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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16节

    东子嗯了声,感觉到被子里的人一条腿压在他腰上,他的手搭在苻秋小腿上。

    “那快点睡。”苻秋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想着来日方长,改日再问也行。反正他娘没死,又要班师回朝,顺风顺水节节高,心情一好,人便不容易钻牛角尖。

    约摸过去半刻钟。

    苻秋的手在东子伤疤上挠来挠去。

    东子叹了口气,张开眼,视死如归地看着他,苻秋已翻身趴在他身上,双眼发光,如狼似虎。

    “……”

    “你接着睡。”苻秋说。唇落在东子额头上,轻轻扫过他的眉。

    “……”东子沉默了会儿,闭起眼,淡淡道,“我睡着了。”

    苻秋兴致勃勃地缩进了被窝里。

    四更天,屋内水声响。桶里坐着两个人,苻秋两腿撒开坐在东子身后,替他擦背,东子闭目坐着,热气熏蒸,脸上薄红未褪,浓眉英挺飞入鬓中。

    苻秋搭着他的肩背,低声问,“母后那事究竟怎么回事?”

    东子未睁眼,懒懒勾住肩上苻秋垂下的手指,说,“李代桃僵。我父在京城,自保得太后周全。”

    苻秋点头,“回去得赏你爹。”

    东子嗯了声,手指捏着苻秋的指节,手指相蹭,轻道,“给你擦背。”

    苻秋想了想,水花乱溅,二人换了个方向。东子把皂角搓开,细细给他擦拭背部,又替他洗头,苻秋舒服地闭起眼,“谁都手艺都没你好。”

    搓完身,东子就把苻秋抱着,在温水里坐着,懒洋洋靠着他。

    苻秋看不见他的脸,忍不住道,“不说话,在想什么?”

    东子声音带着睡意,“想睡觉。”

    “……”苻秋动了动,膀子被按回水中。

    抱着呆了会儿方起来,收拾完屋子,东子换过干净袍子,软甲披在身,系上外袍,要出门去。

    “等会儿,你的剑。”

    重剑、玉佩、铠甲,都洗干净收着的,苻秋又取出兵符给他,东子嘴角翘起,没说用不上了,只收着揣在身上。

    “吃过早再去,没事儿了早点回来。”苻秋叮嘱两句,放他出门。

    站在门前,东子静静看着廊下苍白灯笼,忽转过身来,苻秋还没走。他勾过苻秋的腰,把人抱着站了会,嘴唇深情却短暂地碰了碰他的额头。

    “嗯。”

    面容沉静那人,仿佛带走了一室暖意。苻秋歪在床上,磕巴嘴唇,被子里尚混着两个人的温热气息。他脸在被子上羞窘地蹭了会儿,满面通红地睡了去。

    一连数日,东子晚上到苻秋院里,二人抱着睡,第二日一早去练兵。到出发当日,天没亮苻秋便起来,不让东子伺候,嘴里一个劲,“你转过去!”

    他笨拙地给东子梳头,东子心情愉悦,末了起身赧然摸了摸发髻,笑道,“手艺不错。”

    “当然。”苻秋抿起嘴。

    东子让他坐着,又给他梳头,挽腰带,把苻秋伺候舒服了,二人坐在一块儿吃了早饭,才先出门去点兵。

    出发当日,扈阳全城耸动,竟都没人知道皇帝躲在这儿。

    浩浩荡荡一队人,足个把时辰才全离开扈阳。卫琨未骑马,同苻秋坐在车内。

    时不时见苻秋捞开车帘子去看,闭眼袖手问,“秋儿是在看谁?”

    一旁紫烟煮了茶,正失神,紫云将茶杯递给卫琨,打趣道,“大帅不知道,咱们公子盼这一天盼了不知道多久,这是兴奋劲上来。要是给他一对翅膀,怕是已飞回京城去了。”

    卫琨虎目看一眼紫云。

    紫云倒是不怕,又接过还过来的空杯,续上。

    苻秋放下车帘,朝卫琨问,“四叔的马呢?”

    “打发人看着,这几日腿疼。四叔老了。”卫琨摇摇头。他鬓边已现斑白,面部皮肤粗糙,体格却甚是强健。

    “找大夫瞧了吗?”苻秋目光落在他腿上。

    “等着回去找太医瞧,老伤,这双腿中过两次箭,还留着碗大块刮骨的疤。”卫琨心不在焉地说,手指摩挲茶杯,“回你母后信了么?”

