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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我寄人间/千金求骨 作者:肚皮三层肉

    第3节

    陆云亭道:“我要自己问。”

    他瘦而苍白,唯有眼睛里映着两团烛火。哑奴对上那样的眼眸,被扎了一下似的移开。陆云亭用发抖的手指拈起那张纸,在灯上烧开。

    夜色沉沉,窗外响起了沙沙的风声,伴着零星的鸦叫。

    他泥塑木偶一般站着,直到火烫了指尖,才颤巍巍退了两步,倒在木椅上。

    许久,陆云亭喃喃道:“卫森要来了。”

    他扑灭烛火,伏在桌上放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出了满脸的泪。这个笑也是苦的,像那夜哑奴带着苦味辗转吻他。陆云亭把脸胡乱埋在衣袖里,心道,等杀了卫森,我便可以去找师兄了。

    第18章

    当年卫森上了山,九叹峰顶多了一个人,却也没变多少事。

    唐苍木更爱对着陆云亭吹胡子瞪眼地骂,骂他人又蠢又懒又不知上进,学了五六年的剑还比不上卫森半个月的进展。陆云亭抱着琴远远溜开,笑道:“他习他的剑,我弹我的琴,各有分工,不是刚好?”

    唐苍木捶足道:“胡闹,胡闹!逆徒,逆徒!”

    卫森伶伶地站在雪地上,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唐苍木,又看了看陆云亭。蒋子骞也笑了,温言宽慰他道:“不管你的事,云亭性子顽劣,让你见笑了。”

    卫森道:“唐老前辈

    可是生气了?”

    蒋子骞道:“师父总是在生气, 你习惯了就好。”

    卫森强颜笑了笑,垂眸道:“家父生前也是如此性子。我……”

    卫森自称被仇家屠了满门,带着一点希望踏着茫茫白雪上山,还差点将自己的人命葬送在雪狼口中。他装得那么真,总是怏怏的,说到父母时,便低下头。于是唐苍木师徒三人也小心翼翼地对他,生怕戳到他的伤心处。

    蒋子骞正了色,伸出一只手,在卫森肩上握了握。他想了想,道:“生死自有天数。令尊令堂行善积福多年,来世必有好报。”

    卫森静了静,道:“来世。”

    他偏了头,用剑尖在雪地上一圈圈地画,出神地道:“来世太远,有些恩怨,还是今生了解比较好。”

    蒋子骞道:“也是。你持有师叔的木牌,日后有什么我们能帮的,直接说便是。”

    卫森道:“多谢。”

    松柏枯枝在他脸上投下深一道浅一道的树影,神色也看不真切。唐苍木与陆云亭的笑声骂声越发的遥远。蒋子骞在卫森肩上又拍了拍,也踩着松软的雪走开。卫森还是站在原地,影子被光晒化了,融在雪里,洇成一大片狭长的墨色。

    陆云亭忽地睁开眼,哑声问:“几更了?”

    哑奴道:“刚过四更。”

    陆云亭复又阖上眼,倦倦地继续睡去。哑奴帮他拉上薄被盖好,待呼吸变得长而深的时候,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条手臂,将陆云亭揽朝自己的方向揽了揽。

    陆云亭哼了一声,又静默地陷入梦乡。

    九叹峰后来又过了些日子。雪化成了满地泥泞,桃枝抽了新芽。乍暖还寒的时候,淅沥沥下了几场雨。陆云亭与蒋子骞连夜为灯笼套上防水的油纸,到天色欲晓,东方渐白,微光笼上山头,映出了唐苍木的屋前跪着的一个人影。

    是卫森。

    他弓着腰,身体深深地佝偻了下去,像被大风刮歪了的树。这阵势吓着了陆云亭。陆云亭扯了扯师兄的袖子,又努努嘴。蒋子骞大步踏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卫森摇头,默然不语。

    蒋子骞道:“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师父也不爱看人跪着。”

    卫森道:“唐老前辈生我的气了。”

    他的声音又低又涩,仿佛喉咙也被春雨浇锈了。陆云亭忙宽慰道:“师父也天天生我的气。过一夜就好了,你先起来再说。”

    卫森道:“这是唐老前辈在罚我。我太贪婪。”

    陆云亭与蒋子骞面面相觑。

    卫森苦笑了一声,垂下头没头没尾地道:“我自上山以来,也确实叨扰了不少。养好了伤,还学了些剑。时至今日,也该下山了。让我再跪一跪,日后江湖路远,再想聆听唐老前辈的教诲,也没那个机会了。”

