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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节

    青绶束花 作者:荷包

    第15节

    便如范安所料,李见碧判案掀起的那阵风波慢慢平静下来了。那十几个案子,十有八九都是冤案,年前的时候,弹劾三司的奏折如洪似浪,但御座上的刘桓初生牛犊不怕虎,任下面一帮言官在他面前说得唾沫横飞,丝毫没有要将案子打回重审的意思。

    臣就是臣,就算再对刘桓不满,也不能把天子怎么样。四月初的时候,六科有两个言官因冤案在御书房外长跪不起,声称要以死谏言,结果真跪死了一个。范安听说了这件事,心中不免刺痛了一下,次日跟刘桓说起此事,没想到刘桓竟不以为然。

    “朕心意已决,圣旨已下。”刘桓道,“这两人名为以死谏言,实乃抗旨不遵。意图不轨,其心可诛,死了又有什么可惜。”

    这又是太傅大人教你的道理么?范安心中叹了口气,又听刘桓道:“这些话我只与范爱卿说,你可别告诉别人。”范安轻笑了一下,起身退了出去。他可以想象得到,等刘桓再长大些,成为真正的帝王,必定比其父刘熙还要更心狠血冷。

    但自古帝王多薄情,这又有什么好希奇。

    无论如何,冤案的风波慢慢平静下来了。但没想到,这平静的日子持续还不到半个月,朝中又掀起了更大的波浪:四月初八,刑部尚书李见碧告发户部尚书沈南亭,与九洲布政使司王志龙、按察使司胡克合谋贪污,并详细列举了贪污的时间和数量,总计八十万两白银和一千多万石粮食。

    帐目上说,单单去年一年,沈南亭就从各地送缴的税赋中私吞了三百多万石粮食,大多数存放在九洲布政使同王志龙家的仓库中,九洲被梁业成叛军攻破时,这三百多万的粮食还成了叛军的粮草。

    刘桓大怒,下令彻查。这是百年来,三朝所知最大的贪污案,刘桓立即将三人入狱,并要求查清同党。沈南亭是京官,能私扣这么多粮食,手下必定会有经办的官员,一条线顺着下去,牵扯到几个部的侍郎,给事,往外,便是各个府县,粮长,富户。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大理寺抓着这三个人顺藤摸瓜,越往后越是千丝万缕,最后结下案来,牵涉到的大小官员总计八百多人。

    范安以为刘桓会把这八百人分罪名轻重,让大理寺分别判刑。却不想结案后第三天,圣旨下到内阁,要将这八百人全部斩立决。

    朝中又是骂声一片。

    范安简直烦极了。这些言官一天到晚只会甩甩嘴皮子功夫,骂人又骂不到点子上,这事情最该骂的人是刘桓,这些人不敢骂天子,大理寺卿赵元就成了众矢之的。

    但骂赵元有什么用处啊。

    你还别说,这几百个言官中,还真有一个骂到了点子上。这人出自六科,那份谏言是这么骂的:新任的赵元是陈以勤陈太傅的亲戚,赵元以前是兵部侍郎,本来就没资格胜任大理寺卿的职位,陈太傅举人唯亲,圣上轻信了陈太傅的举荐,是为不察。沈南亭贪污是真,但牵涉不可能这么广,其中恐有人借案徇私报复,圣上不辩是非,八百皆处以极刑,是为不仁。愚而不仁,是为昏聩。

    范安很佩服这人的勇气,这朝中要多点这样不要命的言官,还有什么天子镇不住啊。

    范安派人去打听这人的名字,回来的人说,那人叫谭三寸,前两天已经因为这份谏言被打入刑部大牢了。范安心里咯噔一下,谭三寸?!他想着不会是谭寻吧!

    他立即往刑部大牢里去看了,结果那里面蹲着的果然是谭寻。他见到范安还挺高兴,抓着牢栅说:“范大人,你来看我了?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是谁不好,怎么偏是你!”范安真是被他气得半死,“我当时就应该把你送回顺天府去!你在做什么!找死吗?”

    谭寻拽住了范安的袖子,道:“范大人……”

    范安看着他的手,抚额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这一个个的,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安生些……”

    谭寻道:“大人,你不必为我费心,我不后悔。”

    “可我后悔。”范安道,“当时在胭脂坊里遇见你,我就应该把你乱棍打死。我那时就不该放过你,更不该对你动了心。”

    谭寻低着头突笑起来,道:“大人,你可承认你对我动了心,你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呢。”

    范安看着他,伸手进牢栅里摸了摸他的头,道:“好了,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出来。出来之后,我给你些银子,你回城里开胭脂坊吧,顺天府也别呆了,这辈子不要回长安来。”他收手,深看了谭寻一眼,转身便往外走。

    谭寻在后头叫住了他,范安回头,见他慢慢跪地磕了个头。他心中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范安离开刑部大牢便往官厅去找李见碧,开门见山说谭寻的事,说希望他能向陈以勤说说情,劝劝圣上开恩什么的。

    李见碧说哦,就是那个谭三寸啊。我说他进大狱的时候怎么觉着这么脸熟。这会儿范大人你站在这里,我突然记起来那不是你的相好谭寻吗?我记得上次你已经把他革职了,没想到这人换到六科继续做官了。范大人,你这事处理得挺机智啊。

    范安静了一会,说算了,我不想跟你说这些。谭寻的事我自己会向圣上求情。

    李见碧正批着刑卷,闻言低头笑了一声,把手中的朱批往砚池里沾了沾,道:“那你还想跟我说什么啊。”

    范安道:“沈南亭的案子是你告发的,沈南亭借地方官员空印贪污的事,你两年前就知道。当年我地察余干县时,你是怎么跟我说你还记得吗?”

    李见碧顿了一顿,说我不想跟你说这些。

    “他沈南亭每年如数收余干县的赋税,但奏报朝廷时却打了对折。那些钱,全入了户部大小官员的口袋。你说余干知府贪污,实在冤枉了他。这样的事若揭发了,兴许可以整垮了沈南亭,但全国不只余干县这样做,你追究起来牵扯到的知府数以百计,其中不乏勤勤勉勉的好官,你又让圣上如何做?”范安道,“当年你跟我说的话,我字字句句记在心里。李大人,你为何今天改了主意,要拿沈南亭贪污的事大做文章,如今牵扯到这么多官员,你准备如何收场?”

    “你帮着陈以勤在朝中排除异已,现在连地方官员也不放过吗?你敢说这八百多人里,没有被你们假公济私,栽赃陷害的人?”范安道,“李见碧,你还是当年那个秉公执法,傲雪青竹的李大人吗?”

    李见碧静静看着他,冷清的面庞波澜不惊。“沈南亭贪污是事实,罪证确凿。”他道,“我只告发了这三个人,如今牵扯到这么多官员,并非我愿。这八百个人是圣上要杀,不是我要杀。”

    “圣上要杀,是因为姓陈的想杀!你告发沈南亭的时候,难道没想到会是现在的局面?!你没脑子吗!”