    “回了,给她说了咱们已启程回京的事儿,好让她安心。”苻秋说。

    “那就好,省得唧唧歪歪。”卫琨瘪嘴,示意紫云再续茶。

    路过朔州,大部队留在城外,东子领着五百个人,护卫卫琨、苻秋去方家。

    方家门口仍自挂着两盏白灯笼,治丧未过的凄凉景。

    站在门口恭迎的竟是方殊宛。苻秋倒是没有想过,方家连一个男人都没了。又住一晚上,这才听说,方家的几个儿子都被方靖荣带着上京了。京城变天后,方靖荣来过一次信,报平安的。

    那晚上,苻秋本已经要睡了,去扯东子脖子上的布扣。

    叩门声来得急促,苻秋不耐地吹去屋内灯烛。

    外头声歇,不片刻,又开始敲门。

    东子这才去点灯,理好衣服开门去。

    门外两个单薄人影,丫鬟比方殊宛矮一个头,怯怯瞟她家小姐一眼。方殊宛一身素服,鬓角别一朵白花,衬着她的脸比苻秋离开方家时清减不少。

    方家小姐原是十分爱笑爱闹的。

    大抵是家头事多,她进门后便没怎么说话,苻秋叫两个丫鬟进来伺候着,喝上茶,又叫人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旁边丫鬟才把提着的食盒摆上桌。

    里头几块点心,揭开汤盅,登时香气四溢。

    “小姐亲手做的,皇上舟车劳顿,趁热用了,补气益血的。”

    方殊宛亲手给苻秋盛上,苻秋说,“你也喝。”

    她才由得丫鬟又盛上一碗,却放在桌上不喝。

    老母鸡炖的汤,上面一层薄亮的油很快结成薄薄一张,勺子搅动,方殊宛直看着把汤喝干了的苻秋,似稍安心了些,眉毛耷下来,轻声吩咐,“你先下去。”

    丫鬟略一欠身,紫云紫烟两个也被苻秋叫退出去,只东子还在。

    方殊宛欲言又止。

    苻秋看一眼东子,说,“他没事,是朕的心腹。”

    方殊宛点头,关门声令她肩头一耸,似乎惊醒了她一个梦。那双温婉明亮的眼望向苻秋,虽是羞耻非常,仍硬着头皮问,“祖父临走前,让民女问皇上一句话。”

    苻秋手指离开碗,接过东子递来的帕子,净手。抬头扬眉,笑道,“问什么?”

    方殊宛脸孔薄红,自素白的袖中抽出一卷薄纸来。

    那一刻苻秋心念电转,确实想过,直接把这纸拿过来在灯上一点。自己加上东子两个,还按不住一个弱女子么?

    然而最终他只是接过纸来,展开,凝视上头大红玺印。

    “问罢。”苻秋摸着纸,当日在方家庇护之下,习文练武的种种都浮上心头,方老太傅的拐杖,夜半时分和一群自己人暗搓搓围着火盆说闲话的光景,似乎并未走远。

    “祖父说,当日情势危急,皇上写下这东西,来日若要反悔,也由得皇上……”方殊宛字句艰难。

    苻秋眉毛一动。

    “只不过‘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方殊宛边说边端详苻秋神色。

    苻秋笑笑,“是,这话只有老师才会说。”他卷起那张纸,递给方殊宛,“收好了,否则朕兴许就不认账了。”

    方殊宛低下头,紧咬嘴唇,一块金灿灿的事物自女子贴身缝着的内衬里取出。

    东子在旁低咳嗽了声。

    是东子的玉佛,给方殊宛做信物的。她手指温柔抚摸那玉佛,抬起一双含情的眼。

    啪一声。

    碧绿的双鱼玉佩被东子抛在桌上,他袖手道,“给。”

    苻秋捏着温热的玉佩,踌躇片刻,终于道,“朕的东西都让他收着呢,他是朕的总管,那会儿也跟着朕来的,你还记得?”

    方殊宛轻轻皱眉,随即松开,想了起来。

    “他是宫里人?”

