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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待昔时 作者:乾凌踏月

    第1节

    书名:待昔时

    作者:乾凌踏月

    文案

    1974年,南方多山多水的小镇,一个普通人遇到另一个普通人,原本普通的生活的变得无可挽救,一团乱麻。

    撒手离开,闯荡十年,杭秋泽一把小提琴,游荡于维也纳,□□到美泉宫,没有那个人,在莫斯科遇到的所谓真爱,到底是不是真爱?

    走访中听到的故事,写出来,独虐虐不如众虐虐嗯。

    内容标签: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杭秋泽;沈沛澜 ┃ 配角:曾勿离;黄鹂;沈傲暮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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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1早年

    1974年,平凡到无以复加的一年,苏联把不载人的科学空间站发射进了地球轨道,中国同冈比亚刚刚建交,美国总统首次出访日本,革命如火如荼,可这一切都和平淡到无以复加的小人物生活没有关系,没人去关心今年北京哪家油条摊子被流氓掀了,也没人关心学校哪个办公室热水瓶炸了几个,裁出来几个教师。

    立冬了,自北京城开出的火车“匡次匡次”地驶过,透过蒙着水雾的玻璃窗子看雨后的田地,也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那些新黄翠绿的颜色,却看不清那新黄翠绿究竟是饱满的稻子还是随随便便丢进去的草杆烂叶子。

    即使是很多年后,他也觉得,他和那个人在这样一个蒙着水雾的日子见了面儿,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情,即便伸手想把那层水雾抹开一次性看个清楚,又会害怕地缩回了手。

    1974年冬天,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南方多山多水,一到寒天腊月,温度比起北方大冰碴子挂檐角更加来的戳人,不是干冷,而是一种难言的湿冷,千万条虫在骨髓里爬得那种湿冷。

    这是条古老的街连着一个早已干涸的渡口,年代数不清,有人说是东晋,也有人说是曹魏,时过境迁直到解放后,却依旧兴盛,此时刚入夜,挂着点点的红灯笼,照亮了好大一片路。

    带着一副茶色眼镜儿的男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短袄,拎着只皮儿落得斑驳的黄色行李箱,正挨家挨户地眯着眼看门牌,身边携着一个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的孩子——同样皱巴巴棉袄,有些不趁脚的黑色小棉鞋,一双小手冻成了胡萝卜,正死死地抱着一只有他半人高的漆黑木盒子。

    男孩冻得面庞青紫,却一声不吭,他的额前早已挂了点寒霜,那双眼睛映着满街的红灯笼,格外的亮堂,格外的好看,汪着的却是一潭黑漆漆的死水。

    男人踉跄地走着,看起来并不熟悉这里高高低低的地势,男孩也踉踉跄跄地跟着,任凭男人对他连拖带拽,一言不发。

    很快,男人茶色的眼镜儿下闪过一丝欣喜,抬手敲响了一家的门。

    “谁啊?”门内传来女人不耐的喊声。

    “我是报社的杭素学,周冲先生叫我来的!”男人救命稻草一样拼命的拍打着木门。

    男孩抬起眼,看了看四周,这里都是两层高的青砖小房,圈成一圈,中间有湾小塘,塘上有座儿台子,台子上挂着红绸,绘着牡丹,也被红灯笼照着,透着浓重的红。

    比起北京城,还要古朴典雅。

    门“嘎吱——”一声儿拉开,里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探出半个凌乱的头,身上挂着半件洗得发白的夹袄,扫了男人和男孩一眼,“怎么这个点儿来了?”

    “车刚到。”杭素学陪着笑脸,“周冲先生说让我一到润州就来这里。”

    “那是。”女人打了个哈欠,扫了眼男人略显寒酸的打扮,“什么人都往这里带,真当租的房子是报社的收容所呢。”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杭素学有些窘迫,“这天也黑了,孩子也冻得发抖了,能不能先让我们进去,劳烦安排个住处?”

    女人这才注意到那个矮小的孩子,可能是男孩冻得发紫的面庞好歹激起了她的一点母性,女人眉头蹙起,“进来吧,早安排好了,本以为你们这城里的车不准趟,谁知道早到了一天,亏得我心思细,早些备下了,不然你们爷俩儿今晚上得睡地上去。”

    杭素学匆匆领了男孩进屋,屋子里烧着碳,很暖,身上的血像是立马活络了起来。

    男孩继续用那双漂流的眼睛四处看看,这里应当是个富裕人家的房子,身侧是木楼梯,正堂挂着一副巨大的□□像,青砖地,短红烛,眼睛移到壁上挂着的几幅字画,笔法清逸灵动,画的是小桥流水,阡陌桑麻,比起北方多了那么点温婉细腻,少了几分粗犷豪迈。

    “别看啦,画这画儿的也是个孩子。”女人不耐烦地递过一枚铜钥匙,“楼上左数第二间就是,要热水到楼下天井自个儿烧。”

    杭素学忙小心的接过,寄人篱下的道理他比谁都懂,更何况还拖着个孩子,猛地一拍男孩的头,“秋泽,快谢谢阿姨!”

    男孩正看着画儿,猛地一激灵,那只木盒子差点脱手而出,又被他紧紧接住,有些木讷道,“谢谢阿姨。”

    女人听他一声谢,眉头总算舒展开来,声音也柔了下来不少,“你这孩子,也上小学了吧?”