    “范平秋!”李见碧拍了下桌子猛站了起来,他盯了范安一会,胸口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最后只道:“你给我滚。”

    门外站着的几个刑部侍郎抬眼望了过来,自新皇登基,满朝文武,还没人敢让范大人滚过。

    “这份圣旨内阁不会下推诸司,你最好去给陈以勤说清楚,让圣上收回这份旨意。”范安竟没生气,只看了一眼李见碧,道,“否则你就让圣上罢了我的官吧。”

    范安说完转身出去,李见碧看着他的背景,手抓起一旁的砚台便砸了过去。那砚台砸在范安后颈上,范安只觉一阵钝痛,他转过头看滚落到地上的砚台,气急道:“李见碧!你信不信我告你谋杀朝庭命官!”

    李见碧轻笑一声坐了下来,他这一砸好似把全身的气都撒出去了,这会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说你去告啊。

    “好你个……”范安抚着后颈站了一会,最后只能甩袖离开了。

    87、挑衅

    其实范安真误会了李见碧,便如李见碧所说:我只告发了三个人,那八百个人,是圣上要杀,不是我要杀。案子是大理寺查的,圣旨是皇帝下的,你一上来却先骂我,莫明其妙,我砸你个砚台都算轻了。

    但话说回来,范安之所以朝李见碧撒气,也不是没有道理。

    李见碧和陈以勤的关系,不用说,肯定是有一腿——至少范安是这么觉得的,刘桓能把“斩立决”的圣旨下到内阁,是陈以勤推波助澜的结果,推理可知,这事肯定跟李见碧脱不了干系,十有八九还是李见碧的意愿。

    但范安从来都没想错了,李见碧和陈以勤,那是纯洁的男男关系,根本不是他想的这么龌蹉——至少李见碧是这么觉得的。

    至于陈以勤是怎么觉得的——啊,那似乎根本没人关心。——其实不就是坏在这一点上么。

    李见碧虽不待见范安,但就事论事,次日他还是往陈府去了一趟,说“斩立决”的旨意太违人心,你做为皇帝最亲信的近臣,应该去劝一劝。

    陈以勤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些吃惊地问:“是范平秋教你来劝说我的吗?”

    李见碧听他话风不对,一下没了好脸色,问:“你什么意思?”

    “我听说昨天范大人往你官厅去了,好像为了这事一言不和,差点大打出手。”陈以勤道,“我以为你肯定不会向着他,没想到你还真向着他。”

    李见碧冷冷看着他,道:“你好本事阿,在我官厅都安插了眼线。”陈以勤顿觉失言,尴尬笑了笑,说你糊想些什么,我听别人说的。

    “你就说这事如何是好吧。”李见碧道,“当时你想弹劾沈南亭,我才帮你告发了,我当时说了,只要把沈南亭落罪就行,牵扯到的其他人,务必大事化小。大理寺卿赵元是你一手提拔的,这个度你都把不好吗?现在你出尔反尔,弄出这天大的动静,叫我如何收场?”

    “三年前你是兰台之首,沈南亭这帮人在你眼皮底下贪污,你忌惮着梁业年的势力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梁业年已倒,我替你整治这帮人,你竟然嫌我手腕硬了。竟然还来问我怎么收场。这是圣上的意思,天威浩荡,你怕什么。”陈以勤笑着,末了,叹了口气道:“范大人的面子可真大啊,在你耳边吹几口气,就能劳动你来我府上问罪了。”

    李见碧觉得他里有话,恨不得起身把桌子掀了,但他闭了闭眼,只道:“我话意到此,回去之后会向圣上请赦,若圣上一意孤行,就让他把我的官罢了吧。”

    “你想威胁谁?”陈以勤点破道:“你不可能这么做,你一身抱负,前途无量,为了一个范平秋要放弃吗?真以为圣上不敢罢你的官?”

    李见碧不接他的话,只站起来道:“那你试试。”他转身欲走,陈以勤噔地把茶盏一放,伸手一把抓住了他。

    他五指若钳,紧箍了一会,突然哈哈笑起来,道:“你看我们在干什么啊。”他又突地放手,躺回了梨花红椅上,说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会劝圣上的。又道:“为了这几百无关痛痒的人,令我们失和,万万不值。”他笑着将李见碧拉过来,说别生气,我哪能不听你的,刚才跟你开玩笑呢。

    李见碧抚开他的手,道:“我不是因为向着范平秋才来跟你说情。改朝换代,朝臣权势相争不可避免。但你之前已经做得够多,威风树得够大,能死三个人就办到的事,你何必连累八百?你说得对,天威浩荡,无人可逆,但众怒难犯,水可覆舟。”

    陈以勤笑道:“我读得的可不比你少,难道我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吗?”

    “长安城里的金水河是出了名的深,妇孺皆知不可靠近,但每年淹死的人一点也不会少。”李见碧道,“飞蛾扑火,难道那蛾不知火能焚身?你别被权势迷蒙了眼,再做出什么有损人心的事。”

    陈以勤道:“你教训起人来还真是一点不客气。”

    李见碧顿了一顿。“我与你同窗十几年,心里总还记着你是在翰林的那个陈编修,忘了你现在已经是一品太傅。”李见碧道,“我大概是错了。”

    “没错……没错……无论我是几品官,于你李大人之心,始终未变。”陈以勤轻笑道,“你以前常说‘天下太平,断头不换’,说得极对,我明日便向圣上说情,酌情赦了那几百人的罪,小以惩戒便算了。”

    李见碧的目光缓和下来,陈以勤拉着他的手,说天色还早,要不留在我府中吃饭吧。李见碧推却了,说算了,我还有公事未办,改日吧。

    陈以勤不好强留,只能放了手。

    这八百人大多数都留住了性命,最后只处死了十二名官员,这十二人是沈南亭一案的同伙,证据确凿,罪无可恕。其它那些证据不足的,都当成碎鱼放了。

    范安很是欣慰,全当是刘桓开了窍,倒没想到其实是李见碧的功劳。

    沈南亭的案子落了幕,李见碧空闲了一段时间。范安没有再来找过他,他从刑部大牢的典狱那里听说,这人倒是隔三岔五地去牢里看谭寻。

    谭寻已经关了两个月,圣上没说要放,也没说要杀,大概都快忘了这回事。范安有心救谭寻,可惜一时找不着时机去向刘桓说情,便也先这么拖着。

    直到有一天,李见碧寻了个时机,亲自问起了刘桓,刘桓才记起谭寻这么个人,道:“言词大不敬,是死罪,把他杀了吧。”李见碧面上波澜不惊,沉默了一会,道:“圣上若把他杀了,就中了那人的算计了。”