    苻秋抓过玉佛把玩片刻,笑道,“是,朕的保命符,离不得。小时候算了命的,弄丢了朕就没命啦。这一路都是带着他,后宫几千宫人,母后就嘱朕带这一个。”

    方殊宛点头。

    “方小姐是有情人朕看得出。不过此行回京,暗潮涌动,朕尚有大患未除……”

    “我不怕。”没等苻秋说完话,方殊宛抢道,脸涨得通红。

    “那便一道回京罢。”这话说完,苻秋心底一滴水落,涟漪漾开。

    方家小姐出了门,苻秋吩咐两个丫头也去睡,这才筋疲力尽地趴在床上。

    东子把他抱上床,脱靴,让他平躺上床。

    苻秋闭着眼,听见一阵吃东西的声音,抬眼一看东子,登时哭笑不得。

    只见他两腿叉开坐上桌,把刚才两个主子没动的糕点吃了,洗过脸和手,擦脚上床,伸臂来抱。

    苻秋靠在他肩头,由着他抱了。

    但将来有了皇后,怎还能如此惬意。宫里也不像在宫外,皇帝寝宫里天天是些什么人,都记录在案。摸着东子手上的茧,苻秋心绪复杂。出宫后这么长日子,身边这人从侍从到个有模有样的将军,显然是先帝给他选好的忠心耿耿的一颗棋。

    东子怎么想先不论。

    他却是想就像这几日一样,白天里该干嘛干嘛去,晚上能睡到一张床上,方寸之间说几句闲话,一个桌子上吃饭,你伺候我我伺候你,多好。兴许是日子太快活,惹得老天见不得。等回宫,宋太后头一个容不得东子再呆在他身边,娶了皇后那二十个妃子自然也要开枝散叶。

    苻秋重重叹口气。

    “不困?”东子沉沉的声音。

    “嗯,想事。”

    “不用想,皇帝就该有个皇后,以前你不是说方家长女很好么?”

    苻秋一哂,“你也知道说从前。我们俩这样了……”

    “怎样?”东子问,过会儿鼻腔里又上扬着嗯了声。

    苻秋在被子里胡乱揉了他两下,“就这样。”

    东子笑了笑。

    苻秋发觉东子这回回来比从前都爱笑,带兵也带掉了那股子奴性,现而今倒越来越英俊潇洒,加上他实质上也不是个太监,那玩意儿还在。

    那回京之后,袁家功成身退。袁家老子儿子全为苻秋这把龙椅耗尽心血,说不得右相要让他赐婚。

    苻秋脑袋疼疯了。

    “啊——!”苻秋抓狂地在床上滚了一转。

    “……”东子摸了摸苻秋的下巴。

    “我也不想娶媳妇儿了。”苻秋憋出句话来。

    室内静默。苻秋脸孔发烫,把头埋在东子心口,一只手在他腹肌上画圈。

    东子抓住他的手,按在腰上,随口道,“嗯,不娶。”

    “真的?!”苻秋直起身,两眼放光。

    东子已闭了眼,没一会儿,呼吸匀净。

    他娘亲的居然在这种时刻睡着了!

    苻秋抬起一脚就想踹他下床,但临时抬高了些,横在他身上。

    皇帝神马的太闹心了!

    第二天一早,三十号人簇着皇帝进山给老太傅坟头上香,雨水令道路泥泞非常。后半截东子背着苻秋,方小姐挽着个篮子,由下人扶着朝山上走。

    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到老太傅坟前。卫琨先上过香,苻秋方秉三炷香插在坟前,又一番敬酒祈愿,折腾完半个时辰,鞭炮声惊起一山鸦雀乱飞。

    最后到方殊宛,上香,烧纸,免不得泪水又湿了脸颊。下山时苻秋搀着方殊宛,自不可能叫人背着了。

    没走几步,方殊宛“啊”一声,脚崴了,疼得一脸发白。

    苻秋索性把她背起。

    姜松拽住东子的袖子,示意他看。

    方殊宛的白色绣鞋在裙底一晃一晃。

    “嗯。”他看了会儿那鞋,转过眼来看姜松,“怎么?”

