着急想回家寻求真相,也要先把本职事务处理好才行,遂转身向大和旅馆的一楼正厅走去。

    大和旅馆的正厅,最初要拜访这位神秘文书的时候便来过,等待时也仔细打量了四周的摆设,极尽奢华。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还设置了入场嘉宾签名的名册,摊开摆在盖着红布的桌子上。

    但是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沙发里的刘国卿和孟老板。

    刚刚罗琦兆说,他们上次相谈甚欢,我还嗤之以鼻来着。

    现在看来,错的应该是我。

    刘国卿好像对戏曲十分感兴趣,笑意满面,手中比比划划,不晓得在讲什么。孟老板则在一边罕见地面露微笑,像冰山融化、冰河开封般,春暖花开,春风骀荡,偶尔会插上几句话,或是纠正刘国卿的手势。

    我眼睁睁地看着孟菊生纤弱而骨节分明的手掌覆盖在了刘国卿的手上。

    明明不久前,是我捂着刘国卿的手,给他哈气,直到他暖和了才放开。

    牙根都要被磨漏了,脸也鼓成了肉包子。孟菊生还说自己身体不适!这是哪门子的不适?!

    不过我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像斗气的公鸡,那样太有辱斯文。

    于是深吸口气,调整了面部表情,微笑着,信步走到他们身前:“孟老板,近来可好啊?”

    孟菊生见到我,站了起来,脱下帽子,轻声道:“还好。”

    看吧,看到我一点笑意都没有了,刚才不是还笑得春光灿烂吗?

    刘国卿没起身,反而把我拽到他旁边坐下:“刚刚跟孟老板讲戏,还说马上到了年底,今年的封箱戏是龙凤呈祥──嘘!”还装模作样看了看周围,贼眉鼠眼的,也不看看有谁搭理他,“现在还是秘密,到岁尾才能说的。这次孟老板反串老生!倒是马宏成马老板──演惯了老生的,这次串青衣!真是想想就可笑,都等不及看看马老板的孙尚香是个什么样儿!哈哈哈!”

    他本还是小声的,到后面声音越来越高,很明显是兴奋了。孟老板也不在意,立在一旁微微笑着看他。

    我翻个白眼:“你个大嗓门子,再嚷嚷全天下都知道今年的封箱戏是啥了!”

    刘国卿脸一红,轻咳一声。

    我正想着是跟刘国卿一起陪着孟菊生等车,还是把刘国卿抓走留孟老板自己──虽说私心是偏向后者的,但如此做了,为人恐怕不地道。

    这时又一人推了门进来,风尘仆仆,鞋子、帽子上还沾着雪。

    刘国卿道:“诶呀!下雪了?这可不好办,车子会在路上难跑的。”

    孟菊生摇摇头,虽不答话,却也皱紧了眉头。

    倒是进来的那人,后面跟着一随从,才进门,那随从便给他拍雪,俩人背对着我们,拍好了雪,那随从捧过签名册递过去,放回来时一抬眼,口中突然叫道:“哟!依署长!”说着跑上前来,“小的李四,给三位爷请安了!”说着嘿嘿笑,“不知依署长是否还记得小的?不过想来您贵人事忙,不记得也是应该的。”

    我没理他,举目看向后面手插衣兜里的邹老板,他正噙着嘴角,拧着眉,瞅着忧心忡忡,却不知在忧心什么,反正看上去心气儿不顺。

    见了我大步上来,也不理另两人,吩咐李四道:“你自个儿找地儿待着,别跟上来。”

    李四应了声,又递了条帕子,邹绳祖接了,随手窝进兜里,也不擦衣服上雪化后残留的湿痕,转身对我道:“过来,有话对你说。”

    说完也不理我,径自擦肩走过,好似笃定了我会跟上去。

    倒是目光在孟菊生身上打了个停顿,脚步也随之缓了一缓,却仍是一言未发,可眉头则拧得更紧了。

    我看了眼刘国卿,他也颇为纳闷,扬起脸对我宽慰地笑道:“你快去吧,一会儿送走了孟老板,我再去找你。”

    我瞅了眼他身边的孟菊生,不置可否。不过还是点了头跟了上去。

    邹绳祖没有去沙龙,反是先进了贵宾休息室,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这些贵宾休息室是为一些人独立设置的,倒是成全了那些背着丈夫妻子,做点见不得人的事的男男女女。

    这就是满洲国中上流的人,面上光鲜亮丽,亦如画皮般伪善,背地里早已腐烂发臭,都烂到了骨子里,比下流还下流——亦包括我。

    待我进来,邹绳祖坐在沙发里,叼着烟,满身找打火机,一边道:“把门锁好。”

    我一挑眉:“邹老板,不妥吧?”