    刘桓抬头看了他一眼,李见碧继续道:“罪者谭寻是个言官,官阶七品,一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我审问过这人,不过是个想以死求名的角色,他敢大不敬于圣上,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先祖有训,不杀言官,圣上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损了贤名。”

    刘桓闻言看了一旁的太傅陈以勤,陈以勤便笑了一声,说:“李大人说得极是。”

    刘桓道:“那便放了吧。”

    李见碧从刘桓那拿到了谭寻的赦书,回到刑部后去大牢里例行巡视,顺便看望了谭寻。这人被关了近一个月,还是衣着整洁,发丝干净。旁边的典狱上来道:范大人每隔两三天就过来探望,给他送些吃穿用的,很是照顾。

    谭寻在牢栅里,与李见碧面对面站着。李见碧发现这人的眼睛与自己长得颇有些相似,面庞清秀斯文,神情坚定,透着一股难言的清气,倒不怪范安看上了他。他抿了抿唇,说谭寻是吗?你的罪已被圣上赦免了。今日天色已晚,明早等刑司给你做完笔录,你就可以走了。

    谭寻一时不敢相信,问:“是范大人替我求的情吗?”李见碧没回他的话,只转身走了。

    第二日,李见碧辰时到刑部官厅办公,刚坐下,便有刑狱的典长跑过来跟他汇报,诚惶诚恐的神情,一看便是出了事。李见碧第一反应是昨晚有人越狱了,却听那人道:“大人,刑狱昨晚有人上吊死了!”

    李见碧道:“姓名。”

    “一个姓谭名寻的言官。”那人道,“今早送饭的小厮进去发馒头,发现这人正吊在牢栅上。我们冲进去把他放下来时,发现早咽气了,仵作看了尸身,大概是昨晚丑时死的。”

    李见碧脸色白了一白,忙放下手中卷册往大牢里赶。

    谭寻的尸体还平放在牢里,因为经仵作检查,身上的衣服都敞着。李见碧看到他的下肢和腹部已有了尸斑。刑部大牢里关着不少朝廷钦犯,经常会有人受不得刑讯,畏罪自杀,死个把人并不算什么希奇事。

    但谭寻不会畏罪自杀,他已经跟他说了明天就可以出去了,他有什么理由要自杀?李见碧脑子一阵混乱,此时外间有守卫进来道:“李大人,范大人来了,说是来看犯人。”他瞥了一眼地上的谭寻,小心翼翼问:“小的怎么回复他?”

    李见碧脑子有一瞬空白,他站起静了一会,示意旁边的仵作把谭寻的衣服穿上,道:“你告诉他,谭寻死了,叫他进来吧。”

    李见碧静等着,不到三数,便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门外快速传了过来。一行四五个人冲进了牢房,范安见到谭寻的尸体顿愣了三数,跪下身轻轻将他抱在了怀里。

    李见碧静静在旁边看着,想到三年前,自己入狱受刑时,这人也像这样抱过他,在大理寺黑湿的贯索地牢睡了一夜。范安当年给他的温柔,如今依样又给了别人,他心中一难言的刺痛,窒息着,几乎令他不能呼吸。

    “怎么会这样?”范安强忍悲痛放下了谭寻,站起来直视着李见碧,问,“发生了什么事。”

    李见碧第一次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声道:“我不知道……”他话未完,不防范安突然伸手打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不重,极力压制着力道,却也让李见碧猛偏过了脸。旁边站着的众人都吓得退了一步,齐齐跪下道:“范大人息怒!”

    “你敢说不知道!人死在你刑部大牢,你敢说你毫不知情?!”范安道,“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他畏罪自杀?李见碧,当年你在大理寺重狱里,也差点这样‘畏罪自杀’,设身处地,你对他没有一点恻悯之心?这是不是报复?你们到底是有多不待见我……”

    李见碧拽紧了五指,转过脸来道:“你放心,他死在我刑部大牢,我会给你交待。”

    “交待……我要你交待干什么用?”范安低身将谭寻抱起来,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回过头道,“你去转告陈以勤,既然他要这样挑衅我,我必不会对他客气。”

    88、欲归

    谭寻无缘无故死在刑部大牢,是督管不力,李见碧次日便将此事奏告了刘桓,并要求请罪。刘桓很通情达理,说这人应该是畏罪自杀,他决心要死谁也拦不住,并不怪你。

    李见碧说这人死得蹊跷,可能不是畏罪自杀。刘桓道:那你去查,若是谋杀,抓到主谋者再说吧。

    李见碧真用心去查了,他将当天在牢里值勤的所有典狱,刑长,侍卫,甚至送饭的都亲自盘询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与此案有疑的地方。

    那天并没有什么人来看望过谭寻,谁能做到在守卫眼皮底下进到牢里来,一声不响把谭寻吊死,又全身而退?难道是无形无影的鬼魅不成?

    或者,谭寻确实是自杀的。但他实在想不通这人为什么要自杀阿。

    没有新的疑点和证据,这案子很快查不下去了。又过了两三天,刑部侍郎申请结案,李见碧却又说再等等。其实在等什么,李见碧也不知道。范安认定谭寻是被谋杀的,他若定个自杀,这人不知道又要如何生气呢。

    不知不觉地,李见碧竟有些怕着范安了。

    其间陈以勤来找李见碧,说范平秋这几天是怎么了,以前他隔三岔五地在圣上面前说我的不是,我也就忍了。最近不知抽什么风,竟跑到太后面前说我的坏话,你说他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见碧看着他,说是因为谭寻死了,他觉得是你杀的。

    陈以勤面上带着的轻笑淡去,如闻天大的笑话,道:“他的相好死了,关我什么事,竟以为是我杀的?!”他说完看了一眼李见碧,心中凭空泛起一阵寒风,笑问:“李大人,你也觉得是我杀的?”

    李见碧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笑了一声道:“我不知道。”他重新执起笔,说我还在查。

    陈以勤愣了一会,轻笑着在李见碧面前坐下,开玩笑似的道:“我若要杀,不会杀他的相好,我会直接杀他。”

    “你这种笑玩话少说为妙。”李见碧头也不抬地道,“我可不想判你的刑。”

    陈以勤呵呵笑着,后背落在梨花椅上,沉默地打量了李见碧一会,道:“你现在越来越向着他,不出半年,恐怕还要跟他联手来对付我。” 李见碧停了笔,道:“怎么,你是不是想着把我也杀了?”

