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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

    青绶束花 作者:荷包

    第11节

    这郑贵妃却似知道范安所想,又自语道:“我二哥若不死,差不多也是如你这般的年纪。”他手里拿着鱼食,走到亭拦前洒了一些,池中红鲤浮上来,很快争相挤做一团,“可俗话说得好,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他年纪轻轻,却死在关外了。”

    范安微低着头,仍不知道该回什么话。旁边的陈以勤站在亭外,突然叫了他一声,范安转头的功夫,身边突然啪地一声水响!他回头一看,刚才还在喂鱼的郑贵妃竟落水了!

    范安大惊,连忙扑上前去探身喊道:“贵妃娘娘!”水中的郑贵妃整身落在水面底下,挣扎之间只年得到黑色的头发。

    “贵妃娘娘落水了!”陈以勤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声,范安突然僵住了身体。这贵妃方才还好好的不可能自己落水!刚刚明明是自己跳下去的!

    这贵妃是要做什么啊?!范安着急中看了陈以勤一眼,心中一个念一划而过:这人该不会是想诬陷我推贵妃落水吧!我早知道这人就是想害我!

    “娘娘落水了!”陈以勤又喊了一声。范安忙道:“不是我推她下去的!”

    陈以勤也怔了一怔。“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推他下去的!”他上来拉着范安往水边靠,“范大人你快下去救人啊!”

    范安一心觉得陈以勤要害他,慌乱之中哪肯顺从。“我不去!我不会水!”他道,“要救你去救!”

    此时远处放哨廊位似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快速往亭边而来了。

    “别磨蹭了快下去!”陈以勤眼见着那侍从快到了,拉着范安死命一拽,抱起他的下半身一抬,啪地将范安翻到池水中去了。

    范安落水不到三数,那侍从便赶到了,见此情形忙跳下池中去,三下五除二把贵妃和范安捞了上来。

    范安自然没什么事,旁边的贵妃却因呛了太多水,昏迷过去了。范安想着这人可不能死,挣扎着上去拽起了郑贵妃,将他趴在自己膝上使劲捶了一顿。

    郑贵妃吐了几口水,猛咳一阵清醒过来了。此时郑康赶到,晏中的百官都围了过来。范安心里咯噔一声,心道完了,这人肯定要陷害自己,诬自己一个杀人之罪了。

    不想那贵妃伸手拽住了范安的袖子,却道:“范大人……多亏了你!你救了我一命啊!”

    第62章 续弦

    范安原以为这两人要诬自己杀人之罪,当时没有旁人,若陈以勤一口咬定是他范安把郑贵妃推落了水,事情闹大了捅到刘熙耳边,扣个心怀不轨之罪,就是掉脑袋的大事。他浮想联翩,如临大敌惊惶之际,郑贵妃这句话一下证了他的清白,几乎救了他的命。

    “贵妃娘娘……”范安心下大为感动,抹了一把面将她抱起来道,“快去叫大夫!准备些银炭姜汤给娘娘驱寒压惊!”

    旁边的几个侍候人连忙去了,郑康上去将贵妃接过了手,抱着往厢院去。此时桓王正从庑廊过来,见状大惊失色,远远便道:“额娘怎么了?!”陈以勤跑上去揽过他到一边,说刚才贵妃落了水,现在没事了。

    郑康抱着郑贵妃落了榻,将众人遣在门外,命人在屋中点起银骨炭。郑贵妃脸色被水呛得苍白,嘴唇发紫,却扶着榻边直起半年身子道:“今日是哥的寿辰,我笨手笨脚坏了大家的兴致,实在惭愧。哥哥先去招呼众人吧,我已无事了。”

    陈以勤道:“听说贵妃落了水,大家都颇担心,大人先去安抚了门外众人吧。贵妃的侍候人在这,当下还是先把衣服换了。”旁边的桓王一脸忧色地牵着郑贵妃的手,陈以勤上去拉过了他,小声说王爷不必担心,贵妃要换衣,我们先去偏房等一会儿吧。

    郑康觉得他说得极是,他招呼几个人去拿衣服,又亲自嘱咐了几句,刚要退出去,贵妃又叫住了他道:“刚才我落水幸得范大人相救,哥哥一定要替我多谢于他。”

    郑康道自然,他转身出去,将门扣给带上了。范安正与众人在房外站着,见他出来极关心地上去寻问情况。郑康抓了抓范安的胳臂,道:“已没事了,这回多亏了范大人救了吾妹一命。改日郑某一定登门道谢。”

    范安松了口气,说没事就好。郑康看他浑身湿着,便让他去自己的主卧换衣。范安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身体自小很好,不碍事,喝点酒压压惊便好。郑康道这怎么行?他几乎是硬拽着范安到了主卧,叫几个女婢侍候范安把衣服换了。

    众人被遣回晏中,桓王在贵妃的偏房等着,他进了门坐在罗汉榻上,抬头斥问陈以勤:“你刚刚不是跟母妃在一起,怎么无端会落水了呢!”

    陈以勤在他旁边站着,看他满脸怒火,只从容道:“贵妃在池边喂鱼,池中鲤鱼相争夺食,贵妃看得高兴,脚下没留神滑下去了。”

    “母妃做事向来小心,我长这么大都没见她走路晃过一下,她在池边只会更加谨慎。怎会一高兴就落水了。”桓王道,“方才我看那兰台院首也在旁边,是不是他想害母妃?”

    陈以勤道:“王爷可不要冤枉了范大人。”

    “那便是贵妃自己落了水,送了个人情给范平秋。你这把戏我看得多了,难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桓王怒极反笑,“你这人总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母后身体向来不好,若因这次落水落下什么毛病,你要如何谢罪?”

    陈以勤低着头,也不否认他的说法。“贵妃与以勤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爷。”陈以勤道,“贵妃为了你,什么事都愿意做。”

    “为了本王什么?!”桓王道,“本王别无他求,只求母妃一生安乐。”

    “王爷所求,以勤明白。”陈以勤道:“可贵妃所求,王爷明白吗?她辛苦来去,为的是你有一天能荣登天子之座。”

    桓王抬头看了一眼门外,皱眉轻声道:“你也不怕隔墙有耳。”

    “万壑争流,千岩竞秀,王爷有心皇位,人之常情。这话就算入了圣上的耳朵,也没有怪罪的道理。”陈以勤道,“王爷今后的路还很长,多一个大臣在侧,便多一臂之力。王爷今天看不上这范大人,明天这范大人就会被祺王看上。”

    桓王轻哼了一声道:“不过一个御史大夫,谁看得上,尽管拿去,本王不稀罕!”

    陈以勤道:“大宣江山,王爷也不稀罕吗?”

    “若要我拿母妃来换,我也不稀罕!”桓王道,“祺王想要,我让给他!”

    “江山让给了祺王,那桓王你能去哪里呢?”陈以勤道,“生为皇子,不登天梯,便入地狱。没有中间路可走的。”

    王爷以后不要说这些话了,若让贵妃听到了,肯定要伤心。陈以勤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去看看贵妃如何了。他说着转身走了两步,桓王突然起身跑上去抱住了他。

    “我知错了。”他道,“我说的是气话,令先生失望了。先生可不要不理我了。”

    陈以勤转身拍了拍他的后背,淡声安抚道:“我哪也不会去,不是说过了,不管结局如何,天梯或是地狱,王爷在哪里,陈以勤便跟随到哪。十多年了,王爷还不信吗?”

