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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起居注 作者:寒衣

    第1节

    文案:

    他,是揭竿起义的草莽皇帝;

    他,是前朝遗留的起居舍人。

    为保性命,毕子灏屈膝归降,

    继续记录起居,不过是为了揭穿新帝的伪善面具。

    谁知方季北不仅是个目不识丁的笨蛋,

    连下个诏玉玺都会盖错边,更傻傻地把自己当成小太监!

    然日久相处,他却逐渐看到方季北为百姓付出的真心。

    当记录下的不再是乱臣贼子的恶行,

    面对他的率直与纯真,这份悸动该如何处置?

    腹黑文臣x单蠢皇帝 禁宫内的乌龙恋爱

    毕子灏拿起起居注读了读,禁不住失笑数次。再想想最开始的时候,怎么会认为方季北那家伙是那种聪明到作伪的人呢,明明是把所有想法都放在脸上的那种,笨蛋嘛。

    那家伙的聪明,并不在那些勾心斗角上。他的聪明,表现在努力学习上,表现在如何治理这个国家上,如何让百姓过得好一些上。

    只要他一直是那样的他,就会有很多人拥护他。例如孔之高,例如任天。

    他二人倒真是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把方季北照顾得很好嘛。

    想到这里,毕子灏有些不快,拿起毛笔和空白宣纸,在上面写写画画了半天,发泄心中郁闷。

    楔子

    大韦的皇宫,是极尽奢华之能事的。金柱琉璃瓦,在阳光下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殿檐九龙雄踞傲视,狰狞着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国家。

    阳光射进菱格檀木窗,将朱红地面切割成繁复的图案。白光之下,有一些奇异的光点和尘埃飞舞,在静静的空气中弥漫着。

    琉熙宫是朝会之所,平日这时间,应是文武上朝之时,此刻殿上却是空荡荡不见半个人。沿着台阶向上看,镶金描红的龙椅之上,坐着一名身形纤小的少年。

    龙椅极大,少年坐在其中,好像还占不到一半的空间。他穿着一身明黄龙袍,头上却什么也没有戴,长长黑发散下来,挡住小半张脸庞。

    本应是静谧的周围忽然喧闹起来,嘈杂由远到近慢慢叠加成震耳的喊杀,人声脚步声到了宫殿之外,停在殿门。

    少年从龙椅中慢慢站起,明黄色绸缎沉沉垂下,行动间几乎可以听到娑娑声音。他走到台阶旁边,从身侧系的剑鞘中缓缓抽出宝剑,拄着立在阶边。

    “当”的一声,琉熙宫大门被撞开,一群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兵器闯了进来。

    仔细看去,这些人身上衣衫都是破破烂烂,上面猩红乱溅,明显是沾血。当先一人简直像是从血里捞出来的一般,上下都是红色。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刃上却没有半滴血,显然是柄宝刀。

    进了琉熙宫,这群人见大殿空空荡荡,都先是一怔。为首那人抬起头来,正与台阶侧站着的少年目光相对。

    为首那人一摆手,示意身后众人暂勿妄动,上前一步对着少年道:“你,就是皇帝?”

    少年低头看着他,有片刻的迟疑,终究咬了下牙,举起手中剑,剑身反射出眩目的光芒。

    下面诸人以为他要动手,便是一阵喧闹。

    在闹声之中,少年高声说了句:“朕宁死不落乱臣贼子之手!”

    为首那人大惊,沿着台阶跑上去:“等等,你别自杀……”

    少年向下看了一眼,硬着声音说了句:“大韦江山毁于朕手,朕还有何面目见先祖于地下!”

    语毕,他举高宝剑,回手由高及低,从侧脸直直砍向脖颈。

    血飞溅出来,洒了冲上来的那人一身。少年慢慢倒下,明黄被猩红渲染吞噬,成了鲜艳的大红。

    在龙椅后左侧半跪着一人,那人身着绿衣,头上纱帽托着两支长翅,是名官阶不高的官员。

    在这一团混乱中,他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支笔,在面前的册子上写着什么。

    ——承昭三年七月丁酉,乱军杀入皇宫,帝自刎于贼子身前。

    大韦江山,至此终结……

    第一章

    一群农民进了京城杀入皇宫杀死大臣逼死皇帝,这种事在史上并不算少见。

    但是方季北显然没有读过史书,准确地说,他没有读过书。方季北三个大字放在一起他大概还能认出来,分开的话就很难说了。

    起义军里唯一的军师孔之高拿来一份继位诏书给他看时,他只能盯着纸上的字,疑惑地问孔之高:“这是什么?”