    杭素学摸摸男孩冻得发硬的脑袋,笑得有些腼腆,“是啊,快上六年级了,等这个寒假过了就带他到镇上学校去报到。”

    “啧,这屋子的少东家都上初二了,两人要是能玩到一起,有个伴儿也挺好的。”女人怜爱地摸摸杭秋泽的头,又恍然道,“差点忘了说,这前头是报社的几个人住,这后头是人沈家自己的家,别走混了闹得不愉快。”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杭素学继续点头哈腰。

    女人很受用地晃进了她在一楼的房间,旋即鼾声大作,杭素学总算舒了一口气,脸却也在一瞬间敛起了笑容,“走吧,睡觉去。”

    杭秋泽跟着杭素学跌跌撞撞的上楼,眼睛却还在瞥着那两幅画儿,上头提着诗和画者的小印,他眯了眯眼,还是看不清晰,他对这些东西想来没有什么兴趣,此时却像着了魔一样地盯着,好像画里有什么东西在跟他招手。

    直到杭素学不耐地扯了扯他的衣领,杭秋泽才像回了魂一样,依依不舍地抱着他的木盒子,上了楼,掩了房门。

    房间很简单,一张单人空底铁丝床,一只木桌子和一盏算得上奢侈的台灯,还有一个早掉了漆的木头箱子,垫着两条单薄的棉被,也勉勉强强算是个床。

    杭素学开了那盏瓦绿的台灯,把手里那只脱皮行李箱一股脑儿塞进了床底下,“你去床上睡吧,我还有点资料要整理。”

    杭秋泽没有多余的反应,慢吞吞地脱了自己的小袄子,慢吞吞地坐到了床边,因为手里还抱着那只木盒子,所以他的动作越来越吃力,甚至有点滑稽。

    但他依旧不依不饶,一手抱着盒子,单手去脱绑在身上有点小了的棉裤。

    木盒子不稳,“哐当哐当”地敲着床沿。

    “你就不能放一会儿么?”杭素学终于被这声儿吵得回过头来,却在看到儿子时猛然一怔。

    接着,他走到床边,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别哭了,没你妈也没事,咱爷俩往后好好过。”

    杭秋泽很少哭,他从出生以来就很少哭,因为他似乎天生就是一张笑脸,刚落地别的孩子哭声震天响的时候,他也只是瞪着一双黑乌乌的眼睛四处打量,然后露着没牙的嘴巴对着自己爹一笑。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他母亲还在,也许因为那时候,他母亲还没遇到那个腰缠万贯的富商,然后抛夫弃子去国外过她的好日子。

    她甚至没有再见杭秋泽一面,等他的父亲从学校下班,接了他,二人从天桥买了二两肥肉喜滋滋的回家包饺子时,家里早没了梅芬的影子,衣服鞋子,甚至是牙刷都没留下,唯一留下的就是衣架子上头没带走的木盒子。

    杭秋泽终于哭够了,不哭了,在父亲怀里沉沉睡过去。

    杭素学把他塞进被窝,紧紧地掖好被角,还觉得不够,又从行李箱里掏出一件打着补丁的军大衣,在棉被上又盖上一层,这才慢慢地抽出那只木盒子,“啪嗒”一声打开了锁扣。

    里面是一把光泽如新的红木小提琴,两块崭新的松香还没有拆开过,盒子的边边角角里塞着一些泛黄的乐谱,当初杭素学花光了攒了大半年的工资,用来送给文工团漂亮老婆的定亲礼,现在落魄的躺在这里,每一根弦儿都带着十足的讽意。

    他不会忘掉当初见到梅芬举着小提琴拉出的门德尔松风华绝代的模样,就如同他不会忘掉邻里吹胡子瞪眼儿说在胡同口看到梅芬和一个西装大老板出入高级西餐厅一样。

    同床异梦,他不怪她,因为门德尔松本来就该在浪漫的异国,穿梭于梧桐叶下,睡在古堡里的天鹅绒上,而不是陪他龟缩在破败的教师大院,为多发了一点工资,买了二两肥肉而沾沾自喜。

    “咚咚”门外传来一声轻微地敲门声。

    “杭先生?睡了吗?”声音是个孩子的,稚嫩却很谨慎。

    杭素学忙合了木盒子,搁到一边去开门,门外站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五官斯文俊秀,手里端着一只搪瓷锅子,里面冒着点热气儿和丝丝肉香。

    “杭先生么?”男孩带着一只时兴的格子贝雷帽子,穿着一身黑色夹袄,带着股难以言喻的儒雅气息。

    “你是?”杭素学疑惑开口。

    “我叫沈沛澜,报社就是租的我家房子。”沈沛澜依旧笑得温文尔雅,“刚刚听到有人敲门,我妈妈叫我把今晚上熬得粥给您送过来一些,暖暖胃”

    “嘘——”杭素学抬起一根手指,侧身放他进屋,指指床上蜷缩的杭秋泽,“他刚睡下。”

    沈沛澜看着那个缩得像猫儿一样的孩子,好奇道,“您的儿子?”