    他手一顿,没有反驳,伸手把烟从嘴里拿出来,走到门口把门锁了,然后转过头来,仔仔细细地察看了我的脸。

    我也不惧他,大男人还怕被看?又不是闺女家。遂看回去。

    他却突地移开目光,又把烟叼上,含糊道:“借个火。”

    把打火机给了他,看火苗闪过后覆灭,还回了火机,他大口吸了两下,登时烟气缭绕。

    不知怎的,竟想起了吸食鸦片的场景,不由蹙眉,心生厌恶。

    他问道:“不喜欢烟味儿?”

    “还好。”不喜欢烟味儿总会被人讥笑成娘们儿——娘们儿也会抽的——又觉得这句否定没力度,便又补充道,“我偶尔也会抽。”

    他点点头,掏出烟盒来:“来一根?”

    我摇头:“不了,现在不想。”

    他没强求,收了回去,往沙发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时烟头还剩一截,却被他掐灭了。他没有在烟灰缸里按灭,而是按在了桌子上,留下一块黑黔黔的烟灰。

    他很焦躁。

    我没时间陪他干耗,反正焦躁的是他不是我,更何况老子也不是善解人意的大姑娘,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找我有啥事?”

    他很随意地把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我一直站在距门口不远处,离他却有些远了。

    他说道:“罗琦兆找过你了?”

    眼皮一跳,想起他停顿在孟菊生身上的眼神。

    我说道:“嗯。”

    他叹了口气,抬起头,眼神严肃而郑重,口吻近似命令。

    “依舸,”他说,“你别淌这趟浑水。”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看官按个爪诶~

    ☆、第三十二章

    我最烦无关之人的号令,尤其是他这样,非我上司非我长辈非我长官。我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不假,却是也要看发号施令的人是谁!说我刚愎自用也好,顽固死脑筋也罢,他命令式的语句夺走了我的主动权!当习惯了强势,这样的身处被动,是极不好受的。

    心底火气,却是怒极反笑,扬起下巴朗声问道:“理由?”

    他眼里模模糊糊的,像糊着一层砂纸,灯光打在上面都成了漫反射。

    他微垂下头,捏紧了沙发扶手,能看到手背泛起的青筋。

    “依舸,”他说,“我总不会害你。”

    他这样说不给我震撼是不真实的,可这样的理由,根本不成立。

    我冷声道:“你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却不相信自己?而且,邹老板,”我故意叫他老板的称谓,以疏远彼此的关系,“此事涉及到我父亲。身为人子,理应查得水落石出,不让有心之人染指父亲身后事。反观之您和罗大公子,知晓的事情只会比我多,这让我怎么想?”

    他不再说话,也不看我。

    我却觉得荒谬,只不过一句想当然耳的警告,便要寻到这般偏僻的地界,装神弄鬼,好似见不得光,又没个道理。荒谬!简直是荒谬!

    “我也不指望您能将已知的事情告诉我,但同时希望您不要插手我的事。”说完转身,手搭在把手上,轻轻一拧,门锁便开了,“邹老板,再会。”

    “依舸!”

    他大喝一声,身後猛然传来一阵重压!胸口挤压着房门,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被他撞得七昏八素。未等搞清状况,又被他翻过来,死死揪住领子。他呼吸间的气流都喷到了我脸上。

    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战况”正盛!

    我气得咬牙切齿,这人还蹬鼻子上脸了!遂曲起右膝,狠狠顶上了他的肚子,趁他松懈的时刻一脚踹出去!

    老子一摸爬滚打训出来的兵痞子还制不住他一个成天喝茶坐办公室的?那才奇了怪了!

    踹出去的那脚没使全力,要不然他早趴下了,而不是捂着肚子把着桌角喘粗气。

    我冷眼瞥了他,却看他颤抖着嘴唇,弱声道:“依舸……我、我是……”

    是什么叨咕半天也没叨咕出来。

    嗤笑一声,不屑地扭头离开。

    这人真是病得不轻!