    孔之高答道:“是我写的告示,昭告天下我们是受不了前朝暴政才起义的,我们绝对不会伤害老百姓。你是义军领袖,这告示要你签字画押才算有保证。”

    方季北想想这话也很有道理,于是提起笔,歪歪曲曲画了三个圆圈一样的东西。孔之高已经拿好印泥,方季北拇指伸进去,然后在诏书上用力盖了个手印。

    孔之高拿到这盖了手印的诏书,眼底露出几分得意,便要离去。目光在义军临时休息的宫殿里扫一圈,看到众多粗豪汉子中间,居然混着一名身形纤细的绿袍官员。他目光一凝,转身指着那人,问方季北:“这人是谁?”

    方季北看过去,也才想起来:“对了,老孔,他是个官,皇帝自杀的时候,他就在琉熙宫里。我说让他出宫自己谋生吧,他说他一直在宫里,根本不会做别的,出去也是饿死……”

    孔之高皱了皱眉。

    义军的主要目的是推翻大韦朝,对前朝遗臣也颇为留情。虽是如此,在杀进宫之前他也都吩咐过,宫内留下的太监宫女嫔妃官员都是皇帝近侍,留着也是惹乱,尽量能杀都杀。

    他走到那官员身前,沉声道:“你叫什么?是什么官?”

    那官员抬起头来,一张素白的脸让孔之高当即便是一惊——虽说这几日在京城,美人也见了不少,但能及得上眼前这人的,却是半个都没有。

    孔之高不是方季北,面对这样一张脸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并不是“这女的好漂亮”,而是“红颜祸水”,再联想到方季北没有杀他这事实,当即就有了拔刀的冲动。

    冲动只能是冲动,别说他还没莽撞到当着方季北的面杀这人的程度,就算到了,身为军师的他也没有那个实力。

    在思绪起伏之时,那官员已开口回答道:“我叫毕子灏,是起居舍人。”

    “就是记录皇帝言行的官?”

    “正是。”毕子灏垂首答道。

    孔之高正犹豫着怎么发落他,方季北又凑过来开口道:“小毕跟我说想在新皇帝身边继续当官,所以我已经答应他留在宫里,直到新皇帝登基……”

    毕子灏抬头,鬓发垂在他脸侧,更衬得肤白如雪。

    他恭敬道:“我做了多年的起居舍人,已不会其他谋生方式,故此希望能跟着新帝,方……已经同意了。”

    孔之高听他最后一句话,心里一震:这小子看出来了?

    但是定睛看去,又看不出他表情有什么不对,想想也许是自己多心。

    现在是关键时刻,还是不要多生波折。

    “好吧,那你先留在宫里,好好照顾……方帅。”孔之高道。义军并无王,首领的方季北被大家推为元帅,“宫内的情况你比较熟悉吧,就让方帅住寝宫,兄弟们兼当护卫。我明日再入宫处理其他事。”

    最后几句,已是对着方季北道。

    方季北点头:“老孔你忙,这皇宫里面也没什么大事,我帮忙照看着也就行了。倒是老孔你,可要快点找个人当皇帝啊,不行你上。”

    孔之高尴尬笑笑:“我哪能行……好了,我先忙去了,方帅你好好熟悉皇宫。”

    方季北挠挠头,自语道:“我熟悉这里干嘛,难道老孔让我当侍卫?”

    听到冷冷一声哼,方季北愣了一下,四下看去,周围兄弟们都在各干各的,没有什么异常。

    接收偌大一个皇宫还是很费事的,尤其义军里加一起也没几个有文化的,做事一点章法都没。还好方季北虽然没读过书,人却还算聪明,平日统率义军,也算经验丰富,多少还能组织一下。

    而在他前前后后忙于处理事务的时候,毕子灏一直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跟在他身边。

    毕子灏相貌既美,又一身官袍,不知引起多少人注意。有些敏感的便把“方帅”拉到一边,对他说对这种前朝旧臣不能太信任,就算不杀也收监的好。

    方季北侧脸看毕子灏,他一个小小的人淹没在诸大汉中间,白皙的脸上显出些不安。

    方季北一阵心软,便道:“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关系,现在仗都打完了,你们啊,也别总想着打打杀杀的,回头我们还要回家种地呢!”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脸色多少都变了变。

    方季北看在眼里,知道他们心思,道:“打了好几年的仗,你们难道不想家吗?我们也都不是当官的料,还是安心回去过日子吧。”