    姜松笑笑,“没什么,咱们的皇后娘娘同皇上感情好得很,好事将近。我感叹一下。”

    东子没接话。

    “凡事都未有定数。”卫琨这话声音不算响。

    但方殊宛身一颤,两手紧环着苻秋的脖子。

    苻秋急促喘了两口气。

    方殊宛忙放开给他揉了两下,紧抿嘴唇,声音倔强,“放我下来罢。”

    “别逞强,到山底下有车子了就放你下去。”苻秋倒觉无所谓,不过每一步都很小心,下山的路比上山难走。

    山道湿滑,没走几步苻秋就感到吃力,脚底下又是青苔,身一趔趄,背上方殊宛惊声尖叫。

    身后一只手把人拽回来,另一只手扯着苻秋胳膊,等苻秋醒过神,半靠着东子惊魂未定地望着青苔,心口跳得厉害。

    “末将来背。”东子俯下身在方殊宛跟前。

    方殊宛忙不迭推辞。

    东子干脆地将她膝一勾,令她趴在背上,背着她快步下山。

    在方家大宅多歇了一晚上,军队再次上路,一路南下,行军十数日。

    抵达京城时天且没黑,红日挂在天边。马蹄声早惊醒京城防卫,塔楼上士兵看清底下黑色“卫”字大旗,临近京城时,队伍打出王旗。城门上士兵一时惊成一团,立刻派人进宫。

    时近日暮,城门大开。高冠博带的大臣们,簇着一顶象牙金银的华盖自城门内缓缓驶出。

    苻秋擦了擦嘴,钻出马车。

    不片刻,一声惊天动地的“我的儿啊”令全京城百姓醒过神来。

    小皇帝进京了,就在这晚。

    城门背后露出的,那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副天地。

    皇帝同太后抱头痛哭,百官无不沾巾,簇着帝业多舛的皇上回宫。

    东子勒马于城下,黑压压的一片臣子们已走远。他把马缰丢给城门卫,上楼找到京城现兵马统领,一锭十两银子拍在桌上。

    “来领人了。”

    统领点头哈腰,忙不迭把银子揣进袖子里,笑道,“养得好好的,半点没瘦。”

    东子踱步到屋子一端,透过窗户,望见华丽非常的那顶车盖已临近宫门口。他回转身来,统领朝后退一步,咽了口口水,“公公还有何吩咐?”

    “让他收拾收拾,亥时进宫。”

    送了东子出门,统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方啐一口,“死阉狗。”

    阉狗已下了楼,消失在长街人群之中。

    第41章 男宠

    是夜亥时未到,自京城一小巷深处,缓缓驶出一辆青幔子遮着的马车。至皇宫后门,换了辆好点的车子。倒也说不上多华美,不过车头挂着铜铃,铃声碎碎洒了一路。

    云含抱着那把琴,安坐于车中,神思恍惚地望着车上挂着的铜铃,与流苏交织摇曳。

    驾车的是个老太监,鞭子虚虚抽在驴身上。

    “进宫少说话,先住含云轩,合你名字。过得今夜,明早自有人来与你分说。”沙哑的声音说。

    云含低声应了。

    手指摸着琴身,稍觉得安心了些。赎身银子是东子哥给的,他们的头,自然会让他有所用,这便是卖身麒麟冢所有人的归宿。

    他们难有一座正经坟头。

    为皇家舍生入死。

    含云轩一个人都没有,蛛网支离,云含睡下已是后半夜。

    刚躺下还未及闭眼,就听有人敲门。

    黑影一闪进门,东子一身青葱似的太监服贴着,有些紧绷。进门先翻箱倒柜找茶来泡,茶也没有,他拿起空无一物的茶壶倒过来摇了摇。

    “还没烧水……院子里的炉子太久没用,炭火都没有。”

    东子嗯了声,去院子里打水,撇去一层浮叶,打了四五桶起来洗桶子洗杯子,就着桶子喝了几口,这才把井水小心装进茶壶。

    进了屋,目看云含,“只有井水,干净的,可以喝。”

    云含嘴皮干得起壳,喝水动作仍斯文,两手捧着冰凉的小茶杯。

    “天亮去给你领炭,拨几个人过来伺候?”东子指节敲击桌面,似在想什么事。

    “东子哥……”云含嗫嚅道。

    “有事就说。”

    云含面带踌躇,半晌才把一直憋在心底的话问出口,“我进宫这趟……是来做什么的?这些年虽做的是皮肉生意,都按月往家里捎钱,赎身差不多花光了存银。小皇帝也已回京来了……”

    东子竖起掌,云含立刻收声。

    “办完最后这件事,放你家去。把你爹妈名姓地址给个来,东子哥去给你送银钱。一年,三十两,够么?”