    转身开门,外面俩小警员站在走廊上说说笑笑。看制服,是宪兵队的。宪兵队多是日本人,由军队直接管辖,不属警察署。这一次的安全警备,他们负责内部,警署负责外围,便也不奇怪在这里见到他们了。

    尤其……

    看了看空旷延展的走廊。三四层全部是独立的包间,充当休息室,每个休息室门上挂着名牌,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把耳朵随意放在某个紧闭的房门上,便能听到里面情深意浓、翻云覆雨的喘息呻|吟声。

    想来这两个小警员也只是要寻寻乐子,就像啃着剩骨头的狗一样。

    见了我也不惧,眼神轻佻,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他们再如何下贱,也是日本人,惹不起。

    把他们当做空气,略抻了抻衣服。走到楼梯口时,恰逢刘国卿刚送走孟老板,抬头见到我先笑了下,随即又慢慢敛起,目光在头顶和领口处徘徊,忧虑道:“你们……发生冲突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垂眼看了下领子,看不到,不过即使看不到也能猜到必定是被扯得褶皱凌乱。头发也支楞八翘,因为冬天,头发长一些暖和,便没有剪得很短,如今倒是被他看出了端倪。

    他指指我的脸,刚才压在门上被压得发红,问道:“他打你了?”

    老子怒目圆瞪:“借他两胆儿!他敢?!”

    奇耻大辱!一奸商的打得过当兵的?明明是老子胖揍了他一顿!

    “你──”

    他还要说什么,被我打断:“闭嘴。”又道,“你的孟大老板平安归去了,可少再整出什么幺蛾子!跟在我后面,不许乱跑!”

    他张张嘴,明智地选择了听话。

    一场虚幻浮华的晚宴尚未落幕,却已真正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潘多拉魔盒。而钥匙就在我手上。

    只是彼时的我,尚且肆无忌惮,懵懂不知。

    ☆、第三十三章

    此后自是要寻柳叔问个究竟。

    柳叔避而不谈,被追问烦了,便摆手讲不知道。即便抬出阿玛,他也只是抽着旱烟不做声。

    邹绳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但是我才揍了他,撂不下面子凑过去问。

    如此磨磨蹭蹭到了来年,刘国卿一个人也没意思,并习惯了逢年过节就来我家混吃混喝,加之刚回来没多久便因沃格特不适应奉天干燥寒冷的气候,而去了大连调养的小妹这一对儿也回来了,到了腊八,便都凑一块儿喝上了腊八粥。

    我是极高兴的,便多喝了两杯。唠闲嗑儿的时候,小妹忽然提到了她和沃格特的婚事。

    这次他们一起回来,我没有像上回那样给沃格特冷脸,但说给笑脸,老子也着实做不到。一想到从小疼宠的小妹如今就要投入一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的怀抱中,而且下辈子都要和他一起度过,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就好像一只小猫、一只小鸟,精心养大了,又漂亮又精致,却拱手让给了别人,这心情自是不言而喻。

    没当场应下,却也没反对。儿大不由娘,到了适婚的年纪,两人还情投意合,我一个做哥哥的并没有立场置喙。

    末了去了书房,打算默默在心底抹两把心酸泪,却又被刘国卿打断了。如今这间书房,他进出是越来越熟稔随便了,如入无人之境。

    对此应该制止的。但不知为何,心底却隐隐有些高兴。就像能体现咱俩很亲密似的,便由他去了。

    刘国卿上来,怀里还抱着依宁,依宁怀里还抱着猫,可谓层层叠叠,跟西洋婚礼上的结婚蛋糕似的。我本来还有两分伤心,这一瞅,实在没忍住,乐了。

    依宁很缠这个半道儿爹爹,刘国卿也惯着她,偶尔下了班,还会拉我一起去给闺女买玩具、买书本、买好贺儿,简直是百依百顺,要啥买啥,我都不好意思了,他却不在意。

    “依宁你就会欺负你爹!没腿啊,还是不会走路?多大了还让人抱!过完年就要上学了,也不知羞!”我笑骂道,“成天就抱着猫崽子,它又跑不掉!”