    杭素学掸掸箱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示意沈沛澜坐一坐,沈沛澜放下粥,眼睛却没有离开那个小孩儿,压低声音道,“他好小啊。”

    “十二了,不小了。”杭素学叹了一口气,“寒假一过,就该上五年级了。”

    “金山河小学?”沈沛澜腼腆地笑了笑,“我十五了,过了年上初二,正好和我的中学顺路,我可以带他去报到,院子里也没别的孩子了。”

    杭素学有些惊喜地抬起头,说了声谢谢,书香世家教出来的孩子,不过解放前还是解放后,放在哪个年代都是受人敬重的,他旋即又转头去看窝在被子里的杭秋泽,“能互相有个伴儿,太好了。”

    窗外似乎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雪花。

    沈沛澜也扭头去看被窝里已经熟睡的孩子,孩子翻个身,颊上还有泪痕,沈沛澜突然又咧嘴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停了手里一切的活儿,就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其实从别人口里听,很平淡,甚至有那么一点俗套,但是真正在那家叫待昔时的音乐教室坐下来,看到一些照片的时候我就打了兴奋剂一样,想把这段文ge开始,新世纪结束的故事讲出来。

    ☆、002

    年前。

    雪没有一点要褪的架势,反倒越积越厚,古渡口早就被蒙得看不见影子,满地漫天都是一望无际的白色点缀着几点鲜艳的红,街上有人搭着小人儿书的摊子,《鸡毛信》,《红娘子》一本本儿的挂着。

    薄的,两分钱一本儿,厚的,一毛钱一本儿,三三两两个孩子就蹲在这儿撅着屁股看书,小人书摊的老头子戴着顶浆洗得发白的破毡帽吆喝着,映衬着一条街上喧嚣的鞭炮声,昭示着新年的到来。

    “没意思。”有孩子嘟囔,“有没有别的更好玩点的书?”

    老头子胡子一吹,“鸡毛信还不够好玩?”

    “白娘子那样儿的才叫好玩。”孩子不服。

    老头子吹胡子瞪眼,“隔壁就有小金山,想看白娘子发大水,晚上梦里就有,我这儿没有!”

    杭秋泽蹲着翻《张思德》,对陌生人开了口,“白娘子是什么?”

    “你不知道?”另一个孩子惊讶地合了手里的《地道战》,“西湖底下千年蛇妖,爱上人间书生许仙,白娘子可厉害了,还在咱这儿发了把大水,淹了金山!”

    “那他们最后在一起了没有?”杭秋泽眼睛里熠熠放光,满大街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有小贩推着脚炮儿糖果车路过,小孩们瞬间像蚂蚁见蜜糖一般聚了过去,把板车蒙了个严实,咋咋呼呼像等着喂食的麻雀。

    杭秋泽有些失望地合上了书,递还给老头子,摸摸兜里还剩下的几分零花钱,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卖颗糖。

    刚转身,背后老头子突然啧啧道,“人妖殊途,即使孩子都有了,还不是压在了雷峰塔下面。”

    哦,没有在一起,杭秋泽更加失望,脚炮儿车还没走,他深吸了一口略略凉薄的空气,终于决定上去买两颗方糖,却忽地被人拉住。

    “秋泽!”有人递过来一颗油纸包的糖,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瘦瘦高高的个儿,一张脸永远不会生气的样子,“你能有几个钱,留着开学买算数本和铅笔,想吃糖去厨房掏冰糖,或者找我要得了。”

    杭秋泽接过糖,攥在手里,抬头看沈沛澜,他明显刚去采办回来,单手拎着两个大大的红色塑料袋,灰夹袄是新做的,一只棉布口罩塞在胸腔的口袋里,露出一截白色的纱布,领口露出手织地纯黑色围脖。

    过了年,沈沛澜就已经十六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长得快,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在一帮干瘦黑瘪的孩子里,他显得白净英俊,身上永远带着股儒生气质,虽然这份气质在这个年代并不受欢迎。

    “你去哪儿了?”杭秋泽低低道,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糖塞进了兜里,和他那宝贝的几分钱放到了一起。

    沈沛澜却略带兴奋的牵着他往回走,穿过岔路,探头看看有没有路过的自行车,“我去菜市场,买点云片糕和鱼头,今晚上有鱼头炖汤,我到时候给你送过去一点。”

    “白娘子最后和许仙在一起了没?”杭秋泽重新燃起了希望一样,盯着那已经不会吐泡泡还睁大了双眼,透过鲜红的塑料袋死死盯着这个世界的鱼头,牛头不对马嘴的问了一句。

    “你去看白蛇传了?”沈沛澜奇道。

    “没有,听看小人儿书的说了。”杭秋泽牵紧了沈沛澜的手,不太暖和,但有种独特的触感。

    “看看也挺好。”沈沛澜笑道,“没在一起,白娘子是妖怪,好些年前,戏台子上演过,里面说妖怪不能跟人在一起,所以白娘子被压在了雷峰塔底下。”

    “是吗。”杭秋泽低下头,突然有些为戏里的两个人伤心起来。

    “大过年的别垂头丧气。”沈沛澜拍拍他的脑袋,两人已经绕进了老渡口,再走两条道儿就是报社大院,家家户户已经飘出了准备晚饭的香气,“那都是假的,不然你说水漫金山咱这儿咋还好好的?”

    “哦。”杭秋泽恍然低下头,那个老戏台又在眼前暴露出来,第一次来时,上面还好好挂着红灯笼,这时候却有些扬在风里的白色纸条,梁子已经被砸毁,飘飘荡荡地落下一半儿来,像是苟延残喘的老头子灰败的皮肤和发白的胡须,两块写着“是是非非非亦是,真真假假假即真”地牌子也早不知道被拖到哪个角疙瘩当柴烧了。

    像是刚刚经过一场浩劫,沈沛澜蒙住他的眼睛,小声道,“别看了,过年都不让人消停。”

    杭秋泽听话的在一片黑中跟着他走,“他们为什么要拆戏台?”