    谁也拦不住他。他背着日光,对唐苍木的门扉工工整整磕了三个响头。

    陆云亭再醒来的时候,耳边还响着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的咚咚的闷声。

    三个响头。

    许多事情,都要到了回想的时候,才能看得明白。卫森做得一手好交易,用区区三个响头,换来了两条半的命。

    陆云亭疼得抱起了被子,蜷成了一团。哑奴抚过他的背,沿着脊椎骨一节节顺下去。他的手大而暖,把身体里的寒意慢慢熨开了。等伤腿的痛劲过去之后,陆云亭轻轻吸着气抬起头,低声问:“什么时候了?”

    哑奴道:“还能再休息两个时辰。”

    陆云亭推开他,道:“不休息了。卫森要来,我得先做一些准备。”

    第19章

    卫森来的时候,刚过正午。小二伏在桌上小憩,只有一个老瞎子坐在楼梯边,拉着二胡,颤巍巍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他唱,音似破锣,每一转都把唱词拉得悠长:“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卫森扬起眉毛,提剑走入门里。

    二胡调子一变,如断了弦一般扯出一串裂帛音。老瞎子又唱,带着浑浊的痰音:“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卫森长高了一些,也壮了许多。当初他上山的时候,还是个十八九岁瘦骨嶙嶙的小少年。旁人从背后接近他,他都要抖一抖,又戒备又害怕地睁大了眼。几年过去了,他看上去倒是活得不错,面色红润,明知客栈里有等着自己的陷阱,却步伐平稳,气定神闲地一步步踱进来。

    老瞎子声音渐渐低下去:“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吟诗、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

    卫森绕过小二,在老瞎子身前蹲下去,仰头问:“眼睛都瞎了,还如何品竹?”

    老瞎子不理不睬,自顾自地哼鸣:“我也会唱鹧鸪、舞垂手、会打围、会蹴踘、会围棋、会双陆——”

    卫森微微笑起来。

    老瞎子深吸了一口气,放声用漏了风似的嗓子唱:“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

    念到手字的时候,卫森突的拔剑。他的剑又短又小,像一柄匕首。这一剑从上至下,角度刁钻,直戳胸膛。日光映在刃尖,又明晃晃地朝老瞎子脸上折起。若他是个双目完好的人,此时此刻必定会被晃花了眼。

    可他偏偏什么也看不见,无知无觉地继续唱道:“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

    剑当胸穿过。

    老瞎子的胸膛扑簌簌地涌出气来。他还在唱,调子越发怆然,声音越发微弱:“——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到最后,已几不可闻。

    他的长相也变了,像水洗过似的褪了色,露出底下白生生的纸。

    竟真的是一个纸糊的假人。

    一只青绿色的蛊虫由老瞎子的头顶上钻出来,扑棱棱待要飞起。卫森手起剑落,将它劈成两半。客栈霎时便静默了。小二仍在睡,沉沉地趴在那儿。卫森站起身,向着楼上朗声问道:“你还不下来吗?”

    过了片刻,他又道,语气半是怀念,半是温柔:“我找了你许多年。”

    脚步声响起,陆云亭一顿一顿地从楼上走来,在楼梯边站定了,望着卫森问:“找了我许多年?”

    卫森怔了一瞬,那分浅淡的笑意便也消散了。他道:“是你。”

    陆云亭问:“你当是谁?”

    卫森道:“你还活着。”

    陆云亭道:“让你失望了。”

    卫森扫了眼陆云亭,目光在左腿一扫而过,了然道:“你的腿被摔瘸了?难怪要唱那支曲子。”

    陆云亭道:“瘸了也比死了好。”

    卫森道:“你不是召小鬼来缠我的人。你的同伙呢?让他出来见我。”

    第20章

    陆云亭笑了笑,问:“原来你找的是他?”

    卫森道:“那又如何?”

    陆云亭站在楼梯上,微微低头,只是看着卫森。他没动手,也没再驱使蛊虫。他等这一刻等了这么久,在脑海中描绘过无数种复仇的情形,真真正正与仇人面对面的时候,却不急于一时了。

    他道:“有趣,哑奴反倒恨你。”

    卫森愣了一瞬,大笑出声:“你竟叫他哑奴。”

    陆云亭悠悠问:“不然呢?”