    依宁很有些小聪明,知道有刘国卿做靠山,我便奈何她不得,很仗势欺人地冲我吐了吐舌头挑衅,把猫崽子搂得更紧。

    刘国卿把她放下来,摸摸小脑袋放她在一边玩,看她自娱自乐起来,才回头道:“看你不得意,我合计劝劝你,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抬手止住他的话,颓唐地窝进椅子,叹气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矛盾罢了。沃格特对依诺好,我也是看在眼里的。可是一想到结了婚,依诺就要跟沃格特走了,我又舍不得了。”

    他笑道:“你这叫断奶心理。一般新妈妈给孩子断奶的时候,心里都会失落,不过断了也就断了,你要学会适应。”又道,“依诺又不是不回来看你了,瞧你失魂落魄的。”

    我一撇嘴,眼前是他伸出的手。

    “打起精神来!大过年的,愁眉苦脸可不好。”

    这才缓了脸色,笑着握住他的手,顺着力道站起来,拍拍脸,努力做出一副精神焕发的模样。

    他眼睛转了一圈:“我赖在你家白吃白喝,也不好意──”

    我白他一眼,骂了句:“马后炮,”却也心下惴惴,担心他是真不好意思,要提出告辞,忙又道,“人多热闹,你少小人之心度老子之腹!”

    “是是是,您大人有大量,”他打蛇顺杆儿往上爬,“您不赶我走,我自是要继续赖着了!不过也不好不送些礼物不是?”

    “你要送啥?”扬起下巴,毫不客气地摊开手,劫道儿似的,“拿来!”

    他装模作样道:“您看您身居高位,俸禄多,啥也不缺,想来是没什么能看上眼的。”

    我心道,只要是你给的,一粒芝麻老子都能当宝贝供着。

    “物质方面的满足往往伴随着精神方面的空虚。”他笑着张开双臂,“来来来,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这可是无价的!”

    脸一黑,在他扑上来之前抬脚把他踹一边儿去了:“滚蛋!”

    他也不在意,放下双臂,哈哈大笑。

    我做样子抖鸡皮疙瘩:“跟谁学的不正经的?以前咋没发现你这般油嘴滑舌!”

    他“啧”了一声:“行了,也就跟你不正经。你就别数落我了。”

    鼻子轻哼,走到他跟前,舒展手臂,把他抱了个满怀。

    我家没地龙,都是烧炉子,味道呛鼻,离炉子近了,衣服上都会沾上那股味道。偏偏他身上至始至终很是清冽,闻着让人神清气爽。

    我在他的盲区闭了闭眼睛,只一秒沉醉,下一刻便立刻清醒过来。

    他有些纳闷儿,便扭过头看。独属于男人的肤质,似乎还带着细小的颗粒,摩擦着彼此面颊。

    我抬起手,狠狠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拍得他一个踉跄往前,更加深陷在我怀里,侧过脸一阵猛咳。

    我做出带着报复性的恶劣笑意,又狠狠拍了他两下:“咱是好弟兄!不说娘们儿话!是不?”

    放开他,他呛得眼角都咳出了泪花,颤颤巍巍指控道:“你、你恩将仇报!”

    鼻孔朝天,得意洋洋狞笑道:“小子,你还嫩着呢!功夫不到家,就乖乖跟老子学,那些手段可够你学个二三十年的哈哈!”

    刘国卿脸涨得通红,看得我心里一阵快意,郁结于心的破事霎时烟消云散。

    这边正和刘国卿闲磕牙,依宁那边突然“啪嗒”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依宁回头看到我俩在看她,扁扁嘴,哇地哭开了。

    也不是啥大事,可心肝儿哭了,刘国卿赶忙过去哄。摔在地上的是一块儿青绿色的圆形玉佩。玉佩工艺上乘,玉质极佳,无一点瑕疵。上面镂空雕刻著相对的两条青龙,栩栩如生,龙尾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叹了声闺女就是金贵,伸手捡起玉佩,举到依宁眼前:“没事,你看,一点都没坏。”

    这块玉佩是阿玛临终前给我的,被我收在了极隐蔽的地方,经年不见天日,这次却被依宁和猫崽子给扒拉出来了。

    ☆、第三十四章

    刘国卿搂着依宁,随手接过玉佩,翻看过后笑道:“倒是有些年头的,绝非凡品俗物。”

    依宁抽抽噎噎,指着躲在墙角的猫崽子道:“不是我弄掉的,是多多弄掉的。”

    我一拧她小鼻子:“爸爸也没说你呀。”

    依宁这才止住哭声,别别扭扭去摸猫崽子的毛。

    我和刘国卿瞅着小人儿有意思,瞅了一会儿,刘国卿低下头把玩手中玉佩道:“这后面还有一道凹痕,应该是能掰成两半的。难不成是定情信物?”