    “横扫一片牛鬼蛇神,破四旧。”沈沛澜答得声音很低,还有些无奈,“他们觉得那是古时候留下来的糟粕。”

    “为什么是糟粕”杭秋泽刚想问,嘴巴又被捂住,一股鱼腥气杂着茉莉的凉气窜入鼻孔。

    掏钥匙,开门进屋,沈沛澜才长叹一口气,放开手,“以后这话,不能对别人问,也不能对别人说,知道么?”

    杭秋泽略带遗憾,但还是点点头,他并不明白“破四旧”是什么,但他明白戏台子不是糟粕,雕栏画栋,建在山水之间,不说人间至宝,也决计不会是糟粕。

    但他知道,沈沛澜的话肯定是正确的,所以听了,眼睛又不自觉地去看沈沛澜的两幅画。

    一副写着“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小印“澜生”,另一幅只有小印,赋诗的地方空白一片。

    “你为什么不在上面写诗了?”杭秋泽和沈沛澜搭话,似乎只能由为什么开始。

    “那个嘛?”沈沛澜正弯着腰打水,“没想好写什么。”

    杭秋泽的问话又这样结束了,他突然摸到了衣兜里那颗黄油纸裹着的糖块,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样,“蹬蹬蹬”跑上了楼,掏出棉衣里脖子上挂着的小铜钥匙,这个点儿杭素学还在报社忙活明天的的稿件,所以房子里没人,三下五除二从床底扒拉出那只漆黑的木盒子,把糖连同那些乐谱塞在了一起,又小心翼翼把盒子铜扣扣上,推了回去,然后发起呆来。

    他看过戏,可那是三四岁的时候,那时候骑在他爹的脖子上,在老剧院,粉面红唇的杨贵妃,粉衣的杜丽娘,满堂人也死板地拍了手,可后来戏就不演了,他也在没见过戏台子,地上的没见过,更别说水上的。

    可惜,他一来,还没能在上面看上一场白娘子,就没了。

    入夜,虽然没有敲锣打鼓,但年味儿越来越浓,楼下传来一阵转锁眼的声音,杭秋泽自床上跳起来,慌忙跑到楼下,进来的却是蔡姨,那个第一次给他们开门的女人,一身风霜,眼神小心翼翼地如同一只偷油的耗子。

    “外头又在闹腾着了。”蔡姨搓搓手,见到沈沛澜止不住诉苦,又抬头扫着屋子里,见到了楼梯上的杭秋泽,赶鸭子似的挥挥手,“小孩子别瞎听,一会儿吃了就睡吧,大作家们今晚上都在报社干活呢,不一定回得来,今晚就咱们三个了。”

    沈沛澜眉头锁了起来,“随便他们怎么闹腾,咱们不出门不就得了。”

    “不出门,他们也要上门检查主席语录。”蔡姨无奈地从菜篮子里掏出本红皮的书,道,“我又不识字,少东家你有文化,你教我背背吧。”

    沈沛澜把鱼头浸到水里,又泡上豆腐,这才出来,翻开书,一字一句的教蔡姨背了起来。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

    “不是年轻人,是青年人。”沈沛澜柔声纠正。

    “哎,我这脑子。”蔡姨拍拍脑袋,“我也就去学习了一点,只会一句‘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那些简单的,那会这些。”

    “没事,慢慢来。”沈沛澜安慰道。

    杭秋泽在楼梯上坐下,撑着下巴盯着他的侧脸,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也在心里头慢慢地跟着背,背着背着就开始打瞌睡。

    等蔡姨背完一小段,屁股底下的木楼梯也被捂得发了热,迷迷糊糊中,鼻子里又是那股鱼腥气混杂着茉莉香,有双手把他抱起来,接着“嘎吱嘎吱”地上了楼,放进了一处寒窖的地方,紧接着被子里塞进来一只灌了热水的酱油瓶子,暖意开始在身上每一处毛孔肆虐,瞌睡虫也越来越多。

    “砰砰砰——”楼下传来几声震天响的砸门声,他迷迷瞪瞪睁开了眼睛,老棉拖就在床边,铁丝网床“嘎吱——”一声响。

    楼下传来大声的背诵声,一字一句,声情并茂,像是用尽了力气,杭秋泽迷迷糊糊走出房门,下了楼,几个绿衣服的人在眼前晃过,像是正准备出门离开,臂上的红章耀眼无比,寒冬腊月,蔡姨却蒙着一头的冷汗,沈沛澜严肃的站着,见他下楼,面带一丝惊讶。

    一个绿衣服的孩子猛然回头,瞪着一双贼亮的眼睛,鼻子上长着点点麻点,严肃道,“他是谁?”

    “这个小子他。”蔡姨忙把迷迷糊糊的杭秋泽往身后护,却已经被沈沛澜揽到身后,“他是我弟弟,心脏有问题,还在吃药,脑子不大清楚,各位别往心里去,我们已经跟老一辈划清了界限。”

    沈沛澜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略带歉意,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处方,递过去。

    绿衣人中,有个扎双麻花的年轻姑娘,扯了扯打头的麻子,“他弟弟身体确实不好,年纪小就算了,我们斗得是反动派,他们家已经划清了界限,是主席的拥护者,我们走吧。”

    麻子狐疑的看了看处方,似乎觉得麻花辫说的有理,把处方又还了回去,雄赳赳气昂昂的挥了挥手,“走,下一家!”

    沈沛澜感激的看了麻花辫一眼,麻花辫没敢多留,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匆匆跟了出去。

    蔡姨长舒了一口气,瘫软在椅子上,抹去头上的汗,接着便是止不住的叹气,“你怎么就下来了!”