    众人听他这话,反应不一。

    毕子灏抬头看方季北,一脸惊奇。

    忙完到晚上,义军内的厨子跑去御厨弄饭,大家吃完各自找地方睡觉。可怜大韦奢华皇宫,此刻变成了一群山野村夫打呼噜的地儿。

    宫中太监宫女剩下的不多,逃出去的被杀的被赶走的占了一多半,剩下的那些不是很好处理,便在大韦皇宫的后宫内圈出一块地方,让他们全住进去。

    方季北深知这些义军多年来南征北战,如果不给他们一些好处是不行的,因此皇宫里的摆设,只要不破坏,也就由他们抢夺。但是皇帝寝宫内如玉玺之类的东西,还有桌子上依然摆着的奏折,都是要留给下一位皇帝的。

    所以方季北在寝宫外面的屋子住下,看看毕子灏相貌妍丽,也有些不放心,就让他跟自己一屋睡下。

    “你是记录起居的,那平时是不是都跟在皇帝身边?”晚上睡前左右无事,方季北跟毕子灏攀谈起来,“我今天见他,觉得他年纪也不大……”

    “先帝继位时十六岁,今年十九。”毕子灏回答道。

    “其实也还是个孩子。你说他为什么一定要自杀呢,真让人伤脑筋……”

    毕子灏眼底闪过一丝厉光,随即敛去,道:“改朝换代,旧帝除了自杀殉国,还能如何?留下来受辱吗?”

    方季北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善,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和老孔他们商量过,我们起义并不是为了杀皇帝,只是想让他改过。现在他死了,我们到哪里找个皇帝去?”

    毕子灏有些奇怪,侧脸看着方季北,眼底露出不解:“胜者为王,不是吗?”

    “王?我问的是皇帝啊?”方季北显然不懂得成语,挠了挠头,“打到京城容易,但是善后可真难……”

    毕子灏紧紧咬住牙关,不让恨意泄露出来。

    方季北看着眼前这孩子,他比那皇上还小吧,要不是自己护着他,他可能也已经死了。

    杀戮,大家都杀红了眼,哪里还能记得别人也是人。

    关键是,杀了皇帝杀了大臣,又有谁来代替?他们做的,就能比原来的人好吗?

    身为主帅,方季北知道现下自己背了很重很重的包袱,而自己根本没那个力气负担它。

    不想了,头疼,睡觉。今天一天已够累,杀的人也太多了。

    躺下睡觉,方季北向来睡眠质量上佳,很快熟睡过去。

    毕子灏在他身边不远,默默看着方季北。他脸上神情万变,手按住靴筒,似是在犹豫。终究一咬牙,把手缩回来,努力忍耐。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门外喧哗,毕子灏一惊,闭上眼躺好,装作熟睡状。

    方季北却很快翻身爬起,走到门口推开门。

    “怎么了……”

    他愣在门口,表情变得非常难看,一会儿,他咬牙冲了出去,同时大喊一声:“住手!”

    毕子灏向外看,透过门缝,见到门外已是乱成一团,有名小兵抓着一位衣衫不整的宫女,愕然看着方季北。

    那女子剧烈挣扎,此刻正用期盼眼光看着方季北,嘴里喊:“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年纪够了快能出宫了……”

    方季北沉着脸走到外面,站到那小兵身前:“小川,你当初是为什么跟着我们造反的,你忘了吗?”

    那小川怔了一下,嗫嚅道:“方帅,狗官害了我的小翠,我现在报复回去,也可以吧……”

    “你这么做,和那些狗官又有什么不同?”方季北冷着脸,指着那名宫女,“这宫里的人大多数也是家里穷才进宫,她们可能在家里也有情人,至少有家人在等她们回去,她们又有什么错?”

    小川放开那宫女,脸上多少现出些惭愧:“方帅,我知道错了,你罚我吧。”

    “我带你们来打皇宫,就是因为你们都是最早跟着我起义的,都是被逼到实在活不下去的……我以为你们最清楚老百姓的苦,就算杀进宫里,对那些残缺身体的人和宫女们也能好一点……”

    方季北微微摇头,“算了,你出宫吧,以后不要算在颖州军里了。”

    小川脸色剧变,在义军中,颖州军是最早跟着方季北、孔之高他们的,虽说没什么特权,却是最威风最荣耀的军队。

    他当即哀求,方季北坚决不改口:“颖州军的军规你还记得吗,你自己想想我能不能容你!”

    他看着周围,大厅内还有不少宫女。方季北低声说了句:“淫人妻女者,逐出我军。”随即提高声音:“你们这些……”

    他的话被一名搂着宫女的士兵打断:“禀方帅,她们都是自愿跟我们的!”