    三十两寻常人家,就两个孤寡老人,怎么吃也吃不完的。云含这才缓了神色,千恩万谢,找了下屋内还有现成的纸墨,不过化开墨费了点时。

    东子站在屋子里看了圈,把墙上一幅破画扯下来,随手卷起打算待会儿带出去丢。

    “你身上的麒麟印好像是剜了的。”东子说。

    云含一哆嗦,宛如当时的疼痛犹在皮肤上,“是。”

    “挺好。”东子拍拍袖。

    货腰为生,剜了去也是为了隐藏身份。云含低着头,忽小声说,“还有一事……”

    东子看过来。

    “我是家中独子……”

    “不让你当公公,有旁的用。你选一个罢,要么当个侍卫,要么当个男宠。”东子抛出选择题,便站起身去院子里了。

    云含透过门缝看见东子单脚直立,拉开拳脚,行云流水的一套拳法打完,静静立在树下,转头来看他。

    “还是干老本行吧。”云含牵嘴角笑了笑,“我知道,当年弟兄们都瞧不起我。”

    东子瞥他一眼,就着冷水擦手和额头,帕子砸在铜盆里的刹那,他说,“每个角色都得有人去,不是你去,就是别人去。没人看不起你,你还养着爹娘,比我们当中不少人都强。”

    云含眼眶有点发红,想说什么,又没说。

    东子没待多久,简单叮嘱他不要到处走动,等过几天再安排。

    “要祭天,册立皇后,卫琨回来了要给他封赏。看太后那边怎么说,你先在这儿呆着。用不着一个月,搬到别的宫去。男宠的日子未必好过,从前学的东西你还没忘光吧?”东子瞥他一眼,给他块木头腰牌,“出入宫禁用,最好这些日子先别出去,出去前给我说一声。当值时候都在承元殿。”

    腰牌上刻着个不认识的人的名字,云含捏在手上,问,“东子哥在宫里如今是什么身份?”

    东子心不在焉地看着窗户,“皇上说回来让我做总管。”

    云含面上浮现起淡淡同情。

    东子已出门去了。

    回宫之后的第一晚,皇帝同太后彻夜长谈,母子两个少不得抱头痛哭。

    翌日上朝,苻秋到得早,摸了摸龙椅扶手。

    龙椅很宽,容得下不少三个人,殿内无人,只有东子在台阶下侍立。

    苻秋招了招手,“东子,过来。”

    东子走近,便被苻秋一把扯到龙椅上坐着,他手松开时,东子立刻弹了起来,躬身于一侧。

    苻秋不悦地拧眉,还没说话,外头太监侍卫鱼贯而入。

    五更时殿外金锣响,百官入内,个个经过侍卫摸身核对名单。

    卫琨姗姗来迟,当时殿内黑压压已站满官员。

    卫琨如雷霆般的声音自殿外传入——

    “本帅用得着解去刀具?皇帝的命都是本帅救回来的,要杀,早在关外便杀了!”

    一时内廷文官纷纷色变,跟着褚家老将的武将们也在卫琨入内之后重站定,个个噤若寒蝉低垂着眼。

    “跪——”太监高声叫。

    待身遭人都跪了下去,卫琨仍自站着,没等苻秋开口问,他便一拱手,右前踱出半步,朗声道,“皇上,末将这腿有旧疾,不方便,跪下去,恐就站不起来了。”

    苻秋倒是不生气,和颜悦色笑道,“既是如此,赐座。”

    “慢——”卫琨扬起下巴,曼声道,“这头一回该跪还是得跪,末将孤身进殿,膝下又无子。袁歆沛,既是本帅帐下一员猛将,这跪礼,来代本帅行了。”

    殿内无人说话。

    谁也不知道袁歆沛其人是谁,纷纷面面相觑。却见一身青色袍子的内臣走下。窃窃私语声渐起,皇帝跟前站着的大太监,竟是卫琨手下的将领。

    苻秋坐直身,微眯眼,手在龙椅上捏紧。

    “有劳。”卫琨嘴角带笑。

    东子面无表情,行至卫琨身前,将袍襟一撩,跪。

    倏忽间他抱在身前的拳松开,单手撑地,身体朝前倾,摔下去前刻,止住这股冲劲,立起身。

    卫琨一条腿踏在他肩背上,低声道,“本帅腿伤忽然发作,公公担待担待。”遂将靴移开。

    东子磕完头,站起身,不卑不亢又重走上殿去。冲两旁太监打眼色,于是便有人给卫琨搬来椅子。

    卫大帅总算无话可说,坐在椅上,上朝时闭着眼晃着脑袋,犹如坐在戏园子里听人唱戏一般。

    当日坊间便有了说当年袁家流放案的前因后果。

    袁家流放十一年后,不但被反贼召回,袁光平还从大学士升为右相。三个儿子,一个入宫当了宦官,说来好笑,仅仅因为皇后在白马寺听僧人说这个小子是皇帝的保命符。于是本该被斩的袁家人改为流放,如今小儿子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升任内宫总管。