    桓王笑着放了手,道:“我相信先生。”

    郑贵妃换好了衣服,喝了姜汤小憩了一会,他顺过了气,脸色恢复了血色,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她叫来了陈以勤,说我些话想与范大人说,你去看看他可还在晏中。

    陈以勤到院中寻了一会,不见范安。郑康过来道:“那范大人换了衣服,硬要回去,拉都拉不住。这会儿应该已在自己府中了。”

    陈以勤道:“无妨,改日贵妃亲自道谢,再与他说吧。”

    范安之所以会来郑康的寿晏,本是听了李见碧的劝告。这会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一听贵妃没事了,连忙一刻不停地跑了。他若再呆下去,谁知道又有什么事会凭空赖到自己头上来阿。

    他并非不知道那郑贵妃是想拉拢他,但他身为兰台之首,朝中想拉拢他的人多了去了,范安不喜拉帮结派,平时很少去什么酒晏,纵然有人想讨好于他,也寻不得办法。这一次郑贵妃破天荒地示好,直来直往地亮出一把大刀,吓得范安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那内阁的人听说范安去了郑康的酒晏,都颇有微词。梁业年的胞妹便是梁贵妃,其子便是祺王,传言中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人。现下圣上病重,祺王与桓王的太子之争越发明朗,范安身为梁党的人,突然去了郑康的寿晏,听说还救了落水的郑贵妃,成了郑贵妃的救命恩人,姓郑的一家打蛇随棍上,三番五次示好于兰台,弄得满朝官员都知道范安正与桓王一家子打得火热。

    范安自知不能随之起舞,于是越发勤快地躲着陈以勤,陈以勤在自己府中设晏,说要款谢于他,范安推谢了。后来桓王府亲自派人来请,让范安去桓王府里喝茶。范安干脆装病,请了十天的假,连早朝也不去了。

    范安以为这伙人该消停了。不想他称病几日之后,从宫里传来消息,说是郑贵妃听闻了范大人的病情,甚为担心,要亲自来探病。

    这消息差点把范安吓得真病了。

    病了可好,那贵妃风风火火地来府上探病了。范安抹着汗,诚惶诚恐地迎接了。郑贵妃随行带了几马车的厚礼,说平日圣上赐下的一些小玩意,我放在瑞宁宫里没有用。今日得了太后的准许,带了出来给你,区区薄礼,望大人笑纳。

    范安看着那宫女将一盒盒的“薄礼”往府里堆,说贵妃以后别如此,下官承受不起。

    郑贵妃笑道:“大人救我一命,这些东西哪及万一呢。”他笑着落了坐,看那些下人将几车的东西都搬完了也不走,喝着茶竟与范安闲聊起来。

    范安在桌边另一面坐着,郑贵妃什么便答什么,硬是不说一句题外话。果然不到一刻,两人便聊不下去了。范安正估摸着她是不是要走了。不想此时他的两个儿子从远处的廊上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草编的蜻蜓给范安看。

    范安知道那是白琼玉编的东西,一抬头,果然见白琼玉正站在门外。那人看到门外的宫女侍卫,知道里头坐着的是贵妃,便不敢过来了。

    两个小公子才四五岁的年纪,不知在范安面前坐着的是当今圣上的宠妃,还叽叽喳喳地跑过去也给郑贵妃看。郑贵妃本来喜欢孩子,听这两人说话,被逗得掩嘴直笑。

    范安轻斥了一声不得无礼,招手将白琼玉喊过来,叫他把两个儿子带走了。

    郑贵妃看着那位公子从月洞门走远了,突道:“我听闻范大人早生丧妻,你两个小儿才这般大,没了母亲怪可怜的。大人可有想过续弦吗?”

    郑贵妃道:“我有个侄妹,因得一些缘故未遇良人,现养在哥哥府上,大人若不嫌弃,我便叫圣上赐个婚旨,叫我她来侍候大人。”

    范三一抖,惊得手上的茶盏都叮铛了一下,他连忙双手扰住放回桌上,道:“贵妃说笑了,贵妃娘娘贤良淑德,想必其妹也是蕙质兰心,下官一介鳏夫,还有两个儿子,何敢有这等妄想!”范安道:“何况下官心系亡妻,不敢耽误了别人。”

    范安确实不敢,她知道郑贵妃所指的侄妹,就是郑康的小女儿,曾经嫁过一个七品编修,结果被郑康吓死,成了寡妇。

    范安并非嫌弃她是寡妇,只是他真的没想过续弦——何况他喜欢的是男人。

    可郑贵妃不以为意。“大人所言差矣,我那侄妹年已二十有五,若整日在郑府无所事事,才是耽误。我看范大人温良恭俭,于她是个好归宿。才有了这般想法。”她思虑片刻,又笑道,“即使做个妾,也是好的。”

    “贵妃这等想法实在令下官惶恐。”范安沉着片刻,道,“实不相瞒……下官有龙阳之好,并无意女子。”

    郑贵妃大概没料到有这个事,闻言脸上僵了一僵,范安以为她会知难而退,不想却听她道:“无妨……”

    无妨?!范安抬起眼看她,心道您这心放得真宽,敢情要嫁的不是你啊。

    第63章 所谓谋反

    “什么龙阳之好,大人不也生了这两个大胖小子么。”郑贵妃的心果然放得宽,几数又笑开了,“人么,难免有些……爱好,这无可厚非。你看桓王爷自小喜欢雕刻,拿起工笔来没日没夜,但至少有陈先生管着,还至于荒废了学业。”

    范安呵呵了几声,心想这能一样么?

    “大人贵为兰台之首,以后家大业大,后院没个管事的女人怎么行啊。”郑贵妃道,“前几日你来哥哥府上贺寿的时候,侄妹远远见过了你,看得出对你颇为心仪。说实话,这几年哥哥也没少为她物色过人选,却怎么都不中她的意,范大人一表人才,那会儿看见你在亭里小憩,微微发红了脸,我便知道她是看上了你。”

    范安觉得她全在胡扯,他那会喝得微醉,浑身发懒坐在亭栅,转个身都能往池里呕上几口酒,模样能俊俏到哪去啊。

    “这婚姻大事不能儿戏,下官膝下有这两个儿子已知足,怎能让郑家千金过来受委屈。”范安道,“此事从长计议,无论如何,起码先问过了令侄妹自己的意思。”

    郑贵妃闻言说好的,但若我侄妹也答应了,大人就别再推却了。

    范安呵呵了几声,却没说话。郑贵妃全当他答应了,笑着说以后大人多去郑府走动走动,我那侄妹生得水灵,大人一定会喜欢的。我今日得了太后的准许出来,不好回去得太晚了。范安附和着说好好,一面将郑贵妃送出了府。

    他在门前目送着郑贵妃的马车离开,回来也没多想。反正他不点头答应,这贵妃娘娘决不能把郑蔚儿硬塞给他。何况高府贵院里的千金,心高气傲,他这样拖着两个儿子的鳏夫,还有龙阳之好,那郑蔚儿痴傻了才愿意嫁给他呢。

    范安想,那郑蔚儿若知道自己要嫁这么个人,肯定一哭二闹三上吊在府里闹开了,自己何必严词拒绝唱个黑脸,平白得罪了郑家?