    陈以勤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想,却舍不得。

    他今天来拜访李见碧,原是想跟他想想办法治一治范安,但如今听李见碧的口风,又把准备好的那些话吞了回去。

    五月初,陈以勤奏了一本折子给刘桓,讲的是沈南亭贪污案的事,奏折中说,朝庭中之所以会发生这么大的贪污案,主要原因是监察力度不够,沈南亭做为当时的户部尚书,本应由六科监察,但六科有一半的给事却成了贪污案的同党,说明朝庭对六科的监察是不够的,于是他在奏折最后建议了一句:地方有不廉,六部举之。六部有不廉,六科举之。六科有不廉,内阁举之。内阁不廉,臣等举之。

    陈以勤讲这一句话,无非是想从刘桓那得到监察内阁的权力。

    但这句话被范安知道了,于是大做了番文章:陈太傅想监察内部,难道是想做宰相不成吗?范安抓着这机会跟刘桓进言:先帝在位时,就是怕宰相一人权力太大,所以废除了宰相制,改立内阁制。内阁向来直属皇帝监察,如今陈太傅要替圣上办这事,难道是想废内阁,接皇权,一人独裁不成?

    最后这一句范安没跟刘桓说,而是私下与郑贵妃说了。

    果然,陈以勤的奏折次日便被驳回,而且破天荒地得到了四字朱批:此言荒唐。

    论损人,此朝中怕没人及得过范安。陈以勤觉得,这人再这么下去,迟早要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此事过了月余,李见碧来找范安,说谭寻的案子结了,谭寻是自杀而死,不是被谋杀的。

    范安冷笑着讽刺他,说我以为你能查出什么不得了的结果来呢,拖了这么久,还是“畏罪自杀”的说法阿。

    “我查到了谭寻入狱前给家里写的书信。他弹劾陈太傅,向圣上直言谏书,知道自己会入狱,也知道自己可能会死。我看了他的书信,大概知道他为何要选择死在狱中。”李见碧道,“他想以死明志,来逼你去弹劾陈以勤。他说陈太傅野心勃勃,仗着圣上的信任独断专横,这朝中没人能治得了他,如果你袖手旁观,内阁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甚至最后会危及你范平秋的性命。”

    范安道:“我不信。”

    “谭寻死在我刑部大牢,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待。这就是真相,大人为何不信?不信他会拿性命骗你与你赌气?”李见碧沉默了一会,道,“他确实不是在与你赌气,他是个好官,心系庙堂社稷,仗节死义,才做出这样的事。”

    范安愣着,许久抚了抚额。他面前摊着一大桌待他批阅的公文卷册,繁文海书,黑墨朱砚,每一句每一笔都那么费尽心思,汲汲营营,令人看着厌烦心倦。

    李见碧在他桌前静站了一会,轻声道:“你看上去很伤心。”

    范安轻笑了一声。李见碧道:“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罢。”

    “不劳你费心了……”范安道,“即交待完,你走吧。”

    李见碧又静站了一会,才转身离开了。

    范安病了两日,第三天早朝之后,刘桓在后殿叫住了他,说前两日,陈太傅奏疏于朕,想入内阁,朕想,反正许世吉死后,英武殿大学士的位置还一直空着,既然一时决不出人选,不如让他补上,你觉得怎么样?

    范安低着头闭了闭眼,道:“微臣没什么意见,圣上既有意,便下旨宣了,让首辅杨大人去执行吧。”他真的累了,不想再跟陈以勤斗下去了,谭寻的死并没令他鼓起勇气,反如包袱落在他身上,令他步履维艰。

    “圣上,微臣这几日头疼欲裂,家里大夫说臣是得了头风病,这病经久难愈,近日越发疼得厉害,连书都不能批了。”范安道,“圣上,臣欲告老归田,回家乡去休养生息。”

    刘桓愣了一下。“怎如此突然……”他道,“范爱卿德高望重,身担江山社稷,你走了,谁为朕分忧?”

    范安道:“陈太傅学识渊博,才德兼备……”

    “爱卿此言草率。”刘桓打断了他道,“你这话朕今天就当没听到,回去休养几天,再好好考虑,等病稍好了,再议不迟。”

    范安抿了抿唇,说是,臣告退。

    他心意已决,这次是一定要离开了。这庙堂间,已没有什么能让他留恋的东西。李见碧回来了,依然风华清丽无双,令人颜动心喜,但三年的明争暗斗,已让他的双目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双手沾满了淋漓的鲜血,他被这些肮脏糟心的经历压得喘不过气来,再多的荣华富贵都不能拯救他,景色容貌再美好,他已失了心力去追逐欣赏。

    他要离开,必须交接好一切事宜,无论刘桓是否答应,他都得开始准备走人。

    这一天,范安批完手上的卷疏已至深夜。他走出书房,看到远空中挂着一轮冷月,一如当年他进京来时,入住范府的第一个夜晚。

    今天的夜显得特别寒冷。范安紧了紧衣襟,照例往南房去了一趟。

    他轻推着门进去,屋里两个孩子已经睡了,白琼玉正趴在桌上。范安走过去摇了摇他的肩,白琼玉便醒了过来,抬头朦胧着眼睛道:“大人,你才忙完啊……”

    “怎么在这睡着。”范安道,“快回屋去吧,小心着凉。”

    “我知大人办完了事定会过来瞧两个公子,便在这等着……”他抓着范安的手,想跟他亲昵,范安扯开了他,说小心吵醒了孩子。白琼玉轻声笑了几下,才应着声走了。

    范安过去将两个公子的被子拉了拉,在床边静坐看着,他心思沉重没有睡意,坐下来便发起呆来。

    此时门轻吱了一声,范安转身瞥了一眼,屋里没有点灯,朦胧中看见一个清廋的黑影正站在门柱边。范安看不清他,以为是白琼玉去而复返,便道:“怎么了,还不去睡。”

    那黑影却不说话,范安心中一动,正欲喊来人!不想那黑影快速窜过来,范安只见丈外白光一闪,一柄长长的剑身便朝自己胸口刺了过来,他来不及闪躲,空手抓住剑刃往下一送,那剑身便没入了自己的腹部将他贯穿了!

    范安仰身跌在床褥上,那刺客跨在他身上,欲将剑身拔出,范安左手死抓住了剑柄,右手往旁边的枕头下一摸,抓起一刀猛地刺进了那刺客的侧腰!

    这是他放在枕下的匕首,此时竟救了他一命。

    他两个儿子被吃吵醒了,惊见此景尖叫起来。范安侧头喊道:“乐儿!福儿!快跑!”他两个儿子跳下床来,竟没往外跑,却是过来一边抓着那刺客,一边喊道:“放开我爹爹!”

    范安吓出一身冷汗,那刺客毫不理会两个小娃娃,伸手猛将刺进侧腰的匕首拔了出来,举手又往范安胸口扎,范安被他压制在身下,出手连忙格挡了一下,那匕首一歪,叮地刺在了范安耳边。

    此时福儿正抓着那刺客的手腕,那人心急之下猛地一挥手,手上的刀刃堪堪擦过福儿的脖颈,福儿仰跌出去,摔在丈外一下没了动静。

    范安心中大痛,道:“别伤孩子!!”他话音刚落,那人又抓起乐儿猛丢了出去。便在他丢开两个娃娃的功夫,院中的守卫破门而入了。那刺客丢开匕首,将范安猛地提起往墙上撞,那剑身借着墙力从范安腹部弹了出来,那刺客五指掐住范安脖子,举剑便往胸口刺去,但来不及了,守卫已冲进来,举刀在他背上猛劈了两刀,他身体一个趔趄,已失了最佳时机。

    他大喊了一声,回身横扫一刀破门而出,卫首傅简喝道:“弓箭手!别让他跑了!”他正欲追出门去,回头看到范安,道:“大人!你中剑了!”