    “谁知道,”我说,“这是我阿玛给我的,一直是一整块,我试过,没掰开。不过这是两条龙,一般定情玉佩不都是一半龙一半凤的么,哪有两条龙的?”

    刘国卿荤笑道:“你看这两条龙尾,还缠在一起呢,莫不是一条公的一条母的?”

    我无语道:“龙凤呈祥!你这样说,把凤凰搁哪了?”

    “诶,”他摇头晃脑,“雄称凤,雌称凰,统称凤凰。谁规定龙不能是一雄一雌的?”

    这些歪理我说不过他,伸手要讨回来,却见他手欠,试探着掰了下。

    正要劝他别白费力气,那道凹痕较浅,玉的质地又极硬,他力气不及我,我都掰不开,何况他了。

    谁知还未来得及张口,只见那块完整的玉佩在他手里变成了大小一致的两块,开口圆润,根本就不像是掰开的。

    刘国卿也傻眼了,左手一半右手一半,最后对上我的目光,吭哧瘪肚道:“我、我就这么轻轻地一下……”

    老子当然知道他是轻轻地一下,难不成还是两下?

    不过事已至此,我也只能道无妨。

    刘国卿十分尴尬,拿着两半的玉不知所措。最后还是我调笑道:“玉认人,这块显然和你有缘,要么你我一家一半?”

    联系到之前的定情一说,他的脸腾地涨红了,急忙把两块残玉塞进我手里,口中不停地道着歉。

    我状似豁达地接过,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原来我也试过,没掰开,这本来就应该是两半的不是?”

    “可是,这是令尊给你的……却被我弄坏了……”

    我头疼道:“别娘们儿唧唧的!告你没事儿就没事儿!”觉得口气有些冲,手上把两块玉合在一起,又道,“你看,这样不就好了嘛,破镜重圆。”

    他闭上嘴,沉默半晌,又说道:“对不起。”

    我挥挥手:“没事。”

    其实心里也有些气闷的,却不是因为玉佩被他掰开了,而是因为他果断的拒绝了一家一半。

    但本来就是玩笑性质的,他拒绝才是正常的走向。

    可是心里还是会不舒服。

    妈的,老子怎么也娘们儿唧唧的了!

    如此过了年,刘国卿话也少了,到了初三,一大早起来便走了。我还想留一留他,他却打定主意要走,我也没辙,只能关照他初五过来吃饺子,他却含糊其辞,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刘国卿走后,用太太的话来说就是,我魂不守舍的。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必须得打起精神来。

    依宁入学的事已经差不多,现在要紧的是送依航去戒烟医院的事。年前我跟他透露过一点消息,他没说话,但显然是很不乐意的,整个年过得都闷闷不乐,见到他自个儿的大儿子了也不舒坦。

    可我打定主意了,这是为他好。吸鸦片有快感,会让他感到快乐。可是他会死的。

    吸毒的人最终是要死的,不在于他不可戒掉,而是他过早的消耗了他的快乐。

    命运很奇特,凡事皆有定数。一生只有这么多的快乐、痛苦、悲伤、幸运,消耗完了就没有了,所以要省着用,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我是这么信奉的。

    如果说家里的人都要听我的,那么唯一一个不用听我的,我还得敬着的人,在初五破五这一天来了。

    大姐嫁到南城那头有廿余年了。往日我们来往并不多,尤其是近些年,过节也就是差人去送点年货,算起来也有一年多不见了。

    她嫁的是个商人,做的是进出口,再精确点是做些轻工业产品的生意。要说仕农工商,商排最末,大姐本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如今却成了商人太太,打牌时受着那些个官太太的压制,心理落差自然是大得很。她又自恃身份,如今她家里的许多事宜,都是由这位女主人做主,而姐夫也惯着她,顺着她,很容忍她的脾气。

    这门亲事是阿玛亲自敲定的,想来她恨极了阿玛。即便阿玛去世的时候,她也只是硬挤出两滴眼泪儿,甚至守灵的那些天,她还睡过去了。

    但要我看,大姐嫁的这位是个难得的老实人,对自个儿太太好得不得了,在外也不沾花惹草,被骂成妻管严也不恼,这是在东北一群脾气火爆的汉子中极难得的。虽然是商人,但商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现在大姐穿金戴银,和富家太太比着买珠宝首饰,还不是这个商人给她的。

    但不管咋说,她是我们的大姐,我们要敬着她。

    大姐带了两个丫头伺候,带了些应季的瓜果、芝麻糖,来了坐沙发主位上,说话不冷不热的,待奉了茶,便问依航在哪?