    所以范安压根也没把这事放心上。接下来几日朝中发生了几件大事,他忙得焦头烂额,更没空来想这事。

    之前汤景隆入狱,三司一起递交了初审案录,如白鹤洲所说:先试探一下圣上的意思。不想这意思很快试探出来了,谋反之罪递上去,刘熙竟在当天就做了批示下来:汤景隆谋反之罪证据确凿,此案转出三司,改交锦衣卫。

    这结果实在匪夷所思,大理寺的初审结果写的是:疑有谋反之嫌,待查。这刘熙心里想的什么,竟批了证据确凿四个大字下来?这一下还要三司干什么用,他一语把大理寺该做的事全做了,该写的字也写了。

    大概刘熙真觉得三司没什么用,也许还觉得审案的速度太慢了些,半个月才递了份初审案录,于是明令将此案转交了锦衣卫。白鹤洲接到这份指示,对范安和王明凤道:你们看,我说先试探着吧,这一下省了多少事。这锦衣卫是个查案的地方吗?汤景隆进去,必死无疑。

    范安和王明凤抬头看着他,拍着马屁说大人英明,这么个烫手山芋,转给锦衣卫也好,这案子要在三司,起码得审得半年吧。这一交出去,锦衣卫半个月就结案了。

    半个月就结案了,大家都这想的,但这回又出了众人的意料。早说锦衣卫不是审案的地方,这些人身为刘熙最近的亲军,拿了人只会严刑拷打。谋反可不是小罪,涉案的也不可能只有汤景隆一个,再怎么样,起码得有同党吧?你在朝中要没有百八十个同党,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要谋反?

    于是次日,五军左右都督,都督同知与都督佥事全一同入了狱。

    按着这思路,锦衣卫刚交接了案犯,便马不停蹄地开始逼供了。锦衣卫的刑法不比大理寺,大理寺明察为本,刑讯为辅,起码不敢把犯人活活打死,但锦衣卫就不同了。汤家百口一入狱,前三天就打了二十几个,没死的继续打,不招出几个同党,连口水都不给喝。

    此案进行到第一天第二天,还未听审出什么同党来。不想到了每三每五天,那同党的名单便如雪花片儿似的生出来了。

    当一个人生不如死,还要什么真相?有同党你得招,没有同党瞎编一个也得招啊。于是许多人就把平日和自己有仇的官员给供了出来,自己下地狱,把仇人拉来垫背,官场一遭也算没白死。但薛纲也不是白痴啊,这些人一看就是与你有仇的,怎么个同谋法?你说得出来,我还得写得出去呢。你这胡乱一诌,岂不害我犯了欺君之罪?

    于是继续打,说不出个合乎情理的,就打死吧。

    走投无路没有办法,那就只好把平日关系好的的同僚给供了出来。供出一个抓进来一个,再继续打,然后再供出一大串人物。有几个可怜的官员平里连个要好的同僚都没有,严刑之下甚至把和自己说过话,跟自己借过钱的,反正只要记得名字的都供成了同党。

    一时间全朝风雨飘荡,人心惶惶。

    第64章 赐婚

    荡安也有些惶惶,汤景隆以谋反之罪被锦衣卫抓进去半个月,被牵扯到的朝廷官员已达百余人。第一批涉嫌谋反的名单递交上去,刘熙朱批一划,直接处死了二十个,未经三司审查,连刑部都没过录,直接拖到看门斩了首,这骇人听闻的行径开国未有。

    这些人中,不乏年事已高的功臣,再过两三年都可以告老致仕了,哪会有什么谋反的意图。刘熙这一刀,落得简直丧心病狂。

    但这还没完,刘熙下令继续追查:“大罪未行,其心可诛。尔等所察不过皮毛,入木三分树犹长活,不至焚枝拔根,片叶不留,不可罢手。”,一语即下,满朝人都觉得自己的脑袋被吊在了裤腰上,指不定哪天一动就掉了。这圣上不知得了什么毛病,全没了以往仁德宽厚的性情,莫非是病入膏肓黑了心肝,忠奸不辩是非不分了?——众人心里都这样想,但皇威赫赫,没人敢说。

    一天夜里。王明凤夜来找范安,说当年幸得大人提携任了这刑部尚书,前几天身体不知得了什么毛病,腰膝酸软,恐活不长久了。

    范安坐在他跟前,看他满面红光,精神健硕得很,全不像得了病的模样。

    “王大人是想辞官啊?”范安道,“你与我何必说这种话呢。现下的境况你也知道,就算递了辞呈,圣上也不会批。这半个月要告老还乡的人一批接着一批,且不说圣上一个也没答应,就算答应,轮到你都不知猴年马月呢。”

    王明凤被他看穿了心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这下官也知道,但您与内阁的几位大人要好,这不想让你替下官说说情么?圣上病危,内阁掌事,我已与吏部的吴大人已说好了,只要内阁应了,下官便能卸任。”王明凤说着突然悲痛道,“大人你知道,我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能死。我所求不多,只想安安稳稳过个日子就行了。”

    范安心里翻了个白眼:你要安稳日子还当什么官,早干嘛去了?有本事当年别上京赶考啊。“王大人多虑了,我等为圣上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圣上心里清楚,不会将我们怎么样。别人要谋反是别人的事,你我问心无愧,怕什么?”

    话虽这么说,其实范安自己心里也惴惴。十天前他都察院被锦衣卫抓走了三个侍郎,他还能淡定着,直到前天夜里,他的御史中丞也被抓走了。当时范安听到这个消息,差点一哆嗦掉了茶盏。

    那御史中丞是范安亲自提携的,刘熙刚登基时就在内阁做侍郎,当了几十年的官了,其兄在京城做纺织买卖,也算家大业大,平日行事低调,算个老实人,也不知那刘熙怎么想的,竟觉得他会谋反。

    连他的御史中丞都会谋反了,范安觉得离自己谋反的日子也不远了。每日上朝路上,碰到六部几个尚书,都不免要问一句对方门下昨天死了几个人,又抓走了几个人啊。范安想,再过几日,他门下的人就会说:“啊,我家御史大人昨天也被抓走了。”

    “别说你上有老下有小,我也有两个儿子呢,我府里妻妾成群,难道挂心的人会比你少么这节骨眼上真能辞得了官,我还在这干什么?”范安道,“好了别想了,再熬几日等圣上的病好了,这阵风就过了。你苦熬了多少年才熬到刑部尚书,这么轻易辞了,岂不可惜。”

    何况你也辞不了,圣上真认定你要谋反,你跑回老家也照样要抓回来砍头阿。“最近圣上加强了京师驻兵,就怕底下这帮官员吓怕了乱来。你安心呆着兴许没事,想跑?抓回来就是个畏罪潜逃。”范安咬了一口桔橙,偏脸吐了一口桔籽,叹口气道:“别折腾了,听天由命吧,真担心,先把家里的妻儿安顿好,到时逃得一个是一个。”

    王明凤被他说得心里直打哆嗦,与范安又闲扯了几句,只好走了。

    又过了两日,朝中又有一人以谋反之罪被抓了进去。腥风血雨下,每天总有那么几个人被抓,本没什么值得注意,但这次这个人却是范安万万不料到的:大理寺卿白鹤洲。

    当初汤景隆刚入狱,还是白鹤洲做的初审。先写一份案录试探一下圣上,也是白鹤洲出的主意。当时此案从大理寺转到锦衣卫,白鹤洲还与范安和王明凤说:“你看,这案子转出三司,一下子省了我们多少麻烦。”不想这转到锦衣卫不到一个月,自己倒成了谋反的同党。

    白鹤洲若早知如今,当初死活也要为汤景隆洗冤啊。

    这三司之首都成了同党,轮到他这个都察院首还远吗?范安从早朝回来,一步步慢慢走回了自己府上。刘熙已近三月没有上朝,他都快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元珠见他从外面回来,替他解了官服,说大人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范安叹了一口气,坐在桌边沉默了许久,突问:“元姑娘,你还记得以前你发过的发誓吧。”

    元珠正叠着衣服,闻言一愣,道:“什么誓?”