    范安捂着腹部,走过去跪在两个儿子身边,福儿的脖颈还在往外喷血,范安用手堵着都止不住。他眼中盈着泪去看旁边的乐儿,却也见他昏迷不醒,刚才那刺客一丢,乐儿后脑碰到地上,十有入九是没命了。

    范安气血翻涌,边流泪边踉跄着往外跑了出去。

    那刺客被范安在侧腰刺了一剑,逃脱不得,出了南房院往中庭走,一路逃到了正房院里。郑蔚儿被外头的声音吵醒,披着大袍打开房门,朦胧中看见院子里灯火来去,侍卫和弓箭手都正往他赶来,正欲问发生何事,突听一人大声道:“夫人快回去!小心刺客!”

    刺客?!郑蔚儿心下一惊,还没做出反应,突得眼前一花,便被人反手给箍住了。

    那人道:“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她。”声音冷冷清清,死到临头,却也没有慌乱,不知是哪个门府里圈养的死士。

    此时弓箭手就位,围着郑蔚儿站了一圈,上百的侍卫长剑出鞘在旁静候,护卫副手刘泉道:“你先放了夫人,我们饶你一命。”他话音刚落,范安捂着腹伤走了过来,他脸上粘满了血迹,下半身鲜血淋漓,火光中看着甚为骇人。

    他拨开侍卫,看着那刺客静默了一会,道:“你今天不可能活着出去。”他看了郑蔚儿一眼,下令道:“放箭。”

    众人愣了一愣,旁边刘泉道:“大人,会伤及夫人。”

    “姓范的,你敢!”郑蔚儿道,“你不管我死活了吗?!”

    “放箭。”范安的声调不高,却听得旁人一阵胆寒。郑蔚儿在那刺客挟持之下,出箭必伤,无人敢先放箭是。范安看了旁边的傅简一眼,那人手里正拿着一把劲弩,他一把夺过,举起对准了那刺客的眉心。众人倒呼一口凉气:范安若扣动开关,利弩飞出去,那刺客必会拿夫人做挡护,岂不是要置夫人于死地吗?

    “我说过,你今天不可能活着出去。”范安道,“你有本事,就拿郑府的千金当你的拦箭牌。”他话音落下扣动开关,那刺客猛地把郑蔚儿一推,驽箭正中其眉心,哼都没哼一声,便仰倒了下去。

    此时傅箭下令放箭,那人在倒地瞬间被射成了筛子。

    郑蔚儿尖叫着爬起身来,跑到范安身边甩了他一巴掌:“你王八蛋!你存心要害死我!”

    “你这不没死吗?”范安道,“可我两个儿子却死了。”

    89、遗言

    次辅范大人家半夜遇刺,范家两个小公子因此而亡,刘桓大怒,下令大理寺连夜彻查,查出主谋者,绝不姑息。

    那刺客的尸身和凶器都被大理寺的人运走了,查了两天没查出什么线索来。

    范安昏迷了两日,两个小公子的尸体便在偏厅里放了两日。元珠手拿着药碗,站在范安床边抹着眼泪,说两个公子死得冤枉,一定要大理寺查出主谋者来再入敛安葬,否则死不瞑目,魂魄不能安息。

    范安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说如果主谋者查不出来,难道我的儿子要永远在屋子里放着吗?他坐起身来道:指望大理寺查出主谋者来那是不可能,凡事还得靠自己。先把两位公子安葬了吧。

    范安道:他们是我的儿子,我会让他们安息的。

    那刺入范安腹部的一剑没有伤到要害,他用绷带裹紧了腰,在灵堂里连坐了三天。范府的大门紧闭着,所有吊唁者一概不见。期间有官员过来替范安哭丧,范安在灵堂里听到外头的哭声,说是我死了儿子还是他们死了儿子,这哭天嚎地地是想把我也哭死吗?他下令把来哭丧的人全部赶走,并下令连府内也不许见哭声。

    第五日,李见碧前来吊唁,他只带了一名马夫和一个侍卫,只身上前去敲了敲门,门里守卫打开一条缝,说我家大人不见客。李见碧道:我是来与范大人说说这桩案子的进展的。那人犹豫了一会,将李见碧请了进来。

    范府里极安静,风过处,只有屋檐上的素缟发着沙沙的响声。

    范安便在灵堂里坐着,穿着白色的素服,神情寡淡从容。李见碧第一次见他穿白衣,六月的过堂春风吹着他的头发在颈边微微而动,如同江浪里一片不知要流到哪里的浮萍。他站在丈外,想说些温柔的话来宽慰他,但范安看着他的眼神并没有一丝要乞求怜悯的意思,他淡问道:“案子查了吗,怎么样了?”

    李见碧道:“并没有什么进展。”

    范安没有生气,也不惊讶,半晌,唇间漾了一抹笑,道:“所以你并没有什么进展要来告诉我,只是想来看看我是吗?你现在倒对我挺好的了。”

    李见碧看着他,说我以后也会对你好的。

    范安不置可否,说我怕是没这个福气。他眼神又转到两个小小的棺木上。“那天晚上之前,我还跟他们两个说,过段日子就带他们回老家旻县。”他道,“你知道吗?旻县是海红之乡,我若这个月底回去,在小铭山上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花期。”

    “浅为玉茗深都胜,大白山茶小海红。名誉漫多朋援少,年年身在雪霜中。”范安道,“老家的海红花,我已经有三年未见了。那海红花开得漂亮,花期又长,在长安却是没有。这里的人喜梅,海红对长安人来说,太俗气了。我却是喜欢得不得了,大概因为我就是个俗人的缘故。”

    “我知道那花。”李见碧道,“长安并非没有,你若喜欢,过些天我给你送来。”范安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你能这样说,我心里就很高兴。又道:“我累了,你既已看过我,又没什么事,就走吧。”

    李见碧说是,又道:“我已替你向圣上告了假。你在府里多休息,安心养伤,不要太操劳了。”范安看着堂中的棺木,沉默着没有应声。李见碧静站了一会,只能转身走了回去。

    他出了门,对随从的侍卫道:“我看范大人这几日心神有异,你回去派几个人来盯着范府,加强防范。上次那刺客没有得手,恐幕后主使再来一次,有什么异常,尽快向我汇报。”

    那人说是。李见碧又走了一段路,随意又问道:“你知道范大人的老家在哪吗?”那人道:“回大人,听说是山西一个叫平文的地方。”