    方季北一愣,看向那些宫女,果然便有人点头应和。

    他转念一想便明白:这些女子经了这样的剧变,完全不知道她们会被怎么处置,有些机灵的当然就开始寻找依靠。

    “算了,总之你们不要用强,对方愿意的话可以。”方季北轻轻叹了一声,“另外,既然要了人家,就好好对人家,别图两、三天新鲜。”

    众人纷纷应是,有些不会看人眼色的便问:“方帅,你一个人睡也没什么意思吧,不然我们帮你挑个漂亮的?”

    有些人看出方季北神色不善,连忙对身边人使眼色,有些却完全没有感觉,起哄笑道:“用你多事,方帅房里那兔儿爷是干嘛的,你以为方帅手比你慢啊?”

    方季北脸一沉:“兔儿爷?”

    另有自以为会察言观色的连忙接上:“什么兔儿爷,像杏花楼里面那不男不女的才是兔儿爷,这种算不上男人的,哪叫兔儿爷?”

    方季北看过去,那人身边垂手站着一人,也是衣衫不整,看服饰明显是宫里太监,而露出的部位也可看出是公公无疑。

    方季北向来知道义军里有些人因为找不到女人而不太讲究,但也有些人就是好这口。

    他本来对这种事情没什么意见,双方情愿就行。但这时候,他不知怎地一阵恶心,连分辩自己和毕子灏不是那种关系的心情都没了。

    关上门回到房内,方季北坐在床上发呆,完全没有意识到房内还有另一个人,只是喃喃。

    “……若是如此,又有什么意义,错了,全错了……不是为了百姓吗,不是要让皇帝大臣们知道我们的痛苦吗,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原来都是那么善良的人,怎么会这样……”

    方季北把头埋在手里,低声自语,“那么多兄弟死去,难道就是为了这样?”

    “这是很正常的,就是因为太多人死去,活下来的太不容易,才需要得到好处。”

    房内响起另一个声音。方季北抬头,盯着毕子灏。

    毕子灏并不太注意他的眼光,径自道,“就算是为了吃饱饭起义,杀到这里的时候,大家脑子里想的也不只是吃饱饭了。偏偏你又说了让大家解甲归田的话,既然知道得不到什么显著的好处,例如当官发财,当然要仗着现在还有力量的时候多抢点是一点,这很正常。”

    “是……我不该说?”方季北呆呆问道,“可是如果不说,他们一定会想着当皇帝做大臣……”

    毕子灏唇角微微翘起,眼底稍有些嘲弄,只是掩饰得好。

    “你说不说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在大局定下来之前总要有这么一场的,等到朝堂安定下来、相关人等的位置都安稳下来,也就没事了。历朝历代,莫不如此,你也不用想得太多。”

    方季北眼睛一亮:“读书人确实是聪明,看来明天要快点找老孔商量了。”

    毕子灏微微一笑:“读史读得熟而已。”

    方季北本想说也许可以让他当个官,忽然想起太监应该是不能在宫外做官的,也就住了口。

    当然方季北没有足够的知识,足够到知道记注起居的并不需要是太监这件事。

    早上,方季北几乎和毕子灏同时醒来,外面天还没亮。

    外面经过一晚折腾,这时候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方季北起来穿衣,按照习惯跑出去找个空地练武。皇宫太大,他很快迷失在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宫殿之中,走不回来。

    宫内也是被他们杀得赶得差不多了,到处都是血迹和血腥味,却找不到人问路。方季北正在迷失中,迎面过来一人,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人。

    他一看连忙开口喊:“老孔,我在这里!”

    孔之高也见到他,走过来道:“方帅,我找你半天了,你怎么在这里。”

    方季北脸稍微红了下,幸好他皮肤本来有点黑,倒也看不太出来。

    “迷路了……”

    孔之高愕然,倒也不多说,只是道:“方帅,京城现在已经完全被我军控制住了,有些旧臣愿意继续当官的我也没杀,由他们来写劝进书比较好。”

    “劝进书?”方季北不懂,疑惑看着他。

    “就是劝你当皇帝啊。”孔之高把话挑明,“我已经布置完毕,只要在京城登基,各地也就没有反对的余地了。国号年号我都已定好,就等你接受。”

    “老孔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了我不要当皇帝!”方季北急了,道,“皇帝就要会当的人当嘛,不然你上,我回去当兵或者找个地方种地都好。”

    “方帅,这话你以后还是不要说的好。”孔之高叹口气,道,“别说没什么会当皇帝的人,就算有,你以为我们这十来万的义军兄弟们会服吗?你也别说我,咱们打天下的时候我只能出点主意,真正说了算的都是你……”