    “你说过若我有一天死了,你要给我两个儿子找个好人家。”范安道,“我身任刑部尚书时,你答应过我的。”

    “大人又乱想什么呢。大人福泽无尽,怎会有那样的时候。”元珠走过来站好,低头道,“元珠说过的话自不敢忘,真有那样一天,一定尽力护两个不公子的周全。”

    范安笑了一笑,说好,你明天就把两个小公子送到城外去吧。暂时让他俩在周先生那读书,这几日城里乱得很,没我的命令,别回来了。未了又道:记得把白公子和唐满也一起带过去。

    元珠应了一声,说好的,我明日就去安排。

    第二日天未亮,范安亲自送两个儿子出了门,回来例行去上早朝,刘熙还是没现面,于是早早回来了,他在官厅做了几笔审录,喝着茶呆坐了一会,有侍人过来传话,说他两个马夫回来了。

    之前范安怀疑李见碧在城外与人偷偷见面,特地吩咐了这两人去盯着。这过了半个月突然回来,莫非是有什么变故。这几日城里风声紧,范安都没敢李见碧的住处跑,心里早担心着李见碧,不知那人过得怎么样了。

    范安让那两人过来进屋来,搁下笔问:“朱砚怎么样了?这几日城内有些乱,不知城外如何?”

    那马夫吱唔了一会,面面相觑却是不敢说话。范安心里一凉,直起身子问:“发生了什么事吗?!又有卫军过去搜人了?!”

    “那倒不是……”一人道,“大人之前怀疑朱砚在外面偷人,我俩盯了半个月,发现他好像确实在外头有人。”范安愣了一愣,问:“啥?你说什么?”

    “我俩这几日在院外盯梢,发现有个男人隔三差五便往朱砚屋里去,朱砚还给他开门,可见两人已相交许久了。”另一人道,“大人明察秋毫,真被大人猜中了。”

    范安僵着身子怔了许久,淡问道:“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一人道:“没有,那人每次来都是深夜,我俩听大人的话,为了不打草惊蛇,没上前去细看过。那人离开时骑着马,我俩追不上啊,本来想去买匹马来着,可惜银子不够了。”

    范安挥了挥手,说知道了,我脑子有点晕,你们先下去。

    那两人看着范安的脸色,道:“大人别生气,为那样的贱蹄子根本不值得,哪天我们带人把那奸夫堵住,打他个半死给大人出气!”范安扶了扶额,道:“我这几天已经够累了,你们别给我添乱,这几天就呆在府中,哪也别去。”

    两人面面相觑,低声应了一句,退了几步出了门。

    当天中等范安没吃饭,元珠看他在官厅呆坐了一个下午,到晚上也没喝一口水。他面前的录册已滴了好几滴红墨,元珠提醒他,说大人你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奴婢给你熬点小粥吧。

    范安搁下笔,沙哑着声音说我吃不下。

    元珠看他脸色有些吓人,出去连忙吩咐人去请了个大夫来在府里候着。范安在官厅干坐着,谁劝也不动。到了后半夜,大概是腰酸得受不住了,才站起来昏昏噩噩往寝屋去。

    范安和衣睡了一夜,第二日怎么也起不来床。之前汤景隆的事已让他惊愁了半个多月,压在心底已是大病,昨天听闻李见碧的事,如针尖刺破了水球,哗地一下病来山倒,收都收不住。侍候范安更衣的小婢去急忙去告知了元珠,说姑娘真是神机妙算,说大人要病,果然就病了。

    元珠打了那小婢一个栗子,说大人病了,你还这样高兴。她叫醒了睡在隔壁的大夫,领着去给范安看病,那大夫搭了搭范安的脉,说无妨,范大人是心郁积滞,愁太多了。

    元珠说既然没什么大病,那开个药方吧。

    “这病同那相思心病一般,无需用药。”那大夫道,“心里想开些就好了。家里有什么喜事,说出来给他冲冲喜。”

    这时节能有什么喜事阿,满朝乌烟瘴气血雨腥风。后院的两小个公子和白琼玉也走了,府里冷冷清清,愁得很。元珠叹了口气,拿了些银子打发了大夫,叫人把范发生病的事告诉城外的白琼玉,又让人去宫里点卯的太监那请假,说今日不来上朝了。

    那白琼玉主和唐满听闻范安病了,马不停蹄从城外赶了回来。两人看范安在床上躺着,抹着眼泪说这才一日不见,大人怎么就憔悴成这个样子了。

    范安皱了皱眉头没说话。白琼玉便亲自熬药煎药,鞍前马后地侍候了起来。但范安不吃药,这些人在他床前忙忙碌碌,他视而不见,心里想的只有李见碧。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如同最后一面般想着要去见李见碧。

    李见碧,李见碧,他念着这个名字,似是气恨又是迷恋。让我再见你一面,此后再也不想见你,怕也无心力无性命再来见你……

    元珠扶着跌跌撞撞的范安,说大人你要去哪呀?你一天没吃饭了,先喝口水吧。

    范安说不要,你们干脆让我死罢。他赌气说完这句话,突有侍者跑过来道:“大人!有圣旨到!”

    范安猛地站直了身体,这时节的圣旨,十次有八次是叫人罢官入狱的,白鹤洲刚进了锦衣卫大狱,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范安心下不甘,紧了紧五指,问:“宣旨的人是谁?”那人回道:“是尚公公。”

    范安心里又是咯噔一声。此时门外有人高声喊:圣旨到,御史大夫范平秋接旨!

    范安静站了一会,撑着最后一口气慢慢走到官厅门口。他打量了一眼,领头的果然是尚中喜,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没有锦衣卫指挥史薛纲。

    范安心下略宽,扶着元珠的手跪下,道:“臣,范平秋接旨。”

    “传圣母皇太后懿旨,兹闻兰台之首范平秋品貌出众,地华缨黻,正妻有缺,宜择贤女与配。今有郑府小女,郑氏蔚儿,年二十有五,品貌端庄,秀外惠中特指配为范氏之妻,愿常得侍从,弗离朝夕。钦此”

    尚中喜收了懿旨,走近范安身边道:“范大人,可喜可贺。这宫中许久都没有令人高兴的事儿了,太后这一婚赐得真是时候。还不快接旨?”

    范安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65章 决别

    白琼玉正跪在范安身后,范后往后一摊正落在白琼玉怀里,他低头看了他一眼,愣了一愣,惊呼道:“大人!大人!你怎么了!你可别吓琼玉呀!”他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如死了亲人一般。众人连忙凑上去,伸手都去按范安的人中。

    尚中喜也被吓得不轻,他手拿着圣旨探头看着,哎哟一声道:“范大人这是怎么了?!”

    元珠掐掐范安的人中,大声道:“快去请大夫!”他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太监尚中喜,跪着道:“公公见谅,我家大人病了,一整天没有进食。这会儿听闻这么大的喜事,高兴得昏过去了!”