    原本让依航住过来是为了就近看着他戒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规矩,便没通知大姐。现下她点名说了,知道了依航在我这,不知道她是认定了依航会在过年时节搁我家赖到正月十五,还是说她老早便知道了我把依航接过来有个把月了。这倒有些棘手。

    不过看她的态度,应该是前者吧。

    太太赔笑道:“小叔现在午睡没起呢,大姐您也别急,晚上就能见着了不是?今天便在这儿住下吧。”

    大姐用眼角瞥她一眼,道:“我自是要在这儿住些日子的。”说着摆尽了主人的架势,吩咐柳叔找人给她收拾房间,一定要朝东朝南的。

    太太脸色不是太好看,变了变,末了又笑道,“小妹和她交的朋友去了保安电影院,也不知道这大过年的,咋还有电影放?她不知道您今儿来,不过年前从欧洲回来的时候给您带了礼物,是个是新出的粉饼,还是个洋牌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念,小妹却说很好用。我这就让人取下来。”

    大姐慢条斯理地啜口茶,微含了一会儿方咽下。我一直坐旁边不说话,眼睛看着她手指头上套着的六枚不同颜色的钻戒,一动就闪出一道光。

    作者有话要说:  吭哧瘪肚:吞吞吐吐

    ☆、第三十五章

    “不必了,”茶盅撂进茶碟里,声音清脆而突兀,“那些个洋牌子,要我看,就是卖个噱头罢了,小妹有这份心意便好,倒是你,”说着转向了我,“这个年过的,也不说给我传个信儿。要不是我来,我看也见不着你们了,你也不想着家里人。怎麽,当了大官儿,瞧不上我这泼出去做商人妇的水了?”

    不可理喻。都是在日本人手下讨生活,谁瞧不起谁啊?

    太太微微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我,想我拿主意。

    我不理大姐后面的挖苦,只把茶给她斟好,边笑道:“小弟小妹都想极了您,这两天总算能吃上个团圆饭了,不知道会怎么高兴呢。”

    大姐轻哼出声,却没再说得更难听。

    我继续没话找话道:“姐夫最近可好?”

    “他?”大姐蹙紧了眉头,神情微妙,冷哼道,“成天打仗,买卖是越做越不行了。前些个儿刚从上海那边儿回来,本想去香港,结果绕了路,回来的可晚呢!”

    “咋还绕了路?”

    她乜斜我一眼:“你不知道?”说着又立刻道,“也对,我们这儿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倒奇了,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怎的还会有不知道的事儿?

    大姐看了眼周边,使了个眼色,伺候的几个人很是机灵,一溜烟儿都走没了。

    见了这,她才压低声音,小声道:“我听说呀,南京现在变成了座鬼城!”

    我一愣。

    太太不懂这些,听着吓坏了,但还是忍不住想继续听下去,便问道:“什么鬼城?”

    “上海沦陷了,日本人继续往周边打,前不久南京也被打下来了,然后就屠了城!整整一个城的人啊,好几十万人,全杀光了!连小孩儿、女人都杀,”说着面露厌恶惊恐,“听人说,水都被血染红了,尸体一摞子一摞子的,想想都吓人!一到晚上,阴风阵阵,鬼哭狼嚎,可不是鬼城?”

    撑着眼皮听她白话,沉思片刻,问道:“你听谁说的?”

    大姐慢慢直起腰,喝了茶润嗓子:“你姐夫呗。南京现在准进不准出,他就傻嘛,老想赶在年前回来,傻了吧唧进了南京城,差点没死里头!”

    太太急忙道:“现在可平安回来了?”

    “回来了。遇到了一个外国记者,再加上一些朋友帮忙,可算是没出什么大事。”过了会儿又加了句,“就是有些被吓着了。”

    说着不停地拿眼角瞥我。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这番拐弯抹角把背景说了说,意思便很明确了。

    我也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诶呀,那将来的生意可难做咯!”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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