    “老孔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方季北什么时候压你了还是怎么着?”方季北打断他的话,脸红脖子粗说道,“打仗的事也从来没有我说的就算,其他的事情更是要跟你们商量,我、我……”

    他听孔之高话里说他揽权,便要反驳,但是因为不善言辞,憋得满脸通红也没表达明白。倒是孔之高知道他意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我们大家都服你,不是服我。这个天下只能由你来坐,再无他人。”

    方季北只是摇头:“我当不了皇帝,你找会做的人来做。”

    孔之高也摇头:“没有会的人,我也找不到更好的。”

    “怎么会没有,京城不是有很多有大学问的人吗?”方季北道,“那些官就算大多数是坏蛋,也总有一些好的吧?”

    “那我们打个赌吧。”孔之高便道。

    方季北奇怪问:“打赌?”

    “我们给京城里那些好官三天时间,让他们回答我们出的问题。如果他们当中谁的回答让你满意,就让他当皇帝。”孔之高道,“如果你都不满意,那就你来当,怎么样?”

    方季北听他这么说,当然马上点头。

    “好,但是你不许耍诈,我会派人看着的。读的时候要有几个人同时看,不能全是你的人。”

    孔之高允诺,低声道:“说你傻吧,制衡却时时记得……你不做皇帝,又有谁能做?”

    “你说什么?”方季北听他嘀咕,奇怪问道。

    孔之高摇头:“我什么也没说。”

    方季北见他神情,总觉得自己像是受了骗,但完全想不出是在什么地方。他想了想,决定念回答的时候把所有剩下的官都叫来,让孔之高无法捣鬼。

    商量完这个,孔之高便带着方季北回去,刚走出几步,方季北看到廊柱后面藏着一人。仔细辨认,是毕子灏。

    “你也是出来找我的吗?”方季北笑问,“这皇宫太大了,房子又都一样,以后我绝对不会自己出来乱走了。”

    毕子灏走出来,敛去表情,跟在他们身后帮忙指路,回去寝宫。

    方季北坚决认为这个赌自己赢定了。一些百姓深恨的官员,在义军入京的时候都被打死或者下狱,剩下的都是些不错的官员。那么多人中,怎么会找不到一个可以当皇帝的,何况是由他自己来评断。

    为了怕那些官员写得太难他自己看不懂,方季北还特意告诉那些官员都用说话的方式来写答案。问题也是他和孔之高一起商定的,都是一些他们认为管理国家必须的问题,而且都不难。

    这三天时间里,劝进书雪片一样飞进来,堆在案台上。方季北是看不懂,有的时候让毕子灏帮忙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但那种骈四俪六华丽无比的劝进表哪里是方季北能听懂的,最后只能败下阵来。

    反正他也忙得很,义军事情太多,哪里不需要他处理?还得提防孔之高动歪脑筋,不得不看着他点。

    幸好毕子灏一直跟在他身边,竟然帮他分了不少忧——对于目不识丁的方季北而言,一个能时时跟在身边、学问又高的人是非常必要的。

    “小毕,你要不要回答我那些问题?我看你很聪明,又有学问。”方季北问道。

    毕子灏想了想,摇头:“我的答案,你肯定不会觉得好的。”

    “你不说怎么会知道?那些问题都很简单的,例如对那些贪官赃官……”

    “贪不贪赃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哪一派的。”毕子灏插言道,“作为皇帝,重要的是判断怎么才对朝堂有利、怎么平衡各方势力,你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皇帝不应该是让百姓过好生活的人吗?”方季北傻傻看着他,问道。

    毕子灏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笑得极漂亮。

    “多看史书,多看起居注,才会知道怎么做一名皇帝。方帅,和孔军师的赌,你一定会输的。”

    方季北只觉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年看起来非常的莫测高深,却不怎么相信他的话。

    只是这么小的孩子,说话竟然这样冷漠,却不是好事啊。有机会,还是要让他至少走出皇宫,接触外面百姓才好。

    那么聪明的孩子,可惜了。

    时间向来过得很快,尤其在忙碌的时候。

    三天很快过了,方季北把旧朝臣子都聚集到琉熙宫中,开始查看他们呈上来的试卷。

    第一道题就是他问过毕子灏的,其实也不是一道题,而是三道——如何避免坏官的出现、如何监督官员、和如何处置。

    第一条所有的人基本上都回答说要以德感化。

    为怕方季北不懂什么叫做德,当代第一文士也就是前朝参知政事吴三省还特地长篇大论写了一篇论证文作为附注,虽然用词过于艰难、道理讲得太过繁琐,以至于方季北根本没有听。

    前朝剩下的大臣并不是十分的多,有些被杀,有些自己殉国了,没死的也很多不肯做贰臣,在家里死活不肯出来。孔之高并没有告诉大臣们这次问答意味着什么,吴三省这样的儒臣,是以“为百姓而非为君王”的话为口号才出来的。

    “可是……”方季北听完所有人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之后,疑惑地问身边的毕子灏,“这些人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的傻?他们是以为我会赞同所以才那么说,还是他们真以为说几句“孔曰做人”就都能成为好人?”