    卫森笑得打跌,边摇头边道:“是了是了,他现在嗓音也毁了,脸也毁了,又哑又丑,不叫哑奴,还能叫什么。”

    陆云亭道:“他就在你身后。”

    卫森微微侧身,半对着陆云亭,半回头看过去。哑奴静默地立在墙角暗处,双手紧握长剑。卫森竟恍惚了一瞬,嘴边噙着笑意,向哑奴迈出一步。哑奴忽地一跃而起,挥起长剑往卫森劈去。

    卫森箭步弓腰,躲过这一剑,抬起头时,三朵剑花又歪歪扭扭地戳到了眼前。他挟着短剑格挡,剑刃与剑刃之间迸出一串金铁之声。哑奴招招袭向要害,令卫森且战且退。陆云亭在楼上轻敲手指,慢悠悠看着好戏。

    几个来回之后,卫森已退到楼梯边,再要避让,便能形成陆云亭与哑奴前后夹击他一人之势。哑奴又是一剑直戳心口。卫森在哑奴臂上一带一引,让长剑刺进了墙里。木墙崩裂,被搅成了屑,纷纷扬扬地洒下来。卫森在漫天的木屑里顺着剑势横切回去,将哑奴的铁剑削成两截。

    哑奴终于退了一步,漠然丢下短剑,摆出了小擒拿手的起手动作。

    卫森掸了掸袍子,笑道:“多年不见,你的剑法竟然退步到了这种地步。”

    哑奴待要糅身继续,陆云亭道:“够了。”

    卫森道:“我还想再与他叙叙旧。”

    陆云亭道:“他不想与你废话。”

    卫森懒洋洋地反问:“那你呢?”

    陆云亭道:“我倒是有几句话想问个清楚。”

    卫森扬了扬眉毛。

    陆云亭扶着墙一拐一顿地下楼。他走得很慢,却又是无声无息的,从暗处一步步踱进光里。卫森眼眸一缩,面颊绷紧了,凝神望着陆云亭。

    客栈复又沉寂下来。

    还剩三级木梯的时候,陆云亭站定了,低声道:“卫森。”

    静了片刻,卫森道:“我以为你会变许多,想不到也没变多少。”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我与你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他不提当年九叹的山火,不提枝叶灰烬下枯朽的白骨,说得这般风淡云轻。陆云亭气得笑了,又向下走了一步,道:“是,你是死人,我是活人。”

    卫森道:“你师兄也是死人。”

    哑奴缓缓抬起头。

    卫森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不好奇我把他的尸骨扔到了哪儿吗?”

    陆云亭霍地收紧了手指,紧紧攀着木墙,指尖陷了进去。

    哑奴弓步上千,右手摆成鹰爪一般的姿势,抓往卫森的咽喉。卫森放声大笑,倒捏短剑剑刃,用剑柄连格三下,寻了个招式间的空隙又扬声道:“你师兄骨型好,就这样埋了烧了,实在可惜。我那日当胸刺了他一剑,恰恰好绕过心脉,能让他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你站得远,没见过他当时那副模样。他恨死我了,眼神却又在求我,求我放过你,再给他自己一个痛快。我怎么会让他顺心遂意?”

    哑奴低头弓腰,双手分袭卫森腰腹间的要穴。卫森整个上半身都被笼罩在了掌风之内。陆云亭喝道:“哑奴,让他说。”哑奴不应,一招紧似一招。卫森左支右绌,却还要笑道:“他越想死,我就越不让他死。我用毒药吊着他的命,迷他心智,迫他杀人。你师兄那样的人物来做我的一条狗,指哪儿咬哪。若不是你跳了崖——”

    卫森顿住了。

    哑奴一掌击在了他的心上,扑的一声轻响。卫森弯了弯唇角,没笑出来。他的胸膛凹陷下去,像一截朽木。血混了白沫,从嘴角呛出。他伴着喘息倒在了地上。哑奴扼住他的颈项。卫森咯咯地瞪着眼,神色越发青白。

    陆云亭又向下走了一步,右手平举,在空中虚抓了一把。

    “哑奴。”他道,“我要听他说。”

    哑奴身体一震,又惊又痛地抬起头。陆云亭手掌攥起,他心脉中的蛊虫便被激得横冲直撞起来。他向来耐疼,也难以抵抗这般折磨,冷汗涔涔而下,再要聚力,腹中的真气却益发涣散。

    卫森倒在地上,捧腹大笑。笑一阵,又喘一阵。

    陆云亭不理卫森,望着哑奴道:“放手,否则我便让它动得更厉害些。”

    哑奴道:“不……”

    陆云亭面上笼了一层严霜,重重地收起五指。

    哑奴呼吸一滞,按胸跪倒在卫森边上。

    陆云亭慢腾腾地往两人走去。卫森气息渐弱,却还在笑。神色中带着讥讽,笑着看见了陆云亭的瘸腿,又转头去看动弹不得的哑奴。

    “我跳崖之后呢?”陆云亭问,“你对我的师兄做了什么?”