    尚中喜哎呦了一声,说那赶紧把你家大人抬进屋去休息一会儿,再高兴也得先把旨接了嘛。

    范安被掐着人中,此时哼哼蝍唧地醒过来了。众人七手八脚抬着将他扶坐在偏屋的罗汉榻上,有婢女拿了一碗红糖水,白琼玉接过来往舀了一匙,说大人,先喝碗糖水缓下劲吧。

    范安昏昏噩噩地张口喝了一勺,旁边的元珠道:“大人,尚公公还等着呢,不如先把旨接了。”范安嘴里的糖水咽到一半,闻言惊醒过来,看了一眼门口的尚中喜,捂着嘴巴却哭起来了。

    尚中喜看他伤心欲绝,心中想着莫非这人看不上那郑蔚儿,想抗旨么?他也不戳破,只问:“范大人你哭什么呀?”

    “下官命薄福浅,早年就死了内人。不知廉耻,还迷上了男色,沾了龙阳之好。尚公公,你有所不知,我这身子早破败了……”范安抹了一抹眼,道,“郑大小姐蕙质兰心,我这样的人怎配与之?下官对不住郑大小姐啊!”

    他说着突然站起来,道:“这旨我不能接,我不能害了郑小姐,我要进宫,我要面见太后!”他说着抬脚就要往外走。

    但尚中喜是何人,这辈子宣了八百道旨,应付这种情况早游刃有余了。他一把拦住了范安,道:“范大人想抗旨吗?”

    范安哭道:“不是!我是替郑小姐不值,她是不会答应嫁我的!”

    “郑小姐若不答应,郑贵妃能让太后下这样的旨吗?”尚中喜道,“大人多虑了。”

    范安道:“我不信,我要去见贵妃娘娘!”

    “范大人你这不是作死么?!贵妃是你想见便能见的?这旨落下来都宣了!你进宫难道还能收回不成?此婚是太后的意思,却也是郑贵妃和皇上的意思,你难道不知道皇上近日的脾气?到时落个抗旨不尊,全府的人跟着你人头落地才高兴吗?”

    尚中喜道,“你还记得十几年前八公主下嫁礼部尚书许青山的事?那许大人就是这样作死,放着八公主不娶,非要去跟他的表妹私奔,最后被抓回来,你猜怎么着?满门抄斩!”

    全屋的人闻言都吓了一跳,有几个忍不住就摸了摸自个儿的脖子。

    “自开国至今,皇上赐婚五十一桩,除了许青山,无人违逆。”尚中喜抬了抬手中的黄锦金轴,道,“你要做第二个许青山本公不拦你,接或者不接,说句话吧。”

    范安被他一句满门抄斩吓得也不敢哭了,他自己死了不可惜,可还有两个儿子呢。

    但,这一旨接下来,郑蔚儿便将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伦理大义板上钉钉,他日死后,自己的牌位边立的都是这个人的名字。

    是阿,长路漫漫,寒风多坎坷。谁不向往能有一人,来与他白首偕老,不离不弃,死后入坟,也有铭碑与之相依。范安是人,也会有这样的痴想,午夜梦回,他曾见那人逆风而来,君子如玉,青绶紫衣。

    那是李见碧,不是别人。他也没有想过会是别人。

    其实一切都是痴想,他每次醒来都再明白不过了。他范安是个冒名顶替的罪人,哪日真相大白,拖出午门凌迟示众,都不会有人同情的。罪大恶极,本该如此,他这样的人,怎敢怀抱这样的奢望?生死都孑然一人就是大好,何必卷进这么个不相干的女人,跟着他担惊受怕,不知所措。

    尚中喜看范安静站了不说话,皱了皱眉道:“范大人,你想好了吗?”

    “我接。”范安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刚才病中失态,让大人见笑了。”他轻轻托住了黄锦金轴,低头道:“谢太后恩泽,下官必铭感五内。”

    尚中喜笑了,说大人能想明白就好。郑小姐这桩婚,朝中不知多少人抢着要呢,落到你范府,也算大人的福气。范安呵呵笑着,说是的是的。

    刚刚还剑拔弩张地,转眼就其乐融融,一屋子人看着自家的大人,都担心范安是不是得了间歇失心疯。

    范安送走了尚中喜,回来在榻上坐了一会,说饿了,要吃饭。府里人给立即给他备了一桌好菜,范安坐在桌前,面无表情地吃完了。他喝了两口水,起身躺回榻上睡了一觉。

    他这一觉从午时睡到黄昏,养足了精神。醒来后收拾了两件衣服,又让帐房支了二十两银子放到包袱里。他去马厩牵了匹黑马,说我去城外吹吹风,次日早上会回来的。众人跟着他出了门,白琼玉满面忧色地问:“既然明天就回来,为何要带着包袱?”

    范安道:“这个你就别管了。”

    元珠看着他,好似知道范安不会再回来了一般,她心中莫明害怕,欲言又止,哎了一声,道:“大人说话算话,早点回来,明天辰时还要早朝呢。”范安却没有接话,此时唐满从府里出来,手里拿了把油纸伞,小心翼翼地道:“大人,今日天阴,晚上恐有风雨,你带着伞吧。”

    范安轻嗯了一声接过伞,静静看了众人一眼,掉转马头往城外去了。他这一去没有回头,直接到了城外西郊李见碧的住处。

    他来时刚入黄昏,到了李见碧的门口已是入夜。天果然落了雨,范安下马撑开雨伞,抬手在李见碧的院门上敲了敲。他等了几数,那院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李见碧站在门内,抬头看他,脸上似有笑意:“你怎么来了?”他看到范安濡湿的头发,心下微动,道:“下着雨呢,快进屋里来吧。”他说着伸手想去替他拿伞,不料范安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我要走了。”范安道,“离开京城,天涯海角,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要跟我走吗?”

    李见碧怔住,如听到最骇人的笑话般:“你说什么?!”他看着范安的眼睛,将他的话又过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连忙一手甩开了道:“你要走?”他蓦然注意到范安身后背着的包袱,心下一惊,问:“你要走到哪里去?!”

    “太后下了懿旨,要我娶郑康之女!我真是受够了这些人的算计城府,我受不了了!再呆下去就要死了。”范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紧了紧伞柄,又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李见碧看他身体都在轻颤,心知这人正在气头上,忙安抚道:“别冲动,你现下走了,你两个儿子怎么办?你不管他俩了么?”

    范安道:“我两个儿子都在城外读书,我接了你,再去接我的儿子。”李见碧一时乱了方寸,他怔忡的功夫,范安又抓住了他的手,问:“我再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李见碧不说话,范安便硬拽着他出了院门。李见碧跟他走了两步才惊醒过来,一手连忙把住了门柩,怒道:“你发什么疯!我不走!”

    李见碧道:“太后要你娶郑康之女,你娶了便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吗?值得你罢官出逃?你儿子都养了两个,后院男宠女妾一个不落,还在乎娶个正妻?!”范安站住脚,回头看了一眼李见碧,雨光闪烁,脸上雨水滴答,沉默着却说不一句话。

    “我不会走。”李见碧抓住他的胳臂,“你也不能走!范平秋,你千里迢迢将我从河阳救京城,还记得当时你自己说过的话吗!你说要为我洗冤,助我东山再起!现在不过一个郑蔚儿,就让你怕了?!你为了救我,多大的罪都犯下了,却在这节骨眼上跟我说你要走?!”