    说书人绘声绘色,两度经战火破城的京城百姓一时惶惶。

    “放你妈的狗屁!”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猛掷出茶碗,瓷碗打着旋儿飞向说书人。

    说书人眼手俱比不上脚快,腿下一软滑入桌底。

    茶碗在背后墙上砸得四分五裂。

    “别生气。”

    苻秋在前头上车,东子随即钻进车内劝道。

    “朕不生气。”苻秋扬头,朝前吩咐,“回宫。”

    过了会儿,吃上茶,这才朝东子说,“朕下道旨意,把这些胡说八道的家伙都下狱,一个二个长着嘴巴不说人话。王八羔子……老子真是……”

    东子顺手把自己那杯茶也给他。

    “你怎么不生气?”苻秋脸色因激动而发红,扫一眼东子,见他神色淡淡,有点无语。

    “又不是真的。”东子说。

    “对,不是真的。”苻秋点头,“三人成虎,回头满城都以为是真的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父现官居一品,树大招风是自然,三个皇帝了,他不仅没有丢了脑袋,反倒成了右相。有人说也应当。”

    “那就等他们去说?”苻秋难以置信地叫道。

    “带方家小姐见过太后了吗?”东子没回答,反换了件更烦的事。

    苻秋没好气道,“母后彻夜未睡,现多半还睡着,今日朝上的事情让底下人别乱传,传到母后耳朵里更睡不着。”

    “太后也有人。”

    “朕成什么了,囚车里的猴子吗?”苻秋哭笑不得,卫琨在宫里有没有人是不知道,但回京来之前卫琨管着,现太后管着,再有了皇后皇后管着。他脑袋要变两个大了!

    “猴子,来。”东子伸手。

    苻秋趴过去,懒洋洋偎着,脑袋搁在他肩头,想了想说,“卫琨要对袁家下手了么?”

    “不一定。”东子闭上眼,摸了摸苻秋的耳朵,“不足为患。”

    苻秋本躁动的心随这句话稍安,喂了块姜汤给他,东子张嘴,腮动两下,咽下去。

    苻秋又喂了一枚乌梅。

    过会儿东子偏头,核穿过车帘缝隙飞出去。

    他仍未睁眼,嘴唇尝到个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张嘴来吃,登时脸孔发红,忙吐了出来。

    苻秋哈哈大笑,在东子身上蹭干净手指。

    “……”

    马车一颠,东子把苻秋捞回来,让他脑袋枕在自己腿上。

    “这回真是九死一生,朕答应你的,总管也让你做了。不过外间传得这样难听,你想出宫去吗?”苻秋黑溜溜两个眼上翻盯着东子,东子心头一动,抓住他的手指晃来晃去。

    “不出宫,陪着你。”东子亲了亲他的手指。

    苻秋心底一暖,笑笑,“不出宫好。”

    时近黄昏,太后总算睡醒了,召见方殊宛。

    晚膳传在太后宫里,院子里鲤鱼冒头吐泡,太监宫女们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各色盘子,吃食。东子在院子里喂完鱼,朝内走,边看天边想,晚上要下雨了。

    与从前相比,总管的工作内容并没有大的变化。依然伺候皇帝,最多指挥指挥太监宫女办事,没人对他呼来喝去了。

    东子像个木头桩子杵在屋子里,皇帝、太后、未来皇后三人其乐融融一张桌子吃饭。

    布菜的太监一早选好的,都是些嫩生生的面孔,撑死了十三岁。

    像他进宫那会儿,也才十多岁。

    吃过饭伺候着主子们漱口,端茶进门的是一拨人,将茶端给太后的是另一拨人。

    东子只管皇帝一个人。

    宋太后经这一乱,两鬓生出白发,还没来得及染。皮肤仍旧光滑,如同羊脂玉面。

    太后闲闲喝着茶。

    方殊宛如坐针毡,背脊挺直,仍着素服,看着十分单薄。

    “多少年没见了这是,小时候你们几个孩子,本宫都见过的。”宋太后笑笑,她眉眼弯弯,一笑便令人如沐春风。

    方殊宛松了口气,轻声对答,“随祖父家去才两年,上回进宫应该是民女十岁那年。”