    手紧紧攥着沈沛澜的袖子,杭秋泽早被吓得魂不守舍,双腿迈不开步子。

    “差点吓死我,那帮人什么干不出来,我差点就要跪下了。”蔡姨抚着胸口。

    “他们也不是天天来,没事了。”沈沛澜也松了一口气,牵了杭秋泽,想带他上楼,却发现他也是一头冷汗,根本走不了。

    “算了。”沈沛澜叹口气,“蔡姨,秋泽今晚上跟我住吧,前屋楼上也没人,黑漆漆的,吓到就不好了。”

    蔡姨灌了口茶,“也好,也好,这孩子身板儿本来就又小又弱的,也得亏能混得过去,别真吓得落下病根。”

    “不会的。”沈沛澜把大门又加了一道栓子,才领着他回了后院。

    ☆、003

    小二楼一样的木制墙壁,一样的陈设,只是比起他们的房间多了个大衣柜,多了一扇向外的窗户,擦得干净照见人影儿。

    沈沛澜的床比起铁丝网还要大些,也高些,缩在被窝里面,一抬眼就能看到外面的湖水和破戏台子,杭秋泽又缩了缩,手还在抖着,可眼睛还是不愿意离开窗户。

    “别怕了,他们都走了。”沈沛澜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背,卸了自己的夹袄。

    “戏台子亮了。”杭秋泽伸手又抹了抹窗户,戏台上覆了一层薄雪,一盏红灯如同鬼魅一样闪现出来,又渐渐往上飘起,直到升到了木刻雕栏下,一只铁钩子往里头一探,台子上晕出一小块梦境一样的红。

    红里站着一个姑娘,姑娘眼角比鼻尖都是一片绯红,粉装在烛光里浴着,成了血一样的红,鬓边儿晶亮的头面而声音像是云里飘出来的,人也像是云里飘出来。

    “先生万福。”杜丽娘捻手弯身,对着台下那不存在的先生们一鞠躬。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杜丽娘莲步轻摇,水袖一翻,眉眼灼灼。

    “停半晌整花钿。”发上轻别点翠,笑意渐浓,女儿家柔肠百结,“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声音穿云破月,如泣似怨,好像戏台仍在,景致仍在,台下会有无数人举杯,大声叫好一般。

    “糟了。”沈沛澜忽然胡乱伸进棉拖鞋,几个踉跄,往外拼命跑去。

    小雪簇簇,台上人仍旧在认真唱着,水袖一推一收,千种情感均在半边坍塌的戏台上。

    “真好看。”杭秋泽忍不住鼓起掌来,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台上的姑娘很美,仿佛天生与戏台一体。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杜丽娘终于凄苦一笑,吻上了朱红的廊柱,袖中一捆麻绳抖落,她把自己变成了灯笼,挂了上去,在破败的戏台上中央,摇摇晃晃,浓墨重彩的眼,不知道是闭着还是睁着,像是看着面前的池水,亦或是看着池水对面那些曾今叫好的人。

    “裘莉!”沈沛澜喊得撕心裂肺。

    杭秋泽傻掉了,是真正的傻掉了,任何美好的事物灰飞烟灭的一瞬间都是最美的,一如池塘上链接土地的石道儿上“腾——”的一下燃起的火花,把戏台和戏台对面隔了个一干二净。

    “裘莉!救人啊!”沈沛澜几乎是嚎叫,很快,周遭围了一片人,但没人敢跨过那条火路,里面是杜丽娘的天地,外面的人不想进去,也不愿意进去。

    只有几个人拼命地往石路上面泼水,泼一个,踩一个,等七手八脚地把人放下来,已经僵成了一块冰柱子,唱不动,跳不动。

    报社的人还没有回来,沈沛澜颓败地坐在地上,杭秋泽在他身边蹲下,眼前一黑,又被蒙住,“别看。”

    “我不看。”杭秋泽老实地抽抽鼻子,“她为什么自杀?”

    “因为活不下去。”沈沛澜有点哽咽。

    “为什么活不下去。”他还是喜欢问为什么。

    “因为喜欢的东西没了。”

    “她不想离开戏台子,所以喜欢戏台子,所以死在戏台子上。”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死前亲了戏台。”

    半晌,沈沛澜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回去,外面冷。”

    “好。”

    沈沛澜的棉鞋还像拖鞋一样套在脚上,带着他漫无目地地穿过人群,台上火光大作,台下也敲着锣鼓,鞭炮齐鸣,有人披着夹袄低语,“可惜了,当年崇庆班有名的好苗子,过了年也才十八。”

    “可惜什么。”有人嗓门奇大,嘴巴如火车,往外不断冒着白气儿,“藏着这些腐朽的戏服不上缴,不烧毁,还惦念着这些老旧的京剧。”

    沈沛澜突然顿住,严肃道,“是昆曲。”

    “你说什么?”那人瞪他。

    “没什么。”沈沛澜终于低了头,拉着杭秋泽匆匆离开。

    里屋二楼,一碗粥下肚,杭秋泽终于伸手拍了拍坐在对面沈沛澜的脸,“别难过了,你难过,她又回不来了。”

    “她回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沈沛澜终于呼出一口白烟,努力勾起一个笑,“那些人砸了她的家,烧了她家的戏服,他爹本来就重病,这下一家子都彻底没了,所以走了也好。”

    “我那时候经常去看她学戏,当得起风华绝代。”

    “你喜欢她?”杭秋泽狐疑,他突然有点紧张。

    “不,同情而已。”沈沛澜拍拍他的脑袋,略微摇了摇头,“睡吧,过了年你去上学了就好了。”