    李见碧皱了皱眉,说我也记得是在平文,怎么是在旻县。但他并未深想,只将这问题搁在了一边。

    范安的两个公子次日便出殡了,安葬以后,范安在府里养了半个月的伤,期间未办公,也未出门,只听说陈以勤在他养伤的这段日子已顺利进入了内阁,任了英武殿大学士。

    五月初十,是个雨天,陈以勤陪刘桓在御书房批完奏折已近深夜,他不能留宿宫中,只能冒雨乘辇回府。刘桓不放心他,特易派了八个锦衣卫护送他回府,陈以勤觉得没必要,最后只带了四人。

    他的门府距皇宫有四里路途,过了金水桥再行二里,有一段路左右无人居住的石子路,虽然暗了些,但碎石铺得均,还算平坦,陈以勤平时爱抄近路,习惯从这里过。

    今天他一行带了四个锦衣卫及一个马夫,走到这块时被一行人拦住了去路。一辆华盖马车停在路中间,周围站着十几个侍卫,瞧那阵势,好似在等什么人。

    一锦衣卫打马上去,道:“前面是什么人?我等锦衣卫使,护送太傅回府,尔等速速让路!”他话音刚落,对面的马车帘子掀了开来,一人慢慢走下来近到陈以勤的车辇边,道:“我有事要找陈太傅商量,特地在这等的。”

    雨光下,那锦衣卫认出了他,有些惊讶道:“范大人?”

    陈以勤也撩开了辇帘,看到范安有些吃惊,问:“范大人,你不是在府里养伤吗?这深更半夜下雨天,你在这做什么?”

    范安笑着看他,说我有要事找你。陈以勤打量了他一眼,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现在急着回府。范安说不行,此事关乎陈太傅你的名声仕途,极为机密重要,你让我进辇,我慢慢说于你听。陈以勤犹豫了一会,说进来吧。

    范安腰伤还没全好,旁边的锦衣卫使扶着他将他送进了车辇。

    辇外雨声纷乱,陈以勤没什么耐心,范安的白衣如月光明晃晃,映在眼里令他发慌。“有什么事快说吧。”陈以勤催促道。

    范安选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角落坐了下来,他长呼了一口气,轻笑着看陈以勤,说:“陈大人,这下雨天走夜路,其实你应该多带两个人。高位重权惹人妒,像陈大人这样的,朝中想你死的人可不少呢。”他道,“我也一样,我有一次青天白日走在街上,还被人行刺过,幸好命大,活了下来。就在上个月,我在府上又被人行刺了,这回死了两个儿子。”

    “这事我知道,大理寺不是已经在查了吗?会给你一个交待的。”陈以勤道,“你刚才说什么机密的事,是什么?”

    范安继续道:“我开始以为派人来刺杀我的人是陈大人你。”陈以勤脸色一僵,却并不慌乱,道:“你胡说什么,上辇来就为了血口喷人?”他道,“你不如去跟大理寺赵元讲,你们若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派的人,让他来拿我好了。我看你根本没什么事要跟我说,你下去吧!”

    “我没有证据。”范安不理他,继续道,“我只是猜测。”

    “凭猜测可不能治人的罪。”陈以勤冷笑着看他,说你好歹也当过刑部尚书,熟读刑律,这点道理不懂吗?

    范安也笑了起来,说是啊。“所以说凡事不能指望别人,还是得靠自己。”他道,“那名刺客临死前,捉住了我的夫人做人质。我当时想,若这名刺客是从都尉府派来的,郑蔚儿身为郑康亲妹,他必然不敢伤了郑蔚儿。果然,我把箭射向他的时候,他把郑蔚儿给推开了。你说这名刺客不是都尉府里出来的,我都不信。”

    陈以勤白了白脸色,道:“也许是郑康要杀你,你可以把这件事告诉赵元,让他去查。”

    范安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嘴唇泛白,道:“郑康身为武将,没有这种脑子。虽然是他派的人,但幕后一定然是你指使的。”

    “够了!”陈以勤喝道,“你给我出去!”他正欲喊车外的锦认卫使把范安拉出来,不想还没开口,外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便是激烈的刀剑相撞声!他心下一惊,撩帘看出去,便见外边十几人斗成一团,竟有两保锦衣卫使已倒在了地上!

    有一人喊道:“陈大人快跑!”话音刚落,便被三人齐齐制住割断了喉颈。最后余下的一人也很快被放倒在地,甚至没有发出声音。

    陈以勤怔忡的功夫,范安突然一手抚上了他的肩膀。他如受电击般跳下辇来,道:“范平秋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范安走下车来,雨水纷乱,一下打湿了两人的衣服。他道:“我不想与你在这朝堂明争暗斗,再斗下去不知还要多少年,不知最后谁赢谁输。何必这么麻烦,我现在一刀把你杀了,岂不痛快。”

    陈以勤大笑起来,道:“我死了,你以为圣上会放过你?!”

    范安道:“我敢做就不怕人知道。”

    范安捡起地上锦衣卫的佩刀,慢慢朝他走了过来。雨光中,陈以勤看清了他的眼神,亢奋而绝望,坚定而从容,这人根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就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来的。他想跑,但才出两步便被人抓住摔倒了地上。

    范安低头看着他,说你派来的那个刺客,如果身手够好,当时就应该把我杀了,也许今天你就不会有这样的下场。老天爷让我活着,就是天要你亡,你怪不得我。他说着举起刺刀,刀尖向下便刺进了陈以勤的胸口。

    陈以勤被人踩住了四肢动弹不得,他本身是文弱书生,面对这十几个武侍杀手,哪里能有反抗的气力。雨水冲刷,胸口剧烈收缩,剧痛过后,意识便快速退去。他眼睛半阖着看着范安,出乎意料地,眼里没有什么恨意,只有吃惊和无奈。

    范安与他四目相对,眼睁睁看他快没了呼吸。陈以勤的嘴唇微动,似在跟他说什么,范安俯下身去,说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告诉……李见碧……我至爱他……我从来不曾亲口告诉……曾以为……来日方长……”

    范安听懂了他的放话,刚想说什么,抬眼已发觉陈以勤没了声息。

    他放开手中刺刀慢慢站了起来,于尸体旁边静立了十数。十几个刀卫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许久,范安走回自己的车里去,从里头拉出了一只小箱放在地上,道:“里头是三百两黄金,你们拿去分了,连夜出城去,再也别回来。”

    他说完翻身上马,转头往范府赶了回去。

    90、白发

    范安出门时带了十几个侍卫,回来却是只身一人。门里的守卫替他牵过了马,说大人,马车去哪了?这么大的雨,怎么一个人这样冒雨回来?