    “你跳了崖。”卫森低笑道,“便只剩唐老前辈了。他最器重你师兄,死的时候眼睛都睁圆了,想必在地府里也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弑师这种事情都做了,你师兄还是那般模样。”

    陆云亭心头又酸又涩,腾腾的火在胸膛里烧。他双手握拳,蹲下去道:“继续。”

    “他总是那副模样。”卫森声音越来越轻,“不过你师兄杀起人来,与蛊王相比,想必也不逞多让。后来仇也报了,得罪我的人也死了。我厌了他了。帮他吊命也是一件麻烦事,我便杀了他。”

    “他葬在哪儿。”陆云亭道,“你老实说,我便给你一个痛快。”

    卫森微微一笑,仰头道:“葬?你我果然不是一路人。”

    陆云亭食指点上他的眉心,喝到:“说。”

    “我将他烧了。”卫森道,“骨灰顺风洒下九叹峰,不知飘去了哪里。你现在踩着的,说不定就有你师兄。”

    陆云亭指尖一动,一只白影闪电一般噬入卫森眉心,在前额留下一个血淋林的洞。卫森闷哼一声,不知在冥冥中见到了什么,瞪大眼睛颤栗起来。

    “蒋……子……骞……”卫森喃喃念着,忽又胸膛一震,嘶声惊道,“鬼师!”

    他喊得太过凄厉,陆云亭怔了怔,对蛊虫的控制也放松了半分。哑奴放下捂住心口的手,却面如死灰,只盯着地面。

    卫森直挺挺地哆嗦了几下,嘴唇发着抖,两行泪顺着眼角流到鬓发之中。他一瞬不瞬地往高处望去,神色又是不甘,又是绝望,再过了片刻,便没了呼吸。

    第21章

    陆云亭再次恹恹地病倒了,烧得迷迷糊糊,昏沉沉下不来床。他如大醉了一场也大梦了一场,浑浑噩噩分不清自己究竟处在何时何地。他总是能见到师兄,只是面目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他便想,看不清便看不清,能见到就好,师兄不怪我就好。

    师兄坐在他床畔,沉默不语。

    “师兄。”他牵着师兄的袖子求道,“师兄,我好难受,你陪着我再眯一会儿好不好?”

    师兄不做声,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心像一颗枯死的树,没有温度,陆云亭冷得哆嗦,却还想去抓他的手。蒋子骞垂着眼,将手收了回去。陆云亭红着眼眶待要去追,师兄侧了侧身,闪躲开来。

    那动作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他不愿陆云亭碰自己。

    陆云亭怔了怔,又难过起来。

    他问:“师兄,你是在怨我吗?”

    师兄摇头。

    “一定是了。我学艺不精,脑子也不灵活,过了这么久,才能帮你报仇。你是失望了吗?我,我……真恨不得当初死的是我自己。”

    师兄又摇了摇头。

    陆云亭静了半刻,缓缓地流下泪,说道:“我现在也是要死了吧。不然人鬼殊途,怎能这样轻易地就见到师兄。”

    师兄道:“是梦。”

    这两个字比他生前的嗓音要更低沉,如吞了木炭。陆云亭怔怔想,师兄受了这样多苦。如此寻思,便更有一种酸楚从胸腹间翻涌上来。他痛得蜷起来,低声喊:“师兄。”

    “我在。”

    陆云亭怆然求道:“既然是梦,你便亲亲我。”

    师兄默然了许久。黑沉沉的死寂铺天盖地砸下来。

    “胡闹。”

    陆云亭又求道:“那你靠近一点。”

    在窸窸窣窣的动作声里,师兄的身影确实近了一些。陆云亭生出一些力气,抬手便抓住那片影子。师兄动了动,却没用力去挣。陆云亭的手太过苍白枯瘦,如半只脚踏入了坟茔的死人。他握着师兄,像握着一颗浮木。然而一个死人又怎能做他的浮木呢?陆云亭踉踉跄跄地跌下床,扯着蒋子骞的衣襟,便要把自己的亲吻印上去。