    范安深深迷恋着李见碧,但两人心之所往,终究千差万别。

    “我明白了,你不会跟我走。”范安长叹了一口气,许久轻笑一声,“其实我早就明白……是我累了,不想再在这官场上继续走下去。我知道你回到京城后,还与其它人见过面。是你的旧友还是以前的同僚,或者是其它乱七八糟的关系我都不想知道。我只知你没有了我,必然还可依靠其它人。李见碧,我知道你心中从来没有我,我就当给自己一个机会,忘了你,也忘了这京城。他日你东山再起,也不必记得范平秋这个名字。”

    他看着李见碧,隔着细密的雨珠,眉目朦胧。为了这个人,已经在泥沼中陷得够深,再不狠下心,很快连同口鼻都要淹没了。范安啊范安,色字头上一把刀,适时收手防陨命阿。

    “李大人……经此一别,后会无期。你多保重吧。”他慢慢放了手,转身欲走。李见碧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眼神,绝决没有一丝留恋。他能清楚地预见,范安这次若走了,绝对不会再回头了。

    快刀斩乱麻,但这一刀落得太快,毫无预兆,刀风落在李见碧身上,不及躲避,一下要将他的心脏给剖成两半了。

    “你不能走!”李见碧道,“你走了我怎么办?!”范安看了一他的手,道:“你若不知道怎么办,可以跟我走。”

    李见碧道:“我不!”范安面色不变,道:“好,那你留下。”他说着挣开了袖了,往前而去。李见碧突然上前抱住了他,道:“你别走!”

    这一抱措不及防,范手身体一倾,手中的竹伞落到了地上,大雨淋漓,一下子便将两人浇得透湿。“李大人……”范安苦笑道,“我与你一起时,总是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范平秋,你救过我那么多次,现在就打算这么走了!你说过要为我掏心掏肺,我从前不信,为什么等我相信的时候你又反悔了?!你就当为我娶了郑康之女又如何!哪个朝廷官员不拉帮结派,还有比这更平常的事吗?你为什么不肯!”

    范安笑道:“对,我就是不肯。”他心意已决,抓住李见碧的手道:“你放手吧。”

    李见碧愣了一会,“范大人……”他突然放开了手,却后退两步双膝一屈跪了下来,他抬着头,几乎用哀求的语气道,“范大人,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不知如何是好,你叫我怎么办……”他说到最后,语音哽咽,范安低头,第一次看到李见碧的眼里盈着泪水,雨光闪烁,可堪温柔。

    李见碧道我求求你了,别在这个时候离我而去……

    范安站着,李见碧的哀求字字如刀凌迟着他的血肉。范安静站了一会,许久后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雨伞,“对不住……李大人,珍重。”他咬着牙道别,转身慢慢牵了马往远处走了。

    李见碧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天地无声,只有茫茫无尽的黑夜。

    第66章 夜雨

    范安这一次去意决绝,打定了主意不会回头。但他料不到,他前脚刚离开范府,后脚便有人来拜访了他。

    尚中喜赐婚的圣旨是下午申时宣的,不过几个时辰,朝中的大小官员都听闻了这桩喜事。既然听闻了,自然要道贺,幸得这日天色已晚,这婚赐得突然,多数人没有准备贺礼,否则这会儿的范府怕早已门庭若市。

    但晚归晚,终挡不住几个热心的。首先赶来的就是兰台的御史中丞秦海儒,前任御史中丞半个月前被抓进锦衣卫去了,这人新官上任,家里早准备了些滋补的礼品要来孝敬范安,正苦于找不着机会来亲近呢,这会儿听说了,忙叫家奴把礼品搬上马车,二话不说便往范府赶。

    不想他来得这样早,还是扑了个空。范府门开着,元珠站在门口,赔着笑说:“对不住秦大人,我们家大人出门去了,不知何时会回来呢。”

    范安是朝中有名的“难巴结”,平时在府上,也总借口不在,这事秦海儒早有耳闻,见怪不怪。“无妨无妨!”他笑呵呵地看着元珠,说,“元姑娘,我听闻圣上刚给范大人赐了一桩喜事,特来道贺,既然范大人不在,我也不便多扰,只是这一车薄礼总该收下,你让我的人搬进去罢。礼到了,我马上走。”

    元珠犹豫着,为难道:“大人不在家中,我做不了主呢……”

    “这有什么做不了主的!”秦海不容她再说什么,转头便招呼人把贺礼搬出去。秦府的几个家奴手里捧着裹锦绣花的盒子,点头哈腰地往府里去。伸手不打笑脸人,元珠虽有为难,却也没拦。

    这几个人也极识趣,安安静静将礼品放在了偏厅便出来了。反正这东西都堆在那了,还怕范大人不知道是谁送的么?秦海心放得宽,笑呵呵地拱手,说这回我可欠姑娘一个大人情,我这就告辞,不多扰。若范大人回来了,姑娘替我问个安。

    元珠福了福身子,说奴婢不敢。他站在门口,看着秦海带人走了,刚要转身回府,大路拐角又有一顶暗紫流苏的马车隆隆往范府驶过来了,元珠远远看着皱眉,刚想说别理了,把门关上。不想那马车驻在门前几丈处,陈以勤撩帘从车里下来了。

    陈以勤是郑康的义子,此行坐的是都尉府的车辇,黑马开路,旁边四个佩刀的带甲卫兵。这排场不大,气势却是凛然。元珠犹豫的功夫,陈以勤已慢慢走到了阶前。他双手一起,宽袖流锦,淡薄的夜色下,微笑轻浅。“元姑娘,下官陈以勤,欲拜见范大人,麻烦通报一声。”

    毕竟是桓王府里出来的讲师,举止极有礼数。元珠展了眉,出来低了低头,说对不住陈大人,我们家大人不在府上,有事明日再议吧。陈以勤抬头看了她一眼道:“我有要事与范大人相商,麻烦姑娘通报一声。”

    “奴婢没有骗你。”元珠道,“大人真不在府上。”

    陈以勤静看着她。“哦?是么。圣上不是刚赐了婚旨,这时辰他去哪里?”他见元珠不说话,又笑着道,“两个小公子在家吧,贵妃送了些点心到桓王府,我出来带了些,给两个小公子尝尝。”

    元珠道:“两个公子也不在府上,这几日都在城外书馆读书呢。”

    “京城里的书馆多的是,怎么跑到城外去读呢?”陈以勤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在翰林院给他找个学士,专门给教两个小公子读书。”元珠道:“两个公子本来就是翰林出身的老先生教的,前日大人才令他们出城读书。”

    “哦……”陈以勤静了一会,面色不变,道:“可我确有要事相商,你家大人临走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我不如在此等他。”

    元珠面露难色道:“陈大人且回去等吧,这天很快要落雨了。我家大人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陈以勤笑着,拱手说知道了,我改日再来。

    他转身进了马车,刚坐下,哗然有风吹过帘前流苏,陈以勤心中一紧,莫明有些惴惴不安。那马车往西南都尉府走了半里,他突然出声叫停,下车翻身上马,道:“你们先回,我往城外去一趟!”

    “大人,天快下雨了,有什么事明日再去吧。”那卫兵劝了他一句,但陈以勤如若未闻,一打马便往城外西郊方向去了。

    那卫兵说得没错,天很快落雨了。陈以勤才出城门,浑身已被淋得透湿。时近戌时,夜入得深了,风雨之中只有极淡极冷的月光。

    陈以勤穿过坊市,往西郊去的路上没什么人,他打着马,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往自己这边而来。他以为是雨天赶路的行人,起先没有在意,直到与之擦肩而过,借着月光一瞥,依稀辨出那人是李见碧。他连忙勒住了马绳,下来喊道:“修远!”