    “是“孔曰成仁”……”毕子灏无奈纠正他,显然刚才读的那些东西,都没有进方季北耳朵里,“也不是都那么回答的,刑部尚书不就是说在每州每府都派下细作,还有提高严刑……”

    相对而言,年轻一些、出身贫寒一些的官员回答中少了些文气,而带上了些杀气。

    但是方季北依然摇头:“那细作又由谁来管?”

    “……”显然没有答案,“那你说呢?”

    “我当然不知道。”方季北理直气壮道,“我又没学问,又不读史书,我怎么会知道?”

    毕子灏低头,眼底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两人嘀嘀咕咕,满朝官员都有些不快,有交头接耳的,当即朝堂之上就有嗡嗡说话声。方季北也发觉自己态度不严谨,连忙让孔之高派出来的人和毕子灏继续读下一个问题。

    刑部尚书在这三个问题上的回答是一样的:细作、严刑。其他人的答案和他基本迥异,但是彼此之间都非常相像,无非就是靠御史、靠上级。由于大韦一朝向来优待书生,甚至有不杀士大夫的惯例,大家说出的处置方案也都差不多,一般也就是岭南发配。

    越听方季北越是失望,他确实不懂治国,甚至听不懂这些朝臣的拽文,但是他明白什么是有用的,什么只是说着好听。他率领义军,其实也是个国家,如果按照他们这么治理,义军早垮了,哪里还轮得到打进京城?

    要有畅通的言路,即使是上将犯错也能揪出来。要严明刑罚,让他们不敢越界。该宽的时候当然也要宽,要有得到手里的好处和保障。

    还有,不能让一个人手里的权过重,一定要有人和他抗衡——这点上毕子灏倒是非常清楚,但他当然不会说。

    “好了,别读了!”读到“天灾的时候,若当地大户储粮不售,又提高粮价,该怎么办”这问题的答案时,方季北终于受不了了,高声喝止他们继续读下去,“你们看一看,如果有开仓和下令之外的答案,再拿来读!”

    开仓放粮?这些官知道官府粮仓都是做什么的吗?

    方季北造反后攻下不少受灾地区,之后开官府粮仓,里面竟然一颗米皆无。帐面上的米粮都在,实际却被当官的挪用生财。当地大户家里倒是很多粮,可恨他们根本不拿出来平衡粮价,反倒趁火打劫。

    而这些官员,竟然还说什么“开仓放粮,下令大户卖粮”?

    方季北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终于知道,他造反的原因不是天灾,不是颖州官员太坏。

    他看着朝堂上站着的文武官员。这些人都是有大知识的,他们识字,他们讲起道理来能让他完全听不懂,他们都说什么为了百姓。

    但是他们连百姓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随便一个不识字的老百姓都清楚的问题,他们竟然不明白。

    这个赌,是他输了。

    第二章

    大韦承昭三年七月,义军杀入京城,弒君。义军首领方季北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岳,年号燮馀。

    孔之高自然就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大岳的宰相——因为方季北觉得官员名字太长太麻烦,干脆一切从简。孔之高是宰相,那个吴三省就是左副相,右副相暂缺。刑部尚书还管刑部,其他三省六部一概精简,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就都撤掉,例如礼部。

    国将不国。吴三省私下是这么跟旧臣说的。

    能想象吗,堂堂一国之君,竟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他甚至把琉熙宫内的龙椅撤掉,把高台拆掉,令人在朝堂上设十几把椅子,说是以后大家上朝都坐在椅子上,商量事情也都坐着说。

    成何体统啊!当即就有些当朝大儒昏了过去,被抬到琉熙宫后面刚刚改造的房间休息去了。而他们那不成体统的皇帝,照样在大殿里端坐,旁边坐着屁股半悬空中的臣子们。

    义军——现在都被编入大岳军队了——连兵带官都是些泥腿子,按理来说在这治国上还是应该靠前朝老臣的。但是孔之高之下凡是有点见识的,在朝堂上溜达几天之后都开始鄙视那些老臣,觉得他们真是讲起道理来一个比一个厉害,做起事来啥也不是。