    “那你喜欢啥?”杭秋泽攥紧了拳头。

    沈沛澜一怔,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么问题,看书画画写字,还是家里那两株兰花,他笑道,“喜欢的东西很多。”

    “哦。”杭秋泽终于肯低了头,把自己埋进被子。

    冬去春来,年刚过,南地湿气像是迫不及待地抽离出去,整个报社大院都格外忙碌起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就像无形中多了一根鞭子,把这些闲散了一个月有余的落灰陀螺抽得四处瞎转起来。

    裘莉的死没有人提,好像与他们毫不相干,那个水上的戏台子也就这么风雨飘零中,再也升不起一盏灯笼。

    杭素学把几床被子全部堆到院子里曝晒,杭秋泽就在院子里搬着板凳晒太阳,看他的父亲用主板抽打着那些不会叫唤的被子,然后从中窜出一些在空气里旋转的尘埃。

    “你去吧你那小提琴盒子也拿出来晒一晒,不然会发霉。”杭素学咳嗽两声,避开那些四散的尘埃。

    “哦。”杭秋泽点点头,忙不迭跑回楼上,从床底下□□木盒子,除了那把小提琴,里面已经攒了不少他的“宝贝”,有几个过年得来的响炮,沈沛澜给他的糖块,院子里大人给的一角压岁钱,和一本沈沛澜送给他的小人书。

    这些东西放在床底下久了,霉味儿重得人鼻子发闷,杭秋泽忙抱了,风风火火地跑到楼下,尽数把东西摊开,晒在太阳底下,这才好了一点。

    杭素学从被子堆里探过头,皱皱眉,“怎么糖也拿出来晒?吃掉,不然得坏了。”

    “不想吃。”杭秋泽看看自己的脚尖。

    杭素学谦谦君子,虽然不懂得照顾儿子,但向来迁就他,“随你吧。”

    院子里的女人都坐着纳鞋底,沈沛澜妈妈边摆针弄线,边朝他们父子俩笑,看一眼小提琴道,“喜欢音乐是好事儿,要不要找个老师学学。”

    “他能学出个什么啊。”杭素学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先把中学考上再说。”

    “话不能这么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儿,那些文工团的孩子多出息。”蔡姨搭腔,她鞋底纳得飞快,“沛澜不也在宣传队学画儿么?我记得有个陈老师,上海舞蹈学校毕业的。”

    杭秋泽睁大了眼睛。

    “得了吧。”沈沛澜妈妈嗤道,“他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胡老师上次遇到我还说了,说他心思不在。”

    “我好好学了。”沈沛澜从屋后出来,带着他那只白色口罩,太阳大,他就穿了一件黑色开司米毛衣,里面露出一截白衬衫的领子,手里还举着锅铲,“胡老师自己要进行政治运动,没空管我。”

    “那你也不能懈怠,有个一技之长,下乡插队也不会辛苦。”沈沛澜妈妈拍拍他,又转头对杭秋泽道,“秋泽你也去学学小提琴吧,这琴这么好,放这儿可惜了。”

    沈沛澜上去拨了拨琴弦,琴弦铮然而响,“嗯,音色挺好,你要是去学,将来上了县中,说不定就能进一个宣传队了。”

    杭秋泽仍然在看着自己的脚尖,说实话,他对提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甚至这么些天都没有想过搬出来试着拉一拉,但他还是僵硬的点了点头。

    沈沛澜笑了,对杭素学道,“叔叔,那我改明儿去宣传队的时候,跟陈老师说说?”

    提琴散发着油亮的光,杭素学看了眼,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就好好学。”

    杭秋泽话还是不多,眯眼看午后的阳光,只轻轻点了点头,做贼一样抱起晒了不到一刻钟的提琴,又跑回房间藏了起来,像是藏了什么龌龊的心思。

    那个年代,三斤水果糖,一袋水果就能换来一个老师,陈老师是个老头子,没人知道他什么来头,只知道他年轻时呆过大城市,后来革命开始,他被□□,□□完就被分配到这样一个小乡镇上当个教师。

    自此前途尽毁,但老头子乐观,会跳那种黑皮鞋燕尾服的交际舞,会听着收音机学广播,又极其喜欢好学的孩子。

    杭秋泽被送去教师大院的第一天,老头子躺在藤椅上,严肃道,“你想学好小提琴吗?”

    他不假思索,“我想进中学的宣传队。”

    陈老头睁大了眼,“有志气,好。”

    杭秋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顺利的拜入他门下。

    学一样东西不容易,要学好更不容易,开始一个星期,每天都是放学后跑到那个教师大院,不断的纠正姿势,摆正位置,然后拉出一个杀猪一样的音节,接着又是陈老头永无止尽的教训。

    “头向左偏,面对琴弦不是让你往左歪!那是肩托不是靠枕!”