    范安没回他的话,只往大厅里走了过去,并道:“把府里的人都叫起来,在大堂等我。”

    那人见他神色冷如冰霜,不敢多问,忙应声叫人去了。

    范人在书房拿了串钥匙,路过厨房里取了只装白菜的麻袋,他一路往库房去,将所有存钱的小柜子挨个拉开,将里头的金银珠宝尽数扔进了进去。库房守夜的小厮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大人,你这是要干嘛。

    范安看了他一眼,说别问,去大堂等我。

    大堂里站了上百人,正窃窃私语着,深更半夜兴师动众,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不到一会,范安从外头走了进来,众人立即噤了声,只见他手里拖着一个麻袋,扔在了元珠脚边,转身过来坐在梨花椅上喘了几口气。

    “我身子不好,你们都知道。现在我说话,声音响不了,但你们一字一句都给我听清楚了,我不会讲第二遍。”他道,“我今夜犯了够让全府的人都掉脑袋的大罪,明日一早,锦衣卫便会上门来拿人。这袋子里是府上三年所有的积蓄,你们拿去分了。之后马上回屋收拾细软,连夜出城。别问问题,也不要哭闹,我没有气力与你们解释。”

    众人都怔忡着不知所措,半晌,只有元珠问了一句:“我们都走了,那大人你呢?”范安道:“我自有我的归处。”

    元珠是府里的婢首,闻言抿了抿唇,将脚下的袋子抱起来,道:“是。奴婢现在就把这些钱财分了,大人放心。”她说着走出屋去,将大多数人都带走了。范安平日贴身的几个女婢却愣在原地,着急中眼里盈满了眼泪,道:“大人,我们不走,有什么大不了的罪,奴婢陪你担了。”

    范安起身走了几步,将橱墙上挂着的一把佩剑抽了出来,叮然一声扔到了那几个面前,道:“你们既然愿意陪我死,不如现在就把自己杀了。”

    那剑面躺在地上泛着寒光,门外雷声轰隆,把几个女婢吓得哭了出来。范安叹了一口气,道:“走吧。”那几个人跪了三跪,终于起身离开了。

    白琼玉和唐满还站在原地,白琼玉见范安看着他,说大人你别看我,我不会走,我也不会自杀。圣上若要杀你,我与你一起死,不会先你一步,也不会迟你一步。

    “谁说我要死了。”范安转了个身,从橱间拿出一封黄纸,道,“我年前在旻县买了个四合院,信中是地契,你们拿好,到那处等我。”

    唐满道:“大人可是骗我们?”

    “我不骗你们。你当知道你家大人是多么怕死的人,哪会说死就死了。”范安道,“快走吧,你们跟着我,我反而脱不了身。”他说着又坐回了梨花椅上,道:“我自有安排,你们别磨蹭了,我很累了,你们快走。”

    白琼玉看了他一会儿,领着唐满走了出去,临走又问:“夫人还在睡着,可要唤她起来。”

    范安说不用,夫人不会有事。又道:“记得告诉元珠,让这些家奴从后门走,一个一个来,长点脑子,别太惹人注意了。”白琼玉应了一声,才转身走了。

    范安长吁了一口气,腰间的伤口似乎撕裂了,有血水漫了出来。他慢慢站起来往药房去了一趟,自己动手把药换了,又擦干了身体和头发,换好衣服后坐回了大堂里。

    人都走了,府里极安静,雨水落在中庭池里,在矮蒿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范安静静听着,此时偏门吱呀一响,是蔚儿披着大袍走了进来,她将雨伞一放,说你在这啊,府里的人去哪里了,我叫了半天也没人应我,我以为闹鬼了。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范安道:“没什么事。”

    郑蔚儿觉得府中气氛有异,但范安这样说了,他也就不去深究。“你想做什么我都不管。”她道,“别连累了我就行。”她说完把伞撑起来,欲开门回去。

    “我心里是想着要对你好的。”范安看着她的背影,突道:“但你嫁我快两年了,这两年来一直没有开心过,我对不住你。”

    郑蔚儿哼了一声,说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巴不得我早点死。说着又欲转头,却又听范安道:“我把陈以勤杀了。”郑蔚儿顿了一顿,说你说什么?!范安道:“一个时辰前,我在雨花路上把回府的陈以勤拦下来,杀了。我杀了陈太傅,你的义兄,陈以勤。”

    郑蔚儿张大了嘴巴看他,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开玩笑,手中的伞一扔便往大门口跑了出去。

    范安看她慢慢在夜色里消失了身影,在大堂里坐着等到了天亮。

    早晨的阳光照在门口的理花台上时,他听到从大门口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尔后是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有许多人往这边走了过来。

    他扶着梨花椅站了起来。抬头间远处月洞门被人打开,却是李见碧走了进来。

    衫衣带水,额发带雨,那人穿着深蓝的袍服,嘴角盈着浅笑。他身后中跟着几十名黑色劲装的轻骑,个个怀里抱着半人多高的海红花,如护珠宝似地陆续进到他院子里来了。

    李见碧走近前来在阶下站着,说范平秋,这是我从南郊野地里找来的海红,与你说的是不是同一种。他手里正拿着一束递到了范安跟前,说我答应你的,要取来赠你,赌物思人,一解你思乡之苦吧。

    五月细雨如丝,红花如火,艳似明霞,泽如血露。范安心中又苦又喜,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大人,你对我真好……为我的一句话,亲自往野地里去寻花。”范安道,“我活了三十余年,没有像现下这样欢喜感动过。”

    李见碧看着他,说你喜欢就好。

    “我有幸等到你这样待我,当然是喜欢非常。”他道,“但我天生福薄,命里注定只够承你这一次的情。”

    李见碧还没明白过来他所指何意,耳边已闻刀剑坑铿锵之声,上百锦衣卫从大门鱼贯而入,便听薜纲大声道:“华盖殿大学士范氏平秋!谋杀朝廷命官,证据确凿!圣上有令,立即捉拿归案!带走!”

    李见碧还没将蔚纲的话消化完,范安已被人左右架着拖出了府门远去了。

    李见碧才发觉整个范府人去楼空,早已没有一个家奴。他站在阶上静立了几数,有个灰布短衫的人走了过来,近到李见碧身边,道:“大人。”

    这是李见碧前几天安排在范府周围盯梢的眼线,原是想加强戒备,护范府的周全。不想他才出城两日,范安没被人杀,竟杀了别人?

    李见碧问:“范大人犯了什么罪?”那人道:“范大人昨天晚上杀了陈太傅,今早其夫人把他给告发了。”李见碧瞳孔一缩,喝道:“你说什么?!”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道:“陈太傅死了,尸体在皇城外的雨花路上被人发现的。”

    李见碧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恍惚中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愣着的功夫,那人又道:“大人,昨晚小的们在范府盯梢,亲眼看到范府遣散了家奴。我认出其中两个是范大人的娈宠,便自做主张派人跟着,现下可要召回?”