    他们都跟着方季北打天下,深知百姓的生活,在很多方面考虑得都比那些天天在府里待着的官员强。而他们刚刚坐上个位子,还没有到只会为自己牟利的程度——虽然毕子灏按照史书经验,说那是迟早的事情。

    旧朝官员里,难得没被废除的就是毕子灏这个起居舍人了。

    方季北把宫里太监宫女赶得差不多了,下一步的计画就是把皇宫拆成一块一块的,谁想住都可以住进来——当然,他的主意是一部分免费给穷人住,另一部分给富人的是要收银子的,金子也行。

    他本来一直跟毕子灏说他也可以出宫,年纪还轻,出去过过日子应该也不错。

    毕子灏垂头,几缕发飘在鬓边:“我不能留下来吗?出去……我又能出去做什么呢?”

    他随即抬头,淡粉色的唇微微勾起。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起居舍人这官职吗,做皇帝的本是天下至尊,为什么身边还要一直带着一个人,不得自由呢?”

    方季北对这问题有足够敏感性:“难道你是看着皇帝的?”

    “看倒谈不上,不过记下皇帝言行,流传后世,是起居舍人的意义。”毕子灏道,长长的睫毛闪着,“做皇帝的,有几个不想流芳百世?起居舍人,若能不为尊者讳,应该会写下最真实的东西吧。最初设下这个官职,就是为了让皇帝自律。”

    方季北摸摸脑袋:“那好吧,那你就留下来好了,你想走的时候直接跟我说一声就行。不过……真别扭啊,身边一直有个人看着,难道如厕洗浴你也在旁边记录吗?”

    毕子灏忍不住笑,他相貌既美,一笑便让人移不开眼:“我在你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如厕洗浴的时候有看到我吗?你放心吧,你跟后宫妃嫔一起的时候,我也不会在旁边看着的。”

    方季北顿时满脸通红,让毕子灏大为惊讶。

    红色过了会儿才褪去,方季北想到毕子灏身体情况,倒也不好跟他说这方面的事情,也就没解释他并不打算要什么后宫妃嫔之类的。

    不能娶老婆应该很难受吧,明明是那么漂亮的孩子,要和美女在一起该多好。

    不过方季北有的时候也会觉得别扭,自己没文化又不聪明,在毕子灏眼里,大概是很差劲的。要是隔得远了几天一见还好点,这么天天在一起的话,岂不是自己干什么蠢事都会被对方看在眼里?

    至少还是要聪明一点,好歹认识几个字,不要再干出盖印盖倒的事情了……

    其实方季北根本不用担心他在毕子灏心中的形象,因为毕子灏心中,他本来就形象全无。

    假惺惺玩什么欲迎还拒的把戏,乱改朝规,说话粗俗待人无礼,要不是人在屋檐下,他几时忍过这种粗人,受过这等气?

    旧的起居注还在他手中,毕子灏翻着纸页,看着记录下来的每一笔。

    少年皇帝,登基时朝中朋党群起,后宫外戚弄权。这本起居注写下了一位皇帝的夺权过程,和方季北这本放在一起,对比真是明显。

    一个说到底是为了权势,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另一个……虽然粗俗不文,虽然不通礼仪,但,都是为了百姓。

    毕子灏咬住嘴唇,脸上表情变幻。

    寝宫内熄了灯,毕子灏就在寝宫外小间住,也跟着熄灯睡下。寝宫外的小间都是下人住的,条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这等实际意义上的外官,能有这么一席之地已属难得,是以只能忍着,翻来覆去半天方才睡着。

    起得比方季北早,睡得比方季北晚,白天还要不停地盯着方季北,然后写字。散朝之后还要给方季北读奏章——幸好也不是他一个人读,方季北在义军中找了名识字的心腹,叫做任天的,和毕子灏轮流读,否则毕子灏的嗓子早扛不住了。

    但是习字还是要毕子灏来教,那任天的字写出来十分难看,只能让人看懂而已。方季北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字还是要当门面的。

    这一天折腾下来,毕子灏倒比方季北还累一些。他向来体弱,不若方季北强壮如牛,哪里还能坚持得住。到晚上也就受不住,在回房之前昏了过去。

    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是一片明黄,毕子灏愣了下,才发现自己身在龙榻上。他当即大惊,急忙要翻身下床,却被人按住。