    杭秋泽咬着牙,一声不吭,继续调整着位置,小心翼翼地在弦上拉出一个颤音,陈老头端着茶缸子,眯了眯眼,继续拨弄着他手的位置。

    陈老头对他很好,所以他也学的很努力。

    一个月后,他终于学会了怎么磕磕巴巴地在小提琴上拉出一首《圣母颂》,梅芬拉琴的时候,总是轻松到陶醉,像是可以自如掌控那个棕色的物件一样,杭秋泽掌控得很吃力,很辛苦。

    一年后,他已经能够完整的拉出卡农。

    两年后,他已经可以像梅芬一样,把提琴玩弄于股掌之间,眉眼也霎时长开了一样,越来越有梅芬的影子,面孔秀气雅致,有着男孩子不该有的漂亮。

    这让杭素学也越来越后怕,但同时他又舒了一口气,因为性格上,杭秋泽依旧是个闷葫芦,除了去学校,拉琴,搞搞政治活动,他很少说话,也就只有面对报社大院的人才稍微有点笑颜——这和梅芬完全不同,梅芬喜欢交际,蝴蝶一样四处乱飞。

    ☆、004

    1976年11月,日头偏西,一曲终了,杭秋泽长舒一口以气,把琴擦拭干净,放进琴盒子,等待着陈老头的点评。

    他拉的是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也是小提琴盒子里一沓已经泛黄的乐谱之一。

    沈沛澜站在房间门槛外,挎着黑色的背包,鼻梁上还架了一副眼镜儿,个子已经到了180,彼时,沈沛澜已经是高中二年学生,即将毕业。

    陈老头盖着一张薄毯子,闭着眼,指节有规律地敲着那只半导体收音机,里面“刺刺啦啦”传来了几声标准的普通话,杭秋泽敲敲回头,冲门口一笑,沈沛澜对着他比了个大拇指,很显然把小提琴曲全部听了进去。

    “你们赶上好时候啦!”陈老头一拍收音机,咧嘴笑了,他老了,不过两年,头发就秃了一半,长出了白星儿,气势却依旧不减,“收音机说了,马上恢复高考!咱这儿又要出大学生了,沛澜,你说是不是啊?”

    陈老头早已经习惯沈沛澜两年间“门神”一样接杭秋泽回报社的大院,也知道沈沛澜的成绩一直拔尖,□□结束,无疑是给这些孩子一个光明的出路。

    “是啊。”沈沛澜笑得腼腆,“我准备参加高考了,秋泽还有两年也该准备了。”

    “这小子学提琴着实是个怪才,听说妈妈也是文工团的提琴好手,考个音乐学院怎么样?”陈老头自顾自说着,“流浪者之歌,大气磅礴。”

    “音乐学院不一定要我。“杭秋泽默默地合上盒子,他不是很想去音乐学院,进宣传队那一年,沈沛澜刚巧毕业,两人连个照面都没能打上,如果不是沈沛澜风雨无阻地在教师大院等他回家,说不定,他连提琴也早已放弃了。

    沈沛澜是绝对不会去上音乐学院的,所以他去了,并没有什么意义,从小到大,依赖惯了的东西,一旦没有了,那滋味很不好受,这是他仅能打的一点小算盘。

    “琴拉好了,自然有好学校要你,将来成个音乐家,多好,别像我一样,画画半途而废,只能上个普通学校。”沈沛澜走进来,笑着给他带上一顶海虎绒的雷锋帽,刚巧遮住耳朵,挺暖和。

    杭秋泽一怔,有些别扭的把帽子拿开,略烦躁道,“兴趣爱好又不能吃饭,我就是想上普通学校。”

    沈沛澜手顿住,有些尴尬的悬在半空。

    陈老头乐呵呵笑道,“普通就普通吧,只是这天赋丢不掉,别荒废了就好。”

    很多年后,杭秋泽才知道有种东西叫一语成譏,他这辈子似乎是被注定好的,要与小提琴纠缠相消磨很久很久,虽然这时候,他还拿琴当成一个玩物,而不是糊口的工具。

    两人并肩往回走,杭秋泽还是没有沈沛澜高,似乎不管他怎么长,也只能勉强追到他半头,长大后,他很少再被沈沛澜牵着走,而且他总是不太敢直视沈沛澜眼镜儿后的眼睛,故走路也喜低着头,数石子儿,晃琴盒,或者踢黄泥。

    所以他并没有看清那个姑娘是怎么出现的,一个纸袋子落到了沈沛澜手里,旋即耳边是黄鹂人如其名,特有的清甜嗓音,“送你的,今年天儿更冷,我多给我爹织了条,剩下毛线都是黑的,我家也没人用,就顺手给你做了个”

    黄鹂就是那个曾今救过他的麻花辫,现如今脱了红x兵那一身绿得耀眼的衣服,一身清爽的列宁装,纤腰扎着皮带,个字挺拔,如同抽枝儿的柳条一样舒展开来,整个人都洋溢着少女特有的青春感,语无伦次地解释着那个纸袋子的由来。

    杭秋泽探头看了一眼,里面黑乎乎的,沈沛澜毫不在意地拿了出来,那是一条黑色的围脖,毛线很细,密不透风。

    姑娘家送男孩子围脖,什么意思不能更明显,比当下送玫瑰花来的更直白。

    傻子才看不出来你的心思,杭秋泽看着黄鹂绯红的脸心理默默道,黄鹂慌乱中像是才看见了他和他手里的琴盒,忙抓住救命稻草,“秋泽下课啦,街口馄饨铺子应该还没收摊,姐带你去吃。”

    沈沛澜抓着围脖,面色艰难,“无功不受禄,这”

    “你是班长,平时收作业,搞活动,也累的慌。”黄鹂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意思,忙搬出了一套说辞。

    杭秋泽默默在他俩旁边站着,他挺想吃馄饨的,但又觉得这馄饨的代价如果是沈沛澜的话,那未免太大了。

    黄鹂揪着衣角,紧张的脸上几乎要变成猪肝红。

    半晌,沈沛澜才道,“那好,我先收下。”

    杭秋泽大失所望。

    黄鹂脸上漾出一个甜甜的笑,两个梨涡昭示着她恢复了好心情,还没忘了馄饨之约,“秋泽,走吧,咱三吃个馄饨去。”

    杭秋泽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个魔鬼。

    好在沈沛澜开了口,“不了,家里应该也做好了晚饭,在外面吃了回去又要挨骂,也不好麻烦你织了围脖又破费,改天我请你。”

    “真的?”黄鹂眼中明显地迸出小火花儿。

    “真的。”沈沛澜把围脖放进纸袋子拎在手里,像是想牵住杭秋泽,手上动作最后又变成了揪住他的黑呢大衣的袖子,“我们先走了,报社里那帮老头子,发起火挺狠,不敢晚回去。”

    杭秋泽被他带出去两步,身后是黄鹂高兴的声音,“那就这么说定了啊!”