    李见碧半晌才回过神来,道:“以同党的名义把那两人捉拿归案,别通告大理寺和锦衣卫,先关在刑部密牢,等我处置。”那人应了一声,转身去办了。

    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陈以勤就这么死了,直到他在大理寺看到了陈以勤的尸体。

    李见碧从大理寺徒步回到刑部官厅,一路都是轻飘飘地不真实。他在官椅上慢慢坐下,低头看到袖口沾着几瓣海红花,那殷红至深的色泽,如血摄人,如酒醉人。范安手拿着海红对他笑的时候,他从他眼里看到了岁堤春晓,江南风柳,小桥流水桃李倒映。

    他向往这些,早想辞官归田,两年前他冒雨来向自己告辞,是自己拦桥阻住了他的去路,将硬留在了庙堂。

    他那时以为,范安至少也是有点留恋这个庙堂的荣华的,但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七日后,三司会审,范安对自己杀害陈以勤的事供认不讳,只用半天时间就定了罪。之后,锦衣卫将范这移交刑部大牢,刘桓下旨,七日后处斩。

    范安入狱第二个晚上,李见碧去看望了他。范安正坐在牢里的草垛上发呆,看到他轻笑了笑。

    李见碧走进去,将手中一药盒打了开来。“你腰伤未好,我给你换药。”他说着半跪下来,有条不紊地解开了范安的衣裳。如李见碧所料,那伤口已溃烂不堪了。

    他用白布将合乎伤口擦拭干净,将药敷上去,用白布一圈一圈地裹着。

    范安闻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轻笑着道:“当年我遇见你时,你风华摄人,瑰丽无双,如今三年过去,你一点都没变。”

    李见碧帮他系好了绷带,低头收拾着药盒,说:“三日后你就要处斩了,没什么更要紧的话与我说了吗?”他直视着范安的眼睛,说只要你喊一声冤,我会为你想办法的。

    “我杀了陈以勤,已是对不住你。你不怪我就好,怎敢再逍遥法外。”范安摇了摇头道,“我身上背负的命案,不只陈以勤一条。我欠了太多债,早该还了。你放心,我死得一点不冤。”他温柔地看着李见碧,说当年我第一次遇见你,想着若有一天有幸跪在你堂下听审,会是怎样的福气,如今竟梦美成真。

    范安道:“我死得其所,心甘情愿。自从进这庙堂,没有一天能像这样安心过。”

    李见碧抿着唇看他,范安轻笑着,许久伸手在李见碧挑了挑,借着牢窗里射进来的一点光亮,范安眯了眯眼。

    “李大人,你竟已经开始有白头发了……”他将那根白发顺出来,在指间捻了捻,又拨过自己的头发看了看,叹了口气道,“我们都有白头发了……”

    李见碧低下头去,听到他说这句话,竟抑制不住流下眼来。“我会想办法保住你的命。你等我的消息。”他说着站起来,提着药盒出了大牢。

    91、大结局

    范安是个功臣,当年若不是他联合内阁封驳,刘桓当不了这皇帝。他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犯的唯一的错,就是杀了陈以勤。

    李见碧觉得以范安的德高望重,罪不至死。纵然刘桓对他有滔天大怒,但太后却还惦念着范安的恩情。御史台的那帮言官是范安的旧部,沈南亭一案,六科还有很多人欠着范安的人情,范安入狱后,扑天盖地的求情书如冬日雪花,扬扬洒洒已快将刘桓的御案淹没了。

    没有了陈以勤在旁边出谋划策,刘桓很快就顶不住了,他做出了妥协,将处刑时间推到了秋后。他终究是不肯放过范安的性命,但这让步对李见碧来说已经足够。

    刘桓被陈以勤的死冲昏了头脑,忘了四个月后,是太皇太后八十大寿,按规矩,要大赦天下。四个月的时间,够刘桓把怒火平息六分了,到时再由太后出面劝说,保下范安的性命不成问题。

    李见碧的案桌上,摊着范安所有户籍,官册和档案,他一边细细翻着,一边轻声与旁边的侍郎说话。那侍郎听他说完,问:如果四个月后,圣上仍一心要范大人的命,又如何是好呢?

    李见碧道:若这样,我会以死相谏。

    那侍郎劝他,说以死相谏可没有退路,万一圣上头脑发热,连带大人也一起入狱怎么办?

    李见碧头也不抬地说不会的,梁业成叛乱之后,太后一直想削藩,她知道我与孟将军的关系,以后还有用到我的时候,不会让我死的。

    “我知道孰轻孰重,救范平秋,我会竭尽全力,什么庭杖,降职,贬黜我都能受……”李见碧抬头看他,“但我不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我若是意气用事的人,早活不到现在。”

    他静静翻着手里的官册,突问:“你知不知道是范大人的老家是哪里?”

    “听说是山西平文。”那侍郎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以为是你们记错了,原来没有……”他手指摁着册子的一角,上面写着范安的户籍,就是“山西平文”,他喃喃道,“但前几日,他跟我说他老家是在旻县,他流放时去的是岑山,跟旻县也打不着关系……”

    其实他心里一直存着疑惑,当年范安刚进京时,他就觉得那两个儿子可疑,当时还叫人特地去查过,只是最后被范安一顿哭闹糊弄过去了。“这户籍上说,范大人是明纬十二年出生的,照理来说已经四十有五了,但你看范大人,模样才三十出头,你可有觉得不对劲。我想替他写一份功勋表,这几天一直在看他的档籍。”李见碧道,“怎么越看越觉得奇怪阿……”

    “范大人生得俊俏,五官深邃不显老。”那侍郎道,“这没什么奇怪的,我有个二舅,比我年长二十,现在看去却比我年轻呢。”

    “不对……”李见碧轻喃了一声,随手又拿过范安的官册看了一眼,最底下压着的,是三十年前史部尚书的举荐信,洋洋洒洒几百字,无非写范平秋德才兼备,正直可靠。信中最后说,范平秋后腰有块胎记,俗称尾龙骨,这样的人注定以后才华横溢,学识胆识都胜人一筹。

    当时的举荐书会这样写,无非是想锦上添花,借天命夸一夸范平秋。但李见碧回想了一下,范平秋身上并没有这块胎记阿……当年这人赤身裸体地在西郊折腾他,烛光下范安披着红衣,身体明晃晃地一片白,干净得很,哪有什么胎记?

    事隔二十余年,当时写这封信的史部尚书在宣和三年就已告老还乡,无法当面对质。范平秋流放的那十余年,朝中官员早被刘熙换了个遍,想找个问询的人都没有。

    李见碧皱着眉,说你明天去礼部,把当年去岑山宣旨的太监和侍卫的名录给我找来,我有些疑惑,要查一查。那侍郎说是,但这天色已晚了,礼部藏文阁里的人走得早,这会儿肯定没人。不如明天去取吧。

    李见碧说好,你明天一早就去。

    他说完这话,远处闷雷轰隆,李见碧转头看了眼窗外,说这几天怎么老下雨,真是没完没了。

    第1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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