    眼前的人正是方季北。

    “别动,太医说你要静养,你这一动我难免还得请太医,虽说能便宜点,也还是贵啊!”他咧着嘴笑道。

    毕子灏又呆了一下,想起来这位大岳皇帝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赚钱,竟然把太医都聚集在一起说是弄一个太医院,愿意留下来每天看诊的就留下来,不愿意的不勉强,每天四、五个时辰地对外开放——最后半个时辰是免费时间,专为经过证明的穷人看诊。赚到的诊金朝廷抽一小部分作为场地和人力费,其余都归太医。

    连方季北都没有免费的权利,他穷惯了,偶尔打两个喷嚏也不去看。反正朝中文武旧臣都恨不得他早点晏驾,自然也不会劝他龙体为重。

    毕子灏知道这前因后果,这么一个守财奴居然会为自己花钱看病,他心里有点异样。

    “不会是从我俸金里扣吧?”毕子灏问出这个问题。

    方季北傻了下,随即拍拍他:“我方四还没有那么吝啬吧?是我把你累倒的,怎么还会克扣你工钱呢?”

    “是我不中用。”毕子灏道,刚刚昏迷醒过来,一张小脸还是煞白,“其实也不是太累,只是我身体不太好……”

    “你这种总是写字的官,肯定不抗操就是了。”方季北点头附和道,“像我这样种地打仗下来,再累十倍也没事,你还是要努力啊!”

    “努力?”毕子灏奇怪地看着方季北。

    “是啊,我决定明天开始午后带着你锻炼,现在是夏天不行,先练练拳脚。等明年开春,我们在宫里开一片地,我领着你种庄稼。”方季北道。

    毕子灏傻了,有种再昏倒一次的冲动。

    “为什么要种地?宫内御花园中尽是奇花异草,难道你要除了它们?”毕子灏心疼问道。

    “那些花草当然不会除。”方季北回答,但他下一句话就让毕子灏放下的心再度揪起,“除了的话我拿什么卖,那些花能卖大价钱呢听说。”

    焚琴煮鹤!果然是粗俗的人!

    方季北说到这里,双眼出神,像是在想什么:“我以前听人念过一首诗,说什么一朵花等于十家人过日子的钱……”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毕子灏纠正他,“不是一朵。”

    “对了,就是这首诗!”方季北高兴道,“我明明听过好几遍的,还是记不住。”

    哼,武夫。

    方季北本是坐在床边,现在大概是有些累了,干脆上得床来。反正龙榻很大,两个人在上面也很宽敞。

    他把手放到脑后,望着蓬顶藻井,低声道:“被发配去岭南之前,我一直在扬州种地。每年春夏的时候,满城的花真好看。我一直想给小红买一朵,别在她头发边,一定很漂亮……”

    他竟然说起这种事……毕子灏眼光闪了几下,却没有接口,等着方季北继续说。

    所有人都知道方季北是在岭南颖州起事,但之前的事情并没有传出,也不知是怎样的生活经历,让方季北有能力从发动一小群起义百姓壮大到打下天下。

    但是方季北不肯再说了,只是盯着上面那繁复图案,发呆。

    一看就知道是在想女人,哼……

    脑子里蹦出这样的念头之后,毕子灏连忙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自己说话方式已经越来越随便了,实在是要不得。

    过一会儿听不到方季北再说话,毕子灏好奇地转头看去,见他闭着眼,竟是睡着了。

    难道这晚两人要共枕而眠?

    毕子灏面如土色了半天,最后只能庆幸,还好这家伙不打呼噜——呃,打鼾。

    方季北睡得很安静,若是不知道,甚至有可能觉得他是个死人。毕子灏听着他规律而细微的呼吸声,在心事中睡着。

    翌日醒来,床边已经无人。

    毕子灏慌忙起床下地,却来了名宫女,对他笑道:“毕舍人,皇上让我来看着你,不要再受了累,你有什么要做的就吩咐我好了。”

    方季北把宫内大多数人都送出去,留下的也都按照雇用的方式给月钱。方季北多年自己照顾自己惯了,是绝对不会舍得多花这点钱的,因此从来不要人服侍。

    毕子灏可以想见,自己这次病倒让方季北多开销了不少,一定在背后偷偷心疼。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暗暗笑起来。

    宫女被他一个人的偷笑吓了一跳:“毕舍人,毕舍人?”

    毕子灏马上回过神来,甚至不能相信自己居然会不自觉露出这么愚蠢的表情。宫女见他回神,道:“毕舍人,你需要什么,吩咐我一声我去做。”

    毕子灏肃然道:“恐怕你做不了。”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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