    宋太后笑点头,“老太傅把你教养得好,本宫也很放心。”

    提及祖父,方殊宛憔悴的形容透露出哀痛,宋太后拍了拍她的肩。叫人仔细送她回去时又打赏了三副头面。

    灯转过狭隘的回廊,东子便即返身,屋内传出宋太后无可奈何的话声——

    “方家已不是从前的方家,京中不是没有更好的人家,褚家那个长孙女,已十三岁了。”

    “……”苻秋笑声极低,片刻后才道,“十三也太小了点!”

    “小才好拿捏,本宫入宫时候也才十四。”

    东子进屋,见苻秋歪在太后腿上,走进前去,像尊雕塑静立在苻秋身边。

    宋太后瞥他一眼,没说什么。

    母子两个又说了会话,末了,宋太后叫自己宫里人送苻秋回去寝殿,留东子下来说话。

    烛火寂静燃烧,露出一截焦黑的芯子。

    宋太后亲拿过金拨子挑亮灯,凤目轻扫,膏脂丰润的嘴唇轻启,“一路有劳你了。”

    东子直身跪下,朝宋太后磕了两个头。

    “这是做什么,袁家流放的恩旨,可不是本宫去求的。”宋太后笑道。

    东子补上第三个头,磕得极响,抬起头时,额心一块红印,缓缓沁出血来,刺在眼中。他纹丝不动跪着,宋太后满意地微扬嘴角,“本宫就喜你这样,说话少的。赏你的玉佛可还在?”

    “借给皇上了。”

    “给皇帝的还叫借?”宋太后揶揄道。

    “不让还的借。”东子说。

    “先帝在时怎么说本宫不知道,但先帝驾崩前,你是在跟前的,那句话还记得?”香灰自宋太后手中洒落,屋内顿时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气息。宋太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若记不得了,本宫便再给你说一遍。”

    “属下还记得。”东子坦荡直视宋太后。

    绣金凤的袖口徐徐滑过桌面,宋太后歪在榻上,拿起一卷书,手指白皙衬得史书微黄。

    “那便下去罢。该休息时便休息,哪儿有铁打的人一天能撑十二个时辰,皇帝睡觉时,派别的什么人守着便是。现而今你是总管了,事事亲力亲为,反倒让人笑话。你还年轻,要学的事还很多。不忙的时候,过来陪本宫说说话。”宋太后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让东子告退。

    屋外已有早桂散发香气。

    门再度开启时,宋太后搭在抹胸上的手一愣,紧接着一个小香炉把东子砸了出去。

    片刻后屋外传来问话声——

    “带回来那个人要安置个宫殿,想求问太后娘娘,安在何处。”

    宋太后如雪的面孔此时正羞恼得通红,死死咬牙,片刻后方道,“干什么吃的?”

    外头默了默,东子硬着头皮绷出两个字,“男宠。”

    宋太后也默了默,声音里烦躁也懒得掩饰,“这也来问!随你方便,放远着点,别让本宫瞧见。”

    这回外头彻底静了,宋太后才把抹胸解下。

    屋内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堆起一圈子白布,白布上又落了个微隆起肚子的影子。

    太后摸了摸自己白生生的肚皮,心头又恨又爱,最后轻叹了口气,换一袭系在胸上的长裙。

    一晚上宫里没一个人睡了好觉。

    皇帝想:什么时候才能把总管名正言顺放在自己寝宫里。

    太监总管想:太后还年轻得很,她的媳妇儿不好当。

    太后想:这肚子要藏到什么时候?

    未来皇后想:太后到底喜欢我吗?怎样才能让她把话说定了再不反悔。

    独宫闱外头住着的卫琨当晚睡在头牌小倌儿的屋里,一晌贪欢。

    ----------------第二卷【平阳虎】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结束了,下一卷主要任务是:扫平摆在皇帝和总管共赴巫山道路上的障碍物。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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