    雨中的李见碧转过头来,陈以勤看他着了件薄衫,面色苍白,显是在雨中走了很久。“你怎么出来了,这下雨天要去哪里?”

    “陈以勤?”李见碧才认出他来,面上似有惊喜,几步过来抓住他道:“范平秋逃了!快去帮我把他追回来!”他说话间气息紊乱,一口气要喘不上来似的。陈以勤抓住他的肩膀道:“你别急,范平秋去哪里了?他来找过你?”

    “太后懿旨要他娶郑康之女,这人不愿,便收拾了包袱准备逃官了!”李见碧说到此处心口绞痛,抓着陈以勤的胳臂似要哭出来一般,“他去意坚决,我拦不住他,我……我想起来应该去追他回来,但他走得太快,我找不到人了……”

    陈以勤从不曾见他这般无措虚弱的模样,连忙脱了外衣袍给他披上,安慰道:“你别急,,他还有两个儿子在城外读书,肯定没走多远。他若要远走,必过城外水口,我现在去都尉府调人,一定堵得到他。”他扶了一下李见碧,半抱着他倚到了马肚上,“我先把你送到西郊,你身体本不好,怎能这样淋雨。”

    “是,是,他一定会过水口……我真是糊涂了。”李见碧拍了一下额头,直起身子道,“那你快去,一刻也别再耽搁了。”他拉起陈以勤给他的外袍半遮在头上,催道:“你快去调人!我在水口那等你。”

    陈以勤有一瞬间静看着他,没有说话。李见碧与他从小同窗读书,出了翰林后各自在朝中为官,亲近疏离二三十年,这人从来都是冷静从容,就算杀头罢官也不见得如此六神无主,那范平秋上任才两年多,凭得什么本事,竟让李见碧这样慌乱。

    陈以勤抓住他的手,脸上又挂起浅冷的假笑:“不过一个范平秋,真逃了也就逃了,御史大夫的位置总会有人坐,未必会比他差。”

    李见碧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抬手甩开了他,斥道:“你说得真简单!他走了,下一个御史大夫一定由内阁推举,你还指望新任的来帮你郑家一把吗?做得什么梦!”

    陈以勤被他斥得一怔,回过神来道:“好,我知道了。”他放开了手,退后两步翻身上马,“我一定追他回来,你放心。”说着掉转马头,一甩马鞭快速往都尉府去了。

    戌时快过,陈以勤才赶到郑府。郑康看到他一身湿透的模样,说你不是去范府了问日子了吗?怎么这时候才回来。陈以勤喝了口水,道:“选什么日子,这姓范的逃了!”

    “你说什么?”郑康没反应过来,陈以勤看着他道,“他不愿娶蔚儿,为此逃官了。我要十五个骑兵,到水口堵他回来。”

    “你可弄明白了,他一个二品高官,会因为一桩婚逃官?该不是犯了什么事,畏罪潜逃了。”郑康哭笑不得,“说不定是锦衣卫那帮人查出他有谋反之嫌,要抓他入狱。”

    陈以勤道,“就算他是畏罪潜逃,都尉府抓他,也是名正言顺。”

    郑康笑着点了点头,从腰间抽出一桐金乌木递给陈以勤。“你拿着这个可调二百轻骑兵。你趁夜把他堵回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弄出太大动静了,否则我无法向圣上交待。”

    陈以勤道了是,收了令牌领兵快速往水口而去。范安一介书生,堵得上一个人就够,堵不上千军万马也没用,都尉府的轻骑是精悍之最,论身手,以一敌百不在话下,陈以勤思虑之后,只调了十五个人。

    去往水口的路上,陈以勤看到了李见碧,那人正冒雨往水口去,陈以勤叫住了他,将他拉上了马。李见碧见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带甲骑兵,下意识还想遮脸,陈以勤道:“这些人常年在兵场,不认得你,没事。”

    水口有三座青石桥,通往西、北、东三个道口,都是已百年的老桥,相距二三里远,在这样的雨夜里,彼此也望不到境况。陈以勤往每座桥头指派了五人,临行前吩咐:但凡见到一个男人领着两个三四岁的小娃娃,必定要拦下。

    李见碧见众人要走,连忙插了句话:“那是御史范大人,尔等万不可伤人。”陈以勤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修远说得极是。”

    李见碧和陈以勤在北桥等了一刻钟,没有等到动静。他心下极为不安,来回走了两圈,问陈以勤:“他会不会已经过桥了?也许我们该过桥去追。”

    “应该没有这样快。如果真过了桥,四面八方天涯海角,叫人往哪追?”陈以勤拉住了他,伸手按住他的额头,说我看你已经发烧了,这情形应该找个地方休息去。李见碧推开他的手,喃道:“我不休息,没见到他人,我怎能休息……”

    范安确实还没过桥,他接了两个儿子再赶到水口已近亥时,天下着雨,他不忍让两个儿子跟他淋雨,又去夜市临时雇了辆马车。

    那马车疾驰到水口南桥,不出意外被五六个骑兵拦了下来。那马夫还以为夜里遇了劫,刚想喊话已被人用长剑指住了眉心。“我乃朝廷亲兵,今夜奉命察看过桥之人。”为首一人上前道,“你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出来让我等看一眼。”

    范安在马车里听他们自报家门,心下已咯噔一声,他刚想提醒马夫别说话,伸手已听那马夫交待道:“没什么人,就一个男人和两个小娃娃。”

    范夫握紧了拳头,真想一脚将这没心眼的给踹下车去。他平了平心气,慢慢撩开车帘看了一眼,问:“你们是什么人?奉了谁的命?我乃御史大夫范平秋,今夜出城有要事,你们赶紧给我让路!”

    那五人却并不答他的话,其中一人转头吩咐道:“去北桥通知陈大人,说人已经找到了。”

    雨声淅沥,这句话却还是让范安听到了。他马上意识到之“陈大人”可能就是陈以勤,当下奋然道:“你们都尉府的亲兵私自拦截朝廷命官的马车,可有兵牌?!你们这是以下犯上!快给我让路!”

    五匹黑马打着响鼻,马蹄却不肯挪开一分。范安捏了捏拳头,道:“撞过去!”

    “啊?!”那马夫转过头来,为难道,“不行啊大人,这马车值钱得很,撞坏了谁赔?再说那是朝廷亲兵……”他话没说完,范安已递出来一锭银子:“这是八两,你拿好,这马车我买下了,你走开。”那马夫接过银子,嘴里吱吱唔唔还想说什么,不防范安突然伸出脚,一屁股将他踹了下去。

    他这回是吃了称铊硬了心,无论如何要离开这里。当下一抖马绳,挥手在两个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这两匹白马也算良驹,平日被精心侍候着,少有这样被狠抽的时候,当下吃痛非常,立即撒开马蹄往前狂奔了起来。

    堵在桥头的五人没料到他会硬闯,那丈宽的红木车直撞过来,当下掀飞了拦在中间的两名轻兵,一时人仰马翻好不狼狈。好在另三人反应极快,掉转马头飞快地追了上去。

    从桥头到桥面还有丈百的距离,范安的手上马鞭不停,速度已至极限。但身后的轻骑兵仍追上了他,两人一左一右夹着他,大声喊道:“范大人,快停下!”