    蒋子骞侧头避开,于是陆云亭的嘴唇落在了他的脖颈间,一片粗糙的伤疤里。蒋子骞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没将人推开,只是轻轻拢着,一下一下地拍着陆云亭的脊背。

    那一点绝望与委屈也在这样轻柔的安抚里化了,陆云亭静默地流了一会儿泪,又忽道:“再过几日,我就下去找师兄。”

    蒋子骞道:“不许。”

    陆云亭道:“我不想孤伶伶一个人活着。”

    蒋子骞道:“你不必如此。”

    陆云亭道:“我想见你。”

    蒋子骞默了片刻,哑声道:“不如不见。”

    他说得那般绝情,拍在背上的手却还是轻柔的。陆云亭又觉得冷,瑟瑟地发起抖来。他仰头去望师兄,但眼里含着泪,怎么望都是一片朦胧。怀抱这样近,人却显得远了。陆云亭低声喊:“师兄……”

    蒋子骞又叹了口气。

    陆云亭还欲再说,却哑然了许久。生死面前,言辞最是无用。三年的卧薪尝胆,三年的辛酸苦楚,在复仇之后都散在了风中。他攥着一个念头走了太久,赤足踏着荆棘,痛得血肉淋漓,走到最后,只剩一具空落落的形骸。

    在无数个无眠夜里,陆云亭寻思,黄泉相见之刻,师兄还会愿意见到这副形骸吗?

    不如不见。

    陆云亭一边笑,一边流着泪道:“我可不管。”

    他又道:“从小到大,我违逆你无数次了,你拗不过我。师兄啊,我要去见你,便一定会见到。”

    蒋子骞蒙上他的眼睛:“莫说胡话,睡罢。”

    陆云亭眨了眨眼睛,泪水安静地渗进蒋子骞的掌心里。他靠着看不见的师兄,哭倦了,便落进另一场漆黑的梦里。

    第22章

    这一场病持续了许久,到好些的时候,仲夏已过,天气转凉。陆云亭清醒的时间渐长,有力气靠着看一会儿灯,人却始终是倦倦的,提不起精神。

    哑奴服侍他饮食,替他换汗湿的衣衫和褥子。他如行尸走肉一般,连动也懒得动。哑奴擦过他苍白的胸腹。肋骨一节一节地从皮下突出来,硬得硌手。他大抵见着了哑奴颈间的旧创,抑或是没见着。因为目光是散的,蒙着一层混沌,仿佛透过眼前的人,看见了多年以前的事。

    哑奴对上这样的目光,便垂下眼,手上的动作也要稍微顿一顿,才能继续。

    小腹再向下,便是那私密之处。哑奴蹲下去,来回拭着粘腻的汗。陆云亭的气息亦是浅慢,唯有呼气到了尽处的时候,胸腹会稍微瘪下去。哑奴擦了鼠蹊,又顺着臀线碰过去。不必更多的触碰,那根阳具便颤巍巍地硬了起来。

    哑奴望上去,陆云亭却看也不看他,只凝望着烛灯。蜡泪滴到了尽头。火光扑扑地在他的眼眸里闪烁,越烧下去,便是显得暗淡单薄。哑奴起身,找来另一只蜡烛,单手拢着光点燃,再插在一根干净烛台上。

    待做完之后,哑奴转回头。陆云亭缓缓眨了眨眼,人还是那副模样,黑眸里却多映了一团熠熠的光。

    哑奴没有来地安心了半分,又帕子浸没在温水里荡了荡。陆云亭亦不言不语,房间里便只剩下一点拧帕子的水声。

    夏末时节,窗外虫鸣也弱了,只余三两只不合时宜的秋蝉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长的像叹息,短的像抽泣。

    哑奴将布晾在架子上,再加了些滚水进盆里,探好温度,握着陆云亭的双足伸入水中。

    水烫而不伤皮肤,恰好是暖得令四肢百骸都熨贴起来的温度。陆云亭病后体虚,被热水一激,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哑奴按住他,不让他逃开。又过了片刻,那点抗拒才消减下来。于是哑奴便用掌心搓起陆云亭的脚背,一整片都擦红了,再翻手拢过来,用拇指上的茧子缓缓地揉捏脚心。