    沈沛澜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拉着他匆匆拐进了巷子口,却没有直接回大院儿,而是踩过俩片黑瓦片和砖头碎屑,直奔向了另一个街口。

    “你为什么收下围脖?”杭秋泽忍不住了。

    “不收下,她还得去学校堵我,你信不信?”沈沛澜往前匆匆地走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我跟她从小一块滚泥潭长大的,她什么脾气,我门儿清。”

    “那我们为什么不回去?”杭秋泽又不解了。

    “你不是想吃馄饨么?”沈沛澜莫名其妙,“脸上那馋猫样儿都快流哈喇子了。”

    “哦。”杭秋泽再次一个字把话题终结,他不喜欢说话,觉得说话麻烦,但在沈沛澜面前,他总想搜肠刮肚找点话来说,生活实在是太过无趣,也没什么可说的,兴趣爱好方面,沈沛澜不看小人书,反而已经开始看一些英文,为高考做准备,也聊不到一块,每到最后都是“为什么”打头,“哦”结尾。

    小城馄饨摊儿不少,七零八落地散在每一个角疙瘩,摊子前挂着一只铁皮,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红漆写着三个字儿,“馄饨铺”,一口大锅氤氲着雾气,无数个猫耳朵在沸腾的汤里上蹿下跳。

    不贵,五分钱一碗,就挤在矮凳子上吃,杭秋泽自小在北京长大,也就知道盆儿糕,驴打滚儿,初来乍到的时候,被南方遍地玲珑的小吃绕花了眼,但吃遍了麻花,黏团等稀奇古怪的东西之后,他还是最喜欢猫耳朵馄饨,粉□□白的漂在青葱汤里,光颜色就让人满足。

    “你为什么不想考音乐学校。”沈沛澜看着他,勺子在碗里捣着,先发制人。

    杭秋泽囫囵吞着口馄饨,摇摇头。

    “拉琴那么厉害,不上真可惜了。”沈沛澜看看他,又看看提琴盒子。

    杭秋泽闷着脑袋,只顾扒拉碗里的馄饨。

    沈沛澜也不再发问,他挑了几个能看见肉的放到杭秋泽碗里,突然自顾自来了一句,“跟我考一个大学也挺好的,还能有个照应。”

    杭秋泽拼命咳嗽了几声,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也憋得通红,红到耳朵后面。

    “有那么不情愿么?”沈沛澜有点不快,还是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旋即笑开了花,“算了,都随你。”

    “黄鹂姐,你准备怎么办?”杭秋泽只得岔开话题,“你要跟她处对象么?”

    “噗——”这回是沈沛澜喷了出来,“我大学还没考上,你倒开始提我操处对象的心思了。”

    “哦。”杭秋泽突然有了种虎口夺食的快感,难得笑得有点发傻。

    “你想什么呢?”沈沛澜抬头看他,皱眉,“笑得跟二百五似的。”

    “没啥。”

    杭秋泽突然抬头,往天上哈出一口寒气,白色渐渐散光,没留下一点踪迹。

    ☆、005

    “□□”倒台,好像一夜之间大地重回清明,小城热热闹闹了一个月还不肯停下,报社也因此长篇大论的忙活,但这一切似乎跟杭秋泽没什么关系,机械的上学,下课,学琴,趴在床上想以后的事。

    杭素学习惯性地在报社打地铺,蔡姨习惯性的等到六点半喊他下去喝碗玉米粥,今晚上沈沛澜没有到陈老头的琴室来,也没有按时回大院儿,来得倒是个不速之客。

    陈老头豁着牙,乐呵呵地笑着介绍自己身后的人,“这是段先生,上海舞蹈学校的老师,他的提琴就是我教出来的。”

    “您抬举我了。”段先生一口北京腔。

    在蔡姨眼里,上海来的都是大人物,忙搬出凳子,让他们坐,又颇为殷勤地倒茶拿瓜子。

    “来,孩子,拉个d大调卡农给段老师听听。”陈老头有种自来熟的本事。

    杭秋泽不明所以,但陈老头的话,他一般都照做,卡农这首曲子他从小到大几乎已经拉的滚瓜烂熟,第一个音符从琴弦上逸出来,段先生的表情从严肃拘谨,渐渐变成了陶醉享受。

    节奏进入后半段,杭秋泽却越来越烦躁,因为外面天已经渐渐黑下去,他手底下的音符完全是自发流出,毫无错处,也毫无情感可言。

    “打住。”陈老头突然打了个哈欠。

    “嘎吱——”一声,弓在弦上拉出一声刺耳的长嘶,杭秋泽沮丧的顿住。

    “我这孩子怎么样?”陈老头转过去笑眯眯地问段先生。

    段先生不敢违逆他的老师,跟着叫好,“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在学校呆了段时间,也做不到这样。”

    “那够不够格上你那学校。”陈老头依旧笑眯眯。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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