    范安只当没听到,抬手又挥了一鞭,左侧的轻兵见状喝了一声,范安转头一看,竟见他直起半身,做势要飞扑到他身上来,他心下大惊,下意识猛拉了一下右边的马绳,不料那马车太过笨重,这一拉偏离了方向,左轮呯地便撞上了桥上的护拦。眨眼之间,那马车在桥面上飞滑着掉了个头,车轓又猛击在右侧桥栏上。

    这马车整身都是红木制成,坚不可摧,却也异常沉重,这一撞,只听哗然一声巨响,左侧桥拦竟被撞飞了一大块,那马车左侧的车轮随之铿地滑了下去!

    在场四人一时间都惊飞了魂魄,左轮一滑下去,整个马车便要歪进旁边的水口河中去。“快拉住马车!”有人大喊了一声,五人不顾伤痛,一同扒住了马车的右耳和轮牙。但这马车重达千斤,下坠之势岂是轻易能阻,五人合力,那马车仍慢慢往下滑了下去。

    马车里传出孩子的哭声,有人喊道:“我看到范大人跌回马车里去了!先把范大人救上来!”四人一边扒着马车,一边大喊范大人,但马车里安安静静,却无回应,只有两个孩子的哭声越加强烈。但现下大半个马车悬在桥外,也没人腾出手去救两个孩子。

    四人坚持了几数终于到了极限,将要松手之际,陈以勤一众才赶到了,李见碧被眼前一莫吓白了脸色。他带头冲上去拉住了马靷,此时一阵咯咯之声,呯然一声啐响,右侧车殻也滑了下去!这一坠势不可挡,当下抛飞了旁边两个骑兵。李见碧身后五人上来连忙拉住了车辀,有人拔出匕首在马屁股上狠扎了一刀,两匹马惨嘶一声,往前一拽阻住了马车的坠势。

    此时东桥的人也赶了过来,十几人一起拉住了绳索,眼见那马车悬在桥外摇摇欲坠,李见碧大声问:“范平秋人呢?!”有人道:“在车里面,没有应声!可能受伤了!”

    李见碧耳目混沌,往下看了半天,耳中听到孩子的哭声,才反应过来:“里面是范大人的儿子吗?”他道,“得有人赶紧下去拉他们上来。”

    “不行,马车太重,这绳索就要断了!再下去一个人,恐怕不能支撑。”

    李见碧道:“我比较轻,我下去!”他说着弯下腰,想顺着绳索进到马车里去,此时陈以勤走过来拉住了他,斥道:“你疯了吗!这马车要坠河了!你要跟他死在一处不成!”

    第67章 看开点

    李见碧听见“死”字,怔了一怔。他手腕被陈以勤抓着,低头看了一眼悬在桥外的马车,冷风细雨,底下河水滔滔,漆黑的夜里水面没有一丝亮光,一眼望去如深不见底的地狱。

    陈以勤转眼对旁边的一骑兵道:“你下去!”

    那人只能道是,但这人身高体壮,又戴着铠甲,身体下到一半便听马绳咯咯细响了几声,有人道:“绳快断了!”

    “给我上来!”李见碧大喊了一声,抓着那人的背甲将上拖了回来,道,“我下去。”

    陈以勤道:“不行!干脆让马车掉到河里再捞上来,不一定会死!”他说着又去拉李见碧的胳臂,没想李见碧使劲甩开了他,一伏身顺着靷绳便下去了半个身子。陈以勤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蹲下身子,一伸手却只拉住了李见碧肩膀上的薄衫。

    李见碧的脚已够到马车的红木门,抬头骂道:“蠢货!快放手!你要把我衣服扯下来不成!”陈以勤心知他心意已决,暗骂了一声,只能放了手。

    那马车在风中微微晃动,伴着靷绳的咯咯声,将陈以勤的心都吊在嗓子口,来阵大风都给吹断了气。

    马车的门橎在撞击时斜插着堵住了入口,李见碧用手掰了半天才破出一个小门,他朝里望一眼,里面范安的两个儿子看到了他,连忙站起来边哭边朝他伸手。李见碧伸手拉了一个上来,没来得及问话,便举着让陈以勤接手拉了上去。

    陈以勤抱住那小儿子,大声道:“风起得大了,这靷绳支撑不了几数,快上来!”

    李见碧伸手又拉了一个上来,道:“范平秋还在里面!”他把范安的大儿子推了上去,小心翼翼又要入到车身里去。陈以勤几乎怒火中烧道:“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这绳子要断了!”他狠捶了一把旁边的桥栏,恨不得下去将他给拽上来。

    李见碧入身到马车里,用力破开了一边的窗柩,水光月光映进来,才看到了底下的范安,李见碧用力摇了摇他,大声道:“范平秋!范平秋!”范安皱了皱眉头,闭着眼睛轻哼了一声,却不肯清醒过来。

    他下半身被斜凹进来的车壁卡了个结实,几乎动弹不得。右侧脸颊流满了鲜血,而唇色雪白,昏暗中红白交错,看着令人胆战心惊。

    李见碧心如擂鼓,蓦然想他十四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雨夜,他的父亲在他病床上看着他慢慢断了气,最后闭上眼时,也是这样苍白死沉的脸色。痛失至亲的伤心和绝望深铭在他心底,午夜梦回,时常如噩梦般令他惊醒。

    十多年过去了,他已不再是那个不经风浪的幼童,原以为至那之后再也不会那样揪心,不曾想见到范安的一瞬,那种感觉又如数,甚至加倍地涌现出来。

    “范平秋!”李见碧猛拉了一下他的襟口,“你醒醒!你那么怕死,有那么多不舍!怎么能就这样死了!”范安他掏心掏肺了这么久,屡次救他于危难之间,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说声谢,甚至还没能好好领他的情,突然之间,这人就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吗?

    “快出来!”桥上的陈以勤大声道,“靷绳要断了!”

    “范平秋……”李见碧抱着他,几乎用哀求的语气道,“你醒醒……我不许你这样死了……你可有听到……”

    范安被他勒着胸口,似乎有些喘不上气,突然胸口一伏轻咳了几声。李见碧心下一喜,低头已见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从破开的车口里飘下来细靡的雨丝,风声呼厉,伴着轻浅若无的月光。范安看到李见碧满是雨水的脸,混沌中蓦然回到初见时玉瓣飞舞的御花园,阳光明媚,清风沁凉如水。“李大人……”他突得笑了,“你怎么哭了?”

    李见碧知他没死,大喜之下接着大怒,抬手猛煽了他一脸,骂道:“给我醒醒!快站起来!”

    范安被这一巴掌甩得吃痛,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他反应过来不由心下一抖,猛挣了一下身体,道:“我的腿被卡住了!”李见碧扑过去拉了拉他的左腿,果然扯不动。原来是横插进来的轓耳卡住了他的脚踝。

    李见碧使劲踹了两脚,此时一阵大风吹过,带着车身一阵晃动。范安耳边听到陈以勤的呼喊,抬头往上一看,才明白过来现下自己正被吊在桥边,他心下大惊,推了一把李见碧道:“你快走!这车要掉下去了!”

    “我要走早走了,还等到现在?!”李见碧气急败坏地吼了他一句,拉着范安的脚猛地一拽,终于把他的腿给拉了出来。他一把扶起了范安道:“快从车口上去!”

    范安推了李见碧一把道:“你先上!”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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