    当年在山上的时候,陆云亭的脚要比如今好看的多。他更年少,也没吃过这样多苦,走过这些路。玩闹时赤足踩在雪上,便像玉雕出来似的,脚面上还带了点冻出来的粉色。现在双足还是白的,却没了生气,只余一层薄薄的皮肉裹着骨头,仿若垂死的枯树。哑奴顺着脚腕内侧的长疤一寸寸按上去,捏到踝骨处,又停了一停。

    右足的踝骨向内突起,显然是曾受过伤,却没养好,以致骨头错了位。哑奴一面用指尖按揉,一面沉思调养的法子。陆云亭忽地冷笑了一声,提脚踢开哑奴。

    哑奴一怔,便被盆里的热水溅了一身。他抬眼,陆云亭也不道歉,只上下打量,似是要将他的每一条疤都印在眼里。

    陆云亭低声道:“我倒是忘了……”

    哑奴道:“什么?”

    陆云亭垂下脑袋,伸出指头碰了碰哑奴的脖颈。手是凉的,像冰。哑奴肌肉微微一抽,却终究没有闪躲。

    陆云亭描着旧伤,像在符纸上勾下一道咒。自上而下,由颔至肩。哑奴在他的指尖下一点点褪了生气,成了一个真正的死物。他描够了,又将手指凑到唇边,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哑奴脸色惨白。

    陆云亭又冷笑了一声,道:“竟然是你。”

    哑奴张了张嘴,最终闭上眼睛。

    沉默像一把刀子,陆云亭顿了片刻,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是痛的,一呼一吸之间都带了腥甜的血味。他抓着被褥,看着哑奴,想,难怪从那夜以后,师兄再没有来入过自己的梦。

    他又想,难怪师兄的声音那样低。

    难怪师兄变了许多。

    因为那本就是一个冒牌货。

    哑奴愈是木然,他便愈是痛恨。陆云亭瞪着哑奴令道:“你再说一遍那四个字给我听听。”

    半刻之后,哑奴问:“什么字?”

    陆云亭道:“不如不见。”

    哑奴缓缓摇了摇头。

    陆云亭一掌拍在床边,踢翻水盆,发了狠道:“说!”

    当啷一响,水盆在地上滚了半圈,撞在桌子腿上。兵荒马乱,一片狼藉。陆云亭久病体虚,刚发作,便急促地喘息起来。哑奴下半身的衣裤被打湿了一大片。他先扶了盆,再直起腰,向陆云亭伸出一只手,犹豫了片刻,还是缩回来,在身侧攥成拳头。

    哑奴道:“我从来就不是你师兄。”

    他说得又低沉又苦痛,陆云亭却被这句话怒得眼睛也红了。他道:“你也知道——你也配!我师兄是什么人物,你不过是一条只值二十两银子的不听使唤的狗!”

    哑奴低头瞧了瞧湿淋淋的衣裤,低声道:“不错。”

    陆云亭道:“你却敢骗我。”

    哑奴叹了口气:“我从未骗过你。”

    陆云亭在床畔扣紧手指,眼神朝哑奴一寸寸剜过去。哑奴与他对视了半刻,又移开目光。他要说出来的话,几乎已经写在了脸上。陆云亭恨得咬牙,用力驱动埋在哑奴心脉里的蛊虫。

    哑奴低声闷哼,捂住心口,后退一步,几乎撞到桌椅。蛊虫向胸臆之间钻进去,咬着血肉。他疼起来,便再不能站得那样直,那样居高临下地望着陆云亭的痛脚。陆云亭带着快意,向上审视哑奴的狼狈。

    “你的师兄早已死了。”

    那点荒唐的快意霎时便被哑奴的话冲淡。

    哑奴张开发白的嘴唇,低声继续道:“活人和死人,本就不要相见比较好。”

    房间里静得骇人。

    不知过了多久,陆云亭竟点了点头,轻飘飘地应道:“你说的不错。”

    他撤了蛊术。哑奴一时间难以相信,茫茫然地放下捂在心口的手。

    陆云亭道:“生死殊途,你可以滚了。”

    语毕,他便翻身上床,靠墙躺着,再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再也不看哑奴一眼,像死了一般,静默了下去。

    第23章

    死生亦大矣。

    昔日陆云亭对着兰亭集序临这几个字的时候,师父师兄还在,卫森还未上山,九叹峰也没遭那一场山火的劫难。他还年少,性子跳脱,连坐也不大坐得住。还是蒋子骞把他按在椅子上,他才老老实实地拿起笔。

    横分阴阳,竖断生死。陆云亭鼓着腮帮子要描第三个字,蒋子骞敲了敲他的手背,将笔夺过来。

    蒋子骞道:“字的脊梁弯了。”

    陆云亭抬起头。蒋子骞抿着嘴,扫了一眼字帖,便从容落笔。生死两字跃然纸上,墨迹半干未干,在灯下像是有光在流淌。陆云亭笑着赞道:“好看!”

    蒋子骞道:“专心点。”

    不管师弟有没有认真看, 他总是一丝不苟地在写,也不必抬头对着帖子,便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尤其临到痛字的时候,下笔极重,墨色淋漓,比起陆云亭的那两字,倒真多了几分风骨与失意之情。

    陆云亭拍掌道:“师兄的字这样好,我看我也不必再练了。以后有什么事,请师兄下笔不是方便的多。”

    蒋子骞放下笔,在他额头弹了个爆栗:“不思进取。”

    陆云亭摇头正色道:“是各司其职。你来写字,习武,修习医术。我替你弹琴,玩闹,打发时间,无所事事。有劳有逸,想必师父也定会乐见其成。”

    话还未说完,便听蒋子骞咳了两声。陆云亭心道不妙,缓缓回头,果然见了唐苍木将手拢在衣袖里,站在门口瞪他。

    陆云亭吐了舌头,缩起肩膀便要遛。蒋子骞一把将他捉回来,镇定自若地向唐苍木问好:“师父。”

    唐苍木点了点头,走来捏住陆云亭的另一只肩膀,一拢一带,边让陆云亭转了半圈,重新对着那两幅字。他倒也不急着发难,站定了,点评起蒋子骞的字来。

    “后面的字是你写的吧?看着有点模样了。”

    蒋子骞面露喜色:“多谢师父。”

    唐苍木道:“但还要练。你们这个年纪,还堪不透生死。字形状是对了,境界还差了点。子骞,你且先试试云麾将军碑。至于云亭——”

    唐苍木语调转低,陆云亭抬头望了一眼,蔫蔫地应道:“是。”

    惊雷似的声调在他耳边炸开:“不思上进,成何体统!”

    陆云亭被吓得一个激灵。蒋子骞忙劝道:“师弟还年少。”

    唐苍木怒道:“你十四岁的时候已经会了九歌十八诀,他呢?连几个字都歪歪扭扭的。”

    蒋子骞想了想:“师弟的梅子酒酿的比我当年好?”

    “奇技淫巧,终非正道。”

    蒋子骞道:“师弟再练几年,就好了。”

    陆云亭忙不迭地应声道:“再过几年就好了。”

    唐苍木道:“十五便弱冠了,他还能有多少年?”

    陆云亭瞟了一眼自己的字,讪讪道:“古人三十而立。而我又比先贤差远了,怎么算也要四十吧。这样一算,还剩二十五年的时间。不错,不错。”

    蒋子骞忙扯他的衣袖,对自己的小师弟使眼色。唐苍木勃然大怒,拍桌子道:“逆徒,你还蹭鼻子上脸了?”

    他一拍桌子,手便从陆云亭的肩头移开了。陆云亭缩了缩脖子,连忙道:“韶光易逝,我先出去练剑思过了。”

    “不许偷懒!”

    陆云亭边退,边陪笑道:“不偷懒。”

    唐苍木重重哼了一声,又差遣道:“子骞,你去盯着他点儿。”

    “是。”

    待两个徒弟都走了,唐苍木又桌前站了一会儿,叹息似的摇头笑了笑。笑罢提起笔,沾了些陆云亭砚好的旧墨,便在纸上写了起来。字帖仿羲之行书,他却写得草了些,如龙蛇走。写了几字,又退后两步,偏头打量。

    蒋子骞写得工整,陆云亭灵动,他则大开大合,返璞归真,分明是数十年阅历才能有的功底。

    唐苍木又叹了一声,自语道:“这两个家伙,都不让人省心。”

    说是练剑,师兄弟两人终究还是没练到底。对着拆了一会儿招,陆云亭便把剑一扔,拖长了声音求道:“师兄,过几日便是中秋了,我们休息休息吧。”

    他前额出了点薄汗,神情倒显得更惫懒。歪歪扭扭站着,一副没筋没骨要倒不倒的模样。蒋子骞哭笑不得:“你哪天不是在休息?”

    陆云亭道:“今天我想下山。”

    “你刚惹师父发怒。”

    陆云亭放软了声音:“师兄……”

    蒋子骞将剑挑起抄到手中,掷给陆云亭。陆云亭侧身避过去,竟也不接,就任它直插入满地枯叶里。蒋子骞皱起眉毛,陆云亭三两步走来,捏住他的袖子又求:“所以我得下山买些师父爱吃爱用的玩意儿,来求他息怒。”

    蒋子骞语塞。陆云亭又道:“我们上回买的君山银针也快泡完了,师兄,你不也喜欢这茶的味道吗?”

    “我和师父都说遍了,”蒋子骞反问,“那你呢?”

    陆云亭笑得狡黠:“我只要下去逛逛,就够了。”

    到了最后,反倒是他自己买的最多。

    杂七杂八的银烛,各式各样的花灯。月饼自然不用说了,还要有山楂糕桂花糕栗子饼冰糖葫芦猫耳朵。月半弯,山下的街市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两人背着满袋子的东西,走一步,就要被相向而来的行人撞一下肩。蒋子骞还没喘过一口气,陆云亭又喜笑颜开地喊出来:“师兄快看,那边还有桂花酒。”

    蒋子骞问:“想要?”

    “难得下山一趟。”

    蒋子骞笑道:“我可带不动这样多东西了。算了吧,你酿的酒还埋在桃花树下,喝都喝不完。”

    陆云亭眨了眨眼,笑嘻嘻地凑来想要说什么。被人潮一挤,便贴在了蒋子骞身上。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少年人的身上总有一股灼灼的生命力,如雨后青竹。蒋子骞别过脸,忙道:“这里人太多,我们朝西边走。”

    陆云亭在他耳畔大声问:“哪边?”

    嬉闹的孩童撞在蒋子骞身上,反而把自己弄了一个趔趄。蒋子骞微笑起来,扶好幼童,碰了碰陆云亭的手背示意:“那边。”

    他们肩并着肩挤过去,在八月的秋夜里出了一身薄汗,终于出了晚集。顺着小巷,人声渐远,到了一所人家后院的墙边的时候,蒋子骞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头与陆云亭相视一笑。

    陆云亭小声抱怨:“师兄你就怕人多。”

    蒋子骞道:“山上清静惯了。”忽又嘘了一声,令陆云亭将下一句促狭的话又咽了回去。

    墙的另一头,有清亮的童音诵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陆云亭失笑,小声道:“七夕早过了,竟然还在念这首诗。”

    伴着琅琅书声,蒋子骞横了他一眼,斥道:“也只有你才这般无心向学。”

    陆云亭笑盈盈道:“可是这诗我已经会背了啊。”说罢,又侧头听了听,跟着童声念道:“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墙里人念得稚气,他却盯着蒋子骞,声音又低,又带了几分缠绵,眼眸里像是盛了月光。蒋子骞望着他,他带着笑意,继续念道:“盈盈一水间——”

    夜色愈发静谧,风声远了,书声也远了,半轮明月在云间朦胧。蒋子骞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脉脉不得语。”

    最后半句诗比风声还轻。

    半晌,还是陆云亭先扑哧地笑出声,打破了这片寂静。他翻出包裹里的孔明灯,递过去给蒋子骞:“师兄,这是你的。”

    灯纸素白。蒋子骞接来后,陆云亭眨了眨眼,提醒道:“过几日中秋放灯,师兄别忘了在上头许愿。”

    蒋子骞笑道:“怎么会忘。”

    “师兄想好许什么愿了吗?”

    蒋子骞低头收起灯,摇了摇头,转头对陆云亭道:“不可说。”

    ——说出来了,便不灵验了。

    那日他们在山下待到深夜,才慢悠悠一步步地回家。观潮老人睡得早,屋里的灯已经吹熄了。蒋子骞提着油灯,领着陆云亭走。再行多几里,油尽灯灭。但明月高悬,月色映在山石溪涧上,像结了一层白霜,于是夜路也不显得暗了。陆云亭忽道:“我想好了。”

    蒋子骞问:“什么?”

    “许愿呀。”

    蒋子骞道:“那师弟尽管在灯上写罢,不说出来就好。”

    陆云亭悠悠道:“我也猜到师兄要写什么了。”

    “是吗?”

    “一定是。”

    蒋子骞微笑。

    “你说是就是了。”他道,“我们还是走快几步。白天你跟师父说好的,要从今日开始,努力练剑思过。”

    “……师兄。”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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